《狼烟晚明》 章节目录 第一部 《围城》 第一章 死士 初秋。 南直隶,庐州府。 已经被围了十几天,攻城战日趋白热化。城里的人心士气已经由最初的恐惧逐渐转为平静,仿佛喧天的战鼓、兵士们的呐喊、死伤者的惨呼……都是艰难生活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样,习惯了。 不过此时城头上,总兵官孙杰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他知道,终于还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孙杰并不担心已经登城的那一小队敌兵:他们被压缩在二三丈许的一段,被己方围得很密实,两侧城墙还在自己手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根据昨日的战况判断,贼人登城,今天肯定会发生、而且,在未来的几天里还会持续下去。在这个时代,登墙即破城的情况绝少发生,攻方会通过连续多日的登墙攻击破坏墙垛、杀伤有生力量、更重要,散播恐惧来打击守军和居民的士气。其实孙杰也希望敌人能不断地爬上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在敌人登墙后尽可能多的杀伤其精锐…… 他的不安,来自于城外。 将将旗与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沈成钢,孙杰阴着脸带领几名亲卫走下城墙。 内侧墙根下蹲了几十个汉子。大多数垂头不语,神色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前几天刚刚召集这些家伙时,有些跪地哀求,有些嚎啕大哭,还有人尿了裤子。不过,等了几日,知道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绝望到了尽头,众人也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将到来的死亡——他们都是营里犯了军法的家伙,放在平时可能也就是挨一顿胖揍,或者穿箭游营的罪过,不过非常时期,便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了。还有几人在亢奋地大声谈笑着,说着粗俗不堪的笑话,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这些是志愿者,因为各种原因与孙杰做了一笔交易:代价同样是自己的性命。 孙杰默默地看了片刻,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几副担子挑过来。 看见担子,蹲倚在墙根下的汉子们停了谈笑,纷纷站起,默默的列队。 第一付担子是两坛酒,后面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块的肥肉。 孙杰要给他们敬酒。 壮行酒。 沈副将冲传令兵点点头,后者举起一面三角小旗摇动起来。见状,周围各段城墙负责防守的军官喊着名字,抽调出手下最精锐的弓箭手赶去城门那一段。 弓手们在垛口后排成密集的纵队,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台上,排在前面的人则开始半张弓。弓手纵队的外侧,是几十名弩手的队伍,弩机都已经张了弦。 城楼上的沈副将用余光瞄一眼弓弩手队伍,探头向城里看了看孙杰,高举的手猛地向下一斩。 随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几只铁矛从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辆盾车被迎面击中,瞬间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惯性让矛头贯穿了车后的人体,斜楞楞的插进土里,把人钉在地上——他是幸运的:透胸而过,没有痛苦的当场死亡。另一只铁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盾车翻跳起来,惨呼声陡然响起——那是被崩裂激飞碎片扎中者的哀嚎。生锈的甲片、肮脏的衣布、还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因为感染,在随后的数天里慢慢地感受死亡。 紧接着,暴雨般的羽箭从城门上方的每个垛口扑面而来。每一名弓箭手发射完毕立刻闪身退后排到队伍的末尾,身后已经拉满弓的弓手补位,射击,再退后、第三人迈步上前,发射……弩箭的发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杀伤效果显然更好。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体力极限差不多是20轮左右的满弓射击,期间还要注意控制节奏。这种完全不吝惜体力的急速射极为罕见:最多也就是十轮,胳膊就会酸麻得拉不开弓——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瞬间,敌人的后续部队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火力中!仓惶失措的甲兵一边用圆盾护住要害一边张望着寻找掩护,进攻势头戛然而止…… 孙杰一扬首,将陶碗中的劣质水酒灌进喉咙,把手中的空碗向兄弟们一比。敢死队员们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纷纷将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声夹杂着嘈杂的喊声: 大帅,放我们杀贼去吧! 大帅,来生见! 大帅,二十年后再见! 孙杰铁青着脸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一个亲兵一手捂着头盔,迅速探头向城外扫视一圈,回身拼命招手,守候在内侧的旗手挥舞起三角军令旗,摇得很猛,仿佛使尽了浑身力量。孙杰冲城门的守军一颔首,转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孙某会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烟,有孙某在,断不会绝了兄弟们的酒食。兄弟们,咱们来生再见!” 沉重的门闩被取下,城门缓缓的打开一条缝隙,敢死队员们呐喊着冲了出去! 后面的几个人没带武器,抱着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们知道:至死,身后的城门将再也不会为他们而开——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盐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条生命的价格。 他们不需要防护。 他们只需要杀敌,破坏敌人的撞车。 然后,赴死。 …… 城门外的喊杀声、惨呼声渐渐沉寂下来。 随着燃烧的毕剥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几股浓烟,不用等城头的旗帜传递消息了。孙杰知道,敌人的撞车,盾车,连同甲士已经不再是威胁。 城门保住了。 至少未来几天都安全了:敌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时间。 代价,就是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孙杰将手中紧紧攥住的几页纸递给亲卫队长史二雷,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用生命护住城门的那些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敢死队员们有的跟进攻的贼人有血仇、有的为了报恩、有的是为了让亲人领到孙大帅的恩恤——朝廷太远,也太模糊,他们只知道孙大帅不会亏了自己,这就够了、或者,被胁迫的,更多。 孙杰识字不多,师爷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肃然接过名单,用油纸包好,郑重地纳入怀中,跟随长官再次踏上城门楼的甬道。 战后,如果还活着,他会找匠人将每一个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营里,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们的牌位放在一起。嗯,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泽,在那边,也会彼此照应的。往后,每年的今天师爷都会提醒孙杰,带着他们点燃三柱香再烧些纸钱。 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门外里许的土垒上,攻方的统帅关盛云默默的看着远处燃烧的车骸。 今天的节奏掌握得不好:南门的佯攻发动得太早,守军,盾阵也是比较容易击中的目标。但撤退中的甲士们不会为此担心——他们知道,宝贵铁矛的首要目标是盾车——那些蒙着牛皮和湿棉被的木头架子,远比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关盛云的投石车再次调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墙投掷,为撤退的兄弟们提供最后的掩护。 章节目录 第二章 穴攻 黎明时分,城头上的守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等到天色大亮,赫然发现城外几十丈处,已然多出几座尺许高的土堆,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土堆旁,是一溜长棚,上千名辅兵在土堆和长棚两者之间穿梭忙碌着。 尘土飞扬。 更远,是几个整齐的甲兵方阵,不时有游骑穿梭其间。 孙杰闻报,登上城楼瞭望片刻,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有请知府大人。传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 庐州知府宋明议(字正声)这些天明显憔悴了许多。 孙杰没有客套,见宋知府登上城头一抱拳,开门见山:“烦请知府大人组织人手,沿此墙左近,开凿水井十几口。再令收集稻草马粪,多多益善。有劳大人了。” 忧心忡忡的宋知府回礼道:“孙帅放心,本府即刻安排。敢问此举为何,孙帅可否赐教?” 孙杰沉声道:“贼人要穴攻。” 宋明议一惊:“穴攻?” 看到宋明议惊惧的神色,孙杰展颜一笑:“府台大人宽心。贼约万五至两万之数,末将手下战兵不足两千,加及辅兵丁壮不过五千。前日贼虽小挫,大部折损为辅兵及强掳百姓,披甲损失仅二百有奇。若贼人轮番强攻,末将确实疲于招架。但贼首遇挫而止,显系信心胆识不过尔尔。区区穴攻,蛇鼠之道,某虽不才,却不怕他。”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宋明议口里应着,但神色间的忧色并未消退。 将信将疑的宋明议离开后,孙杰领着苏迎辉沿着城墙向南不疾不徐的走着,不时抬眼看看城外。 一座座土堆,此时已经连成了一道土垒。 孙杰停住了脚步,向下一指,命令道:“从此处,向北百五十步,沿内墙掘壕,深五尺。隔三十步埋一缸、瓮,牛皮蒙面。寻盲者,时刻侦听。” 苏迎辉抱拳:“得令!”在墙上做了个标记,正要转身离去,被孙杰抬手止住了。 孙杰带着苏迎辉一路走到南城楼,瞭望着远处敌军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的营垒。 南门外的敌人没有出营,只几个塘骑在城外一箭之地逡巡张望,时不时挥舞一下刀枪,叫骂几声示威。 看着远处几百面迎风招展的营旗,苏千总心里有些忐忑:敌人的营盘很扎实,壕沟拒马布置得中规中矩。营墙虽然只建了当面一面,行家看门道,从正面防御的布置判断,其他三个方向的木栅栏前后也会大有玄机。大帅一直没说话,他在盘算什么?强攻逆袭?如果强攻,即便得手,自己的辅兵队可能有少一半都会把性命留在这里!如果不能得手,无疑,死人会更多。可,这里只是敌人的偏师,主力在西门呢,就算击溃,也不能把城扛起来跑啊!难道,大帅想领军突围,把城池扔给敌人…… 苏迎辉心里一直打着小算盘,甚至没注意到疾步而来的副将沈成钢。沈副将摆摆手止住了苏迎辉的施礼,瞄了眼南门外的营垒,向孙杰略一点头:“北门也是如此”。 孙杰的问话打断了苏迎辉的思绪:“此门向西百步,从城内墙向外掘进,宽以二人并行无碍为度。松动外城砖至一推可出,然切不可穿透外墙。打造可跨护城河之木板,承披甲之渡即可,不必考虑辎重。北城亦如是,北门偏西百步掘进,限时十日。你的人手可够?” 苏迎辉没作声,用脚步来回蹚测了两遍,心算了一下,面有难色的回道:“秉大帅,每队二百人分四组轮值,日夜兼工,六七日可成。不过,末将的丁壮前日略有折损,各墙还要协防,滚木雷石也要补充,还有些器械修整……末将怕人手有些吃紧。” 孙杰断然道:“近日贼人不会攻城,城头留老弱以为疑兵即可。夜间不得举火,十日为期。” 苏迎辉放下心来:“末将得令。” 孙杰转向亲卫队官史二雷:“传令四门,敌塘迫近则擂鼓骂阵,以掩掘进之声。” 下午,宋知府派人送来了几十车稻草和马粪。孙杰命令将二者掺合一起后,沿南墙内侧已经开挖的壕沟边沿,堆积成若干堆。然后下令,各门保持最低程度的警戒,所有战兵轮换休息。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天,除了辅兵们忙得疲惫不堪,双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一日,值守在内壕缸边的盲人听子报告,在两处已可隐约听到挖掘声*。孙杰随即下达命令:亲兵营披甲分两队压阵,辅兵队在这两处对向挖掘。 城外,关盛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不过,可能是还没来得及造出,这次的进攻没有动用撞车,仅仅用投石机进行远程掩护。大批的被掳百姓在混迹其间的贼兵胁迫下抬着云梯向城墙涌来,没有被弓箭射倒的,将云梯推上墙便哭喊着向上攀来。守墙的兵士们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在军官们的打骂下,还是枪扎石砸,奋力杀伤着对方。 蚁附攀墙的主力是百姓,关盛云把精锐战兵投在了西门外小小的营垒处。辅兵们推着楯车掩护战兵们一路冲到营垒外,随即枪兵们便在盾兵的掩护下隔着栅栏与守军对捅,辅兵们则不停地抛出带了铁钩的绳索,试图强行拖开拒马…… 优势还是在守军一方。前次敢死队逆袭后,孙杰便在西门外又搭了一个。营垒不大,但也正是因此,攻方的兵力施展不开,城头的守军也能提供弓箭、火罐等协同攻击。 宋明议越来越看不下去了,想找孙杰,但后者并没在城头上。下了马道,一眼望见孙杰负手站在內壕旁,于是急匆匆跑过去道:“孙帅,爬墙的尽是周边未及入城的百姓啊。请孙帅下令,放他们上来好了。本官责在安民,让百姓沦落贼手已羞惭无地,再行杀戮,实在是愧对圣上所望。把百姓们放进来罢,本官可尽力安置。” 孙杰转过头看着宋明议的眼睛,缓缓摇头道:“大人,末将恕难从命。”不待宋知府反驳,继续说道,“末将知道,诚如大人所言,此次攻击大多数都是被贼人胁迫的百姓。但末将可以断言,其间必然混入了乔装的贼兵!若末将下令停止攻击,各段城墙即刻会登上大批人员,届时贼人暴起,城池难保,死的可就远远不是这百千条人命啦。此等招数,末将以前听说过。” 宋明议一怔,孙杰的话确实在理,这点自己是真的没想到。 注意到了宋明议内心的矛盾,孙杰放轻松了语气道:“大人宽心。攻城只是吸引我军注意力,贼人此时的真正用意在这里。” 宋明议顺着孙杰手指的方向看去。 长壕里已对向掘进了四五尺,前方敌人的挖掘声不用瓮缸的共振放大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孙杰一摆手,苏迎辉忙指挥人员悄悄撤出,随后将稻草马粪混合物堆入洞内,掺杂了些引火的火药和松明,间隔着又淋了几瓢水上去…… 随着哗啦一声,洞被挖穿了。几乎与此同时,几杆长枪就冒出草堆戳了过来,伸缩着乱捅。 孙杰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几个把总投出了火把,瞬间引燃掺了火药的稻草。几个辅兵拼尽全身力量,用皮老虎(手持鼓风机)吹出强劲的气流,潮湿的马粪与稻草的混合物霎时冒出滚滚浓烟,弥漫开来。 扎出来的长枪不动了,继而,洞内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惊呼声……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声音沉寂了下去,只有偶尔的几声轻微爆响,提示着余烬未熄。 有人从对面长棚里奔出来。 随后,是越来越浓的烟尘,一开始是淡青色,再后来变成黑烟,汩汩不绝。 已回到城楼上的孙杰手抚刀柄,右手叉在腰际,目视敌军,身后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 敌阵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声,攻势停止了。城下的贼人们开始撤退,有些百姓磨蹭着,想待贼人们走远些再向城上的守军恳求。不过,大多数当场被贼人砍翻,偶有侥幸逃脱的,也并没有从守军那里求得怜悯——军令如山,孙杰早已下令不得放入一人。这些百姓只得再次哭喊着奔回远去的队伍:四野全在关盛云之手,逃回去拼着挨顿打骂尚能苟活几日,否则,不可能逃得过逡巡的塘骑,会被当场格杀。 不一会,远处已经变阵为进攻队型的敌人也收拢队伍,退回营地。 这一回合的攻防又结束了。 满头大汗的宋知府提着官袍下摆一路小跑登上城楼,复向下望了望熏得乌黑的内墙和满头满脸烟灰的甲士与辅兵们,冲孙杰深深的行了一礼:“幸仗孙帅神威,下官替这阖城百姓叩谢大帅救命之恩!”言毕,一摆手:“酒来!本府要犒赏将士!” 皂吏们吆喝着,指挥随行的一溜劳军挑子上前,将酒食一字排开。城下肃立的亲兵营游击盛得功和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抬头望向孙杰,见后者微微颔首,抱拳大声应道:“谢知府大人赏!” 笑逐颜开的甲士、辅兵们一哄而上…… 孙杰向宋明议肃然回礼:“多谢知府大人谬赞。朝廷养兵千日,本属份内之责,末将愧不敢当。” 宋知府一手携了孙杰手臂,另一手比了个请势:“虽说临敌不可饮酒,然孙帅虎威连挫贼锋,想那贼人此刻必心胆俱裂。下官已在内衙略备薄酒,为孙帅庆功。孙帅请!” 孙杰略一展颜:“多谢知府大人。不过以末将之见,贼人此举依然是佯攻,切不可轻敌。” 闻言,宋知府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佯攻?” 孙杰向城外一指:“知府大人请看,土垒是为了遮蔽我军视线。那长棚中,末将断言,一定储存着大批木料树桩!穴攻之法有二,其一为隧道掘进。若用此法,需挖掘足够宽度,且应靠近城门。一旦掘通,当第一时间派出百人以上的死士,拼死打开城门,贼人大队即可蜂拥而入……然贼兵距城门尚远,初始为横阵,枪兵前置,未见马队——此乃防御阵型而非强攻之态。后虽变为刀盾兵楔形阵,仍未见马队!据此末将判断,此乃疑兵。且西门外我军营垒尚在,即使城门内破,短时间亦足以应变。贼人所谋当为穴攻之法二:沿坑道来路遣大队人马另行掘进至城基则止。去我基石,代之以树桩支撑城墙,拓宽至二三十丈,引火烧毁树桩,失去支撑之城墙垮塌,贼人即可大兵突入……” 宋明议变色道:“那……贼人狠毒至此,殊为可恨!大帅可有破敌之策?” 孙杰微微一笑:“大人宽心,末将自有应对。前日劳烦大人之水井,便是为此以策万全。敌之此法,几日之内尚可无虞。末将敢请叨扰大人三杯!大人请!” 宋明议大喜过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孙帅真乃神人也!孙帅请、孙帅请!” 注:古代人力挖掘,不可能两处坑道作业进度相当,前后相差一两天也属正常。如果采取穴攻,通常进攻方主帅会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展开。为了让敌人顾此失彼,一般为对向主攻——或南北、或东西——这样,守军增援便要横跨整个城镇。另两处为迷惑佯动,做做样子。此外,还会进行统筹协调,在两处都挖空城基准备妥当后同时点火烧毁木桩,力争同时发起突击。即便如此,两处燃烧速度也不可能相同,城墙垮塌前后相差大半天便是侥幸。本文只是介绍穴攻及防御手段,场景设定为同侧并行掘进,没有对时间差进行过多描述。 章节目录 第三章 逆袭 随后的两三天,孙杰不时走上城楼,一言不发地盯着对面每天都在加高的土垒,纹丝不动,一站就是半天。如果不是背在身后的两手几个指头不住的掐算,简直就像一尊雕像。 这日,看到敌人的辅兵从棚子里抱出一捆捆粗大的毛竹,孙杰一口气下达了四道命令: 1,准备圆形木楔子三百枚。 2,准备麻袋锹铲。 3,各城门楼,营垒绝不容失。 大营里轮休的营兵们纷纷披甲,乱哄哄的整队。 关盛云看着敌阵,嘴里下达着一连串流水般命令,传令兵们呼喝着纵马四出…… 刚刚开始休息的部队听到乍然响起的警讯一阵忙乱,列阵备战还要耽误一会宝贵的时间。 看着一身铁的披甲们你拉我拽地相互拉扯着爬起身来,关盛云这才意识到,高高的土垒同样也遮蔽了己方防御部队的视线——最要命的,普通士兵没有高高在上的望台视角,对敌人进攻的兵力、阵型一无所知! 糟糕!这种情况,对士气的影响或许是致命的! 里许的距离。 片刻间,敌人的前锋绕过土垒一头就撞了上来。 防逆袭不是没预案。但因为是攻城战,己方兵力具有压倒性优势,大营又扎在大路中间,当时预设的战斗场景是敌人孤注一掷地突围攻击营盘——土垒的防御没有考虑在内! 鹿砦和拒马只是草草的摆了一道。敌阵略一止步,前排拒马枪搭上来保护着,无甲辅兵上前套上绳索,几人合力一拖,关盛云和匆忙上马的谷白桦惊讶的发现,己方顿时就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之下! 虽然事发突然,谷白桦对自己部下的表现还是有些得意:刚锋营是久经战阵的主力营,不能说十全十美,仓促间全营各队的基本队形一下子就出来了、无甲弓箭手们已经在队官的口令下齐射出第一轮羽箭。 眼看着,还有二三十丈,两军的锋线即将撞在一起。 但谷游击还是隐隐感到有些奇怪:敌军没有变阵,两丈长的拒马长枪依然挺在前排。混战中这种长枪不仅几乎没有用处,而且会大大妨碍战斗——刀盾兵只要用盾牌荡开对方唯一的一记突刺,欺身上前,枪兵除了扔掉武器逃跑外便是死路一条!而且由于长度的原因,无论是遮挡还是挥舞,这种武器对身边战友的威胁要远大于对敌人的伤害!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朦胧的不安。 说不清楚,但,不祥! 无论如何,也要为大营争取时间! 谷白桦长刀向前一指:“迎敌!” 伴随着第四轮划破天际的羽箭,刚锋营迎着敌阵,挺刃向前! 几乎与此同时,刁斗上的关盛云则渐渐看清楚了敌阵的结构,大惊失色的吼着下令:刚锋营止步!结阵,结盾阵!就地据守! 然而,召唤前方领军的将领回头观察牙旗的命令要靠信炮——来不及了! 刚锋营的精锐老兵们看到逼到三四丈外的枪林,顿时心情一松:送人头的来了!纷纷大喝着抡刀飞身迎上…… 督战的谷白桦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大喝:“蹲!” 只见敌人前两排的枪兵齐刷刷地止步,就地半蹲,立刻暴露出后面的甲士!他们的盾牌还背在背上,战刀仍在鞘中,左手攥着两支标枪,右手持着一支! “完了!” 心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一排标枪,擦着敌人前排枪兵的盔缨飞来,紧跟着是第二波、第三波! 标枪三投! 伴随着铁刃入肉的闷响,惨呼声骤然响起…… 刚锋营前突的敢战精锐几乎被一扫而空! 三投后,没有丝毫的停滞,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和血泊中挣扎的伤兵,敌人的刀盾兵毫不停留地扑了上来! 刁斗上,关盛云无能为力的看着前方不远处战况。 一个敌人一刀砍在一个无甲弓手的脖项上,颈动脉激喷出的鲜血溅了大半张脸,擦都没擦顺着盔缨眉眼滴下来的血水继续挥刀,他的下一个对手明显是个新兵,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的挺枪,敌兵用圆盾荡开软绵绵的一刺,劈头一刀斩下…… 两个敌兵在围攻塘骑关四。 关四是自己的义子,身手很不错,仗着马匹的优势左遮右挡。第三个敌人砍翻了对手后一转身,行云流水般顺手一刀捅进马腹。马匹悲嘶着倒地,关四的腿被压在马下。不知是不是幻觉,甚至在喧嚣的兵刃交击声、呐喊惨呼声中,目瞪口呆的关盛云依稀听到了腿骨折断的咔嚓一声轻响,转眼间关四就被一杆短枪钉在地上…… 亲兵营! 敌将的亲兵营!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突门 第四章突门 回来,只要谷白桦能不过去——尽管关盛云很清楚敌将的险恶用心:二三百伤员,会额外为自己增加很多很多负担。 敌城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甲士们忘记了疲惫,纷纷用武器敲打着盾牌。 这些粗鄙的军汉,再用最朴实的方式——呐喊——向自己的主帅表达敬意。 向强敌示威! tips. 古代战争,除了击鼓鸣金,还有很多复杂的战术命令。 击鼓鸣金是对所有士兵们发出的统一行动信号,其实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闻鼓而进鸣金则退”那样简单,还有更多的区别——比如说:一通鼓,往往代表备战,二通代表前进,三通代表冲锋(披甲一身铁几十斤,极限冲刺距离也就十几二三十米,在到达这个距离之前只能快步走,否则跑过去就是送人头),连续击鼓表示持续进攻、一通金是停止进攻就地拒守、二通是缓慢后退…… 将领还会向各营各队传达单独的命令,比如甲营后撤,乙营丙营突前,最后完成合围。所以还有传达这类个性化命令的方式,一般是用旗帜。 古代军制往往按五行设定,金木水火土对应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的将旗便分为青黄赤白黑五色。各军下面的营也是如此,使用镶边区分。比如中军是黄旗,那么中军下面的五个黄色为主色的营旗便分别使用青黄赤白黑的牙边做区别。主将在后方登高观战,根据战况给不同营官队官下达命令,便会通过与这个队对应颜色的旗帜传达。 作战时大家注意力都在前方,于是,使用信炮,作为提醒前方将领回头观察接受命令的方式——听到后面放一响,前线将领回头看:自己是青旗,后面青旗动,那么或进或退服从命令、红旗动,跟自己无关,继续打…… 与其类似的手段还有烟花,这种方式可以把命令传达得更远,尤其在晨昏时分,旗帜颜色难辨时更醒目。 烽火狼烟也是军情传递的手段,也能传达较为复杂的信息:一注代表敌踪、二注代表千人规模,而且有马队、三柱代表大举来犯……此外,还会有兵士拿着毯子遮蔽,这样,远方观察到的烟柱便会出现类似摩斯密码般的断续,如此就可以传递更复杂的信息(有人会问,烽火台上的几个兵士见到漫山遍野的敌人,为什么不赶紧跑,或者干脆降了,还要花费宝贵的逃命时间报信呢?很简单。守烽燧的都是被挑选出来拖家带口的人——你没通报敌情就跑了,全家就死定了)。 当然,特别复杂的战术命令便只能靠传令兵跑进战场直接传达给一线将领了。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疗伤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章节目录 第六章 阻援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援绝 第七章援绝 赵三喜和队官们敌前军议的时候,千、把总们纷纷下马,穿行在队列里,检查着各自手下的战斗准备:拽拽马肚带、勒一勒盔甲的牛皮绳扣,喝骂着命令大家束紧佩刀(副兵器)、水葫芦等碍事的零碎,故意大声跟老兵讲着进城后要半夜溜出去找个粉头如何如何的下流笑话,缓解新兵们仓促临敌的紧张心情…… 在赵三喜下达全军突击命令之前,全军已经整队完毕,勒马待发。 “驾”、“嗬嗬”、“哟哈”……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战马的响鼻声中,长蛇般静止的马队开始蠕动起来。 跑动间,纵队逐渐拉长、散开,再以果为基本单位,彼此相互聚拢。 不到半里,全队便已隐隐呈现出若干三角的形状…… 楔形阵。 甲骑冲阵的经典队形。 骑士们夹着马枪*,开始是小跑,里许后,提到三分之一全速:要充分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必须先让马匹跑出性子来,然后发起雷霆一击! 看到敌人的大队迎面冲来,高藤豆二话不说,率领前出的散骑们拨转马头,驰回自己的军阵。 按照高副将事先的命令,骑士们分成小队,先是在己方阵前往复几趟横掠而过,然后径自从各小阵间的通道穿过,逐渐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看不到了。 尘土,遮蔽了冲击方的视线。 距敌阵还有半里,马匹已跑到二分之一全速。 对面烟尘中,突然毫无征兆的冒出一片飞蝗,扑面而来。 冲在前排的老兵们很熟悉这种场景:神臂弓。 没什么,对方是抛射。 这是干扰性射击。 准头不必考虑,是否被射中全凭运气。弩箭在百步内无坚不摧,但这么远的距离,即使被射到也没啥:只要护住马匹正面,低下头,有铁盔铠甲保护,箭头很难完全穿透棉衬——最多是皮破见红罢了。 “驾”! 马速越来越快。 兄弟们冲啊! 不等弩手们再次上弦,他们的身体就会被我们的骑枪洞穿! 驰过百来步的距离只是几个呼吸间。 马匹已经达到四分之三全速,对面更多的箭支破空而至。 弓箭手也开始射击了。 更没什么——弓箭也就是欺负下无甲而已! 环顾下四周,只有六七骑落马。 “驾”! 兄弟们冲啊! 铁甲的洪流势无可挡! 距敌阵五十步。 马匹已经达到全速。 各人的视野逐渐变窄:前方的敌阵不再是漫山遍野铺开黑黑的一片,而是慢慢分离成一个个面目越来越清晰的贼兵! 马背颠簸中看清楚了,对面没什么掩护,冲击锋面的拒马也没搭好…… 等等! 敌骑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怎么回事——为什么敌人不是连绵的横阵,而是一个个空心小阵? 糟了! 如果是横阵,总有枪兵无法防护到的地方……即或前排全是长枪,防线便只能是薄薄的一两层——豁出去避无可避的几条人命,便能生生砸出个缺口! 随后,后面的兄弟们从缺口往里鱼贯一突:阵破!再向两翼席卷包抄——这仗便赢了! 但……为什么敌人要摆出小阵呢? 甲骑很容易穿过间隙透阵而出啊——你们急匆匆赶来,难道不是要阻援吗? 没来得及细想,面对明晃晃的枪尖,马匹已经开始自己寻找空当,有些不受控制,全速奔驰的队列开始扭曲变形…… “驾”! 各个楔形小阵原本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巨大矛形冲击阵容,后部的各小队,视线被前面的甲骑和马蹄掀起的尘土挡住,还在策马向前猛突…… 战马的口鼻处涌出大量白沫,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力已经发挥到巅峰:人马合一,五六百斤的重量加上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肉体能够抵挡这雷霆般的一击! 蓦地,鼓声大作! 随着鼓声,眼前突然迸出一片寒光:各个小阵仿佛一只只豪猪,前后交错的枪林,便是全身猛然炸起的利刺! 前排骑士的战马要么突然减速,要么猛然从斜刺里横着窜出,自己的马匹已然是全速,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刹住或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头撞上去,双双栽倒! 前赴后继狂奔的马匹不再受骑手的驱使,完全凭本能在飞驰中避让,虽然这时候的骑阵还没有发明出近代的墙式冲锋,但楔形阵内彼此间距并不大,上千匹马头尾相衔前后交错着冲驰,如此之短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成整体转向迂回! 还好,敌阵之间的间隙不小——先冲过去再说吧。 队形彻底散乱了…… 刚才远远看过来,敌人的防线仿佛不怎么厚实,但驰到近前,才发现这些小阵错落地布置着,全速冲刺的马匹一时半会没办法骤然减速,只能以极高的速度在各阵空隙间自行穿插。不时有马匹无可避免地相撞,骑士被凌空抛起,落地后转瞬间身上就被无数战友的马蹄踏过…… 因为无可避免的相互冲撞挤压,有几骑实在无路可走,终于撞上枪林。 马颈、马腹顿时被长矛洞穿,战马悲嘶着倒地。由于巨大的惯性,骑士被高高抛起,挥舞着手脚远远的摔出——人,铁定活不成了。 被撞到的前后两排枪兵,直接凌空飞出几丈开外,骨骼尽断,甚至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小阵团内。 飞驰的战马在各小阵之间丈许的空隙间左冲右突,骑士们一边要控制马匹,更要提防遮挡两旁不时突刺的长枪。骑在马背上,人高出一截,视野固然更好些——但也利于阵中的弓弩手从容瞄准。找不到合适射击位置的弓箭手,干脆向天引弓,做半张弓抛射:如此密集的骑兵队伍,从天而降的箭支有不小的命中几率。 骑士们不能完全遮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利刃,不时有马匹悲鸣着倒地,再绊倒紧随其后的更多骑手,刚刚挣扎起身的骑士便被锋利的长矛洞穿…… 人喊马嘶。 隆隆马蹄声、金铁交击声、飞羽破空声、利刃入肉声、惨呼声……交织在一起。 鲜血飞溅。 仿佛刹那间突然破土而出的一股股血泉,转瞬间,地上绽放开一簇簇鲜红的血花。 随着一处处乍现的血花,一条条生命在凋谢…… …… 终于,有骑士从间隙中透阵而出,马速也降到小碎步。 映入眼帘的,是几丈外疏疏落落横着的几道低矮拒马——通道后面,是高藤豆严阵以待的两百铁骑! 如果在平时,这样的高度可以轻轻松松的一跃而过。但大半天跑了几十里,刚才又是全速冲锋,马汗早已浸湿了骑士腿甲下面的棉衬——对刚刚勒定的战马来说,这样简单的防线,便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惊魂未定的骑士们突然惊恐的意识到,自己很难再驾驭胯下的战马——它们在低头嗅着——地面上散落着一丛丛鲜嫩的青草! 青草呈线状散落,前面是—— 草堆! 青草是新割的。断口处渗出的草汁,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剧烈喘息中的甲骑们都能感觉到,那味道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新,如此致命! 更加致命的诱惑是清水。 大大小小木盆木桶里的清水映着日光,泛着圈圈涟漪的水波是如此的诱人,不用说马匹,连大汗淋漓的骑士们,一时间都难以将目光从清粼粼的水波上挪开。 而敌人,则几人一组的狞笑着守在一旁。每个伏击小组里都有一两名枪兵和三五名刀盾兵…… 完了! ——只要是个人,就知道在敌人面前不能饮食…… 可是,这个道理…… 马~不~懂! *骑兵夹枪冲锋 夹枪冲锋是骑兵标准的战术动作。 骑枪是专用的冲阵武器,并不是影视剧里主将使用的主兵器——与小说不同,除非万不得已,实战中主将往往不会亲自带队做第一波猪突,而是要在阵后指挥。 由于马匹高速奔驰时会产生巨大的动能,如果手握枪杆,枪尖扎入人体时,骑手的腕骨大概率会当场折断,故而需要使用夹枪的方式冲锋:将骑枪夹在腋下,用手扶着保持方向和稳定即可,如此,只要触到对方,力量足以一击致命。为了保持平衡,冲阵骑枪的后部尾端会有配重。 有些有经验的骑手甚至会在距枪头尺许左右故意的将枪杆削细,这样,枪尖扎入敌人身体后,枪杆会从此处断裂,释放出多余的动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骑兵冲阵也并不全是像赵三喜这样孤注一掷。很多时候,面对敌阵前排的枪林,甲骑会逐渐减速,在阵前敌人枪兵堪堪够不到的地方止步,用骑枪去戳刺前排敌兵——人的负重能力远不如马,除非专用拒马枪,大部分长枪的长度不及骑兵专用的破阵枪。这种破阵枪是一次性武器,可以长达三丈,也不需要多讲究,只要长度够,枪杆直不直、结不结实都不用考虑,至于配重,更简单,在尾部系块石头就行。码放在大车上,骑兵冲一圈兜回来拿一支便可以再冲回去……大家集中戳一个地方,等敌人再没人命往里填或完全崩溃撒腿跑,这仗就赢了。 或者在距敌阵几步远的地方勒马射箭(这招蒙古同胞用得很666)。步兵方阵只能被动挨打,不停的填人命:人跑不过马,只要阵型一散开,就是被追着砍得全军覆没。唯一的反击方式只有弓箭。汉朝李陵没有用人命填窟窿,把大车围外圈,在里面跟匈奴同胞对射。这时,匈奴同胞们便吃了大亏:马弓威力不如步弓,草原大漠不产铁,对面的步兵一身甲,同样挨一箭,对方没啥事自己大半会挂掉,于是想溜。结果半夜有降卒告密李陵没箭了,再次进攻,一面倒地欺负还不了手的李陵,最后李陵只好降了,被汉武帝砍了全家捎带手咔嚓了司马迁……直到遇到军神老戚。 戚继光学李陵结车阵,但不用弓,用鸟铳!不仅如此,老戚亲自监工,规定鸟铳必须用闽铁20斤,而且枪管必须用钻的——射出去的子弹说白了就是个小号铁球!蒙古同胞这下彻底傻了眼,喊一声“你太狠了不跟你玩了”远遁漠北…… 附言: 本文为作者原创,且未与其他网络平台签约。 章节目录 第八章 梦碎 第八章梦碎 全城充斥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守军终于看到了援兵。 一部分援兵——身体的一部分。 确切的说,首级。 这一仗,援军马队折损了三百多人,包括两个参将,两个游击。 幸亏临敌经验丰富,中军的赵三喜见到——确切的说,感觉到——势头不对劲,拼死阻住了后面部队的冲锋。否则,全军覆没无疑。 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中,相当一部分也挂了彩。红了眼的司马昌西不甘心,提出来等贼人撤军再做衔尾追击,那时马队的速度优势便可以发挥出来,总有漏洞可乘。赵副将与惊魂未定的几个军官一商量:城还被围得铁桶一样、马队的指挥系统已然崩溃,败兵失去建制,小半还是伤员,能收拢到一起就是老天保佑,士气低迷完全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了。而敌人少说有二三百骑兵,肯定是用来断后的。只要被他们返身咬住,双方纠缠到一起,敌人的步兵便会围过来……所以,继续前行肯定是死路一条,还是回去吧……于是率领残部,仓皇而归。 不幸中的万幸,是高藤豆的骑兵布置在大阵后面,截杀了侥幸脱阵而出的残兵后,匆匆跟随主力回防,没有展开追击——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条人命要撂在这里。 城外的敌军把几百颗人头挑在枪尖上,列队围着城墙转了一圈。炫耀完,这些首级和旗帜兵杖被一股脑的扔在西门前,堆起一座不大不小的京观。 这一仗没留俘虏:生俘者尽屠之。 关盛云说了三个理由: 第一,带着俘虏走不快。大军要即刻回防城下,万一被守军窥破虚实破围而出便前功尽弃。 第二,马兵都是敌军精锐。这种兵铁定养不熟,编到辅兵队必须要时刻派人盯着——当马兵吃香喝辣、做牛马般的苦力,不在鞭子底下活活累死也迟早是炮灰,这个道理用脚趾头任谁都能想明白。还有,个个身强力壮,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带头捣乱的一定是这帮家伙。 第三,彻底震慑一下守敌。城里的狗官军看到援兵全军覆灭,估计士气顷刻间就会崩掉,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等破了城,丁壮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第四个理由关盛云没说,但大家都明白:连败两阵,儿郎们需要这样的刺激来提振士气,大帅也需要借此恢复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因此,“杀俘不祥”这几个字压根就没人提起,连病榻上的罗咏昊军师都没吭声。 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坏消息。 敌人的耀武扬威,几千守城兵全看到了。 很快,全城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援兵全军覆没的噩耗。人心士气一落千丈,好不容易取得的两场胜利,此时竟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内心燃起的希望,被西门外的京观击得粉碎。 所有人的心里,都被两个恐怖的字眼阴霾笼罩着:屠城! 没有俘虏。 没有劝降。 只有首级! 死路一条绝无生机! 这,就是抵抗的下场! 孙杰手扶城垛,睚眦欲裂的盯着那一堆人头。 就在刚才,在那一堆人头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孙杰猜到了:总督大人一定会派来援军。 只是,他没想到,援军会来的这么快。 败的也这么快、这么彻底…… 渐渐的,京观变得模糊,脑海里依稀闪过儿时的情景:父亲大人在家里也很少穿便装或朝服,总是皮甲戎装,板着脸很威风。尤其是出征那天,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点了下头便出发了。阳光照映在皮甲的铜钉上,背影看起来像天神一样,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击败他……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大人被抬回家…… 父亲大人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四十几岁正当壮年的金刚天神不见了,倒像个小老头,缩在塌上。 弥留之际的父亲大人对自己说:身为武人,战死沙场是份内事,也是迟早事——开国以来,这个家族已经为国朝献出百多条人命,换来的,是历代圣上无比的信任和封赏!每当家里生了男丁,圣上一定会派人送来赏赐,每一代人都如此!历朝历代,从没有任何家族有此荣耀,别说文臣,连阁老都没有!因此,为报皇恩,为国捐躯就是这个家族的宿命。 葬礼后没几天,荫指挥佥事的恩旨便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少将军。 从那一天起,便已知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自己的宿命。 游击、参将、开协、开镇…… 一件又一件的军功伴随着朝廷的封赏,没有一次落空。一直以来自己不仅信心越来越足,潜意识里也以为:死,不仅不可怕,也很遥远。 直到今天。 几百颗头颅揭示出无情的现实:援绝! 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早已把死亡的阴影驱赶到内心的一个角落——但,尽管逐渐被遗忘,阴影始终在那里——眼前的京观,蓦地,把有意无意的压制解了封印,一下子冒出来,充满了内心。 客观地讲,孙杰并不害怕死亡。只是,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至少,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蹒跚学步的幼女。 老大已经十岁了,依稀就是自己当年的模样。老二比他哥哥机灵,闯的祸也多,但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下不去手揍他。尽管这个时代大家都不稀罕女孩,但孙杰知道,自己真正最疼爱的恰恰是这个小东西,此刻多想把她抱在怀里,看她一边扯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咯咯地笑啊。 只是不知道,这次自己能不能像父亲大人那样被抬回去,再摸摸他们兄弟的头、再用胡子去扎丫头的脸…… 不记得怎么回的帅帐,孙杰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 城里存粮不多了。 算一下日子,这支援军出发时,经略大人应该还没见到求援信使。等到溃兵回城,了解战局,安定人心,即使再派援军出来,筹集粮草辎重,整编军队……怎么也要小一个月了。 这么长的时间,城里的人心士气,尤其是兵力粮草都严重不足——本觉得连胜两阵,只要经略大人派出援兵里应外合,定可以一举破围,所以压根儿没提请粮的要求。当然,请粮也不现实:被四面合围,运粮除了资敌,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而眼下,城外,强敌环伺士气如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坚持到那时的……而且,贼人既然敢在城下明目张胆的围那么久,安庆府那里肯定也不会轻松,说不定很可能再也派不出援兵…… 冥冥中注定,这里会成为自己的终点吧。 天都黑了下来,还是茫然无绪,干脆去巡城。 见孙杰走出帅帐,几名卫士默默地跟了上来,谁也没有说话。 夜晚的冷风吹来,虽然没有驱散心中的郁结,但也是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反倒莫名感到一阵孤独。 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走,快步登上城墙。 刚刚上墙,居然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在围着火堆吃喝,风里竟然还夹杂着浓浓的酒味! 出离愤怒! 都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居然无视军纪,敌前饮酒?必须斩首,以肃军法! 略一顿步,扶着刀镡的左手下滑,搭上刀鞘用力一握,随即,快步向火光走过去。 “大帅要杀人”! 几名卫士早已熟悉了孙杰的习惯动作,对视一眼,刷的一声同时抽出腰刀,紧跟在身后。 走到火堆近前,孙杰一下子愣住了:为首的竟是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家伙受伤的胳膊虽然没着臂甲,但看来也没啥大碍了。本来么,也没伤到骨头,只要退了烧,皮肉伤没啥。 一怔的当口,史二雷也看到了孙杰,大咧咧起身,笑着把酒碗递了过来:“大帅,看这阵仗,咱们都活不了几天了。您放心,您的兵,没孬种!刚才俺跟兄弟们说,下辈子俺还跟着您!这帮贼人也就是仗着人多,上次出击,俺自己砍翻了五个,要不是您下令收兵,俺还能再砍俩!” 孙杰盯着伸到眼前的酒碗沉默了片刻,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史二雷踹了旁边的人一脚,被踹的赶紧挪出了个空档,孙杰在空档里坐了下去,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众人再次坐下,一时间没人说话。孙杰默默的看着火堆出神,伸手抓了把炒豆子,一颗颗丢到嘴里慢慢嚼着。 几个卫士收起腰刀,环立在旁。 孙杰抬眼看了看他们,开口:“你们咋想的?如果缒城出去,以你们的身手应该至少有五成机会走掉吧?都走吧!没必要都死在这里,能跑掉一个是一个。” “大帅说什么话!” “愿为大帅效死!” “大帅把俺当什么人了?!” …… 几个卫士愣了下,明白过来后,一下子纷纷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嚷起来。 有个卫士扑通跪下,直视着孙杰的眼睛,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双手抱拳重重的一比,然后不管不顾的抄起一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被酒碗挡着看不到脸,孙杰看着青筋迸现的脖子一缩一张地把酒灌下去,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突然一阵酸痛,轻轻地说了一句:“好!都是好汉子!都坐吧。”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无眠 第九章无眠 城墙上巡夜的游哨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几个破陶碗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间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肆无忌惮的大声谈笑,全然不顾城外那一点点连成一片仿佛无边无际铺展到世界尽头的敌火! 反正是个死么。 想开了,也就放开了。 像所有酒场一样,喝到微醺,有人开始吹牛:“那天史千总冲在第一个,当然占了便宜!俺在后排,只捡了两个你们剩下的。下回出击,俺要做排头,史头儿,俺未必会输给你哟!” 另一个接上:“你个贼囚说啥哩!看额滴,今天当着大帅额立军令状,下次出击额砍八个——最少六个!” 第三个搭话道:“千万别!大帅,绝不能让他冲前面,您看这厮丑成这个样子,非把贼人全吓跑了!到时候撵都撵不上啊……” 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传了很远。 不知不觉中,粗犷的笑声驱散了众人心头的恐惧,也驱散了笼罩在城头上的乌云。 夜空如洗,星芒显得格外灿烂! 满腹心事的宋明议知府,虽然早早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家人拍着窗子喊老爷大事不好大帅疯了。匆匆整了衣冠,连轿子也没吩咐,急吼吼地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三两步跨上城头,见此情景,发急道:“贤弟!大敌当前,你怎能……”说着跺了跺脚,说不下去了。 孙杰斜着半醉的眼睛眯了眼宋明议,反问道:“依兄长之见,又当如何?” 宋明议:“这……我们应该厉兵秣马,备战啊!” 孙杰:“敌人围而不打,我们再有半个多月,差不多就该断粮了吧?如何备战?” 宋明议怒急攻心:“贤弟!大帅!你……这等军情岂可信口胡言……你,你……” 孙杰自嘲般的一笑:“大哥,省省口舌吧!奉漕督之令,大部秋粮已解送省府。贼兵迫近时,大哥又大开四门,将城郊几万老幼悉数纳入。未及收割之禾稼为免落贼手皆付之一炬,是兄弟我亲自带人放的火,此事城中谁人不知?” 宋明议分辨道:“我们节省粮食,当战者吃干,闲杂人等吃稀,总能坚持下去。” 孙杰:“敢问大哥,每日稀粥果腹,敌人围一个月我等固然可以坚持。两个月呢?三个月呢?半年呢?儿郎们饿的举不起刀来,我等又该当如何?等到草根树皮鼠雀食尽,人相食,你我又当如何?” 不等宋明议回答,孙杰继续紧逼:“你我固可以自缚面敌一死求仁,看看西门外的京观,大哥觉得贼人会放过这满城的老幼么?” 孙杰的话,像一把锥子,直戳到人的心底。 宋明议愤怒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默然了。 孙杰借着酒力,干脆下令:“传令下去,打开粮库!今晚兄弟们加酒加菜!从今以后,顿顿饱餐!什么时候粮食吃完了,咱爷们儿便开城迎敌,杀他娘个痛快!” 宋知府垂首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贤弟说的是。也罢,本官今日也求一醉!”紧接着,精神一振,直视着孙杰:“临敌之时,本官绝不自寻短见,当与贤弟并肩戮敌,拼却这副皮囊不要,怎么也要拉他一个半个垫背的!” 孙杰重重的在宋明议肩头拍了一掌,纵声大笑:“大哥好胆!孙某素敬英雄,大哥读圣贤书,自是一身浩然正气,能与大哥并肩赴死,足慰平生!兄弟敬大哥一碗,大哥请!” 隐隐作痛的肩膀,让宋明议瞬间参透了生死,也彻底放下了平日端着的汉官威仪,一撩大红官袍的下摆,与孙杰并肩席地而坐,接过酒碗,咕咚咚喝下…… 酒到酣处,焦虑、恐惧、牵挂……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不做二不休的孙杰,索性让老兵和军官分头组织酒局,多讲讲战斗故事,消除大家的恐惧——不怕吹牛,牛皮吹爆了也无妨,反正死到临头,大家开心就好。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城醒了! 看到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大家也没了顾忌。有军官和老兵仗着跟孙杰多年的交情,索性从墙下的营帐里跑到城墙上凑热闹。一开始是三五人,然后是七八人,等酒食挑子送过来,为图个敞快,越来越多的人干脆陆续从营房跑到城墙上,点起一堆堆篝火。宋明议的皂吏家人们也凑近聚拢过来。 除了西门,东门,南门,北门,各段城墙上沈成钢、石井生、上官飞等将领们按照孙杰的命令也分头组织了酒局。没有文武两位最高长官在场,大家更没什么顾忌,热闹的程度丝毫不逊孙杰这里。 流水一样,米酒被大量的灌到一条又一条的喉咙里,再变成一连串无所顾忌的笑声喷迸开来…… 知府大人的幕士们半夜被喧哗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走出门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登上城头,便被大兵们生拉硬拽的拖到火堆旁,迷迷糊糊地便被灌了几碗酒下去。别看这些幕士平日里一步三摇,一开始还确有些放不开,几碗酒下肚,便有人开始摇头晃脑的赋诗预祝大捷了: 烽烟四起遍苍茫 铁甲龙泉映寒霜 书生亦有鸿鹄志 满引长弓射天狼 “好!” 尽管完全听不懂这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在念叨些啥,但识字的师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啊!再说了,念起来多押韵啊,先叫一声好再说!师爷依稀只记得大兵们轰然叫好,然后一圈酒碗便敬了、哦,不,杵了过来,转眼间,自己就扶着城垛大吐特吐……再然后……就啥也想不起来了! 啥?你会做诗?就你会啊?在下不才,也来一首! 孤城落日斗兵希 何惧遍野尽胡旗 男儿不负三尺剑 笑将虏血染征衣 “好啊”! 这边的火堆旁爆发出比那边更热烈的彩声…… 咦?这彩声怎么有点挑衅的味道? 嗯,是挑衅——那边的刑名师爷只是被灌吐了,这边的钱谷师爷已经瘫软在火堆旁…… 城中的士子们也纷纷到城墙下探头探脑的巴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有人犹疑道:“他们为甚这么开心?” 有眼尖的:“看,知府大人也在!咦,那个扶着城垛狂吐的山羊胡子是大人的刑名师爷啊!” “哎呀,被商师爷捏着鼻子灌的那个,不是府衙的书启师爷吗?我的天!大人们这是怎么啦?” 有聪明人灵机一动:“莫非——大人们得到消息,援兵来了?“ 一定是啊! 旁边的人兴奋的嘴唇都哆嗦起来:“援……援,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啦!” 有人大喊着,一路飞奔,将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开来。 援兵来了! 全城沸腾了! 男女老幼在绝望中终于盼来了他们最想听到的消息,并且加上自己的判断、猜测、以及幻想,再用更大的声音传播开去! “好消息”插上翅膀,飞遍了庐州城的每个角落。 到了天将亮未亮时,连平日里蜷缩在土谷祠廊下的乞丐都举着破碗边沿街狂奔边激动地喊着:“经略大人派来五万大军。哼,这是前锋!圣上下旨,调九边精锐回援,足足十五万大军呐!眼前的这些小贼,死到临头,大限到啦!哈哈哈……”那亢奋的样子,仿佛王师到了自己便不需要再讨饭了似的。 哈哈哈! 每个人都被心头骤然涌起的热血刺激得再不能待在家里,每个人都兴奋得在大街上游走,不论认不认识,见面都先是没来由的一阵哈哈大笑,额手相庆,然后交换着自己听到的、联想到的“最新消息”…… 好吧,不是每个人——有一些人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总兵官孙杰、知府宋明议、以及,本该枕戈待旦的士兵们。 天光大亮时,壮着胆子登上城墙的百姓们发现,他们都东倒西歪地倚着墙垛在城墙上呼呼大睡呢。 章节目录 第十章 诡异 第十章 诡 异 城外的关盛云一宿没敢合眼。 这个白天过得太痛快了。 武装大游行,极大地打击了敌人的士气,儿郎们群情亢奋,战意如虹。高挑着狗官兵援军首级的破霄营每到一处,围城的各营儿郎们疯了一样的欢呼,而城墙上的家伙们呆若木鸡,连一支箭都没射下来,足以证明,都被吓破了狗胆。 一雪前耻啊! 关盛云暗自心里琢磨着:等破了城,要在京观旁立上一方石碑,嗯,就刻“东征元帅关一战破千骑处”!让自己的赫赫威名流芳千古。不过,这点小算盘现在还不能透露——免得手下那帮兔崽子们私底下取笑自己对那两场小挫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关盛云抬手唤来一个亲卫吩咐,总攻时务必提醒自己传令各营,留意搜罗下石匠,留着不能杀…… 直到傍晚还是越想越开心,压抑着自己的得意,微笑着,矜持着,享受着各营将领送上的恭维。 平原地带,以步当骑,上千敌骑弹指间阵斩小半,剩下的人人带伤抱头鼠窜溃不成军,自己这方的步卒伤亡不满百!这仗打得,任谁都得伸出大拇指说一声漂亮! 可没想到一入夜情况就变了! 布置在西门外的夜不收,不到午夜便匆匆叩营回报:敌人在城墙上点起整整一长溜篝火。从人声判断,好像所有敌军都上了墙,还连吃带喝的。全城更是人声鼎沸,不知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是围堵四门的各营纷纷派人来报,他们那里的情况也是一模一样! 策马出营举火兜了小半圈,确实如此。不过到底咋回事,自己也看不出个究竟——就算你们要逆袭,也不至于整这么大动静提前通知吧? 肯定不是营啸。 营啸大多发生在后半夜。开始是一两个平日里受尽了委屈或恐惧到极点的兵卒夜哭,传染开来人人生悲,动静越来越大,普遍夜盲症的丘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军官又没有及时弹压,于是一阵大乱,其他人夜半惊醒以为敌袭,黑暗里听啥动静都像敌人要趁黑过来杀自己,于是拔刀相互一通乱砍,最后炸营…… 别说时间不对头、城上那些火堆也照得跟白昼似的——要真是营啸,早就该有叛兵把城门打开了啊!而且……听声音不是凄厉的惊叫,反倒像……欢呼? 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全城的人都中了邪,疯了! 要么,他们得到消息:援军到了! 可……四面围得铁桶一样,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能知道援兵的消息呢? 外围方向当然也布了暗桩,就算有信使趁夜摸过去、再避开夜不收的耳目溜到城边,黑咕隆咚的,守军难道就不担心是这边派的细作?城上城下扯嗓子喊一通口令、通报守将、城头举火、放篮子下来,第一次把腰牌令箭书信吊上去勘验、勘验无误再第二次把人吊上去……这么大动静,除非堵门的各营全是死人才会完全不知! 难道是飞鸽传书? 也不对啊! 哪怕不是说书先生胡诌,世上真有飞鸽传书这回事——大半夜的,鸽子啥也看不见啊,怎么能传书到城里? 莫非他们训练了夜枭传书? 关盛云晃晃脑袋,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头脑里赶出去——不想了,越想头越大,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天蒙蒙亮,立刻向四外派出大量探马塘骑。 不到一个时辰,各处陆续回报,十里内绝无敌踪! 不对,再探!二十里,不,三十里! 所有马匹全部撒出去!不仅官道和水路主航道,小径和支流也要派人查一遍! 务必查明! “传令各营,全军备战!” 各部将领也都在各自的军帐里忐忑不安地转了大半夜圈子。 虽然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些老行伍们不需要等备战的军令下达,各营早就做了紧急动员:战兵从寅时(半夜三点)就全军披甲箕坐待命、守营兵则全上了墙,已经在营墙上杵了大半宿了。 向大帅询问也没有任何结果。大帅的下一个命令反而更加让大家疑窦丛生:所有骑兵网式撒开三十里,不得遗漏任何方向! 军令如山。 执行吧。 各营,除了将领自己的马匹,所有骑卫都临时改了塘骑。再有紧急军情,只能让步卫,把驮马解下来传令了——不过……驮马那东西能听得懂向左向右的命令吗?哦,好吧,貌似步卫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马匹下令……唉,管他娘的呢!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 关盛云全身披挂,铁盔摆在帅案上,心神不宁的在营帐里踱着步。 未到午时(上午十一点),探马回来了:未发现任何敌踪! 各营也陆续回报:各自侦察方向均未见敌踪! 他妈的! 他妈的!!! 这帮家伙就是集体中邪,全他妈的疯了! 气死人了! 气急败坏的关盛云当即传令:“立即四面围攻!今天就把城拿下来,补充完辅兵队就给我屠城,鸡犬不留!” 一战破千骑的堂堂大帅,被一群半夜中邪的疯子吓得他妈的一宿没睡!! 这还不算——居然还把自己的所有骑兵都差点累死,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这事儿传出去,同僚们会怎么说? “敌援?哪里来的敌援?做梦梦到的吧?搂着抢来的小娘们都睡不踏实,这得怕成啥样子啊,哈哈哈……“ 会被那帮王八蛋们取笑一辈子的! 太他妈丢人了!! 不行!立即给老子全军总攻! 日上三竿,知府宋明议第一个醒了过来。 确切的说,是被恶臭熏醒的。 刚刚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距离自己三四步远一口沸腾的粪锅!大铁锅里翻滚着黑的,黄的,绿色的粪汁,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锅底冒上来,炸裂开,不断释放出浓郁的味道……看来煮着的不止有人粪,还有猪粪、狗粪……有人在往火里添柴,还有两个灰衣光头在用长柄粪勺子卖力地搅动着。虽然是背影,宋明议觉得这二位熟练的动作有些似曾相识,猛地想起,竟是肥东龙泉寺的和尚!去年腊月初七,自己曾带了人给寺里送斋米,转天看寺里布施腊八粥*,就是这二位,用大木锨搅着粥锅!怪不得……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宋知府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看起来好像庐州城里所有人都上了城墙! 不仅仅衙役,丁壮、连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都满头大汗的忙碌着!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青砖,每一堆都堆得好高、铜匠铁匠锡匠金匠们在城墙上支开了炭炉,坩埚里通红的铁水冒着蓝幽幽的火苗、乐天居,临风楼等饭馆的厨子们垒起大灶,沸油在一口口大铁锅翻滚着、泥瓦匠石匠们熬的沥青在冒着滚滚黑烟、几个木匠在不停地削着铆着钉着锤着,身边横躺着一捆捆簇新的投枪……每个人都在不知疲倦的忙着,可奇怪的是,他们脸上,不仅看不到悲壮的神色,反而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明议目瞪口呆的当口,孙杰也醒了。不过职业军人的素养让他的惊讶没持续很久,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瞬间,绽出一声大喝:“敌袭!全军备战!” 城楼上和城外的梆子声几乎同时突然响起! 敌人四面环攻! 放眼望去,视野里都是敌人,无甲辅兵和披甲混杂在一起,呐喊着向城墙涌来。 孙杰大声呼喝出一连串的命令,由牙旗向两侧城墙和城门前的营垒传递开来,传令兵跨上战马飞快的冲下城墙甬道,向东门飞驰而去…… 很快,敌人冒着城头泼下的箭雨涌到护城河边。沙石包、草包、木料——还有刚刚倒下的尸体!通通被推下去,几条通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形成…… 久经战阵的总兵官孙杰一看便知,敌将这是下了死命令:天黑前要破城! 不过,这种强攻,敌我伤亡比会至少保持在3:1以上,甚至更高些——这种乱战,显然对自己有利得多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人像吞了符咒被关二爷附体发了疯——好吧,也许是水井里进去了什么脏东西……可敌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只要再围几天,几乎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这个城,为什么如此不顾伤亡的强攻?这种打法完全是在拼人命啊! 莫非…… 莫非——敌人知道——援兵来了? 作为总兵官的孙杰知道,除了安庆府经略大人那里,这时候,其他军镇的友军几乎完全指望不上:最近的也在几百里外,别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这几百里大军走上个把月也不稀奇——就算得到府城危急的消息,没有朝廷明令,谁敢私下调集大军往援?“未得朝命私调大军行同谋逆”,这是族诛的大罪啊! 可,贼人这种疯狂的举动又是为啥呢?莫非朝中哪位高人未卜先知,提前就做好了筹谋? 管他呢,反正一定是有援军,否则贼人不可能中了邪似的这当口发疯! ——城被围得跟个桶似的,自己人出不去,敌人的塘骑可以探远啊!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满怀希望的向远处望去,看不到任何扬尘——好吧,可能离得还远,也可能——友军来自另一个方向。 孙杰向其他城楼发出命令:“留意远方,可能有援军!” 听到这个大振人心的消息,传令兵们干脆骑着马沿着城墙驱驰开来,一路策马,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吼:“注意远方!有援军!” 援军! 这个消息再一次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 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尤其是那些平民:他们根本不懂得要掌握节奏保存体力,都是发了疯一样地呐喊着,咒骂着、投掷着:铜铁匠们舀着融化的铁汁向城下泼撒,每个沥青锅、粪水锅、油锅、沸水锅、砖石堆、投枪垛旁,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瓢又一瓢、一块又一块,一支又一支,对着城墙外当头浇下、砸下、投下……直到累得虚脱,瘫软在城头,被后面早已亢奋得满面扭曲的家伙架到一旁时,发自内心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与专业战兵不同,尽管军官和老兵们在不停的呵斥、咒骂“不得查看战果”,毫无军事常识的平民们,每一次投掷后,都有人忍不住探头张望自己命中与否——当然,被城下敌人弓箭手射中的很是不少。 不过没什么——平民多的是。 死伤者与累倒的人腾出的空间立刻就会被新人填补上,反倒是有经验的战兵们,大多在旁进行指挥和指导,很好的保持了体力。 孙杰与宋明议小声交谈了片刻,悄然传令。 很快,除了几个城门营垒上方需要精准度的掩护射击外,四墙的防守开始由衙役和平民们承担起主要工作。 关盛云部奉令强攻各门的将领们,惊讶程度丝毫不逊于孙杰这边: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泉寺与腊八粥 庐州(今天叫合肥)的龙泉寺离城区较远,曾经规模宏大,从山脚到山顶占地几百亩,以寺内甘泉得名。据说欧阳修品尝后评价为“天下第十三甘泉”。不过出入口悬挂的“出将”、“入相”两块门匾又显示,这里还多少有些接近世俗,没有完全跳脱红尘~所以和尚们参与守城也就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了。 相传佛陀释迦牟尼在成佛以前曾经苦修六年,每天只吃极少的食物,变得十分虚弱,尼连河边的两个牧羊女看到以后就拿着牛乳做成的乳糜给佛陀食用,让他恢复了精力。由此佛陀认识到苦修并不能成佛。 相传佛祖曾试图通过苦修悟道,禁食多日几乎虚脱,有牧女喂食牛奶做成的乳糜,恢复精力后,佛陀走到尼连河中沐浴,并来到菩提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终于在腊月八日这一天开悟成佛。因此腊月八日成为佛教的一个重要节日,信众用浴佛和食用腊八粥这些做法来表达对佛陀的纪念。据徐珂考证,这一习俗形成于宋,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有最早的记载。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攻击 第十一章攻 击 从昨天夜里,这个该死的破城就处处透出诡异! 死到临头的狂欢肯定解释不通:只是围城而已啊,还远没到破城后的巷战阶段——打都没打,你们该缩在家里瑟瑟发抖才对啊——就算不在家里抖,大半夜的,你们他妈的倒是睡觉啊! 大帅那里,一大清早的抽调了所有骑兵去寻找敌援——虽然自己的亲兵回来报告,在安全距离之内真的没发现敌踪,可大帅还是下令强攻,莫非……大帅接到其他方向的什么警讯? 莫非——其他方向,果真有大敌来袭? 高藤豆副将远远的望向城池,虽然不是特别真切,但到处是黑杂杂的人头,只有几点盔缨夹杂其中绝不会错——守军这是在驱赶百姓们守城啊! 这说明敌人的战力已经严重受损。 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被威逼充当“铜墙铁壁”的时候,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但不对劲儿啊——这才打了多会儿,敌人连皮毛都没伤着呢,怎么就驱赶百姓上墙?照理说不至于啊! 怎么会这样? 高藤豆纵马驰近了些仔细观察。 真的不对劲! 看那些人热火朝天的劲头……哪里有一点像被刀子逼着卖命的样子——这特么分明是集体魔障了啊! 虽则是仰攻,但己方的投石机和弓弩,再没有准头,势必也会给守方造成一定伤亡,尤其是那么多平民,连找掩护都不懂,以往干扰射击的步弓都能有效杀伤,见了这么多血——这些死老百姓们怎么不一哄而散呢? “不能冒进!” 高副将犹疑之下,放缓了攻击节奏。说书先生讲过:诸葛一生用兵唯谨慎——连大名鼎鼎的武侯都如此,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应该、而且必须的。 事实上,第一个命令放缓攻击节奏的还不是高藤豆,而是负责堵北门的游击张丁。 关盛云麾下的将领里,张丁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也难怪,高藤豆尤福田都是关盛云做边军时共事的老兄弟,前者手里有足足三个营的兵力、后者也有两个营,本钱比自己大的不是一星半点、谷白桦那蛮子的刚锋营,虽说只是一个营的编制,但却是有六个步队的超级大营,而且最能打,大家私下猜测,真动手,搞不好大帅亲领的亲卫破霄营都未必是这厮对手、保定地主龚德润的振勇营也不是什么善茬,战力肯定能排进关帅麾下的三甲、自己半路入伙,霹雳营的骨干是以前带的二三百个山贼,连辅兵头子国清林都不怎么买自己的账,这些年下来老兄弟们没了一小半。兵力就是本钱,要是把手下彻底打光了,以后可就更不好混了…… 围堵其他方向的将领们也先后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样的措施。 众将再次派出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的亲卫骑手向大帅询问军情。 西门外远处观战的关盛云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守城的狗官军那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发的哪门子疯自己确实不知道、但从军几十年的老军务,手下各部是出工还是出力,绝对瞒不过关盛云的眼睛——可对此,还偏偏无计可施。 虽然自己非常清楚,守敌孤城一座绝无援军——但这个事实丝毫无助于战局貌似正逐渐滑向失控:各处的将领纷纷派来亲卫询问敌援。 哪里来的敌援?!你们他妈的不都自己侦察过了吗!!! 一开始,关盛云还能心平气可故作镇定的回答,到后来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呵斥之余,索性派出自己的亲卫传令各营:“绝无敌援,继续强攻!” 事与愿违。 各营将领接到命令后,更加满腹疑惑。但军令如山,将旗招展,命令前线部队继续奋力攻击——不过,亲兵营或亲兵队还是被大多数将领死死扣在自己手里:当先登城的首功宁可不要,万一有个不测风云……用大把银子堆起来的亲兵队,不仅是往后安身立命之本,关键时刻,这可是保命的本钱啊! 海里有异光。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刘邦、朱元璋等几乎所有牛人出生时要是白天就得五色祥云,要是晚上就得红光满室,实在搞不清白天晚上那就一定满屋异香……不过这些都是胡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那宝贝儿子刚一出生,真的是瞬间全屋亮如白昼!嗯,护士把灯打开了…… 《裨海纪游》白纸黑字写得更有意思:“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熕不肯行,强舁(音“于”,意思是两只手抬)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拉不动不说大炮太重了,反而怪它自己不愿意走、点不着火不检查是不是火药受潮,反而结结实实打了大炮八十军棍,最后把炮管抽裂炸膛,大家都over!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乱战 第十二章 乱战 清脆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贼人退兵了! 垂头丧气的贼兵们,开始了期盼已久的后撤。这次不仅扔下了尸体,很多垂死的重伤员也被遗弃在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等攻击部队退得稍远些,城上的守军便会缒墙而下收割首级去请赏——关大帅这里不讲什么首级功,但官军们要啊。然而,这就是命:相熟的战友已经命赴黄泉,士气一蹶不振,普通人,谁愿意冒生命危险去为陌生人给自己增加累赘呢? 城上的守军和百姓再次爆发出浪潮般的呐喊欢呼。 孙杰欣慰的看着眼前的敌人撤出一箭之地后开始整队,退后……突然,一惊! 打了足足一个下午之久,各个方向,根本没见到援军的踪影! 城楼上的孙杰强压着巨大的失落感,以巡视各部的名义沿着城墙策马绕城一圈,每到一门便极目远眺天际:远方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异样。 烟花、旗帜、扬尘……任何蛛丝马迹都没见到! 这说明…… 这说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敌人的进攻除了一开始那阵子比较猛,后面越来越无力,显然是因为担心后路被断。一旦收兵回营,他们立刻就会发现孤城无援这个事实,明天会变本加厉发了疯一样的报复! ——而己方,今天守城的主力是百姓,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到了明天,等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场空欢喜,明天,便只能指望自己的战兵们了,一旦被消耗光……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匆匆赶回西门,与宋明议悄声交代了几句,又叫过来几个传令兵…… 随后,断然下令: “施放焰火!” “所有骑兵随我突击,亲兵营随后压上,直捣贼人中军大营,务须一鼓荡平!此战以斩将夺旗为要,不得贪图首级功——擅自脱队者,纵有首级功亦在不赦!” “其他各营坚守四墙,尤其不可擅开城门!” 城门轰然而开。 两百余匹战马的蹄声震撼着大地! 紧随其后的是整齐的长捷营步兵方阵。 落日的余晖迎面撒来,为盔甲和刀枪镀上一层金红。这片闪亮的金属洪流,踏着坚定的步伐,滚滚而前,势无可挡! 与此同时,城头上空的天际,绽放开一连串红色烟花——这是孙杰部“向我靠拢,加速前进”的信号。 整队退却中的将领们虽然骑在马上,视野比普通士兵远看不了多少,见到守军施放出焰火信号,其含义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在关盛云这方看来,这个信号无疑是向援军发出的!于是众将不待帅旗命令急忙下令:结阵,防备敌袭! 人心惶惶撤退中的部队停止了蠕动,开始仓促结阵…… 宝贵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由行军纵队改为防御阵型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尤其因为要填补上死伤者的空挡,所以更是纷乱,军阵还没有显出雏形,将士们便又惊恐地看到,城头上方,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在天空中接连炸开! 虽然这个时代,军情都需要通过烟花、旗帜、锣鼓、狼烟这几种有限的方式进行远距离传递,但细节还是有不小的差异:每一支部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使用习惯——不过,这种簇状五彩烟花,由于最具震撼力,意义太过鲜明,无论敌我、不止军官,所有士兵都知道,每一支军队都用它来传达一个共同的信息: 全军总攻! 疲惫不堪惊恐万状的兵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簇又一簇烟花在城头上方炸裂,消逝后天空上久久不散的硝烟,直到……被奔雷般的马蹄声将他们拉回现实。 “败啦、败啦”! 一片哀呼声中,不知是哪一个人率先扔掉武器、不知是哪一个人第一个脱队狂奔,集结中的军阵瞬间瓦解、崩溃了! 军官们扯破了喉咙,再也没办法约束部下,转身去阻止下一个溃兵的时候,刚刚拉住的那一个已经又跑出好远…… 庐州府其他方向的城墙上几乎足足休息了一个下午的战兵们事先已经接到不必理会烟花信号、固守四墙的命令。 先是高兴。 渐渐地,军汉们开始躁动起来:昨晚喝了半个通宵,牛皮吹上了天。今天光动嘴了,英雄般的享受着大姑娘小媳妇们端来的茶汤,在崇拜的目光下挺胸腆肚地指挥她们的父兄扔了两个时辰的石头,泼了两个时辰的粪汁,然后……就他娘的赢了? 大帅带人追击贼人去了,难道咱爷们就杵在墙上干瞪眼看着?!仗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提起这场大捷,别人问起斩获,咋回答?俺就在墙上看着,别说沾血了,刀都没拔出来。首级功是贼人跑了以后缒墙下去割被百姓砸死的现成的? 还有脸见人么! 军汉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他们沉默着,但有一团团火焰,在所有人肺腑间酝酿着、燃烧着:快一个月了,一直被贼人压着打、前日还挑了战友的首级耀武扬威?然后仅仅一个下午就被百姓们揍得夹着尾巴逃掉?天底下有这般便宜的事么?!求战的欲&火,煎熬得整个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战意在每个人的内心四处舔舐试探:只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满腔的热火便要喷薄而出! 一个涨紫了脸膛的把总低吼一句:“大帅的亲兵营厉害,咱们好歹也算主力营啊!难道就他娘的是吃素的?” 军汉们血液里原始的兽性被这声低吼激发出来,心里的缺口,瞬间被冲破了! “不行!” “杀他娘的!” 满头冷汗脸色惨白的城门官望着冲下来的兵士们,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横在身前:“‘未得军令擅开城门者虽胜亦斩!’兄弟们,求求你们,别难为俺——俺他娘的也想冲出去杀他娘的啊!” 废话!谁不想? 好吧,不难为你了,不是有准备割首级的绳子么!兵卒们再次沿着马道奔回墙上。 一条条绳索从城墙上抛下来,北面、东面、南面,每一段城墙都有甲士缒城而下,每一股绳索都缀满了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便向敌人追杀过去! 城门官随着众人奔上城墙,手扶墙垛,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个攀绳而下的甲士们,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额头上青筋迸跳着,跺了跺脚,随手抓过一人,把令旗往他手里一塞:“未得帅令开门者斩!听懂了么?大帅问起,就说俺杀贼去啦!”话音刚落,张嘴用牙齿咬住刀背,一把推开一个家伙,抓住绳索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头…… “接过”令旗的是个老铜匠。忙活了一下午,刚刚伸直腰喘匀几口气,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里多了杆小红旗,胆战心惊地喊道:“军爷!你说啥哩?斩谁哩?小老儿可不敢杀人哩、小老儿莫有刀哩……” 可惜,没人搭理他。 落日余晖中,只见城墙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挥舞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孤零零地游走在东倒西歪扶着墙垛伸头张望的百姓中。 随着两侧城墙上一条条缒满人的绳索,城门前几个小小的掩护营垒,营门洞开,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甲士们蜂拥而出! 没有队形、没有指挥、没有战术! 只有呐喊、只有怒火,只有刀锋和枪刃上的寒光! 撤退中的敌人早已疲惫不堪,听到异响回首望去,一群凶神恶煞已经在身后杀气腾腾追了上来! 更远处的城墙上,垂下无数条绳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人,他们竟对城前的尸体不屑一顾,没有人俯身去割首级,一落地就挥舞着刀枪嗷嗷叫着向自己扑来…… 心胆俱裂! 将领们再也控制不住部曲,所有方向的部队先后发生崩溃。 局面彻底失控了。 无论攻守双方,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战场态势,一切都乱了套,各级指挥系统完全瘫痪,战斗态势不可逆地滑向自行发展。 人喊马嘶,兵败如山倒。 所有方向的撤退都变成崩溃,一发不可收。 溃兵们哭喊着:“败了,败啦!”一路狂奔。先是刀枪弓盾被丢下,然后边跑边解开铠甲,他们丢掉一切妨碍奔跑的东西,背向城池漫无目标的逃窜。 一马当先的孙杰,并不知道其他方向麾下将士们自发的缒城追击。 刚才在城楼上看敌军主营的旗帜便知道,对方主将手里还有五六百亲兵,加上守营杂兵,仅仅披甲应该便有千五以上——如果不能一口吃掉,一旦形成僵持,迟早敌人会凭借兵力优势扳回战局。 必须驱赶溃兵冲击将旗! 将战刀高举过头顶,停留片刻让跟随的将士们看到后,旋转着挥舞了两个大圈,再分别向左右空中各虚点一下:追击的马队一分为二,从两翼包抄过去。 骑兵们没有冲进人丛大肆砍杀,而是斜刺里大纵深展开,兜着大大的圈子,渐渐将溃兵驱拢在一处:改变方向跑回主队的溃兵被放过,完全昏了头继续跑向其他方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两侧是骑兵的堵截,身后是步兵方阵的追迫,慢慢的,溃兵们又汇拢到一起,相互推搡着、裹挟着、拥挤着,人流向己方将旗方向涌去。 这股浊流,在动能被耗尽以前,将裹挟沿途的一切,冲击所向,无可阻挡! 不远处的土垒上,关盛云望着向自己汹涌而至的人潮心急如焚。 将旗不停的挥舞,下达左右分离的命令:只要溃兵分流而过,自己的亲兵营完全可以顶住对方的攻势——至少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凭经验,绕过掩护部队的大多数溃兵们尽管心胆俱裂,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但哪怕为了喘口气,这时也会停下脚步。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自觉的在阵后重新集结,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建制,但也是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 己方毕竟拥有兵力的巨大优势,只要能固守半个时辰,等其他方向的友军撤下来,战场局势就会完全逆转! 可惜,再一次事与愿违。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摧锋 第十三章 摧锋 城楼上的战鼓声渐渐停息下来。 一袭大红官袍外套皮甲戎装的宋明议知府,已经累脱了力,几乎是被家人们从鼓台上架下来的。 看着孙杰率兵逆袭跃马扬刀的英姿背影,宋知府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陡然升起一股豪情:要是能与把弟并辔而驰策马仗剑追歼顽敌,何其快哉!一撩官袍下摆正要吩咐备马,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于是愤愤的几步走到鼓手那里:“鼓槌给我,本官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鼓手哪敢不从,望了眼队官,毕恭毕敬的交出鼓槌。 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慷慨激昂的鼓点儿,金鼓队官和鼓手顿时汗如雨下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这敲的啥啊……大军总攻,瞎特么乱敲一通是要砍脑壳的啊…… 不过,他们都多虑了。 上至孙杰,下至胆子最大、企图心最强、想趁势砍杀一番凭首级功就此吃上战兵粮跟着冲出去的辅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什么鼓点儿节拍——战斗已经一边倒地变成一路追砍,这时候完全不需要用鼓点儿控制进攻节奏。孙杰事后哈哈大笑地一把拉起战战兢兢伏地请罪的旗鼓队官和鼓手:”无罪无罪!声响够大,便是好金鼓!“ 近乎虚脱的宋明议扶着南门城门楼栏杆的双臂止不住的颤抖,宋知府对此浑然不觉,他还在亢奋中,狂喜地看着这场毫无征兆、更毫无道理的乱战。 听说各门贼人都在抱头鼠窜,宋明议让家人架着绕墙走了一圈。视野所及之处,每个方向,都是一千、两千、甚至几千个,昨天还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敌人在前面抱头鼠窜、后面跟着百多、两百、最多不超过三百个仿佛凶神附体、恶鬼上身的疯子一路嗷嗷叫着追着狂砍! 宋明议亲眼看到,一个贼人被弃在地上的甲衣一绊摔倒在地,没等挣扎起身,后面追上去的家伙便是一刀当头斩下,紧跟着一通变态般的乱戳,大好的首级被砍得稀烂……等等,砍人的这厮怎么穿的是件布衣?原来竟是个辅兵!天爷啊,辅兵撵着战兵跑,还把披甲砍得稀烂!这等事,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虽是宋某亲眼所睹,但砍成这样子,也真没法子计首级功*啊!”宋知府在心里替这颗头颅惋惜不已,正琢磨着该如何巧立个名目,替所有无法通过朝廷勘验的首级发赏时,这位辅兵勇士已经拎着刀子拔腿再次狂奔在追击的路上了——那颗被几乎砍成碎块的首级,竟被他如敝履般弃之身后不顾了…… 这、这、这分明是佛祖保佑、岳王显灵啊! 宋知府的嘴唇也跟手臂一样哆嗦起来,蠕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流下脸颊。 宋明议默祷着做了决定: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给西天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还有岳王爷爷、城隍老爷……挨个好好的磕一遍头、供几炷香——子不是也曰过“祭如在”么!都这样了,哪里是“如在”,这分明是“真特么在”啊! 虽然城郭遮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其他方向的战局,关盛云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从声势和扬尘等各种迹象判断,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肯定是全线崩溃了。有个成语叫做“望尘知敌”:南北两侧都骤然腾起了大股烟尘,说明有大量人员在这两处同时跑动、每一侧的烟尘都分成前后相隔百十丈的两股,说明前面的人在跑后面的人在追、先见到的那一小团在后,随即前方腾起更大的一团,说明撤退中的部队发现了追兵开始溃逃……看来,与西门一样,分守各门的狗官军们同时开始逆袭了! 围城这么久,无论从旗号还是几次交手判断,狗官军撑死了也就两千战兵而已——可是不对啊!不算眼前这不足千人的步骑混杂,余下还能有多少兵?分摊到各门还能有几百人么?怎么就能把数倍于敌的儿郎们追成这样? 然而,紧急的事态容不得关盛云想太多,看着越来越迫近的,对分流命令视若无睹的溃兵人潮,关盛云知道大势已去:乱兵中,指挥系统已经不复存在。小兵们看不懂旗语、就算能看懂,此刻各人只顾埋头狂奔也不会抬头观看命令、军官们早已失去对部属的控制,只有被人流裹挟着跑下去…… 被敌骑兜追着的乱兵,像被狼群驱赶的野马群,左奔右突,汇成一股洪流,更像一波滔天巨浪,扑面而来! 当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当机立断地跑路。即使这样,自己和有马的部属也仅有三四成左右的机会逃生——因为上午几次三番的侦察,大家的马力还没有恢复。 要么豁出去孤注一掷地迎战:变楔形三角阵,把人流分开。但如果这样,自己就会陷入重围。 守营兵由没啥经验的新兵组成,这种时候没法指望的。营墙上视野好些,看到战局发展成这样子,估计到现在少说已经跑了一小半了,尽管自己身边还有亲兵营,但凭这几百人,肯定挡不住这一大群溃兵了,认命吧,赌一把! 亲兵营游击关建林一提马缰靠过来急道:“大帅,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关盛云一声大喝:“我不走!本帅今天就死在这里!给我挡住!” 关游击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溃兵洪流,不再说什么,眼神由焦灼逐渐变得坚毅。跟随大帅二十年了,他清楚关盛云的脾气。 一使眼色,几名亲卫不由分说纵马从两侧夹住关盛云,有人伸手一把抄过马缰。 关盛云勃然大怒:“狗才!你好大狗胆!” 关建林在马上抱拳惨然一笑:“义父保重,下辈子您再罚俺吧。” 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个亲卫:“俺的马力还好,给大帅带走替换着骑吧。” 然后厉声对卫士们吼道:“没马的随我断后,有马的保护大帅,快走!” 吼声凄厉如枭。 目送几十名骑兵强拥着关盛云远去了,关游击正了正铁盔,转身下令:“枪兵出列!向前十五步,结枪阵,拦阻溃兵,冲阵者杀无赦!刀盾兵结圆阵,保护将旗!” 大盾被深深的插入地下。 每排三十人,第一排枪兵踞地,左肩膀死死什么你睡得死,你没举报对不对?所以你也有罪!啥,拿爵抵罪?你忘了?你的爵被你小舅子拉没啦!收拾一下到骊山给始皇帝修陵去吧,从此就是七十万刑徒里面光荣的一员啦! 不想去?好吧,拎上刀重新参军,再砍几个人头回来换免劳役优惠券。哦,对了,记得这次只能是“披甲士”的脑袋才算数哟。 到了唐朝,官员分为三种。一种叫散官,就是今天的职务等级,比如县团级,司局级之类的,决定你的薪酬待遇,但没有具体职务。一种叫职官,也叫职事官,就是有具体职务,比如知县、知府等。还有一种叫勋官,有些类似于散官,但勋位往往需要通过军功获得,不论出身。比如评书戏剧里的薛仁贵,本来是个小兵,跟随太宗征高句丽,单骑陷阵力斩敌将,便得了勋位。得了勋位就有“永业田”,子孙世袭,皆免课役。后来玄宗忙着跟杨贵妃鸳鸯浴,不再亲自参与叙功这种小事,由着地方节度使自己报,于是后者借机会利用这个漏洞大肆提拔培养自己的势力,没多久就把盛唐搞成过眼云烟。 聪明的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防止军头做大,有意的重文抑武,他理想的武将最好是目不识丁的蛮牛,只晓得上阵砍人其他一概不懂,这样最好,不会危及子孙后代。文臣么你负责守土,丢了地方别废话砍脑袋、武将么收复失地啥的都不算,只按胜负论,具体奖金按人头算,一手脑袋一手现钱童叟无欺。 首级要交兵部勘验后发赏,兵部的老爷们自然吃卡拿要百般刁难。那年月当兵的往往不是啥良民,很多都是犯了王法的罪犯充军,于是很多人本着能蒙过就赚了蒙不过也不亏的态度杀良冒功,交上去的脑袋大小男女整个的半拉的都有。当然朝廷绝不是好糊弄的,最后规定:必须是完整的首级,更要证明是个壮年男性——首级要带着喉结(以前有过高科技辨别手段:扔水桶里,脸朝上的是男的脸朝下的是女的,但这办法总能引起纠纷只能放弃了),不带的不算!甚至等到跟满洲人打仗,为了证明你杀的不是投过来的汉人百姓,头发是死后剃的还是先剃了头再被砍的,都要验明正身才给钱。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追击 第十四章 追击 驰过前阵子贼人穴攻堆起来的土垒时,孙杰感到心脏猛地一抽:尽管很清楚,在这里肯定看不到城门外的京观,但还是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投去匆匆一顾。 胸中杀机陡起。 然而孙杰知道,紧随身后的每一名铁骑,人人皆如此想。只要自己开始宣泄怒火的劈斩,顷刻间眼前的贼人溃兵们便会尸横遍野——不过,贼将也就有机会率部脱离战场回营据守,一举踹掉敌人大营的战术目标便会受到威胁。 必须让溃兵聚成一团,牵制住贼将原地策应,一鼓聚歼! 孙杰强自压制住自己狂砍滥杀的冲动,指挥着呈双层扇形展开的骑兵队,再次把漫山遍野四处乱撞的溃兵们逐渐迫拢到一起,向着敌人的大营方向驱赶。 里许外,一道烟尘逐渐远去。 从扬尘看,至多四五十骑——显然,敌人的主帅带着贴身护卫弃军了。 弃军。呵!鼠辈! 不过很奇怪:马蹄扬尘是团状而不是线状——显然,马速并不快。 “怎么回事?想诱我分兵么?不可能啊——那样应该先甲骑对冲才是——先对冲,双方纠缠在一起,我会担心贼人亲兵营随后冲上来,用枪兵困住甲骑、刀盾兵收拢掩护溃卒,聚众抵抗自己随后压上来步兵……那样自己就必须分兵,一路对冲贼人的马兵迎战,另一路直掠过去冲击迎上来的步兵方阵……难道是马力不济?攻城战不需要骑兵,贼人的马力为何不济?” “咄!管他呢——你跑不掉的!苍天有眼,血债血偿!” 一念至此,心底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偾张的血脉仿佛随时要爆开。此刻,一旦确认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被强行压制的杀气像冲破火山口的沸腾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挥刀示意大队继续驱拢溃卒,自己率内卫脱阵而出。十名虎卫翼护在孙杰两侧稍后的位置,紧紧咬住前方里许那股烟尘。 奔驰中,虎卫们纷纷把马剑骑枪等长兵器挂回鞍环,抽出雪亮的马刀。 长兵在冲阵时是不二之选,驱拢溃敌的效果也很好——只需要探出一截锋刃让奔跑中的敌人看到,他便会跑向另一边——但真正的追杀则效果不佳:相对高速冲刺的甲骑,跑得筋疲力尽的目标几乎类似于静止,长兵刺中人体,突然而至的阻力甚至可能折段骑士的腕骨!所以标准的甲骑长兵冲锋的标准姿态是夹枪,而不是持枪(当然,也有平衡配重的因素)。 很多有经验的马兵会把骑枪、钉枪枪头后面的枪杆削细,这样,刺中人体后枪杆会立刻折断,从而保护自己。 而马刀则不同,即使没有完全劈中,只要稍微带上一点,人马合一巨大的冲力就会在对方身体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哪怕没伤到要害,大部分目标也会因难以得到及时的战场救护失血而死。 关盛云的卫队长关野火心急如焚。 虽然只是半速,战马口鼻处已经溢出些许白沫。回头观察了一会追兵:这样子,五里以内就会被追上——再跑下去战马就会脱力,而对方的马刚好跑出性子来!追兵只有十来骑,己方人数虽多,但追兵马力好,只要被拖住,迟早敌人的步兵会压上来…… 正思考间,一声悲鸣,侧前方一匹战马踢到一个小土坎上,疲惫的奔马再也无力克服奔驰中突如其来的冲击,失蹄跪倒——像累脱力的人容易摔跤的道理一样,战马看到了土坎,其大脑判断完全可以一跃而过,然而僵硬的肌肉却无法完成大脑的指令。 喀嚓一响。 在巨大动能的作用下,战马前腿白生生的断骨破体而出。骑手像被顽皮的孩童抛向空中的布娃娃一样无助的挥舞着四肢,远远的摔下。 紧随其后的一骑避无可避地被绊倒,骑手一只脚卡在马镫里,上身和大腿一下子被扭成180度,寂静了片刻,惨嚎陡然响起…… 第三骑、第四骑险象环生的避开了,但自己的坐骑也被斜刺里撞了一下,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关野火瞬间下了决心:鱼死网破罢!奔跑中呼喝出命令:十几个马力最好的卫士继续护卫关大帅,其余的三十几骑勒定战马,返身对冲! 这是一道自杀式命令。就算战马体力充沛,这么短的距离也根本不可能提起速来——骑兵对冲,速度就是生命! 从衣着判断,前面跑的是个弩手:上身穿了件很旧的皮甲,布裤,鞋子已经跑丢了一只,弩机和箭匣早就不见了,腰间的长匕首也不知所踪,空鞘未及解下,随着奔跑一下一下的摆动,不停的拍在屁股上……虽然弩手大多由精锐老兵担任,但如果不挡路,元凶大仇就在前面一里外,孙杰本不屑于去追砍这样的敌人。偏偏这厮吓昏了头,张着两只手挡在自己的马前狂奔…… 战马驱驰到平行位置,一声大喝:“斩!” 略一探身,手中的战刀一挥,一颗首级飞上半空,颈动脉激喷出半人高的血柱,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躯体仍旧向前跑出两三步,然后噗通摔倒,滚了几滚,手足抽搐几下,宣告又一条生命在这一天终结。 前面的扬尘有了变化:从滚滚前行的一大团中分离出来一小股继续前奔,那一大团则猛然停滞,在原地弥漫开来。孙杰的嘴角露出狰狞的一丝笑纹:“此刻才想起对冲么?晚了!” 再次高举战刀,停留片刻,在头顶旋转两圈,刀锋向前一指! 身后雁形冲锋的虎卫们先后放弃了各自追砍的目标,迅速汇拢成双排纵队,疾驰向前! 相对劈砍有力、挥舞起来遮护作用也更大的战刀而言,宝剑看起来雍容华贵,但更适合刺击。虽说就杀伤效果有“刺死砍伤”之说,但战斗中挨上一刀,失去抵抗能力也便是大半个死人了。实战不比让观众眼花缭乱的表演,一招制敌是最重要的——你需要尽快解决对手,因为前面还有更多的敌人!所以,宝剑类似于仪仗武器,那是不需要自己上阵搏杀的监军文臣大人们喜欢挂在腰间炫耀的东西,这个时代的将领,步战大多喜欢用刀。但骑战时,大家各有趁手的长兵,自然也不会干涉手下的甲骑使用什么武器。 孙杰不同,相比马剑铁枪等长兵,他更加偏爱马刀。 很久以前便不怎么需要亲自冲阵了。然毕竟自十几岁投身行伍,多少次的与死亡擦肩而过,让孙杰对马刀情有独钟。 甲骑对冲的战果,相当程度上要靠运气的成分:虽然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骑士在一对一的战斗时肯定会占些便宜,但若干次战斗统计下来,总体战果还不到二成——与此形成明显对比的——折损率也非常高!经过多年的仔细观察和亲身体验,孙杰发现,问题,恰恰就是出在兵器上! 所谓的对冲,就是敌对双方相向驱驰,马匹不断加速,最理想状态是在双方交错的刹那间,马速达到最高,避开对方戳过来的武器,同时用武器向对方扎过去……如果没扎中,双方会跑出一段距离后勒住马,再次重复……直到一方落地或落荒而逃。当然,跑出多远再勒定战马回冲很考验骑手的经验:距离过近,马速提不上来会吃大亏、跑得太远,敌人已经返身加速,自己的马速还是提不起来! 使用长兵,表面上看起来对冲时会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但实战中,每个人都会本能的以自保为第一选择,是否能扎中敌人还在其次。双方的注意力都在避开对方的攻击上,所以,往往对冲若干次,还是谁也没戳中谁。久经战阵的老兵,也就是在时机把握和信心方面占些便宜——而如果一方是头尾相衔的两骑,后面的骑手便完全不需要担心对方已经挥出去来不及收回的长兵,哪怕是个新手,此时也往往会获得战果! 使用马刀则不同。高速运动中,横向劈砍肯定比纵向突刺有更大的命中率——只需你靠的足够近!长兵戳刺出去不容易收回,但只要勤加练习,三尺多长的马刀便可以持续挥舞,哪怕对手是两骑纵队:格挡、劈砍、再次格挡,三个动作可以一气呵成。而且,不同姿势的挥刀,可以非常方便地传达各种复杂的命令。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武器可以很好的培养勇武精神——你必须拥有近身接敌的勇气,它才能发挥效力! 一两仗没有斩首功,固然可以推说是运气不好——接连几仗下来,回营时马脖子下面还不能系上一颗敌人滴血的首级,只能证明你鼠胆,自己滚去做守营兵罢! 想到这一层,孙杰有意识地让十几个战绩平平但绝不缺乏勇气的马卫把各自趁手的主战长兵换成副武器战刀,几次模拟对冲下来,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尽管对阵的另一方都是有斩首功的甲骑,刀组的命中率竟比对手整整提高了一倍! 从此,虽然每人都有各自趁手的长兵用来冲阵,孙杰也没有明确规定,但想在这面孙字帅旗下的马队站住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必须拥有马刀的斩首功! 至于孙杰的内卫甲骑——孙杰属虎,大家习惯上称作虎卫——更必须跨过一道门槛:三级功。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骑战 第十五章 骑战 留下来掩护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这些贴身卫士,全部是关盛云的家丁,有几个甚至还是义子。 叛主求生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人生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一条效忠链上。 忠诚,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处世标准,敌人也会尊敬。当真落到敌人手里,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勇气,大多会有个痛快的死法,甚至可能得到一碗壮行酒;相反,临敌变节则为所有人不齿。有不少先例:胜利者先是威胁、怂恿、诱惑、甚至开出种种许诺,而一旦屈膝,便会受到百般嘲弄和凌辱,会死得更惨、死亡的过程更加缓慢——在这个时代,人类还没有进化出同理心,对同类的残忍,是全世界普遍性的娱乐方式之一。 不言而喻——任何一方势力都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警告并维系下属的忠诚。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针对底层而已,对于那些至关重要的角色来说,则是另一种戏码:威胁肯定是必要的,也许还会象征性地让皮肉受些苦——点到即止,下手的一般不会当真往死里招呼。这是标准程序,总要走一下流程,但双方都会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然后胜利一方慨然表示:先生好硬的骨头,佩服之至!折节屈尊给足面子,甚至还会拼着挨上几句骂……被俘的一方摆够了架子,充分表演够了了自己的大义凛然,最终,被对方“感动”……几场戏份儿做足了下来,皆大欢喜的双赢:胜利者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和帮助、被俘者也能给自己和他人做个交待:虽然我投降了,亲自带着敌人坑了老东家,但我可是被感动的哈…… 正面的例子是前世的文天祥,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别折腾了,我不降,大家都省点事吧,慷慨就义。反面的例子是后世的洪承畴,先让手下诈唬几句,皇太极再把自己的貂皮大衣往老家伙身上一裹:委屈先生受寒了!后者“深受感动”纳头便拜:“这才是真命天子啊!”然后不眠不休领着清军一路追着南明砍?…… 都是做戏。 ——扯远一句,后世乾隆编《贰臣传》?,老洪被点了名的往死里骂,也是为了做反面教材。 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自己一介武夫,不值得对方花功夫演这么一出,所以,尽管体力已经完全透支,没有人犹豫——何况,家小还指望大帅看顾呢…… 很快,每排十余骑,彼此间隔五六尺、纵深十来丈的三层防线疏落着拉开了。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出后世骑兵的墙式冲锋。金兀术的铁浮图拐子马,虽然声势威力惊人,但与高大的阿拉伯马西域马不同,河套马蒙古马普遍身材矮小,披上沉重的马铠后还有体力冲锋的属于凤毛麟角,偶尔有一两匹都被将领们留做己用了,很难成军。而且,由于说书先生的功劳,其破解之法尽人皆知:集中强弓硬弩攻击其中的一两匹,只要跌倒,维持阵线的铁索就会把其余全部带翻,身披重甲的骑士甚至很难站起身,重锤大斧的步兵开始上前收割生命…… 前文说过,这时的甲骑对冲,是彼此拉开大大的间距各自为战。这种对冲,需要考验的是勇武、体力、武艺、骑术、运气,尤其重要的是……速度! 当然,如果其中一方兵力占据优势,那便赢定了:组织多层次冲锋。对方是双路纵队,放在以往,己方排出四路纵队相迎便可稳操胜券——没有人能够抵挡同时来自左右两侧的协同攻击。 然而,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 尽管人数占优,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对冲是毫无胜算的自杀,生命的代价是为家主争取时间:对方的目标是主帅,如果己方摆出狭小的四路纵队正面迎敌,凭借充沛的马力,对方完全可能绕过避开,径直扑向恩主!因此,必须有足够宽大的正面,才能进行有效拦阻——这就意味着三层防线中的大部分人将无所事事地空跑一趟,而迎上敌人的兄弟,会接连承受很多次连续攻击!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攻击下活下来。 但,他们别无选择。 “都是好汉!” 看到对方排出的线式迎敌阵型,孙杰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由得暗自赞了一声。但随即,仇恨便立刻压倒军人间的惺惺相惜之感,唇间再次炸出一声爆喝,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当先迎了上去。 “大帅!” 紧随其后的虎卫们大声呼喝着,想冲到前方掩护,孙杰充耳不闻。 敌人越来越近了。 孙杰用余光瞥到,散在拦截线两翼的敌骑拼命策马向中间靠过来——肯定来不及阻住自己了,至多只能撞上纵队尾巴。 当面的敌人肋下夹着一杆丈五的骑枪——不过,完全没有速度。 马刀轻盈的一挥,刀背荡开戳过来的枪尖,毫不理会的纵马贴着敌骑的侧面疾驰而过——身后的卫士自然会料理他。 果然,一个呼吸间,耳畔便传来敌人的惨呼声。 紧跟在孙杰身后不到一个马身的卫士,对着武器被荡开胸腹间门户洞开的敌骑随意的挥刀一带,钢刃在奔马巨大冲力的帮助下轻松的劈开了敌人的胸甲和里面的棉衬,从身体中央到右肋下,划开一道近2尺的刀口,白森森的肋骨断茬立刻被鲜血淹没,内脏流了出来。 骑手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出凄厉的惨呼。 纵队的第三骑没有继续做无谓的攻击,只是用刀背轻点了一下敌人的坐骑,把它赶开一点免得挡住后面的兄弟,受惊的战马猛地向外一窜,主人歪倒在一侧,肠子拖到地上,惨呼戛然而止。 最后面的虎卫轻磕马镫,受到马刺的刺激,战马猛然发力,从两翼包抄过来的敌骑间隙中一掠而过。 孙杰遇到的第二个对手早早勒定了战马,挥舞着一人高的马剑迎面挡住去路。 跨下的战马不愿一头撞过去,放缓了脚步并试图向一旁避开。孙杰挥刀格挡开一个大力劈砍,感到手臂一麻。对方却没有再次攻击,而是将马剑劈手掷了过来!紧跟着从马背上猱身而上,大张双臂扑过来,彷佛要抱住自己! 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大大出乎孙杰的意外:多年戎伍,敌人掷出刀剑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从没有人在交战第一回合就扔出马战长兵!手忙脚乱的躲闪,肩头还是被长长的手柄带上,还没感到疼痛,对手已经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双手牢牢抓住自己的肩甲!战马也是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甩着头尥着蹶子,大幅摆动身体,想甩开这个突然增加的负担。 马速一下子降到零! 战刀还举在半空,肩膀被敌人抓住,四目相对,关野火的相貌从此被刻在孙杰的脑海中,多年以后仍挥之不去——这是后话。 身后驰来的卫士没有理会几乎被拽下马的孙杰和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关野火,径直策马从旁边掠过,一声大吼,堪堪接下刺向孙杰背心的第三个敌人的钉枪,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纵队的第三骑勒马挥刀,向抓住大帅肩头敌人的右臂劈下,孙杰随即被断臂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惨叫中敌人的左手也松开了,落下马刚刚踉跄了两步,便被拨转马头的孙杰当头一斩,铁盔应声而开。马刀被铁盔阻了下,只将头颅劈开一半便被头骨嵌住了,拽了下没拔出来,眼看又有敌骑奔到近前,孙杰果断放手,从鞍鞒抽出备用马刀,一磕马镫迎了上去……因为骑战容易造成武器脱手或损坏,骑兵又是不愁经费的百战精锐,那时骑兵的标准武器配置,除了冲阵的长兵,一般都会携带两把以上的近战武器,有的甚至更多。而将领们普遍不会使用兵部配发的制式标配,都是自行定制打造。 拦截线两端的敌人逐渐聚拢过来,虎卫们也因为孙杰的缘故纷纷勒定战马放弃了追击,护卫着大帅,马蹄交错,双方纠缠混战在一起。 ?老洪睡了孝庄什么的都是无耻之徒的yy自嗨,别搭理那些臭不要脸的。有些心理卑鄙阴暗至极的家伙,自己怂包孬种便在女人身上找平衡:夏桀逐是因为妺喜(注意,“妺”不是“妹”哈,音“末”。当然,古人没有《新华字典》和汉语拼音,汉朝以前都是用刀子刻竹片,保不齐用力过猛刻长点,所以也有写成“妹喜”的,不能算错,但毕竟不如说妺喜big更胜一筹)爱撕绸子爱喝酒、商纣亡是怨妲己心太狠、大唐颓是因为杨贵妃皮肤太白还要吃荔枝、别看大宋被揍得满地找牙,一百多岁的佘太君领着一群寡妇把辽人打得那叫惨哟(潜台词是俺们打老婆拿手、老婆打了你们、所以别看我们被你们揍了,其实还是我们赢,赢一次不够就赢两次)…… ?附录乾隆诏曰: 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表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铁*,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以明顺逆。 今事后凭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是比于人类矣。 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 *似应为“秩”——原文百度照搬的,应该是度娘度娘你错了…… 翻译成现代汉语简化版: 1、当初那帮投降的都是王八蛋,王八蛋不用白不用。 2、投降一次的是王八蛋、投降好几次的是超级王八蛋,表面恭顺心怀怨望的还是王八蛋。 3、王八蛋永远是王八蛋,你大爷的看谁以后还敢做王八蛋。 4、朕大中至正,不服的出来,看刀! 钦此!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破阵 第十六章 破阵 孙杰和虎卫们与关盛云的卫士们厮杀的时候,他的右路骑兵,已经迫到圆阵前。 甲骑们在圆阵外丈许之地绕着圈子驱驰,做出种种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咒骂着,来来回回用兵器比划出各样威胁的攻击动作。塘骑们都带了骑弓,此时纷纷把长兵挂回鞍环,取下弓箭开始气定神闲的瞄准射击。这是心理战:对披甲目标来说,威力连步弓都不如的骑弓,威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效果——但作用不容小觑:任谁被七八尺外的利箭直指面门,都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更有甚者,他们并不是瞄准了便射,往往是瞄一会,突然再调转方向指向另一人,犹是几次,羽箭突然松弦射出、也有的瞄一会,对近在咫尺满头冷汗的家伙戏弄般地阴森一笑,再把弓放下。被瞄者刚刚松下一口气,利箭破空劈面而至…… 甲骑们在虚张声势,其实是等待己方步兵,他们并不急于冲阵——圆阵中的老兵们都知道,但对此偏偏无计可施。 突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无论如何,人的两条腿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阵势一散,所有人顷刻间便会身首两端。 身处死地,绝望压倒了恐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狰狞。 长捷营的披甲步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轰轰隆隆地开了上来。 甲骑们让开了正面,改为三面包抄。 !” 凄厉的声音刺破了暮色,喧嚣的战场仿佛一下子变得死寂。 马蹄嗒嗒。 一员骑将越众而出。 右手的马刀向关建林一指,刀锋依然雪亮,刀镡已被染得鲜红,一滴鲜血,顺着锋刃缓缓向刀尖方向爬行。 关建林游击迎前几步,双手举起佩刀单膝跪倒:“大帅!某乃关大帅麾下亲兵营游击关建林。冤有头债有主,儿郎们都是听命行事,关某愿用性命换兄弟们一条生路,任杀任剐绝无二言!” 圆阵中一阵嘈杂。 大家心里都明白,关游击所谓的换一条生路,绝不是放下武器就此走开那么轻巧,被编进苦役营在鞭子下活活累死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也可能是每人牺牲掉一只手掌,或者胳膊,作为离开这里苟活下去的代价。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官军只是口头上假意答应,等大家放下武器变成手无寸铁的时候再突然翻脸全部杀掉——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远不止一次!唯一能束缚对方的,并不是什么誓言,而仅仅是“杀俘不祥”这句含糊不清的谶语。是否守约,只在对方将领的一念之间。 士兵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当然不想看到游击大人引颈就戮,但……又有谁,会愿意放弃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呢?哪怕是落下终身残疾…… 居高临下的骑将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半跪在马前的关游击看了一会,一字一句的开口:“某乃提督宣府总兵官孙大帅帐下参将上官飞”。 关建林刚应了句:“久仰”,只见上官飞笔直伸向前方的马刀向上高高扬起,停留片刻,迅即向右下一划,转身拨马离开了。刀锋上甩出的血珠落在关建林的脸上和衣甲上,关建林浑然不觉。 见状,其他方向的甲骑撤围了! 骑士们纷纷拨拢马头,跟随着上官飞一起策马小跑着离去。只有步甲方阵依然岿如泰山的顶在圆阵正前方。 关建林和圆阵中所有人愣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 同意了?同意为什么不给个痛快话?为什么不把自己带走? 不同意?不同意为什么全部离开,还让出两条通路? 单膝跪地的关建林挺直了上身张望着,继而,犹疑着起身,向骑兵离去的方向看去,再扭头看看顶眼前的步兵方阵——他惊惧的发现,刚刚还在漫山遍野追击溃兵的另一路甲骑们,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远远地围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骑兵线,缓步兜过来…… 疑惑间,三面合一的甲骑们已经驰出百余步,只见他们再次勒定战马,返身列队、小跑、加速、冲刺…… 目瞪口呆! 心胆俱裂! 这、这、这是要冲阵,要赶尽杀绝啊! 他们竟然连先假意接受投降再杀俘都不屑于! 惊愕过后,关建林拼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跟狗官兵们拼啦!” 不过,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像这个年代大多数将领一样,马兵参将上官飞的忠诚和勇武,与其说是针对朝廷,毋宁说完全只针对孙杰一人更为贴切。人前,他称呼孙杰为大帅,私下里,那是他的恩主——上官飞从孙府少爷的贴身小厮,一路做到耀武扬威的堂堂正三品将军,没有孙杰,便没有他的一切!无耻的贼人不仅杀俘,城破了更会屠城,事到如今,还想只留下一条命?世上哪里有此等便宜事!换个位置,你们会留我家大帅的命么、会留我的命么? 诚然,假意接受投降,再把放下武器的贼人们一股脑地全坑掉最是方便——上官飞不是没想过——刚才的沉吟就是为此。 但上官飞跟随孙杰二十多年,恩主的性格他知道。孙杰虽然表面上嘴里不会说什么,但心底肯定不喜欢这样。而且,坑杀手无寸铁哭天喊地的家伙们,哪里比得上亲手把血债累累贼人的头颅砍飞在半空、让身体和战马享受着激射而出的鲜血沐浴更为痛快! 大丈夫当如是! 几十骑挟着雷霆般的声势,一头撞向没有长枪保护的圆阵侧面。 眨眼间,阵塌了。 孤出阵外的关建林被飞驰的奔马迎面撞上,挥舞着手脚整个人倒飞出去,凌空砸到圆阵外围,三层防线瞬间便被尸体和势头丝毫未减的奔马撞破、撕裂开来! 圆阵中央的伙夫杂兵们惊恐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关游击:胸甲塌陷下去一大块,四肢以极为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口鼻眼耳慢慢涌出大股鲜血,环绕着尸体,迅速形成一个血泊……随即,雪亮的刀光便在身旁闪起! 去势未尽的奔马对着阵中笔直立向天空的将旗直冲过去。刀光一闪,旗手扶杆的左臂齐肩而断,旗手错愕的看着空空的左肩,撒手扔掉右手的腰刀,捂着喷血的肩膀惨呼倒地。上官飞毫不停留,看都不看一眼敌人的将旗,双腿一夹,呼喝着策马杀向阵线的另一端——余敌悉数在此,指挥用途的旗帜,此刻,价值与破布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骑兵已呈四路纵队从关建林撞出的缺口鱼贯而入,再贴着圆阵内侧肆意驰骋,阵阵寒光频频闪起,同时响起的是凄厉的惨嚎声。 当圆阵被撕破,上官飞一马当先冲向关字帅旗的同时,长捷营的步兵方阵在游击盛得功的带领下同步开始攻击。 顶在破霄营正前方的枪队,在先前溃兵的冲击下已经七零八落,上官飞的马队来的太快,东倒西歪的枪兵们根本来不及重组防线便被接踵而至的马刀骑枪戳倒一片,随后马队迅速完成了包围,紧跟着步甲就开了上来。余下的枪兵们无论手中是否还有武器,都只能钻进圆阵内寻求刀盾兵同伴们的保护——俗话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泰西无坚不摧的马其顿枪阵需要年复一年地投入巨大的训练成本,中原两千年战争都是农兵为主,完全无法想象。训练个一年半载的刀盾兵,便是大部分将领的精锐部队了。枪兵最主要的任务是拒马,面对压过来的刀盾兵,抵抗不仅是死路一条,挥舞长枪更会对身后的同伴阵型造成极大影响。 现在破霄营的正前方,也就是东面,是长捷营的步队,双方距离仅有丈许、北面是上官飞的马队。在马队冲阵的瞬间,盛得功吼出了兄弟们最熟悉的个字眼:“蹲!” 标枪三投! 破霄营刀盾兵的圆盾早已护住了身体要害。 然而…… 这次标枪的主要目标不是人,而是盾牌。 尺半直径的圆盾被钉上三五支沉重的标枪再也轻捷不起来,持盾者不由得胳膊向下一沉,然后便是迎面破风而至的铁刃寒光! 南面和西面是圆阵没有当敌的另外两个方向,这里的士兵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开始奔逃——然而,几十丈外,等待他们的是另一道甲骑包围圈…… 阵崩。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陷营 第十七章 陷营 也就是一炷香(大约30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参将上官飞返身勒定战马,居高临下冷冷的扫视着战场。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差不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部分敌人已经倒下。 主帅关盛云弃军、主将关建林阵亡、友军惨败、体力严重透支、占绝对优势的强敌环伺……这一切汇聚到一起,破霄营的战斗意志开始崩溃。还在抵抗的士兵们脸上早已失去了刚开始的狰狞,代之以乞怜之色,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只是左一下右一下勉力遮挡着砍向自己的锋刃——然而,挡是挡不过来的,即使以命相搏都未必拼得过同样是官军主将嫡系的亲卫营,何况失去斗志?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呼着倒下…… 屠杀很快进入尾声。 暮光中的战场逐渐沉寂下来。 孤零零的“关”字将旗还插在地上,没人去砍倒。只剩下一个敌人,背靠猎猎作响的将旗兀自站立着。 从衣甲看,应该是个千总。胸膛剧烈地起伏,头盔已经不见,满是血污的头发打了绺披散开来,左臂无力的垂下,鲜血从凹陷的臂甲处汩汩而出,右手长刀横在胸前,刀尖已然崩断,刀身上也崩开两三处豁口,前方是三具孙杰麾下战兵的伏尸。面对团团围住自己的甲士们毫无惧色,双目圆睁,一副困兽犹斗择人而噬的样子。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此人平举残刃向上官飞指来,大喝到:“无胆鼠辈,可敢与你家谷爷爷一战?” 团团围住敌人的甲兵们纷纷向上官飞回望过来。 上官飞嘴角轻蔑地撇了撇,一抖马缰正待策马上前,一声轻叱,身旁一骑前出几步,骑士翻身下马。 是孙杰的亲卫千总史二雷。 骑战需要一手操缰一手持械,因为臂伤未愈驱驰不便,史二雷没有跟随孙杰追击关盛云,而是留在上官飞的右路骑兵中。 史二雷回头向上官飞露齿一笑,无声地回答了后者投来的探询目光。 上官飞轻轻点了点头,围着敌人的甲士们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路。 史二雷在敌人三步前站定,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抬头沉声道:“好身手!好汉请通名。” 对方昂然道:“关大帅麾下,马兵千总谷白松。”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也是关盛云马队的队官。两百余骑的马队一直被关盛云扣在手里做战术机动,虽然表面是独立建制,事实上也可以看做是关盛云的亲卫。前次为了阻击赵三喜的援兵,马队临时划拨给高藤豆协助诱敌和阻击。完成任务归建后,为了加强张丁部略显单薄的防线,调了一多半骑兵去北门协防,谷白松带了六十骑留在大营关盛云身边。 上午的侦察谷白松没有参与。他本有两匹马,前阵子孙杰逆袭时,谷白桦的坐骑受伤,便给了要护送军师的哥哥一匹;另一匹刚刚交给关盛云的亲卫带走了,自己则带领失了马匹的部下留在关建林的破霄营里。 史二雷微微颔首:“某乃孙大帅麾下亲兵千总史二雷。”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略抬了抬示意,继续道:“不算欺负你。进招吧。” 谷白松已知必死,再不答话,兜头一刀凌空劈下。 史二雷没有闪避,反而在电光火石间踏前一步,陡地向近在咫尺的对方脸上喷出一声大喝!谷白松一怔的当儿,感到小腹一凉,史二雷的马刀已趁势贯入,直没至柄! 双方的面孔几乎贴到一起。 铛啷一声,谷白松将及触到史二雷头一句去请援就带着几个亲卫跑了,现在营里最大的官是个平日里没人待见的千总,已经被大伙绑了……等石井生打消了疑惑纵马入营,发现地上也趴满了人——长衫师爷、短衣伙夫、背着药箱的郎中们纷纷双手抱头趴伏在地上:他们都知道,只要不威胁到对方,大多数情况下自己都可以保全性命:具备特殊技能的人才哪里都欢迎,哦,不,至少都需要。 于是石参将命令,就在关盛云的中军大帐前点起一堆冲天大火,向友军通告敌营已破的好消息…… 随后不久,疲惫不堪却士气如虹的长捷营便轰隆隆径直开了进来。 石井生的本部是磐石营,顾名思义,该部以防守见长,也是据守庐州城墙的主力。孙杰倾巢而出,无事可做的石参将被任命临时带了左路骑兵。在营门前看着大帅的亲兵营鱼贯而入,石井生暗自吐了下舌头:大帅的亲兵营,果然都是铁做的肚肠——他们竟没带俘虏! 没带便是没有、没有便是没留! 离城太远了,干脆就在敌人的大营过夜。 逆袭突击战不可能带辅兵,敌营的郎中伙夫杂兵们临时客串,一部分救治伤员,一部分烧水做饭,最大的一部分在甲骑的监督下重返战场,将双方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带回大营。 运回来的尸体中不时有还剩一口气的重伤者被发现,无一例外的,和在敌营发现的刚锋营伤兵们一样,都被拖出来遭到无情的杀戮——谁耐烦伺候他们!更有甚者,有的甲士甚至逼迫俘虏对伤员进行各种虐杀,稍有犹豫,俘虏也便倒在血泊中。战争会把人性扭曲。而且,这个时代,人类还处于通过相互杀戮争夺自然资源的阶段,只懂得你死我活,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怜悯。 孙杰这方重伤眼看活不成的甲兵也有十几二十个,被抬进来后并排放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这样,他们可以在自己死去以前亲眼见到对敌人的屠杀。 敌营里的一个长衫师爷被拖过来,哆嗦着,一个个记下他们的名字。 关盛云的军中有大小两位罗军师,是两父子。可惜老罗军师重病,小罗与古白桦照护着送去安庆府一带修养,前几日离了营。这位师爷五十几岁了,叫袁静斋,本是河南汝宁府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公,被贾连旺掳了来。那贾连旺的绰号叫贾遛子,见势不妙一溜烟早跑了,于是刚刚“从了贼”的袁师爷被孤零零丢在大营里。 见到官军开进来,袁师爷感觉自己简直要活活冤死:你说读书识字有个啥用?功名考不上,几十年来路费花了无数、如果不识字,自己这把年纪,贼人攻来时也不会被掳走。这倒好,穿了件长衫被贼人一把拽住,不从就得挨刀、刚刚从了贼,官军又打过来,说不好便要当贼砍死——还有没有活路了啊!直到被揪着后领子拖过来记名字,袁秀才的手在颤抖,一颗心算完全放下了,不由得再次暗自感慨:还是读书识字好啊!官军也好,贼人也罢,到哪里都有用!千钟粟颜如玉啥的不指望,命可是保住,自己又逃过一劫了!嗯,一会儿得跟官军说说,俺可是良民啊。 阵亡的兄弟,队官在战后会报上名字。但只要还有一口气,让他们亲口说出姓名和籍贯,也是孙杰麾下部队的传统,可以让兄弟们走得安心。补刀队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一会,等郎中喂兄弟们喝下敌营中找到的米酒,他们会用最快、最温柔的方式结束这些兄弟们的痛苦。 *加衔 加衔是一种荣誉,授予某人高过其本职的虚衔,类似于今天“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司局级干部。我们耳熟能详的“太师、太傅、少师、少傅”便是高级文官的加衔;“太保、少保”则是高级武官的加衔。 守营兵加衔游击贾连旺,本身职务是谷白桦手下的千总队官。守营兵类似于新兵教导队,除了守备大营,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为战兵营输送训练好的新兵。因为名义上独立成营,也能更好地吓唬新兵,谷白桦便替他向关盛云讨了个游击的虚衔——游击以上,副将以下,便可以称为“将军”了。 明朝军制,一军最高首&长是总兵官,正二品。获得总兵官任命叫做“开镇”。类似于今天的“军”或“师”(不能抠死理哈,不可能百分百精确对应),总兵官约类似于军分区司令。明朝的总兵职务比较值钱,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官被称为“大帅”。 副总兵叫“副帅”,也叫副将,从二品。获得副将任命叫“开协”。“协”类似于“旅”——后世张之洞、袁世凯等采用西洋军制训练新军,“协”便直接改称“旅”了。 再以下是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这二者都可以被称为“将军”。明朝的军制很多时候没有严格区别,看军头,也就是总兵官的个人能力:你能从朝廷兵部那里争取到多少粮饷是你的事,兵部会时不时“勘验”,就是数人头,兵部承认的才发饷、朝廷不认你也可以自己养兵,但费用是你自己的——这点以后我们会详细说到。所以,一个参将可以统带几个战兵营,也可以只带一个。游击理论上可以带一个营,你有本事带俩也没人管。 下一级是守备,正四品,不过用的不多,后来到了清朝,这个官职就逐渐给废了。再下面就更乱了:有的部队千总、副千总、把总(也叫百总,应该是口音问题,都落到书面上了)、副把总、果长这么下来;也有的千总、把总下面是总旗官、小旗官…… 造成这种混乱的根子在朱元璋那里。老朱犯财迷,希望养兵不花钱,于是建立卫所制度:全国太平了你们都解甲归田种地去吧,自己吃自己,别吃朕的粮。再有战事就放下锄头拿起刀给朕去砍乱臣贼子,砍完了回来继续种地……因此明初的军制是省一级军事领导叫都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叫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都指挥使司;府一级(地级市)军事领导叫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分别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卫,比如天津卫、威海卫;州一级(省直辖县)军事领导叫千户(副职叫副千户)、军事单位叫千户所;县一级军事领导叫百总(副职就是副百总)、军事单位叫百户所;百户所下面有总旗、总旗下面有小旗…… 理想很丰满,现实更骨感。老朱想的美,不多久便走了样:军头们陆续都把屯田的收入收进自己腰包,到了明朝中期,所谓的军队就完全蜕化成种田的农民了——因为算世袭的“军户”,有人身依附关系,其实就是农奴。至此,所谓的“兵”,都不会打仗了。这也是很滑稽的一点:明朝理论上的“兵”,事实上成了“民”,农民。 敌对势力总是亡我之心不死,仗还是要打的。“兵”不行了,那让谁打仗呢? “民”呗。 这就是募兵制,募兵于民。注意,这些募来的“兵”,可不是“军籍”,都是民籍!所以,在朝廷那里,他们统统算“民”。不过,很多人已经成为职业军人,不会种地了。这是明朝军制很让人无语的地方:“兵”是不会打仗只会种地的农奴、“民”是只会打仗不会种地的“兵”。 “兵”是农奴,“指挥使”等“将”,自然变成不会打仗的地主、会打仗的“民”由谁领导呢?职业军官啊。所以,总兵、副将、参将……等另一套军制便应运而生了。 本来这套系统都是临时性的,干完活就解散,但再后来,包工头(军头)们不干了:俺们不是杜蕾斯,凭什么用后即弃?不行,掏钱!不给钱我们也闹! 然后,朝廷只能把这种兵制也保留下来…… 这只是粗略一说,以后我们还会深入分析。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双捷 第十八章 双捷 灯火通明的大营里乱哄哄的。 从开始出城逆袭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时辰。连番恶战,无论步骑,大家都很疲惫,但胜利的喜悦把疲劳感驱散得无影无踪,甲士们的精神依然处于高度亢奋中。 按照孙杰早先的命令,全力反击,消灭关盛云主力并攻破其大营后,将之付诸一炬,随后所有战兵应该立即收拢回城协防,以免被其他方向的贼人绕过来偷了城门趁虚而入——这是孙杰有些担心的。至于援敌径直增援关盛云的大营,孙杰倒是不以为然:其他方向的贼人即使想增援,天色黑下来,四野已被刨得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仓促间谁做不到:只能举火行军,数量一目了然。援兵少了不济事,多了,城里的沈成钢副将可不是瞎子,一定会趁机端掉其老窝……如此,只要日后再择机击破其他方向的一两路贼兵,解了庐州之围,便可获得此战的完全胜利。 暮色中远远看到北面、南面先后燃起火光,东边虽隔了城,天际也是红彤彤的,上官飞和石井生等人都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务,看看位置和火光的大小就猜到,尽管不知何故,东南北三个方向敌人的营垒都出了很大的麻烦,很可能已经土崩瓦解。 两人正在瞎猜究竟是真有援军到了还是敌人主动弃营,派出去向城内报捷的传令兵,领着宋明议派来报告敌人全线崩溃好消息的皂吏已欢天喜地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回来…… 二位参将一商量,既然其他方向的威胁已经消失,于是传令,干脆今晚就地宿营,把事情做彻底了。随后石井生带着一半马队出发去找孙杰,上官飞留在大营坐镇。 与其他营的编制一样,长捷营的步甲,分甲乙丙丁四队,还有一队弓弩手,这次逆袭没有参与,留在了城里。这次对破霄营的歼灭战,轮到丙队和丁队“攻下粮库”显然有些吹牛了。 石井生今天可算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百来骑兵不血刃地端了关盛云的大营在先、去接应孙杰时,远远看到有灯火便策马过去一探究竟,结果误打误撞无意中发现了关盛云设在十里外的粮站! 石参将担心守营兵放火烧粮,于是果断放弃寻找孙杰的计划,率队冲了过去。守卫粮库的都是没见过血的老弱鱼腩杂兵,早些时候远远看到漫山遍野的溃兵便已吓破了胆,在得到不杀降的保证以后立刻开了营门。 进了粮站一看,石参将被气乐了:别说纵火烧粮,各仓周围连柴草都没堆——原来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想到过自己会遇险! 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心中的杀意已去大半,继而想到:哪怕是再菜的守兵,有营墙的保护,就算攻下来,多少也会有几个兄弟折损,何况己方只有区区百十骑……想到这里,石井生佯怒着抽了粮官几鞭子也就释怀了。 既要看住几百个守粮兵又要在诺大的粮库巡逻防止意外,人手捉襟见肘,石井生派出八名甲骑继续寻找孙杰,再派两名游骑找上官飞报信,自己守着粮库,一个劲地对着高高的粮垛傻乐:身为高级将领,石参将当然知道庐州城里快断粮了,天上掉下来这么多的优质军粮,用雪中送炭都远不能形容。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归途 第十九章 归途 “大帅呢?” 不等他们说完,史二雷迫不及待地问到——军粮不军粮的他丝毫不关心,反正该开饭的时候有饭吃就行了,他史二雷的职责就是保护大帅。 哦,对了,当然还有砍人——谁站大帅对面就砍谁,哪怕天王老子也照砍不误。 平时,伙头老徐把大帅的食盒提来的时候,也会把他那份一起捎过来,有时里面会多两个鸡鸭蛋,有时加一根带着好多肉的大骨头。 这不是巴结,像二雷一样,老徐也是大帅的家人。 老帅帮老徐——哦,那时还是大徐——娶了亲,但大徐没福气,一场瘟疫,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婆娘就没了。大徐在大帅还是小少爷时就跟着伺候,少爷袭了武职以后不放心,无儿无女的在家里也待不住,自己找了来。 渐渐的,大徐变成老徐。老徐是看着史二雷长大的,子侄一般的感情。 两个骑士并不知道孙杰的情况,史二雷闻言再不迟疑,向上官飞说道:“我去找大帅!”跨上马便要离开。 上官飞急忙道:“稍待,我叫上几个人陪你一起去。” 史二雷接过一支火把,又在背上缚了两支备用,头也不回的回答:“让他们随后赶上来吧!”双腿一夹马腹,径自驰远了。 夜色中,城头上灯火通明。 为了节省兵力,孙杰和宋明议日前用大石条把北门和东门堵上了。此刻,堵门的大石头已经被牛车拖走,每一座城门都大敞四开,吊桥也全部放了下来。 城下四门外,每一个方向上都搭起一溜溜大灶,烤得焦黄的面饼、雪白的开花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堆得小山一样。大锅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一块块大骨头在浓汤里翻滚着——说不好是什么肉,有猪有鸡有羊有狗——反正人们把周围能看到的活物几乎全杀了,切了块便丢进来。一长排大筐里是居民们从家里拿出的锅碗瓢盆筷子木勺,所有人都在自发地忙碌着,准备迎接凯旋的将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死里逃生的喜悦笑容。 虽然没有上阵亲手砍人,知府宋明议的疲劳一点也不比参战的甲士们差:城上城下的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指挥临近城门的居民们腾空房屋准备安置伤员、查看郎中们准备伤药、组织衙役丁壮捆绑担架、在四墙上燃起巨大的火堆向己方追兵们指示家的方向——士兵们大部分不是本地人,没有火光的指引,夜盲的兄弟们说不好就得在野地里过夜。 尽管已经安排了眼神最好的长随老李在西城头上瞭望,每次手边的工作稍微有点头绪,宋知府都会亲自爬上城楼,向孙杰离去的方向巴望着。直到接到报告或自己突然又想起什么,再匆匆下城,每次临走时都不忘叮嘱:“睁大眼,一看到大帅立刻向我禀报,如果错过了,看不打烂你的狗头!” 老李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等知府走远,旁边的营兵取笑道:“李哥哥,知府老爷一会说如果错过大帅就站笼站死你,一会说打你八十大板,现在又要打烂你的头,你猜到底是哪样啊……” 如果在平常,普通兵卒对知府大人的贴身长随绝不敢如此轻慢,这场生死大战,彻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有人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李嘿了一声应道:“不用老爷打,俺自己都饶不了自己!大帅是岳王爷再世,咱这全城老小的性命可都是大帅救下来的啊!” 三三两两的追兵,相互搀扶着、大声喧笑着,手里拎着或腰里系着一颗两颗三四颗人头,陆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英雄们凯旋了。 关盛云身边只有十来个人了。 夜色中,众人牵着战马饥肠辘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战马已经狂奔到脱力,再也驮不动人,未来几天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否则,不死也会废掉。而且,已经一口气奔出三十几里,应该算暂时脱险了。 关盛云心中说不出的愤懑:别说打了,这种窝囊仗,听都从来没听过!而且,稀里糊涂就败得这么惨,到现在脑子里纷乱如麻,完全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浑浑噩噩的再走了三几里,有几间破败的土屋。好吧,只是几处断壁残垣——这是关盛云率兵过来时扫荡过的地方,这里的男人们大半应该已经死了:离城这么远,不太可能逃得进去、上万人的大军开过来,也没其他地方可躲,一定会被抓进炮灰队,大概率死在前几轮攻击中了。女人么,相貌略好一点的,已经被将领们分掉;长得差的,落到大兵们手里,活不了多久的。至于老人和孩子们……关盛云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些想法赶出脑海:都啥时候了,还琢磨这些不相干的做甚? 实在没了力气,一行人下好了马绊儿,倚着几堵断壁坐下来歇息。有亲兵要去值夜,关盛云开口招了回来:“过来一起歇会吧。黑灯瞎火的,不会有追兵的,就算有,也会举火,咱们能看见。到了这一步,生死由命吧。” 怕引来追兵,不敢生火,有亲兵从怀里掏出干粮,呈给关盛云,另有人用头盔从小河里打来水。关盛云喝了几口水,尽管没有胃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吃,手下们谁也不会吃,于是掰了一小块馍丢在嘴里慢慢嚼着。 黑暗里,大家都默不做声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按最理想的估计,就算未来几天可以把溃兵全部收拢,满打满算,也只能再拼凑出个三四千人——装备就不用想了,能跑得脱的,一定是最先把衣甲兵仗扔掉的那些人。毫无疑问,破霄营团灭了……”想到这里,关盛云痛彻肺腑,心都要滴出血来:这是多少年的心血啊!关建林、关野火、关四、谷白松……相比之下,粮草辎重和上万的人员装备损失都算不得什么了。 留在破霄营里的谷白松肯定不在了。那谷白桦呢,见了面自己又如何安慰他呢?狗官军逆袭的那一仗,刚锋营死伤过半几乎被打断了脊梁,恰逢主心骨军师罗咏昊染了痢疾,在营里强撑了些日子,眼看人都泻得只剩副骨头架子,索性让谷白桦率领刚锋营残部护送去安庆府养病,但伤员可都在大营里呢!这二三百人估计都完了吧?狗官军不是菩萨,不可能养没用的伤兵的——如果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该怎么跟爱将交代呢?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堵在南门,人数可不少了,怎么会也一下子崩溃掉呢?尤福田的东门是佯攻,狗官军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两丈高的孙字帅旗一直插在西城楼没动过地方、丈五的副将旗时而南门时而北门,东门一直是面丈二的参将旗。理论上守城的敌将确实可能避实就虚,但明明马步近千的绝对主力是冲自己过来了啊!北门的龚德润和张丁应该能跑掉不少人吧?唉,敌将可是真有两下子,这几场交手下来,每次都把自己打得一败涂地,自二十年前出道以来,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胡思乱想中,关盛云沉沉睡去。 史二雷刚刚燃起第二支火把不久,便隐约听到人声。顺着声音策马驰过去,终于见到了孙杰。 一行人半数挂了彩,两个兄弟趴伏在马背上,显然伤的不轻,还有两骑各驮了两个人——那是虎卫把殁了的兄弟绑在自己背后,带回家……孙杰的贴身侍卫们朝夕相处,彼此感情自是比普通营兵们深厚得多,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是家人关系。 见到孙杰没事,史二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众人顺着官道,回到大营,跟上官飞打个招呼,孙杰累得完全没胃口,便缓步策马回城。 宋明议接到上官飞传令兵“大帅无碍正在回城”的飞马报告,率领众人赶到城门口迎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出现在大家视野中的孙杰等人,连人带马就像在血水里泡过一样:马鬃被干涸的血液凝结成一绺一绺的,连马小腿都是黑红色。满脸疲惫的孙杰冲宋明议勉强笑了笑:“大哥,扶我一把。腿僵了,怕下不了马了。” 宋明议挥手斥退了想上前帮忙的皂吏,和副将沈成钢一起亲手把孙杰从马上架下来,黑压压跪了满地的百姓中猛然爆发出“孙大帅高侯万代”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大帅,大帅……” 天光已经转为白亮时,依然沉睡中的关盛云被人轻轻推醒。 迷迷糊糊的正要起身,便被亲卫按住肩膀。亲卫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向远处一指。关盛云从断墙探出半个头,借着已经大亮的天光望到,东南里许左右,有一溜小黑点——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关盛云立即判断出——那是二三十名甲骑! 坏了!这几处断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肯定会过来搜索一番! 果然,那些甲骑在朝这里移动。也就是一盏茶左右,黑点们突然聚在一起,随后再次散开,迅速变大,逐渐显出轮廓:显然,他们发现了墙外下了绊儿的马匹,催马直逼了过来! “大帅,拼了吧!” 亲卫们纷纷望向关盛云。 关盛云点点头——这个距离,逃是逃不掉的,虎死不能倒了威!想到这里,迈步昂然迎了出去。 亲卫们纷纷抽出兵刃,一字排开,将关盛云拱卫在中间。 蹄声中,远处的马队里闪点光芒——甲骑们同样抽刀在手,直冲了过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能吏 第二十章 能吏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经略 第二十三章 经略 守在安庆府的经略李玉庭已经快疯了。 十几年前那场大旱时,自己刚刚由“庶吉士”经“散馆”被授翰林院编修。 很多人都以为科考状元最厉害,其实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瞎吵吵。殿试的状元郎么,固然也算了得,不过,有很大运气成分在里边——比如说,相貌堂堂,或者名字起的好,圣上看了喜欢…… 本朝的科考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下人眼里的“秀才老爷”,只不过是个过了童试的生员罢了,根本不在这三级里面,完全做不得数的。 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的年份八月举行,所以既可以叫“乡闱”,也可以叫“秋闱”。考试地点在南北直隶和各省布政使司驻地,也就是省会。考中的叫“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会试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春天举行,所以也叫“春闱”。礼部主持,全国的举子在京师参加,故而叫“礼闱”也行。考中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当年,通过了会试的贡士们,会参加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也叫“廷试”。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看得过来几百上千篇的洋洋洒洒?其实还是由考官们评,分三等,分别叫一甲(头甲)、二甲、三甲。一般来说,考官们会选出十篇最好的恭呈御览,由圣上御笔选出“三鼎甲”,也就是俗称的状元、榜眼、探花——明白了吧?全国前十,谁比谁也不好说真能高到哪里去。这里面,也可能是你的字写得好、也许是圣上看你长得顺眼、嗯,觉得你名字吉利,也说不准…… “一甲”就这三位:状元公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位都赐“进士及第”。二甲和三甲人数不等,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三鼎甲和三甲,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插句题外话。为啥叫“同”?因为“不同”呗!比如说“指挥同知”,就比“指挥使”低一级:有些事,理论上你应该“同知”,实际上,就不告诉你!所以,“同进士”会多少带一些贬义——后世的曾国藩就是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写对联,尤其是挽联——自己没事在家里给朋友们写,嗯,朋友还活蹦乱跳的,老曾就开始琢磨等你死了送啥挽联了!曾经有次一个朋友来访,老曾慌忙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这位还以为老曾在写啥小黄文呢,抢过来一看当场就急了:是自己的挽联!当场绝交。另一次,老曾给人出了个上联:“如夫人”(就是小老婆),想难为一下对方,没想到被对方对以“同进士”,被别人跟小老婆划了等号,耿耿于怀焉。 “三元及第”是指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取得第一名,也就是兼解元、会元、状元称号于一身者。历史上寥寥无几。 除了直接进翰林院的三位,其他进士会再接受一次考试,叫做“朝考”。选拔出最优的,也进翰林院,叫做“庶吉士”。注意哈:进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不能算正牌翰林! 翰林院这个名称,可是大有讲究。“翰”字的本意是锦鸡身上长而硬的那种羽毛,古时候用来写字(想不到吧?大多数人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专利,我们是从刀子刻竹木简跳到毛笔的。其实,我们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中空羽毛做笔。顺便提一句,毛笔的发明人是秦始皇派去北抗匈奴的长子扶苏),后来,用来代指优秀的文章。翰林院——气势如虹的华章如林之地,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试叫“散馆”。通过的,按成绩授翰林编修、检讨;没通过的,分配到吏户礼兵刑工等各部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以知县委用。 翰林的品阶不高,修撰是从六品,编修是七品——但属于万岁的文学侍讲官,可以面圣的!而且,本朝很久以来便有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被大家尊称为“储相”! 所以,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可还真不是乡野俚人们津津乐道的什么状元,而是——翰林! 少年得志的李玉庭,那时满脑子修齐治平。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为生民立命义不容辞,于是奋而上书:天下大旱,是上天示警!应该减赋税恤民力,万岁身边有小人啊…… 然后……便下了狱,差点死里面。 等先皇龙驭九天,圣上继了大统,自己重列朝班*,回想起来,真是两世为人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书生意气固然早已不在,但忧国忧民的热情丝毫未减。眼睁睁看着各路流寇此消彼长,祸及八九个省份,神州满目疮痍,于是主动请缨。圣上当然理解这份拳拳之心,不仅温言嘉勉,赐天子剑为自己一壮行色,更指派了八名锦衣卫随行——那可是天子亲兵啊!然而到了地方上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跟流寇打了一两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识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彻底解决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所谓巨寇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扑灭:已经铁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马就这么多,十之八九是裹挟的流民——只要能让这些人有口饭吃,谁愿意去从贼啊! 有饭吃就要有田种。对吧? 有田么? 有的是啊! 流寇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无主地。把这些无主地分给流民,贼寇不就失去部众依托,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吗? 说起来轻松,具体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里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肯定会群起而攻,小辫子太容易抓啦:分田?当贼还有功了?那大家都去当贼好了……自己会被这帮嘴炮大爷们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举会得罪掉几乎所有的大小军头。 也难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们耗了这些年,当兵的本身穷得都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突然见到手上还沾着同袍鲜血的家伙们转眼过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还不得都反了?再说了,大家还都巴望着这些容易砍的脑袋换赏钱呢,也可以多要物资、粮草,还有“大捷”的赏赐抚恤……这分明是断人财路——御史们再怎么喷,大不了卷铺盖回家丢个乌纱帽,把这帮丘八的财路断掉,搞不好被个亡命徒趁黑砍上两刀丢掉性命啊! 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以大明官僚系统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几路贼寇几百万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乱子。哪个地方再折腾起来杀掉几个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这个责任谁都扛不起! 再说了,这笔近乎天文数字的安置费用哪里来?户部能饶过自己么? 所以,虽说釜底抽薪是上策,但丰满的理想抵不得骨感的现实:这块烧得通红的铁板还是不要踢为好。 那就一心一意征剿吧。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虽说治标不治本,毕竟也算中策了。再厉害的流寇也是贼,官军毕竟是正规军,何况自己领命经略河南湖广南直隶。合各省之力,敦促各员集中力量灭掉一两股最大的,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自己也能回朝面圣交差。 但也不可能。 别看李玉庭顶着经略四省的吓人头衔,巡抚也好布政使也好见了自己也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指挥不动任何一个省的人马。有好几次,明明已经把贼寇追到穷途末路,余孽夹着尾巴钻进几省交界的大山里,眼看着再加把劲就可以一鼓作气奏凯而归,这边的官军一准儿会接到省府“发现敌踪迅速回援”的命令,扭头撤围回家了!短的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贼人再次养好伤口卷土重来,裹挟了更多流民,声势比原来还大! 一直做京官的李玉庭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毕竟监狱那几年不是白待的,琢磨透了很多,不久便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各省都是只管自己那一摊,你跟邻省无私配合剿灭了这股贼人,自己拼个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其他贼人再流窜过来拿什么对付? 到时候就算邻省同僚讲义气调兵遣将地过来帮你,大军要吃饭、要发饷,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吧?出工不出力是铁定的,领两千兵找你要八千人粮饷,难道你能跑去亲自数人头?客军跟你可没有啥乡土之情,绝不会讲什么客套,烧几个村镇闹出几条人命两手一摊推到贼人头上,这个果子你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能不能剿灭贼人还是两说,过兵之处本省变成一片白地是板上钉钉的——到那时候,即使打跑了贼人,那也是隔壁大义援手挽狂澜于即倒、万一贼人做大,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那是你驭民无方败事有余祸及邻省,最轻也是革职问罪永不续用!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旁人获益,自己完蛋! 反过来,把祸水东引,再大的乱子也是隔壁那家伙自己的事:哪怕他去告御状——大家都是耍笔杆子出身,不就是互相咬么,谁怕谁来?很久以前有个真事:蝗灾。灭蝗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驱赶啊!一个县令带领阖城老幼,万众一心,烟熏火燎扫把轰,把蝗虫赶到临县,隔壁那家伙真的急了眼告到圣上那里……结果呢?轻飘飘一纸分辩直达御前:微臣恐负圣上之托,数十夜不眠不休保护乡里——他也可以率领百姓再把蝗虫赶回来啊……圣上龙颜大悦交部优序,隔壁那位倒霉鬼撤职查办了!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再退一万步讲,就算过一阵子贼人经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一则,到时候自己可能已经任职期满剿贼有功升迁到其他地方造福百姓去了、就算还在任期,这个烂摊子有谁愿意接么?最多不就是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么?位置还不是稳稳的!因此,只要省城不丢,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对此,李玉庭一样的束手无策。 那就下策:自己养兵,自己来。 反正临行前圣上金口也讲了:放开手脚,大胆干。“不虑卿之孟浪、但忧卿之畏葸。大军奏凯之日,朕岂吝封侯之赏!”而且,自己为了堵住那帮小人的嘴,出京前,特意从老家把老娘和妻子儿孙全部接到京师!辞陛时,圣上还特意赐了全家锦缎酒食——这可是大有深意的!至此,双方已经取得默契,潜台词心照不宣。自己这里是:一定不负圣上所托,臣把全家老小留在京师为质,万一有负圣托,您想砍哪个砍哪个、圣上也表明了态度:放手做,朕保你全家衣食无忧…… 经略四省,户部无论如何也会拨些钱粮。 平日里读《孙子兵法》,觉得运筹帷幄妙计破敌也没什么了不得。可真的竖起招兵旗才知道,原来带兵并不是发把刀给几钱银这么简单,竟会遇到那么多具体问题:行伍编制、辎重管理、行军扎营等就不说了,敌前布阵更是做梦:绝大多数饿疯了投军的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就这样,可偏偏偷鸡摸狗无事生非一个个都无师自通——也难怪,流放充军的本就没几个好鸟,招募来的也都是市井流氓亡命徒——这可怎么训练啊! 李玉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与这些家伙生活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世界里,单单约束士卒别祸害地方就让经略大人头大如斗,不由得仰天长叹:当兵的都特么是人渣啊! 幸亏前些年朝廷改制,有些地方增设了巡抚一职。妻兄钱谦福(字谨恭)在山东巡抚任上几年间建立了一支抚标,奏明圣上,拨来五百人的马队,以此为骨干,再经过赵三喜拼尽全力的帮衬,才勉强拼凑出马队千员,步队三千的家底。 这帮家伙是真难管啊,自己捶胸顿足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讲得吐沫都干了,看那帮家伙战战兢兢趴地上磕头如捣蒜,你以为他真的幡然悔悟了? 才怪! 一转眼,又去滋扰粗手大脚的乡下婆娘了! 真是幸亏了赵三喜的管束。轻的穿箭游营,就是根据罪责轻重拿数目不等的羽箭从两腮耳鼻等处洞穿过去,然后让人架着巡回展览、重的当场砍脑壳,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转着圈的做反面教材……这样子,总算收敛了些。 一直领马军的赵三喜不怎么懂步战,但据他说,步队仓促成伍,即使在他这个半外行眼里这帮家伙也是乌合之众,只能做守城兵,得真刀真枪打过几场,见过血,才能拉出去野战——那还得他的马队在后面用刀逼着督阵,才不至于一哄而散——输赢还是两说! 这次巨寇张虎倾巢而出,主力从湖广直扑安庆,另一支偏师从河南进逼庐州府……不用问,狗贼们这是把那一带都糟蹋光了,打起了南直隶的主意。万一江宁沦陷贼手,等着自己的可是灭门的大罪!因此,在明知道贼兵即将大举进犯安庆的时候,不仅从江宁一路赶过来,更是冒险分兵,派赵三喜驰援庐州,希望先击破一路贼兵,再和孙杰里应外合,把张贼主力挡在安庆城下——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剿灭是白日做梦,但南直隶是朝廷根本,圣上肯定会有严旨,各省巡抚布政使小算盘扒拉得再精也不敢坐视的。一顶有负圣恩的帽子已经摘不脱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安庆的城墙能不能挡住贼众啦。 晴天霹雳! 赵三喜连庐州府的城墙都没见到,便只带回来一半的残兵败将,不用问,庐州府完啦——这一点,李玉庭猜错了。 李玉庭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再一次下了决心:如果万一……自己绝不能受贼人之辱,到时候,一定要用到这把匕首——这一点,李玉庭没猜错。 *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家权谋。 老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要给儿子留下几个人品学识信得过的臣子,最好这家伙最近再惹点事出来,冒犯自己啦,得罪同僚啦……借题发挥,贬黜到老少边穷地区喝风吃土,或者直接下狱,再狠点的弄个斩监候,但会关照下边,不许真弄死。斩监候那个更好办,每次勾决别在他名字上划勾就行…… 再偷偷交代太子一声。 等新皇帝即位,从山沟里或者死牢里把这位或这几位直接拎出来往重要岗位上一放! 两世为人啊~能不感念“明君”的“知遇之恩”么!会死心塌地为儿子卖命到死…… 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后世的林则徐,无论谁说情,包括立下治水大功,道光就是给你流放新&疆!等咸丰即位,立刻重用!老林当然感激得要死~可惜身体不好,没几天,真死了……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焦虑 第二十四章 焦虑 关盛云这几天一直在庐州府城南一带晃悠,收拢溃兵。 最先找到他的是副将高藤豆和辅兵营的千总国清林。 庐州城主攻的方向是西门和南门,互为犄角之势。关盛云自己坐镇西门大营,高藤豆理所当然地负责南门。稀里糊涂败下来,高藤豆有亲卫护着,跑出来算是在意料之中。国清林则是因祸得福:辅兵队骨干刚接仗时便尽数死在地道里,奉关盛云之命去堵各门的炮灰队里挑选丁壮重新组建队伍,好不容易拢了四五百人走到南门附近,见到兵败如山倒,炮灰们自然一哄而散,国清林便跟着高藤豆一路跑下来。 比较意外的,第二拨找来的竟是谷白桦。 带守营兵的贾连旺以前是陕北赫赫有名的山贼,纵横山沟十几年,屡次逃脱官军的围剿,绰号贾遛子。常言道,爹娘起的名字往往跟人对不上号,但众人送的外号肯定八九不离十。贾遛子见势不妙扔下守营杂兵第一个开溜,径直往安庆方向跑,在桐城找到老上级谷白桦。谷白桦一口气抽了贾遛子十几个大嘴巴,随即留下一个果看护罗军师,自己先带了十几个骑卫一路向北寻了来,让已经被打成猪头的贾遛子带了刚锋营剩下的步队随后跟上来接应。 关盛云早已从侥幸逃过一劫的溃兵那里知道了谷白松的阵亡,见了谷白桦免不得唏嘘一番。 两三天下来,关盛云又陆续等到振勇营游击龚德润、参将尤福田和游击张丁等人,总共收拢了三千多溃卒,装备物资当然是丢得一干二净。肥西舒城两县已经毁得形同废墟,掘地三尺也供不起几千张嘴,只好向安庆的张十三部靠拢,先把肚皮填饱再说,其他都是后话。一路踉踉跄跄挨到桐城,终于到达张十三设在这里的前进基地,与大小罗军师见了面。 虽然不归统属,关盛云毕竟是张大王同气连枝的“友军”,小小粮官哪有胆子不让关帅吃饭——再说了,几千饿得半死的穷凶极恶,百十名守粮的老弱病残哪里拦得住啊…… 关盛云把烤得焦黄的大饼在肉汤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嚼着,看着眼前一大群狼吞虎咽的叫花子,再次想起肯定已经不在了的关建林、关野火,还有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亲兵营,几滴热泪无声的滴落到汤碗里。 谷白桦在云南边陲长大,敢爱敢恨性格很鲜明。自小相依为命的弟弟不在了,成天找人晦气,小兵们谁见谁倒霉,连将领们都躲着他走,如果不是跟他关系最好的龚德润随时看着,说不定早已弄出几条人命来。 桐城是个小粮台,张十三给自己围堵安庆府北路的部队设置的——他完全不可能想到,带了不少军粮的关盛云会溃败到桐城“就食”…… 按预定计划,关盛云进攻庐州府,那里只有两三千战兵,但大家都知道孙杰能战,歼灭不太可能,但击溃则绰绰有余。北有滁河,南面是巢湖,孙杰残部只能一路向东逃窜。 自己打安庆,北面是关盛云的主力,长江这道从西南蜿蜒向东北的天堑会阻住官兵南逃,李玉庭也只能向东北逃窜,只要布置好轮番攻击的节奏,持续保持锋线的进攻势能,这一路水网密布,最终能活着抵达巢湖的狗官兵剩不下几个。双方各自完成战术目标后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挤压官军,最后在巢湖一带将孙李二部残余力量合围,一鼓聚歼,然后便可以顺江而下,直捣江宁! 接到派去阻止关盛云屠城的参将周宁的报告才知道,姓关的已经被打残了,不仅庐州府没拿下来,孙杰随时可能在自己的后背狠狠捅上一刀子不说,几十万石军粮都丢光了! 几十万石!张十三知道关盛云不缺粮,但真不知道这家伙富得流油到这种程度!羡慕嫉妒一瞬而过,随后便是恨:这他妈的简直就是资敌啊! 从陕西、河南这一路下来,估计姓关的是把地皮都刨了才能刮出这么多粮食,而且沿途陆续征用掉的民夫丁壮更是天文数字——张十三太清楚了:运输队里人命远不如牲口。牲口你要喂饱,还要顾惜着使唤;伕子们都是沿途抓来的,每天给碗稀粥自己去刨野菜扒树皮,然后在鞭子棍棒和刀枪逼迫下当牲口使唤,等到倒地连鞭子都抽不起来的时候,路边便会多出一具无名尸……一两千里路,说一石粮食一条命丝毫不算夸张——换言之,从归德府、项城、到阜阳,寿县这条路上,不仅粮食没了,人也差不多死绝了:几年之内,大军别想再走了——万一战事不利,想往回跑?换条完全不熟悉的新路走吧! 义父这里,以前一直是像蝗虫一样流动作战,想到哪里便是哪里,把一个地方吃光再冲向另一处。好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各地都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眼睁睁看着隔壁死掉绝不会伸手拉一把,然后祈祷别过来祸害自己、坏处是每过一处,两三年内最好别回头,否则可能挨饿。不过,大明这么大,还愁没处去么? 关盛云那边自从前些年窜过来,就赖在湖广一带。比自己这里压力当然大得不是一星半点:朝廷再扯皮,久占一地迟早狗官们也会推诿不过,总要调兵来合围。不过,经营一番,本钱可真十足十的捞到不少:百姓们竟然安居乐业,只不过把田赋统统交给姓关的了!不止如此,说起来,姓关的捞得竟然比朝廷还多——有功名的家伙们朝廷不收田赋,但姓关的收啊!仅仅这一条,听说便是以往地方上缴的三四倍之多!百姓们当然无所谓,反正种田交粮天经地义给谁都是给,无非是多一些少一些的事,只要能啃树皮活下去,大明的百姓们就会认命、缙绅富户们交了钱粮就能免灾,自然也都认了……如此一来,姓关的兵精粮足,别看占的地方不大,但几年下来跟各路围剿的官军打得竟是有声有色! 再后来,那边的罗军师派人跟义父联络,义父居然采纳了他的想法:双方倾巢而出南北夹击,在最富庶的南直隶扎下根,掐断混账朝廷的大动脉——漕运,先让北方能战的边军瘫痪掉!然后再次溯江而上,由湖广而四川而闽浙,天下粮仓便是囊中之物。狗朝廷肯定会大举反扑……看来关盛云是真心想这么做——这些军粮便是据守应天府的资本啊! 对狗军头关盛云和那个罗军师,张十三打心眼里瞧不起: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谁也说不好哪天自己如何便死在哪里,想那么多干嘛?有这么多儿郎纵横天下,何等快活! 张十三越想越气,但心里也知道,义父对这个狗官军很看重,别看这家伙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自己还真不能把他怎样。眼瞅着安庆府唾手可得,北面的威胁还要指望他替自己挡一下,于是索性又调拨了些装备物资过去,先让这个狗官军喘口气恢复一下吧——一方面义父说过除了留个心眼,也要彼此照应些、再说了,万一自己这里有麻烦,甩下他顶雷,也得给他留点本钱才可以多顶一会儿呢。等孙杰把他捉住挫骨扬灰,自己早跟着义父又打回四川了。 零散投过来的几百号溃兵,张十三也一股脑的还给了关盛云。在这个时代,哪怕表面上都是张虎大王的部下,内部也是山头林立,各个派系都在明争暗斗的争权夺利,何况是友军呢。为几百杂兵落人口实不值当的。尤其是关盛云,与其他各路当家的不能说势同水火,也是泾渭分明:毕竟是官军的老底子,官军杀贼,贼杀官军,多少年下来,双方刀上都有对方的血,说是友军,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他的兵铁定留不住,又不能用来填壕,干脆做个人情罢。也让其他当家的看看,咱们姓张的做人不含糊。 李玉庭在安庆府如坐针毡,江宁布政使薛孝文更是度日如年。 当年张虎在陕西扯旗造反,自己还在浙江仙居做知县。十几年间,由知县而知州同知、由知州而知府同知、再到知府、参政、乃至布政使。布政使,这便是所谓的封疆大吏啊,一步一个脚印,官椅始终在东南半壁打转。照理说,南直隶物华天宝,又是圣祖龙兴之地,最终熬到江宁左布政使,嗯,听说过阵子改制就叫巡抚了……正常情况下,当官能到这个位置,绝对是顶峰了。 与此同时,毛贼也成了巨寇,时而陕西河南,时而关中巴蜀,最多偶尔祸害一下湖广。本以为自己福星高照,想着再干几年便上书乞骸骨,能在江宁巡抚任上平平安安落叶归根,这一生百分百称得上功德圆满了。可突然间大祸临头,贼寇沿江大举长驱直入,书呆子李玉庭倒是一心为国,好好的应天府城不待,豁出性命跑安庆去堵贼,自己虽然坐镇应天府,但据报经略大人已经被悍贼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万一有什么闪失——带着天子剑的经略大人为国捐躯,布政使在后方安然无恙?别说仕途,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怎能不愁?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两难 第二十五章 两难 应天府的位置太重要了。 在政治上,这是太祖的龙兴之地,意义不消说、更重要的是经济上。 如果把京师顺天府比作帝国之首,南直隶的应天府便是帝国的心脏。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才是大明的命脉所在:不仅仅是北方的军队、地方官僚系统,包括朝廷中枢,想要有效运作,都必须倚靠南方的漕运维系。 与富庶的南方不可同日而语,自古以来北方就不是主要产粮区。更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和草原。上千年了,每到不好的年景,北虏便会大举寇犯,攻破边墙南下打草谷。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个威胁,当然,更因为那里是成祖爷“靖难”起家的根据地,而南直隶的官场则是建文皇帝留下来的,用着心里不踏实,于是雄才大略的成祖开天子守国门之先河,毅然迁都燕京,只不过在旧京留下一套六部的空架子而已。 百余年来的磨砺,九边精锐已经成为帝国最强军的代名词。不过,再强的劲旅也要吃饭,大运河便是帝国的大动脉——粮食、白银、布匹、丝绸、盐巴……分别在富庶的湖广、繁华的苏杭装进漕船,顺着长江水系,向东,向北,最后在紧依应天府的扬州集结,再沿着大运河源源不断的向北方输送着支撑帝国运转的绝大部分米豆和饷银。 再小的船只也比最强壮的牲畜车装载得更多,更不消说人了。而且,木船不需要休息、更不需要吃饭,越是大规模、远距离的运输,这种成本的差异便越是悬殊——货船宁可沿途雇佣纤夫溯江而上几千里也不会选择陆运,便是重要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道路开辟养护的巨额投入)。在任何时代,包括今天,水运,在大宗物资的运输中都占绝对优势,何况是那个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依靠陆路和人力畜力的大规模运输,其代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千里运粮,十不存一。除非,像关盛云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其结果只有一个:身后会留下千里无人区。 帝国为了维系这条大动脉的畅通,特别设置了漕督,也就是漕运总督,驻节南直隶淮安府,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漕督权力之大,远胜任何一省的巡抚或布政使:不仅全长3000多华里的运河沿线和军务归漕督管,甚至还拥有民事权,万事以其为首,一切都要为漕运让路!投入更是天文数字,如果被逆贼掐断,其后果,远不是一条布政使的人命所能承担的——对此,薛孝文心知肚明。 得知贼乱声势浩大,漕督王志栋借口协防,带领三千漕兵跑到了扬州。漕兵?呵呵,平日里拿鞭子欺负漕工苦力耀武扬威自是不在话下,对槽头们吃拿卡要更是行家里手,哪个失心疯的家伙才指望他们拿刀枪打仗!就算漕运总督的亲领标兵也是摆设而已——漕标虽然也挂个标兵的名头,真动手,弄不好连衙役们都打不过! 王志栋之所以跑到扬州,唯一的原因是倘若贼人逼近,可以躲进墙高壕深的应天府城!瓜洲渡是漕运中枢命脉,贼来可不仅是抢劫,更铁定会一把火烧掉——这样的话,哪怕再夺回来,往少里说,漕运也会瘫上一两年。 漕督是肥得流油的美差,能捞到这个职位,靠山便不是一般的硬——阁老、六部那里不消说,还必须要圣上信得过的人才能做!所以,到那时,王督很可能是个丢官罢职永不叙用——谁的脑袋会第一个搬家,薛孝文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庐州府衙里正在军议。 绝地反击击败了关盛云,又缴获了如此巨大数量的优质军粮,兴奋之余,宋明议和孙杰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携带如此之多的粮草,贼人绝不是来抢劫的。其战略目标,也绝不会是区区一个庐州府和安庆府,甚至,也不会是应天府这么简单!而且,两股巨寇倾巢而出,宁可身后留下赤地千里,彻底绝了自己的后路,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贼人妄图在某个地方长期盘踞下去——至于地点么,看两股巨寇的行进路线和动员规模,连史二雷都能脱口而出:南直隶! 大功已经立下,庐州府城肯定是保住了——即使贼人卷土重来,府城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民心所向,硬刚个一两年绝对不是问题,而且,就算这次朝廷里再扯皮,也不可能拖一年还不派援吧?摆在宋明议和孙杰眼前的,其实是一道选择题:是否出兵挥师南下去解安庆之围。 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固城自守。 首先,孙杰部总共只有两千战兵,这一场打下来,阵亡伤病减员超过两成,其余的也需要一段时间修养恢复。即使有宋明议的全力支持征召新兵,训练磨合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孙杰带兵多年,他的经验是决不让新兵自立成营,而是打散到老兵营里让老兵带着,而且不贪多:每个果里每次最多补充进两三人,这样,在众多基层士官和老兵们的带领下,部队始终能保持强悍的战斗力*。当然,这也意味着所部很难迅速扩大势力。虽然是百战精锐,但总兵力在那里摆着,一旦遭遇异常强大的对手,比如,面对被裹挟的洪水般的流民,再能打的精锐也会被淹没。 不过,孙杰对此倒是看起来毫不介意。一方面,这是孙家不成文的祖训,另一方面则是环境使然。 先说祖训。孙家老爷子在临终前对十来岁的儿子耳提面命,孙老夫人也时刻私下里谆谆告诫:圣上的天恩眷顾可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得让圣上放心!不仅不能过分膨胀势力,连婚姻也要慎重:只能在自己部下的家庭里找媳妇,或者干脆娶个平民。既不能跟文臣扯到一起,更不能跟其他军镇有瓜葛,尤其绝对绝对不可以牵连到什么宗室!先皇曾有次龙颜大悦,要赐婚亲王的郡主,老爷子坚决不从,甚至差点以死明志——当然,第二天先皇酒醒了,想明白了孙家的顾虑,也就默契地再也不提这事了:本朝还好,过一两代人,宗室和军镇搅合到一起,对谁都绝不是好事情!用孙老夫人转述老爷子的话说:“咱们孙家是圣上防身的匕首,绝不是杀人的刀!匕首装在靴筒里也好、揣怀里也好,永远是自己的、刀子越长越锋利,越容易让主人家担心:若是别人拿到了呢?说不定啊,一狠心就把它给毁了!” 环境也不允许。养兵的钱粮是朝廷根据兵部勘核的兵员数目定期发放的,低得令人发指,更免不得层层过手层层克扣,军镇若是实打实的报,几年下来再能战的精锐也得饿成禁不得风的叫花子一般。不过大家都知道孙家与历代圣上的关系,每次对拉来凑数的辅兵都装看不见,兵部白纸黑字记着孙杰部六千五百官兵,刨去必须的一成半“漂没”——这是规矩,也代表了文官集团大人们的尊重(正常的行情是扣三成,最高的能达到五成以上,借口太有的是了),也很少拖欠。每次打仗,地方上也都会全力支持,再加上缴获,养这些兵并提供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倒没什么问题。而你一旦真要做大,先别提会不会引起圣上的疑虑,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心里肯定都会有些看法,更不要说御史台都老爷们的汹汹之口了。那帮老爷吃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这碗饭,为了表忠心连圣上也敢骂的,跳出来嚷嚷拥兵自重那是真给你面子,保不齐哪几位大义凛然地指责孙家“屡负圣恩图谋不轨”也绝不是杞人忧天:有“闻风奏事”的保&护&伞罩着,都老爷们啐谁满脸吐沫星子你都得陪笑脸——敢擦?等不及你把袖子放下来,所有人都会扑上来啐到你能用吐沫洗个澡! 所以,如果选择固守,理由有的是:血战月余战死者半余者人人带伤、残敌未靖地方不安……绝大部分人不识字,宋明议于公于私也不会否认,朝中的老爷们更不会亲自跑来数人头,你就算说死了八成都没问题!有这场实力悬殊仿佛天助般的大捷摆在那里,最挑剔的都老爷也无法说半个不字——否则就该轮到自己被啐成满脸花了,这个道理谁都懂。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向北三百里便是皇陵所在的凤阳府!如果孤军南下,即使解了安庆之围,万一有漏网的流寇北蹿,哪怕毁了皇陵一草一木,坏了龙脉,这个天大的责任谁也扛不起! 与孙杰相比,固守庐州府,宋明议其实还有更大得多的诱惑。只是,这种想法应该永远深深地埋在心底,别说对把弟,连父母妻儿都不可说的:如果贼人一路攻下应天府,整个南直隶的官场必然会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一干高官,不死于贼刃也要死于朝廷大法——自己的大功,便是直通向那许多空出来位子的阶梯! 不过,倘若如此选择固守庐州,代价同样将是巨大的——孙杰和宋明议既然脱了干系,这个代价那便要由大明帝国来承担:安庆府、应天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安危。 庐州之围既解,宋明议第一时间派出信使联络凤阳府、应天府,孙杰也向中都留守司发出军情急报。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尽管声势骇人,关盛云这一支还是偏师。主力是巨寇张虎,贼众约五六万,连同裹挟的流民,总数竟达二十余万,贼营蜿蜒两百余里,席卷长江两岸,对沿途省城府城不置一顾,州县则无一幸免……现下安庆府岌岌可危! 这是宋、孙二人第一次得知张虎这股巨寇的真实规模。 这个时代的军情传递,完全靠驿马、驿船甚至有些地方仅能靠驿卒的两条腿完成,所以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甚至截然相反的。大明的人口仅为今天的八分之一左右(不到两亿),而且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网,一支几百人规模的小部队,哪怕在敌境行军,只要物资充足,走上五六天还没被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有信息都要经过高层的研判分析,最后推导出可能的结论——绝大部分武将不识字,责任便由文官集团承担。这也是文官集团普遍性瞧不起武将、武将们同样自惭形秽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前,宋明议和孙杰猜测,张虎这股巨寇应该在五六万人左右。若此,拼着庐州府赔光所有血本,再搭上孙杰豁出去断掉脊梁骨把整个军镇填进去,尚可勉力一战支撑到援军开过来;可是,二十几万贼众啊!就算站在那里不动让你一路挨个砍过来,谁能砍得动! 半晌无语的宋明议挥挥手:“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兹事体大,我们明日再议吧。”知府同知、通判等一干核心官员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纷纷长叹一声拱手告辞,副将沈成钢、参将上官飞等将领也抱拳离开。孙杰正想起身,被宋明议用眼色止住了。 宋明议带着孙杰来到后衙内堂,吩咐长随老李道:“我和兄弟聊聊家常,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退下歇歇罢”。老李默默地躬了躬身,离开了。 二人半晌无语,孙杰开口道:“大哥……” 宋明议一抬手止住了孙杰的话:“你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为兄先跟你说几句吧。” *新兵独立成伍 在近代军事体制得到广泛应用以前,将领们往往让新兵独立成伍。这样做的好处很大: 首先,可以迅速扩大规模。只要拉来兵员,可以一口气成立很多编制内的部队,给个番号(名字)就行,然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找朝廷伸手要钱,或者在地方上想办法。 其次,可以安插亲信。一方面提拔自己人,一方面从建军之初就为部队打下私人印记。 第三,往往征召来的都是同乡,比较好管理。 但弊端也非常大:这样的新兵营战斗力自然低下,往往在战场上拖后腿,甚至崩溃。训练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有限的营官,队官,果长们很难在战时掌控好部下。 孙杰采用的更像现代方式,战斗力比较有保障。根本原因是他和骨干将领都很清楚,他们是圣上的防身匕首,绝不能成为长剑。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忧心 第二十六章 忧心 南京,布政使衙里薛孝文在想着心事。 张虎本部近年来一直在川北保宁(今阆中)、顺庆(今南充)、夔州(今达县开江)乃至长寿涪州(今涪陵)一带流窜。早些时间,朝廷的湖广精锐被关盛云拖住,附近地方上能调动的资源非常有限,张虎也还没把川北吃成白地,双方在万县拉锯对峙有一阵了,湖北川北这两处的战事都陷入胶着状态。 张虎那里,可惜甘陕由于匪祸和旷日持久的干旱,实在抽不出力量沿汉中保宁一线向南夹击、成都府本可以从西南出兵北上围堵,但那个不济事的蜀王处处掣肘,尽管藩王食禄不治事,但一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捅过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张虎那里闹得动静太大,每次跑出来折腾都会祸及几省,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地方官在朝中都有各自的靠山,各地的钱粮损失自不必说,要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可是会辗转几道,最后要落在大人们的口袋里的!这时候谁说还没成气候的关盛云最具威胁,谁铁定便会被众口一词地喷成欺软怕硬畏贼如虎——心里明白和嘴上讲出来是两回事。有些混账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不能说破、有时候明知扬汤止沸,甚至投薪救火,你还得表现得很卖力,否则,官场上谁都不能容你! 这,便是大明。 好吧,那大家就一心一意先对付张虎。 也不行! 流寇二字的核心在一个“流”字。各省合力围堵,让其“流”不起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几万人便是几万张嘴、几十万人更是几十万张嘴。是嘴就要吃饭,无论把他们堵在哪里,要不了多久迟早便会互噬——饿极了的家伙们直接把张虎绑了来请降也极有可能。可惜地方上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千万别堵在我这里,否则等剿灭了巨寇,其他地方弹冠相庆,我自己吃几年土?凭什么啊! 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知府,每个人都在扒拉小算盘。于是,包围圈自然漏洞百出,张贼那里反而来去自如,拎着尚方宝剑的经略大人只能在一旁跺脚着急束手无策。薛孝文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官椅在湖广川陕,也只能如此:自己纵然想“大义为先”一番,总不能让上面提拔佑护自己的阁老、下边帮衬维护的部属们一起失望吧?哪怕念头露出一丝一毫,乌纱帽便先被摘了——而张虎,还是灭不掉! 没错,即使圣上颁严旨谁放跑贼寇谁问罪都不行。不说朝中为了推卸责任会吵成一锅粥,哪怕到知府一级,甚至州县,往往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前阵子陕西河南便是现成的例子:豫省气急败坏地指责陕省阴纵关贼嫁祸于邻、陕省振振有词地要求对方拿出真凭实据——人家早就做足了功课:勘验无误的“真正壮贼”的首级、大捷的军报与圣上的嘉奖、兵部事先批准了的卫所军镇的训练调动计划、至于粮饷军资的分配,不仅有卫所的签收单,连每日消耗都有精确到每一枚铜板和每一勺米豆的记录……你自己尸位素餐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却来血口喷人,试问天良何在!当年豫省巡抚左右布政使拉上两位一字亲王给自己背以为胜券在握,哪里想得到陕西的亲王也跳出来为本省站台!这场嘴仗吵了那么多年了,有结论吗? 没有! 那么,唯一解是调边军? 不过,显然不现实:流寇那么多人,边军来少了不济事,来多了……北虏打进来咋办?好吧,就算北虏不来好了——老规矩,部队开拔要发双饷,对吧?别说双饷了,本饷都欠了那么多年,这钱你掏? 这是一个迅速膨胀的大脓包,若是等它自己烂掉,帝国至少会丢半条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及早捅破、不过,第一个去捅的人一定会被脓血喷得满头满身!由此,大家便明白了,真正办法只有一个:装看不见,谁也别管! 流寇祸害哪里看个人造化吧。 结果便是今天,薛孝文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关盛云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羽翼已经逐渐丰满,现在看来,应该是联络上了张虎,而后者为寇多年,敏锐的捕捉到机会,两股巨寇勾结起来……由此可知,年前关盛云北犯陕西便是其预先商量好的!这招瞒天过海关盛云早已用得滚瓜烂熟,谁也没想到,这次竟手把手教会了张虎! 年前,关盛云仿佛中了邪,放着好好的湖广不待,突然领军西去。湖广的官场长出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这个魔头终于跑去和张虎一起祸害四川,自己可算清净了。由于朝廷的严令再加上免得再窜回来给自己找麻烦,河南湖广纷纷调集大军亦步亦趋地跟在关盛云后面。不用说,高级军官们都或明或暗地接到命令:死死堵住关贼返身回逃的归路即可,绝不可浪战——哪个贪功的家伙把他惹急了反扑回来,第一个杀你!没想到这厮冲到顺庆府,摆出一副要攻击重庆的架势,突然沿渠江北上,从保宁府一头扎进陕西。这下川省的官员们也稍稍放了心,自己虽百思不得其解,也是由衷地开心:小腹上那把刀终于离开了。今天看来,还是大意了,真没想到,这厮竟然下的这么大的一局棋! 关贼本身就是榆林卫的官军出身,回老家当然熟门熟路。一年多的时间不仅把陕西再次折腾得鸡飞狗跳,时不时还滋扰一下河南,这一手,彻底为张虎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似的飞报上去,大家眼睛都盯住了关盛云。 为了防范北虏,九边精锐不能动,对付关盛云只能依靠地方卫所的力量。关盛云没有任何顾忌,而且此行本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走到哪里都是吃光抢光然后一把火烧光!这就造成了一个类似张虎流窜的局面:官军没法追!关盛云身后是一两百里白地,衔尾追击的官军想不挨饿只能自带粮草物资——这怎么能追得上?而堵截更是天方夜谭,地方官都把周边有限的卫所军划拉到身边壮胆,派出来堵截?失心疯了不成! 关盛云的粮食靠明抢,朝廷怎么可能这样干?其实倒不是不干,只是抢不过关盛云,而且,别看能打的兵没几个,张嘴要吃粮的可太多人了,所以只能南粮北调,再往山陕运输——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沿途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数字,没多久便不堪重负,战略上只能逐渐变得转攻为守,这便给了张虎绝好的机会。这两个家伙一定前商量好了时间,张虎本部突然孤注一掷,倾巢而出,沿着长江一路席卷下来,就像一股山洪,扫过夷陵(今宜昌)、荆州、岳州(今岳阳)、汉阳,虽从这些坚城下径掠而过没做攻击,却抢夺了成千上万的大小民船,更将沿途百姓裹挟一空,滚雪球似的迅速扩充到二三十万人马,像一股无可阻挡的泥石流,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直奔南直隶扑来!张贼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九江,并将那里作为进攻南直隶的基地,盘踞下来。 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子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是更大的一把,由不得薛孝文不忧心。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取义 第二十七章取义 宋明议直盯着孙杰的眼睛,缓缓说道:“贤弟,咱们兄弟明说了罢。现下无非攻守二策。于情当守。守则万事太平:愚兄算是守土有方,官职再升一升应是板上钉钉、贤弟立下不世之功,圣上仁厚,宫保之荣自是不论,甚至封侯可望。不过,圣人云,君子慎独。倘使如此,你我心里总是有些歉疚。” 孙杰垂首附和道:“大哥说的是。” 宋明议继续说道:“于理当战。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主动出击,你我固然问心无愧,然咱们兄弟,可能便将自身陷于九死一生之境。愚兄还好些,库有粮,府有墙,纵使万一,总可再坚持些时日。但贤弟则完全不同!刀枪无眼自不必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本就是武人本分;可以区区几千人马去解几十万贼寇之围,无异杯水车薪、孙府这百年尊荣,凭靠的根基便是在此,一旦尽毁,你却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列位宗祖,以及后世儿孙们交待?” 孙杰喃喃道:“大哥,我也考虑到了这层。大哥也说了,圣上仁厚。不瞒大哥说,人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这几日兄弟已经想通了。以兄弟想来,孙某把家底拼光,纵然身死,族不仅不会灭掉,圣上更会厚赐天恩吧?” 宋明议惨然一笑:“兄弟你想得浅了。” 孙杰一怔,宋明议继续道:“你前面说的没错。你把部队都砸进去,自己也拼得一死,圣上当然会大加褒奖,孙府荣宠定在本朝一时无两……不过!就像一座大厦,外部堆砌得再富丽堂皇,根基被凭空抽了去,还能立得几日呢?而且,每一次加盖的碧瓦金砖,都会让这座大厦更早地崩塌!” 一席话如一桶冰水,孙杰瞬间僵在那里。 宋明议淡淡地问道:“我那侄儿,可会带兵?” 孙杰下意识地回答:“十来岁的娃儿怎带得兵。”继而一挺胸,“不过,先父去世时,兄弟也是这个年龄,也没带过兵的。” 宋明议道:“这个愚兄当然晓得。不过,伯父仙逝时,手下那些副将、参将、游击、千把总们大部分应该都还在吧?这些人的高祖、曾祖、父辈,都是世代在你孙家的营伍里讨生活的吧?离了这些忠心耿耿的世家部下支持、辅佐,贤弟再是天纵英才,能成今日之功么?我来问你,你把他们都打光了,他们那些与我侄儿一般大的子侄,可能辅佐侄儿练就今日贤弟的百战雄师么!” 这些话把孙杰彻底问傻了。 宋明议向孙杰探出半个身,压低了声音道:“你和手下将领们全部为国捐躯,没错,圣恩自会荫蔽侄儿和你部下的子侄,孙府的帅旗短期内绝不会倒,可这帮娃娃兵将来能打仗么?等他们长大,在本朝,自可仗着父辈的功勋享受荣华、万一……”说到这里,宋明议将声音压得近乎耳语,“万一有一日圣上大行龙驭九天,新皇会不会还能念及你和部下们曾经立下的勋业呢?养这么一支部队需要花多少钱你比愚兄清楚,历代圣上对孙家的恩宠愚兄也很清楚,不过,那……并不全是因为念及尊祖的功劳吧?更重要的,是你的兵能打!对吗?如果不能打仗,你觉得这支部队还能让圣上花多少钱粮一直养下去呢?” 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孙杰离了座,向宋明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动容道:“大哥!” 宋明议也慌忙离了座,一把没拉起孙杰,索性自己也对跪了下来:“愚兄知道这些话是犯大忌的言语,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说出来,便是发自肺腑。兄弟什么话都不须说,你我交心,相信换做你也会对愚兄如此。快快起来,被人瞧见反而不好。” 二人回了座,孙杰感激而又茫然地问道:“依兄长之见,便当如何?孙某是个字都识不得多少的粗人,兄长见识胜我百倍,该如何做全听大哥的。” 宋明议神色一正,对孙杰说道:“愚兄自幼读圣贤书,最喜欢文忠烈公(文天祥,明追赐谥号‘忠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段话。想了几日,此刻愚兄也已想明白了,人生百年,无愧便好。再说一句不当讲的话,倘若张贼得逞,南直隶官场必将会有一场大动荡,届时愚兄定可得利其中。不过,夜深之时扪心自问,终是愧对神明。我今日把话说透,便是想你我兄弟同心,即便引得贼人来攻庐州,只要解得安庆之围,南直隶龙兴之地平安,咱们兄弟不过再一次并肩赴死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人算不若天算,这身后事,岂能顾得许多——何况,你我大义公心发自至诚,苍天有眼,定可佑护儿孙。” 孙杰也正色抱拳:“大哥说的是!经大哥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轻松了。如此,孙某死而无憾!这一两日我便领兵往援安庆。我的辅兵队应该还有千五可用之人,大哥再帮我准备同样数量的精壮民伕即可。我的亲兵营除去伤殁还有三百多人,给大哥留下协守庐州,你莫要推辞,单靠衙役守不得城,这几百人有盛得功带着,能十全十美,也可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宋明议在向薛孝文发出的捷报里,附上了自己和孙杰的判断,当然,为了防止落入敌手,对孙杰即将展开的游击战法只字未提。这种关乎军情的报告,理论上当然应该向四省经略李玉庭递交一份,但不现实,安庆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根本不可能送到,反而可能落入敌手。于是二人又以孙杰向朝廷兵部报告的名义,将军情判断抄送沿途山东、河南巡抚——一方面,这些疆臣也会援引这份内容分别向朝廷报告;另一方面,朝廷必保南直隶,最近的援军就是这两省,也算提前打下招呼让两省未雨绸缪做些准备。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盘算 第二十八章盘算 朝廷肯定同样会调湖广江西和浙兵参与围堵,对此宋明议倒没怎么在意:作为庐州知府,他的主要责任是守护地方,这方面自己可以说已经交上了一份满分答卷,不用等京察了,过阵子升个左右参政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再能提前做好大军南下的准备工作,连升三级一步跨到从二品的布政使也不是没有可能。湖广和浙江的兵马粮台自由其本省操心,他关心的是北路援军接应。 毋庸置疑,山东的援军会来得最快——钱抚台肯定不想让舅爷李经略陷在安庆。不过这一路与己无关:援兵肯定走淮安府、扬州府然后从应天府向西往援安庆,不经过庐州。宋明议要照应的是豫省援军,嗯,尤其,很可能还有京营!关盛云就是从河南过来的,豫省调来的军队充其量也是象征性意义——若是有能战的劲旅,何至如此!南直隶太重要了,十有八九,圣上会调动三大营来援——把这一路的准备接应做好,自己便可锦上添花,才干与忠诚直达天听,意义非同寻常! 关盛云这一路从河南归德府(商丘)过来,经过亳州、颍州(阜阳)、寿州(寿县),直犯庐州。这些地方,均为凤阳府(蚌埠附近)所辖。不过,凤阳开府,乃是因为这是本朝太祖故里,论富庶和实力,万万比不得庐州安庆——若是繁华富庶,太祖爷当年怎么会起事呢?关盛云避开了屯有重兵的凤阳府城,那里也是中都留守司所在,因此,凤阳府城以北包括宿州,没遭到兵祸。凤阳也有知府,宋明议不可能越俎代庖,那里接应大军肯定会手忙脚乱一阵子,但怎么也能应付过去,提前打个招呼便是了。 麻烦的是他们离开凤阳府以后该当如何。 说书先生往往一开口便是十万甚至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那是胡说八道瞎扯。古人的饮食中极度缺乏蛋白质,无论是植物蛋白还是动物蛋白,都缺,全靠碳水化合物提供热量。因此,食量大得惊人,每人每日定额在4斤左右。十万大军每天就是四十万斤——这还不算骡马的草料!也就是说,先别说打仗,大军一个月便要吃掉一座山!一路走过来,所过之处不说赤地千里也差不多了。因此,肯定会分兵,分头行军。京营与河南的这一路援军无论是走亳州还是颍州,那都是凤阳知府的事,但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咽喉要津——寿州(今寿县)。 寿州也归凤阳府管辖。不过宋明议知道,关盛云来过以后,那里已经变成白地了。能让大军离开凤阳便已经是该地知府大人的极限,所以,若想别出乱子,尤其在便要在寿州预先建立起一个补给基地。 宋明议有胆有识,一则形式严峻,二则自己要给圣天子和朝廷留个深刻印象,也顾不得许多,所谓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一伸手便把责任揽了过来。 另一个问题冒出来。别看有人,也有粮,换做其他人,这事还真的很棘手:在距离府城两百余里的无人区白手建立个可供大军就食的基地,谈何容易? 宋明议不愧是能吏,一口气颁布了几条命令: 甲:凡是自愿到寿县帮忙的流民,回来以后,官府将按照每丁十亩的标准划拨荒地耕种,一年后,只要土地没有被荒废,不论收获多少,官府便会颁发盖着鲜红大印的田契——这块原来的无主地,归你了!而且,免三年田赋! 乙:自愿去寿县帮忙的流民,需要服一个月的劳役,任务是建立粮仓和简易军营,劳役期间由官府提供饭食。 丙:不想或不能去寿县帮忙但家中有余粮者(几乎人人都刚刚领到大量粮食),只要自行将余粮运往寿县粮仓,验收后,官府会发给收据,凭此收据,按照三倍计算免田赋——也就是说,假设你每年的田赋是一石粮,只要你现在将一石粮送到寿县粮仓,未来三年你都不用交田赋了! 转眼间,从庐州到寿县的官道上便出现了滚滚人流!援军虽然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前进基地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建设起来。治安问题也不在话下——孙杰威名赫赫,派出百来名经过血火洗礼,刚刚磨砺出锋芒的守营兵带上宋明议征召的两百多协防人员,维持秩序足堪所任。 宋明议也很会做人。把这些工作上报时,同时具署了凤阳知府的名字!这一手很漂亮:朝廷不是傻子,真正是谁的功劳大家自是一目了然,重要的是人品态度! 孙杰当然没闲着。以辅兵队为骨干修整了肥西县的城墙,虽不能说像庐州府城一样固若金汤,但御敌时足以作为小型要塞抵挡固守一阵子。 前哨设在舒城和庐江,设置了烽火台,每个哨所三十名骑手:十名孙杰的骑塘配二十个会骑马的辅兵或衙役,每人一马,主要是预警作用——烽火台并不是像大多数人想象的“看见敌人便点火放烟”那样简单,它能够传递很多信息:从一股烟到三股烟、狼烟的白黄黑三种颜色、持续特征(施烟者会使用湿毯按照一定规律遮蔽烟堆,这样远方的观察者便会看到断续的烟柱)等组合在一起,可以传递出敌军规模、步骑数量、攻城武器、粮草辎重等复杂的军情。这些工作,孙杰的塘骑都驾轻就熟。遇到敌人的小股侦察部队,能打便打,打不过也能据守,实在不行,骑兵还可以跑…… 随后,孙杰领了磐石和虎翼两营在五百丁壮五百骡马的支持下离了庐州府去找张十三的晦气。长捷营和虎贲营留在庐州休整、协防。 果然不出张十三所料,张虎在九江老营里得知关盛云丢了军粮大败而归的消息后,只是私下里把这个狗军头臭骂了一通,又给他送了两千炮灰辅兵和一些军资,并建议他离开桐城,逆江而上,到武昌府的兴国州替大家守后路兼带休整恢复。 虽然情绪上很不满,但内心里,张十三对义父张虎的安排还是很佩服。关盛云虽然这次败得稀里哗啦,但自己这一路势如破竹,毕竟是因为关盛云北上引开了朝廷注意力;而且,更是并肩作战的友军,就凭这两层,义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了,这帮家伙战斗力确实了得,别看这一仗稀里糊涂地灰头土脸,如果想趁机一口吃掉,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只要关盛云还活着,便不能小觑。 张十三自己原本的小算盘是让关盛云在桐城一带替本部挡住孙杰可能的偷袭,哪怕送掉狗命也没啥关系。但义父考虑的是全盘:几十万人马的洪流,要一鼓作气席卷南直隶,虽然缺了北面这一路的夹击,但大军已经冲到安庆府,这种小挫对总体态势已经没有太大影响了。他的部队本来拥有绝对优势,但被孙杰打得这么惨,尤其是作为骨干核心的亲兵营团灭,部众会不自觉地产生恐惧,这种心理劣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如果孙杰再次偷袭,可能不等接战,大半人马便会溃散,不仅没法挡刀子,反而是个麻痹自己的隐患!而且,客观的说,关盛云确实算能战。把被打残了的部队派到后方休整,一方面让他恢复各部建制重构指挥系统,另一方面调整一下士气:在营伍里长大的张十三知道,重新组建亲兵营后再拣几个弱鸡对手让大家练练胆,要不了太久,便又是一支劲旅。 破了望江县,前锋已经占了石牌,安庆城垣已经遥遥在望,张十三开始琢磨起攻城的事情。 正历皇帝朱祁钧(庄宗)忧心如焚。 正历知道,李玉庭是个忠臣——父皇驭龙宾天前特地告诉自己:李玉庭颇多书生气,是个直性子敢言的忠臣,可以信任。其上书言事虽有些愚论,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把他下狱有三个理由:其一,他的攻击面太广、得罪的人太多,不惩戒一下,文官集团会不甘,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从而影响帝国的行政运行。其二,磨挫一下他的锋芒,给他些教训——当然,早已关照锦衣卫把人看好,否则一定会不明不白死在牢里。最重要的是第三点:留给自己的重要遗产——“朕下其狱,汝释而用之,彼焉不感激涕零誓为犬马乎”! 李玉庭开复后果然不出先皇所料,殚精竭虑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不过,这个忠臣,到底是不是个能臣呢? 恐怕未必。 领了天子剑和经略四省的大印,不仅户部先后拨了百万银,自己还特地从内帑赏了十万两私房钱,快两年了,贼寇居然威胁到南直隶! 这个李玉庭确实算忠心,奋不顾身的跑安庆去堵贼——不过,其个人生死与南直隶的安危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南直隶是关乎帝国兴亡的要害之地,必须保住,死十个李玉庭也无所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湖广的兵不行。关盛云占了几个州府而已,却久攻不下;张贼大举来犯时又只顾凭险自保,放任其顺流而下,此时能在后面给贼人制造些骚扰牵制便是侥天之幸、江西兵更差,轻易便被贼人突破九江、云贵土兵不用想,远水解不得近渴、浙兵必须调自不消说,但只能算策应的偏师,主力则要靠北方——残破了一半的河南是几乎无法指望的,能抽出来的也肯定是充数应付、鲁西南听说盗贼蜂起,按倒葫芦浮起瓢,不过钱谦福肯定会竭尽全力……正历在心里默算了一阵子,下了决心:调京营。从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抽调战兵万五,另责宣大总督抽调劲旅往援! 宣大总督郑国平接旨后思忖片刻,令人传来大同总兵官邓长江,简单交代了一下任务,邓总兵领命而出。 邓长江非常明白总督大人的用心,对此也非常感动。不过,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有把话挑明——之所以派邓长江领军,除了他确实能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他曾有个结拜兄弟卢四象,两个人是在抗击北虏的战场上结下来的过命交情。 后来,卢四象改了名。 现在的名字叫关盛云。 第一部完。 章节目录 第二部《前世》 第一章 卢四象 第一章 卢四象 邓长江本是宣府游击卢勇手下的一个小把总。 关盛云是陕西延安府人,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做教书先生糊口。说是教书,其实就是各村稍微富裕些的人家你半吊他八百的凑几吊铜钱,请人教娃在农闲时识几个字——是的,就是识字而已,科考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那个年代,教育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五六岁的娃便开始割猪草、捡柴禾,能帮大人做不少事;十来岁便可以下地当大半个劳动力使了。收成好的年景,顿顿吃干即是小康人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饿着肚子的田舍郎心里只会想着吃口囊,绝不会白日梦什么天子堂。 如果风调雨顺再加上几代人勤俭持家没出败家子没惹什么官司麻烦,一个正常家族,需要整整三、四代人,才能改换门庭:第一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多少让娃识些字、第二代再省吃俭用积攒下几十亩田产、第三代继续努力,整个家族能够拥有几百亩家业,然后合家族之力,请些好先生教全族的娃娃们,争取让其中一两个能考上秀才公,最后,让第四代家族中最聪明的那个娃全脱产,整个家族供他一个人一心一意读书,如果能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从此,这个家族便实现鱼跃龙门,进入缙绅阶层。 有钱的大户人家,不会找落第秀才做西席。连年大旱,饭都吃不饱,寻常人家谁还有闲钱请先生教娃识字?于是关秀才连饿带病的,不久便死掉了。关盛云十几岁,葬了父亲后逃灾出来,一路乞讨流浪,到了宣府,饿得实在走投无路,插个草标卖自己。偶遇卢勇,见这小叫花子居然识字,啧啧称奇,收做小厮家丁。 游击官职不大,能贪的银子不多,养得起三四个家丁就很不错了。家丁要改姓,卢勇是个粗人,便让师爷给起名字。师爷按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排下来,于是,关盛云便成了卢四象。 今天的大多数人对“家丁”这个词有误解,要么觉得所谓“家丁”就是歪瓜裂枣的狗腿子,要么就是给主家打杂的使唤佣人——这是被傻缺的影视剧带歪了。 其实都不对。 那时候,所谓“家丁”,跟“下人”有很大区别。帮佣的下人,有长工也有短工,当然,也有时间太久双方产生情感以后跟一辈子的,但,下人不用改姓,永远算“外人”、家丁则要改姓,算“自己人”——可以理解成“这个‘家’里地位低一些的‘自己人’”。不仅吃喝拉撒零钱花费啥的你不用操心,连娶媳妇养老乃至死了安葬,一切都由家主负责包了。这种情形下,家丁自然会对主家有极高的忠诚度,哪怕是卖命都在所不惜:主家会记着这份情义,此后一家老小的照顾不必说,孩子甚至可能会跟府里的少爷一起读书成长。 是家人就能吃饱饭,卢四象的个头和力气蹭蹭的长,短短几年,便成了个高出常人半个头的壮小伙子(明朝人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卢家除了师爷,就属他认字最多,所以卢勇也格外偏爱,手把手教他武艺,后来索性又给他入了军籍,做了自己的亲卫,再到后来,干脆认了义子。如果没有后来的惨祸,关盛云很可能最后能混到个千总,或者游击,在边关终老。 那些年虽然明里暗里开了马市,蒙古族同胞可以用骡马牛羊换一些布匹粮食盐巴铁器啥的,但边关一直说不上有多太平:大动干戈倒没有,双方三五成群的骚扰时而有之每每不绝。不过对此,无论是这边的朝廷还是那边的部落汗王爷,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以当时的通讯和交通条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可能管得过来。 宣府镇在主防线外百里设有若干前哨,驻军十几人到几十人,职责是为了预警。小股的北虏不用搭理,他们啃不动据点——话说回来,撑死存了几石杂粮的半永久性据点也没啥油水啃头、看到举族来犯的大队人马,点起烽火后跑回来就是了。 烽火台的士兵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选拔标准倒不是什么思想过硬武艺高强,而是——你有家小。对面的北虏要是大举来犯,你吓的直接投降或者忘了报警就跑咋办?有家小,事情就好办了:杀你全家呗。 卢四象和同伴卢八卦有次替卢勇去几个亲近哨站传达“得空时抓些流民补充辅兵”的命令,归途中偶遇十几个蒙古族同胞。远远见到衣甲鲜明的两个孤零零游骑,蒙古同胞们热情洋溢地围了过来:铁甲可是宝贝啊!卢八卦没跑脱,卢四象的马匹也脱了力,眼看在劫难逃,恰在此时,一声呼哨,救兵到了——几十个叫花子仿佛神兵天降般的出现在眼前! 蒙古族同胞扔下七八具尸体跑了。就这样,卢四象认识了邓长江。 后者是领着这帮叫花子,哦,错了,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的小头目——普通当兵的日子过得太苦,跟乞丐没啥两样。邓长江是另一个前哨据点的把总,吃怕了盐水泡杂粮饼,偷偷领着手下兄弟们溜出来,本想撞个大运,看能否遇到个把倒了血霉放牧溜达远了的蒙古朋友,进行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赶一些牛羊回来祭下五脏庙,要是能碰上三五个兴冲冲来马市交易的财神那就更赞了,没想到歪打正着救下了卢四象。 虽然没发财,但七八个首级功绝对是中了头彩啊!大明的军功制虽不是一成不变,大体来说,斩首数占报兵数的百分之一就是妥妥的一级功到手! 啥叫报兵数呢?就是朝廷兵部认可某将领手下、名字在兵部有记录在册的兵员数量。 那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清楚大明朝廷到底有多少军队。将领们找朝廷要粮要饷,于是往死里夸大手下的人数。一个军镇(总兵官)上报说帐下“十万虎狼之师”很正常,这叫漫天要价。朝廷不傻,真按这个数发粮饷,把宫里的娘娘们全卖了都不够,铁定会破产!于是要“勘合”,就是兵部派人下去数人头,这是就地还钱。 兵部的大爷(请读二声)下来,让军头把所有人叫齐了,开始往下刷数字:老弱病残孕不算,都滚、没有武器的不算,都滚、武器上没有铁头儿(比如木棍)的不算,都滚、有铁头儿但属于农具的(比如锄头粪叉子)不算,都滚……每刷一遍至少砍一半下来,于是十万雄师变成了三四千叫花子。接下来便是吃卡拿要的常规流程,军头把大爷伺候舒坦了,可能给你再加五百人、大爷不高兴了,说刚才眼花麻烦你重来一遍本官再仔细数一数肯定是你不识抬举把大爷惹毛了……最后,朝廷按照他数过报上来的这个数给你发粮饷。 将领要发财、要养家丁、要给亲兵提供装备和训练,这些都要花钱,朝廷当然知道,但不可能替你买单!咋办?自己想办法呗。于是将领喝兵血,就是克扣粮饷。总兵扣副将、副将扣参将、参将扣游击、游击扣千把总……最后到了大头兵那里,也就只能剩下一个勉强饿不死的境地了。 你以为数完了报上去了就能领到钱粮?做啥梦呢?还有“漂没”呢!这是规矩。 简单说,漂没就是船沉了车翻了突然蹦出来个老妖怪啊呜一口把银子粮食都吃了你们不用惦记了的意思。漂没的比例一般是三成左右。好些的(像孙家),两成、没啥靠山又臭脾气的,押运官一口咬定说路上损失一半你也没地方讲理去。 更绝的还有一手,那就是朝廷会把给军队配发粮饷的纸面数字发正式公文给各级军官!潜台词是——看到没,菩萨是好的,都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钱粮嘛,朝廷该发的都发了,你拿到手多少别问我,找你上级领导去! 这个法宝叫“大小相制”。 对军镇来说,总兵官是“大”,副将是“小”:朝廷给军镇多少,副将你自己看、实际到手多少,副将你自己算!咋样,朝廷对你不错吧?知道谁是坏人了吧?以后这家伙要是想谋反拉你入伙,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对“协”来讲,副将就是那个大,参将便是那个小……目的呢,就是让你们有矛盾,免得你们拉帮结派沆瀣一气的对付朝廷! 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有战斗力?谁管这个!反正流民罪犯多的是,将领随时抓官府每天送,还担心炮灰不够数么? 朝廷完全明白,报兵四千,刨出去肯定确定而且一定还会有的水分不说——勘合的兵部主事回来就纳了个妾别以为锦衣卫都是瞎子!一个军镇,上阵真能打的,撑死了就是将领自己养的那二三百(心肠软的)、三四百(这个家伙比较狠)亲兵家丁。打赢打输将领自己报的一概不算数,以上交的首级为准。你说大捷,但没交首级?嗯,口头表扬一下。想升官要奖金?交人头来! 首级验收也很严格:头发有没有铰过(少数民族同胞和汉人发型不一样)、有没有胡子(别拿儿童充数)、必须有喉结(别拿女人头蒙事)、如果实在难以分辨,扔水里,扬脸看天的算男的,后脑勺朝上的是女的(这属于乾坤阴阳那套高科技)……交上来能通过验收的首级,肯定远远少于实际战果,综合了这两点,便制定了百分之一斩首功的奖励制度。 在师爷的生花妙笔下,朝廷看到了游击将军卢勇,得闻北虏犯边,拍案而起,毅然决然的率领本部儿郎出关迎头痛击,面对来势汹汹的强虏,义无反顾的身先士卒,托圣上洪福加边军虎威,四百虎狼追砍万余贼寇二十余里,毙敌无算,奈何绝大多数首级被践踏得不可辨认……这些货真价实的人头交上去,便是如山铁证! 两级功! 游击卢勇于是成了优先以副将衔升用的参将卢勇。神勇无敌带队冲锋的卢四象、邓把总也成了卢千总、邓千总;擅自脱岗的邓长江本来没入卢勇的眼(否则不可能饿到自己出去找食),更凭此一跃而成了卢勇的心腹,皆大欢喜。 章节目录 第二章 仇衅 第二章 仇衅 大明朝的兵,按兵种来说,有不少种类:马兵(再细分还可以分成骑兵和骑马步兵)、步兵(步战兵和守营兵)、车兵(车营)、水兵(主要职责是运输,捎带脚的跳帮砍人)、弩兵、标兵等等。其中,标兵是高级长官的私人卫队,也是所有兵种里面的佼佼者——今天,这个词语还保留了这层含义。标兵分六种,分别是:督标,隶属总督的卫队、抚标,巡抚的卫队、提标,提督的卫队、镇标,总兵官的卫队。除了巡抚主管民事多一些,其他三个职务都跟军事有关。所以,卫队成员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当然,巡抚统管一省,钱粮不愁,因而抚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另两个就是用来凑数的了:北方河道总督的河标,和南方漕运总督的漕标。这两拨虽然也叫标兵,特长是鱼肉百姓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这么说吧,除了打仗不行,其他全能!所以不提也罢。 按照另一种分法,大体上则可以分成两部分,战兵和辅兵。 战兵,就是朝廷勘合过的那些兵员,在兵部有记录、理论上朝廷管粮饷的。辅兵不算数——不仅数儿不算,连人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会说话的牲口,但还没有牲口力气大!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将领亲兵的皮鞭棍棒监督下屯田种粮食,供应军队,哦,错了,供应军头。种出来的粮食,将领们会给他们留下刚刚够勉强饿不死的,其余全拿走。 既然不能当炮灰用,田获又不入两京十三省的官账,朝廷才不会管辅兵的具体数量有多少。因为这个原由,每个将领都拼了命的夸大自己手下的战兵数量,有三千叫花子他就敢报十万雄师,然后满脸委屈地伸手找朝廷要钱要粮、哪怕有一万辅兵在帮他种地,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反正秋收以后一粒粮也不会掏出来给自己的兵吃——能光明正大地找朝廷伸手,哪个神经病才会自掏腰包?而且,就算哪个家伙突然失心疯天良发现一回主动申报了——你让其他同僚怎么办?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父淫&母!别看大家平常“大小相制”每人揣个小心眼互相坑,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面前,所有人会放下分歧,齐心协力先把这个坏了规矩的家伙灭了再说! 这种制度源于太祖朱元璋。 提三尺剑一统山河,捎带脚把功臣们团灭以后,讨饭出身的老朱同学开始琢磨一个经济问题:蒙古鞑子远遁漠北、西南诸夷连铁甲都没有跟猴子没啥区别想揍随时动手就是了、其他的,就剩下一些“不征之国”——嗯,出征的成本太高,也实在没啥油水可捞,干脆做个口头人情显得朕厚道吧……踏马的朕还养那么多兵干嘛?光吃不干活,得花多少钱啊! 可真把军队全解散,老朱再财迷也不敢玩这个真心疼大冒险,最后聪明的老朱终于琢磨出一个好办法:半兵半农的卫所屯田制!平常没事时你们给朕种地,自己养活自己、万一有事你们就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去给朕砍敌对势力!哈哈,“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自古以来就没有朕这么聪明的,快点都来夸夸朕! 这办法行么? 当然行。 哦,也不行。 说行,是因为大乱初定,放眼四顾心茫然:真没啥敌对势力了,半耕半戍没啥问题,即便有,让这些刚下战场的家伙重操旧业容易的很,一句话的事。 说不行,是因为两三代人以后,卫所兵已经由职业军人完全蜕变回农民,战斗力归零了。以至于后来倭患,几十个职业悍匪能够追砍成千上万“威武雄壮”的卫所“官军”几百里! “祖制”不能变、“农兵”又不管用,于是再有乱子要镇压,便逐渐形成了募兵制。募来的兵,自然要负责砍人,但……负重行军很耗体力的,累得半死怎么还抡得动刀子,总要有负责替他们砍柴烧水背武器的吧?然后,便有了战兵加辅兵这种天经地义的组合…… 最终,朝廷又给自己本就不堪负重的财政狠狠加了些重量——募兵打赢了仗,将领们获得指挥使的职务做奖励、中级军官要实封千户百户、小军官和有功的老兵也要奖励些田亩;指挥使就要有“卫”、千百户要有“所”;有“卫所”就要有军屯,有军屯就得有人种地……谁种?辅兵啊! 完美变身:将领变成大地主、中级军官变成中地主,小军官和老兵们也变成了自耕农。嗯,都不用上税交皇粮哪种。 于是,到这时,终于演化成一种无敌的终极坑爹循环形态:原有的卫所出产不仅进了军头腰包,朝廷还要给他们继续发钱粮养兵——这些兵还偏偏不能打仗、有乱子只能重新去募能打的兵,打输了全赔你要继续募下去,好容易打赢了,这帮家伙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以后要一路养下去农奴给军头干私活的卫所,再有乱子还要重新募一遍…… 卢勇的军屯田有两千多亩。理论上,产出足够他那个营的口粮了,实际上也足够。当然,像其他所有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军头一样,除了养自己的家丁和亲兵队,田产他是一粒粮都不会掏出来的。升了参将,可以扩招部队,扩招就有钱粮可拿啊,于是他从辅兵里挑出些仔细辨认一下还能算个人的家伙——理论上有粮吃的战兵都是叫花子样,地位连牲口都不如的辅兵们能是啥德行?在大明,牲口都有在册的记录,辅兵们则完全没有!又安排卢四象和邓长江等人带着搜索队四处抓流民凑数,终于又拼出来两个营的编制。 有编制就有粮饷。不过,乐极生悲,卢勇的厄运也开始了。 军户是世袭制。只要你入了军籍当了兵,以后你的子子孙孙便要永永远远的做下去。行伍世家出身的卢勇当然明白,新扩编两个营的粮饷要孝敬长官一部分,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规矩;他心里同样很清楚,甚至一直很尊重文官经手后的“漂没”,这更是天经地义。 但这次漂没的有些不像话了:居然高达六成! 大帅副帅们也觉得文官们太过分了些,象征性过了个手,两层过手统共只留下一成意思一下,即便如此,发下来的竟然不到三成!要知道,这三成真的折算下来,可差不多还是要减半的啊! 户部拨给兵部,兵部再发下来的饷银应该是成色九成以上的官银、米粮应该是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白面——卢勇这些参游中下级军官们领到的,则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民银和掺了土的杂粮!这其中的玄虚,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如果单单是这些,卢勇也就认了。自己这场“大捷”究竟怎么来的,瞒上不瞒下,大家心里都有数、新添两个营的钱粮,大不了全孝敬上去,只要那帮家伙别呼啦啦饿死一大半就行,反正以后会成为定额发下来,还是只赚不赔……但,这次,文官们是连原来那个营的粮饷一起扣的——也就是说,一场大捷下来,不仅没赚到,反而把老本也赔了! 仗着领了皇赏——圣上开心,发了一百两内帑私房钱,又赐了一坛御酒说是“以壮将军虎威”,这些直接来自帝国最顶层的赏赐没人敢打主意,于是卢勇喝大了,当着押运官——一个从七品的州判的面发了几句牢骚,这下捅了马蜂窝! 皇赏是由一个公公送来的。 太监其实是尊称,在大明,并不是每个公公都能叫太监的!公公们是圣上的家奴——那时,圣天子以天下为家,家法自然大于国法。也就是说,别看文官集团可以把武将们收拾得欲哭无泪,但打死也惹不起公公们。就算他们折腾到把天捅个窟窿,文官们也只能忍着,回头再向圣上哭诉告状,如果圣天子不说话,谁也管不着这帮家伙! 一般来说,除非拿到特权,比如尚方宝剑或金银令箭,武将们向皇帝的报告,必须经过通政司转呈御览——如果你说了文官老爷们不爱听的话,呵呵,对不住,你的报告在这一关就会被驳回:圣上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听你念叨什么大米杂豆的鸡零狗碎! 但文官们可管不住公公的嘴啊。虽说派到苦寒的九边给一个小小新晋参将送皇赏的公公,大多是宫里打杂扫地等不怎么受待见的主儿……那也是圣天子的身边人,保不齐哪天这话就传到圣上耳朵里! 好一通打点,文官们不仅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原封不动地吐给了公公,更被这位尖嗓子的“天使”(就是这个词,天子使者)抓住机会小放了一把血——其实,这位天使本身对卢勇也不满:咱家才不管你&他&妈的真穷假穷,大老远的给你送恩旨,才封了一百五十两给咱家,打发要饭的呐?!咱家回去还要给大小首领们分呐,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难道咱家是为了给你倒贴银子么! 堆起谦恭的笑容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天使,文官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杀意:不知死的狗头好大狗胆,竟敢在天使面前公然叫屈!一个小小的参将竟敢如此,往后那些副将、总兵,还不得蹬鼻子上脸跑去京师告御状么?坏了规矩一定要付出代价! 血海深仇。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章节目录 第三章 死生 第三章死生 于是,不久,因为“神勇无敌”与“赫赫战功”,卢勇参将被派调到宣府的万全右卫——对面是野狐岭,也就是当年成吉思汗灭金的决定性战役发生的地方。 照理说,这些年宣府与对面的瓦剌部,大体关系保持得还算可以。虽则朝廷曾经下过命令停止互市,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近十几二十年,马市明里暗里一直很热闹,一开始是零星的牧民边民偷偷摸摸,后来逐渐成了规模,甚至军头们本该供应部队的军屯出产也逐渐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换成了皮革骡马,文官们自然不动声色地狠狠地一遍遍薅着羊毛…… 卢勇原来一个营400来人,又凑了四五百人扩出来两个营的编制,理论上三个营少说也该有千五左右人马,但实际手下只有八九百个叫花子。当然,这也是大明的普遍现象——有的副总兵还不如卢参将的兵多呢! 等卢勇部全部驻扎到万全右卫过后不久,文官们貌似“突然想起来”朝廷曾经颁布过禁市的命令,不仅雷厉风行,而且一丝不苟的执行开来:边民的货物被没收,很多人挨了鞭子,甚至有的更被抓到牢里、大小军头运过来的田产,在缴纳了各种名义的罚款后倒是大多领了回去,可无端的损失也让他们心疼得淌血、最冤的是大老远兴冲冲赶着牛羊马驴过来的牧民们,盐巴粮食铁锅啥也没见到,牲畜皮货当然都充公,无一例外且无一漏网地在衙门里劈里啪啦挨了一通板子,还被义正词严的训斥一番:“神勇无敌的卢将军一夫当关,尔等竟敢如此狂悖?姑念化外蛮族顽泯颟顸网开一面,胆敢再犯货即没官人即正法!”打完骂完,人就给放回去了…… 差不多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偏偏有苦说不出——文官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光明正大,自己找地方哭去吧!否则……“勾结北虏”、“图谋不轨”、“运粮资敌”……随便哪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都是灭族大罪,你长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逐渐的,个人利益的损失让边将们对卢勇的同情感慢慢消退了,代之以不满,大家有时候私下议论:忍一忍不就完了么?这是什么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你非要较真儿,这下好了,害得大家一起倒霉…… 说差不多所有人,说的是大明这边,没包括直肠子的蒙古族同胞。 血本无归还挨了揍的牧民们纷纷捂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跑去向部落首领哭诉,瓦剌大王乃前汗有些急了。 乃前汗当然早就知道了那十几个倒霉蛋偷鸡不成蚀掉八九颗脑袋的事,更知道卢勇这个“大捷”,乃至参将的头衔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过像其他层出不穷的类似事件一样,对此大汗完全没往心里去——让他操心的是更重要的事:冬季快到了,经验告诉他,长生天还是不高兴,弄不好今年的雪灾会是十年里最厉害的一次!牧民们储存的干草很快会耗尽,等厚厚的冰雪把大草原覆盖得严严实实,大批的牛羊便会活活饿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牲畜们饿到皮包骨头倒毙便宜了草原狼,要趁入了秋膘肥体壮的时候赶去马市与汉人交易。大草原上不产铁,铁器一直是最受牧民们欢迎的交易物品,但今年最重要的是盐巴,一定要大量储备!这样,牧民们就可以把多余的牲畜宰掉腌起来保存好,来年的春荒,整个部落便可以平安熬过去。 刚开始接到前几起牧民的报告时,乃前汗也没太在意,保不齐是哪个新来的汉官想耍耍威风榨些油水罢了,如果过分,会有其他官员拦着的——这都是常事,也是常识。但前来哭诉的牧民络绎不绝,汗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坐不住了,于是派使者前去找汉官们理论。 等到汉官们把被割了鼻子的使者放回来传话:“神威无敌卢将军一夫当关,不日即率虎狼犁庭扫穴……”乃前汗勃然大怒了。汗王召集了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头领们面前,大汗立一句誓折一支箭,当众折断了三支箭。最后说:卢勇欺人太甚,我们蒙古人不是好欺负的。 直肠子的大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汉官们真敢为了贪墨一两千两银子,泄私愤能闯出擅开边衅的天大祸事。 等听到乃前汗的出征大纛已经高高举起、草原各部开始集结的消息,卢勇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一时激愤没忍住嘴,发了几句牢骚,再借给他几个脑子也同样想不到,那帮文官居然为了坑他能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事来! 其实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坑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要他的命,给其他武将们看的:这便是不服文官教化的下场! 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凭他这不到一千号武器都没配全的叫花子兵,怎么可能抵抗好几万怒红了眼睛的北虏?最最缺德的,他前脚进驻万全右卫,后脚宣府便运来足足上千石的米豆盐醋——这许多上好的食物,千把人打着滚吃也吃不完啊!押粮官还是那个州判,一副浩然正气的嘴脸:“身为地方父母,绝不能让为国守边的勇士们饿了肚皮!还有什么需要,兄弟们尽管说,包在下官身上……”卢勇有愧在心,封了一百两的路仪外加两根金簪子,也被义正词严的拒收了,差点把他感动得无地自容……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批物资,他妈的竟是狗官们给北虏准备的补给和甜头啊! 死路一条,再也没有生理了。 如果没有这批物资,兴许还能提前跑到野狐岭深山里找个山头躲起来。没啥油水,北虏不会耗时耗命的跟一群臭要饭的死磕、大张旗鼓地堆了这许多财物,北虏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只要,而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会被抢——那便是砍脑壳没商量的资敌大罪、就算一把火烧个精光,北虏能放过自己,朝廷能放过吗! 横竖左右都活不了! 求援吧。 卢勇把手下的游击千把总们召集到一起,大家也都明白了形势的严重性,把手边的一切银两首饰绸缎(别问一群光棍首饰绸缎哪儿来的)集中起来交给邓长江等心腹,渡过洋河去向万全左卫、保安右卫等地求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就算再早求救,也无法改变卢勇的命运——五六万铁骑的洪流,断不是几个卫所的叫花子兵们所能阻挡的。 野狐岭的喊杀声、惨呼声、铁刃交击声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声响:成千蒙古勇士把十几个人团团围住,显然,他们坚持不了比喝下一碗奶茶更久的时间了。 蒙古人敬重英雄。 乃前汗远远看着血人般的卢四象背着卢勇的尸体拼杀到脱力,受了感动,挥挥手,于是卢四象和周围的十几个幸存者捡回了自己这条命。 人喊马嘶的沙场彻底归于沉寂,乃前汗也终于明白了真相。 乃前汗厚葬了卢勇,更没有难为卢四象们,没有劝降,只是解除了他们的武装,随军带着,一路抢到延庆府,饱掠而归。 虽然被破边,但蒙古马脚力再好也爬不上严阵以待的宣府高高的城墙。在文官们生花妙笔下,众志成城浴血奋战毙敌无算固若金汤,何况还有未雨绸缪粮秣充足。圣上被蒙古人抢到眼前的震怒,便全部倾泻到“恃勇而骄”、“贪功构衅”的卢勇身上——死人当然不会为自己辩解,不过,就算能开口,大字不识的一介武夫又怎么辩得过那帮满腹经纶? 因为献上了重礼,以及大家心知肚明兔死狐悲的同情,再加上头上顶着大捷敢战的名头,邓长江千总被宣府副将马星留下了。 卢四象们则跟着汗王来到了陌生的大草原。 蒙古人重英雄。汗王没把他们像其他掳来的人一样当奴隶分给各个家族,反而赐给了他们牲畜。再后来,在一次对抗狼灾后,甚至默许了他们保留下临时发给他们的武器。 一年多以后,卢四象们从边民的口中得知卢勇被抄了家的消息——汗王本以为这个消息可以绝了这些汉子对长城那边生活的念想,正在琢磨给他们找几个女人从此在这里安家,让勇士的血脉在大草原上流传下去,但很快便发现自己又错了: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得到报告,他们的小营地已经空无一人,牛羊没人看顾,饥饿的叫声传得很远…… 于是汗王带了人马去追,终于在日暮时分看到了远处的身影。 卢四象们知道肯定跑不过这些自幼便长在马背上的家伙,索性停下来等待大汗的惩罚。但他们也错了:汗王追赶他们,没带绑人的皮索和杀人的刀。 带的是酸酸的马奶酒,带了好多。 夜幕降临,草原上燃起一大堆篝火,粗犷豪迈的歌声响了整整一夜。 远处,一只离群的草原独狼仿佛听懂了歌里的悲伤,引颈长嗥。 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像是也被感动了,轻柔的,暖暖的,把光芒撒在这些曾经不共戴天、现在醉倒得头腿交枕的汉子们身上。 章节目录 第四章 血案 第四章血案 距离上次的北虏入寇差不多两年了。 北虏虽然一路打到京师饱掠而归,但那是因为卢勇“贪功构衅咎由自取”。这事说到底,多少也“因为”圣天子先是重奖了卢勇,他才狗胆包天闯出此等天大的祸事,所以朝廷并没有怎么难为宣府的各位大人。早有万全准备的宣府不仅未失,反而向朝廷报了大捷。纵然没有斩首功,但没丢就是没丢,圣上总要慰勉嘉奖一下。于是该升的升,该奖的奖。各级官员感激涕零地纷纷表示,圣上对元凶首恶的雷霆之怒,以及对忠心文武的雨露恩泽,真是赏罚分明,吾朝天子的圣明简直是三代以来绝无仅有,臣子们望阙遥拜,纷纷立下掷地有声的庄严誓愿:定为大明肝脑涂地…… 至此,一场以边关武将群体为核心观众的生动大剧,已经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演出效果,于是到了最后的大团圆结尾:其他武将们有的因为“血战不退”、有的因为“闻警而援”、有的因为“衔尾追袭”……也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有的升官,有的扩编——卢勇那三个营的编制已经报出来了,现在人都死绝了,名额大家分呗。虽然没有首级,一方面有各级文官信誓旦旦的请功背书、一方面朝廷要安抚边镇重地的军心,再加上朝中大员们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听话的卢勇破家身死,听话的军头们都分到了自己那堆或大或小的糖果。 文官们收获最大。募勇守城要给钱、守城兵要吃饭、毙伤贼人要重奖、为国捐躯要抚恤、打仗要消耗天文数字的军资储备、贼人洗劫过要减免税赋……林林总总又分毫不差的账目报上去,内阁没异议吏部附和兵部勘验无误户部掏钱粮工部划拨物资礼部吵吵着圣上应该郊祭我们来主持快点掏银子否则老天下次不一定还保佑咱刑部说难道我们就没任何功劳吗大家都说应该有而且必须有最后满朝众口一词都说离不开秉笔太监未雨绸缪曾经提过一嘴要厚待将士……所有人都皆大欢喜。除了都察院有几个刺儿头不疼不痒的骂几句——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谁会跟疯狗一般见识。 赚翻了。 演员、剧评家和观众都赚了,票钱是大明掏的。当然,朝廷有的是钱,这点钱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死去的人……好吧,大明也有的是蝼蚁。 此时,邓长江也在“屹立城头全身被创血流如注仍大呼杀贼不止忠勇无双”的加衔总兵马星副帅的提携下做了游击将军,领长官命驻军张家口堡。 一天得到报告,有伙匪人昨夜屠了推官大人的满门,紧接着又转去知府衙门,杀伤了知府大人的不少家小——如果不是恰巧外出,知府大人必定也性命难保——然后放了把火,又杀出城门跑掉了。 邓长江心里琢磨着,边镇重地,一大帮来历不明的家伙结伙而入,肯定会被守门的兵丁拦下,所以,这些匪人该是前几日分头陆续混进的府城——这说明,这帮匪人显然不仅有组织,还有明确计划。但,这事却又透出蹊跷:普通的盗贼绝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边镇的银库里大都是军饷,其守备力量绝不是几十个土匪能攻得下的。如果是谋财,更应该去找周边寨子里的富户下手。虽然能在这地方积聚下财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无论如何也比重兵把守的府城更容易对付吧。而且,怪就怪在,看样子不像为了劫财,银库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是屠净了朝廷命官一家然后直奔下一家,目的性极强——怎么看怎么是索命来的!联想到推官大人高升以前是州判,邓长江不由得心里有根弦突然抽动了一下,隐隐的感觉到什么,可自己一时也说不出。 张家口堡离府城最近,邓长江知道剿贼的责任大半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叫齐了亲兵在营帐里候着。果然,不久命令便下来了。 邓长江营里的战兵分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经过上次乃前汗的破边,边军的整备比以前多少像了些样子,甲乙两个步队野战真能拿出手了不说,丙丁两队用来守营也足以对付一阵子了。虽然不晓得那伙匪人的具体数量,但各种情况分析下来,不会超过二三十人。对付这些无甲土匪,一个披半甲的百人队足够了。因为有野战部队未经地方文官明令不得入城的禁令,邓长江吩咐乙队备战,在营门口候命,自己带了几个亲兵进城看看现场是否能寻些线索。 推官大人的宅院比想象中要整齐,并没多少群盗哄抢后的狼藉。邓长江自己本是流边充军的山贼出身,瞄了几眼心中便有了数:这伙匪人事先一定踩过点儿,掐准了巡更的时间,等更夫过去,分两起儿同时从前后院搭人梯越墙而入。而且分工明确,前院的直奔下人房,翻后墙的直奔正偏卧房——所有人都死在屋里,没有跑出来的。 值更的门子估计在打瞌睡,穿得整整齐齐的歪坐在门房地上,胸口一片红濡——睡梦中被一刀透心。 推官大人,哦,好吧,确切的说,应该是推官大人——因为尸体没有头——赤着身,斜倒在床上,床头的墙壁上全是血,应该是睡梦中被人拎起头发一刀断喉后直接割的首级、床边一两步,萎顿着一具赤裸女尸,可能是大人的如夫人,也许是婢女。同样的无头尸,胸口血迹上有一道明显的抹痕,看样子是死后还被某个匪人揉了一把——显然,被其他人阻止了进一步的侵犯。床尾的衣箱、床边的抽屉都被翻过,但角落里还有两三粒几分重的散银,说明翻的很潦草。 厢房里的无头童尸是小公子无疑。小公子的保姆死在一旁,首级还在。从仆役到家主阖府近二十条人命,致命伤或在胸口或在腹背,而——下人们的首级都在! 灭门的命案,事关朝廷命官,府城的仵作早已查看过尸体:都是刀剑伤,没啥可分析判断的。不过,同样的场景,在邓长江眼里大有不同!看到断颈,邓长江心里立即得出结论:这是职业军人干的! 割首级这活儿,做起来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如果是生手,很大概率会切到颈骨,于是只得再换个地方下刀,断口处会狼藉不堪。即使是法场上沉重的厚背鬼头刀,老道的刽子手也会贴着骨缝砍,否则就算没被骨头嵌住,也往往会崩了刃。这些首级不是被砍掉而是被割的,三个刀口都整整齐齐,沿着骨缝恰到好处地切下去,操刀的显然是老手。更重要的,推官的残颈很短,其余两个则较长一些——成年男性的首级是带着喉结割的,这是凶手下意识的习惯! 一种只有职业军人才会有的习惯! 阖家灭门、有时间割首级却没仔细搜敛财物、杀人后仓皇逃命还要带上首级、苦主做过押粮官、凶手是职业军人、再转去屠另一家……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寻仇,而且是血海深仇。 邓长江的心里再次强烈感到了些什么,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但却隔着一重浓浓的迷雾,让他抓不住头绪。 知府大人府邸的情形也差不多。后院里公子和伴当头不见了,估计是凶手辨不出谁个,索性都割了去——几位夫人也一样。所幸前面官厅有人在候着知府大人回府没睡,听到动静不对,喊叫起来。府衙紧挨着藩库,匪人们害怕守卫闻警赶来,于是兜头一刀将这个倒霉鬼砍翻后放把火,把库兵牵制在原地,打开正门一路冲向城门…… 守门的有两个果的兵丁,大半在屋里睡觉,被人在外面落了锁,一时出不来。五六个值夜的也没披甲,自然不是这帮亡命徒的对手,但都没受什么重伤——城门官只是被刀背砸断了小臂——这个有些奇怪。众人说,大家在血淋淋的钢刀逼迫下,给城垛套上长绳便被驱赶下城墙,匪徒们缒绳而下……城外还有接应:一架长梯一头搭在对岸,另一头斜在护城壕里。显然是贼人过去以后随手抽掉的。 边镇重地未得明令擅开城门者斩——闻讯赶来的兵丁们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几十名匪徒举火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 至此,邓长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伙灭门不眨眼的亡命徒,为什么偏偏会放过威胁最大的守门兵卒——每人一刀直接搠翻,或是全赶进房里外面落锁再放把火岂不是最简单,为何仅仅是缴械后驱开? 邓长江唤来正在休息养伤的城门官。 城门官是个老行伍,虽叫不出名字,但看着脸熟。从他闪烁的言辞中,邓长江发现了一些端倪。 城门官当然认识邓游击,更知道他的经历,在无论当兵还是做贼两个行当都拥有丰富行业经验的邓将军的逼问下,向后者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见邓长江用传令乙队整队出发城外十里汇合的命令支开了左右,城门官也再不呲牙咧嘴的假装哼唧了,扑通一声跪倒,低声道:“邓将军恕罪,小人委实是自伤的!”话音未落,热泪夺眶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泥印。 邓长江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厮,听他絮絮叨叨的继续说下去:“大人,小人以前就是在卢将军的荡虏营里讨饭吃,天可怜见,鞑子破边时侥幸逃得狗命,伤了腿,再后来投到这里做了城门卒。大人,求您看在故卢将军的面上饶过小的则个……那群好汉,领头的是卢四爷啊!” 晴天霹雳! 一直遮盖在邓长江眼前的迷雾豁然而散。 章节目录 第5章 重逢 第5章重逢 此前,邓长江完全想不到卢四象居然还活着! 正常情况下,恩主战死沙场,跟着一同上阵的家丁,大体上也不太可能独存——除非你拥有更加崇高的使命,比如,把家主的尸体抢回来。 这个时代,人们把尸体的安葬看得极重,哪怕被斩首弃市,只要有可能,家属砸锅卖铁都会把头颅买回来缝在脖项上一起下葬;实在无头可寻时,也要想法设法刻个木头首级和尸身一起埋了,这叫入土为安。无头鬼无法享受后人的祭供,将在地府中承受永远的煎熬。 邓长江了解卢四象对卢勇的感情。退一万步说,被卢勇收留并一手养大的卢四象,由家丁而亲卫,由亲卫而义子,这种身份愈加不可能背主偷生——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万人唾骂的过街老鼠,绝活不过几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会收留,大概率的,过不久便会半明不白地横死路边——所有军头,无论大小,都需要用他的下场时刻提醒部下忠诚的重要性。 邓长江也曾特意去过战场,马星没有阻拦,甚至感到很欣慰:这小子有情有义,自己没看错人。 除非为了挂在马颈下特意炫耀震慑对手,蒙古人不需要首级,因此,战场基本上还是原貌。当然,风雨侵蚀外加鸟啄兽啃,等邓长江再去时,大部分尸身已经变成黄沙半掩的累累枯骨。 邓长江本打算替老长官收尸,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辨认尸体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鞑子不要首级,但铁甲可是宝贝,肯定会扒下来,武器、衣服、战靴等也不可能幸存。因此,要在骨头堆里找到卢勇,不会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到,因为可以看牙齿。 大明朝当然没有牙医更没有x光记录,然而,要在一堆叫花子的尸骨里寻出几个有相对整齐牙齿的骷髅,只要付出耐心和时间,也不能说难如登天。 那个没有良种农药化肥的年代,完全靠天吃饭,亩产两三百斤绝对算大丰收。半干半稀的吃上一整年粮食,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年景,何况跟叫花子没啥区别的兵户。寻常人家,从第一颗乳牙长出来便要靠死硬的杂粮饼就着野菜粥果腹,再大一些,七八岁换过牙齿后,啃草根嚼树皮便是日常生活,牙齿矫形什么的更属于天方夜谭,故而,大多数人的牙齿,都是里突外进残缺参差的张牙舞爪,几乎无一例外——因此,一口好牙绝对是家境优渥的如山铁证。 卢勇是世袭的将门,日子过得再不如文官,比当兵的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他的牙齿会比较好认。只要找到几具有大半嘴好牙的尸骨,再根据身量高矮体型胖瘦等其他特征,肯定可以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哪个是卢勇。邓长江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找到卢勇,再把旁边几具尸骸顺道收了,让老长官在下面有些伴儿,不会受欺负,良心上便就有了交代。 然而等到了地方,邓长江一眼便发现了卢勇的坟,规格比自己原打算的还要好不少。一个大土堆,左右是两个小些的坟包衬着——居然还有木头做的墓碑!邓长江当然不认字,但卢四象曾用树枝在地上给他画过“盧”字,笔画多得让人眼花,对兄弟佩服得不得了,印象很深,所以他知道,这一定是老长官的坟。 打破邓长江的脑袋他也绝想不到这坟是乃前汗让人和卢四象等幸存者一起堆的,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索性不想,祭奠了一下,磕了几个头便回去了。 心里有了答案,邓长江佯怒道:“甚么混话!你这杀材,分明是失心疯又瞎了眼,再乱嚼舌头当心杀你狗头!”伸手入怀掏出把碎银掷下去,“给昨晚几个贼囚买些肉吃,莫再把鞑子误认作匪人!” 伏在地下的城门官是个老兵油子,岂能听不懂邓长江的弦外之音?忙应道:“邓大人说得是!小的瞎了狗眼,现下细想起来,那伙匪人确是鞑子相貌。小的替兄弟们谢过大人……” 邓长江不再理会他,边琢磨边径自来到集结地,让乙队的队官将兵士们两果一组分成五路,向五个最不可能的方向的集镇、寨堡“搜寻”:发现“匪迹”则各路联合兜剿,三日为限,回营交令。然后策马回了张家口堡。 回到营帐,邓长江吩咐亲卫搜罗一些口粮包——大明的野战部队,单兵应急伙食以面食为主,需要时冷热水冲些调了盐的炒面,用晒干的香油蒸饼蘸着吃;也有部队配发的是布条,事先用烧酒、盐、醋浸泡透了晒干,再浸再晒往复多次,需要时每次剪下寸许,煮水蘸饼或与炒黄米同煮了吃——再让伙头取些干肉水酒,自己揣了全部私存的银子,又带了些香烛纸钱,叫上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亲信侍卫一股脑携了,背了两张步弓,扬鞭奋蹄,直奔卢勇的坟茔所在。 邓长江走的不急。 主战场,也就是卢勇的埋骨地,在虞台岭附近,离宣府直线距离有百二三十里。卢四象们就算有马匹,至少大半路途也用不上,要凭两条腿走——马匹只能沿着官道跑,如果这样,几十人的马队早就惊动了沿途各堡,官府和驻军不会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同样的理由,这么一群汉子,又带着武器,凑一起会相当扎眼,一定会三三两两的拉开里许距离分头走,既能彼人耳目,大家前后也都在目视距离之内,彼此能照应。因此,有把握追得上。 卢勇的坟前,一字排着八九颗呲牙咧嘴的人头,二十几个蒙、汉打扮各异的汉子在齐刷刷地跪拜。 哒哒的蹄声隐约传来,众人神色一紧,纷纷抓起手旁的刀棒。为首的一个大个子附身伏地,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直起身来道:“无妨,三四骑而已,没有脚步声”。言毕一挥手,四五人没入道旁的树林,向蹄声来路潜了过去,准备堵截后路。其余众人围成了一个半环型的警戒圈,警惕的注视着蹄声传来的方向。 马上的邓长江很远就看到了这帮人,马镫轻轻一磕,战马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打个响鼻,小跑起来。约莫一箭之地,邓长江扬手喊道:“四象!四象兄弟!”喊声远远传来,还是能听出兴奋中有些哽噎。 依稀辨认出来人竟是邓长江,卢四象也是出乎意料。他只记得老邓被派去求救兵,其后面的境遇则完全不知道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失去了靠山恩主的一个小小千总,只不过是蝼蚁罢了,他根本就没存什么再见一面的奢望。 邓长江翻身下马,卢四象紧走几步迎上前来,见二人把臂相拥涕泪交流的样子,邓长江的两名心腹暗自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也下了马,把三匹马系在路旁。 卢勇的坟前,邓长江带的酒肉替换了干面饼,再次燃了香烛,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伏地,再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惊起了几十丈外鸟雀,扑棱棱远远飞了开去。 祭拜完毕,邓长江瞥了眼那一排头颅,转身对卢四象深施一礼:“四象兄弟,哥哥无能,给大人丢人哩!每日里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只想哪天趁乱偷偷了结了这厮,还是兄弟你来得痛快!” 卢四象没有拦阻,坦然站着受了这一礼,慨然道:“哥哥这么快便赶来,小弟当然明白哥哥的心思和忠义。小弟便受了哥哥这礼,这份给义父的孝心,当然要算上哥哥的一头,义父在下面也会高兴的”。 众人席地而坐,畅叙着彼此分别后各自的境遇,唏嘘不已。 最后,邓长江问道:“四象兄弟,今后你作何打算?” 卢四象惨然一笑:“我等听到义父被狗官们抄了家便再也耐不得在大漠里混吃等死,鞑子也没难为咱们,路上又收了几个苦哈哈兄弟,老天开眼教咱大仇得报,总不能再回鞑子那里,迟早跟往日的兄弟们对战沙场吧?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手里有刀便一时饿不死,还能有甚么打算?” 邓长江缓缓道:“兄弟,,莫怪哥哥还有几句心里话要跟你讲。投军这条路是万万走不通的,灭了狗官满门这等大事,官家不可能不追究,都司府固然会一路追查,东厂的厂卫也会下来。并非哥哥怯了胆,如果是带三两生人回营尚可一试,这许多兄弟,或迟或早铁定瞒不过。你又是故将军之子,总会有认得的。俺便是因为城门官认出了兄弟才一路寻了来……” 卢四象打断了邓长江的话:“哥哥不必再说了,俺明白,俺不会拖累哥哥的。” 邓长江正色道:“兄弟说得哪里话来,俺等杀身难报故将军大恩,讲甚么拖累不拖累的!故将军的大恩你已报过,此地也不可久留。俺的意思是,兄弟不妨暂且回复本姓,等日后有了血脉,再给故将军过继回来一枝续上香火。一则避下风声,二来也算对得起地下的故将军,别断了祭祀。否则,万一官家查出此事的干系……”说着话,向卢勇的坟瞟了眼,“俺怕会扰了故将军的安宁!” 卢四象恍然大悟。思忖了片刻一抱拳:“哥哥说得是”。 扭身再次向卢勇的坟墓拜倒:“义父在上,义父的恩情杀身难报,孩儿确是怕狗官们来扰了您的清净。今日孩儿暂且改回本姓,义父保佑孩儿,日后倘万一有了血脉,定给义父续上香火!”说着,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邓长江示意两个亲卫,三人一起卸了皮甲等物,对卢四象道:“兄弟想必晓得,军中对铁甲管得甚严,再说也忒重忒扎眼,这三副皮甲,兄弟将就着收了防身。两张步弓你也带上,休道不济事,紧急时阻一阻追兵肯定比你这几张鞑子的小骑弓多少能派上些用场。俺还备了些银钱干粮,兄弟都带上吧。” 卢四象张了张嘴,还没开口,邓长江笑骂道:“恁高个汉子,可莫说出甚么婆娘话来!”接着又道:“现下命令还没到,兄弟须及早再翻过边墙,然后一路向西,过了阳和卫再回来,到大同府山西行都司的地界,应该就不会那么严啦。故将军这里你放心,俺每年都会来祭扫,断不致少了供奉。俺听说陕西那里不怎么太平,以兄弟的身手不难混个样子出来。俺还听说书先生讲过米脂的婆姨很有名哩,哈哈哈……” “俺还要抓紧回去做做样子,也帮兄弟衬应下支开些搜寻。”言毕,邓长江跨上战马,回身向卢四象等众人一抱拳:“兄弟们保重,后会有期”! 卢四象等纷纷回礼作别。 目送着邓长江三人离开,卢四象等开始收拾他带来的物品,将银两、干粮等分给各起儿(结伴而行的小组)。打头的尤福田那组人穿了皮甲背心,又套上外衣遮住、步弓和羽箭则留给了负责断后的高藤豆等几个老兵。 见高藤豆在解弓弦,来路上新收的只做过山贼没当过兵的家伙有人问道:“这是做啥子咧?卸了弦,遇到官兵咋办?” 可逮着显摆的机会,高藤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恁个土鳖没见识,这弓箭可娇贵哩!总是绷着弦,要不多久弓便僵死,再无弹性,一拉则断!弓弦怕水,沾上雨水露水也便废了!刀棒为防身之用,官家自然不禁。但甲可护体,弓弩更专为袭远,寻常人配上这两样,恁想做甚?外露这些,可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个!” 被斥的家伙不服气道:“那用时咋办?” 高藤豆更加不屑:“屁话!距敌十几二十步时这东西才最管用。就算对无甲,百步外中了箭也没甚要紧。恁瞎啊?一两里就能发现危险,到那时,老子早就套好了!”嘴里说着话,手底下可没停,把弓弦在手指上绕几圈盘妥,用块破布包好揣入怀中,继而用长些的破布裹好弓开始往问话者背上缚,“给老子背好,有磕碰打杀了你这厮!” 卢四象,哦,以后该叫关盛云了,在一旁偷笑了下~看来这个不要脸的色豆子想揩油被自己强拖开,气还没消呢…… 章节目录 第6章 厂卫 第6章厂卫 一开始,无论是万全都司府还是宣府官场,都不能接受邓长江“零星鞑子贼人入关抢劫杀人灭口现已逃匿无踪”的调查结论。马星更是勃然大怒的拍着桌子把邓长江所有的女性长辈(包括旁系)问候了一个遍。 当晚,有人见到邓长江溜进了马星大营。俩人在大帐里聊了一整宿。半夜里,营中的伙头被大帅的亲兵砸起来往帅帐里送酒食,第二天早上两位将军都醉得一塌糊涂,眼睛还都是红肿红肿的,像大哭过一般。 再然后,马星也变得一口咬定就是鞑子干的,又拍着桌子开始骂鞑子了,信誓旦旦的要领兵把鞑虏们杀个鸡犬不留……虽然大明朝文视武如草芥,但毕竟是边塞重地,马星这个总兵官的分量较其他地方肯定更重不少,既然他态度这么坚决,文官们也不好再说啥了。 京师下来的厂卫大爷们本就不愿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吃沙子受罪,既然地方文武众口一词,当然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卡拿要顺带着到几家戏园子里“查访”一番,又把当地有点名气的粉头们“夜审”了个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架子,五六天以后,同样揣着“零星鞑子杀人抢劫已督地方全力追剿”的结论,大包小包吆五喝六的回京交差去了不提…… 时隔半年左右,陕北神木县、米脂县等地,突然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凭空出现一股悍匪。 关盛云的名字,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朝廷的边报里…… “厂卫”是通称,厂是指东厂,卫说的是锦衣卫。 民间一般总是将东厂西厂并提而论,其实不严谨。 严格意义上来说,“卫”自始至终都叫锦衣卫,前身是朱元璋的御林军,首领叫指挥使,一般由皇帝信任的武将担任。而“厂”则有三个:东厂是正根儿,全称叫“东辑事厂”,是朱棣创立的,差不多从头到尾伴随着整个大明朝、西厂全称“西辑事厂”,仅在成化、正德两朝断续存在过三次,累计寿命十年零五个月。还有个“内行厂”,也叫“内办事厂”。这个知道的人不多,从正德元年到正德五年,仅存在了五年。 一提东西厂,大家往往认为都是太监,其实也不对。东西厂首领是太监,叫“厂主”、“厂公”或“提督”。下边的办事人员绝大多数不是太监——有很多官员甚至是从锦衣卫里挑选出来的。 东厂大家很熟悉,我们今天重点说西厂。 成化十二年正月,明宪宗朱见深率百官祭祀天地,明明出发时阳光明媚,但突然间狂风大作阴气逼人,竟然有人因此而死!放在今天可能就是肺&炎之类,也可能是基础病被急性病毒性呼吸系统或消化系统疾病诱发,但没掌握现代医学知识的人不会有卫生常识,更没有抗生素,加上普遍性的营养不良,死也就死了。传来传去,便有人说这是被活活被冻死的。加上那时的人普遍迷信,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从内心坚信不疑:圣天子是神而不是凡人——能在圣天子面前兴风作浪的,除了妖魔,还能是啥? 这事,在朱见深心里便是始终萦绕过不去的一个结。 有风便起浪。 不久,宫中又有传言:有人半夜看到有类似狐狸一样的动物出没,而且还伤了人!不论是因为没有电灯照明,昏暗烛火加人心惶惶把树影婆娑误认为狐狸精自己吓得乱窜撞破了头、还是真惊到野生动物被挠花了脸,或者是失手打碎御用器物编个理由想逃过一劫,都很正常——但那时的人才不这么想!他们想的是:圣天子奉天承运诸邪远避,对吧?现下都闹到皇宫大内里来了——你说这邪魔得多大道行? 俗话说“接二连三”,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据说,有个姓赵的商人,叫赵灵安——嗯,灵魂安息,瞧这倒霉名字!在路上“捡”了一个用面纱遮面的姑娘,掀起面纱一看,哎妈呀那个漂亮啊,简直倾国倾城不可描述!于是老赵便把她“领”回家,想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结果第二天,姓赵的全家死于非命,不仅人全死光了,阿猫阿狗打鸣的公鸡推磨的驴……无一幸免,倾国倾城却不见了——显然,这个姓赵的没用铁链子把她拴起来。 不拴可不行啊——后来,很多人发现了这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到处有人说见到过捡女人这种事情……官府不停的接到报告:天黑后有人发现有孤身女子在某处游荡,紧接着周边不远处便出现命案! 题外话。按吴承恩的《西游记》记载,天下有四大洲:北俱芦洲、南瞻部洲、西牛贺州、东徐丰洲。这些事被东徐丰洲的一些修炼成精的两足兽们知道了,于是他们开始用铁链“捡”女性,还拔了她们的牙齿,这等恶兽别名叫做鬼见愁,再也没听说哪个被鬼捉了去,或者灭了全窝的——尽管,大家都很希望如此。 言归正传。 京师有个道士叫李子龙,以魔术和忽悠名噪一时。认识了俩太监,一个叫韦塞,一个姓鲍(名字忘了)。俩二货听说李&大&师有通天彻地之道、画符捉鬼念咒驱魔之能,心里琢磨着,要是能让李&大&师到大内来一趟把狐狸精捉了,岂不是立下不世的功劳?这位李子龙,与今天的“大师”们一样,在一众无脑人的吹捧下自我膨胀了,忘了自己本就是个骗子、也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皇宫大内岂容得......横行! 于是踌躇满志地去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抓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尿了。 尿了,也就语无伦次了——语无伦次等于心怀鬼胎、心怀鬼胎等于图谋不轨——这逻辑,简直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那么无可辩驳,对吧? 两个傻子一个骗子都被砍了。 经历过以上事情之后,朱见深越想越怕,觉得东厂不管用,遂招来最信任的秉笔太监汪直,从锦衣卫中选拔一些聪明伶俐的家伙,乔装打扮成平民,出宫伺察——汪直也“不负圣望”,小道消息源源不断,于是朱见深干脆任命汪直为提督,另起炉灶,设立西厂这个常设机构。 西厂的军官从锦衣卫里选,再由他们各自招募下级——没有定岗定编,其扩充速度之快、之无序,不难想象。明朝的三法司: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要依正常流程办事;而这帮家伙是圣天子内廷直辖,朝廷法度管不着他们,加上每个人都是立(fa)功(cai)心切,当然肆意妄为:一旦“怀疑”某人某官,不必上报,先抓了了再说——哦,错了,先抓了再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对了,西厂用得最熟的一条是“妖言罪”,从重从快,真事。 一时间鸡飞狗跳天怒人怨朝野大哗。 除了狠人朱元璋和完全嫡传了老朱狠毒基因的朱棣两个例外,整个大明朝,文官集团始终在跟圣天子为权力博弈,内容和借口总结起来就两条: “皇上,您看那个谁谁谁,太不像话啦,臣总结了八大罪十当斩!您别成天搂着娘娘不理朝政啊!话说,正常人都喜欢没事换换口味,您就专宠那一个,这分明不合常理啊——这是为什么呢?按照逻辑推断,显然,她是狐狸精变的,迷惑了圣天子啊!臣听大家说啊,您那个后宫‘秽不可闻’!您不能不理朝政,快松开那个狐狸精下命令砍那个谁啊!” 要么就是:“皇上,治理国家的事,朝廷的事您别操心了,交给我们就得啦!您赶紧回宫,按倒几个娘娘生一堆小崽子去吧,那才是您的本职工作正经事,其他您就别管那么多啦!” 总而言之,自己失势就扯起来大皇帝理政的大旗让他管对头、自己得势就让大皇帝回宫去玩,别管我怎么折腾。 看着西厂无法无天的折腾,文官集团人人自危坐不住了,有内阁大学士领着一群人上书:“‘人心汹汹各怀疑虑’,大大滴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臣总结了汪阉的十大罪三当斩,不信?您看——去年七月有妖物出现伤人,对吧?现在汪直肆意妄为残害忠良,对吧?这就是应验啊,铁证如山!快点砍他!” 聪明的朱见深一琢磨:“对啊!妖物出没一定是坏事临头的兆头,这个当然不容置疑、现在汪直他们一通折腾,可能还真是应验了呢……”于是,下旨裁撤了西厂——这一轮,西厂仅仅存在了五个月。 过不久——一个月,真的不算久——聪明的朱见深还是害怕,有个叫戴缙的揣摩透了宪宗的心思投其所好,上书:“汪直可是大大滴忠良啊!我大明哪里都不是法外之地,西厂是维护安定团结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于是西厂又恢复了——这一轮,西厂存在了五年。 再后来,到了宪宗孙子辈武宗那一朝,太监刘瑾当权了。为了跟文官集团抗衡,正德皇帝朱厚照让刘瑾复立西厂。 刘瑾复设西厂之后,又发现一个新问题:虽然东厂西厂都归自己管,就像两家子公司,可他们为了表忠心出业绩,开始内斗,正经事不干,自己相互拆台!怎么办呢?干脆,再注册一家新公司吧——于是又弄出来个“内行厂”! 到正德五年,刘瑾伏诛,西厂、内行厂随之被裁撤——西厂,这次寿命还是五年。 自此,西厂永久性的在历史中消失了。 题外话。 刘瑾这个人,像许多被妖魔化的太监一样,相对于“坏”而言,我们似乎更应该说他蠢——有时候,他确乎应该算出于好心。比如,他曾经下令让所有寡妇一律改嫁。其特殊背景,是很有不少心怀恶意的家伙,为了侵吞孤儿寡母的微薄财产,百般阻挠其改嫁谋生——嫁了人,家产就归了他人!不让改嫁为的就是图谋家产,于是婆家的人变着花样的虐待孤儿寡母:卖了娃,饿死娘,然后大家分东西! 当然,儒棍们可不会管你是否好心,既然权斗,你便该死——俗(这个字念wangbadan)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破坏寡妇守节而下令改嫁?岂止十恶不赦,简直是挑战人伦天理破坏宇宙秩序!这怎么得了?任由寡妇改嫁,世界要消失天地要毁灭宇宙要爆炸的啊! 没话说,参他! 刘公公没有后来的魏公公手段狠,所以没斗过文官集团,下场很惨:最后被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剐了。 3357刀。 大明的百姓就这样,既不认人,也不认理,只认刀:你手里拎着刀,便趴地上给你磕头、一转眼刀落在你身上,他们便会自觉踊跃这掏腰包买你被割下来的肉。 以后我们还会说到刘公公。 章节目录 第7章 神木 第7章神木 对关盛云的境遇,邓长江当然格外留意。尤其早年间,虽不能说了如指掌,连蒙带猜地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也差不多。 关盛云翻过边墙后沿着蒙古那侧一路向西而去,直到过了大同府的威远卫才又在清水河一带翻回来。熟悉蒙古同胞的生活习俗,加上兜里有银子手里有刀,草原上的牧民也都多多少少地知道大汗对这伙血性汉子的青睐。晾马台、土城、玉林,这一路众人没遇到什么麻烦,反而沿途又收容了一些流民,规模扩充到百十人上下。关盛云等非常了解边军的哨卡布防和巡逻规律,这些经历让他们有惊无险地一路跑到大明陕西地界。沿途不断有流民加入,到了太原府北边的大虫岭,已有二三百号人马、等进入陕西境内时,关盛云的部众已有六七百号之多,蒙、汉都有——这些人,便是他以往时不时要领队出来搜捕抓回去做辅兵的,因此收拢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二三百人时抢一些寨子富户总能暂时解决温饱,人一多,补给便成了大问题。 一开始,关盛云完全没想过去打什么县城。正规军出身的他完全清楚,别说攻城武器等重装备,连刀都只有百十口的乌合之众,战力究竟如何——抢个结实些的寨子往往都会搭上好几条命,何况去空手爬墙。于是大家伙儿刨野菜抓田鼠,一直没人敢动县城的念头。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可不短了,后来实在饿得扛不住,抱着抢一把就跑的心思懵懵懂懂地来到神木县城外想撞一把运气。 出乎意料的发现,面前的这座县城,虽然算边关,但城墙上连整砖都没剩几块了,暴露出来的土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也早已破败不堪。十几岁开始就在军营里生活的关盛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没有防守的力量——同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防守的价值。 再没有价值的县城也总能填饱一下肚子吧?于是几百号人马没有任何章法、没有任何战术,发一声喊一股脑便直接冲进了县城。甚至比抢个寨子都容易——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遇到。看城门的守卫是个衙役老头,远远见到这么一大帮破衣烂衫凶神饿鬼似的家伙嗷嗷叫着扑过来,把手里当拐杖的木棍一丢,连窜带蹦撒腿一溜烟回家了,跑得简直比狗撵的兔子还快。 于是关盛云大模大样地坐在县衙大堂里胡吃海喝起来。 在一旁垂手站着伺候的是一个四十几岁满脸苦相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洗了太多次,几乎已经辨认不出那些布块原本都是什么颜色的了。很显眼的,胸前缀着一块白布,上面是一只辨不出品种的鸟……嗯,看来应该是自己用毛笔画上去的——且慢! 衣服前襟上缝着一块画着什么鸟的布片? 这别是个补子吧? 这竟还真是个补子! ——这位竟然是神木知县! 好吧,一把年纪被扔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芝麻官,而且能穷得如此叹为观止,可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在大明官场的人脉和地位——关盛云完全理解了为什么这厮不立刻为圣上尽忠,而是第一时间给自己捧出来钱谷账簿…… 部下们不知从哪里牵来只羊放倒,又把县衙后院里养的几只鸡都宰掉,统统扔到大锅里炖了,就着粗面饼关盛云吃到心满意足肚里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用油手翻开账簿一看,傻眼了:谁都能能猜到了这个县很穷,但肯定没人想得到居然会这么穷!太祖爷朱元璋把县分为三等:第一等是产粮十万石的,叫上县、第二等是产粮六万石的,叫中县、第三等是产粮三万石以下的,叫下县。无论上县中县还是下县,都得交皇粮,或多或少的区别而已。不过,这神木县可厉害了——不仅不用交皇粮,连县衙门的开支,包括知县的俸禄,都是朝廷拨付的! 大明的低工资,地球人都知道。县太爷的薪水么……这么说吧,如果你不贪污,这钱用来养两只羊肯定足够了、假若把羊换成一匹马,喂得精心些它倒也能凑合活着,但别指望能长得膘肥体壮……神木县全县每年的全部经费总共一百几十两~注意,这不是太爷的工资,是全县所有吃皇粮的人的开销总和!看着县太爷摸索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个钥匙,哆哆嗦嗦地捅开了个踩一脚就会支离破碎的木箱子:里面是十来两散散碎碎成色不一大小不等的银渣子和一小摊不成串的铜钱。 关盛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佯怒着问了句:“这果是你的全部家当?” 知县郑重地点点头:“回好汉大王,确是如此。如有半句虚言,卑职愿遭天打五雷轰顶……” 刚开始饿瘪了肚皮不管不顾地一味吃,现下吃饱了,关盛云心里感到有些不忍的念头升起来,啜啜地又问了句:“后院那几只鸡子……” 知县苦着脸摇摇头:“开始是养来吃蛋的。养了好多年啦,老了,不下蛋了,也没忍心宰来吃,就一直随它们去了。也好,这下它们也算超脱了。” 这话被关盛云听出了毛病,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一拍桌案吼道:“胡说!京官六年一考谓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谓之‘大计’,稽考后或升或调或黜总归要离开!把鸡子耗得不下蛋至少要五六年,你却还在这里?绝无可能!你这厮说这些鸡子已经养了许多年,分明是扯谎!” 知县惨然一笑:“回好汉大王,您识文断字,且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不凡之风,卑职岂敢欺瞒?再说了,此地凋敝如斯,又何必欺瞒?卑职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多啦。这地方,谁愿耗下去?每逢朝廷大计之年,卑职都眼巴巴地盼着能换个地方,哪怕降级也好啊。但,吏部的大人们,应该是把这里忘了……” 不用琢磨,关盛云便知道知县说的是实情:七品知县青色的官服洗得看不出本色儿、大补丁摞着小补丁虽洗得发白,还能隐隐透出曾经的五彩斑斓、补子居然是自己画的、尤其是刚才的鸡肉几乎咬不动,也就是自己太饿,没费力气嚼,囫囵吞下去了……愧疚之心再起,没话找话地问到:“那,往后,你如何打算?” 知县两手一摊,苦笑道:“还能怎样?开门揖盗按律当诛啊。当然,如果侥幸能在大王刀下逃得性命,卑职可以等好汉们离开后,再报一个‘浴血奋战寸土未失’上去。这等苦寒之地,想也不会有谁愿意过来喝风受罪,说是被抢光了,总共也就十几两银钱罢了,朝廷那边也就是个降一级留任而已,不会跟卑职较真儿——除非哪个更倒霉的家伙往死里得罪了大人们。不过那时,经过好汉们这一遭,百姓们也该真活不下去了,多半是过几天杀官造反追随而去。卑职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您还会再见到卑职……的脑袋——用来做给大王的投名状的。卑职横竖都是一死罢了。” 此时的关盛云,落草不久,内心里还没有完成从官军到反贼的彻底转变,闻言恻隐之心顿起,犹豫了一下道:“那,跟本将一起走,如何?” 本已心如死灰的知县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条活路,不禁愣在当场。照理说,从朝廷命官一方父母到大逆不道何止天渊之隔?但在这个地方一待七八年,修齐治平的理想早被现实中夹着黄沙的漠风吹得七零八落,十停里剩不下半停了,况且人皆畏死,于是迅速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开脱:待下来迟早是个死得很难看,跟着走可以好言规劝他们勿伤无辜、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说服他们接受朝廷的招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跟朝廷里应外合将功折罪……只要为自己找到适当的借口,剩下事的便顺理成章。 知县对关盛云一揖到地:“卑职叩谢将军不杀之恩。拙荆早亡,小犬亦趋成年,倒也无甚牵挂。只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卑职父子两个恐拖累了将军则个,万祈恕罪。” 关盛云抹却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愧疚感(主要是把人家都养出感情来俨然家庭成员的老母鸡给炖了带来的),也是如释重负,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以后便是自家人啦,莫再客套。行军打仗自有某等,今后的安民告贴书案文牍则要劳烦先生啦……” 说话间无意中看到,知县的眼睛时不时向案上剩下的鸡羊骨头瞟上一瞟,喉结也一上一下不由自主地动着,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实不相瞒,关某已有旬日未沾荤腥啦,让先生见笑了!如不嫌弃,先生请便,请便。” 知县不动声色地低应了句:“大王只是旬日而已。学生要是说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大王您信么?”言毕,再无二话,走到桌边伸手捞起根还带了不少肉的羊骨一口咬下去,嘴里含着肉含糊不清地向后面喊道:“罗世藩,过来吃肉啦!” 后堂里有人应了一声,一位十八九岁的文弱青年与负责看守他的两个蓬头垢面的流贼拉扯着转了出来。 从此,大明陕西神木知县罗咏昊(字文广)和公子罗世藩(字忠谋)不见了,而关盛云的军中,则凭空多出了大小两位罗师爷。 为了避开尴尬,关盛云叨了声请便,摸着肚子踱到县衙门口。 然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章节目录 第8章 变身 第8章变身 县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关盛云本身个子就高,又站在台阶上,视线更开阔:远处破败的街巷里,还不断有人络绎不绝地向这里汇集而来……粗略地看过去,几百肯定打不住——搞不好得有千多! 关盛云心里捏了把冷汗,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刀鞘。不过,眼前这些人都是跪着,后面的人挨到近前,也纷纷噗通跪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满眼满耳一片嘈杂。 关盛云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这些人想表达的意思:日子本就过得太苦了,自己这几百号人再来抢这么一遭,完全活不下去了,还不如跟了“大军”…… 关盛云从来就没想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攻城计划”里,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撞个头破血流扔下百十个倒霉鬼,捡条命的继续逃进山里啃树皮、要么豁出去些人命,抢一把好歹划拉些东西,然后还是跑。万万没想到,县城这么容易便得手,一下子松懈下来,事先又没有任何计划,手下们为了多抢些东西全县乱蹿,散得到处都是,于是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在跟叫花子窝差不多环境的兵营里长大的关盛云,比谁都更清楚此时自己的处境:骑虎难下。别看这帮家伙现在惨兮兮地跪着哀求,如果实在没出路,他们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群不分好歹不计后果的野兽!拿边军闹饷为例,为了几枚大钱或一升杂粮,他们会腆着脸强笑着接受百般凌辱,甚至可以让妻女去卖笑、同样为了这点东西,他们也能做出把一省巡抚吊起来活活打死的事——别忘了,平日里参将副帅见个四品知府都紧张得要命!这样的小道消息,虽然长官严厉封锁,营中也是时有耳闻。 控制事态发展的关键是必须始终保持住足够强大的威慑力,同时给他们希望。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自己和手下的乌合之众,转眼间便会被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们吞噬掉。 关盛云猛地绽出一声大喝:“都闭嘴!” 这种情形,高藤豆、尤福田等那七八个一直追随他的老兵心下也很明白,他们早已默契得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马上散进跪着的人群中,用刀鞘抽打着那些还在一个劲扯着脖子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闭上鸟嘴!”、“给老子住口!”、“噤声!” 几个人的呵斥,怎么可能止住上千人的聒噪,喊声、祈求声依旧此起彼伏。 “铛……”的一声锣响,一下子压下去所有的嘈杂。 关盛云也是被耳边的巨响一震,扭头望去,见知县公子罗世藩拿了面铜锣站在侧后,嘴里还含着根羊骨:显然这小伙子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急中生智地顺手抄了县衙门房的开道锣帮自己静场。 锣声代表着官威,而顺从官府的意识早已溶进百姓们的血脉里。黑压压的人头霎时间静了下来,百姓们全部垂头跪着等待“大人”的训示。 “好小子!”关盛云心里赞了句,向罗世藩点了点头。转身对着百姓们吼开了:“兀娘的狗官当道,逼得咱老少爷们活不下去,那老子就反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想跟着老子吃香喝辣?那就入伙!” 先为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将打家劫舍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狗官”身上,看来关盛云小时候那几本书还真不是白念的。 “今日天色已晚,这个地方也不够宽敞。明早辰时(七点),大家到西门外等候,编伍入营!今天都散了罢!” 说完,关盛云对罗世藩使个眼色,扭身进了县衙。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绝大多数还规规矩矩地冲着空无一人的衙阶叩下头去。 回了衙,关盛云让手下把各位大小头目们都找了来,郑重其事地告诫了一番:今晚集中宿在城内,但不许做得太过,尤其严禁杀人、奸&淫。平日里就不怎么不安分的家伙们,由各头目亲自看管。闯出祸事,一律杀头——现在是生死攸关,镇得住百姓,大家便可能另有一番天地、把百姓们逼急了,只要有三几个地方乱起来,黑灯瞎火的全城便会炸了锅,这几百人谁也活不了! 罗咏昊也让罗世藩和衙役把里正们都叫来县衙,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二天约莫辰时一刻,关盛云在大小罗师爷和一众头目的簇拥下来到西门外。城西的里长已经组织附近的人家连夜用桌椅门板搭了个一人多高的台子。 接下来的事可谓轻车熟路——关盛云早在卢勇的营里见识过多次,也曾亲身参与其中。当将领觉得自己的人手不足时,比如,哪阵子累死饿死病死的辅兵太多,或者战后逃亡未归的营兵太多,实在说不过去了,同时地方上送来的流放犯也不够凑数的,便会组织搜索队出门抓流民。有经验的搜索队在野外转悠个十天半月左右,就能牵回来几十上百的一串。然后是队官指定果长,果长依次到流民堆里挑。挑出来的,拎出来到一旁空地坐地下,果长坐前面,后面坐十个叫花子。补充完毕,坐着的家伙们整编入营,以后就是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里光荣的一员啦、挑剩下的统统交给辅兵队长进行第二轮选拔:看着还能将就用的进辅兵队,将来有战事替战兵做肉靶子消耗敌人远程火力或者填壕沟。再剩下的,统统送去做农奴种田,在鞭子底下干到死。个别人——连做奴隶都不行的,单独留下,等众人散去后拖到僻静处一刀杀了,把首级割下用石灰腌起来存着,等再有什么战事,当作斩首功交上去——这种首级,朝廷兵部那里肯定也不会认,但是,可以有效增加勘验官的心理压力:前次俺交十五级你只认三级,这次俺一口气交了一百多级,你总不能也只认四五级吧?只要交的数量足够多,那些可认可不认的,此时往往也便能通过了(真事哈,这种今天看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史料中有大量记载)…… 等啥时候手下死的差不多了,下一轮的搜索队也就该再次出发了。 关盛云原班的几百人完全没有形成建制,只是由各位以前卢勇的亲兵随扈等分别做小头目,每人带几十个喽啰。现下这种方式可不行了,于是头天夜里把自己的原班人马火线提干,指定了营官,营官下辖甲乙丙丁四个队官,每队再任命十个果长…… 一上午的工夫,关盛云手里便凭空掌握了四个营的实力:自己兼任营官的主力营虽没有齐装却满了员、高、尤二人带了另两个战兵营也都有三百多人,还有个五六十骑的马队,交给马贼谷氏兄弟领军。不止如此,等把那些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叫花们连吓唬带骗的打发回去,剩下的人居然还编了个200多人的辅兵营出来——一夜之间,关盛云的实力便甩了自己曾经仰为天人的恩主卢勇参将几条街,也超越了不少大明独立开协的副将,嗯,甚至个别总兵! 看着台子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关盛云开心坏了,一股职业军人叱咤风云的豪气陡然而生——不过,还没等这股豪气喷薄而出,就被一声声“啥时候开饭俺饿呀”的叫声当头撞得烟消云散,实在有些太煞风景了。 兵多起来确是好事,可——他娘的这些家伙们竟然也要吃饭啊! 我们不能用今天你我的饮食习惯去揣摩古人的饭量——那时,他们的日常菜单里没有肉禽蛋奶,除了极个别情况下,几乎没有动物蛋白的摄入,维持生命全靠碳水化合物,而且,还是在幸运的时候,嗯,不那么幸运的时候要搭配树皮草根等纯天然膳食纤维。 所以,别看一个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佝偻身材,他们的饭量都大得超乎想象:朝廷兵部给每人每天的战时标准配给定的是四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将近六百克)米豆——这还是干的!加上水做熟了,会有多少?一个家伙一顿饭塞肚子里十来斤食物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遍现象。 所以,关盛云发愁了。 神木县实在是太穷了,否则,也不会一下子聚拢起这许多人。关盛云心下明白,只要再耗上十天半个月的,撑死了说,个把月,这许多张大嘴就能把周围吃成一片白地,队伍将完全丧失机动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官军来剿,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关盛云只能冒险——去下一站:榆林城。 榆林城是今天的称呼,那时叫榆林卫。大明的军事架构,都护府类似于今天的军分区、卫就是重兵把守的边塞重地或交通要冲——榆林卫可不是神木县! 关盛云的“兵”虽有不少,但依为梁柱的骨干也就是些土匪强盗,那些普通“兵士”,本就是贫民。罗咏昊把县城库房搜个底朝天也没凑出多少生锈的刀枪,铁制武器(有个铁头就算哈)持有率不到五成,其他人有的扛根棍子有的干脆拄根树枝。率领这样的“雄师”,去攻击边关军事要塞——关盛云但凡还有其他选择便绝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他也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一路流窜抢掠的关盛云,在神木县实现了由土匪而反贼的脱胎换骨、在榆林卫,则迎来了其反贼人生的第一场考验。 章节目录 第9章 默契 第9章默契 关盛云不知道,榆林卫刚刚送走了一位大人物:大明兵部职方司主事贾守仁。这事,曾经的神木知县、现在的罗师爷也不知道。 大明的兵部,有四个司:武选司、武库司、职方司、车驾司。武选司负责将领的任免,相当于人事司和组织部;武库司相当于装备部后勤部,负责武器兵仗器材;车驾司负责车驾、仪仗;而职方司则类似于参谋部,负责舆图绘制、城池修筑、粮饷调配、将领奖惩等。 兵部尚书,类似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侍郎,就是副部长;各司有郎中一人,就是司长、员外郎一人,副司长;再下面是两个主事——注意,级别可不是今天的正处——知县正七品,这个可以算正处、主事是正六品,比知县高两级:中间还有个从六品呢——而且,以大明惯例,同品以京官为尊。也就是说,这位贾主事,到了地方上,身份可要比四品知府还尊贵些:中央政府实权部门的负责人,手里掌握着钱、粮、物资、还管绩效! 这位贾守仁主事为什么不远千里跑荒山野岭的榆林卫来呢? 因为榆林卫出麻烦了——麻烦还不小,消息能传到京师的麻烦,肯定小不了! 具体说来,就是欠薪。 军队欠饷(包括欠粮)在大明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大明的部队按照驻地划分,总体来说分三大块。 首先是京营,拱卫京师。任务如此高大上,环境好,装备好,待遇自然也错不了——另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圣天子脚下,要是没把这帮无知无畏的大爷(还是读二声哈)们哄好,因为啥事闹将起来,惊动了圣上,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不闹,逮个机会给你上点眼药——比如说吧,哪天圣上郊祭,京营肯定要护驾吧?哪位大爷成心给你添堵,骑头驴远远的在万岁爷视野里晃悠来晃悠去,万岁爷叫过来一问:“你丫咋不骑马乜?”这位裂开大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回万岁,料钱不够啊,马饿死啦!这是小人家里自己养的驴,为了护驾,心甘情愿牵出来保护陛下啊……”圣上会怎样?一干老爷们咋个死法不好说,但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后世的左宗棠多厉害?杀人如麻不说了,出道时得轻巧,每个营都好几百穷凶极恶,那味道大老远就能呛你一个跟头,一个个蓬头垢面都是那副嘴脸,能认得出来么?所以,地方官虽有刁难克扣,总体来说,这帮人也还是能吃饱肚皮。 最惨的是边军。他们的责任最重——守卫国境线、危险也最大——无论东虏西虏、鞑子还是蛮夷,只要过来,可就是跟你玩命来的!然而——偏偏待遇最差,嗯,甚至可以说有时候完全没有什么待遇!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凡有一点希望,谁都不会去投军,尤其是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边军。所以,其来源,要么是抓来的流民,要么是充军的罪犯——还是重犯,犯罪情节轻一些的流不了那么远,都充实内地卫所了——真正的世袭兵户,大多已经跟了将领几代人,成为家丁亲兵或小头目,反倒不是边军普通兵士的基础主体构成。 理论上,朝廷当然要负责给边军提供粮饷,饿肚子打不了仗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是在理论上——户部兵部工部里为国操劳的老爷们要过得舒坦些,靠山吃山自是没得说、边塞通常是穷山恶水,地方上的文官大人们没啥机会在赋税上动太多手脚,如果让恶劣的生活影响了工作,也大大地不利于为一方百姓造福,当然也得揩些油、将领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虽然都有几亩地,但那是人家私人财产,随手弄点补贴你不能说过分吧?而且,大明那么大,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大家应该有充分的体谅,对不对?朝廷、地方官、大小将领们层层过手,到手的银子米豆么,少了一点点,嗯,比如说,百分之九十,正常吧?大家也知道,运输环境恶劣,天气情况也复杂,有时候粮食送过来要晚一阵子,比如说,一两年……这都是在所难免!困难么,忍一忍也就过去啦。啥?不服?哟呵,你这厮分明是鞑子派来的奸细,哪里走……看刀! 永乐六年,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见于史。因当地的土壤特别适合种榆树,故名。 榆林卫对面的乌审部散居在河套平原水草丰美的东套,中间还隔了一片毛乌素沙地是天然屏障,因此,虽然地处边关,但已经好多年没经过战事了。 所以,这里的边军究竟靠什么才能活下来这等小事,平日里谁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否则,近在咫尺的神木县也不会是那个样子了。 因为没有战事,自然就没有杀良冒功拿乞丐脑袋骗赏银的机会,因而地方官和将领们过手的时候难免稍微狠了些——不管朝廷发没发、发了多少,反正榆林卫的兵士们已经三年多没拿到饷钱了、粮草也是时有时无,累积下来的缺额,即使按照兵部勘合过大大缩水的数目,也欠了一年多。终于,在几个不稳定分子的鼓噪下,叫花子兵们闹了起来。 游击将军陆有德闻报,带了守备金青和十几个亲卫前去弹压。本以为当场砍了领头的家伙再吓唬几句就能搞定,没成想刚亮出刀来,人群中不知哪个一声喊:“朝廷要杀咱们啊”,局面一下子失控了。陆有德跑得快,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营,金青则没那么幸运,被乱刀砍成好多块儿。 乱兵们本就在前有沟围有墙的营里,现下据险而守,官员们心里都明白,虽杀了朝廷命官,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调兵强攻——其他没炸营的家伙们处境也是一模一样,现下啥也不知道还能忍一阵,如果硬拉过去打,十有八九会跟这帮家伙同病相怜一起反了! 只能“晓以大义”婉言慰导。 于是榆林府一面向朝廷报告以策万全,防止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同时,榆林知府萧长华的左右右手,通判周持正自告奋勇,带了个老家人双人匹马进了营。 乱兵们本来就只为了有口饭吃,也都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周通判更是胆识俱佳辩才无双,自己留在营里为质,打发老家人回城凑了些银两,总算暂时把事情压了下来…… 这件事上报给京师,没走通政司的官方渠道,而是私下通报给了户部侍郎袁士杰——袁大人是萧长华的座师。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较平日早了些,见到兵部尚书王玉操,一改往日板着脸视而不见的漠然,笑嘻嘻的寒暄了几句。等散了朝,王尚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袁大人,非要拉着去府里品尝下新来大厨的手艺。袁大人推辞了一阵,碍不住盛情难却,两台轿子一前一后地走了。 袁大人是山东滨州人,不吃辣、王大人是重庆巴州人,无辣不欢。虽然袁大人对大半桌子红彤彤全是茱萸的菜基本上就没动几筷子——那时辣椒还没从南洋传过来,爱辣味的用茱萸烹饪,就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东西——但对王府大厨的手艺还是发出了“此味只应天上有”的由衷感叹。席间,宾主双方就前两年乃前汗入寇的兵费核销事宜进行了浅尝辄止的探讨。袁大人表示,事多人少,积压的要务实在太多,争取催一下,户部的办事效率应该再高些。王大人表示,完全理解,不急不急,此等小事还要袁大人亲自挂念,实在感铭五内……此后,两位大人便谈起了京师近来的轶闻趣事,在欢笑声中结束了这场亲切友好的交流。 王大人亲自将袁大人送出府门。临上轿时,袁大人云淡风轻的感慨了一句:“我等虽然不易,想来边关的兄弟们当更为辛苦。圣上德被天下,海清河晏才有这岁月静好啊。”王大人立即附和,高度评价了袁大人操劳之余对将士们的体恤,并表示兵部绝不会辜负圣上和各位大人的殷切希望…… 目送袁大人的轿子远去,王尚书转身回到府里,立即传来武选司的郎中和员外郎,拿着近年拨付物资的账目,扒拉着算盘,详细核算了陕西都司府、陕西行都司等处的一干事宜。 于是第二天,职方司主事贾守仁便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赶赴榆林去了…… 章节目录 第10章 一锅粥 第10章一锅粥 榆林卫隶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我们常常看到都司府或者行都司府两个称呼,比如,陕西这里便是:既有陕西都司府,又有陕西行都司。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区别不大。 大明对省级地方的管理是三套班子:承宣布政使司是行政机构,主管民事,长官叫布政使,后来逐渐改制称巡抚、提行按察使司是司法机构,长官叫按察使、都指挥使司是军事机构,长官叫都指挥使。都司府可以理解为省级军分区、“省”的全称叫“行中书省”。不过,洪武年间由“都卫”演变而来的都司府是应当时的军事防务需要而设,随着疆域的扩充,有些地方区域变得非常大,比如陕西,辖地可不是今天的那点区域,包括了甘肃、青海和四川很大部分,设在西安的陕西都司府完全管不过来。于是在甘州(今甘肃张掖)设立陕西行都司,就近进行军事方面的管理指挥(走官道,两地相距约两千六百五十华里)。总而言之,简单地说:如果军事管理机构与行政管理机构在同一个地方的,就是一个都司府统管、不在一个地方,区域又很大的,就再增设一个行都司府做补充,行政级别相同。 无论是都司还是行都司,向下的行政管辖单元依次为:卫、千户所、百户所。这个系统,叫卫所制。 都司府或行都司府是省军分区,卫就类似于师级单位(如天津卫、威海卫、金山卫等这卫那卫),机构叫某某卫指挥使司,长官叫指挥使(师长),正三品、指挥同知(副师长)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再低一级)四人,正四品、卫镇抚(副团级宪兵营长)二人,从五品。每卫理论上5600人,注意,这是指军士的数量,也即是说,按每户一丁计算,每卫辖5600个军户家庭——女人老人孩子统统不算人,叫“口”。“丁”是指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性。各朝代年龄标准不一,大致从15—60岁。“口”么,顾名思义,就是白吃饭的。朝廷的户籍簿里,丁是丁、口是口。卫,分前、后、左、右、中5个千户所。 千户所一开始分两种,分别叫备御千户所和守御千户所,前者隶属于卫,后者由都司府直辖,后来都划归给卫统一管理了。每个千户所,设正千户一人,正五品、副千户二人,从五品;所镇抚二人,从六品。每个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所,军士编制1120人。行政级别可以参考今天的团级,不过,仅仅是理论上——实际上,一则以文御武的传统,别说五品千户,就算正三品的指挥使,七品县令虐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锦衣卫是天子亲兵,这个不算哈)、二则,说有一千多人马,到中后期,一个千户能领百来人的队伍打仗就很不易了。 每个百户所理论上是112人(跟连差不多),百户是正六品。下辖两个总旗,各56人,负责人叫总旗官,正七品。每个总旗下辖五个小旗,领头的叫小旗官,从七品,带十个大头兵。 按照聪(财)明(迷)无双的太祖爷朱元璋的想法,各卫所平时屯田自己养自己,谁也别想白吃朕的粮食、战时奉命攻守,撂下锄头抡起刀去给朕砍反贼!至于战斗力如何,“农兵”的伤亡会多大……重要吗?太祖爷才不会管这等事——大不了给各行省布政使下道命令:都给我生三胎四胎五六胎、然后让吏部考功清吏司纳入官员考核呗! 更为未雨绸缪的千年大计还在后面:别看都司府是军事机构,每逢战时,则要由朝廷临时命将——指挥作战的,可不是都指挥使和下面的卫指挥使,而是文官、具体领兵打仗的,也不一定是他们,朝廷指谁是谁!聪明的太祖爷为了防止唐代藩镇割据危及老朱家江山社稷的悲剧重演,参考了大宋的系统架构设计,整了这么个体系出来。 这个体系管用么? 管用啊…… 才怪! 且不说太孙朱允炆屁股还没把龙椅捂热乎,就被上马砍鞑子下马砍百官的彪悍四叔暴击到下落不明,单单看军事管理机构主业负责种地、万一碰上打仗还不需要你负责这种先天性大bug的系统硬伤,没多久,所有行都司的指挥使、卫所的指挥使千百户都变成大中小各级地主了! 这也不是个事啊——亚里士多德曾曰:恶罗刹总会有的,你不防着点丫一定会打你!打仗既然在所难免,又要防止临时指定的武将借机会拥兵自重,咋办呢?好办:给你拴条铁链子(哦,倒是没让你生八个)。 这条铁链子就是文臣——文臣负责领军,做主帅。可……问题又来了:文臣不知兵啊!而且,军饷军粮物资装备等后勤工作全交给这帮两袖清风一心奉献的道德楷模们真不能让人放心……那就再打个补丁:让太监监军,负责军需供应这摊子事——ta们是皇上的家人,用着放心! 系统不断地升级打补丁,最后终于变成一个无敌组合: 遇到战事,朝廷临时任命个礼部侍郎之类的文官做总司令,理由么,可能是他字写得好圣上爱看、也可能是他名字起得吉利(比如叫得胜)圣上爱听、也可能是他人缘好,大家推荐——当然,也可能是他人缘不好,这个大家推荐的更踊跃……统领着大军出来,半路上看几章《孙子兵法》(《七书》里其他的不行,都是讲具体管理的“术”,不够高大上)就算克敌本领了然于胸,然后对着山水画一样的地图(有时候连这都没有)冥思苦想一会,随手一指,下达作战命令:“x将军听令!此处依山临水易守难攻,距我军仅20里,现命你率部于明日午时赶至此地布阵,伺敌军渡河时半渡而击!老夫昨晚夜观天象,牛斗间隐有剑气直冲霄汉,此乃大捷破敌之兆!不得有误,否则军法从事!”至于实际距离是20里还是80里、中间是不是隔了座山、敌军看到严阵以待的兵阵会不会配合大人的战略部署立即渡河等着被半渡而击……大人才不管那个!打赢了那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机妙算孔明再世、打输了要么是那帮阉货贪墨了粮饷物资、要么是那饭桶草包贪生怕死畏敌如虎——不就是耍笔杆子泼脏水么骂大街踢皮球么,谁怕谁?这可是大人的主业专长啊! 另有个尖嗓无须的公公负责大军的军需供应。这位公公大概率不识字(重男轻女的大环境里,不是穷苦到相当程度的人家,谁也舍不得给传宗接代的娃来那么一刀),还要有人帮着公公算账兼带记录:某营多少人、粮草需要多少、盐醋需要多少、旗帜金鼓刀枪弓矢铠甲拒马铁锹锤子镐头布袋铁钉麻绳斧锯猪牛羊鸡马驴狗……储备了多少消耗了多少还差多少户部工部兵部调拨了多少哪个州县供应了多少……然后开始分:他一个呀我一个,我一个呀你一个,我一个呀我一个,这个我还要一个——管军需是圣上的信任,更是肥差,宫里推荐自己的太监首领能不孝敬吗?二首领那里能不孝敬吗?自己不留一点,肯定说不过去对吧?领军的大人那里不给也不合规矩吧?宫中、军中同僚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都得把嘴给堵上吧……至于当兵的吃啥喝啥拿啥打仗等问题——重要么?打赢了那叫鞠躬尽瘁不负圣恩,输了还是武将贪生怕死望风而逃!英明睿智的圣上绝不会把败仗算在给自己倒马桶的小厮(或大爷)身上。 同样很可能一字不识的武将任务就简单多了:按照领兵大臣的命令去砍人就对了。砍得过,那就一路冲过去,缴获就是赚了、发现可能砍不过时,领着亲兵队在阵后砍自己的溃兵,让他们知道反正都是死,也许还真就能砍赢了、实在不行就撒丫子跑路——真正的技巧在这里!各部一起迎敌,你最好观望一会儿:自己这边占优势就果断出击,友军跟敌人拼了半天体力已经累的不行了,追击溃敌抢战利品肯定跑不过你,往往能捡个大便宜、这边眼看“军兵”,是两个概念哈?! “军”是指卫所军,主业是种田(后来除了种田,也找朝廷要粮饷了),叫“军”,实际上不是“军人”,是农垦兵团——好吧,我错了,差不多就是农民的意思?——可能一辈子没摸过刀,但天天抡锄头。 “兵”是从社会上招募的用来作战的士兵,因为户口本上不在“军籍”,还算“民”,所以是“民兵”——唉,算了,我承认还不行么,其中好多人,虽然在“民籍”,一辈子除了抡刀砍人,其他啥也不会!?这些“民兵”才是正规军…… 傻了吧?就不信讲不傻你! 总而言之,大明兵制很乱,不仅同阶将领所辖的部队数量不一、组织结构不一、指挥命令(金鼓旗号)不一、连基层单元名称都不一:有的叫小旗、有的叫伍、有的叫队(戚继光)……为了便于理解,本书统一编制如下(正规军): 基本作战单位为果,每果十人,主官叫果长,职务定为把总。 十果为队,每队百余人,主官叫队长,职务千总。 五队为营,每营五百人左右,主官营官,一般为游击领军。 营为标准作战单元。 参将统辖1—3个营。 副将统领1—3名参将。 总兵官一般配2个副将。 章节目录 第11章 危机 第11章危机 言归正传。 虽然远在京师,贾守仁已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主事是正六品官。六品在公卿显贵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帝都真算不得甚么,可职方司是要缺,还是实权部门,较诸太仆寺鸿胪寺詹事府等机构分量自是重得多,这把椅子当然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得住的。胸中本就对各处情形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来的时候经过王玉操的耳提面命,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分量有多重,因此贾大人一路上绝无懈怠,日夜兼程,赶到了榆林府。 事情解决起来并不复杂,经过七嘴八舌的痛诉苦衷、拍桌子打板凳的威胁咒骂、和事佬息事宁人的温言劝导、各退一步相互换位思考的“彼此理解”、进而“相见恨晚”、“引为知己”等必要的沟通与讨价还价流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兵部会按照勘合过的额兵数目,一次性发过来一年半的粮豆和一整年的足额军饷,而且,保证这次半途“漂没”绝不会超过一成半、从知府萧长华通判周持正到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游击陆有德,也都慷慨激昂的表示,一定会以此为鉴,今后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那许多粮饷再被“风蚀雨浸”了去、死于乱兵的守备金青则报个“暴病身亡”,除了兵部“依典抚恤”,地方上下也按职务大小凑了三百两给家属算奠仪(封口费)、周持正代表官府向乱兵们指天发誓,绝无秋后算账,今后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违誓者必遭五雷轰顶、大兵们,包括哗变的和暂时没有哗变的所有榆林卫的营兵们——将领们私蓄的辅兵农奴们不算人,没他们的份儿——也答应了,拿到这些,以前所有粮饷缺额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当然,过了不多久,有天夜里营里乱了一小阵。第二天大家发现,三个带头闹事的乱兵头目同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大兵们一边啃着掺了不少白面的饼子一边感叹着:给朝廷添乱的绝没有好下场!也有些人把嘴里的饼子和三人的失踪当作一件事并在一起想,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已经吃到了饼子,还管其他做甚?有娃的老兵们都在私下里给孩子们讲述了这个故事,并耳提面命地谆谆告诫:以后长大成人,一定要以此为戒,啥事都不能出头! 这种结果早在大人们意料之中。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些叫花们都是单线思维的两脚动物,仅此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也无关痛痒——榆林这个池塘本就不大,这事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顺道的,觥筹交错间,通判周持正居然与贾主事攀上一层关系:周通判中试的主考与贾主事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堂兄竟是同年! 那时,举人考中了进士后,要拜主考官为座师,从此双方便确立了师生关系,进而成为一个派系,今后在官场中会相互照应。如果背叛“师门”,定会落个“欺师灭祖”的骂名,一辈子洗不掉——尽管,这位主考官此前从来就不认识学生,这是当时的通例。萧长华与袁士杰便是如此。 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举子们称为同年,往往也会形成比较牢固的友谊(在现在这个时代,公司里同一批录取的员工,往往也是如此)。 总之,这事儿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消弭于无形了。 萧长华吴多贵们肯定不会知道,贾主事给王尚书的报告里,粮饷数量向上浮了两成半。王尚书接到报告,意味深长地看了贾主事一眼,得到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痛痛快快地在物资调拨单上钤了兵部大印。 王尚书和贾主事当然知道,萧长华吴多贵们发下去,大兵们最终拿到手里的,并不是九成成色的官银,而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坊间私银、他们同样知道,大明特产一种酷爱吃银子的虫蚁,榆林自不例外——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榆林的虫蚁更厉害,这次竟依旧噬了调拨过去的将近一半。 大兵们对上述一切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确实拿到了饷银,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对其他,他们不仅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想知道。大家都明白:规矩,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能公开讲的,还是不能在明面上讲的,都要尊重,而且必须遵守。 嗯,只要你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话。 沉浸在喜悦中的大兵们刚刚吃了两三天饱饭,几两银子在怀里还没揣热乎,便听到风声:要上阵了,有一大股悍匪来袭,匪首叫关盛云。 再次炸营了。 由于怕其他营兵以后有样学样的跟着闹起来,虽然人人有份,这次朝廷发放积欠粮饷的真正原因,无论是地方衙门还是各级军官都只字未提,只是说朝廷的体恤和圣上的恩典,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而且军营文盲率几乎百分百的封闭环境下,其他各营的大兵们对这次的喜从天降都恍在梦中,一时间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而各种猜测都在私下流传……这下好了,动员令一下来,大家瞬间都找到了标准答案:原来是要咱们卖命啊! 额呸! 凭什么? 几年了,不给发饷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吃!好容易也给粮了、也给钱了,原来是要打仗了!俺才刚吃几顿饱饭,被贼人砍死银子能带去下边花么? 没门儿! 大兵们的直线思维直接把两个偶然并发的事件串联到一起,于是,所有营地都炸了锅,时刻处在爆发的边缘。 游击将军陆有德再次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送信,萧长华、吴多贵和周持正等人闻讯也慌了神:祸不单行啊!早不来晚不来,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整这么一出儿,整营投了贼事小,乱兵入伙要交投名状——自己全家的性命堪忧可是真的啊! 平日里文视武如草芥武视文如仇寇的一众文武,史无前例的前嫌尽弃,在知府衙门里秉烛达旦谈了一宿,终于制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御敌方案。 破晓时分,一阵紧急的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密密麻麻签满了地方大小文武万众一心为圣上慷慨赴死的豪情壮志,被送往京师。在警讯加决心书的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连年天灾,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众志成城誓灭万余强贼的信心! 话说关盛云,被一千几百张嗷嗷喊饿的嘴逼着,内心半情不愿、表面成竹在胸地向榆林开过来。 部众们很高兴,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平生的足迹从未踏出自己居住地三十华里的范围,其中更有超过半数,这个范围甚至可以缩小至十华里。在这些人心中,背井离乡的忧思很快被抛却:榆林府恍如瑶池仙境般的存在,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关盛云和高藤豆等几个营官老兵们则忧心忡忡。他们知道,没有攻城重装备,好吧,就算有,那帮家伙也不会使用、没有战斗经验、铠甲就不提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更没有粮草辎重补给……榆林府高高的城墙将是他们人生的尽头。而且,多年的戍边经验告诉关盛云:城外,至少还会有三至四个营的边军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收割自己这些首级换赏钱——仓促纠集的乌合之众对正规军来说,就是首级功! 然而,事态已是骑虎难下,被团众裹挟的关盛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离城约二十几里,关盛云扎下了营寨。 为了预防“敌袭”,关盛云命令辅兵队去砍树,稍后建造营墙栅栏和拒马,其他各营挖壕沟,埋锅垒灶……部众们被明日攻城的兴奋感和恐惧感驱使着,忙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关盛云带着营官和亲信们聚拢到一起……好吧,临战么,长官们前敌军议也很正常。 看着忙碌的场面,无事可做的小罗师爷有些迷惑,对大罗师爷嘀咕了一句:“爹,这时候做这些,有必要么?” 罗咏昊不以为然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关将军已经说了,要预防敌袭么。关将军久经战阵,自是比你懂得多,你莫多嘴!” 罗世藩眨了眨眼睛,不服辩道:“爹教训的是。不过,孩儿虽不知兵,但如果孩儿是榆林守卫,才不会把兵士们拉出来野战,只要闭了四门坚守不出便是不败、待上几日,攻方折了锐气又无粮草,自然退兵,彼时趁机反攻,不难取胜吧?” 罗咏昊闻言一怔,四顾了一下,没见到任何一个领兵官,略一思忖,如梦方醒,顿足急道:“你收拾下咱爷俩随身的东西,在帐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记住,跟任何人啥也别说!”言毕,提起衣襟一溜小跑直奔关盛云的中军帐。 关盛云正在跟亲信们商议明日该怎样安排攻击序列,等炮灰们冲上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自己这帮人如何趁乱脱身,罗咏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闯了进来。 一进帐,罗师爷一揖到地,然后,便弓在那里不直腰,嘴里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也是一怔,边伸手去扶边开口问道:“罗夫子您这是做甚?” 罗咏昊弓着腰轻轻一躲,闪开了关盛云伸出的手臂,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嘴里继续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随即也明白过来,苦笑一声:“罗师爷请起,请起,关某也是实出无奈,您恕罪则个……” 罗咏昊微微抬头,瞄了眼关盛云,仍然在自顾自的念叨,关盛云只得应道:“关某应了您便是,师爷请起。” 罗咏昊非但没有直身,反倒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切莫欺瞒学生。学生半生悲苦,拙荆早亡,膝下仅有一子,求将军大发慈悲!此事学生未向他人吐露半句,天日可鉴!明日学生愿身先士卒率众攻城,只求将军能将犬子带走,为罗家留下条血脉,罗咏昊永世感念将军大恩大德,学生给您磕头啦!”说着话,俯下身去,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关盛云动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明日先生父子紧随了关某便是。先生请快快起身,休要被人撞见……” 正在此时,另一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营帐,看也不看正在撕扯的二人,埋头一跪,喊道:“大帅,将爷!大事不好!榆林、榆林那里,下战书来了!” 章节目录 第12章使节 第12章使节 不止关盛云,帐内众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这帮人,要么是多年跟着卢勇的亲随,在打土匪这个专业领域逐渐积累起丰富的实战经验、要么是屡次从围剿中脱身的山贼,在对抗官军的职业生涯中展现过无与伦比的智慧,为了“有口饭吃”这个崇高的理想,此时此地,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伙人终于历尽坎坷走到一起……但是,他们想象中墙高壕深兵精粮足,而且占绝对数量优势的官军,跑来给穷途末路的山贼下战书这等千古奇事,饶是各位好汉见多识广,也是闻所未闻,一个个呆若木鸡! 罗师爷毕竟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神木县再不济,知县老爷也算官场中人,第一个隐隐的感觉到了异常,迅速起身边掸土边给关盛云递了个眼神:“此事有异,不妨静观其变。” 关盛云也回过神来,点点头,问道:“来的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营门卒俯首回道:“禀大帅,来了三个人。现在在营门口候着呢。” 关盛云扫了眼众将:“都听听吧。三个营官(包括辅兵营)留下”,用手一指亲卫小厮刘建林,“你也留下。其他人帐外列队。”继而对罗师爷点点头,“您帮我参谋参谋”。 然后命令门卒:“带使者进来!” 生怕被关大帅放了鸽子而急于表现出自己价值的罗咏昊,趁着空当跑到帐外匆匆布置一番,又折回来,跟几位“将军”如此这般的交代了几句,然后在关盛云侧后摆出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架势站好。 榆林府派出的使者是主簿冯吉祥——武将们都不怎么会说话,这等重任文官们可不敢交给他们,搞砸了大家谁都担不起责任;勇闯乱兵营的“孤胆英雄”周持正已经“只身涉险”过一次,从臭气熏天的兵营里回来以后,后怕了好几天,听说又要派人去贼寇那里下书,捂着脑袋就说受了风邪要去找大夫治病,这次是打死也会不出头了;其他官员也都怕进贼窝,一级压一级,于是千钧重担最终便落到正九品的冯主簿肩上。萧长华连吓唬带糊弄,拍着胸脯答应回来就升县丞不去后果自负,万般无奈,冯主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两个萧长华的心腹侍卫出了城,心惊胆战地走向关盛云的临时营地。 萧知府想得很全面,为了增加使者说话的分量,特地让冯主簿穿了知县的官服。冯主簿考虑得更周到,临行前用白布写了个斗大的“使”字拿根竹竿挑着——大家都知道,冯主簿是想提醒对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游戏规则——萧长华正在城头目送冯主簿离开,耳边传来一声轻喟:“希望贼人那里有能识字的吧……”循声转睛望去,已经霍然而愈的周通判玉树临风般站在身旁,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关盛云让部众挖壕沟建营墙,本是为了引开众人注意力,自己和心腹商量准备跑路。可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在三位不速之客眼里则被解读出另一重含义:看来,这股“巨寇”对榆林府可谓志在必得——这分明是在建立总攻基地啊! 巨大的恐怖感几乎将他们当场吞噬,连带领他们入营的营门卒都注意到,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几位官爷一路上抖个不停。几个从出生就没见过官爷的土鳖开始以为官家就该这么抖着走,还想学呢,后来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吓的,羞愧转为愤怒,大声呵斥起来,于是几位走得更加抖擞了。 没怎么受过专业军事训练、奉命在帐外列队的队官们本就是贼头目,站得不可能齐整,见到使者过来,都想凑近看个真切,不觉间便形成了一个半弧形半远不近地虎视眈眈。冯吉祥平日哪里见过这许多歪瓜裂枣的近距离逼视,简直是拖着脚一步步挨到帐前,垂着头,弓着腰,双手高高地擎着那根挑着“使”字白布的竹竿。 挨到帐门口正想往里迈步,“大胆!”暴喝的同时,一把钢刀刷地一声横在冯主簿的面前——“下马威”!罗师爷刚刚交待过的。紧接着几双脏兮兮的大手便伸过来,把三位浑身上下摸了好一通。两个侍卫的佩刀理所当然都被摘走了,皮甲也被扒了,冯主簿腰间的玉坠也被顺手扯了去。 好个冯主簿,眼看着雪亮的刀锋离鼻尖不到一寸,居然没有当场一屁股坐到地上,真可谓浑身是胆!虽然高举的白布招子抖得更加剧烈,冯主簿大义凛然地闭着眼小声念叨出一连串的:“好汉爷饶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好汉爷饶命……”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把一众贼寇震慑得哈哈大笑。 “带来使!”帐内传出一声大喝。 关盛云们本就穷得掉渣,所谓的帅帐,只不过是个打了不少补丁的大号帐篷。冯主簿的“使”字招子被帐楣挂住,看着几人手忙脚乱一阵子越折腾缠得越紧,幸亏罗师爷暗中踢一脚,关盛云赶紧收起笑纹强忍着,继续装腔作势的黑下一张脸,又狠狠瞪了帐内咧着大嘴傻乐的匪首们一眼。 啪! 为了让疼痛感驱散笑意,关盛云猛地一拍帅案——哦,好吧,一张破桌子,佯怒道:“大胆狗才,竟敢戏辱本帅!” 冯主簿原本心里设想,自己拄着“使”字“节”,可以摆出个视死如归的苏武般架势,被这一喝,吓得不由得松了手,再也顾不上去跟竹竿较劲儿,迈着见上官的小碎步前趋两步,勉强压制住双膝跪下去的冲动,深深的作了个长揖:“本官,哦不是,下、下官,哦,不对,学生,啊,卑职冯吉祥见过大、大帅……” 心虚得一塌糊涂的关盛云暗自七上八下的早已不耐,色厉内荏地喝道:“少废话,干什么来了,快说!” “下战书”这三个已经堂而皇之写进边报里的字眼,此刻打死冯主簿他也不敢说出口:“卑,卑职来给贵军送个信。” “什么信?拿上来!” 冯主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的信函,双手高举着捧过头,刘建林上前两步一伸手拿过来,递给关盛云。 关盛云正要撕开信封,罗师爷下面又是一脚踹过去,登时心领神会,顺势大咧咧把信往身旁一递:“师爷,念!”。 “乾坤朗朗,天日昭昭。圣德广被,海晏河靖。《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顽逆,践履国法。徒逞一时之猖,而不惧雷霆之怒乎!心若豺狼,万众睚眦;贪利忘义,至死不悟。殊不知阋墙御寇,人人攘臂;讨贼伐逆,王师鼎沸!势已穷蹙而不自知……” 罗师爷念得抑扬顿挫,高藤豆尤福田等几个文盲匪首固然听得满头雾水彼此大眼瞪小眼,冯主簿则瞬间石化般地僵在当场! 行前,萧长华三番五次地交待,所谓战书,只是个幌子,此行务必要把口信传达清楚。信是萧知府的幕僚写的,交给自己时已封了口——既然只是个幌子,自己便也没多想……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啊!哪里知道那个老杀材老忘八居然写了这么一封夺命书!目瞪口呆的冯主簿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淌汩汩而下,随即,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在逼仄的帐内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本就臭烘烘的味道…… 本想城下趁乱脚底抹油的关盛云毕竟是行伍里长大的血性汉子,少时也被爹逼着念过些书,自是听得懂骈四骈六的檄文,闻得这帮狗官居然骂得这么难听,一股怒火陡然而生,压过了怯意,扬手止住了罗师爷继续念下去,反倒冲冯主簿和颜悦色地笑了:“来使你贵姓?现居何职?” 此时的冯吉祥早已忘了自己穿的是知县的官服,颤抖抖地回复道:“回,回大帅,卑职冯吉祥,现任榆林主簿。” 关盛云保持着微笑,继续柔声问到:“冯主簿,你是不是与榆林众官有什么杀父夺妻之类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回,回大帅,没,没有啊,大帅。” “啪”的一声,关盛云收起笑容,狠狠地一拍破桌子,怒道:“既然不是被他们故意派过来送死,那便是你自己有意找死来的!本帅这就成全了你!来人……” 噗通! 冯主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边叩头边扯开嗓子哭喊道:“冤枉啊,大帅!小人是奉萧知府之命给大帅送个口信来的啊!书函只是为遮人耳目啊大帅,里面写了些甚么小人委实不知啊大帅!小人有知府大人的口信啊大帅!大帅容禀、大帅容禀,小人冤枉啊……萧知府要劳军啊大帅……” 罗咏昊早就看出此事必有蹊跷,而且跟了关盛云没几天,还不了解其脾气秉性,怕他真的怒火攻心失去理智,赶紧打断冯吉祥的絮叨,喝到:“带什么口信,如何劳军?快说!” 冯吉祥可算抓住了救命稻草:“禀大帅、师爷,各位将军,萧知府说,榆林府愿奉上犒军纹银五千两,军粮五百石,求大帅大发慈悲,放过这阖城老幼啊。” 这次轮到关盛云们目瞪口呆了。 章节目录 第13章 诚意 第13章诚意 “哈哈哈,哎哟!”关盛云这辈子都没见过五千两银子堆一起的景象有多壮观——好吧,他连五百两都没见过——刚刚笑出来,腿骨上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 罗师爷狠狠的一脚,让他迅速恢复了清醒,为了掩饰失态,就势又是一拍那张倒霉的破桌子:“呔!兀娘贼!竟敢如此小觑本帅,你们打发叫花子不成?” 几位营官彼此对望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暗忖道:“咦,大帅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咱们不是叫花子么?” 一直趴在地上的冯吉祥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听了笑声以为是关盛云怒急而乐,捣蒜般的顿首道:“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啊!萧知府说了,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啊!” 罗师爷向关盛云递了个眼神,假意道:“大帅,学生觉得,萧知府既然遣使送信,应该是有些诚意……” 冯吉祥急忙道:“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罗咏昊打断了冯吉祥的附和:“不过,这个数目,未免太少了些,显然,萧知府的诚意不够啊……” 关盛云借坡下驴:“哼!当然不够,远远不够!”同时心里紧张地飞速盘算着:多少算够呢?六千两?七千两?难道……可以要到八千两? 虽然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但罗师爷被贬到神木县以前,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怕关盛云露出马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动声色继续对冯吉祥娓娓道来:“冯先生,你说你官居主簿,身上穿的却是七品知县的官服、你说榆林府有意犒军,战书上除了通篇诟骂,此事只字未提。你让我们如何信你,不是为了脱身,情急之下的信口开河?” 冯吉祥闻言一怔。 从踏入贼营那一刻便提心吊胆,进了帅帐(好吧,破帐篷),更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此刻甫一定神,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虽然神木县穷乡僻壤罕有交往,但两地实在不远,一个七品知县一个九品主簿,许多年来少不得打头碰面几次,两个基层官员还是能认出彼此的。 罗咏昊向冯吉祥露齿一笑:“冯主簿,认出在下了?” 冯吉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说认出来了,能帮我说情么?不可能!一则平素没什么交情,神木县找榆林府要钱,自己没少刁难、二则,朝廷命官从贼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们肯定会杀人灭口! “认不出,认不出!学生素有目疾,眼前景物依稀,视人则五官难辨……”冯吉祥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了。 “那,你总该能听出在下的声音吧?” “听不出听不出!学生近日寒邪侵体,脉热络燥,两耳失聪,几近聋聩!” “哈哈哈,冯主簿莫怕,在下是原神木知县罗咏昊啊。” “哇!”冯吉祥终于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两手捂住耳朵讨饶道:“小人听不见、小人看不见,小人真的认不出,哦,不认得什么罗咏……哦,不认得罗大人,罗大人不要再戏耍小人了啊啊啊……” 关盛云一干人越看越觉得好玩,比三五年赶不上一回还得远远巴望的唱戏还有意思,指指点点地笑得前仰后合。 罗咏昊可不是为了开玩笑,到底是读书人,心下明白事情的缓急轻重,重重地拍了下冯吉祥的肩头:“冯主簿,想活命便好好说话,罗某保你性命无碍!否则,你可莫怪罗某有心无力了!” 冯吉祥抬起泥巴泪水交织的脸,茫然道:“罗……大人当真?” 罗咏昊道:“罗某可以指天发誓。但,你要据实回答。” 冯吉祥急忙应道:“小人也发誓,小人句句是实!小人若说出罗大人的事,必遭天谴!” 罗咏昊瞟了关盛云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清了下喉咙,也顺带理了一下思路:“萧知府可是确有诚意?” “当然,当然!否则小人纵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城啊!这二位”,冯吉祥向后一指身后早就跪在帐门口大气不敢出的两名萧长华的侍卫,“他们就是萧大人的人。” ……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不久榆林府险些酿出兵变,萧长华等担心自己这帮人的到来会让刚刚平息下去的乱子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想破财免灾。 关盛云用眼色止住了众人的笑逐颜开,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狮子大开口狠敲一笔,又怕一张嘴吓跑了肥羊,于是对罗咏昊装模做样的问道:“师爷,您怎么看?” 罗咏昊冲关盛云眨了下眼睛,表示会意,然后捻着颌下的胡须假意为难道:“依学生看来,萧知府可能确是好意,此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儿郎们准备了这么久,五千两,肯定是断断不可能的啊!” 冯吉祥觉得自己这条命暂时能保住,胆子大了些,小声分辩道:“启禀大帅,罗大人。萧大人告诉小人,一开始说两千两,然后慢慢再往上加,五千两是萧大人告诉小人能答应的极限了啊!为了表明诚意,小人一上来就直接说了五千两啊!” 关罗二人都知道冯吉祥开口就露出底牌,嘴里的诚意实际上就是被吓出来的,相视一笑。关盛云再次佯怒着啪地又一拍破桌子:“放屁!本帅这五千虎狼健儿费了这许多力气,哪个耐烦再与你啰嗦!传令,加紧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攻城!打下来,城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俺的!” 刘建林抱拳大声道:“得令!”心里不禁犯开嘀咕:攻城器械?都有啥?长啥样?如何打造?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往外走、走出去找谁传令,被罗咏昊抬手拦住:“刘将军且慢。” 刘建林一愣:俺就是个卫士,啥时候变将军了?被罗咏昊一瞪,心虚地应了句:“是。”复退开一旁。 罗咏昊转身对冯吉祥摊手苦笑道:“冯主簿,你也看到了,罗某已经尽力了。一则呢,尊驾要职仅居九品,分量确是轻了些。二则嘛,都是口说无凭,我等焉知不是萧知府的缓兵之计?此议恐怕难成。恕罪,恕罪。” 冯吉祥急得抓耳挠腮:“实情确实如此啊!要不,卑职再回去劝劝萧大人?” 罗咏昊正色道:“肯定您是要回去的。但,此事关系重大,万一传达的不够清楚,怕是误了大事。唉,唯一的办法,只能借尊驾项上人头一用了。让二位副使把您的人头带回去,再顺便传个话,萧大人肯定就能了解我家大帅的意思啦。” “说得对!来人!”渐渐进入状态的关盛云恰到好处地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不要啊!”冯吉祥一把抱住罗咏昊的大腿,“罗大人!饶命啊!小的一定好好劝萧大人,给您五万两,不十万两……” 罗咏昊知道,榆林府肯定有钱,但,绝不会有这么多钱。冯吉祥已经吓昏了头,开始胡说八道。这时候,为了活命,一百万两他都能答应下来。 于是微微一笑:“冯主簿莫急。罗某倒是还有个办法。萧知府既然开价五千两,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要不这样,为了证明萧大人的诚意,先把答应的东西送过来,罗某这厢保证,只要收到萧大人的诚意,明日便绝不动兵!如何?” 冯吉祥苦着脸:“罗大人,纵使送了这些、纵使贵军明日不攻,那后日呢?大后日呢?日复一日,索取无度,萧大人不会料不到这一层,断然不会同意的啊!” 罗咏昊正色道:“冯主簿所言极是,你且听罗某讲完。我等只需萧知府表明商谈的诚意即可。冯主簿可修书一封,今日入夜前,送来官银两千两、军粮五十石,猪羊若干,我军即相信萧知府的诚意。为了体现我方的诚意,罗某可随贵副使回城为质。若明日我军违约攻城,罗某尽可由萧知府处置。足下以为如何?” 没等冯吉祥回答,捧哏的关盛云急忙阻止:“断然不可!先生是关某左膀右臂,先生须臾不可离本帅,本帅一日不可无先生!此事休要再提!”关盛云这回可算是知道了罗咏昊的能耐,心想,如果罗师爷进了榆林府当人质,那以后还谈个屁啊?自己的恩主义父,那可是个见多识广、货真价实的参将,都轻飘飘死在从七品的文官手里,眼前的对手可是正四品知府,自己这些直肠子的文盲老粗,还不是眨眼的工夫就被那帮满肚子弯弯绕的狗官们坑死! 刚刚被罗咏昊拦下的刘建林年轻气盛,抱拳道:“大帅,小人愿往!” 罗咏昊回想起刚才这帮家伙听到五千两时眼冒贼光垂涎三尺的德性,觉得自己确实不能离开,否则,这群家伙不仅不可能谈出什么东西,反而真可能胡言乱语砸了锅。略一思忖,有了主意:“也好。那这样,我方派刘将军和犬子罗世藩为质,此事便算定了。天色不早,冯主簿请尽快修书,还要尊驾暂时委屈片刻,待收到萧知府的诚意后,罗某恭送尊驾回城”。 关盛云道:“很好!建林,你本是孤儿,本帅今日便收你为义子!姓冯的,你听好了,如果罗公子和本帅的义子少了一根毫毛,老子便将你活活煮来吃了!把这话给老子照实写下来!” 打发罗世藩和刘建林随两个随从回城送信,又安顿好冯吉祥,帐中众人还沉浸在天降横财的美梦里。关盛云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双手大指赞道:“师爷了得!今日真多亏了您!那什么,嗯,您,您觉得咱们能要到多少?” “我也不知道。”罗咏昊微微一笑,“这种事,就跟大帅攻城一样,没打下来之前,谁也说不好能有多少收获的。谈着看,现在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高藤豆美滋滋地接道:“管他呢!反正今晚先美美吃一顿再说!” 罗咏昊正色道:“大帅,各位将军,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罗某要他们先送些许银子和吃食么?”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有啥可稀奇的?饥一顿饱一顿许多天,饿的呗!”尤福田说道:“豆子不是说了嘛,先吃饱再说其他!” 罗咏昊神色一正:“错了!各位试想一下,假若咱直接答应了他们,不管是五千两还是一万两,以后会如何?他们一开始会放下心,然后呢?” 关盛云奇道:“然后呢?先生快说,咱们都是粗人,莫教我等乱猜了。” 罗咏昊道:“只要我们答应下来,他们一定会使坏!今天会说‘暂时凑不齐,这些您先收下’、明天又会说‘实在没办法,再宽限几日’……这事就会一直拖下去!每次送一点点,趁机跟兄弟们拉关系套话说。然后呢,咱们坐吃山空,他们则可以从容调兵遣将!一旦发现了咱们的虚实,咱们立刻死无葬身之地!各位觉得自己带的那些手下,能瞒得住他们几日?” 一席话把众匪说得目瞪口呆! 关盛云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罗咏昊微微一笑:“无妨。现在已经变成咱们牵着他们鼻子走啦!我刚才要的委实不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没有。咱们不急,现在急的是他们。咱们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始终保持压力,在城外虎视眈眈,每次诈出来的银粮用来训练部队,咱们越要队伍越强,他们越掏越害怕,过不多久,便会主动拿出大笔粮饷求咱们离开,那时便知咱们的收获究竟是多少啦!” 帐中响起一片由衷的赞誉之声。 罗咏昊神色又是一肃,:“各位下次切莫急于说话,如果信得过,这交涉之事,便交给罗某如何?”嘴里对众将说话,眼睛却看着关盛云。 “信得过,信得过!”关盛云急忙说道,“一切先生说了算,该怎么做,怎么说,全听先生的!哪个再废话,关某打杀了他!”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下破桌子。 罗咏昊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知道,从现在起,在这支队伍中,自己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人:“各位当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让儿郎们都加劲干起来!咱们说了不打,但咱们没说不备战,对吧?咱这里干的越是热闹,他们就越怕,就能要出来越多的东西!”。 众将轰然应是。 哗啦。 那张破桌子本就勉强能立得住而已,被关盛云或真或假大力拍了那么多次,终于散了架。 …… 傍晚时分,一趟牛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好吧,那是榆林府给边军将士们送物资的劳军运输队,被午后的太阳晒花了眼,“迷路”了,误入了贼寇的营地…… 营地里灯火通明,大家挥汗如雨热火朝天地干着,吃饱喝足的关盛云和营官队官们精神抖擞地在施工现场巡视着,一个个目光如炬。又深又阔的壕沟、结实得能顶住撞车冲击的木栅栏、为了防火,外面还一丝不苟地涂了湿泥、瞭望台、拒马、壕沟前密密麻麻插了满地的尖桩……这个营寨修建的扎实程度,就算是京营最挑剔的辅兵营官看了也会赞叹不已! 章节目录 第一部《围城》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灯火通明的知府衙门热闹非凡。 平日里不怎么待见武官的同知、判官们,拉着孙杰手下的副将参将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自不待言,最热情的是几个知县和县丞——还没开喝,便已经勾肩搭背地与游击千总们亲如手足了。 本朝有律:地方官守土有责,临敌弃城者斩。 两百年前太祖爷仗三尺剑一统山河雄视天下,当然不会想到关盛云的大军兵锋所指,岂是小小县城能对抗得了的?不过,律法就是律法,何况是太祖钦定! 万幸,宋明议是个能吏,没有一推六二五的撒手不管,反而在了解到敌军实力后立即下令:周边县令组织本县人口向府城撤守。这一来,宋知府就为所有下属扛起了全部责任。 当然,宋明议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一来几位知县仓促间能带出来的人,肯定是丁壮居多,可以大力加强府城的防守力量、二来么,本府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换言之,能到这一方水土做父母官的,朝中肯定或多或少都得有说得上话的大人做靠山!大敌当前,无论哪位有个三长两短为国捐了躯,尽管明面上大家谁都不会说什么,暗疙瘩可也就算结下来了。如果府城被破,大家一起死,那是命,谁也别怪谁;万一老天保佑躲过这一劫,朝中六部能多几个大人心照不宣的关照肯定是好事——搞不好还能就此攀上个把阁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一套游戏规则,宋知府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知县们当然开心。 接到知府大人撤离协防的明令,加上朝中的关系,脑袋是保住了无疑,可府城破了还是大家一起死。就算逃出生天,被“闻风奏事”的都老爷们参上一本肯定免不了——他们吃的就是鸡蛋里挑股骨头这碗饭,没事还要找事呢——乌纱帽即使保住,降级留任也是最好的结果了。这下好了,大捷!师爷们奏章都拟好了:自己率领某游击某千总绝地反击力克敌顽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哦,不对,明明是配合运筹帷幄的宋知府诱敌深入的妙计嘛,哪有什么耻不耻的!别说眼前这帮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这回真的救了自己的命——就算以前结下过什么梁子,在这份大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军开拔时自己能跟着一起离开庐州府,回到县城,往大堂那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这份功劳可就实打实捞到手了:吏部的绩考肯定是优等,这个不用说了。官兵贼兵三番(贼来一次逃一次官兵追一次)过境,圣上会免个两三年田赋吧?钱谷师爷一干皂吏都是个中老手,不消吩咐,这期间少说三几千两落袋也是妥妥的——更妙的还在后面:打仗么,就会死人!人死了,浮财没了,可土地还在啊!大片的无主荒地,除去收拢流民恢复民生,给亲戚子侄名下划出来个一两千亩,谁会细究? 所以,整个知府衙门,就属这些坐在廊下的县太爷们笑声最大,闹得最欢。不一会,便纷纷和游击千总们发出相见恨晚之慨。 县令姬卫新酒量浅些的,酒劲上来,非要拉着善勾机当场义结金兰,这可把老善吓得不轻!老善是虎翼营游击,别看在营里说一不二,但在文官眼里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明明白白的,连忙推辞。可这位姬太爷已经喝大了,岂肯被驳了面子?见老善一个劲儿的推辞,涨红着脸有点下不来了:“善将军莫非瞧不起本县?” 别看善勾机十六岁第一次砍人——是的,老善是充军出身,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家伙,二三十个总是有的,他也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小贼娃砍成了堂堂的游击将军——但在他心底,对文官的敬畏几乎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头缝里的。听到县太爷这句已经带了火药气的质问,不由得吓得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仿佛又穿越回当年:判自己流放充军的那位县太爷,也是和眼前这位差不多年纪吧?模样记不清了,那顿板子可忘不了——壮班(负责堂上打屁屁的那帮爷。负责外勤抓贼的叫快板、负责看监狱的叫皂班,这便是三班衙役)的爷们自不会对个小毛贼手下留情,一通劈里啪啦下来,直接让屁股开了花,括&约&肌被拍断,一个多月屎尿满身……张口结舌的老善一个劲儿的摆着手都快哭了:“使不得啊大人,卑职可怎么敢啊,大人使不得啊……” 姬知县哪里听得进?挂不住脸不依不饶地逼问道:“如何使不得?虽说文武殊途,你我可都是圣上臣子,莫非我这七品知县攀不上三品衔的将军么……” 明白人都看出来,姬县尊这时已经喝昏了头:游击将军虽说名义上是从三品的武官,然本朝以文御武,别说什么参将游击,就算是正二品的总兵官,平时见了知县也要客客气气的寒暄一下。 眼看双方要闹僵,周围的人赶紧离座跑来劝解,副将沈成刚和通判金家庆也在其中。金家庆嘻嘻哈哈地打圆场:“哈哈哈姬县说的甚么话来?什么瞧得起瞧不起殊途不殊途的!咱们是仰仗圣上洪福,文武同心!”扭脸对善野火道,“善将军也不必过谦啊。孙帅和知府大人不是已经义结金兰了?日后这可是千古佳话啊哈哈哈……” 沈成钢更直接,直接一脚踹在善勾机的小腿上:“哪儿他娘的那么多废话?太爷瞧得起是你这龟儿子的造化!还不谢过太爷?” 一众人等借坡下驴,这二位终于拜了把子。再然后,一个发自肺腑,另一个感激涕零兼诚惶诚恐,相互搀扶着回到座位继续灌酒不提…… 知府大堂正厅是宋明议和孙杰一桌。 古人把结义看得很重,二人既然已经是兄弟相称,也就没有什么避嫌的讲究了。宋明议正妻早亡,席间如夫人还出了后堂,给孙杰敬了杯酒。怕孙杰尴尬,宋知府还特意给义弟找了个美姬陪着——当然,上不得桌,在斜后侧坐着照应。 酒过三巡,宋明议一拍手,长随老李捧着个盖着红布的长长托盘走上前来。孙杰有些误会,变色道:“大哥!你我兄弟,如何使得……”宋明议轻轻一笑,摆手止住了孙杰的话:“贤弟有什么话,先看看再说不迟。” 孙杰一怔,伸手揭开红布,不由得大喜过望:整整齐齐并排放着的是两口长刀! 雪亮的刀身呈现出可称完美的略略弧度,两侧的血槽开得很长,黄铜刀柄上密匝匝缠着红丝线,护手刀镡上还刻了字。尽管不认识篆字——哦,好吧,其他任何字体孙杰认得的也不多——也知道应该是“必胜”、“克锋”之类的吉祥语。 耐不住性子的孙杰抄起一把,随手挥了下,更加兴奋:两斤七八两的重量简直太顺手了!丝线与掌心的摩擦力,更是给自己带来满满的自信! 细细端详刀身上的纹路,愈发意外:刀刃的纹路居然与刀身完全不同! 那时,铸刀造剑通常使用煤炭。而煤炭里杂质较多,混入刀身会大大影响其强度,因此,不停的锻打,是剔除杂质的最有效的方法。当然,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刀纹,便是“千锤百炼”的痕迹(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锋刃部分呈现的不同纹路则说明经过另一种处理:覆土烧刃法。就是用黏土盖住刀身,单独对刃部淬火、锻打、研磨。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便得到一口宝刀:锋刃部分硬度极高,无坚不摧;刀身具备一定的柔韧度,可以吸收化解大力劈砍的动能,尤其是与锏锤等重兵器相格时的反作用力,不易折断——这是一件精心打造的堪称艺术品的宝刀! 喜出望外的孙杰看着宋明议一时语塞:“大哥!” 宋明议哈哈大笑:“兄弟不要见外!贼兵围城时愚兄便挑了三个最好的匠户,瞄了贤弟的刀样子做的。宝剑赠英雄,使得顺手便好,那些小儿女的话,你我兄弟就免了吧。” 孙杰重重的点了下头,端起酒杯,向宋明议一比,仰头干了。 宋明议端起杯啜了口继续道:“论兵,愚兄是外行,只是看书中有‘削铁如泥’的宝刃,具体使用什么材质更一窍不通,府库里只有精铁,只能勉力而为而已了,哈哈哈。” 闻言孙杰不禁莞尔:“大哥被骗啦!” 宋明议惑然问到:“此话怎讲?” 孙杰道:“大哥回忆下,所谓削铁如泥的宝刃,说得都是汉朝故事吧?大哥在汉朝以后的书中有见到过吗?” 宋明议琢磨了一会:“对啊!快给为兄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杰笑道:“上古兵器冶炼皆以铜为材。然铜质过软,至春秋,混以锡,硬度确是高些,却又脆了,大力劈砍则断!故不能做长兵而多为一二尺短剑,只可击刺,戈矛之属亦是短刃加长杆而已。干将莫邪,吴越之剑,谓之神兵,无他,三尺铁剑罢了。战国韩有铁山,铁兵始装备于行伍,人称‘劲韩’,不过终究难当暴秦虎狼之师。秦皇聚天下之兵铸铜人十二,未识铁之用也。至汉初,用铜制兵器者大有人在,遇铁刃,兵器相格,断了!史家哪里分得清孰铜孰铁?于是便有了‘削铁如泥’之说……” 宋明议抚掌大笑:“好,好,贤弟说得太好啦!愚兄可真是涨了见识!” 孙杰脸一红:“这段话是家里师爷教的,小弟与那些唐诗一起背下来而已。” 史二雷本在下手桌兀自大吃大喝,自从见到两口刀便住了嘴,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偷瞄一眼,到后来完全忘了其他,眼巴巴地盯着看,见到二位大人开始喝酒说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凑近孙杰:“大帅,俺能看看么”?口里说着话,眼睛粘还在刀上。 孙杰笑骂道:“小兔崽子没规矩!瞧瞧你那点出息。” 史二雷讪讪一笑,抄起一口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儿没动静,突然向地上咕咚一跪,重重的磕了个头,也不说话,眼睛直愣愣望望孙杰,再望望宋明议。 孙杰太了解自己这个亲卫队长了,早就猜到这小子会玩这么一手,佯怒道:“像什么话!这是知府大人特意送给……” 精明的宋明议岂会不知道眼前这俩家伙是什么关系、唱的是哪一出?哈哈大笑着离座去拉史二雷:“二雷快起来快起来,你别看我呀。刀么,已经送给我兄弟你家大帅啦!他给谁不给谁我可说了不算。” 孙杰苦笑了下:“还不谢谢知府大人”! 史二雷满心欢喜的冲宋知府又是一个响头,起身刚要回座,被宋明议拉住了:“二雷且慢。刀嘛,你是到手了,可本府有两件事你要答应!” 史二雷一怔,只听宋明议继续道:“你是我兄弟的亲卫,我这兄弟身先士卒惯了,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我知道,再怎么劝、他答应得在怎么痛快也都是白说……他的安危,我可交给你了!” 二雷一挺胸,大咧咧回道:“大人放心,有卑职在,大帅有什么差池,俺割了脑袋谢罪!” 宋明议一笑:“这个我当然放心。第二件事么……这两把虽算不得什么宝刀,本府可是也花了不小的心思和功夫。你就这么拿走了?本府想见识下你的武艺……可使得?” 史二雷向孙杰望了眼,见后者微笑着一颔首,彻底放下心来。四处张望了下,把自己坐的条凳搬到敞亮处,又从桌上抓了两粒炒黄豆在条凳上间隔尺许排开,退后一步,手腕一翻,舞起几个刀花活动了下,刷刷两道白练似的刀光闪过,左右两粒黄豆都被一刀而断,条凳上仅仅留下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划痕。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座的武将们轰然喝起彩来——准确的劈断溜溜圆的豆子已经非常困难,而这份恰到好处力度的拿捏,在座的众人扪心自问,真没谁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 彩声未歇,只听二雷暴喝一声:“开”! 寸把厚的条凳应声而断! 又是一阵彩声…… 章节目录 第一部《围城》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浩浩荡荡率领大队人马直扑省城安庆府的张十三,打心底瞧不起关盛云。 张十三是货郎娃出身,没见过娘的面,儿时最早的记忆是父亲一颤一颤的背影:自己坐在箩筐里,爹挑着走山串乡的卖些针头线脑过活。爹的手很巧,除了卖东西,给牲口瞧个病修修蹄子钉个掌、替人家锔个碗盆啥的,都会。日子虽说饥一顿饱一顿,但比起大山里那些七八九岁十几岁还光着腚的穷苦人家娃娃们自是强了不少。 张十三曾经对安庆很熟悉:爹就是在这里找各种铺子,买来或赊来零七八碎的东西,挑到乡下去卖的。每一趟都要游走十天半个月的,直到箩筐渐渐空了,便知道又该回来了。那时是自己最期待的时刻:爹有时会沽上半葫芦老酒,显得很开心,甚至会从萝筐里拣出粒糖果笑眯眯地塞到自己嘴里——那一丝丝的甜,简直能一直沁进心里! 爹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张十三清晰地记得,爹有两幅面孔:对任何人都是点头哈腰地笑,哪怕人家动手推搡或者放狗撵。但,对自己总是挺凶的——尤其是吆喝半天没人买东西的时候。 张十三不喜欢雨天。盖在箩筐上的斗笠挡不住多少雨水,山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像小刀子。 不过,记忆中的童年,有一阵子好久好久没下雨了。真的好久,足足几年的光景。爹的生意冷清下来,往往走了好多天,箩筐还是满满的。那时,爹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自己动不动就会挨上几巴掌。 直到某一天,转过一个山弯,迎面撞上一群破衣烂衫手里举着柴刀棍棒的家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铁定是爹被他们抢了。也许是被胁迫,也许是爹自己把心一横,反正入了伙,反正自那时起自己就再也没回过城,反正——不久爹就没了…… 听说是被官府拿了,砍头了。 这帮人老巢在大山里,有几百号人呢——不少都是拖家带口的。有把子气力的汉子们结伙出去抢,但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居多:没收成,普通庄户人自己都很难活下去实在没啥可抢的、大户人家不仅有高高的院墙,还有如狼似虎的家丁、长工们护着,不仅捞不到便宜,还会死人,受伤没跑掉的会像爹一样被绑去官府换赏钱。女人和老幼们挖野菜刨老鼠洞,日子那叫一个惨……照理说,这种环境下,没了爹的娃应该活不了多久。 不过大王带着人马开过来了! 大王也姓张,叫张虎。 张大王的办法很厉害:围上村子,试图逃跑或抵抗的当然难逃一死,把剩下的人集中到一起,能拿得动的东西全拿走,拿不动的就和房子一起一把火烧光。于是这些人便只能跟着大王走了。大户人家则没那么幸运,只要没逃掉,往往是全家死绝的下场,哦,除了有些姿色的女眷,会被头目们分掉——不过,大多也都活不了很久。 张十三惊奇地发现,等围了下一个村子,前面那个村子里的受害者们,往往下手比那些积年老贼们还狠呢。渐渐地,张十三明白了:他们只有通过向更弱的人施暴,才能发泄自己遭受的不公。 大王带兵也很有一套。他把丁壮和老幼分开,自己带着中军守在老营,就是家眷妇孺这里,其他分成前后左右四军,一路横扫过去。 于是十来岁的张十三,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进了童子营,终于变成了一个贼娃子。 大王打仗更厉害。就是不管不顾的一路冲过去,像山洪一样。前军都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小都在后面的老营里,自己不拼命,全家都活不了;后面的老营也不会掉队——他们的指望:父亲、儿子、哥哥兄弟们就在前面,所以拼死也会跟上来。 这样的打法当然会死很多人,可大王手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啊!用大王的话说:粮食都带走,房子庄稼地一烧,还不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但大王在庐州府碰了硬钉子。周围的集镇很多,为了多抢些东西,各部散得太开了。末了又想起来怕守军烧府库,也有些轻敌,仓促间下令攻城,结果遇到顽强抵抗,填壕沟的炮灰死了满地不说了,四个营砸上去,到了天色发暗,还是仅仅在城墙上占了一小块地方便胶着起来,这时拼的是运气,更是士气,就看谁能撑到最后——而此时,大王只剩下手里扣着的一个亲卫营了! 大王也没了主意,情急之下把无甲的童子营,“不用回童子营啦”的那一刻……然后满满一大碗酒灌下去,自己便啥也不知道了。 再然后,贴身小厮、亲卫、亲卫队长……一步一个脚印跟义父十六七年不说了,自领一军独当一面南征北战也有七八年了,啥时候让义父失望过?姓关的不过是个官军的狗军头出身,虽说带了几千号人马投过来,还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还不到几年光景,凭啥跟自己一样捞到个“制将军”的名头平起平坐?当年,爹就是死在这帮狗官军的手里…… 这些年,甘陕、四川、湖广,两江……足迹踏遍多半个大明,时光荏苒,又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不禁百感交集。尽管口音已经变得南腔北调,安庆府毕竟是故乡,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庐州府更是自己发迹的吉地,当然不愿意被姓关的屠成一片白地——那他娘的得多丧气啊!所以派了一营兵过去看着点,就算姓关的误会咱去抢功劳又能怎样?义父心里有数呢。 打下望江县城挺轻松的。城墙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墙砖都风化没了,直接露了土,县令领着几百衙役壮丁能抵抗多久?呵呵,衙役!真是念书把自己念傻了:衙役们能信么?那是贱业,子孙都不能科举的!所以是世世代代父子相传。你是流官,当几年太爷拍拍屁股走了,他们祖祖辈辈可都要留在这里,能跟你一条心么?这不,刚刚摆开架势还没开始攻城呢,城门就开了,县令被自己的衙役绑了送过来…… 狗官还挺有骨头的,杵那里一个劲儿的骂。呵呵,老规矩了,不等自己吩咐,二狗子一手揪着头发一刀捅进嘴里搅几下,舌头牙齿稀碎,骂不出来了吧?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再说了,自己要是落他们手里,只能更惨。所以,活该! 衙役们更不是好东西。说书先生讲过,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不过,现在他们还有用。 让他们领着几个小队去掏富人窝子,比自己乱撞的效率高多了。小县城嘛,不会有大宗的粮食物资储备,能搜出来多少是多少,不过,金银细软肯定会有些。很多人挺傻的,以为在哪个犄角旮旯埋起来就安全了——要真是这么简单,老子凭啥走到哪里都吃香喝辣的?儿郎们都知道:从井里打几桶水往地上一泼,看哪里渗得快,不用问,土是新填的。挖吧! 末了儿,把人都圈起来,嘿嘿,过两天打安庆府填壕沟用。牢里的人犯倒是可以收下,不过小县城没关多少,有几个算几个吧。 狗官的县衙里有俩娃儿和其他小崽子不太一样,虽说脸上抹了锅灰,穿得也破破烂烂,但一看就跟乡下土娃不一样,旁人也时不时偷瞄几下,不怎么敢触眼神儿!来人,把他们扒了……哈哈,俺说啥了,瞧这身细皮白肉的,还有红绸子肚兜! 把狗官给咱家拉过来! 哈哈哈哈,你刚才不是挺硬气的吗,怎么跪下了,也懂得磕头啦?啥,你说啥?满嘴的血沫子本将军听不清啊!当他面,把俩官崽子给俺砍了! 衙役们呢?都叫来。 别怕,你们开了城门,是自己人,都跟本将军走吧,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啥,家小?放心,都进老营!或者……把脑袋伸过来砍一刀?从此无牵无挂,哈哈哈,自己选! 哦?这么快就下了决心跟本将军走了?但……本将军还是有点不放心啊!要不这样,狗官就绑在县衙外面的柱子上,你们每人去捅一刀吧!手上都沾了血才算真自己人。来人,给他们发刀!哪个不接刀的也给我砍了! 哈哈哈哈。 章节目录 第14章 人质 第14章人质 出离愤怒。萧长华几乎被气破了肚皮。 冯吉祥被扣下了。 这个倒无所谓,其可能性萧知府早就考虑到了。扣就扣呗,难不成还能用他的性命要挟本府?呵呵,就算被贼人大卸八块砍了,那又怎样?七品知县叫芝麻官,主簿算啥?九品,那叫不入流!一个不入流九品主簿的性命,堂堂知府,不会往心里去的。话说回来,对方也送了俩人质过来,说明贼人们确乎是有心商量的~萧知府是为这个生气。 侍卫把这二位领回来,肯定不能住在外面,人多嘴杂是一层,万一出点啥意外,误了大事才叫不值,故而只能悄悄安顿在知府衙门西花厅里。 那个小罗见面好歹拱了拱手,看起来好说话些,文邹邹的应该是个良家子出身;另一位,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径自拖把椅子大咧咧坐下,两只贼眼叽里咕噜地四处瞄来瞄去,问他怎么称呼,张嘴就说姓刘,又改口说姓关,萧长华心里跟自己打赌:等会再问,这厮一准儿会改口说姓张、姓赵呢——听说书先生讲《三国》给自己找的姓,错不了!这倒也没啥,自小在贼窝里长大,没规矩的贼娃子,萧知府能理解,暗自里给他起了“刘关张赵”的绰号。 刚坐下没多久这个刘关张赵就恬不知耻的拍着茶几喊饿。好吧,萧知府大人大量,挥挥手让下人送来些吃食。小罗的吃相还能看,这位倒好,两只脏手捡着白花花的肥肉交替着往嘴里塞,简直能把人活活恶心死! 萧长华叹口气,转过眼去看壁上那幅“有容乃大”的条幅,默念了几十遍,强忍了。 耐着性子等他舔干净盘子刚想问几句——能不能套出些贼人的底细两说,总得试试吧——这个直娘贼竟然舔着脸说没吃饱,还要! 萧知府只能再挥挥手…… 这二位的饭量,让在场的所有人叹为观止——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罗,乍一看吃得还挺文静,可速度一点也不比这位刘关张赵慢!萧知府今天算开了眼:传说中的饿死鬼投胎,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好容易等这二位摸着涨得溜圆的肚子长长的打出一串饱嗝,萧长华端起茶杯正想问话,刘关张赵把油手往破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又开始满屋溜达了!东摸摸西摸摸,弄得到处是油渍也罢了、带倒了花瓶也罢了、竟还想去正堂!你这浑身布丁口子的贼娃在知府大堂上公然晃荡一圈,那全榆林府岂不都知道了本府通贼?萧长华使个眼色,堵在门口的亲卫萧勇刷的把腰刀抽出半截,身子一横刚挡住去路,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多出几道油乎乎脏兮兮通红通红的大手印子——这贼囚居然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紧跟着便骂开了!萧长华直愣愣地看着流星雨般从这张大嘴里喷迸而出的吐沫星子,在落日余晖下映射出的点点光芒,闪耀、下落,自己那个七步成诗倚马千言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萧勇也傻了:平日里其他官员都要买三分面子狐假虎威惯了,猛不丁挨这么一下,直接蒙了……要不是小罗赶紧上前拉住小声劝了几句,还不知后面会怎样! 萧长华真的很想把这货吊起来用皮鞭子沾凉水,哦,不,水里还要亲手加上大把大把的粗盐粒子,活活抽死,但,心里非常清楚,只能想想罢了,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两条烂命可不值得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来换。 于是黑着脸找到周持正,劈头硬梆梆撂一句:“这两个家伙交给你了,出了岔子,唯你是问!”顿顿脚,走了。 周通判那个后悔啊:自己的“病”,怎么偏偏就随着冯吉祥的出城“霍然而愈”了呢!从萧长华的脸色读出来,这次自己再也不能“病”了——否则,肯定、确定、以及一定,会真的“大病”一场,搞不好得病一辈子!只得硬着头皮一提官服下摆向西花厅小跑过去。 俗话说急中生智,短短几十步的路上,“浑身是胆”的周通判想到在乱兵营里见到的一幕,还真琢磨出来一个妙招。 “二位贵客,有没有兴趣耍上几把?”还没跨进花厅,周通判热情洋溢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赌博! 周持正在乱兵营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这个。 别说叶子牌,乱兵营里完整的骰子也没几粒——但没有赌具可难不倒军汉们,随手揪把草猜单双赌长短都能让那群叫花子咧着大嘴忘我地亢奋一整天、乱兵们兜里没啥钱,所以赌注更是五花八门: 可以赌喝凉水——周通判曾亲眼目睹一个家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灌满了井水的肚皮鼓得像憋足了气的蛤蟆一样,嗯,呻吟的声音可比蛤蟆叫声小了很多。 可以赌叫爹——几个家伙一会你叫我、一会他叫你,每次还要郑重其事地跪好磕个头,不多久,每个家伙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草叶子,还都兴奋地搓着脏手乐的前仰后合。 可以赌抽嘴巴子——周通判还曾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赌运背到极致的家伙,两颊被抽的肿得像头亲娘都认不出的猪,还在奋勇地含混不清地叨哝着要报仇雪恨,积极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新赌局继续挨抽的动人场景。 …… 刘建林,哦,现在是关建林了,当然很想赌,可他知道,自己兜里半个铜板都没有,有点踌躇了。反倒是罗世藩鬼点子多,眼珠一转二话不说就应道:“好极,好极!”关建林还在扭捏,被他生拉硬拽地坐了下来。 略一打量便料到这二位中至少一位肯定不识字,周持正拍了拍手,让人送来骰子。 身份、地位、外貌、立场……都极为悬殊的三个人,转眼间便亲如兄弟般围拢在一起大呼小叫起来。 而留在营寨里的冯吉祥可惨了。辰时还没过,关盛云已经拍着另一张破桌子喊了三回要炖他了,幸好都被罗知县,哦,现在是罗师爷,拦了下来。罗师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以前跑府城可怜巴巴地讨要钱粮时,自己屡次那么刁难他,人家真的不记恨呢……冯主簿边感动,边按照罗师爷的指点写信,一方面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义士”对自己照顾得可热情可周到了,安全绝对有保障,一方面恳请萧知府立即加派有临场裁断权的得力下属前来“商谈招抚细节”。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外面“几千”“义士”通宵达旦地建造各种“攻守战具”,以便“用之于府城”——汉字的玄妙尽在此处:“义士”们是把战具用在撞城墙上,还是造好了送给知府大人用——谁拿到信冯主簿都可以解释得通。可惜冯主簿已经昏了头:文字功夫那是在官场上许多年磨练的结果,已经成为本能不算,如果在平时,关罗二位唱的这出双簧肯定早就被识破了。 萧长华不是傻子,前日晚间便派出了几路探哨,想一窥贼寇虚实——能在边塞重镇钱粮兵马一肩挑这许多年,一般人早被踹下去了。再说了,门生遍天下的户部侍郎袁大人,可不会为每一个挂名的学生,都专程去兵部尚书王大人家里吃一嘴火辣辣的茱萸的! 可惜,关盛云和罗咏昊也不傻。 前者正儿八经边军出身,受过十几年系统专业培训、后者久居官场——不说从前的辉煌了,单一个知县七八年没挪窝,也真的可以算好久了吧——熟谙官府的运作方式,吃饱喝足的俩人一嘀咕,也做了些安排。 谷白桦是个云南马贼,多年前在一次官兵的围剿中落网,首犯被枭首示众了,作为从犯,被充了军,现在在关盛云这里带一个营。前晚和其他几个营官围着白花花的银箱吃过晚饭,正在抚摸着成色十足的官银锭子,两眼迷茫地望着帐篷顶上的大窟窿做梦娶媳妇——他臆想中的媳妇是喜子的形象,那是个私娼,也是他这辈子目前为止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可惜好梦不长,口边刚刚流出涎水,就被关盛云拎出来,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挑了二十来个骑术了得的家伙,骑上本为跑路早就预备妥当的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萧长华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恐惧逐渐压过了愤怒,尽管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 一大早,寅卯交替时分,派出的三路探哨都回来了——其中的一路就是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萧仁和萧礼。萧知府的家丁是按仁义礼智信田地军亲师达勇排的名(为了表示敬畏,天、君两个字取了谐音)。 据萧义讲,晚间,他们远远地伏着,只见贼人的营地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忙得热火朝天,那阵势,怕不得有两三千人在折腾!按正常情况分析,干活的都该是辅兵,最多再加上守营兵,战兵们都在养精蓄锐地睡觉休息——萧长华联想到冯吉祥上封信里说这股贼人的兵力是“五千虎狼”,怕还是说少了呢——天刚蒙蒙亮,他和萧军听到东边一两里外有动静,想再往前探探,没多远就被四五十敌骑抄了后路。这个数字被夸大了太多,谷白桦总共只带了二十多人,分了两队,每队十来个人而已。为首的贼人丢了两颗人头过来,扬声说替榆林府萧大人巡逻,刚刚抓了两个匪人杀了,让带给萧大人请功!萧义当然认识萧仁和萧礼,为了活命,赶紧捡起送回来,贼人在身后还喊,再有多少探头探脑的匪人,他们就会杀多少,让萧大人放心……回来路上碰到另一路——他们的境遇也差不多! 心乱如麻的当口,又接到报告:贼人那里,又有人送书来了! 章节目录 第15章 成交 第15章成交 看罢来书,萧长华唤来游击将军陆有德,让师爷取了五六十两散碎银子交给后者:“只许输,不准赢!也不能输得太快,今天的都在这里了,多了你自己掏!”随后,把赌桌上嗓子都快喊哑了的周持正替了下来。 本着有福我独享、有难一起当的大明官场金科玉律,萧长华拉着周持正,把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几位都叫了来,一起再次看完冯吉祥的信(吴李二位是听),几位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开腔。 见没人出头,萧长华清了清嗓子,给大家分析道:“各位大人,按驿马的脚程推算,诸位联署的边报这一两日差不多该送到京师了。边镇无小事,这等情形通政司断不会耽搁拦阻。”说着向东作势虚一拱手,“圣上肯定会知晓。前几日贾主事刚刚来过,本府猜测,兵部固然会力保榆府,各部的大人们也该当观望几日,等着咱们大破贼寇的捷报送过去呐!如果处理得当,一则大家算不负圣恩和大人们的费心栽培、二则么,为国尽忠为圣上分忧你我责无旁贷,圣天子德牧四海,各位也少不得朝廷恩典的封赏。”说着,脸色一肃话锋一转,“但是!如果这事没办好,别说榆林府被贼破了谁也活不成,就算侥幸逃了性命,御史都老爷们的嘴,那可是谁也堵不住的!各位心里都明白,大人们只会锦上添花,那时节,各部的大人们不会再有谁替你我说话,咱几位的下场,怕不比沦落贼手强上多少!本府以为,咱们至多也就还有三两日的时间,这捷报……”萧长华刻意顿了顿,重重地强化了这两个字。“这捷报,就该用六百里加急送上去了!当下这个局,究竟该如何破,大家议一下吧。” 李长发满脸苦相地低声道:“萧大人,末将的两个营怕是不怎么中用。前阵子恐死囚们生事,末将已经把刀枪都收上来了,现在还没发下去,更是派了亲兵队在营里看着……其他营的情形,末将虽不知道,怕也差不多吧……”说着,可怜兮兮地向吴多贵望了过去。 吴多贵瞪了李长发一眼:“夯货,给老子闭嘴!各位大人面前哪里轮得到你这厮喷粪!” 继而转向萧周二人拱手陪笑道:“萧大人、周大人,末将等都是啥也不懂的粗人,一切皆听二位大人吩咐。” 萧、周二人对望了下,周持正缓缓道:“府台大人,卑职以为,这事情么,还是有很大机会做圆了的。贼人把冯主簿留下,肯定不是为了做人质,那边也知道,一个九品官的性命值不得几个钱。卑职觉得,主要还是当个传书人的意图——卑职琢磨着,贼人当是知道,从他嘴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我等看来显然更可信。但九品的分量确是轻了些,就算是胡乱答应些甚么,贼人也不会信。”说着,苦笑了下,“还是卑职走一趟吧。只是,大人要给卑职交个底,免得贼人狮子大开口,卑职心里也有个分寸。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把这档子事办爽利了大家安心。而且,最好也劳烦哪位将军陪卑职走一趟,有文有武,既能取信贼人,将来朝廷那里也好交待……”说着话,向二位武官那里瞟了一眼。 吴多贵连忙起身抱拳:“周大人说得是。末将治军无方在先已是该死,贼人来犯,还要劳烦周大人出马,再做缩头乌龟就得千刀万剐了!末将这就陪周大人走一遭,咳咳。”说着话,有意无意地咳了两声。 李长发打仗不行,但其他方面可不笨,知道该自己上了,高喊一声“使不得!”扑通跪倒:“副帅万万不可!副帅是大军的主心骨,几千儿郎都指望您呐!末将同去,末将同周大人去!” 萧长华长出了一口气,向李、吴两个武官点点头,起身离座道:“如此,本府便放心了。只是有劳周大人啦”,说着话,向周持正作势要拱手。周持正赶紧向旁灵巧的一闪避开,同时一揖到地:“分内之事,府台大人折杀卑职了。那个……还请府台大人明示……” 萧长华叹口气苦笑道:“榆林府有多少家底,老弟你还不清楚么?老弟全权决断吧,为兄就指望你啦。哦,把那二位也带走吧。”说着向西花厅一努嘴,“就是两个混账亡命徒!真有不测,杀了也没卵用;留在这里万一闯出点乱子更麻烦。本府听着他们成天在耳边聒噪也闹心。” 关建林极其不情愿就这么离开府城。有吃有喝不说,两日间平白赚了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每次大呼小叫地把“赢”的银子往自己面前划拉时都会得意地想到,虽连爹是谁都不知道,但绝对错不了的是,从祖爷爷到爹那辈加一起,也没有过这许多钱,可算发大财了——至于自己是双方谈不拢脑袋就要随时搬家的人质这一层,人家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说要走了,无论罗世藩怎么劝都哼哼哈哈地“再来最后一把”的应付,最后还是周持正掏出一锭小元宝,连同陆有德剩下的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少将军手气正旺,这些都算你赢的啦”,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出城。 刚出城门,关建林突然又想起来还没逛过榆林府城——好吧,除了神木县城,嗯,如果那个破地方能算“城”的话——他活到现在还真没进过其他“城”呢。眼看着又要后悔,是被罗世藩和李长发哄着“明天再来”,每人一只胳膊拖着过吊桥的。 营墙上远远望见身穿六品官服的周持正一行走近,而且还把罗世藩关建林捎了回来,关盛云和罗咏昊知道,这个回合自己赢了。 下了墙,关盛云径直进了帅帐坐等,罗咏昊则去找冯吉祥,掏出两大锭五十两的元宝(头天榆林府送来的)笑眯眯地奉上:“辛苦冯兄啦,些许心意,万请笑纳。罗某招待不周,冯兄多多海涵”。 被软禁的冯吉祥虽没看到周持正等人,但也马上明白了大概,确定自己肯定不会被炖了,彻底放了心,也想开了,把银子一揣,安心等着回家。 饶是罗咏昊千叮咛万嘱咐,关盛云唱黑脸捧哏倒已经驾轻就熟,可偏偏拍桌子耍威风却上了瘾。这不,眼看差不多谈拢了,突然又甩出个令人惊掉下巴的要求:“还要给本帅预备刀枪两千具铠甲两千领!” 听到这话,罗咏昊差点被活活吓死!心里把关大帅的女性亲属全部问候了个遍:你&他&妈的怎么不直接告诉这姓周的“我这里只有不到两千手无寸铁的臭叫花子、所有武器都挂在迎接你们的这些家伙身上显摆呢哦对了还包括从放回去的侍卫身上抢来的总共六把刀你们尽管放心过来砍我们吧”呢! 周持正端着权当茶杯的破碗,正嘬着嘴假装吹清水里完全不曾存在过的茶叶,闻言心里一动,仿佛隐约抓到了些什么,于是边琢磨边啜了口水。 罗师爷恶狠狠地瞪了关盛云一眼,故作轻松地附和道:“还是大帅考虑的全面啊。周大人,您一直说榆林府诚意十足,但……不是我等信不过大人,那个……常言道,论心不论迹,您别看我等剑拔弩张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吾等心里,可满满的都是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啊!常言又道,论迹不论心,嗯,如果把榆林卫兵卒的武器都送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体现贵府对和平的无限向往的呢?” 闻听这话,周持正噗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忙不迭道:“不好意思,呛到了,呛到了,咳咳。”心里想着:说到你们这伙公然造反的反贼就论心不论迹、说到我们官府就他斜麻麻地论迹不论心?反正话都被你两头儿堵死,姓罗的,你这番才华,我他妈的怎么早没看出来呢?早知如此,绝不能把这王八蛋撂神木那鬼地方等死啊!让这货写公文,搞不好大家的银子能多落袋一倍不止啊! 李长发自从进了营就没插上话,突然发现足智多谋的周大人竟然被如此简单的问题呛到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能逮到的表现机会,必须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立即据理力争起来:“大帅不可漫天要价!俺刚刚收了两个营的武器,总共才两三百具刀枪,铁甲连十副都凑不齐,您一开口要这许多,却要末将等哪里去寻?”说完,得意洋洋的望了周持正一眼,等着大人褒赞的神情溢于言表。 噗! 刚刚又喝了一口水想压一压定定心神的周持正再次被“呛到了”。 “胡说!两个营的边军才这点装备,你骗的了旁人,可瞒不过关某!” “千真万确!李某岂是那等漫天扯谎的小人!” “哼哼,关某看你分明就是在扯谎,还说不是小人哩!” “嘿嘿!李某对天发誓,真的只有这些!” “休要空口白话!你敢不敢说说看,誓做何来?” “哪个不敢?李某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儿女世世为盗作娼!” “儿女为盗?你竟敢指桑骂槐地说俺是你儿子?” …… 周持正的思路完全被打断、带偏了。 重重地把破碗往桌子上一顿,叹口气,决定: 1,不再喝水了。 2,不再搭理这两个浑人。 周通判眼睛看着罗咏昊轻声,并坚定地说道:“罗先生,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正干着急又插不上话,得到意外解脱的罗咏昊赶忙借坡下驴:“这个嘛……唉,周大人顾虑得也确有道理。”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关盛云,“大帅。鄙人觉得周大人确是诚意十足,要不,咱们谈谈粮草的事吧……” 关盛云本正为自己的临场发挥感到无限自豪,被罗夫子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瞪,虽不知究竟犯了啥错,但可以确定,自己百分百是错了——这几日罗咏昊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气势一下瘪了下来,强笑一声:“好,好,罗师爷说了算。”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口沫横飞感天动地的讨价还价,最终,榆林府被诈出白银三万两、米豆五千石,外加猪羊衣被锹铲铁料手推车若干。 此外,罗咏昊还得到了周持正的保证,会好生看顾留在神木县的老弱。李长发在周持正的默许下,跟谷白桦拜了把子以后,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兄弟你叫罗师爷放心,神木县那点老幼吃不了多少东西嘛,俺再多报一个营的编制足够了!周大人,没问题吧?”说着向周通判望过去。不能再打哈哈的周持正,只能笑眯眯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聪明的李长发有些糊涂了,挠了挠脑袋,琢磨着“你不是刚刚亲口答应下来了么?分明俺是在帮你啊,你咋这么看俺乜?”,想了半天,总结出“周大人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的结论,于是释然了。 临别时,罗咏昊捧出个匣子送给周持正:“麻烦周兄了,些许心意,务请笑纳。” 周持正万万没想到罗师爷还有掀了供桌再捡个供果献佛的这一手,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连连摆手。 罗咏昊诚恳地说:“周大人,在下的事,还望您方便时帮忙遮掩则个,您要是一再坚拒,在下难免不安……” 周持正转念一想:反正是不要白不要。而且朝廷命官从了贼的事,毕竟发生在榆林府治下,真爆出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要自己“没认出来”,遮掩一下也不会有多困难。如此一来,彼此留个交情,今后还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打上交道……于是道声惭愧,拱手谢过接下。 谷白桦也偷偷塞给李长发一个包袱。 几乎在榆林府向朝廷发出六百里加急捷报的同时,关盛云率领着这支意气风发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雄赳赳气昂昂折向东南,直奔延安府而去。 虽然这一切暗箱交易都是秘密进行的,但还是被几千里外南直隶的吏部尚书杨明桢轻松识破了。 章节目录 第16章 蝴蝶 第16章蝴蝶 杨明桢,字庭栋,北直隶河间人。平心而论,其才干胆识确是非同寻常:庶吉士散馆后被外放到凤阳做知县,初出茅庐便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小里说,这件事振动了朝野,王爵宗室被废黜者过百、往大里说,给朱明王朝真真续了几十年国祚。 凤阳是太祖故里,龙兴之地,地位自是非同寻常。洪武七年设府,属于府县同治,因此,凤阳县,也可以叫做凤阳府。 所谓府县同治,说白了,就是知县上面再加个知府,行政级别上去了。理论上知县处理完一件事要上报知府,可凤阳县就是巴掌大那么块地方,除了满足一下内心超级自卑的太祖爷的虚荣,实际上没啥必要。 到这里做知县,不算美差。 知府大人那里才不会操心凤阳县鸡毛蒜皮的七零八碎,只要保证太祖爷祖坟旁的大树别被雷劈了、山门影壁别被洪水泡塌了、黄鼠狼狐狸兔子别在哪个坟头上打洞……风水龙脉问题可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其他的,接待下过路公干的文武官员拜谒——太祖爷规定,只要官员公干,路过凤阳就必须去谒陵,当然,不是公干路过你最好也去拜一拜,否则……嘿嘿,你懂得。然后就是逢年过节自己再去拜拜坟,就算圆满完成最主要的任务。府尊大人当然还有其他要务,比如亳州、宿州、虹县(今天的泗县)、寿州、盱眙(音“虚宜”)等地,都被划在凤阳府,府尊大人处理那些地方公务的积极性要大得多。县里,哦,好吧,也就是凤阳府的具体问题都是一推六二五地交给知县处理。 俗话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也有灭门知县这一说,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只要他想,说你是黑社会,你这家就算完了、更狠的,报一个“谋逆”的罪名上去,你全家都活不了!这是形容官员权力之大、官威之不可犯。 自古皇权不下乡,大天朝的圣天子,行政上只管到知县这一级,再往下,就要靠缙绅阶层、宗族势力来维系散沙般的基层乡里社会秩序——换句话说,知县,便是普通老百姓世界里最大的权力尽头,因此,也叫“一方父母”——闯了祸?爹负责打屁股、肚子饿得咕咕叫?娘负责喂稀粥。这两般责任都要知县大人一肩挑起,固有父母官之谓。 父母官是官场上的雅称代称,民间不这么叫。你想啊,有时候难免爹娘,甚至爷爷奶奶告儿子、孙子忤逆不孝,祖孙父子并排跪着,一齐冲堂上磕头一齐喊“父母大人”,难免乱了辈分闹笑话,所以民间干脆送了个至尊无敌的称号:县太爷——无论你是啥辈分,总之是你太爷爷!还有比太爷爷权威更甚的么?乖乖听话吧。 这是普遍现象,几乎没有例外。 几乎没有不等于完全没有——例外就是凤阳知县杨明桢。 杨明桢一开始过来接任时还有点忸怩。初涉官场,总觉得自己抢了前任知县的饭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交印的那位严直卿大人简直是兴高采烈,见了自己那个热情劲,就差拥抱亲吻了!拉着他脚不沾地地各处府库飞奔一圈,以近乎光速完成清点交接后就不见了人影。等杨明桢想起来离了京师饯别时,有朋友说过——朋友也是听其他人说的——新官要找乡绅为前任做些万民伞、让里正通知家家户户挂面镜子当街摆碗清水(取清如水明如镜之意)、再组织场父老弄个拦轿扒靴子等传统流程仪式的时候,班头顾阿义一脸坏笑地告诉他:别费事了,严大人全家这会儿已经快到临淮了!闻言杨明桢不禁感慨万千:想不到严大人竟然清廉无私不计名利如是! 等杨明桢看到堆积如山的陈年累案的卷宗时,这份感慨变成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清廉无私应该与勤勉操劳连在一起啊,这阵势,怎么有点不对劲呢?莫非,严大人淡泊名利的同时也有些懒漫,这是师古效法竹林七贤么? 于是杨县撸起袖子开始看卷宗,越发觉得奇怪:大多数案子,是非曲直很容易判断,其中更有些,处置起来也简单,就是两三句话加乒乓五六抡几板子的事,严大人为啥压着不处理呢?经过县丞、主簿和顾阿义的逐一指点,杨明桢逐渐明白过来:严大人哪里是懒漫,不计名利更是谈不上,简直就是个溜肩膀啥事儿都不担的大滑头! 这凤阳县是太祖故里,拐了七八道弯的朱家亲戚自是不少。当年太祖爷端个破碗流浪四方讨饭时这帮人固然一个都见不着,等登了大宝,三姑婶四姨娘五叔伯六大爷等便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咕嘟嘟冒将出来——别看破衣服上五颜六色的补丁迎风飘曳,贼眉鼠眼的长相也五花八门,都得算皇亲国戚! 太祖爷的暴发户心态地球人都知道:大明朝就是朕老朱家的!姓朱的就是国姓,斜麻麻地都得给朕供着!一两百年下来,这帮家伙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份,知府大人都得让着些,更不会把七品知县放在眼里,此其一。朝中落了势的勋贵、失了宠的太监等,自知无力回天,往往也都要求来守皇陵,各有各的小算盘:有的是向圣上表忠心求保命、有的是变相宣告退出党争养老、有的则是想隐忍一时等待机会东山再起……虽在朝中站不住脚,但瘦死的骆驼永远比马大,这帮人在京师门生故旧可是不乏其党,别看一个个窝在凤阳这么个小破地方,依然是谁都得让他三分!此其二。 ——他们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矛盾纠纷,严大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去找知府大人就一句:“你我食君之禄,自当秉公处理!”所以一律采取拖字诀,拖到来个顶雷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初入官场的杨明桢并非世家子出身,老爹只是个秀才公,小杨同学可算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种草根阶层中的幸运儿典型代表。在翰林院的几年,世家子们的各种小圈子,和他们这些草根的小圈子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像李玉庭一样,从没有人私下传授给他任何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和经验,满脑子都是圣贤书上那一套克己慎独忠君报国的远大抱负。 不过他的命比罗咏昊还是好些——老罗,哦,错了,当年还是小罗,脑瓜比小杨同学活络得多,但座师那一党惹了麻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致仕回家是最好的结局,于是小罗被一脚踹到神木县喝西北风,每次“大计”都被人忘了、多少年没人搭理也就顺理成章了。没有什么后台靠山可同时也没人想弄死的小杨同学则兴致勃勃地向凤阳县,这个外表冷漠内心滚烫的宁波猪油汤圆(那时番薯还没从南洋传过来,所以小杨同学不知道有烫手山芋这一说)一口咬了下去…… 说实话,等杨明桢把凤阳府的险恶形势琢磨明白大半,心里并非没有怯意,脑海中妥协还是坚持两股力量在此消彼长地争战。一方面,从小接受的教育,尤其是爹给自己起的名字,无时无刻在提醒他要坚定操守、另一方面,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实和圣贤书的大道理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只能意会然却不可明说的鸿沟。 桢,是一种硬木,多用来做垒土墙的桩子。“庭栋”这个“字”,更是代表了父亲的期望。古人的“名”和“字”,并不是随意瞎起的,二者之间需要有某种关联——否则,明眼人一眼便能知道:这“名”和“字”是胡乱按上去的,至少起名字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 比如说: 刘备,字玄德。“备”,有“周到、完备”的意思,“字”里面的那个“德”,呼应了名里的“备”;张飞,字翼德——“翼”,呼应了“飞”;关羽,字云长——“云(天)”呼应了“(振)羽”;岳飞,字鹏举——“鹏”当然要“飞”…… 宋朝以后,讲究更多。一般念过书的人家,名大多是两个字,除了在宗族里面的辈分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兼顾含义和寓意期望。单字名则大多是武将或普通百姓出身——他们没那么多臭讲究的酸毛病。 称呼也有讲究。“名”,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叫的,除非是上对下,而且很严厉、很正式的场合。比如,科举及第,官宣时可以直呼其名;再比如宣布罪状、罢官等场合。同辈之间,或者上级对下级表示亲切时,都要用“字”来称呼。 举例。 “杨明桢,你可知罪?”这里要用名称呼。 “庭栋兄好雅兴!”这里同辈称呼要用字。 “庭栋啊,老夫有句话要嘱咐你。”这里长辈表示亲切,也用字。 这么说吧,就算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讲究人也不能直呼其名:“曹操,我与你势不两立”,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谁这样说话就是没文化,自己跌份儿;相反,“曹贼看刀”,这样说没毛病、“曹孟德,你狼心狗肺!”这话也算骂得得体(操的意思是操守,后面的德字有对应关系)。 下对上,不能称名,更不能说字,要加尊称:“杨邑宰(县令的尊称)有令……”,恩,这是师爷的口吻、“杨太爷让俺给大家传个话……”,一听就知道,这是班头里正常说的。 也可以用出生地或籍贯代指:“您此话莫非指的是杨河间?”当然,用地名称人比较中性,主要是关系比较远的人用。这样相称,可以表示内心亲昵,也可以是贬义。比如后世的李鸿章,不少人用李合肥相称、袁世凯则叫做袁项城。 言归正传。 新任凤阳知县杨明桢正在天人两难,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和大明的时局。 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一场席卷神州的巨大风暴。 章节目录 第17章 过堂 第17章过堂 接印第三天,寅时(早上五点)时分,杨明桢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捂着脑门天人交战,突然接到报告:有人违犯夜禁,而且殴伤了巡更的皂隶。人犯已经拿获,请大老爷发落。 匆匆洗漱升了堂,衙役们扯过来一位:大红色的海蟒袍被扯破,露出里面的深紫色中衣、一脚赤着,另一脚上穿了只褐色绸面格纹皂靴、披头散发,旁边的皂隶手里捧了完了自己身份直起腰,才大咧咧向躺着的更夫一指:“麻烦杨县快点判了这厮。”然后又挨个指着那班壮隶*:“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都给俺狠狠打!俺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班头顾阿义闻讯也匆匆赶了来,行过礼,凑近杨明桢案前有些委屈地小声分辩起来:“杨太爷,小的们也是没办法啊!朝廷明典,龙兴之地为防不法奸徒坏了龙脉,夜禁格外严。不查吧,万一有个闪失,灭门的大罪谁也脱不了、查吧,黑灯瞎火的也认不出哪位大爷是啥来头,求大老爷手下留情!”说着话复又跪了下去。 眼见着顾班头说话没什么底气,三姨丈更加嚣张:“狗杀材放屁!恁等聒噪!连本老爷都敢拦敢打?今天不活活打杀,还反了你们这般狗子!你是狗子们领头的,更不是好人,说不得,也得一并打了!” 跪在地上的顾班头没敢起身,挪了个方向,向三姨丈边叩下头去边小声争辩道:“三太爷您不叫人掌个名号灯笼(夜禁只针对百姓,官员处理公务外出,可以打出有官衔名号的灯笼则一路畅通无阻),反引个“秋月馆”的勾栏灯,还踹倒拦街栅栏,小的们误以为是歹人……” “放屁放屁!”三姨丈看都不看顾班头一眼,对杨明桢继续嚷嚷,“杨县快点打!教杀材们认得你家三太爷!” 那三姨丈本是去勾栏里耍,原想留宿于斯,不想相好的被旁人点了去,眼巴巴等到三更天姑娘才脱身出来。一个独自吃闷酒吃到半醉满肚子懊恼、另一个已被折腾得无精打采,两厢口角起来,一怒之下三姨丈执意要回,老鸨拦不住,只得备了盏院里的灯笼给他提着照路。每晚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要道交叉路口便要拉起拦街栅栏。值守的衙役见到明晃晃的勾栏院灯笼自是要上前盘查一番,这位醉酒加满肚子气的三姨丈不仅二话不说就踹了栅栏,还动手打了人,于是被众人拿了…… 此刻的杨明桢并没有下定决心在国法和理智两者中做哪种选择,因此想学前任严直卿,先拖一阵再做决定。孟主簿看出杨县尊正在沉吟措辞,于是在旁打圆场陪笑道:“三太爷,您先消消气,黑灯瞎火的您也莫怪兄弟们一时认不出,不知道您是公干……” 孟高第是想给杨明桢找个两边都能下的台阶:一边是黑灯瞎火没看清人、一边是外出公干,两厢谁都没责任,打个马虎眼这事就过去了。可那倒霉的三姨丈越想越觉懊恼,更怕半夜被个婊&子轰出门的糗事传出去让人笑话,听了孟高第“公干”的话以为是有意嘲讽,怒道:“放屁放屁!杨县快快与俺打死这些狗子!还有他,”一指孟高第,“这厮也是混账,一并打了!” 到任三天便把手下更夫、壮隶、班头、主簿,一股脑地打了?以后我他妈还干个屁啊!刚上任的杨明桢脸上真有点挂不住了:“住口!本官自有主张,岂容你咆哮公堂!” 豪横惯了的三姨丈根本没把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知县放在眼里,闻言愈发恼羞成怒:“姓杨的你说甚?就是知府见了俺也要叫声三老爷!放明白些,快快与本老爷出气!” 至此,年轻气盛的杨明桢再也不能忍了,重重的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放肆!本官问你:尔可有官身?可有功名?” 虽然初出茅庐,读书人脑子就是不一样。三姨丈是个粗人,当然没听出杨明桢在给自己下了个钻不出去的死套,脖子一梗:“俺呸!功名?谁稀罕那般劳什子!俺的官身是忠显校尉!官衔比你大得多!” 杨明桢顿时心里有了底。忠显校尉是从六品的武散官虚职,而且只是个初授,熬到一定年头,才会升授忠武校尉,衔级一样,还是从六品。国朝以文驭武,哪怕是个从三品的职官游击见了七品县令往往都大气不敢出,何况一个虚职散官!看着这位一把年纪怎么也要快四十岁,才授个入门级的荣誉称号,显是并不怎么受宗人府待见。而且完全不懂文武殊途这档子事~这就是个靠与老朱家拐了八道弯远亲媳妇耍宝的浑人。 “呔!兀那狂徒!太祖爷尊孔道,祭太牢,礼士子,崇教化。尔竟敢狺狺而吠满口胡言!分明是藐视朝廷法度!龙兴之地,岂容你咆哮公堂!来人,掌嘴二十,给我狠狠地打!”照理说,为了体现对朝廷官职的尊重,如果人犯有官身,要先去了冠,表示剥夺命官身份以后再动刑~刑不上大夫么。这位的忠敬冠既然本就不在头上,杨明桢自然没了这层顾忌。 “啊,你,你敢打俺?”三姨丈的惊呼声刚起,耳边就听到一声“得罪”,膝弯一阵剧痛,不由得跪了下去——早就恨恨不已的衙役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反正以后有事也是杨大人扛!习惯性例行公事地道一声,飞起脚熟练地狠踹下去。两人分别抓住其左右手,第三位扯牢了三姨丈脑后的头发,第四位从后腰抽出尺半长寸半宽的竹板走到正面,抡圆了膀臂抽将下去,边打边大声报数。 还没有熟谙官场潜规则的杨明桢犯了个口误——掌嘴刑,其实在衙门里是有执行暗号的。“给我打”~这是用手打,可以放水,最多就是两颊肿起来,养几天罢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给我狠狠打”~这是用竹片子抽,结果必然是牙床稀烂,后槽牙全部脱落,即便捡条性命,以后也只能靠流食果腹了。新官上任的杨大人还没来得及领会这等博大精深的奥妙所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十来板过后,三姨丈的槽牙已经全部光荣下岗,有的飞溅到堂前,有的被血水冲下肚里。二十板打完,灾星高照的三姨丈已经面目全非。 横行地方多年的三姨丈完全没想到竟会受到这般待遇,伏在堂下呜呜地哼着,用眼角余光凶巴巴地瞄着众人。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噩运刚刚开始。杨明桢念过“除恶务尽”的圣人教诲:反正已经做了,那就做到底! “几时拿获的这厮?” “回大人,四更时分。” “依《大明律》,二至四更犯禁者笞四十!太祖祖制,忠敬冠服,在外许方面官及各府堂宫、州县正堂、儒学教官服之,武官止都督以上。其余不许滥服!四品以上方得使用金线!衣冠僭越者断肢!姑念该犯系初犯,两罪并罚,杖六十……”两耳被抽得嗡嗡作响几近失聪的三姨丈完全听不清堂上的判决,只知道自己又被人架起来,褪了裤子,一个衙役一屁股坐在脊背上压住,另一人双手按住脚踝,另两人一边一个,抡起板子照着白花花狠狠招呼下去,边打边唱数…… 笞和杖是五刑——笞、杖、徒(苦役)、流(充军)、死(各种花式咔嚓)中的两种,主要区别在于轻重程度。笞属于鞭刑,有的地方用荆条皮鞭,有的地方是用小木板或竹片,十下起步至五十下为止。杖刑是用大木板抽,讲究的地方还要细分规格,曰大杖、曰法杖、曰小杖。六十下起步,一百下乃止(除了奥特曼,没人能扛得住杖100的——只要身体是肉做的,施瓦辛格也不行)。 有诗赞曰:惨号并棍棒齐飞、屎尿共血水一色…… 等把倒了血霉丢了大半条命的三姨丈拖走,彻底豁出去了的杨明桢犹自恨恨不已,亲自写了封原原本本添油加醋的公文报告,除了送知府那份,另誊了两份,直接派驿马送往京师和南直隶首府江宁。 这也是杨明桢的聪明之处:既然已经做下,就把事情捅上天,就算自己闯下大祸,也能落个好名声——同时,出头收拾自己的,无论哪个,也要搭上自身的名誉。 不过,杨明桢还是年轻,他不知道,这些其实没多大用:大明百姓的记忆不会保持多久,而官员们——用名誉换富贵的多了去了,谁在乎那劳什子…… 且不说知府大人收到公函惊得像被雷劈了的蛤蟆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一溜烟跑到亳州处理“紧急要务”躲了、换成任何其他时间,不管是杨知县还是李知县张知县王知县,任何做这事的人下场都会很惨——不过,这次他确实算走运的:朝廷户部和礼部的大人们正在焦头烂额。 *三班衙役。 皂班:负责看守监狱的。 壮班:站在大堂上喊“威武”,负责动刑审讯的。 快班:负责缉捕盗贼抓人的。 章节目录 第18章 夺爵 第18章夺爵 户部尚书林乃器正在恶狠狠地瞪着礼部左侍郎陈则房一言不发,陈侍郎则苦着脸,连声叹气。 半晌,陈则房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林大人,无论如何也请您再想想办法吧!哪怕拨五成,不,三成也好啊!总这么拖下去,礼部真是没法交代了!每拖一天,又会报上来百十口,都是宗室,好几个藩王吵吵着要进京面圣告御状,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啊!要不是祖训藩王不得出府,更不得进京,下官这把骨头,早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啊!” 林乃器眼都不眨地继续盯着陈侍郎,拍着厚厚的账簿吼道:“兵费要钱、河道要钱、修城要钱、赈灾也要钱!田赋收的一年比一年少、开支一天比一天多!圣上再隔三岔五几千一万亩地赏庄田,难道林某人能变出金山银山么?你有本事,要不,明日请奏圣上,你来户部如何?你若愿意,老夫与你联署奏折!” 陈则房有些恼火:“林大人您明知下官是松江人,太祖爷明训‘浙江、江西、苏松人毋得官户部’,您不要转移话题好吧?” “晋王是宗人府左宗正,宗室的岁俸你去找他要啊!” 陈则房真急了:“林大人您别再故意为难下官了!太祖爷设了宗人府,成祖爷一转手只留个宗正的名头给亲王近枝,所有事务全交给礼部,婚丧嫁娶添丁定爵都是礼部的事,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下官不找户部要钱还能找谁?” “户部没钱!”林乃器再次吹胡子瞪眼地一拍那摞账簿,“太祖爷想得好,亲王以下第次降爵。问题是降到最低奉国中尉这一级就到头再也不降啦!宗室‘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啥也不用干,个个有饭吃,那还不拼了命地生孩子玩?这才多少年,已经几万人了!别说亲王的一万石年俸,就是奉国中尉的两百石禄米,即便是风调雨顺,也便足足要八十个农户来供!去岁漕粮四百万石有奇,在册宗室男丁者二万八千九百廿四,例俸则八百五十万石!听懂了没?你我莫吃饭、百官喝西北风、京营边军都去吃土、把全国的粮食都喂了宗室,还差一半!你想让林某怎样?老夫算过了,每三十年,宗室人口就增加一倍!照这样子下去,再过几年,宗室还不得几十万?再过一百年,不得几千万?一个个张着嘴死吃,我看啊,不用多少年,咱这大明朝就得被姓朱的自己吃……” “咳咳咳。”陪坐在旁的户部左侍郎章鸿翔急忙用一阵咳嗽止住了林乃器越来越出格的愤怒。 陈则房苦笑道:“章大人不必担心,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林大人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啊!这样下去,无论有多少钱米,迟早的事而已。” 听到陈则房这么说,林乃器板着的脸终于松了些,拱拱手:“陈大人,老夫也真是实在无能为力了,冒犯之处,您多多包涵。不过,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礼部该想个长久之计才好。” 陈则房长叹一声:“唉。林大人,实不相瞒,能想的办法早都用上啦:近枝亲王添丁,我们豁出去挨骂也会想方设法找圣上要太仓内帑贴补;长沙王、淮南王几位郡王的旁枝,都被礼部活活熬死了也没定上爵——没给名分就能少出一份钱粮啊是?周王府出来的一对远枝父子,眼看快饿死了,想起《大明律》规定宗室不得进谏之禁,故意妄议朝政,其目的便是下狱能吃上牢饭!这事轰动一时,您不会不知道。能算旷古奇闻了吧?您说,我们礼部还能怎样?” 几位大眼瞪小眼地长吁短叹,章鸿翔望见敬陪末座的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到:“致远(谢安宁的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执掌天下钱粮”的户部,下辖十三清吏司。除了分管各自对应行省的钱粮赋税,一些该由中央政府直管的内容也交由个别清吏司统一筹划。比如,盐课,由山东清吏司负责、关税由贵州司负责、漕运由云南司负责。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便是陕西清吏司的分管。 谢安宁心里当然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职分所在,才被叫过来旁听凑数,堂上二三品的尚书侍郎等大员们谈公务,自然没有自己这个五品郎中插话的份,一直恭恭敬敬地欠了半个屁股下首陪坐着。不过,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昨晚从四川司同僚那里得到的消息。凤阳府隶属南直隶、南直隶的府州卫所事物,由川司兼领(北直隶由福建司兼领)——于是有了些想法,心里有些犹豫,被章侍郎注意到了。 于是赶忙离座向各位大佬们拱手施礼道:“卑职斗胆,还望各位大人恕罪。卑职在想,户部掌天下钱粮,总其职,收纳、度支二事尔。所谓富国强民之道,无非开源节流。家、国,均是如此。我大明幅员固广,田土终究有限。开源既难,是否可在节流二字上寻些出路?” 上首的三位都是白透了毛的老狐狸,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章鸿翔鼓励到:“有道理!致远,说下去。” 谢安宁又是一礼:“谢过各位大人。卑职死罪!卑职下面的话可能会犯些忌讳……” 林乃器知道,该自己表态了:“致远一片公心,但说无妨。如果真有好办法,老夫和陈大人谢你还来不及呢!” 陈则房连忙作势要起身:“致远你就别卖关子啦,快快请说!老夫先谢谢你……” 谢安宁忙不迭地再次躬身止住陈则房的作态:“陈大人折杀卑职了!卑职在想,如果宗室犯了国朝大禁,是不是……可以夺爵?” 陈则房略一思忖,豁然道:“好办法!国朝正统年间便有晋府永和王‘黩坏人伦、伤败风化、罪在十恶,废为庶人’的成例在!” 章鸿翔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问到:“致远,你是如何想到这一层的?莫非……听到些什么事?” 谢安宁道:“启禀章大人。卑职昨晚在四川司邱辟疆处得闻,南直隶凤阳府送来一份公文……” …… 道宗皇帝朱蕴基已经有四五年没怎么理政了,每月上朝也就两三天,其他时间都泡在西苑自己玩修仙的游戏。 之所以如此,除了天生懒癌,难以应付宗室日渐浩繁的开支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朕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是先砸你们,所以,还是你们自己想辙!这日收到户部、礼部联署的奏折,一看之下,顿时来了兴致。 散了朝,特意把林陈二位叫到瀛台,听到林乃器说到“晋豫之粮,犹不足供二省宗室禄米之半”时当即下了决心——很快,一场轰轰烈烈的夺爵行动,在两京十三省悄无声息又雷霆万钧地的开始了。 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三姨丈被抬到门口接旨时,还以为是圣天子给自己出气,正自咬牙切齿地高兴,没想觑见大仇人杨明桢也大模大样跟在天使太监的队伍里,心里顿觉不妙。等大家全伏地接旨,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听到“藐视朝纲,形同大逆,姑念旁枝宗亲,加恩着赐自尽”时傻了眼,趴一边的三表姨刚刚直起身想撒泼,手里依然捧着故意张展着没合上圣旨的太监来福喝到:“大胆!天使宣旨如天子亲临!大不敬!来人,给咱家看打!” 来福是都知监的太监。都知监属大明十二监(初始是二十四监,后来精简了,以后会详说)之一,负责帝王出行耀武扬威壮门面的。每一“监”由三个领导管理,此时的“太监”是官职,正四品;副手叫“少监”,分左右,都是从四品。把所有公公都叫太监,是后来的谀称,再变成贬义则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宗室夺爵而非到苦寒边塞监督军纪,圣天子又要拿这个第一例当样板,所以派出都知监的老大——太监,亲自出马。 在宫中混了几十年做到一监之首,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使绊子的功夫来福自是炉火纯青。内监是帝王的家奴,宗室是帝王的亲人,再远的亲属,地位也比家奴高得多。所以,在平时,理论上来福见了宗室是要磕头的。不过,有个例外:圣旨在手时。圣旨在手,如天子亲临!如果把圣旨合起来交给领旨一方,来福立刻会回归家奴身份,三表姨三姨丈动手揍他都不能躲的。不过,在暗潮汹涌无一刻停歇的大内混得得心应手的来福,想收拾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不容易?如果对方不上当,来福还准备了另一手:骂街。京城的人,骂街本领本就是天生的冠绝九州,宫里的公公们,那更是出神入化,独步宇内!反正圣上已经交代了要“训诫”,骂一句和骂一天便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跪麻了腿略微挪动一下,大不敬的罪名可就在那里等着你呢…… 来福领过旨,尤其是得了圣天子和几位阁老的暗示,这等情形,一行人早有准备。两个飞鱼(锦衣卫)箭步上前,一人从背后拢住三表姨双臂,另一人抡圆了胳膊噼噼啪啪一记又一记大嘴巴狠狠地抽了下去……锦衣卫是天子亲兵,此行派出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再经过提督厂主的点拨、来福一路上的旁敲侧击,早就对该做的事了然于胸。 眼见着三表姨也被抽得还剩半口气,来福轻咳一声止住飞鱼,合上圣旨,恢复了太监的本来身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命在身,来福请姨奶奶恕罪了哈。”把圣旨往她怀里一塞:“您收好,可别掉了——那更是大不敬!小人再有心,也不能再护着您呐……”差点被活活抽死的三表姨,用残存的一点心智琢磨:这通大嘴巴子,真的是有心?真的是护着我么,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呢……越想越迷糊,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来福太监转头对吓傻了的三姨丈呲牙一乐:“来福这就帮三姨丈您选个福地吧。”伸手一指正堂,“咱家看这儿就不错。”说着一努嘴,两个飞鱼从怀里掏出段淡黄色的绫子抛过梁,飞快地挽了扣儿,拖了把椅子,连拉带拽地把三姨丈往上一架,将绞扣套在颈上。 本来一直趴着的三姨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稳稳地站住了,没牙的嘴兀自含混不清地呜囔着“饶命”,来福抬眼望了望,叹口气:“你们倒是帮一把啊!”一个飞鱼二话不说,一脚便踹翻了椅子。一行人仰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三姨丈渐渐不再蹬腿,悬在那里悠悠荡着。 与此同时,两京十三省的官员们,都得到圣天子“朕谨恪祖训,以德牧天下……著地方尽行具奏宗室子弟不法事,欺匿者重治其罪”的明令。 官道上,南来北往东驰西奔的驿马络绎不绝。收各地的官员们收到命令后,不约而同地想念起远在京师的座师长辈,纷纷送去门生弟子的问候与祝福。当然,末了都会转弯抹角地提到一句自己最近遇到了一些困惑,求恩师长辈提点。至于究竟是什么困惑,却没人提到。京师里的大人们,也都在回信的同时,再次谆谆教导门生子侄,不论遇到各种困惑,都要牢记:心系苍生,不畏权贵,为圣天子分忧,为大明社稷造福! 不久,雪片似的奏章涌向京师。 圣天子“震怒”了,嗯,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秦府会宁县君出府,往来凤翔地方居住”——赐县君自尽!其父辅国将军公鐼革去禄米之半! “降宁府钟陵王觐锥纵欲乱常,欺污子妾、宸湤不谏父恶,私通宫人”——夺爵,废为庶人! “荆王见潚悖违祖训,灭绝天理”——夺爵,废为庶人,锢之西内! “晋府宁化王钟鈵与弟镇国将军钟錥不相能,钟錥乃尽发钟鈵诸不法事,钟鈵亦讦钟錥不孝”——钟鈵革去冠带禄米、钟錥革去禄米三之二! “宁化王府辅国将军钟铠暮夜常轻身至娼家,或舁入府中,流连不绝数年”——革岁禄三之二! …… 初出茅庐,不畏权贵的杨明桢在大明官场上声名鹊起,得到了圣天子的亲口褒奖!不久,奉旨调回京师,入职督察院,任监察御史。 章节目录 第19章 巡按 第19章巡按 监察御史与知县同级,都是七品官。但比起一县之尊,实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 不说大明同品以京官为尊的官场通例,监察御史品阶虽低,但实权极大——“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在内,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外巡按,清军、提督学校、茶马、巡漕、巡关、攒运、印马、屯田。师行则监军纪功”!总而言之一句话,天下没有他们骂不了的人、更没有管不了的事!尤其是每年八月出外巡查时,号称“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知府以下均奉其命”! 知府可是四品啊! 四品?呵呵,乖,听话! 懂? 别说四品,就是一二三品大员,也都给我老实点,否则参你没商量!哪怕是捕风捉影,骂你个狗血淋头你也得乐呵地接着! 监察御史的奏章,谁也拦不住:不仅不需要走通政司的寻常路,可以直达圣上,而且,有“闻风奏事”的专权——听到小道消息就能随时随地向皇帝打小报告,还不需要为真伪负责! 这是个所有官员都要巴结的美差。 但自恃“圣眷正隆”的杨明桢不吃这一套。 初出茅庐的一介书生,如果及早碰壁,未必是一件坏事;相反,误打误撞地走了大运,则很容易跑偏了。杨明桢便是如此。 都察院——俗称御史台,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编制合计一百一十人。要从其中再选拔二十一名巡按御史于每年八月代天子巡狩各地:北直隶二人、南直隶三人、宣大、辽东、甘肃及十三行省各一人。跟今天的中央巡视组有些相似,不过,权力更大。每位巡按都要由都察院推荐两位候选人供天子选择——被选中者可谓一步登天:其汇报对象不再是都察院本部,而是圣天子本人! 这一年,杨明桢毫无意外的被道宗皇帝点了巡河南道。民间有“八府巡按”之说,其实是被影视剧忽悠了,扯淡,根本就没这么个官。大明的行省,不少被划成八个府,但也有不够数的,也有超过的。八府巡按几个字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威风八面,脑残影视剧采用了,然后,误导加倍。 杨巡按踌躇满志,骑上头黑驴就奔赴河南。巡按权力大,地位高,但职别低,与知县同品,坐骑的标准只能是驴——不能超标,啥级别啥待遇古今同理,这叫儒家文化礼仪之邦!小杨同学还给自己刻了一方“效宣”的印挂在腰际。 众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得志是以“强项令”的典故激励自己。东汉光武年间,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家人杀人,董宣要秉公执法。那家伙也怕了,湖阳公主又护短,把这厮时刻带在身边,觉得一个县令又能如何?没想到被董宣在大街上公然拦住公主舆驾,把仗势欺人的奴才拖下车当街格杀。公主跑去找刘秀哭诉,刘秀作势要棰杀董宣给公主出气。董宣慷慨陈词:“陛下要做中兴之主,而纵奴杀良,何以理天下?臣请自杀!”言毕以头击楹(柱子),血流满面。刘秀忙让小黄门拉住,打圆场说:“你给公主赔个不是吧。”董宣坚拒,小黄门硬按,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雄才大略的光武帝哈哈大笑,遂赐“强项令”之名! btw,愚以为,复兴汉室,昆阳之战亲帅三千虎狼逆击十万雄兵,阵斩王莽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里,敌尸拥塞得黄河水为之不流的光武帝才堪称“雄才大略”。而很多人却把这四个字用在武帝刘彻身上——汉武帝、汉光武帝,一字之差,前者败光了文景家底、天下户籍减半、发明告缗制度(发动百官百姓相互告密,告密的赏被抄没者家产之半、知情不报者同罪)、逼死儿子杀掉老婆、成天提心吊胆怕别人用巫蛊之术谋害自己……就这么一个货,也配用这四个字?我呸! 杨明桢到了河南,不负圣望,从河工入手,吃住在黄河大堤上,不仅每一方土石的工作都亲自计算、每一粒粮食的分发都亲自过手,还真让他抓到个几乎和董宣那出戏一模一样的典型。 河督管河道,但要有人监督啊,道宗皇帝派了御马监的太监曹喜旺监河工。不仅监督工程,一干所需的钱粮物资也要由这位河监发放。曹公公在开封府听戏快活兼等着收银子,让干儿子曹福代自己监工。这曹福胆大包天,贪污什么的不说了,后来心肠越来越黑胆子越来越大,竟把河工们吃的粮食倒卖了大半。骑驴巡堤的杨大人发现苦力们在啃树皮,怒了! 后果很严重:骑马坐轿的大人们当场跪了一地,杨明桢直接在大堤上露天公审。曹福本身不是太监身份,不能算圣上的家奴,所以小杨同学招呼起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通大刑流程走下来,这曹福让招啥招啥。 小杨同学不忍心一刀砍死浪费了活教材,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判了站笼,在大堤上现场展览——每个官员都要过来参观,看完还得写反腐心得、每个苦力都可以过来啐一口再叩谢皇恩浩荡为民做主……十几天下来,把曹福活活给站死在施工现场!同时“就便拿问”了知县、回京复命后更是参知府、参河督、状告曹公公:“奏黜贪刻者百余人、罢不急之征十余事、招复流民发廪赈贷,多所全活”…… 圣上龙颜大悦:有这么个愣头青替自己办难事,布天恩,简直太开心了,倍儿爽! 巡按御史的巡期一般是一年,巡视的地方也相对固定。道宗懒,但可不傻,好容易逮到个信得过的便宜人,还不可劲儿使唤?次年七月回京复命,当面褒奖完,赏了些零碎,直接打发去巡盐道了。小杨同学再次不辱使命:硬是给朝廷抠出来近百万两的银子!再然后,兴冲冲去巡辽东了…… 辽东是军事重地,杨明桢在这里熟悉了军务,也对大小军头们的各种“花头”了然于胸。 当然,这几年下来,杨明桢得到了道宗皇帝的青眼,同时——也把几乎能得罪的同僚都得罪了一个遍!最后得了个“倔羊”的外号。 圣天子开心,杨明桢仕途固然一帆风顺,可自己的生活却一直很拮据。跟海瑞那种旷世奇穷相比,固然会好上一些,但几十年下来,直到他官至三品大员,就连日常的饭食,与正常的七品知县(当然不是罗咏昊那种哈)相比都差了不少。家人子弟更没落到什么实惠——夫人竟要做些纺织补贴家用,大着肚子被纺车绊了下,小产,二儿子夭了。 道宗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杨明桢是一根筋,哪怕犟脾气上来非要跟自己过不去,顶多骂几句,也不会真计较。甚至私下里很欣慰,能够有杨明桢、李玉庭这样的几个家伙辅佐自己。当然,我们不能用今天的平等(好吧,理论上,相对的哈)身份观念去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物关系,在圣天子眼里,所有臣子,都是为自己服务的私有“用品”:你可能会很喜欢一把椅子,但你不会因为坐得舒服,就对那把椅子产生什么感激之情!圣天子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中庸之道才是王道,既要有忠臣,也要有“不怎么严于律己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但很有能力”的那种能臣替自己办大事,这两者相互制衡,缺一不可。后世的崇祯,便是最具说服力的反面教材:让东林党那帮伪君子一手遮天,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道德模范,好吧,“众正盈朝”了不几年,烈皇自己自挂东南枝了。 等到道宗皇帝驭龙宾天,庄宗皇帝继了大统,杨明桢的好运便到了头。早在朱祁钧*在东宫当太子时,杨明桢便参过詹事府的少詹事“跋扈”,很多诸如此类的小别扭由来已久,加上遭众人记恨,新君即位这个好机会怎么能放过——新皇帝当然要用自己人,位置不空出来怎么安排?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于是大家一起骂倔羊:替圣上分“忧”,捎带着给新君留个好印象保住自己的官椅,一箭双雕啊。好在庄宗也不是个昏君,心里知道这家伙就是倔脾气,便打发到南直隶做户部尚书。名义上升了官,实际上是眼不见为净,给个虚职让他安生养老吧。 因为有辽东“清军巡关”的经历,那些军头们惯耍的小花招杨明桢无不了然于胸,接到榆林府的边报抄本,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啥?“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 我呸! 马是官家的,死了你们会心疼?官营的马场以良马的价格买劣马报花账、边镇将领除了私养一两匹逃命用的快马巴不得每年成批的报死马大家多分银子、小兵们平常就变着法的贪污马料,把马折腾死了大家吃肉打牙祭!你们现在这个铺垫是为以后败了拿死马说事! 不废话,老子要参他们:这场仗,不仅铁定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老臣反正除了看邸报就是喝茶,正闲得蛋疼,圣上您要是信得过,老臣原意亲自去陕西盯着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事实证明,输的是老杨自己,输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然,这是后话。 *道宗、庄宗、包括皇帝名字代表辈分的金木水火土偏旁部首,仅仅是为故事情节而设。有时情节需要,把几任皇帝的事揉在一起,莫较真。凡是文中直接提到的真实帝号,如万历,武总等,都是确有其事、道宗,庄宗等虚构帝王时,都是几任帝王的事掺于一人之身~不过,除了人名,绝大多数事件都是确实发生过。 章节目录 第20章 功赏 第20章功赏 说参就参,杨明桢秉烛夜书。 与北直隶派阀林立凡事相互拆台的官风不同,相对而言,南直隶的六部班子要和睦得多——同为官场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且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者,大家成天除了看邸报喝茶水也实在没啥正事可做,一起骂北直隶那帮坑爹(君父嘛)误国的饭桶便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日常工作内容。“倔羊公”既然要上书,这等给京师同僚们添堵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甚至连工部尚书孟梁臣、礼部尚书焦泽存、刑部侍郎于泰然等几位被杨御史/杨侍郎直接或间接“送过来”的大佬们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恩怨情仇,“大义当前”纷纷联署。第二天,驿马便驮着这份几乎缀满了半数南直隶大员签名的奏章驰向京师。 龙椅上正历帝皱着眉头看完了奏本,哼了一声,不屑地随手向旁一递。秉笔太监李世忠急忙趋前几步躬身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低声问到:“万岁,这……” 正历帝淡淡一笑轻声道:“留中吧。这帮人啊,就知道成天添乱找存在感,明明一场大捷,危言耸听什么‘丧师失地’‘祸在眉睫’!回头把捷报发过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样说!” “是。”李世忠嘴里答应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很开心。 李公公是道宗康贞朝的老人,不仅忠诚,对先皇的感情与敬佩也是由衷的。正历天子把杨明桢明升暗黜贬去江宁这事,李世忠内心很有些看法。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等事,李公公向来是绝不会多说什么的。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是先皇旧人,圣天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信任有加,李公公愈发的谨言慎行——他可不想因为多嘴被打发去凤阳守皇陵。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能让杨大人这等国之干城被重新启复,为大明鞠躬尽瘁。 李公公对杨大人的好感还有另一重缘故。 当年御马监太监曹喜旺曾很得先皇宠信,对还是小李子的自己屡加欺凌。就是这位杨大人,活活站杀了曹喜旺狐假虎威的干儿子,又一封义正词严的奏章,把曹喜旺骂得狗血淋头。先皇开始还想大事化小,杨大人便一本又一本地上,最后终于让曹公公背着铺盖灰溜溜去了凤阳……然后自己才有了出头之日。虽然杨大人和自己从未有过私下交往的机会,李公公对杨大人还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不久前,在宫里学会了识字的李公公同时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和杨大人的奏本,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当然,他完全不可能改变奏本的内容或隐匿下来——“欺君”这等弥天大罪,别说犯下,就是想一想都是要遭天谴的。但是,多年的内廷经验,为了帮助公忠体国的杨大人,李公公还是做了一件事:他把两份奏章的次序对调了一下。 把捷报放在最上面,这样,庄宗皇帝会先看到!心情大好的圣天子,对煞风景的言语很可能一笑置之、反过来,则可能龙颜大怒——如果那样,对杨大人就太不利了。 李公公猜对了。 正历天子很开心,因为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 “鞑、土万余贼寇犯边,榆林知府萧长华重金广募流民市井顽劣之徒协助守城。边军以寡敌众,浴血奋战。贼寇一度爬上城墙,知府萧长华亲冒矢石,手背被匪炮子擦伤,皮破见红临危不惧指挥若定、通判周持正披发仗剑,被创五处、主簿冯吉祥探身投石,额头被匪所伤,血流满面,颓然力尽仍大呼杀贼不止、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等率亲卫督战,力斩溃兵廿余人……为激励将士,萧长华将银箱置于城头,令曰:投一石,赏银五钱、伤一贼赏银一两、毙一贼赏银五两、毙一贼目重赏五十两!重赏之下,官兵奋勇,人人争先,大破强敌,毙伤无算!贼众大溃,相携哭号而去。本拟乘胜追击,虑及马匹多有倒毙,恐中贼调虎离山之计,乃坚守不出,暗合兵法‘不动如山’之意。是役,赏恤共用库银五万三千两有奇,募民守城耗米豆八千二百余石,兵仗军资若干。幸仗圣上洪福,天佑大明,榆林固若金汤。臣等谨为圣上贺!” 末了,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 “准了,朕都准了!交吏部考功司议序评功吧。” 没等庄宗从兴奋中平复下来,吏部左侍郎刘之谨出奏:“微臣为万岁贺。不过……贼寇的数量似有些不对劲。万余之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此前从未听说有这么大一股贼人,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户部尚书林向铨出班应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榆林地处边陲,北虏犯境已非一日。穷山恶水之地,多有匪盗。北虏部落裹挟流民及无赖不法之徒,聚啸而至,来去如风,即使不到万余,有个七八千、八九千,也是正常。” 刘之谨瞪了林向铨一眼,继续道:“就算有万余贼寇,就算大胜,那,首级呢?总不能说把一万多贼人打得大败溃输落荒而逃,一干地方文武官员还都受了伤……就连一个斩首也没有?” 袁士杰知道林尚书是为自己的门生萧长华说话,当然不能在旁边看热闹,慨然挺身而出:“臣亦为圣上贺!微臣记得榆林上一封边报里已经述及马匹多毙之事。此次大捷之时,一干地方能虑及免中贼人奸计,此举虽嫌略有些暮气,亦难免遭人疑议……”说着白了刘之谨一眼,“然也可称谋事老成。若贪恋区区首级之功,倾城追剿,万一贼众埋伏一支奇兵,趁虚而入,后果恐不堪设想!臣以为,榆林地方谨慎持重,边材难得,是为大明之福!臣请再为圣上贺!” 工部尚书张鸣鹤斜了一眼户部的这哼哈二位,也站出来,怪声怪气的来了句:“虽则一个首级没见到,箭甲盔刀肯定损耗不少吧?如果都这样随口一说就要工部督造调拨,下官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啊!” 乃前汗犯边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兵费账目一直压在户部,几年都没核销下来。不出所料地,送走了盛宴没吃几筷子饿着肚皮回家的袁大人后,户部一改往日作风,短短几日间便雷厉风行地把多年陈案核销完毕——而且,标准还很宽泛:比自己的预期竟还高了不少。早就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兵部大人们都是喜出望外。刚刚把大把白花花银子焐热乎的兵部尚书王玉操知道此时该自己上了,满腔正气地出班慷慨陈词:“陛下,老臣有话说。贼寇作逆前不久,兵部已有风闻,遂派专员赴榆林绸缪于未雨!据职方司主事贾守仁回报,该地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文武同心,官兵上下同仇敌忾,枕戈待旦。此次大捷,来之不易,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林向铨向王玉操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老臣附王大人之议,圣上明鉴万里,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庄宗摆摆手,止住了正要蹦出来一起添乱的右都御史赵洞烛:“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以朕想来,据守城墙御敌,确实不好出城去割首级。不过,前些年北虏犯边,宣大那里说,鞑子们都是血亲,又极重视尸体,所以都被冒死拖了回去,因而虽然大捷却没有首级、榆林府的这些流贼乃乌合之众,被矢石砸毙的尸体,总不能也都被带走吧?不能出城,可以募死士缒墙而下,割几级回来啊?爱卿们也就省了这些口舌,这萧长华也是忒谨慎了些。” 庄宗说着又一抬手,止住了正想开口分辩的袁士杰:“爱卿不必再说。朕当然知道,不能让浴血奋战的地方文武受委屈,朕是那种刻薄寡恩之君么?没有首级不能记功是祖制,但可以记赏啊!吏部按名单议一下吧,指挥使指挥佥事千百户什么的,该赏的就给,名单报上来,朕都准。朕再赏内帑银一千两,你们看着分配一下。这事就这么办吧。” “吾皇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文武百官如山般心悦诚服(好吧,至少听起来像真的)的颂祷下,庄宗心满意足地退了朝,起驾回宫。 天子很开心。大捷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更满意的,是自己得当的处置:记赏不计功,既恪守了祖制,又能体现浩荡天下的雨露恩泽。想来地方上的文武官民,必定会感恩戴德,誓为我大明肝脑涂地吧…… 可惜,从呱呱落地便生长在深宫大内几乎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的圣天子不知道的是,自以为可以让地方文武肝脑涂地以报的那一千两内帑,也就是大明第一穷官罗咏昊送给榆林通判周持正的那个红包的分量而已。 …… 朝堂上大家嘴仗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今非昔比已是兵强马壮的关盛云已经离开榆林,过米脂、掠绥德,此刻已来到延安府外的安塞县,并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章节目录 第21章 家人 第21章 家人 庄宗,正历皇帝朱祁钧离开奉天殿,回到乾清宫。半躺在软榻上的瞬间,轻轻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见圣天子有些疲惫,随侍在旁的李世忠瞟了内侍小太监阿宝一眼,阿宝连忙弓着腰小步趋前,准备给朱祁钧揉揉肩膀,被圣天子摆手制止了。阿宝向李公公投去一个探寻的眼神,李世忠垂了下眼皮。得到示意后,阿宝再次弓着身轻轻倒走,退到李公公侧后,小心侍候着。 那一刻诺大的宫殿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 朱祁钧啜了口茶,再把茶盏轻轻放回小桌,用手指捏了捏不觉皱起的眉头,立起身,走到“职官书屏”前站定,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个职官书屏,是前朝首辅张居正和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等人制造的一座屏风,上面绘制了大明疆域图,左右两边贴着各地督抚以下,知府以上的文武官员姓名、籍贯和出身资格等内容。朱祁钧盯着榆林府那一带,心里在琢磨着刚刚发生的一幕。 从朝堂上大家的表现来看,可以断定,这个榆林府的萧长华应该是户部林向铨或袁士杰那条线上的人。不过,打败了贼人,这事肯定是确凿无疑的——否则这些比鬼还精的家伙们只会旁敲侧击的开脱,而不是旗帜鲜明地什么“为圣上贺”。但……一万多贼人,打得这么热闹,一个首级都没交上来……嗯,水分也不会小,很可能就是把贼人赶跑了了事。算了,装糊涂吧——毕竟,寸土未失、毕竟,真的打过一场,总比前几年那些个杀良冒功好得多。庄宗嘴里默念了几遍萧长华的名字,唤内监拿来笔墨,在空白处记了几笔:老成谨慎,边才难得,似可堪大用。 前朝弘治十年,广西瑶族暴&乱,流寇劫掠村寨为害地方。布政使陶鲁率都指挥佥事孙璧,指挥使白瑛、孙铭、张瑀、任俸等人分道进剿。有个叫陈朝晏的奸徒,趁机诬仇家为贼,孙铭信以为真,杀了其仇人全家老小,还都报了首级功。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朝廷一时不查,发了赏银。从此开始,“奸民乘势杀人报功而分其财”,张瑀、任俸等有意纵容,直到事情闹大,被巡按御史所劾。于是先皇派给事中吴仕伟、御史邓公辅到当地调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化州、茂名、石城等五个州县、梁家沙堡等五十余村寨,被贼寇轮番洗劫,最多的达十五次之多,官军不是见死不救就是败绩累累死伤甚众,而报上来的,则全是大捷!陆续上缴的四十几级首级中,真正的贼人只有八级,其余三十多级竟全是良民!更有上百妇女被强暴、掠卖…… 想到这里,朱祁钧暗自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萧长华还是可以信任的。不过……这等地方,还是该派个内监过去监军,这样自己才能放心,于是提笔在萧长华名字那里做了个监军的记号,同时吩咐道:“老李,你选个人,给榆林府派个监军吧。” 李世忠忙躬身道:“是,万岁。” 朱祁钧的目光又在大明疆域图上最后来回扫视了几下,坐回软榻上,思绪渐渐地从今天朝堂上的争执转移开来。 自从坐上这尊龙椅,真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哦,好吧,记忆中开心的时光,自从十几岁懂事以来就没几天。 从小,对父皇的印象就很模糊。父皇是出了名的懒,不仅懒于朝政,连自己也懒得见,成天泡在西苑不是炼丹就是吸福&寿&膏,要么就是跟宫女们厮混,父子一年中难得见上几次。不过,父皇很聪明,像今天这般争吵,如果换做父皇,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连圣天子的面都见不到,还能怎么吵?这般大臣也真是的,让你们别相互拆台,都干点正经事,难道你们就会死么?干点正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现下的自己对父皇越来越理解了——想当年,父皇应该也是有远大抱负的——因为,这个皇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父皇这一脉,本是藩王,只因德宗(实为武宗,情节需要,架空处理)意外驾崩,没有子嗣,于是继了大统。而那帮文臣,从一开始便没安什么好心思,这不,还没进皇宫,便要给父皇来个下马威! 那个杨廷和先蹦出来:“臣请殿下从东华门进文华殿”! 这是甚么混账话! 还没进行登基大典,你叫殿下也就算了。走东华门、进文华殿是几个意思?那是太子的规格,不是皇帝! 父皇真的很聪明:“吾非大明门不入!非奉天殿不入!” 这个杨廷和居然还敢拦:“臣再请殿下入东华门”。 父皇怒了:“朱家的江山社稷,莫非你想来指点?要不,你来做这个皇帝好了!”吓得姓杨的当场汗如雨下,叩头请罪! 哪料到这帮人不知收敛,紧跟着又开始了无事生非的折腾。 父皇登基不久,杨廷和加上毛澄等人又来了:“臣等启奏陛下,以后您得尊先皇为兄、尊其父为父……” 父皇都怒极而乐了:“那朕的亲生父母该居何位?莫非叫叔叔婶娘方才符合‘礼义’?岂有此理?岂有此‘礼’!” 父皇之言得到朝中识大体者纷纷附和。没想到那等昏聩瞒邗之徒竟公然叫嚣:“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谁不同意给自己认个爹就是奸邪,就当斩? 疯了,这帮家伙真是疯了! 父皇本不想跟疯子计较,没搭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为了给父皇认个爹,这帮家伙居然整整折腾了三年!三年啊!到最后,老杨的儿子杨慎——嗯,这小子竟还是状元!朕就奇了怪了,这书,难道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带了两百多大臣,趴宫门口哭。边哭边捶着宫门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难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就是让你们帮天子认爹的么! 父皇真是急了:“给朕打这般吃饱了没事做的沽名钓誉之徒”! 当场打死十几个,剩下的四品以上停俸,五品以下全部罢官滚蛋! 终于,这场闹剧算是收了场。 三年、三年啊! 别说修齐治平了,啥正经事都不做,都是想博个“直言敢谏”的“骨鲠之臣”的名声——否则,你们倒是继续“谏”啊,怎么打死了几个就全哑巴了? 伪君子! 再往后,相互之间又开始扯皮拆台,内斗不休。终于,父皇实在受不了,干脆不上朝,让他们随便折腾了…… 这帮家伙,该怎么收拾好呢? 朱祁钧干脆在软榻上仰面躺下,用手捂着额头,闭上眼睛,继续想着心事。扪心自问,以前朱家那些长辈皇帝们,包括自己的父皇,也确实各有各的不堪。不过,那些臣子们也是真不像话,看过前朝的一些奏对,真的让人很无语,比如说…… 皇帝每天上朝,兢兢业业地事必躬亲,那帮文臣觉得不能为所欲为了,便一定会有人上书:陛下不要操心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您还是回后宫多生几个皇子吧,这才是国家根本!然后一群家伙拥上来鸡一嘴鸭一嘴地附和着喋喋不休…… 皇帝不上朝,想扯虎皮做大旗找天子撑腰寻不到人,他们便又会痛心疾首地上书:陛下不能沉迷后宫,商纣王周幽王的殷鉴不远啊…… 更有甚者,纯粹是为了给自己贴金搏名声,骂天子居然也成为一种最有效的手段!拿父皇为例,居然有家伙信誓旦旦地骂:皇帝不上朝,一定是沉迷后宫女色、圣天子是半神,能让圣天子沉迷的,一定是妖邪,对,就是千年狐狸精!后宫“秽不可闻”“人人皆知”——秽你斜麻麻个卵子、知你斜麻麻个皮!莫非有哪个家伙能随意在后宫行走,否则,你一个外庭官员怎么能知道禁宫之事?李世忠跟自己讲过,当时父皇读着奏章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个不停:“这厮竟敢如此恶毒,就差指着鼻子骂朕了!这是拼着挨一顿板子换个敢骂皇帝的好名声啊!打了你,朕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昏君了!朕不能遂了你的意,朕不打,朕忍了!朕偏偏就不打……”父皇真没打那厮——只是把后宫的摆设都砸了个稀巴烂! 自己当然也想做个好皇帝。但,这帮家伙完全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一派拥护,其他几派哪怕前一天还打得头破血流,立刻会亲密无间旗帜鲜明地反对、就算绕过内阁发中旨强压着推下去,到了地方上,他们那些门生子弟的地方官也会来一句:“无内阁附署?此矫诏也,臣不奉诏!”硬生生顶回来——“我抗过旨”这种事,这帮王八蛋可以吹一辈子!偏偏还显得他们骨头有多硬似的…… 想到这里,正历不觉长长的叹了口气。 噗通一声,李世忠跪下了。噗通,噗通,又是几声轻响,其他侍候着的太监们也都跪下了。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 这是李世忠的声音,听得出来,话音不高,但透出的忧心是发自内心的。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其他太监们小声和着。 紧接着,是一片重重的叩头声。 还是他们最忠心啊! 想到这里,朱祁钧顿觉眼前一亮,睁开双眼,猛的坐起来,定睛看着跪在身前的这些人: 他们不是官。很多人甚至不识字——能供孩子念书的家庭,不太可能把他们送上这条路。李世忠等有限几个识字的太监,也是在宫里学的。他们当然没机会念什么圣贤书,所以不会像那帮文臣一样,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永远振振有词。 他们更不是民。身体上的后天缺陷注定了他们此生永远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不仅没有妻子儿女,进了宫,他们便连父母也没有了——他们唯一拥有的,只是圣天子本人。 那……他们算什么呢? 家人! 普通的奴仆还可以通过买卖更换主人、甚至能铤而走险私逃。可他们这些特殊的奴仆,谁敢买?就算能逃出宫禁,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圣天子是他们生命唯一的意义——所以,他们是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目光中也带上了暖意:“都起来,都起来吧。” 李世忠等略略一抬头,犹豫着慢慢起身,甚至没人去抹额头上的灰尘,一个个继续垂手低着头站着。 “还是你们最贴心啊!”朱翊钧的一句感叹,大小公公们呼啦一下,又全跪下了,再次纷纷伏地叩头:“奴才不敢当”、“奴才本分”…… “都起来,不用跪了。”朱翊钧再次开口,继而,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朕决定了……” 今后,就效法父皇,用身边这些最忠心的太监去收拾那帮老家伙! 就在此时此刻,陕西的延安府已经乱成一团。 章节目录 第22章 中邪 第22章 中邪 罗咏昊在榆林府的神机妙算和收放自如,让所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感触最深的当然是关盛云,本打算像丧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心里很清楚,最后的结局大概率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大山里被活活饿死,要么饿得半死被手下绑了送到榆林府换生路,然后被送到京师当众凌迟。没想到罗师爷运筹帷幄,谈笑自若举重若轻,大家转危为安不说,自己更是大大地狠发了一笔横财,平添了数不清的装备物资给养!有粮便有兵,沿途又陆续收容了不少落草的山贼和逃犯流民,部众已经扩充到近四千人马!因而关盛云内心里早已认定,罗师爷是孔明先生再世,从此言听计从,罗师爷说啥便是啥。罗师爷说去打延安府,关大帅二话不说,领着队伍挥师南下。 罗咏昊说去延安府,其实也是无奈。 榆林府北边是刚刚离开的神木县,穷得连耗子都能饿死的地方,罗知县打死也不会回去、向西是袄儿都司,别看名字叫都司,大明完全管不了,出了边墙就是大漠,在没有机关枪的时代,蒙古同胞可不是今天能歌善舞的样子,不来抢你你就该烧高香去了、向东是太原府,山西对京师的意义陕西根本没法比,几乎每个府镇都是能硌崩牙的硬骨头……所以,只能向南——如果能跑到河南,活下来的几率则会大得多:那里是中原,只要站住脚,物华天宝的南直隶、鱼米之乡的湖广,甚至天府之国自成一隅的巴蜀,皆可图之! 虽不如神木穷得那么出类拔萃,延安府旁的安塞县也是个好不了多少的所在。同病相怜的缘故,罗咏昊与安塞知县常文平以前关系不错,早在大军还在榆林府没开拔时,提前写了封信,教罗世藩乔装送了去。接到信的第二天,常知县的家小就套了驴车回江西老家“祭祖”去了,常知县自己则因为“发现了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核桃树竟然结了果,而且硕大无比,分明是天降祥瑞”一溜烟跑延安府“报喜”去了。 圣天子早已明令禁止地方上妄言报什么祥瑞,常文平也是快到知天命年纪了的人了,竟突然开始对这等无稽之谈深信不疑,莫不是中了甚么邪?延安知府于胜良自然委婉地批评了几句,没想到常文平居然敢话的是延安府同知闫文龙。 “如何抵挡?”愤怒的于知府几乎是吼着回应,“你们说如何抵挡?咱们全府,连各县衙役都算上,能不能凑出五百拿刀的人来?榆林萧贼那里是边塞要冲,狗贼们再能喝兵血,三五个营总是有的吧?他们都不抵挡,教于某怎么抵挡?” 通判莫翰韬试探着问道:“府尊息怒。闫大人言之有理啊!既然榆林府不仁在先,那便休怪咱延安府不义!要不然……”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意味深长的望向上首的于胜良、闫文龙二人。 闫文龙看了眼于胜良,缓缓说道:“府尊,下官以为,莫通判说得有些道理啊。数千贼寇,断非一个延安府可敌!向南是省城西安府重地,万不能失,东边嘛,出了孟门关上平关可就不是咱们陕省的事了……” “万万不可!”于胜良虽然有些迂腐,脑子里还是忠君报国那套——否则,凭他涉身官场三十年,尤其是被点过翰林的资历,不可能年近六旬还窝在延安府这等贫苦之地做个四品知府。黑着一张脸怒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吾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临危一死以报君父而已!岂可学萧秋实那等昧心之举!” 常文平一直没说话。一则职位太低,在座最小的也是从六品的州同知,轮不到他这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二则是心怀鬼胎,生怕这当口跑到府城的“巧合”引起别人注意,再起了疑心。不过等听出老于头要拼老命的意思,联想到老头子诚心实意给自己找道士驱邪心里着实有愧,挪动了一下蹭着半张椅子虚坐的屁股,正待开口,不想闫文龙率先坐不住了:“府尊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下官等并非贪生怕死,然我等死而何益?如若贼人大举来攻,您觉得守住府城有几分把握?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官觉得,萧秋实固然罪该万死,其做法……似也可效法一二……” “不行!”于胜良啪的一拍桌案,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仿佛要根根乍起,“纵有二三分把握也要死守府城!吾意已决,我等既食君禄,粉身碎骨以报君恩自为分内之事。贼人来犯之时,老夫亲自上城!吾等只需死守几日,援军即至,到时里应外合,聚而歼之!阴纵贼寇引祸他人之言,各位休得再提!”说到这里,一双昏黄的眼珠阴森森扫视了一圈众人,“否则,国法恢恢,莫怪老夫难念同僚之情!” 话说到这份上,众官都识相地闭口不言了。不过,各人心里纷纷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接下来,延安府便进入那个时代标准的临战状态:各门的吊桥被拉起、城外的居民被强行带入城中,家园和庄稼青苗付诸一炬、空地上搭了粥棚,市井无赖与乞丐们被每日两餐的待遇吸引,领了刀棒上墙协守、夜禁提早从入更开始…… 于胜良怒火焚胸地写了参奏榆林府的折子,派驿马送往京师的同时,也向西安府、庆阳府发出了求援信——不出意外的话,两府随后会向汉中、凤翔、平凉、巩昌、靖虏等更远的府卫接力发出军情报告,陕西都司府则会下军令调集各地兵马赶赴延安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于胜良所谓的三分把握,还是太乐观了——没等于知府的奏折送到京师,延安府便陷落了。 罗世藩把信送到常文平手里后,并没有向绥德方向返回,而是按照罗师爷预先的吩咐,汇合了等候在安塞城外的谷白桦等十余人,陆续分批尾随着常文平混进了延安府城! 无事可做的常文平,领了份查夜的差事,带着几个牢子,入了夜便沿街巡夜——没想到,在延安府进入临战状态的次日夜里,确切的说第三日凌晨,竟当街撞见了公然犯禁的罗公子。 混进城的众人,按罗师爷的安排,分头住进了几间不同的客栈,这几日已经把延安府城转了个遍。罗咏昊在做神木知县时便对于老爷子的脾气秉性闻名已久,按预先的计划,延安府能和榆林府那样合作固然好,但不太现实,所以,夜禁这一层,罗师爷已经想到——仓促间,拦街栅栏只能封住大街,小巷是不可能全堵住的。 到了约定日期,各人在五更多时分陆续翻墙离了客栈,分头沿着这几日踩熟的路径向北门汇集。罗知县穷虽穷得惊天地泣鬼神,罗世藩好歹算是公子哥出身,满肚子鬼点子,斗嘴使坏鲜有对手,而拿刀捅人的技巧则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关盛云特地让谷白桦陪在左右护着。这二位今天不太走运,原定的路线上晚间突然也拉起了街障。前路受阻,罗世藩干脆拉着谷白桦直接上了大街。没走多远,横街上转过来一盏碗口大字“正堂”的灯笼挑着,常文平骑了匹矮马,带了五六个人,两下里直接撞上了。 章节目录 第23章 夜禁 第23章 夜禁 避开已经来不及了,谷白桦心里一惊,正待伸手入怀去摸暗藏的短刀,被罗世藩死死抓牢了手腕,轻声道:“谷大哥莫动手,听我的。” 有牢子在前面挑了灯笼照亮,罗世藩看不清隐在后面黑暗里的常文平,对着马上的人影躬身唱了个喏,不慌不忙地垂首立着。 灯笼几乎戳到这二位的脸上,常文平当然一眼便认出了罗大少爷,心下也是一惊,暗忖道:“这小子干什么来了?莫非……”正想如何帮着遮掩一下,狐假虎威的皂吏丁壮们早就吼上了: “什么人”? “大胆刁民,竟敢犯禁!” 这帮家伙,平素里欺负人已经成了习惯,若不是看小罗戴了顶读书人的方巾没敢太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地咋呼几声,否则,如果对象是平民打扮,很可能已经先把人打倒狠狠踹上几脚再问话了。做这行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人,披上这身皮,做起坏事来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不过,诈唬得最凶的,却是几个市井无赖子。平日里没人待见他们,非常时期赏口吃食就被拉过来做临时工,可要好好抖一把威风,再加上本就混账,做起缺德事都是沾沾自喜,毫无心理压力——正规的六扇门里尽管也多不是什么好鸟,但毕竟还有些管理约束着、这些家伙则不同,坏事做得最多、手段最是卑鄙极端。官府也乐于用他们:有些事,不方便直接出面,交给他们,往往能收到奇效。就算把事情做绝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随便抓几个顶缸,屎盆子往头上一扣:都是这几个歪嘴和尚念坏了好经!大不了推出去杀了,民愤自然平息,一起跪拜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然后,再找其他无赖继续——在大明,明白人不多,混账无赖还不是有的是! 罗世藩不慌不忙地再一拱手:“家母急病,学生赶去取药的。”常文平听了,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这小子看来早有准备。 常文平有意逗一下这个晚辈,也顺便卖个人情,轻咳一声驱前两步走进光影里,让罗世藩看清自己,微笑着问道:“口说无凭,取药来验。” 罗世藩见是常文平,眼神一亮,随即恢复了常态,躬身道:“学生见过大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上面还牒着张纸,料想是方子,双手递过来。 常文平越发觉得有意思,接过来,随口又问了一句:“令慈是什么病症?”指了指谷白桦,“这位又是什么人?” 罗世藩回答:“回大人,家慈害的是心口疼。这位是学生堂兄。” 一个帮闲的无赖狐假虎威地喝道:“他是哑子么?要你来答!” 谷白桦暗地里一惊——他本是云南马贼,流放宣府一阵子,陕西话倒是勉强能听懂,可一开口便会露陷,迟疑间罗世藩已经面不改色地应了:“差爷说的是。学生这位堂兄小时病过一场,耽搁了几天,实在挨不住才请了大夫,开了药,烧退下去便成了哑子,听得却不能说得。家母急病抓药,走夜路学生拉他壮个胆。” 常文平摆摆手止住了手下的聒噪,示意把灯笼举高些,就着亮光展开方子看了眼,一笑,又嗅了嗅药包,轻声说:“这开方子的是个庸医,下次换个大夫罢”。言毕挥手,示意让二人过去。 罗世藩拉着谷白桦施了一礼,走过常文平身边时轻声道:“谢大人。今早上恐怕风会有些大,大人保重则个。”然后低头匆匆离开。 常文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再向前巡了半条街,边走便琢磨,突然明白过来罗世藩话里的意思,一捂脑袋:“咦,本官突然甚是头痛,也要寻大夫讨张方子,你等继续吧。”说完,没等皂吏们回答,双腿一夹,骑着矮马竟自一溜烟跑回客栈。进得房把官服脱了,绑上块石头丢进院内井里,回屋闷头睡下不提。 二人走了好远谷白桦还懵懵懂懂,问到:“少师爷,那般杀材怎地就放了咱们?” 罗世藩答道:“《大明律》‘夜禁’条目下有明文,‘疾病、生育、死丧不在禁列’。哪怕在京师,只要说取药,晚间大街也随你走得。若是连看病、生产都不许出去,岂不是混账透顶的王八蛋么!” 谷白桦咧嘴一笑:“少师爷说的是。若是此等事都禁了,果真是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了。”走了几步,又问到:“那……少师爷,你那包药是咋回事?” 罗世藩笑了:“来前俺爹教的。揣一包金银花牛蒡在身上,平素里拈些泡水当茶喝,需要赶夜时随手写个太平方子贴外面便是药材。即便被查,最多说开方子的庸医药不对症,却怪不得咱们。” 谷白桦搔搔头恍然道:“怪不得那狗官说甚么要换个大夫方子……” 罗世藩道:“刚才那人便是我前日送信的安塞知县,他是有意提醒咱们,以后再使这招要谨慎些。” 二人轻声说着,拐进了北门附近的一条小巷。蒙蒙微光中,已经可以辨出巷子里十来个黑黝黝的人影——他俩来路上被耽搁了些时间,前日里混进城的众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帮人都是关盛云按照罗师爷的要求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罗公子,每个人手上至少都有一两条人命——抢城门这等事,不是亡命徒可干不来。 大家汇齐以后,谷白桦轻声交代了几句,众人纷纷抽出贴身的短刃,三三两两溜着墙根从小巷里鱼贯而出。到了北门附近发一声喊,便向迷迷糊糊打着盹的城门卒们冲了过去。 因为闭了城门,又有护城河的保护,吊桥也被拉起,城墙上看夜的,大多是临时招募来凑数的无赖乞丐们,由几个守营兵带着。在那个时代,夜战极少,守夜也就是个示警,兵卒们要保存体力兼守护要冲,大部分要么睡在府库,要么睡在左近的知府衙门旁。守城门的倒是正规军,于胜良临时又增派了一个果,总共二十人左右。 谷白桦等人这几日早已踩探清楚,并做好了分工。外面依着城门墙根打盹的三五人还没明白过来便都被刀子逼住爬起来卸门闩,动作慢的被一刀戳到大腿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十几个睡在更房里大通铺上的,还没睁开眼,屋门便被一脚踹开,黑灯瞎火中冲进几个凶神恶煞,南腔北调的吆喝着都趴着不许起来,有个懵懵懂懂的家伙刚坐起来,脑袋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头歪旁人身上,手脚偶尔抽动下,眼见着活不成了。三两个黑影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沿着炕沿来回逡巡咒骂威胁着,兵卒们的刀枪武器都靠在墙边,几人就势都把短刃换了手,各抄起把腰刀指指点点咋呼着。 城门两边上墙的步道,各被两个人守住,手里的短刃也换成了更房里抛出来的刀枪,墙上闻声而来的无赖游民打个群架倒是习以为常,朦胧中猛地见到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悍匪,跑在最前面的家伙被一枪戳在小腹上,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在石阶上打滚,发出垂死的哀嚎。火把的光影中见到这一幕,其他人都被杀气震住了,只是纷纷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不仅没人再敢冲下来,反被对方逼得一步步往城上退去,挥舞的刀棒,根本不是刺击,而是遮挡不时袭过来的刀光枪影。 城门终于在呀呀声中被拉开,谷白桦等人威逼着几个城门卒抬起沉重的门闩扔进护城河里,然后挥舞着刀枪喝几声“快滚,否则杀头”,兵卒们纷纷哭喊着沿着外墙向两侧跑开。随后,谷白桦一声呼哨,率领其他人转头沿着步道向城墙上冲去,守在更房里的几人闻声也蹿了出来,迅速加入两侧步道半腰的战团。半盏茶不到,一伙人便已攻上城门楼,将守夜的乌合之众们驱赶到几丈开外。 更房里的门卒们总算踹开反锁的门板跑出来,有几个抬眼见到门洞那里空无一人,城门又大敞四开着,还想奔过去合拢,一个年纪大的喊道:“蠢狗!没大闩关门有卵子用?还不快逃!”众人一哄而散,边跑边喊道:“城破啦,大王们杀过来啦……” 墙上那些流痞们本就畏手畏脚不知所措,正挤在一起相互壮胆,见状也纷纷扔下手里的武器,扭头沿着城墙向两侧跑开,“城破啦,大王们杀来啦,快跑啊……”跑一路,喊一路,把未知的恐怖散播更远方。 恐惧最大的威力来自于未知。勉强可见五指的微光中,很快四墙上到处响起惊惶的呼喊声,奔跑的人越来越多,人流沿着东门、西门,和南门的步道跑下墙,跑进城内,将恐怖传递到城内每一个地方。 罗、古二人伸手入怀,有人递过火把,随着几枚烟花在依稀的晨光中高高绽开、炸响,城门楼里绞盘上粗大的的绞索同时被砍断。一声沉闷的轰响,吊桥落下,重重地砸在护城河的对岸,击起一片烟尘。远处,也隐约传来纷杂的人声、脚步声,和喊杀声——很快,关盛云的大队人马从烟尘里一头冒了出来! 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攻城模式,关盛云应该在城门附近留下至少一个主力营的战兵,其中一个步队要上墙守卫城门楼,其他步队则要以此为中心建立防御圈,确保城门畅通。不过,面对还没有组织起抵抗力量的延安府,时间就是一切。大队人马从洞开的城门鱼贯而入,旋即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沿着城墙向两翼展开的人马数量并不多,绝大多数在早已熟门熟路的内应们的引导下直接冲向知府衙门和府库方向…… 未到午时,延安城破。 章节目录 第24章 立威 第24章 立威 于胜良被几个亲卫幕僚按在船舱里,嚎啕大哭。 于三已经给于胜良做了二十来年长随。派去安塞县打探消息的亲卫们向老爷回报匪情时,于三就立在旁边伺候呢。于知府召集官员们开会,于三也没闲着,把老爷的亲卫队长李烧饼唤来嘀咕了好一通,李烧饼不停的点头称是,随后便派了几个得力弟兄暗中扣下几艘民船,随即大家换了便装在岸边候着。听到外面喊杀震天,早有准备的府内众人在于三指挥下不由分说架起于胜良出了府衙后门就往船上跑,等关盛云大马金刀地坐在知府大人的太师椅上时,几艘小船已经在延河上划出十来里地远了。 于胜良几次要投水自尽都被众人拦下,老爷子挣扎时连踢带打的力气还真不小,有个亲卫居然还被早掉了几颗牙的大人狠狠咬了一口,捂着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眼看着于大人把自己折腾得虚脱了,精疲力竭的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将其强按在舱里,面面相觑的围着看他趴在舱板上惊心动魄地哭。 船家哪里敢怠慢,百来里水路顺流而下,入夜前,众人便把被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老爷子抬进了延长县衙。 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混乱中延安府各级官员小半当场丢了性命。闫文龙心眼活络,床头早备了套下人的衣服,听到动静不对,套上打过几个补丁的短衣便一头钻进下人房。等关建林率人冲进宅子问狗官哪里去了时,硬着头皮指了指后门,更领着他们“找到”床下的银箱,从而获得了信任——劈开银箱后,关建林甚至还随手抛给他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块。 莫翰韬也跑了。但匆忙中忘了换鞋子,厚底的官靴实在不是为百米冲刺般逃命设计的,不停的被踢到的杂物绊倒,摔得七晕八素地,没跑多远就被堵了回来,此刻与其他没逃掉的大小官员们被拴一起跪在廊下。 常文平则完全没动过跑路的心思:家小已经到达安全地带,自己在“那边”也有故交相识,只要别太倒霉遇到个愣头青不由分说当头一刀,还是不引人注意地老实待着最安全——关盛云们最关注的地方依次是知府衙门、银库、粮仓、官员们和富户们的宅子,客栈肯定不会是重点目标。再说了,在安塞还能找个借口跑延安府,从延安府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常知县又一次做对了。客栈里倒是来了伙乱兵,不过他们先是直奔账房,随后搜完住店客商的浮财就把他们驱赶到大街上无人再做理会。常文平混在人堆里猫着,街巷里无家可归的人们组成不同的人群,漫无头绪的躲乱兵忽东忽西地拥着,常文平时不时趁乱从这一群混入那一群,逐渐向知府衙门方向靠近,直到被立在阶上罗师爷发现。双方搭过眼神,罗师爷不动声色的对身边的喽啰交代了几句,不大会儿的工夫,常文平便坐在知府衙门的花厅里喝上热腾腾的香茶了,罗世藩立在旁边陪着。 如果不算只有一条街的神木县,这是关盛云第一次真正的攻占城市——好吧,神木县真不能算城市这话别让大小两位罗师爷听到就好。 虽然做土匪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毕竟是喊着“保境安民”口号在官军军营里长大成人的关大帅,此刻,内心里还隐隐保留着一些东西。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早就交代了部众:唾手而得的安塞县是进攻延安府城的跳板根据地,绝不能祸害,否则杀头。进了县城,也只是带了亲卫营驻扎在县衙附近以备万全,其他营都安排在四门和城墙上,不许乱跑。 从榆林府榨出来的物资很多,米脂绥德等地也有些缴获,关盛云索性把安塞小小的粮库开了,给百姓分了些粮,人心暂时安定了下来。因为有大军镇着,县里平素游手好闲的小偷无赖们安分了许多,哪个都不敢冒头,秩序甚至比常文平做知县时还好了不少。关盛云很是得意——对此,罗师爷只是淡淡的一笑。 罗咏昊知道,等攻下延安府城,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延安府在大明着实算不得什么繁华所在,可在几千叫花子一样的军汉眼里,那便绝然是人间仙境了!单单砖石结构的民居就让这帮只见过茅草道:“咱们人虽不少,但大半是一路收容、投奔过来的,彼此间还没结下什么过命的交情。抢到银钱的会想尽办法跑掉,他们会想着买上几亩地,最好再娶个媳妇!甚至,为了自己的逃跑,他们会砍翻守门挡路的兄弟、为了以后的平安,更会向官府告发咱们的所有虚实!没跑的全是这次没抢够的,等下次抢够了也会跑!且不论官府会一个一个全抓了杀头以儆效尤……”罗师爷有意顿了顿,厉声喝道,“就算他们能跑掉、那你们呢?你们能跑哪里去!就算官府最后能放过他们、难道官府还会放过你们不成!罗某可以很明白地告诉各位:能被当场杀了,便是你祖上积了德!到时节,我等都会被送到京师凌迟剐了!大逆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鱼鳞剐,前两刀割眼皮,三四刀剜双乳,再然后是一刀一刀地零割下阴卵子!连剐上三天三夜,每一刀剔下铜钱大的肉,等你变成一副骨架,人还活着,要等到最后一刀刺了心才会死!听懂了么!”最后一句,罗咏昊是厉声吼出来的。 众人全听傻了。 过了一会,谷白桦垂头抱拳道:“师爷教训得是。小人即刻便将那班私娃子死囚们抢的东西收了来。” 罗咏昊点了点头,柔声道:“各位能想明白这层道理便好。一会各位带上亲卫,每个队、每个果、每个人都要搜身。不过,搜身时手底下可以略松一松,给各人留上几两散碎银子,毕竟兄弟们都是提了脑袋做这个,总得留点念想……”说到这里,他有意拖长了声音,“至于各位,大帅早有安排,这次先各分上几百两,往后打个赏什么的总用得上……其实,在座的各位都是将军了,所有东西,还不都是咱们的!咱们——还用担心没钱花么?哈哈哈哈。” 众将轰然应是——如果说罗师爷在榆林府的表现已经让大家刮目相看,此刻起,众人心里对罗师爷简直仰为天人,发自肺腑地佩服到了极点。 罗咏昊又补了几句:“各位将军,这是咱们第一次拿下府城,算是偷袭得手,没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往后这种情形多得是,届时各位很可能需要约束好部属才能顺利占领……嗯,或者说,保得住自家性命。攻城时,各部该怎么做罗某是外行,还请大帅吩咐。往后入了城,咱就按今天定下的规矩办!” 章节目录 第25章 纷乱 第25章 纷乱 众人离了府衙,已近落日时分。领了任务的众将策马直奔自己的防区,延安府里到处响起其亲卫随扈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 “豆营的,立即到府库集合。天黑前没回来的杀头!” “田字营,到东门集合。天黑没回的砍脑壳!” “振勇营的,都去西门……” …… 随着传遍府城的呼喝声,街巷里再次乱起来,一手拎着刀枪一手拖着大小包袱的家伙们,乱遭遭地从商铺、酒肆、民房里纷纷冒出来,绝大部分身上胡乱穿着抢来,甚至刚刚从居民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其中比较“聪明”的,为了腾出最大携行空间,竟在身上套了五六件四时衣服,把自己捂得满头大汗。还有脑袋上扣了两三,二三百人,也没什么严密组织指挥体系的乌合之众,像山大王那种,或者料定了他们不敢拼命,那便剿!调集个几千兵马,四面团团围住,耗上几个月,等他们饿的半死,便可以一鼓聚歼。这期间肯定会有哪路官兵收到贼人好处网开一面,跑掉一些,而且其中大概率会有匪首。不过没关系,贼人尸体有的是,随便指哪颗脑袋,哪个就是元凶巨寇。贼目们为了避免累及家人亲朋,抑或让自己的名头更响亮,几乎都会给自己起个“蝎子块”、“上天猴”、“老张飞”*等诨名绰号,真实姓名反倒没人知道。即便以后贼人东山再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其他贼人冒名,十有八九能糊弄过去——有的巨寇在各地军报里被阵斩十几次,每次都铁证如山,也没见朝廷较过真儿,反正都得给赏!若不然,往后谁会再卖力? 这样做的好处最大:第一,调兵就得发饷,而且是双饷。炮灰们能拿到点银子渣就念阿弥陀佛了,谁敢计较真到手多少?第二,可以募兵。战兵去剿匪了,城防治安咋办?大军粮道谁守?所以要募兵。募兵就得给安家费不是么?第三,打仗要消耗粮草,打得越久,消耗得越多对吧?当然,拖太久朝廷也不干,估摸着按朝廷能接受的最长期限打就是了——粮草也是钱啊!第四,可以立功受奖。斩首功的赏格可是明码标价的!甚至有的将领时不时领着亲卫出去抓流民,抓回来关在营里养着,反正每天给口野菜粥别饿死就行,等人数凑到几十个,统统杀了,报个剿匪大捷找朝廷要赏钱去!朝廷其实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还不能真较真儿,讨价还价一番拿一小半也是赚的。打仗总有死伤,别说贼寇了,自己那些战死的炮灰,只要你说是贼,脑袋都可以换赏银!第五,可以保举“有功之士”啊。有现成的例子:抓一个“江洋巨寇”,耗时几年,几百人立功受奖!提拔自己人的好机会怎能放过。最后,过兵就得免地方上的赋税——那些死老百姓又看不到圣旨,朝廷免,地方上可以“适当”收“一点”…… 如果贼人数量有点多,或者,手里的刀子够硬也能打,都抱了拼命的心,那就抚!官兵们可不傻:平时咋咋呼呼吓唬宁可全家上吊也不敢拼命带上一个走的良民当然神勇无敌,遇到真豁出去的,为几两银子的工资被贼砍了太不值。 抚局么,朝廷肯定不高兴,也会有人说风凉话什么的,不过不怕。你行?你行你特么上啊!最后朝廷总会权衡成本,跟对方谈谈,送点钱粮,给个游击守备之类的虚名,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朝廷可是要脸面的,这个可比花点银子重要得多!当然,不论真假,打过几次是必须的,流程要走一下,也能捞到上面那些好处,只是少一些罢了。但是,抚的前提条件是贼人敢豁命,既是必要条件更是充分条件:见了官兵手就软得举不起刀,不砍你砍谁?呔!反贼拿命来! 遇到实在难缠的贼人那就第三种方式。要么装聋作哑一口否定:“居心不良小题大做妄图破坏大好局面”——这个罪名最好使,可以信手拈来;或者祸水东引赶到邻省,那便该那帮狗官们头痛了!朝廷那里也好交代:我已经把贼剿得七七八八,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你那里居然能兴风作浪起来,你不检讨自己贪剥百姓导致饥民附贼,还有脸诬赖本官?简直岂有此理——这种相互啐吐沫的扯淡官司谁怕谁啊…… 可这三种办法,对关盛云都不灵。三位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 章节目录 第26章 谋划 第26章 谋划 着急归着急,天大的麻烦就摆在那里,并不是你急了问题就解决了——如何应对,是牛士群、张德明、马腾这三位始终躲不过去的一道坎。 早先萧长华的那份捷报,其实三位大员心里都知道差不多是怎么一回事——至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官场的金科玉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至清则无鱼,尤其是在自己的治下。因此,谁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此刻收到于胜良的告急,三位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只是,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并不等于就找到了最佳的解决之道、即便是有现成的最佳解决之道,更不等于就要按这个办法去做——恰恰相反,最佳的解决办法,恰恰是对三位大员的个人利益伤害最大的那种! 出现了大股流寇,应该调动兵马全力兜剿、如果本省力量不足完全扑灭,那就该一方面牵制住流寇,同时向朝廷上报,请求邻省,甚至京营协调支援,直到平息……任谁都知道,这是最应该采取的解决办法。 不过,如此一来,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各位大员的仕途也就算到了头:圣上对“大捷”的褒扬,既然发给了榆林府,自是免不了捎带上省府——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位管理有方的功劳,吏部自然已记下了一笔。怎么着,原来你们是沆瀣一气合起伙来蒙骗朝廷?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欺君”啊!再不济,一个“瞒顸昏聩御下失察”的帽子你总摘不掉吧?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几把椅子,可是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呢!在红了眼睛虎视眈眈盯着这几把椅子的人眼里……如果需要砍掉几颗脑袋自己便可能一屁股坐上去……有谁会在意? 所以,这张试卷的题目,其实并不是“原来萧长华裹的那层纸已经包不住关盛云的这团火了该怎么办,咱们是接着再包一层继续糊弄下去、还是亡羊补牢真正为朝廷分忧”的选择题——标准答案就在那里明摆着呢:“再包一层,丢出去,让它在别人那里爱特么怎么烧就怎么烧”! “找萧长华!”愤怒得黑黝黝的面皮涨成紫红色的马指挥使咬牙切齿的吼出这几个字,“好处都他娘的占了,绝不能便宜了这厮!” “这个自然。”附和的是按察使张德明,“问题是咱们也总得做些对策,否则……万一萧秋实那里委实没办法把事做圆了,这烫手的膏药还是要糊到咱几个手上的,烫不死也要脱层皮啊!”——不同于武人出身的马腾急了就骂街,张大人用的是萧长华的字,不过,带出来姓氏,语气显然也不善——那时,红薯,也就是山芋,还没传到大明,所以张大人的膏药比喻再贴切不过了。 布政使牛士群轻咳一声,理了下思路缓缓说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依本官之见,延安府那里肯定已经无法收拾了,故当务之急有四:一,速调各府兵马以策不时之需、二,责榆林府为先锋,能战则战——不能战么,则视贼情‘相机行事’、三,朝廷那里,等着看的是捷报,大捷的捷报!我等既食君禄,定不可辜负朝廷,捷报一定要送上去,越快越好。这第四么……”说着话,意味深长的向二位扫了一眼,端起茶杯,吹着飘在水面的茶叶,止住了话头。 马腾急不可耐的追问道:“藩台,第四是个啥子?末将是个粗人,听不懂弯弯绕,您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啊!” 张德明略一思忖,恍然道:“马帅莫急,张某且来猜上一猜。”说着向东虚一拱手,“圣上那里,早先得到的是榆林大捷的消息,紧接着便是丢了延安府城!这个事,总要给万岁爷一个交待。藩台,下官可猜中一二?” 牛士群抚掌而笑:“求备(张德明的字)兄高见!”。见马腾还是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完全不知所以,继续开导道,“延安府丢了,这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不过,究竟是怎么丢的么……这里面倒是有些商量。” 马腾茫然道:“怎么丢的?于知府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么?我听师爷念过军情文书。城中混入奸细,趁夜偷开了城门,几千贼人蜂拥而入,就丢了呗!不过以末将看来,就算没有奸细开门,几千贼人强攻,蚁附爬墙头,不过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最后肯定还是守不住啊!哪怕是末将带了家丁过去,好几千贼人,强攻起来也绝扛不住两天的。” 闻言张德明向牛士群望了一眼,得到一个默许的眼神,干脆挑明了说道:“马帅此言差矣。哪里有几千贼寇?明明是几百被榆林府打散的流贼,疲于奔命一路流窜,误打误撞跑到延安府!于筹远(于胜良的字)那里疏于防备,再加上年事已高,畏敌如虎不战而逃,底下的兵卒当然做鸟兽状一哄而散,这分明是大意,大意啊!” 马腾搔了搔头,还犹自嘀咕:“几百溃兵?难道是师爷看错了数目?末将明明记得是几千贼寇啊……” 牛士群平素就瞧不起这个粗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这个榆木脑袋还不开窍更加鄙夷,但事出无奈,只能自己下场:“你那个师爷没看错,于筹远那里写的确是几千。但是!但是他是为了开脱失土之罪谎报军情!马帅你想一下:如果贼人有几千之众,圣上会不会问:榆林府不是已经把贼人都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了么,哪里来的几千呀?嘉奖榆林府的大捷,你不是也领了‘治军有方,荫次子千户’的恩旨了么?这才几天,一下子冒出来几千贼寇!咱们……难道是欺君么!所以,贼人就是几百,而且,必须是几百!嗯,决不能超过五百!” 经过这番点拨,马腾终于明白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一乍舌:“那,于知府那里……” 张明德哼了声冷笑道:“那是于大人命苦啊!可怨不得别个。再说了,下官早有所闻,萧秋实可是很有些来头,据说是户部袁大人的得意门生。于大人么,嘿嘿,如果靠山够硬,何至于一把年纪还做个四品知府?明明有榆林府的成例在那里摆着,略加羁縻,流贼们不难顺着延水一路溃去山西,对吧?不就是几石粮、几两银,再加几艘船的事么!等事情过去,咱们能不伸手帮一把么?这倒好,自己螳臂当车,没挡住,还要把全省拖下水!让咱们怎么办?他这把年纪是活够了,咱几位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给他垫背啊?朝廷那里,反正咱得给个交待——是硬踢萧秋华背后那块铁板、还是干脆直接交出咱们三颗脑袋、还是……委屈于大人一下……这个道理,马帅不会想不明白吧?” 马腾腾的一下站起来,向二位一抱拳:“末将脑子不好,一切全听二位大人吩咐!末将感激、感激!” 牛、张二人相视一笑。 张明德欠身回礼道:“马帅客气啦。” 牛士群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三位联名上奏吧。奏折我和求备兄来写,等下马帅领衔签署。” 马腾急得脸红脖子粗双手齐摇:“使不得,使不得!本朝祖制以文御武。二位大人面前,末将岂敢狂妄,死罪,死罪!” 其实,马腾虽是个不识字的武夫,但毕竟不傻——在大明,就算祖上的功劳再怎么大,如果这方面脑子不灵光,时光荏苒,一二百年下来,又怎么可能保住正二品的荫职!前面那些表现也多半是装出来的。他心里还有另一重担忧:别被这俩满肚子坏水的家伙顺手把自己也阴一道! 牛士群笑了:“马帅多虑啦。此事真不是我等过谦——太祖爷钦定:‘凡军国大事,以都指挥使领衔具衔上奏’。祖制如此,否则,我等岂敢视朝廷大法为儿戏?再说了,文武途殊心同,你我皆为圣天子效力,只是各自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嘛。而且……事到如今,大家在一条船上,同生同死,马帅有了麻烦,我们谁都脱不去干系的,马帅放心。哈哈哈。” 马腾终于放下心来,再次抱拳鞠躬:“末将领命。全听二位大人的。” 心里说:分工不同?俺去你娘的吧!任你说得花儿一般,老子还是要时刻小心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过嘛……嘿嘿,老子才不是吃素的,幸亏早就埋了颗钉子,现下该用上啦。 本篇知识点: 1、明朝省级管理机关的三驾马车: 承宣布政使斯(类似省长,主管民事),简称藩司。到了后期,设巡抚,品阶高于布政使,统管一省行政、司法、军事,布政使的职位便完全限于民政方面了。 提刑按察使司(类似省高院院长,主管刑事),简称臬(音“聂”)司。注意,有时候也有写作“皋司”的。究其原因,个人猜测可能有二:主因很有可能是笔误:古代没有统编教材,识字率一直在4%-5%左右,即便是识字的,也有很多是半吊子水——看看洪秀全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天王诗》便能领略一二。更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官话非常不标准(今天也一样,古代可想而知),写错别字在所难免。查史料时,读过不少给圣天子的奏章,连这等最严肃的文件中,笔误别字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反贼”的名字,因为不同奏报者的口音差异,落在笔下,错字最多,甚至以今天的普通话读来,竟会南辕北辙。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皋陶。相传黄帝时皋陶主管司法,与提刑按察使职掌相同,故有些人想当然地记成皋司了。严格说来,臬司是正规写法,但写成皋司,也不能说百分百全错。 都指挥使司(类似省军分区司令,主官军事),简称都司(后来也有个中低级官职叫都司,介于游击和守备之间。为了不混淆,我这里用的尊称是“帅”)。 2、明朝以文驭武,但军国大事联衔上奏时,要由都指挥使司当先具衔。这充分说明了朱元璋心里的小九九:平时防患未然让文官随时看着你、有事时你再出来尽职尽责,别想溜! 章节目录 第27章 妙计 第27章 妙计 已经恢复理智,暂住在延长县衙里的于胜良完全没想到竟会如此就被三位上峰计议好卖掉——不仅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老爷子哪怕一闪念都没有过,满脑子都是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仗剑衙阶为国捐躯的动人画面。每每被这番自我洗脑感动得不得了,因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成天上蹿下跳:先是强征牛车拉来大石块堵城门,刚堵上又想起来那条延水河是个大隐患,扭身便去找铁匠要打造三条拦河铁索、听得铁匠说要个把月才能敲出一根,掐指头算了下,关盛云就算爬着过来,三个月的功夫也足够爬到了,终于断了念头,气愤愤亲自数了遍今天又打出来几把刀枪,骂几句转头又跑去粮库,一把夺过粮吏手中的粮簿清点存粮、然后再折回城墙监督民夫向残破不堪的墙头上运砖头石块,脑补着把蚁附爬土墙的贼人们砸个头破血流的场面,于是唾沫横飞地“晓以大义”给苦力们鼓劲儿,讲着讲着,突然脑海间灵光乍现记起曾读到过的一句“金玉良言”,一提官服下摆心急火撩满怀期望的去找李烧饼…… 李烧饼正在黄河滩上暴跳如雷,跺着脚发誓要日遍所有人的祖宗。训练了三五日,四百多号烂人,依旧听不懂口令! 东拼西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李烧饼根本就没想过要教什么复杂的战术技能。临阵磨枪,能应付一下就好。动作很简单,只有两步:起势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持盾护体,右手持刀横举过头。听得一声“杀”,左手盾前推格挡的同时右脚前迈一步,刀下劈,齐喝一声“杀”,然后迈左脚恢复起势——就这么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到今天竟还没练好! 至于根本原因么,说起来更让李烧饼欲哭无泪:绝大部分人竟会不分左右! 前面两三天都用来训练列队和前进、转向了。 大战在即,不学习格斗技巧而训练列队,听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这是野战战阵最基本的要求——这也是今天全世界阅兵式上必不可少的步兵方阵的由来:身处队列中的士兵只能看到眼前不远的情形,后方土垒将台上的指挥官则居高临下俯视战场。根据敌方虚实,通过旗帜金鼓指挥兵士,后者随即进行整体推进或改变攻击方向,同时务必保证阵线不致断裂,以免被敌军趁势穿插突破。这种战法是直到近代远程火器问世前,全世界野战的共同方式。能够整齐划一进行队列队形变换的一方,永远是战场的王者。当然,做到这一点,需要付出持久、艰苦的训练,要养成士兵们对命令条件反射般的响应——有时候,服从命令就意味着自己将直面死亡。趋利避害是所有动物的本能,而在责任感、荣誉感和爱国主义还没有被灌输、根植进人们头脑之前的年代,克服这种本能的唯一方式,唯有恐惧:不服从命令者要面临皮鞭、军棍、穿箭、断肢,乃至枭首示众等惩罚,经过日复一日的强化训练,养成条件反射的下意识服从,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便得到一支“敢于”赴汤蹈火、无坚不摧的军队。 第一天,完全没有训练新兵经验的李烧饼和其他卫士们赶鸭子上架,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个挨一个的为这帮家伙指定位置。等他们都站好,看起来阵列整齐了,“进”的命令一出口,方阵立刻乱了:有人迈左腿有人迈右腿有人没听清原地傻站着没动有人不知道停一直向前走……于是李烧饼们便要冲进扎成一堆的人群挨个问明白“你&他&妈究竟是哪个队哪个果的”,然后一个个拽出来摁回原位站好,然后……再乱上一回,周而复始……直到太阳偏西,有个卫士想出一条妙计:河滩上有的是石子,每人一颗在地上摆好,听到命令就向前一步,走到前面那颗石子上停住。这才把“教官们”从无穷无尽的混乱中解救出来。 第二天,另一个叫赵二狗的聪明的卫士又琢磨出区分左右的办法:扒下所有人左脚的鞋子,告诉他们,光着的那只脚是左,穿鞋的那只是右……这个办法也极大提高了训练效率——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到训练结束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斗殴——臭气熏天鞋堆里的破烂鞋子,也有好坏之分:既有只破了一个洞的绝世佳品,也有仅剩一点与鞋底相连的不堪之物——为了抢好鞋,当然会打起来。奖品如此诱人,打得自然挺凶,甚至有几个家伙没办法参加转天的训练了…… 于胜良可不管李烧饼训练中遇到什么麻烦。文官嘛,谁稀罕这些细枝末节,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然后撒手不管才是王道——我只下命令,谁耐烦管什么是不是有可操作性!兴冲冲一把拉住正急得恨不得挠墙的卫队长:“烧饼,本官想到一招破敌之策!” 话一出口,已经濒临崩溃的李烧饼当场就恢复了理智,没等老头子继续说下去啥妙计能一招破敌,拉着于胜良的袖子差点跪下:“大人,千万使不得啊!两军交战都是真刀真枪的对砍,从来都是人多心齐装备好的赢!大人您可别信说书先生讲的啥锦囊妙计,那些……都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胡扯啊大人!” 于胜良变色道:“混账!放屁!你这狗材懂得甚么!老夫饱读诗书,圣贤书字字珠玑,金玉良言,岂有诓人之理!” 这句话祭出来,李烧饼顿时哑口无言。是啊,圣贤书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一个不识字的猪狗般武夫岂敢质疑?只听于胜良神秘兮兮一本正经的说到:“本官突然想起一句话,‘自古劫营,十偷九成’!料你不懂,老夫这便给你讲上一讲……” 闻听此言,李烧饼也不管众目睽睽了,大嘴一咧,牢牢扯定于胜良的衣袖坚不放手,带着哭腔打断了于胜良的话头:“大人,俺吃粮当兵二十几年了!跟了您以前,大小也打过十来场仗,这句话俺懂!说的是半夜偷营劫寨,十有八九都能得手。但这个办法咱们可不能用啊!大人,您别急,您听俺说啊!第一,被偷的那些营,都是敌军刚刚驻扎,还没站稳脚跟,地形完全不熟,周围哪里有沟哪里有坡儿两眼一抹黑的那种。第二,派去夜袭的,都是相互间熟得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对方意思的精锐家丁,更是熟悉地形。您也知道,俺几个跟着大人,托您福,隔三岔五的有肉吃,夜里尚能看见些物什,但那些啃杂粮饼甚至树皮的死囚们一到晚上就雀儿似的啥也看不见啦!别说趁黑摸到贼人营盘,自己莫要深一脚浅一脚掉沟里摔死就是祖宗显灵啊大人!再说了,贼人不是野外扎营,是住在城里,有城墙护着呐!大半夜的啥也看不见,还要爬墙头?大人,这是送死,不是杀贼啊!” 满怀兴奋的于胜良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岂肯甘休,老羞成怒道:“狗材你给我闭嘴!信口胡言,扰乱军心,该当何罪?”转念一想,李烧饼这些年毕竟忠心耿耿,而且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放缓了语气,推心置腹的低声说道:“烧饼,实话跟你说罢,虽然贼人势众难挡,但延安府丢了,这个罪名太大了。就算重新夺回来,唉,老夫大概也该回家种地去了。现在咱们真的需要一场胜利,否则,老夫这条命差不多便要交代在这里了。失土大罪,罪责难逃,老夫死不足惜,但实在是有负圣恩,就算伏了国法,九泉之下老夫也闭不上眼啊!”说着话,两行浊泪溢出眼眶,顺着稀疏的白胡子落下来,滴到李烧饼手背上。 深知老爷子脾气为人的李烧饼被感动了,犹豫了片刻,放开了于胜良的衣袖,郑重其事的抱拳躬身,对于胜良说到:“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当尽力而为,豁出这条贱命也要报大人栽培之恩!不过大人,小人也只是空有几分蛮力,替大人挡住三五把刀子小人敢拍胸脯,但列阵厮杀,小人只做过总旗官,连金鼓旗帜号令都不全然懂得。贼人人多势众,又有城池之险,单靠这帮死囚夺回府城绝无可能。不过,以小人想来,那贼人总要派些小队搜索乡间粮食财物。小人这便挑些伶俐的,趁乱偷杀些落单贼人,旬日间,总能给大人捎些首级回来。大人您看可使得?” 于胜良动容道:“甚好,甚好!老夫就指望你了!不过,烧饼,务必小心,无论如何你要回来——老夫可全指望你了!” 本篇知识点: 1、古代百姓确实很多人不辨左右——别笑话他们,他们能迅速准确的辨识东南西北,这个比很多现代人强。 2、阅兵式步兵方阵,尤其是分列式、左右转向等花哨的行进间队形变换,都源于古代实战需要。 3、古代平民大多夜盲,是因为缺乏肉类食物——视黄酮是脂溶性的a族维生素,没有足够的油脂做载体人体无法吸收。 章节目录 第28章 失踪 第28章 失踪 牛士群等调集陕西各府卫兵马向西安府汇集的同时,前后派出两批快马,假道庆阳府向榆林卫送去省府的愤怒与命令。 当然,朝廷那里也必须有个交代,于是在驰奏京师奏章的第一段,先给圣天子喂上一颗定心丸:本属溃贼,侥幸偷袭得手,已调大兵征剿,不日即可奏凯。奏折的中间段落有理有据地相互证明,其实大家早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有的官员“暮气日甚”,只是因为“念其老迈”,一时不忍参奏,终于酿此大祸,不胜惶恐——好吧,丢个府城不仅不是因为管理无方,甚至连“失察”都不算:大家明明都看出来了嘛,怎能说失察呢?唉,都是因为心太软惹的祸——尊老爱幼心太软是圣贤们一再强调的优点啊,可不能算多大罪过吧?文末,三位大员痛心疾首地表示,有愧朝廷期望,万死难辞其罪。不过,区区溃匪流贼,跳梁丑类尔,终究是癣疥之患,圣天子德牧九州,皇天眷佑,灭此朝食易如反掌观纹。不日奏凯,请圣天子静候佳音! 延安府的关盛云这里,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自己的“起事”,最早就是单纯的为义父卢勇报仇,然后便身不由己,本来存了哪里死哪里算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没想到反而逐渐成了气候。事到如今,关盛云必须认真考虑未来了:为自己,也要为跟随自己的几千弟兄。 罗师爷的规划是南下。 原因有二。其一,陕西太穷了。拉队伍固然容易,可要养几千上万张嘴,绝不是个好所在。割据一方且耕且战纯属做梦:这地方要是能自给自足,何至于连朝廷的堂堂边军都要靠京师转送漕运的盐米才能勉强不被饿死?不就是因为没得吃,自己才能聚拢这一大帮人的么? 其二,几位核心将领心里都明白,要是真有田种,这些人转眼间便会附者星散,自己立刻被打回原形变成光杆司令——然后被抓起来千刀万剐! 所以罗师爷坚决地主张南下,去湖广。“湖广熟,天下足”么。而且,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一开口便会被识破,脱众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如此才能拢住众人。众将再次一致拥护罗师爷的高瞻远瞩。 南下的方针定下来,怎么走,便成了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大部队长途行军要严重依赖水路。 首先,人体要随时补充水分:两三天不吃饭问题不算太大,但绝了饮水,任何部队都会崩溃。有一种说法,秦灭六国,胜利的法宝之一竟是锅盔,也就是干面饼——保质期长,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只要附近有河流,部队便可以持久保持战斗力。其次,河流更是免费的运力,可以承载比任何牛马都繁重得多的运输任务,而且,舟筏不用像民夫一样吃饭,水流也永远不像骡马那样需要休息。 基于此,关盛云有两个方向上的选择。一个是南进到甘泉,然后顺洛水而下。走这条路的好处是洛水相对平缓,运输难度系数小、不利之处在于直插陕省腹心,威胁西安府——大家绝没有机会去跟布政使等大员说明:俺们只是路过,其实是要去祸害湖广……当然,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所以,这一路沿途势必会遭遇到整个陕西都司府的重重围堵全力阻击;另一个选择是顺延水东进,然后贴着黄河南下。这一段是黄河“几”字形河道的东侧,几乎笔直的自北向南。不过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黄河天险,水湍浪急,运输方面困难增加的不是一星半点、当然好处也不小。山陕两省交界,军事压力肯定会轻很多。两省都会谨慎的戒备,不会真玩命死磕:打仗么,最好到对方地盘去!无论是边军出身的关盛云还是朝廷命官出身的罗咏昊都很清楚这一点。 究竟该走那条路,关盛云不知道,罗咏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而有一点是必须的:先打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罗师爷对倔老头于胜良的为人平时即颇有耳闻,常文平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不彻底解决掉这个威胁,满脑子一根筋忠君报国的于老爷子一定会在背后不停的制造麻烦,大军将不胜其烦。 常文平已经跟罗师爷说好了,坚决不能“从贼”,罗咏昊也不可能强逼着非让朋友搭上一家老小百多口性命。俩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是,常文平暂且深居简出的猫着,等待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关盛云率众离开时,回去“光复”安塞县,捎带脚再把闫文龙莫翰韬几位从大牢里“救出来”。如此大功,不仅能保住常知县的性命,估计官职还可能会升上一升——闫文龙等几颗脑袋,关盛云也没多大用,没什么深仇大恨,并不是非砍不可,不如给师爷的朋友卖个人情,也能留条后路。这步棋,关、罗二位走得极好,很久以后获得了很大回报。当然,这也是后话。 决定了先打下延长,关盛云便让辅兵队漫山遍野的去砍树造舟筏——根据斥候回报,延长县的城墙残破得很。不过,再破的土墙也是障碍,此时的关盛云还真狠不下心来让已经饱受蹂躏的延安府百姓去做攻城炮灰。话说回来,顺着延水突破,不仅可以大大降低攻击难度,也能为下一步傍着水路长途行军积累些经验。 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几岁,辅兵队的头目国清林也算跟随关盛云的老人了。国队长本是个弃儿,被大同府威远卫的一个孤老头子锁匠捡回家。转眼十二三年过去,手艺学得相当不错了。后来威远卫出了桩盗案,恰逢朝廷“大计”之年,太爷急了:这分明是给本官仕途添乱来的!于是下了命令:三日一“比”,限十日破案!所谓的“比”,就是每到第几天,抓不到人犯就大板子拍衙役们的屁股(也有地方抽嘴巴子的)加以督促其工作积极性。差爷们才不愿挨处分,当然也懒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真破案——那得耗到什么时候?于是第三天,能开锁的锁匠老国和小国双双被拿了去交差。 六扇门的爷们知道,只要审的时候手底下加把劲,人没了便死无对证,也就铁案如山了。果然,老国没扛住升堂的一通板子——最后几板子“打歪了”,没打在屁股和大腿,而是落在后腰上。当场就失禁尿了血,然后当晚死牢里了。当然,刑部收到的案卷里写的是“主犯暴疾身故”。 十二三岁的国清林营养不良,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既不能一起拍死也绝不可能追出什么赃物,于是啥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小国被一脚踹出来。老锁匠的家已经被差爷们抄分得只剩四面墙,小国就此流落街头。 不过那年月会开锁绝对算高科技人才,既然造锁修锁的正经营生没活路,那只好发挥开锁的特长了。很快,小国便在一伙既偷且抢两手都很硬的“好汉”小团队里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好汉们”集体投了刚拢起百十号人的关盛云。关大帅觉得能开锁的手比只会抡刀子的手金贵得多,于是小国便被特别关照了。半大孩子逐渐变成青年,小国也挂上了把总的头衔,领了辅兵队官的职务。 把总又叫百总。因为旧时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军兵们很多都是来自天南地北啥口音都有的充军好汉,军中识字率又低得离谱,把、百二字也就混着用了,叫啥都行。关盛云不像后世的洪秀全,非要自己编出来一套乱七八糟的官职名称把所有人整懵圈,直接沿用了明军中的官职秩次。 把总是武职正七品,搁今天属于县处级干部,当然,文官不认这个。理论上辖战兵四百四十名,在大明的前期很厉害了。不过中后期迅速大幅度贬值,行政地位类似于排级干部,实际上更像班长,能有十几个手下算不错了。这是中原一带,因为战事多,各路兵马很杂,任命就非常乱。闽粤一带相对消停些,把总还是个挺重要挺值钱的武官。 这天傍晚,有一支七八个人的伐木小队没回城。开始国把总没太往心里去:也许因为什么耽搁或者走得太远,傍黑天就在城外宿营了,等天亮了自会回来——一般来说,潜逃是不会的,在这个时代,离城郭远一些就是荒山野岭,交通全靠两条腿,出发时充其量每人只给带两个杂粮馍,别说遇到野兽官兵,要逃跑的话,几天里饿也饿死了。心里想着等他们回来非要抽几鞭子让这帮家伙长长记性,可第二天直到傍晚,不仅这个小队没回来,又少了另一组人。 国把总发现不对劲了,于是马上报告了关盛云。 凭心而论,关盛云完全不在意少了几个辅兵,随口哼哈应付了几声。即便是在当官军的时候,辅兵也是消耗品中的消耗品,跑了也好、死了也罢,回头再抓些人来就是了。 恰巧罗咏昊不在,若不是小罗师爷恰巧在跟关建林说话旁听了去,这事也就过去了。罗世藩力气不大满肚子鬼点子、关建林浑不吝一个,啥也不怕就是没长脑子,这俩人却偏偏是好朋友,小罗说啥关建林都爱听。 小罗师爷歪着头侧耳听了一会,没惊动关盛云,拉上关建林去找谷白桦。谷白桦听了小罗的分析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个家伙应该就是跑掉了。哈哈大笑说不就是些个苦力么,只要国清林给他弄点酒来,他派人去各家抓,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最后还是被小罗说服,挑了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骑马出城一探究竟。 吃过午饭,关盛云拿了本于胜良书架上的《玄怪录》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困意上来开始在椅子上打盹。依稀梦到跟几位仙女姑娘传翠簪行酒令,一位白衣飘飘的貌美如花卡住了,众人嚷嚷着要罚“香一个”,满脸羞红朱唇微张的吹弹可破刚凑近,猛地被外边一阵喧哗吵醒。睁开眼,花容月貌不见了,换成了谷白桦那张圆乎乎的黑脸,几乎贴到自己鼻子尖上大声喊道:“大帅,敌袭!” 唾沫星子喷得关盛云满脸都是。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对水源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为了防止敌方投毒或不洁饮水导致大量非战斗减员,水源必须是活水。 2、古代对死刑的判处非常正规,流程也繁琐,甚至需要皇帝本人亲自去勾决(一般在草木肃杀的秋天,所以叫“秋后处斩”)。比如判了“斩监候”,理论上是死缓待决:等着刑部给大皇帝报上名单,御笔勾谁砍谁。如果是皇帝认识的大官,大概率死不了——真想杀你就直接判斩立决了。吓唬一下而已,甚至过一阵从牢里拎出来官复原职的也大有人在,显示皇恩浩荡,让你发自肺腑地卖命。不过,由高高在上一下子变成囚犯,巨大的落差、随时提心吊胆的怕大皇帝哪天不高兴给名字划一道……也是度日如年。当然,惹下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或者大皇帝心情不好,越想越恨,哪天索性一笔勾了的也有。如果是大皇帝不认识的草民,那就看命了……也有命特别好的,在牢里几十年(好吧,牢里几十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都没勾到,最后大皇帝看名字眼熟,问起来漏网几十年,琢磨一下应该是命不该绝,就此赦了的,也有。反之,如果“意外身故”,朝廷也不会追究。比如说,你是个县官,判人犯“站笼”,曝晒十几天都晒成肉干了,那是“意外”——谁知道他为啥这么不扛晒的!所以,没事。其他关牢里饿死了、大板子拍得心脏病犯了、伤口感染死了……都一样,报个“恶疾”、“暴疾”就好。 章节目录 第29章 狩猎 第29章 狩猎 两个伐木小组究竟是在哪里失踪的虽没人知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可循:为了运输木料,辅兵们会沿着延水行动,如此,只要把砍下来的树干推到河里任其顺流而下,河水自会把它们送到延安府外,等候在那里的其他辅兵们再拖上来便是了。不过,紧贴河边的大树早就被砍光了,找做舟筏的大料,要离开河岸向东边深入一段,远点的地方才有。 众骑顺着河岸一路向北,每见到一条可以过人或有重物拖曳痕迹的小径便深入搜寻一段,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头绪。再前行二十几里就到安塞县了,正待返回,关建林发现了异常:偏东北半里左右的天空中,有一群鸦雀在盘旋。马贼出身的谷白桦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地上有尸体,而且正在被食肉兽啃食,乌鸦们在等待食肉兽们离开! 高度戒备的众人驰上一个小坡,正如小罗师爷的预感,另一侧的地上赫然横着七八具无头的尸身!围着尸体的几只土狼见到亮闪闪的刀枪,不甘心的夹着尾巴避到十几丈外,停下来舔舐&着口鼻处的血迹回头望向这里。 不用等国清林过来辨认,散落的绳索和倒卧在地没来得及砍掉枝杈的树干等证明,这些无头尸便是失踪小组之一! 虽然对结果有所预料,眼前的情景罗世藩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这些人遇袭难道不会跑么?就算是最后没跑掉,也不该死在一块啊?” 谷白桦没答话,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趋前围着现场绕了几匝,仔细审视了一番,心中明白了大概,转头对罗世藩道:“小师爷,敌人是一支精兵。脚印蹄印上看,大概十来匹马,最多也就二三十个步卒。当是步卒在这里设伏,马兵在更北面的林边藏着,等伏兵发出信号,便跟咱们一样从小路上来把后路堵了,再把四散的人追回,可能还会说不会难为辅兵什么的,这些家伙信了,于是乖乖被拉过来绑了杀头!你看脖腔上刀口割得很低,带着喉结才能领首级功,这是官军的手法……某以前也这样割人头的。”说着还得意地笑了下。 罗世藩闻听官兵有几十人之多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四外望了望。见状,谷白桦豪气顿生,笑道:“小师爷莫慌,俺猜狗官兵们图的就是割些首级回去讨赏,两起儿十几颗人头也差不多了。现下他们就算不回延长,也不会待在左近,该是跑别处设伏呢。再说了,就算撞上,谷某这些兄弟可也都不是吃素的,定可保得小师爷平安。小师爷宽心。” 罗世藩听到这个放下心来,拨转马头时没注意到谷白桦向欲言又止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了抬马刀,示意大家保持警戒。 得到答案的众人不再去费力寻找另一组失踪辅兵,径直策马回城,然后便是谷白桦的大嗓门扰醒了关盛云的春梦。 关盛云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大抵都既做过官军又当过贼,在这两个特殊领域早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因而处理起这类问题来轻车熟路,完全不需要罗师爷费心。众将简单商议几句,便得出一致的结论:按照偷袭官兵的思维,伐木的辅兵都是老弱病残消耗品,一两天“跑了”十几个该不会引起重视——确实,关盛云就没把这当回事、会再抓些人手扔出城来继续砍木头,最多每组派一两个贼兵看着别开小差——嗯,谷白桦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小罗师爷凑巧听到国清林的汇报! 综合各种情况,再从时间上分析,这股官兵只能是从东边延长方向来的——大军从北面过来,身后已经没危险了、西面和南面如果来了官军,一定是大部队,瞒不住己方的斥候塘骑、如果是对方的精锐斥候,绝无可能贪图这些不像样的首级功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跟老弱辅兵过不去! 几十人往返三四百里——他们不可能敢大模大样走官道,从延长过来,要先向北面延川方向走一段再折向西,渡过清化水再入林埋伏。十几颗要么花白头发要么还没长出胡子的人头换不来几个钱,再放水的勘核,这样的人头也得三四颗才能折算一级。所以,很可能为了多割几颗首级,这帮家伙还会在山里继续潜伏几天。而且,为了避免被发现引起警惕和大兵围剿,他们不会抵近府城附近,尤其不会顺着官道侦察! 对策也很快制定出来。 当天傍晚前,五个精锐搜索小组便沿着河岸递次出发了。以发现尸体的地点为中心,南北十里为半径,半圆形侦察网向东展开。搜索队不需要入林过深,分别找个山头潜伏观察哪里有火光即可——山里的夜晚,那帮狗官兵不论是为了御寒还是驱赶野兽,肯定会生火的。斥侯们的任务很简单:发现敌踪后记下位置迅即回报。 国清林负责找十几个平素里看着不顺眼的组成送死队,次日清晨朝有伏敌的位置出发伐木作为诱饵。诱饵多些,让狗官兵们多花些时间追了砍。 另从各营挑五十精骑二百步卒,天亮前北门外待命,待诱饵们被追杀时,精骑堵住后路缠斗牵制,步卒随即入林包抄围歼。 李烧饼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发出代表收兵的一声呼哨:到这个时候还没发现合适的目标,今天没啥指望了。早先远远听到隐约的人声和伐木声,但熟悉地形的李烧饼知道,那里离安塞通往延安府的官道有些太近。这一段河道紧挨着官道,两地都在贼人手里,时不时有传令兵驰过。自己这支总数五十人的小部队深入敌后,李烧饼可不敢冒被贼人无意发现的风险——谷白桦也没看错:李烧饼这支小队马兵有九人、步卒四十名,但其中七八个人是辅兵,负责割草喂马和在林木深处搭造简易营地,没参与对伐木辅兵的围猎。 回到营地,辅兵们接过缰绳,给马匹卸了鞍,牵到林间小溪旁饮水。因为是长途跋涉而且敌后偷袭,战兵们都仅穿了半甲。即便如此,埋伏大半天也累得够呛,一个个相互帮忙卸了甲,坐在断茬崭新的矮木桩上,大口喝着辅兵们送过来水瓢里沁凉的溪水——前两次伏击大获全胜,战兵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首级,还有很多斧锯,这可是好东西!辅兵们来时背了许多干粮,还带了不少石灰(腌首级用的,否则腐烂就可惜了),只携了两把小手斧。 今天的伏击没成功,但辅兵们下的套子居然套住只獐子!此刻已经扒了皮洗剥干净架在柴堆上,旁边一个灶上支了口大铁锅,里面是獐子头和肚肠下水等着煮汤。虽然饥肠辘辘,大家都只是咽咽吐沫眼巴巴看着。众人都知道,为了安全,要等天完全黑下来才能生火,依然能视物的傍晚,林中的炊烟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林里比外面暗不少,很快大家就看不到彼此了。为了保险起见,李烧饼还是等到隐约的月光透过树冠才下令生火。古人睡得早起的也早,这时,绝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密林会遮住火光,二三十里外,城墙上的更子也不会发现隐在浓浓夜色中的炊烟。 红红的火苗舔&舐&着铁锅,里面的汤汁咕噜噜沸腾起来。步战兵们围着,用干粮沾一下肉汤送进嘴里咬下一块,有人用树枝挑出獐子肠,用匕首切分了,边吸着气边大口嚼了美美的咽下。烤肉的油脂滴到火堆里激起噼剥的火花,香味弥漫开来,两个辅兵弓着腰站在火堆两侧,用小刀割下一片片金黄的烤肉递给围坐着的马兵们。后者接过烫手的烤肉,向腰际的小袋一探,沾上几粒盐巴,就着干粮狼吞虎咽下去,再喝上一口眼前木碗里的肉汤。另一个辅兵站在火堆一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小心翼翼的转动着烤架,让将将露出生肉的地方恰到好处的被烤到。 等马兵们吃饱挪出地方,几个步战兵头目和老兵再次围过来剔下骨架缝隙里的肉丝……再然后,骨架被砸碎,投入已经空空如也的大铁锅——再煮一会儿,这便是辅兵们的美食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战兵们站起来,借着斑驳的火光照亮,纷纷放了尿,各自找个舒服些的地方躺下,不一会,鼾声响起来。 谁都没有发现,里许外的土坡上,有几双警惕的目光在注视着这里的火光。 谁都不知道,这一顿烤肉和肉汤,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最后的晚餐。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宿营,要比想象中麻烦很多:埋锅造饭砍柴打水搭帐篷建窝铺等不用说,往往还要挖壕沟树简易营墙栅栏等。辅兵们地位低下,但如果没有辅兵,一支再厉害的部队也会立即失去机动能力,继而几天时间内便会失去大半战斗力。 2、古代行军携行物资非常多,不仅要背铁锅(明朝的铁锅可是好东西,蒙古大草原不产铁,蒙古同胞甚至为了抢这玩意打仗死人在所不惜),木碗、斧锯、绳索、铲锹锄头镰刀等样样不能少。盐巴更是宝贝,能当钱花的。 章节目录 第30章 黄雀 第30章 黄雀 天边出现一线曙光时,林中还是一片幽暗。在早已形成的生物钟的作用下,李烧饼等人陆续醒来。 与此同时,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们扛着斧锯绳索等家伙什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延安城外东面的辅兵营。 他们不知道国清林队长吃错了什么药,昨晚临睡前犯了魔障似的非要打散原来的小组另编一支新队伍,而且这么早就把自己踹醒轰出来。不过也有令他们开心的事:每人都领到了两个大大的肉馍馍!众人边小声议论猜测着,边大口啃着热馍,贴着城墙向北门外的官道走去。 为了便于接收木材、制造舟筏,辅兵营在城东门外驻扎——上游的金&明川、延水和西川交汇后在这里折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转向东面流去,并在延长县汇入黄河。上游半里处的岸边泊着二十几艘小舟,这里是截停木材的地方。过不多久,这些小舟会在延水里一字泊开,辅兵们会用带铁钩的长杆把伐木队推进延水里漂下来的木材拖到紧挨着的工坊。树干在这里被刨成木板,再制造成舟筏。 等这一小队伐木辅兵来到延安府的北门外,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睡意全消。 这里已经集结起一支小小的队伍:五十几名骑士牵着上好鞍鞯的马匹在最前方开始整队。中间是一百五十个跨着刀的战兵排成了三条纵队,另有五十人赤着手排成了另一路。送死队里有经验的老家伙得意地向新手小声炫耀着:“啧啧,你娃不懂吧?看,跨刀的是刀牌手,空手的是长枪手。你娃莫看所有人都没着甲,后面城门里肯定跟着几架马车,拒马长枪、甲衣、圆盾啥子的都在上面!” “为啥这样?”听的人悄声问道。 “为啥这样?你娃傻啊?大帅这是要打仗哩!穿几十斤重的一身铁走上几十里,还用打吗?自己就累死哩!” “打仗?大帅要打谁个?” “大帅要打谁?额又不是大帅,额咋知道!你娃看额像大帅吗?额要是大帅,第一个打杀了你!哈哈哈。哼,看这个阵仗,反正今天总得有人要丢了性命……” “让开!” 显摆的说教被关建林的一声大喝打断了。紧接着几匹马贴着辅兵队的旁边经过,逐渐加速到小跑状态,沿着官道向北面的安塞方向驰去,扬起一趟灰尘,辅兵队的家伙们纷纷用手捂住口鼻,轻声咳嗽起来,没人再说话了。 罗世藩非要跟了来看热闹,其实这也是罗咏昊的意思。罗师爷知道,自己这颗独苗苗脑筋很灵光。不过可悲的也在这里:自己跟错了人倒了大霉,儿子的前程也耽误了——不用说,科举这条路基本无望了:三年一次的大计,神木县两次都被“忘了”,恰恰说明,有些人、有些事,大人们根本就没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呐!现在父子俩既然上了关盛云这条船,聪明是远远不够的,若想在贼窝里活下去,儿子必须有些“匪”性。这种以有备对无备而且四五倍绝对优势兵力的实战,胜负毫无悬念,是让宝贝儿子历练一下的绝好机会,因而特地跟关盛云打了招呼。关盛云知道小罗和关建林要好得紧,交待下去,关建林自然没有二话。谷白桦本已对大小两位师爷尊敬佩服得不得了,特地又指派了三个好手,不需要参与战斗,一心一意保护好小师爷的安全。 罗世藩看着队伍,又歪着头琢磨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跟谷白桦嘀咕了几句,然后拉上关建林,几骑越众而出,当先向安塞县驰去。 几十里外的林中。 昨晚辅兵们把骨头汤已喝得点滴不剩,复又加满了溪水,灶里的余烬让铁锅仍然保持着适合的温度。在朦胧的光线里,众人放了夜尿,然后就着热水把尽可能多的干粮塞进肚里。辅兵们移开铁锅,铲几锹土把残火熄灭的时候,战兵们来到小溪旁,把各自的水葫芦灌满,然后整理装备,背上半甲拿好武器,嘻嘻哈哈地出发了。林中穿行,要比走官道困难得多,官道上一个时辰能走十几二十里,同样的时间,在林间山地最多行进四五里,而且,体力消耗更大。 步战兵们都很开心:其中的大多数虽原来便是兵卒,但延长,一个小破县城哪里会有什么精兵?被抽出来潜入敌后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可往后便不一样了:尽管前两日手抖得像打摆子,然后吐了个七晕八素……如今自己可是见过血甚至亲手杀过人的‘兵样子’了!回去以后,最起码混个果长,说不定还能当上把总呢。不仅在营伍里高人一等,兴许更能就此吃上马兵粮呢…… 出发的早,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刚过,辅兵队到达了指定位置:在发现伏兵的山头偏南约五六里处,有一条小径向东边的林中蜿蜒开去。有辅兵嘀咕着,国队长不知听了哪个家伙的一句半句,偏要指定这个位置,自己所在的组昨天刚刚来过!这里确实离官道和河岸都很近,但几棵成才的大树昨天已经全部伐倒推到延水里去啦。剩下的连碗口粗都不到,找合用的大料只能向里面再走上很深的一段。但不听话就得挨饿挨鞭子,只能硬着头皮心里咒骂着向更深处行去。 没人注意到有条小船孤零零地系在对岸南边半里多的地方。 如果从空中俯视你会发现,北面里许长一段的延水上游,同样疏落地停着三五条小船。而更南方四五里外,在目力刚刚看不到的地方,早上北门外那支马队和步战队已经开了上来,已经披了甲的兵士们在官道两侧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命令。 与此同时,延川县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想出如何区分左右脚并引发了一场斗殴的赵二狗接替了李烧饼的工作,正在咒骂着训练新兵,手里的马鞭时不时向他们中的倒霉蛋劈面抽过去。 延安府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消息。 关盛云识文断字不假,但毕竟没经过系统化的正规教育,有些事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道:“师爷,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见,这天下之主,春秋时最大称王。关某也听过周天子的称谓。暴秦一统六国以后,那嬴政为了区别于诸国而自称皇帝,此二字可有什么讲究?” 在等级观念森严的古代,人们谈论起历朝皇帝,极少直呼其名,往往都用年号或庙号代称。不过,因为残暴、愚蠢而且短命,秦始皇嬴政与二世胡亥是少有的例外。(另一个例外是未上位时说尽了好话装得特别懂事、上位后做足了混账的王莽)。 罗咏昊闻言一怔。这些内容他确实知道,但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敏感,稍有不慎越雷池一步便是大祸临头,如此肆无忌惮的谈及可是头一遭!继而自嘲的一笑:公然造反这等族诛大罪都亲涉其中,还是核心成员,皇帝这两个字说上几句又能如何? 于是开口道:“大帅,这里面讲究可大了。咱们平常说的三皇五帝,您知道吧?” 关盛云道:“嗯,关某读过《史记》。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五帝是黄帝、颛顼(音专须)、帝喾(音库)、唐尧、虞舜。” 罗咏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继续道:“大帅说的没错。皇帝这两个字便是由此而来。拆开来看,‘皇者,大也、中也、光也’,为至尊。‘帝’者,德合天地者称帝。先秦前,此二字皆非人间君王可称,专指上天,天神人化,盖三皇五帝皆非凡人。而人间,至大者称‘王’,如周之文王、武王。后尊以‘天子’之称,天之骄子,君权神授。及至周室式微,诸侯皆称王,这王号也就逐渐不值钱了。再后来,为示己之尊,列国始有自称帝者,如秦昭王自称‘西帝’、齐湣王自称‘东帝’……这个‘帝’字降落凡间,再没那么至高无上了。秦灭六国后,亦有帝号之议。丞相王琯、廷尉李斯等劝嬴政称‘泰皇’,盖,至大至中至光神者之末也——神之末,人之极焉。然嬴政自觉一统天下之功前无古人,又遣徐福寻不死仙方,期图寿与天齐跻身诸神,乃否之,而取‘皇帝’二字并用。又期传诸万代,遂自称‘始皇帝’,曰:‘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未料二世而亡,然此后,得天下者再也想不出既尊荣无二且又有据可考之称,于是便一路皇帝叫下来了。” 关盛云一吐舌头:“俺的天爷!平常说顺嘴了,没想到这些字眼儿里竟有这许多讲究……” 临近晌午时分,李烧饼们终于听到了人声和伐木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狗贼们根本没在意前两日没回去的辅兵。这个地方简直太好了,几乎到了密林勉强可以通行的尽头,再往东全是密密麻麻的藤葛,丛生纠缠在一起,完全堵住前路。而且听动静人还不少——嘿嘿,人再多也是无甲辅兵,吓唬几句便会像前日那些家伙们一样束手就戮。一挥手,已经披好甲的步卒们心领神会的散开,悄声远远地散着围了过去。林里大部分地方不能走马,马兵们都沿着林边等候,李烧饼出了林,招呼众人纷纷上了马,也前后进入了小径。 刚刚再次入林不久,听到空中隐约传来一声炸响,断后的李烧饼心里一紧,回头循声望去,透过稀疏的枝叶,南边的天空里留下一团淡黄色烟痕,正在被风吹散。 李烧饼太熟悉这种烟痕了:虽然将领们各有各的习惯,烟花的含义也有所不同,但毫无疑问,能打到这种高度,只能是军中联络专用的烟花! 顿觉大事不妙,李烧饼大声呼喝着,招呼着身边的同伴:“有诈!快跑!”喊过几声拨转马头,率先向来路奔了回去。 刚刚驰上官道,远远的便见到南方扬起的一趟烟尘:那是一支马队,正在向自己疾驰而来!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除非在敌境警戒前进,前探的塘骑又受阻于地形无法网式撒开,一般大部分情况都是战兵不披甲,最多是刀盾兵携带随身武器,辎重由大车运输或干脆让辅兵背负,以便战兵随时保持体力。 2、皇帝称号的由来。 章节目录 第31章 兜剿 第31章 兜剿 作为蝉的诱饵送死队刚刚脱离视线,准备一口吃掉螳螂的黄雀战队也向预定地点开进了。前者离开官道进入林中,后者便到达了距他们四五里外的指定位置。 为了节省马力,骑士们都是牵马步行。此时谷白桦的甲骑们纷纷从马背上解下盔甲包袱,相互帮助穿戴起来,然后耐心地等待信号。步卒们则忙着从马车上卸下装备,披甲完毕后,在高藤豆的命令下席地而坐保存体力。高藤豆仍骑在马上——他负责指挥步队,要有更好的视野。既然不需要跟马队一起冲锋,便不必担心马力。 计划堪称完美:信号发出后,作为锤子的马队会当先冲过去拖住敌人,只要堵住北逃的通路,把狗官兵们赶向南方,步队便可以像铁砧子一样牢牢地兜住口袋底。 北有甲骑南有精兵西边是三川合流的滔滔延水,东边么,更是重重密林——正常行走都会迅速消耗大量体力,慌不择路的溃兵们一头扎进去,被搜出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见到小船上发出来的信号,谷白桦向高藤豆略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腹,马匹小跑起来。马兵们不需要入林追剿,先冲过去死死堵住北路守定官道,这仗便赢了。行进间谷白桦左手操缰,右手一探,早将鞍桥上挂着的马朔抽出来,随手舞个枪花便已夹在肋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高藤豆不由得心里暗暗喝了声彩,这个蛮子真不愧是马贼出身,步战时便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那口视若性命的蛮刀,若论马背上的身手,全军真没一个人能及得上这厮。这家伙好像比蒙古鞑子还通马性,无论多烈的马,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像养了几年一般乖巧,人更像是长在马背上。随着谷白桦的动作,身后的甲骑们也纷纷摆出标准的骑兵冲锋姿态:夹枪冲阵。 等最后一名甲骑驰出几丈远,高藤豆迅速指挥战兵们排出战斗队形:枪兵在外侧,负责阻拒敌骑冲阵、刀盾兵是搜剿的主力,形成一个紧密的战阵——因为有绝对兵力优势,解除敌骑的威胁并接敌后,高藤豆会下令让小阵散开,兵士们便会三五成群的组成小组入林搜剿。 一声号令:“进!”步队开始不紧不慢地向前压了过去。这些兵卒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战兵,临战经验丰富,为了保持体力,大家走得都不是很快。 李烧饼见到南面那一团迅速逼近的烟尘,马上做出判断:贼骑有五六十,绝不是自己这几个马兵能应付的。而且马匹奔跑起来是逐渐加速,即使自己这边立即排好队形对冲,这点距离,对方的马已经跑出性子达到全速,自己的速度肯定提不起来,死路一条!当即大喊:“向北跑,向北跑!”,招呼着几个刚出林的部下,拼命抽打着坐骑向北面安塞县方向驰去。 跟着李烧饼一起跑的只有四名骑手。 繁茂的草木大大削弱了声波在林中的传输距离和效果,尽管所有听到李烧饼示警的马兵都在接力呐喊,当先深入的几人回身仍是迟了一步,没来得及钻出树林,谷白桦的甲骑便轰隆隆地从林外驰过去。近在咫尺的敌骑只是狞笑着,威胁性地把骑枪等武器指向他们疾驰而过,没有人停下来厮杀。 骑阵掀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隆隆的蹄声也吞没了李烧饼的嘶喊,茫然不知所向的几人对望一眼,本能的策马向南,那是与大队骑兵相反的方向。马匹刚刚提起一点速度,透过已经变得稀疏的烟尘,他们惊恐地发现,稍远处闪耀起一片刺眼的光芒:那是枪尖与刀锋,还有铁甲反射的日光! 跑在最前的李烧饼回头望了一眼,后面是四个惊慌失措的兄弟,再后面,是黑压压的敌骑,沿着官道直碾过来。 “怕是跑不掉了!”恐惧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敌骑已经奔至全速,自己刚刚小跑,双方六七十丈的距离坐骑能否提到全速?官道直通安塞县城,那里也被贼人占了,到了城下怎么办,硬冲过去么?李烧饼刚刚一闪念还没想明白,蓦地发现,自己不需要费力琢磨了:前面安塞县方向的官道上,已经拉起好几道绳索,绳索后面,是几十名擎着枪举着刀的贼人! “下河!下河!”李烧饼再次大喊。 入林是死路一条。 来时确是从林里穿过来的。但那时有辅兵用柴刀开道,牵着马一步一步挪过来。不论贼人马队后面是否跟着步队,只要他们分一半人下马入林,自己就铁定逃不掉——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跳进延水! 李烧饼直接扔掉了武器,不再催促坐骑,同时开始卸甲。该死,绑得太紧了!李烧饼拔出匕首,艰难的在颠簸中挑断连接甲片的牛皮绳。 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传来一声惨叫,李烧饼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跑在最后的家伙被追上了! “李头儿,快下河!”,紧接着是噗通噗通紧挨着的几声水响。甲是宝贝,不可能每人一领,有的马兵没有甲,此刻他们倒反而更方便。李烧饼终于摆脱了札甲的束缚,在追兵仅差三个马身的距离时纵马跳进了延水。 入水的一刹那,李烧饼瞥见两只手徒劳地挣扎着渐渐沉了下去。 那是一名马甲,没来得及卸甲便跳入河中,也没抱紧马颈。一入水,马匹的冲力戛然而止,马上的人在巨大动能惯性作用下被远远抛开去——再好的泳技也无法抗衡沉重铁甲的拉拽,失去主人操控的马匹在延水里茫无目的地本能的游着。 紧抱着马颈的李烧饼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地向下游看去,另两个无甲马兵入水后倒是没有沉下去,不过,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死亡:曾经远远望到的三几条貌似人畜无害的小船已箭一般的顺流而下冲过来,每条船篷里都钻出一名弓手和两名长枪手! 一只小船划向失去主人的马匹,船上伸出一截长枪,挑起浸在水中的缰绳,船上人伸手抄住,随后小船拉着马复向岸边划去。其他几只船上的舟子们摇着橹,奋力与激流搏斗着,把小船分别停留在距二人一丈不到的地方。弓手们在不慌不忙地瞄准,看似近在咫尺,波涛中的小船起起伏伏,前两箭都射偏了,然而弓手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显然,贼人们是怕伤了马! 万幸的是小船向下游冲得太快,李烧饼向北跑得更远。现下小船反倒在南面,要追上他需要再逆流而上,另外两个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贼人们对马匹的兴趣更大!琢磨明白这个道理,李烧饼毫不犹豫地放开手,让马匹顺流而下,自己一个猛子向对岸方向扎过去…… 谷白桦在岸边勒住战马,向河里望了一会。 有些遗憾。 他一向瞧不起小小的骑弓所以没带,否则,弃了马的那个家伙也跑不掉:不需要命中要害,只要随便哪里插上一两支箭,又能游到哪里去!不过,也怨不得谷游击——骑弓只有步弓的一半大小,威力更是可怜,蒙鞑子们都是成排冲到近前,勒住马张弓,射一箭就跑,欺负一下无甲吓唬吓唬新兵蛋&子而已。而且,射箭么,准头和力道缺一不可——还不是要下马步射!骑在颠簸驰骋的马背上射?呵呵,箭飞不远是肯定的,更说不准会落到哪里。 整队掉头后,谷白桦没急着再次率兵向南压回去,反而自己向北面那几十名伏兵和绳索处驱马小跑过去。罗世藩和关健林等几个骑士正在百无聊赖地看兵士们解开绊马索。谷白桦一挑大指,真心诚意地赞道:“小师爷果然了得!若不是小师爷棋高一着安排下阻兵和船只,险些让几个狗贼跑了去!” 罗世藩嘿嘿一笑:“谷大哥莫客气。家父要小弟多跟谷大哥历练历练,小弟自己也想看看热闹,可使得?” 谷白桦哈哈大笑:“自然自然。小师爷请!您一会在第二排好了。看得清爽也安全。您可千万别凑太近,若是小师爷短了根寒毛,谷某这颗狗头割了去也赔不起啊,哈哈哈。” 众人嘻嘻哈哈的回到队伍里,谷白桦和关建林一左一右把罗世藩夹护在中央,一声呼喝,催动骑阵,小跑着向南压了回去。 与李烧饼背道而驰向南跑的几个马兵见到厚实(对他们几骑来说足够厚实了)的步队,纵马冲阵的念头连冒都没冒一下,勒定坐骑再次向北跑去。 更远方,又腾起道烟尘:刚刚驰过去的马队又压回来了! 几人绝望的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下了马,把缰绳随手一扔,边解甲,边向林中跑去。 步队侧面,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野较兵士们开阔一些。见状长刀向东北方一引:“入林追击!” 步战兵们早已了解战斗任务,按照预先的计划,迅速分成十人一果的小队,各果彼此间拉开十余仗距离,呼喝着散进道旁林中。每个果都混入了两三名枪兵,在刀盾兵的近身保护下,密林中每一处可以藏人的可疑灌木,他们都会用长枪戳刺一番。 本篇知识点: 1、骑马的不一定是骑兵,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骑兵,也有可能是骑马步兵。区别在于骑兵一般使用长兵作为主要兵器,作战时骑在马背上、骑马步兵只是把马作为交通工具,接敌后下马步战,大多使用短兵(类似于现代步兵战车,战车的主要功能更侧重于将士兵投放在适当的地点)。后世的清八旗,很多都是骑马步兵。 2、骑兵也有甲骑和无甲的区别,尤其是骑辅兵,连皮甲都没有,但在战事顺利时也会为了抢战利品抡刀子追击。 3、中国古代由于马匹种类的限制,河套马与蒙古马体重普遍不超过四五百斤,承载能力弱,所以以轻骑兵为主。能够给战马也披上马铠的具装骑兵,也就是重骑兵,数量非常少。金兀术的铁浮图,有些像郑成功的铁人军——郑大木从荷兰人那里连买带骗弄到不少罐头甲,但欧洲板甲主要装备骑士,即使身材高大的欧洲人,一般人穿戴好也是寸步难行。十几万闽浙军队中仅挑出五百人,看似无坚不摧,但一经损失很难再次恢复成军。 4、骑兵行军,只是在必要或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一直骑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节省马力牵马步行——除非达到二人四马的顶配:一匹战马打仗用、一匹驮马驮辎重铺盖、一匹乘马行军代步、一个骑辅兵割草喂马加伺候人。这种豪华阵容需要用银子堆起来:抛开训练不说,养一个常规骑兵的综合费用超过10名普通兵卒——换做你是将领,你会选择养两三个顶配甲骑还是一支百人的战兵步队? 章节目录 第32章 围歼 第32章 围歼 早些时候。 诱饵辅兵队用厚背柴刀劈砍着拦路的荆棘,缓慢地深入林中,终于发现了两棵堪用的大树。放倒大树是一门技术活儿,即便是专业的伐木工,也可能随时遭遇不测之灾,更何况这些半吊子苦力,某天又有哪个倒霉鬼被倒下的大树砸死了这等事实属稀松平常。不过,他们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大臣是大皇帝的炮灰、将军是大臣的炮灰、兵卒是将军的炮灰,自己这些辅兵们是炮灰的炮灰……这一切,都是命。 众人仰头看着大树,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开始干活。 先要清理出一片场地,免得大树倒下时被其他树木挡在半途,那可是真会要人命的。谁也说不好它会悬架在半空多久:也许半炷香的功夫就咔嚓嚓几声塌下来,也许就在那里横上一年半载也说不定!架住它的树你砍还是不砍?不砍,所有功夫全白费了、砍?兴许一斧子下去就能把大树振落——被茂盛的树冠上随便哪个枝杈扫到,最轻也是断手断脚一辈子残疾——战兵打仗残了,营里会养他一辈子,而辅兵营则是从不养残废的,都是给几个硬馍一脚踹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后还要填平道路。成才的大料想运出去,拖是肯定拖不动的,要合力把削去枝杈的树干滚到预先备好的几块木板上,下面垫上若干杯口粗的木棍做轱辘,推行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板和轱辘再挪到前面,继续前行。所以,道路要保持相对的平整。 众人乱哄哄的忙碌着、咒骂着、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一片嘈杂中没人留意已经被几十名官军潜近身旁。 茂密的树林,隔不多远便会与同伴闻声不见人。前几次的围猎有些费力:贼人们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深入,直走到完全无路可通的小径尽头。为了防止钻林子漏网从而暴露官兵的存在,大部分兄弟要远远的潜入贼人们的前面把他们往外赶,外面的人手反而不多,不过,再外圈有马队兜着,漏掉的,跑不到官道上,就会被马队挡回来。 韩东是这群步卒的小头目。摸进来这么远,又不能走现成的小径,步卒们穿行得都很辛苦,马队肯定进不来。前方已经完全被灌木藤条封死了,所以,不需要担心贼人再往里面钻,跑不过去的。只要半圆形的包围圈足够密实,别让哪个家伙漏掉被外圈的马队截住,这份大功可就全是自己的啦! 听声音,人数可不少,极可能这一次网住的便顶得前面两次的!有这场大功垫底,韩东眯着眼睛臆想着,依稀已经“看见”今日晚间自己堂而皇之的坐进了篝火旁马兵圈子里接过香喷喷的烤肉一口咬下,甚至花白头发的知府大人在县衙正堂里笑眯眯的念出“韩东千总”的任命……嗯,不能急,说什么这份功劳也不能让马兵们分了去! 因为要暗中撒开包围圈,步卒们比马兵先入林两刻(古代计时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分为八刻,每刻约为今天的十五分钟)左右。不过,自己的位置比较靠后,这时也该听到些身后马兵的动静了。为什么没有马兵靠上来联络一下呢? 哼,没有最好!二毬憨板子们偷懒哩。一会会儿便让你们知道韩爷爷的厉害! 韩东狞笑着,把木哨放进嘴里,吹响了。 每个听到哨声的步卒都把自己的木哨放进嘴里吹响,呼应起来。顿时,林中尖厉的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伐木的辅兵们听到哨音一开始不明就里,纷纷放下手边的活计直起身循声张望。等到官兵们呐喊着从周围冒出来,全傻了眼。经验丰富的,立即条件反射的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趴:自己的脑袋远不如斧头锯子值钱,只要不被视为威胁,官兵也好,贼也好,谁也没啥必要非弄死个老头子溅自己一身血不是?大不了被抓去另一边继续做苦力呗——到哪里都是杂粮饼野菜汤,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些没啥见识的半大孩子吓得乱跑,当然跑不多远要么被刀尖逼回自己刚清理出的空地,要么直接被当场搠翻。 这些官兵都已亲身经历了两场杀戮,恐惧感消失得差不多了,捅倒人的怕功劳被旁人捡了去,都是补上一刀,然后便去割首级。割首级也是个技术活,要用匕首或解首刀沿着颈椎骨缝切,绝大多数官兵没这般技巧,连拉带拽切不开便用腰刀砍,弄得断茬狼藉不堪,自己也是满脸满身的血。末了把人头的发髻往腰带上一系,顿觉自己金刚附体般威猛得一塌糊涂,把大嘴撇成八字型,拎着淌血的钢刀左右睥睨呼喝着一路向空地趟开去。 呼喝声、惨叫声、追逐声、讨饶声、灌木折断声……渐渐沉寂下去。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围猎结束了。 要么压根没跑,要么被逼回来的十多人,此刻都趴在刚刚开出来的空地上。远处林里还有悉窣的人声,那是围的较远的官兵们在往这里汇拢。偷眼看到几位官兵腰里挂着的人头,再望望众官兵的神色,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辅兵预感到了不详,抬起头来哀求道:“官爷,饶命啊官爷!我等都是良民啊官爷!” “官爷饶命啊……”众人纷纷哀嚎起来。 韩东狞笑一声:“俺管毬你了!良民?呸!”说着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抬脚向这里走过来。 “啊……”一声惨呼。 一个同样预感到灾难的辅兵想跑,刚刚支起半截身子,便被柄雪亮的腰刀从后腰扎下去,人被钉在地上,手脚徒劳无助地挣扎着。几名官兵嬉笑着围过来,腰刀的主人复再一脚踏住后背,双手攥紧了刀柄更加用力的向下搠去。另一人走至头顶,俯身将这个倒霉家伙固定发髻的树枝随手抽出来一抛,拉着其乱糟糟的头发对另一人叫道:“觑准了砍咧。”第三人应了声,双手握着刀柄,在颈上比划了两下,高高举起,“哈”的一声斩下。 刀嵌在颈骨里了。 抽了下没抽出,围观的官兵们哄笑起来。 握刀的气急败坏骂了句,一脚踏住肩膀双手用力左右撬几下,人头侧在地上张着嘴,头部倒流的血液有些顺着被斩断的颈动脉流出,有些从嘴边混着白沫溢下。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眼角淌下一条红线,滴入土里,血泪交织。 又是一刀斩下,这次砍到另一节颈骨,又卡住了。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又是一刀。 人头终于被砍下,高高举起。众人指指点点着断骨的血茬,嬉笑着。 断颈上,血一滴滴落下,转瞬间,便被脚下的土地吞噬,只留下一抹红痕。要不了多久,这抹血痕也会消失,这片土地,仿佛永无满足,哪怕流洒再多的鲜血,依旧是那片似乎永不见天日的丛林。 环顾一圈,见到人已经汇齐大半,韩东扬声道:“先把活儿干了吧,收了首级早点回去歇着。有这几十颗脑袋,咱该回延长啦!”官兵们轰然叫好,趴在地上的辅兵们再次响起哭喊声、哀求声。 “都闭嘴!”韩东暴喝一声,扬刀向地上的无头尸身一指,“想痛快的,给你爷爷老实些!免得多遭罪!” 哭嚎声沉寂下去,代之以轻轻的抽泣声。 韩东话音刚落,隐约听到远处丛林里似乎传出些异样的声音。是二毬马兵们过来了?不过,怎么听起来这声音有些不对劲?韩东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侧耳细听。 确实有动静,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中伏啦!啊……”这个很熟悉的声音突然断了。 “杀狗官兵啊!”刹那间,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身后各处仿佛到处都响起鼎沸的喊杀声! 韩东这辈子从没真正的撕杀过,此情此景,顿时目瞪口呆。众官兵们更是不知所措。 一个家伙撒腿便跑,眼见着扑进树丛,奋力地向前挣扎,背影逐渐被身后弹回的枝条遮住,不一会便只剩下一小片在扭动。蓦地,这一小片衣甲不动了,然后迅速变大,直到整个后背再次显露出来。韩东惊恐地发现,破旧的皮甲上冒出两寸来长的一截枪尖,周围是迅速蔓延开来的一片嫣红!人徒劳地挣扎着,手脚被挑得离了地,紧接着是两截枪杆从灌木中探出——另一支戳在小腹上,可能被骨盆挡住了,没扎透。两个贼人在合力把他挑起,推了出来。 更后面的草木深处,到处是人影、刀光和呐喊声! 另一人见状,“俺娘咧”发一声喊,扔下刀扭头扑向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堵住后路的灌木丛。空地上到处是贼人们,几个贼人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他身后,抄着刀饶有兴致地看着陷在荆棘枝条中的背影。 “枪来,枪来!”有人喊着。 “来啦,来啦。”有人应着。 “让一让。”一个贼人枪兵挤过来,踏了个弓步,顺好了长枪瞄着,蒙地向前一突。枪尖扎在皮甲上,前面的灌木软塌塌的不受力,没扎进去,人向前一扑,反而陷得更深了。 “扎腿,扎腿!”抄着刀的人们兴奋地喊着——腿上没有防护。 枪缩回来,再次缓缓伸出。“这条,还是那条?”枪尖戏虐般的在两条腿上轮流点着。感觉到了触碰,两条腿绝望地疯狂扭动着,枪尖不时滑脱。周围的人在兴奋地起哄,像刚才官兵们围观砍头一样,他们也在看戏般的享受着眼前的一幕。 陷在灌木里的人终于筋疲力尽,踢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枪尖最后停留在一条大腿上。 “入”!一记突刺。 “啊……哎呦啊”一连串的惨叫响起。 韩东傻傻地看着这一切。 “早降,早降!”百十人的喊声在周遭响起来。 “哐当”。韩东手里的刀落了地,一股暖流顺着大腿汩汩而下,片刻后林间的阴风吹过,胯间冷飕飕的,韩东打起了寒战。 远处的林里时不时传来喊叫声,那是贼人们在搜杀没来得及归队的官兵们。 不过韩东此时可顾不得想那些,噗通一声跪倒哭号道:“总爷爷饶命啊!小人降了,小人愿降啊!” 又是一声惨呼在耳畔响起。 一个少年辅兵,捡起地上的弃刀,兜头向刚才砍人的家伙劈过去——想来是死者的什么亲人。被砍者本能的抬手一挡,半截子手掌被消掉了,连着一点皮肉耷拉下来,倒在地上左手徒劳地把断掌往回按着打着滚哭号着。少年追赶着,一刀又一刀的砍下去,人小力气有限,连砍了十几刀,地上的人才停止翻滚,在地上蜷曲着抽搐。 高藤豆在林外拴好马,此刻早就走过来。在一旁看着一会,上前拍了拍少年:“好小子!以后跟了俺吧!” 少年抬起头望向高藤豆,充盈的泪水依然阻挡不住一双血红眼睛里仇恨的火苗。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便要跪下去,高藤豆一把拉住:“以后有的是跪的时候。本将且来教教你罢。‘刺死砍伤’,懂么?” 少年懵懂地摇摇头。 高藤豆道:“打仗么,想保护自己,便要狗贼失去战力。挥砍防守的范围大,所以用得多,不过很耗力。一味这样,很快便脱力啦。即便砍到人,往往也是皮外伤,养几日便好,不碍事。想弄死人,要瞧准了空子,一刀搠过去!只要捅得准,狗贼便死了、捅不到要害也是重伤,再补一刀也死了!你再去试试。” 少年点点头,拎着刀,凑近了还在抽搐的身体,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对着后心一刀扎下…… 刚刚还伏在地上满头杂草满脸泪痕的辅兵们,转眼间两世为人,对或跪或伏的官兵们用手边能捡到的一切发泄着愤怒。 高藤豆扬声道:“打几下消消气就好!别打死,莫便宜了这班狗贼!都带走!” 兵士们把鼻青脸肿的官兵们捆了,拖出林。一路上,辅兵们得空便会对俘虏们加以拳脚棍棒,押解的战兵们也不怎么拦阻。林外的官道上,已经有不少人了——除去当场被杀的,落单的官兵们都被擒了缚住,鼻青脸肿的跪在地下。 本篇知识点: “一刻钟”的由来:我们日常把十五分钟称为“一刻钟”。“铜壶滴漏”是我们祖先发明的计时工具。具体方法是在漏水的铜壶中立一根标杆,标杆上刻有等距的刻线。随着滴落的水珠,壶中的水位线逐渐降低,露出刻度。每天定为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个刻度,水位经过一个刻度,刚好耗时约十五分钟。 章节目录 第33章 坑祭 第33章 坑祭 林外等候多时的谷白桦等人见到高藤豆出来打了声招呼,然后几人便聚在一起开始商议扫荡官兵们林中临时营地的办法。 罗世藩略略感到有些意犹未尽。几乎没看到什么热闹,只是来回骑马跑了一会,远远地望见几个敌人逃进林里的背影。不过,毕竟是知县少爷出身的他,至多是好奇,对亲身参与杀戮的渴望远不如武人们强烈。 关建林则不然,虽然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懂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会逐渐上瘾的道理,但挡在好兄弟小师爷前面横刀立马怒斩敌将的画面,从昨晚就开始在脑子里萦绕了大半天,到头来仅仅是往复空跑了几趟,浑身力气没处发泄,憋得说不出的烦躁难受,无论看到啥都想砍上几刀。此刻听说还有个营地没抄,吵吵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谁也拦不住。 谷白桦与高藤豆被吵得无奈,只得答应,关建林这才消停下来。不过,拔个辅兵营地容易,将狗官兵们一网打尽有点难:营地里的辅兵们白天打猎割草砍柴会散得很开,本身又设在进出都方便的地方,大队人马就这么直愣愣开进去,难免打草惊蛇跑掉几个家伙。林中很多地方需要牵马步行才能通过,骑兵很难派上用场……关建林才不管那个,又吵吵着自带二十个步卒一路就这么砍过去——为了让他不再添乱,二人吓唬他,在一旁老实待着,否则便不带他去,这才愤愤地闭了嘴,在一旁转圈。 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头绪,谷白桦突然向高藤豆使个眼色,冲罗世藩那里一努嘴。高藤豆转头望去,见小师爷的脑袋又歪着,手里拿个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心领神会的住了嘴,耐心等着他琢磨鬼点子。不大的功夫,罗世藩想明白了,把脑袋转过来开口道:“二位大哥,俺倒是有个计较……”说到一半,注意到到两个家伙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一愣,问道:“你们咋这样看着俺?” 谷白桦笑道:“俺们在等小师爷的妙计哩。小师爷快讲快讲。” 罗世藩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大哥见笑了。俺觉得,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投罗网……” 太阳从西面的树叶间洒下光芒,延长县的辅兵们陆续回到了营地。今日里收获不大,只套了只野兔,不过好在是在延水里网到几尾大鱼。又忙碌了一阵,看看料理得差不多了,众人伸伸腿,坐下等战兵们回来。过了一会,听得远处有人在喊叫,纷纷警觉地起身,有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侧耳细听。 “快来人帮一把!”喊叫近了些,是韩东的声音。 两个辅兵忙循声跑过去,其他人凑聚到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 沿着新开出的小径跑出十几丈,转过一丛灌木,便远远地看到韩东搭着一个人,头枕在韩东右肩头,铁盔歪着看不清面孔,左臂环架在韩东颈上,另半截身子被一条沾满血迹的披风覆着,想是伤得不轻。 见有人过来,韩东身子一歪,仿佛撑不住了,就势倚在身旁一颗树上,大喊道:“把他们都叫来,俺们中伏啦,后面还有伤员!” 二人回身招手大喊起来:“都过来,都过来帮忙啊!”众辅兵闻声纷纷撒腿向小径奔去,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傍晚时分,延安府东门外辅兵营附近。 辅兵们一手端着装了掺了些许荤腥漂着几星油花野菜汤的木碗,一手攥着杂粮饼,兴奋地挤成个半圆形的圈子,相互推搡着簇拥着都想凑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些,后面的干脆搬来木块石头踩上去,伸长脖子向圈内张望着。半圆的内层是今日出征的甲士们,一个个手按刀柄,得意得下巴都要翘到半天。最内层是今天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两世为人的送死队员们,手里拿着棍棒皮鞭,咒骂着,无情地向正在掘坑的被俘官兵们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 官兵们都知道,自己已经绝无生理,唯一能企盼的便是死亡降临的快些,最好能落下个全尸,到了阴间不要做无头鬼,终日挨饿,还要任人欺凌。 最早刨出来的土被堆成了一个权做祭台的土堆,前面仪式性地插了几只香烛。这是罗咏昊的主意。依着关盛云,把官兵们一股脑都杀了,尸体向延水里一丢,多简单。最好能顺流而下漂到延长,狠狠教训一下那些狗官。罗师爷不想过早地打草惊蛇,而且需要提振下辅兵们的积极性,建议做一场祭奠仪式给苦力们看。理由很充分,罗师爷又是大帅的主心骨,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其实,罗师爷内心,还是有一丝不忍:他同样不愿意把那么多人统统变成无头鬼——那个时代,人们对死后的事,看得比今人重得多。 给敌人留个全尸也算一种无可奈何的善良。 罗师爷不想让临死之人多遭罪的愿望没有全部实现:刚刚有个家伙,见到要自己挖坑,情知必死,于是抡着木锨试图挣扎反抗。下场非常惨:几个枪兵逗弄般地围着那个家伙,等他耍脱了力,先是几杆枪扎到大腿上,倒地后,胳膊肩胛再被洞穿,人便像软面条似的瘫成一堆,随即便被绑到祭台前,成为第一个祭品。 明军中一直流传着一门手艺:大剐活人。 尤其是攻城战,无论是对结寨自守抗拒官兵的北方反贼还是杀官造反的西南苗蛮土夷,这个表演几乎成为战前的保留节目,可以极大地提振己方士气,沉重打击敌人的气焰并散播恐怖。高藤豆是老明军出身,昔日见识过长官的手艺,把袖子一挽便亲自下了场。 军中的表演与刑场上的“磔刑”有很大不同。 磔刑,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千刀万剐,最多的是要割3357刀的“鱼鳞剐”,每次挑下的肉只有指甲盖大小。比较有名的,是剐太监刘瑾,总共持续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为了让其留一口气继续受罪,看守甚至还喂了他一碗粥喝。另一个著名的人士是后来的袁崇焕,刽子手每剔下一片肉就被围观百姓买了去,“生啖之”…… 不过,这两例都是皇命,不能马虎。其他情形下,刽子手也会看人下菜碟地做些手脚。比如说,如果苦主家里有钱,便可以少受罪——给到足够的钱,“依我,便先刺心”!一刀毙命,剩下的只是走形式了。当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给多少钱挨多少刀再死是有规矩的。否则,谁都想压价,刽子手的收入便没保障了。钱也不都是主刀的,还有相当部分要“孝敬”上去。别看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嘴里念叨着“君子远庖厨”,手上沾的血,兜里揣的钱,可都比一幅凶神恶煞相的刽子手们多多了! 那些没有足够钱买到一下痛快的人,会有另一番遭遇。 其实,不仅是磔刑,连死刑中最“温柔”的绞刑,都是生意。给足够的钱,“一绞便让你断气”,否则,等人犯晕过去就放下来,刽子手在一旁坐等凉水把死囚泼得还了阳,再吊起来一遍!最多的是“九绞”:救醒八次,吊九次。 无论是斩首弃市还是千刀万剐,都有监斩官,下达执行命令的也是他。牢子呈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由监斩官用朱笔一勾,这叫“勾决”,算是完成最后的程序。那时人们普遍迷信,怕恶鬼索命,于是监斩官不会正对行刑台,侧面而坐,意思是我看不见你,跟此事无关,以后别来找我。传说中,鬼怕红色,而且,官服代表朝廷的无尚权威,百邪不侵,因此要穿一身大红的官服。勾决时,监斩官不会直接划勾,而是把朱笔悬在那里,由牢子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凑到笔尖处一拖,随即把朱笔抛掉,还是同样的意思,表示这个人的被杀,与自己无关:你名字不是我勾的,我就是举了支笔而已,要索命请找别人。举牌的牢子也有话说:我就是举个牌子晃一下,谁知道那里有支勾命笔在! 每个人都是在执行命令、每个人都貌似无辜、每个人都有一套说辞。但是,每个人手上都有一辈子洗不掉的血! 刽子手会先向人犯行个礼,说句场面话:“俺是奉命行事,您这事,莫怨俺,以后该找谁找谁”,然后趁人犯呼气时向其胸口猛击一拳。一口气已然呼出,心肺再次受到重击,把胸腔中仅存的一点空气挤出,身体会条件反射地张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趁此时,刽子手会把左手攥的麻核桃顺势塞入人犯口中,免得一会割肉时痛极而呼影响工作情绪。前面两下要先在人犯的上眼睑下刀,还不能割断,要让其垂下来遮住双眼——一般来说,刽子手也不愿接触到挨刀者的目光。再下来的两刀,要剜去人犯的两乳:传说中的刑天被黄帝斩首后以乳为目,刽子手也忌讳。 军中的大剐活人则没那么多讲究,但更惨烈。在震撼敌人的同时还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免得被敌人弓箭伤到,便要在敌人的一箭之地外表演——这么远的距离,若想产生最佳视听效果,肯定不能堵嘴,喊得越大声越好、割下来的肉也要一条条长到足以让几十丈外的敌人看清、更要拖久一些时间,让敌方聚拢更多的观众……据说有的将领手艺精湛到四肢只剩骨架,胸腹里的肚肠流了满地,丝毫未伤及声带和呼吸系统,受刑者还能嘶声大叫。 所以,这也是技术活。 高藤豆第一次操刀,效果没达到最佳,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绑在木桩上的家伙便没了声息。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再割下去没啥意思,退后一步大力挥刀横砍在颈上,捡起地上的头颅往祭台前一丢,结束了表演。不过,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让那些官兵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挖坑了。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大坑也挖得足够深了,关盛云下令点起了火把,走到祭台前抱拳躬身道:“兄弟们,关某给你们报仇了!”。辅兵群中爆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热烈欢呼——显然,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就在不久前是谁把他们抓到这里并落到如此田地的。 关盛云其实是不屑于此的。不过罗师爷说了,死者为大,而且主帅亲自主祭对所有兄弟们来说可以大大激励士气,也就过来走一遍过场。 看着缚了双臂双腿的同伴们被刀枪逼着跳进深坑里,韩东转身跪地,不停地对关建林哭喊哀求道:“将军,将军!您答应过,小人带着您把他们引出来就不杀小人的啊!将军饶命啊将军……” 关建林还没搭话,谷白桦阴阴的一笑:“他答应了确实不假。俺听到了。” 韩东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向谷白桦膝行几步再次叩首:“多谢将军啊!多谢将军救命,小人一辈子记着将军的大恩大德……” 谷白桦阴恻恻地打断了韩东的哭叫:“俺确实听到他答应了。但是,你听到俺答应了么?” 闻言,韩东傻在了当场。 谷白桦接着厉声吼道:“就算本将答应了,”伸手一指死里逃生的那群诱饵辅兵,“你听到他们答应了么?他们会答应么!” 那位早些时候曾经求饶的老者走到近前,飞起一脚:“狗贼!晌前你可曾有过一丝念头饶过俺们?”说着话,举起手中的木棒,向其劈头盖脑地打去,直打到韩东滚入坑底。 辅兵们冲过来开始向坑里填土,坑底几个被韩东诱捕的家伙冒着头上飞落的沙土,咬牙切齿地向韩东挣扎着挪过来,双臂被缚住便低下头张嘴咬去,韩东的厉声哭号很快变成呜咽,良久,坑中的声息逐渐弱了下去。 等埋填到胸部,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胸腔受到土沙的挤压,自然会本能的拼命扩张,试图容纳吸进更多的空气,然而随着吐气,肺部气体排空后,胸腔收缩,与土壤的空隙会再次被落下的沙土填满,每一次的呼吸,胸腔可以扩张的幅度越来越小……周而复始,直到窒息。 关盛云没等到把大坑填平就下令收兵。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祭奠义父卢勇那一刻,他要留下这几十颗裸在外面的人头,冲向祭台。 罗师爷本想劝几句入土为安一死百了的话,转念一想,每日里辅兵出营见到,也可以鼓舞干劲。按目前的进度最多还有两日,舟筏便足够出兵之用,到时再让人埋了也未尝不可,于是没作声。 殊不知,这几十颗人头,后面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本篇知识点: 各种死刑的猫腻。 章节目录 第34章 钉子 第34章 钉子 两日前。 国清林发现有辅兵未归的那天,赵二狗正在延长县郊外的黄河滩上骂骂咧咧地训练新兵,远远望见北面延川方向来了一架马车,旁边还有几人骑了马跟着。 延长县有几个衙役,是知县廖兴湘的亲信,被打发过来“学习”战斗技巧。碍于情面,赵二狗不可能把他们编到队里。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或“借”或抢,几位都给自己找到了坐骑,成天就是骑了马在旁边溜达看热闹,偶尔也会拎了鞭子抽便宜人找乐子。几天的光景,各位也有些看腻了新兵挨鞭子,正在树荫下闲扯,此刻见有马车过来,都来了精神,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扬鞭奋蹄打马过去,一路咋咋呼呼吆喝道: “站住!” “什么人?胆敢偷窥军情!” 古代衙役是贱业,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不过,在寻常百姓那里,这一行有不少油水可捞。这身衣服穿得久了,便容易生出自豪感和权威无上的错觉。此刻几位的心理活动如出一辙:先扣一犯了痧症,留在这里等候大人呢。” 车中人赞了一声:“你小子挺机灵。把这阵子的情形说来听听。” 赵二狗遂从于三和李烧饼等人把于胜良架上船说起,到于胜良积极备战、训练新兵、派李烧饼搞敌后袭击等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了一句:“李烧饼听小人说不去,还暗自得意没人分他首级功哩。” 车中人笑骂道:“你小猴崽子不用变着法儿的讨功。几个老弱首级算得甚么,等这事结了,最少一个副千户总是你的,也许,正千户也说不定呢!” 赵二狗大喜拜谢道:“二狗谢大人提携!” 车中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且把延川的城防讲上一讲。” 赵二狗闻言显得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推脱道:“这个……禀大人,小人在于大人眼里只是个亲卫,李烧饼走后小人一直在训练新兵蛋&子们,设防的事,小人所知不多。” 车中人一怔,片刻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好!怪不得指挥使大人夸你小子鬼心眼子多!放心,本将是先去的榆林府,再南下专程来找你。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本将只能告诉你:第一,本将没从贼,你不需要担心泄露什么军情——你也看得出,府城都丢了,缺兵无将的,凭你们几个狗头,这破县城能守得住么?即便本将从了贼,哪里需要找你这狗材打听什么军情!第二,本将可以给你透个底:过阵子,你该离开老于头啦。” 赵二狗若有所思起来。 车中人复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本将自会告诉你。剩下的,你要自己慢慢想,会想明白的。现在说正事罢。” 赵二狗一点就透:佥事大人说得没错,延长县能有什么领兵的将军?所谓城防计划,本就是于胜良带着廖兴湘和他们几个好歹见过战场的卫士一起瞎琢磨出来的。于是不敢再搪塞,把于胜良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良久,车中人轻哂道:“唉,这失府的罪名怪到于大人头上确实有些冤了。到了这般田地还如此拼命,也难为他老头子了。不过,这事么,该当他倒霉,也只能委屈他啦……” 言毕,双掌轻轻一击,从人上前放下车帘,赶车人一抖缰绳:“驾。”马车缓缓启动了。 赵二狗复单膝跪倒:“卑职恭送大人。大人可要小人安排个客栈歇脚?” “本将不入城了。你好自为之吧。” 马车离开了一箭之地,立在原地的赵二狗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策马追过去,扑倒在道旁:“大人留步。小人差不多猜到了些,小人恳请大人再给些明示!” 车中人叹了口气:“你猜得不差。等贼人过来时,你便设法到都司府复命吧。” 马车再无停留,贴着延长县东墙向西北方辚辚而去。 延水在延长县西南有个拐角,贴着城墙转向东南方,最后汇入黄河。关盛云的计划是出动战兵一千,辅兵五百,走水路拿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让谷白桦的刚锋营搭载舟船做先锋,硬冲过去,然后在县城东南方登岸,从背后发起攻击。攻击得手解除威胁后,国清林五百人的辅兵营使用木筏运载物资,在刚锋营登陆地点东北五六里左右建立前进基地。再后面是龚德润的振勇营做后队,舟筏混载,接替谷白桦肃清残敌。拿下延长后,两营合兵乘势北进,强攻延川县。青涧河与吐延川两条河流阻断了延川东、北两个方向,两个县没什么正规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来,战争结果方面不会有什么悬念。 唯一的问题在于,攻击部队要承受一定的伤亡:顺流而下到延长城墙拐角处时,整个先锋船队将彻底暴露在城头守军的火力之下,只能挨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舟上的刚锋营要死扛过这一段百余丈的河道,才能登岸集结由东向西发动攻击。等拿下延长向延川攻击时,刚锋营已经流了不少血,就该振勇营做主力了。再破的县城,只要有墙,哪怕只有丈来高,就会给守方带来极大优势,振勇营也会承受一定的折损。这两处的百姓应该已经都入了城,抓不到什么填壕的炮灰,关盛云估计,连死带残,拿下这两个县城,要付出两三百人以上的代价。 谷白桦想了一会,慨然道:“没事,只能这样了。大船都给我。外面钉厚木板,覆上草垫子泼透了水,舟子套双甲,每人再配两名盾兵护着。生死有命,看各人造化吧。” 龚德润抱拳道:“老谷辛苦了。俺会尽快开上来给你搭把手。” 此番军议,罗咏昊插不上什么话:他了解于胜良的为人,劝降不会有什么效果,很可能于老爷子还会把使者砍了脑袋挂起来表达誓死抵抗的决心。老爷子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就是一味死守,什么诱敌深入围魏救赵等“锦囊妙计”一概没得使,只能强攻。区别只在于哪个营最有战力,能扛住巨大伤亡并发起攻击——这方面,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关盛云的亲兵营,也就是谷白桦的刚锋营了。 高藤豆尤福田张丁等各将也没其他办法:从陆上发起正面攻击的话,难度和损失只会更大。只得表示,老谷的损失兄弟们摊,战后从各营抽人把刚锋营补回齐装满员。当然,补充的只能是人头和装备,老兵的战斗经验与战场配合,新人是没得比的。 末了,小罗师爷倒是提了两条建议:1、战兵们能躲舱里用木板遮护,舟子们都是抓来的普通船家,又直接暴露在外,一接敌很可能借机跳水跑掉。只要有几条船失控挤住河道,那就是大祸临头。所以,要用绳索把摇橹的舟子拴在船上。2、战兵们不要着甲,甲衣都堆在舱里,登陆时每人拎一领上岸再穿,万一落水还有逃生的希望。 这两条建议为小师爷博得了满堂彩声。罗咏昊得意之余,心头隐隐划过一丝憾意:大明缺的不是人才,而是人才晋身的通道! 国清林领了新任务,有些头大。延水上的船都不大,绝大部分只能容纳五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兵,一个营便要百多艘。现在连抢带造总共一百五六十只小舟,木筏还不够数,便又要做足够遮蔽这许多船只的木板、还得组织人手扎草垫子……国队长干脆住进了辅兵营,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他的咒骂和皮鞭的抽打声。 这日,关盛云突然接到安塞县传来的急报:据说是省城西安府来的官使,七八个人,又要过来“下战书”了。一行已经到了安塞县,明天就要启程直奔延安府。 本篇知识点: 1、官轿。官轿的历史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很多:直到唐朝中期武宗时,除三品以上的宰相、三公、尚书令,及致仕(退休)、患病者外,其余人等“不限高卑,不得辄乘”。即使朝廷命官因公外出,途中患病不能骑马,也要报中书门下省和御史台批准才可以坐轿,而且,费用自理。那时的所谓轿子,也很简陋,最早就是两根杠子搭块木板,坐的人盘腿木板上一座俩人抬着走(脑补一下担架上盘腿坐个人,就那样)。有兴趣的搜一下阎立本的《步辇图》——看看坐担架上的唐太宗。 后来改进了,把木板换成了竹椅子。直到北宋,士大夫们一致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代畜,有伤风化”——哲宗为了表示对四朝元老司马光的敬重特许其乘轿,老爷子“辞不敢当”。王安石也表示“自古王公虽不道,未敢以人代畜”。 到了南宋,高宗赵构因为“扬州街路滑,始许朝臣乘轿”。 到了明朝,一开始学唐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中叶以后,规定逐渐废弛,是个官(包括进士)都能坐了。 再到满清,不说了,都能坐,排量(制式)别超标就行。 2、仪仗。官员出行,道具包括伞、扇、旗、枪、刀、剑、戟、棍、槊、肃静牌、回避牌、吹鼓手……总之,级别越高,动静越大。 开道锣也有讲究。以清朝为例,除了大皇帝(幸好很少出来)最牛的是总督都统,出行要十三棒铜锣。代表十三个字:“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提督巡抚敲十一下,意思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道、府一级的敲九下:“官吏(注意,不敢说官员了)军民人等齐闪开”。 县官七下:“军民人等齐闪开”——好吧,是个官就比七品高,遇到了,卑职“避道”,闪给您看还不行么? 章节目录 第35章 交底 第35章 交底 第二日将近申时(下午三点),陕西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行人马分乘两艘略大一点的船只,由安塞守将谷白松派了小船前导,驶到延安府,在北门外偏东下了船。那里本就是个码头,现下已就近搭了一长排工棚,正热火朝天地赶造舟筏,一片繁忙的景象。 知府大堂正中的公案桌被撤了下去,代之以一张高脚茶几。关盛云与罗军师一左一右地坐着——关盛云带头,罗咏昊“军师”的尊称在军中已经叫开了。别看只有一字之差,军中军师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于师爷,后者与主将是私人从属关系、而军师,地位甚至隐隐在主帅之上(比如诸葛亮)!罗世藩本来也该叫“少军师”的,不过大部分将领已经叫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而且还习惯性地加上个“小”字,听起来关系更亲切。西面两排椅子坐着高尤谷龚等众将,东边也有两排椅子,空着,显是为客人准备的。 此番景象,今非昔比。 依着关盛云的本意,现在兵精粮足,更要摆个什么阵仗,给这帮狗官来个下马威,被罗军师拦住了。理由很有说服力:咱们已经不再是流窜的土匪了,堂堂之师要显示堂堂大气,对方是省级代表团,见过大阵仗的,不是九品主簿,再弄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万一人家没被镇住,反倒丢人。 小罗师爷把一行人引入,冲上首抱拳道:“启禀大帅、军师,省府客人到。”随即转至罗咏昊身后站定。 来客中有人趋出一步哈哈笑道:“大帅,罗兄,别来无恙否?”说话的竟是老熟人,榆林府通判周持正! 罗咏昊率先起身,拱手微笑着回答:“行端(周持正的字)兄好。” 周持正伸手向旁一引:“大帅,罗兄,周某且来引见一下各位大人。” “这位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 “这位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大人!” “这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鲍大人!” “这位是在下的上官,榆林府知府萧大人!” …… 听到这些官职,不仅关盛云脑袋里“嗡”的一声,罗咏昊本人也暗自大吃一惊:都是四品官(都指挥佥事是三品,不过是武职),而且,本以为省府这一行人只是挂着三司的名义,没想到真的都来人了!不消说,官职的分量都还很重,并且,捎上了榆林知府萧长华! 在罗咏昊的示意下,关盛云也站起身,周持正每介绍过一位,便黑着脸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 各位朝廷命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别扭。这班天杀的狗贼!每一副嘴脸都跟自己在刑场上、站笼里见过的那些家伙们毫无二致!若在往日遇到,怕不是要远远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偏偏成了气候,自己不仅要赴身贼窝,表面上还要假装客气一番!一个个面带假笑双手虚拱,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叨诅咒着:“死贼囚!朝廷命官的这一拜你贱命里受得起么!迟早死于非命,尸身喂了野狗!”一念及此,有几位的笑容变成得意,乍一看竟显得真切起来。 寒暄已毕,双方重新落座,有人奉上茶来。 不止各位官员,所有人都有些拘谨不适,格格不入的两伙人突然齐聚一堂,连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高、谷几位将领都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场,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罗咏昊率先打破沉默:“各位贵客,一大早赶了七八十里路,当是舟车劳顿。大帅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先洗漱休息一下,晚间也备了些许粗茶淡饭,养足了精神,正事不妨明天再谈。各位贵客意下如何?” 因为以前打过交道,周持正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官方发言人:“甚好,甚好。多谢关大帅和罗兄的美意。”说着话,半真半假地捶了捶腰,叹口气,“唉,在舟里这大半天,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说实话,周某确是有些扛不住啦,哈哈。” 古人习惯早睡早起,下午四五点钟吃过晚饭六七点上床睡觉是普遍作息规律,挑灯夜读到十点十一点那便是悬梁刺股的典范了。罗世藩正要把各人引入客房休息,周持正又道:“罗兄,几位大人长途跋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晚宴就免了罢,随便弄点吃食,让大人们在客房垫垫肚子便好,盛情心领!”言毕,向罗军师递了个眼色。 此般情形罗咏昊早已料到,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惭愧。各位贵客请……” 各官背影刚刚消失,谷白桦第一个跳起来忿忿道:“私娃子狗官们摆什么臭架子!来了还不谈正事,害谷某别扭大半晌!” 众将哄然,纷纷咒骂。罗军师笑着摆摆手:“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三司的人其实只是代表了一种态度,官衔都不低,算是展示他们的诚意。真正的谈判他们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你们也看到了,榆林的萧知府也来了。这事,罗某以为,还是要落到榆林府那里。” 高藤豆有些不解:“那狗官们还来做甚?让姓萧的和姓周的来谈不就好了?” 关盛云接话道:“军师说得对。那姓萧的只是个榆林知府,怎么可以代表陕省跟咱们谈?他们来,是怕咱们不相信姓萧的话呢。” 罗军师一笑:“正是。他们过来,罗某估计不会明着表态,但所有细节萧长华都会跟他们商量的。”略一停顿,继续道,“兄弟们,你们想过没有,半年之前,各位还在山里挖野菜,罗某也还在神木县衙院子里种些萝卜白菜糊口、几个月之前,咱们在榆林得了那些钱粮便欢天喜地、如今,连省府都要派大员来跟咱们商量!这是为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地应道:“军师大人厉害!” 连关盛云也赞道:“军师神机妙算。” 罗咏昊肃然道:“错!罗某确有尺寸之功不假,但如果没有各位,罗某今天还在神木后衙里啃萝卜呢。这唯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咱们手里的刀子足够硬!如果咱们自己软蛋,只晓得跪,他们还会跟咱们谈么?咱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都高高挂在城门楼上了!练兵打仗的事罗某一窍不通,全靠大帅和各位了。往后,大家约束好手下,勤加操练,大家时刻记住:咱们越厉害,他们越要巴结着,大家便越发财!大家散了罢,明早辰时(7—9点)再来这里。” 众人轰然应着,笑逐颜开地散了。罗咏昊转身对关盛云说道:“大帅,今晚晚些睡。周通判应该会来找我。我跟他谈完,咱们也碰一下。” 关盛云抱拳道:“有劳军师了,一切听军师吩咐。” 罗咏昊急忙侧身躲开:“分内之事,大帅千万莫要客气,罗某可不敢当。” 正在说话,小罗师爷回来了:“爹,俺把他们引到客房,周通判偷偷跟俺说,晚上想找您聊聊。” 关、罗二人相视一笑。 酉时刚过,罗世藩便把周持正引入罗咏昊的书房,出人意料地,同来的还有萧长华。罗咏昊做个请势,让二人在面南背北的客位上落座,自己坐在靠西面东的主位上。 萧长华略有些尴尬,毕竟罗咏昊就是在他治下生生被压了六七年。前阵子在榆林府耳闻罗知县从贼,心里更多的是恼怒与不屑。短短几个月,一股小小流贼成了气候,他知道,其间罗咏昊的筹划功不可没。尽管读书人肯定比贼众见识广博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此般能力也绝非常人可比。这等人才被自己埋没了这么久,所以此刻,真有些后悔。见了面,发自内心的主动一揖,红着脸道了声歉。罗咏昊倒是很豁达,还了一礼,淡淡的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罢。 要事当先,又是私下场合,三位就此省了过多的客套,直奔主题。 一则因为几百艘舟筏的成品半成品都堆在延水码头附近藏无可藏,被对方看个满眼、二则也要展示诚意同时施加压力,罗咏昊并没隐瞒进攻延长的想法。当然,具体战术他肯定只字不提。不过,出乎意料的,周持正反而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照理说,双方是敌非友,玲珑心肝的周通判不该如此不知深浅吧?罗军师反倒感到有些迷惑了。 萧长华见状,干脆把话挑明:“文广(罗咏昊的字)兄莫疑。行端,你也不用如此费力转弯抹角啦。这里没有外人,萧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等想助贵军一臂之力!”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大大出乎罗咏昊的意外。只听萧长华继续说道:“我们一行人,分作两起儿从省城出发。藩司的赵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一路,先到的敝府,把藩尊臬尊的意思讲明白了,然后鲍大人径自去了延长。赵大人带着萧某和行端下到保安(今志丹县),臬司的王副使已经候在那里。我等盘桓几日,汇合了从延长绕回来的鲍大人,便一路南下来找文广兄。” 罗咏昊心里一动,拖长了音道:“鲍大人到延长……” 萧长华打断了罗咏昊的问话:“文广兄所料不差。鲍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于知府那里自知殊死一搏,准备了两个计划。城墙的防守肯定是要做的,石块滚木这些日子预备了不少,听说还有油锅火油什么的。守墙的虽都是拉来的丁壮,贵军强攻免不得多少要折损些人马。于知府训了四五百新兵,主要是在延水上布防,防止贵军顺流而下。于知府也知道新兵不堪大用,想用火攻计。造了几十只舟筏,装满了薪柴稻草,用绳索连在一起,泊在延水转弯处藏着,准备等贵军到时放火。文广兄不必告知我等贵军方略,萧某只是据实以告,让文广兄和贵军有些准备。” 罗咏昊闻言心头大震,如果于胜良真是如此布置,按照原来的计划,谷白桦的刚锋营就算完了! 为了尽快躲开城头的远程火力打击,刚锋营的船队势必全速顺流下冲。延水转弯处是视野盲区,河道本不算太宽,延水转了流向,河面肯定会有不少漩涡。等水面被火船塞住,后面全力冲刺的谁也收不住,将纷纷前赴后继的一头扎进火场!于胜良的新兵正规接战不顶用,但追杀逃敌肯定士气百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对方是敌非友,但这么多大员跑过来谈判——换句话说,主动做人质——想来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撒谎。 一念及此,罗世藩离了坐,对萧、周二人长揖到地:“罗某先替大帅谢过萧大人、周大人。” 周持正正色道:“文广兄,萧大人诚意满满,其他的事,咱们就比较容易谈了吧?” 罗咏昊也敛容正色道:“行端兄说的是。罗某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不违原则,罗某定全力帮衬二位旧识。” 本篇知识点: 1、方位与尊下:古人待客的场所分为堂和室。“堂”的正门入口在南面,主位是面南背北,靠西(面向东)是贵宾的座位,靠东(面朝西)的位置则略逊一筹。同一侧的座位以靠近北面(主位)为尊。这个很容易记:我们平常说“东西”,东在前面,所以东面更尊——这个东,是指朝向东方。同理,我们也说左右,所以,以左为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侍郎……都是如此,职位相同,左面略大一点。那么,问题来了:《廉蔺列传》里说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于是廉颇不高兴了,没事去找蔺相如寻衅滋事,又是怎么说呢? 有两个可能性。 a、那时文武没那么严格区分,想是赵王的朝堂上,二人位置都在东边,所以右面的蔺相如更靠近赵王,于是廉颇吃醋了。 b、也可能是官员职位表上,蔺相如的名字在右。战国时代都是竹简木简,平时卷成一卷,从右向左打开、书写——这也是我们古文书籍上至下、右至左读写习惯的由来:在竹条木条上写字——这个也能解释得通。 注意:“东西”和“左右”的尊下区分大多朝代如此,秦汉除外哈。比如说,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大庶长类似丞相,右庶长由王族大臣领任,左庶长则由非王族大臣领任。 一般性会谈在“堂”里,如果关系近了,或者讨论一些不适合公开讨论的话题,便要在“室”里谈。堂的后面就是室,我们有个成语,“登堂入室”,说的就是这个。在室里,座位的尊下是另一种方式:背西面东是主位、面南背北是尊客位、然后是背东、背南。这个习惯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有保留。 2、避礼:我们叫“礼仪之邦”,行礼还礼非常讲究。对方行礼,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一摆手:“罢了”——这叫“受礼”、站起来侧身一揖:“不敢当”——这叫“受了半礼”、正对对方,跟施礼方采用相同方式回礼,这叫“还礼”。 章节目录 第36章 互信 第36章 互信 第二天一大早,延安知府衙门大堂里,两班一宿没睡好两眼通红的人在热烈地,“各自”交谈着。 一方只有两个人,是关盛云和罗军师;另一方人多了,是三司的那群官员和随从们。除了这两方,还有另外一伙人:在西边椅子上充数的高谷龚张众将。与前面两拨几乎一宿没睡的人不同,他们美美地睡了通宵整宿,此刻却只能干瞪着眼插不上话,不一会就兴味索然地纷纷打起了哈欠,在座位上扭动起来,仿佛下面有火烤着。 陕西三司的几位大人连同萧长华,周持正,认真地“内部”讨论了甘泉、洛川、宜君、同官、蒲城、同州一线的“大操布防”计划,包括需要输运到上述各州县的劳军饷银、粮草、军需物资数量和具体时间等情形。与此同时,关盛云与罗军师也在激烈地“讨论”大军开拔的路途和所需补给——每逢这时,旁边的几位大人便竖着耳朵认真听着,然后再次进行严谨的计算,以及“推心置腹”的沟通。一个多时辰后,一直在“各说各话”的双方终于各自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纯属巧合”的是,无论是官军一方,还是关盛云一方,各项内容“居然”丝毫不差…… 接下来的议题是“驻军地点”。关盛云与罗师爷讨论的是行军路上的扎营地点、官员们讨论的是“参加全省大操”官军们的宿营地点。嗯,当然,两方的预定地点需要再次重叠起来。 不过,这次花的时间更长——关盛云显然很小心,自己这帮人马对陕东南的地形完全不熟,生怕一头钻进包围圈被包了饺子。三司的官员们急坏了,就差直接嚷嚷出来“要是有能给你们设个包围圈的兵力我们他妈至于跑这里跟你丫废话吗”了。但大家都是老狐狸,想想也就罢了,这话绝不能说出口,索性让随员们直接摊开了随身带来的山水画一样的地图,在大差不差的位置(大明还没有西洋测绘法传进来,地图完全没办法精确)勾勒出适合的驻扎处,不厌其烦地“内部讨论”起来:地势平坦,靠近水源,离城池都有一定距离、视线开阔……最重要的,离刚刚讨论的“官军补给粮台”都不远,甚至很多地方本就是同一处。 但无论是关盛云还是罗师爷,都无法完全放心,眼看着陷入无解的僵局,最后还是周持正挺身而出:“各位大人,卑职有几个亲戚许久没见了,还都正好顺路。卑职想请个假,挨个拜访一下,到了潼关卑职马上就回。” 几位大员当然明白,周通判这是再次主动做人质,纷纷表示没问题,周大人辛苦了好多年,理当如此。而且,等周大人回来,一定联名保举云云。不过,关、罗二位那里却没什么回应——显然,在他们心里,一个六品通判人质的分量还是轻了些。最后,臬司的王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无可奈何的都想起来,自己原来在那些地方也有几个远亲故旧应该拜访…… 紧接着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尽管关盛云和罗军师不约而同地得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攻击西安府”的结论,几位大人还是喋喋不休地念叨——显然,他们也不放心这边啊!最终,还是罗军师慨然请命:“大帅,这一路都已准备停当,料也没罗某什么事了,在下想带犬子到渭南走一趟。相传大宋太祖爷落魄时与陈抟老祖手谈不胜,把华山输给老仙了。罗某想带犬子去游历一番。等大军到了同州,您派人送个信罗某再回来,咱们在潼关碰面罢。”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笑逐颜开,纷纷相互夸耀起西岳华山的雄奇景致,摇头晃脑地吟出一首又一首咏华山的诗句——显然,有罗咏昊自告奋勇地当人质,他们放心。 关盛云心下也明白,互送人质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早已在内心把罗咏昊倚为梁柱主心骨了,骤然要离开一段,不免有些空落落的失落感,于是眼望着几位官员,嘴里对罗军师一字一句地发狠道:“军师你务必保重。本帅便在同州、潼关一带等你!关某今日指天发誓:军师但凡少了一根寒毛,本帅会亲领三万虎狼,血洗陕省,战至最后一人,不死不休!若违此誓,关某愿遭天诛,永生万劫不复,世世生男为盗,生女为娼!”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尤其是要留下的王、鲍、周三位,心想:倘若这姓罗的有个好歹,哪怕爬山失了脚把自己摔死,血洗不血洗陕省另说着,这姓关的还不得先把自己老几位活炖了再说?不约而同地向藩司的赵大人望过去。 赵大人当然明白这等事马虎不得,万一渭南华州哪个不长脑子又立功心切的地方官(比如延安府的于胜良之流)非要公忠体国一把,脑子一抽真把自投罗网的爷儿俩抓起来砍了,这场大祸可就无法收拾了!为了防患未然,免不得自己陪这姓罗的走一遭照应着,于是对萧长华虚拱了拱手:“萧知府,下官在渭南也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麻烦秋实兄回程绕些路,先到西安府跟藩尊大人说一声,下官在渭南等赵大人、鲍大人、周大人,然后一起回省城罢。” 赵大人有个幕客,实在气不忿这帮狗贼目中无人的嘴脸,想为东家扳回些颜面,话里有话地朗声道:“朗朗乾坤,两个大活人还会有什么闪失?哼,胆子也忒小了些,当真是杞人忧天了。简直笑话!” 关罗二人心思都在琢磨这一路的种种细节,一时没转过弯来,只听西面那几位百无聊赖的家伙那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朗朗乾坤!说的太好了!我说老高,这朗朗乾坤,怎么就出来你这等反贼?老谷啊,你手下有多少条人命啦?别吹牛啦,人家真的不在乎呢——这叫杞人忧天,懂吗?” 说话的是龚德润——高藤豆、谷白桦二位是文盲,听不懂什么朗朗乾坤杞人忧天等文邹邹的成语,龚德润原本是个保定府的小地主,读过几年私塾,因为私开药房,向穷人免费送药,挡了当地大药局的财路——药局最大的东家恰恰是知府大人本尊!于是顺理成章地,地方上“收到线报”:这厮图谋不轨!一搜之下,当然证据确凿——其家里的羊皮袄、狼皮褥子,牛皮靴子等,便是其“通北虏”的如山铁证!出人意料地,“指证”的人里面,居然有前几日恨不得长跪叩谢救命之恩的两个家伙!那两个家伙,一个姓乔,一个姓罗,求医无门,只能头上插了草标自卖为奴。为了引人同情,还敲着破碗嚎啕大哭。这龚德润心下不忍,遣家养的郎中诊了脉。郎中说这病是心肝中了邪毒,治标虽易治本无望,还是算了罢。龚地主不依,逼着郎中配了药,这二位得了救……没想到,敲锣者,哦,写错了,乔罗者,果真是邪毒入心脉,翻脸比翻书快,咬得比谁都狠!幸亏龚地主几个家丁忠心耿耿,重贿了牢头,趁夜把他劫出来,撇家舍业地落了草,最后汇入关盛云团伙…… 龚德润这番夹枪带棒的大白话反讽,高、谷二人算是听明白了,也哄笑起来。小罗军师更是凑趣,伸手揪下一片文竹往脸上一挡,对着几位大人嬉皮笑脸道:“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赵大人这个气啊:你自己坐在贼窝里,还舔着脸说甚么“朗朗乾坤”?怒斥一声:“混账!大人们说话,要你来嚼狗舌!”幕客自讨了个大大的没脸,不说话了。 都司府的鲍直才连忙打圆场岔开话题:“各位大人,下官已给延川县守军下了军令,限后日午时前集结所有兵力于两县交界处,随时驰援延长。各位大人觉得妥否?” 这个情报,鲍大人原本是想等大家散了再私下透露给罗军师换点保障的,但听得罗咏昊要离开,又要缓解尴尬的场面,干脆一狠心当众说了,说的时候还向关罗二人递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众人知道他是在通报重要军情,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 等几位大人回房休息,谷白桦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奶奶个熊!来都来了,还装他娘的什么!有事直接说不就完了,偏偏装的自说自话,有毛病啊!” 罗咏昊一笑:“谷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们表面上是一伙的,实际上,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还有都司府,彼此都相互防着呢。谁也不愿意留下个‘通敌’的小辫子给别人。他们自顾自地说话,就算泄露事发,算‘不察失言’,是小毛病,最多免官而已。直接告诉你,那叫‘通叛’,是灭族大罪,区别可大啦!” 高藤豆不屑道:“哼,净是些新词!反正俺听不懂。” 小罗凑趣道:“听不懂就对啦。这些词,别说各位听不懂,俺猜呀,全大明的人也都听不懂呢。俺琢磨着吧,弄个啥新词出来,想咋解释都有理,糊弄外间人罢了。反正事情真相呢,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罗咏昊望着自己的爱子,陷入了迷茫:这孩子也是可怜——如果稀里糊涂地活着,最后也是一死、有些事,明白了却无计可施,最终结果毫无二致,内心还要备受煎熬。幸福地稀里糊涂,或者痛苦地清醒,到底,哪一种算更幸运呢? 本篇知识点:跟磕头相关的礼节。 稽首:我们听评书看话本,偶尔有“贫道稽首了”这样的描述,所以不少人会以为稽首是类似作揖之类的一般性礼节。其实大错特错:这是一种非常隆重的礼节(第二隆重),臣子拜君王时用的。具体方式是,跪着拱手,前伸至地面,同时弯腰,头触碰地面。“稽”的意思是停留,稽首就是跪姿,头触地,停留一段时间。 空首:这是先秦时期国君对臣子的回礼。拱手至胸,与心平齐,然后前伸至地,弯腰俯身,头触碰到手。 下跪:这个动作的起源并不像我们今天理解的,有卑微祈求臣服等含义——中国古代没有椅子,君臣都是席地而坐,这里的“席”字,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个是名词:草席,席子——“以地为席”,就是直接坐地上。也可以做动词:在地上铺一张席子再坐。注意,这个坐,是“跪坐”,学名叫“跽坐”(音“记”):两膝着地,小腿贴地面,臀部坐在小腿和脚跟上,就是影视剧中日本人的传统坐姿。君臣都用这种姿势交流,行礼自然也要在这个基础上表达,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头触地停顿一下,一个至手而止。 与跽坐对应的,叫“踑坐”(音“齐”。也有说念“击”或“急”的,考虑到古代不同地方口音的区别,以及古今汉语的发音差异,个人觉得念啥不太重要)。“踑”在这里通“箕”字,向簸箕一样张开两腿坐着(在地上或席上),肯定比跪坐舒服,但古今同理,越别扭越正式,舒服往往代表不正规,所以相对来说不礼貌,有点太随意了。庄子老婆死了,就这么坐着敲盆(参见拙文《道家》)、刘邦常常这么坐着羞辱文士,有时觉得不过瘾,干脆还把人家帽子抢过去当尿壶往里面嘘嘘。 by the way,椅子是汉魏时期才传入中国。那时叫“胡床”或“胡榻”,比较低,高度类似小板凳。专属名词“椅”字,直到唐朝才被发明。唐以前,我们只有“輢”字,从“车”旁,专指战车上的围栏,交战互捅躲避时防止被甩下去,跟椅子没一毛钱关系。到了比较讲究的宋朝,胡床的腿加高了,坐起来更舒服——“太师椅”,把官衔用在器物上,形容其尊贵。 顿首:这厮一种平等的礼节。顿是“短暂停留”的意思,施礼时双方同时进行,头触地即起身。过去书信结尾常用这个做谦语,表示“问候您了”,并不是“给您磕头了”的意思。 膜拜:这个是最隆重的礼节,先高举两手(参考投降的姿势),然后趴下,两手伏地,头伏地。个人以为这属于发挥:你“稽”?我干脆全趴!显然我更“忠诚”……无论是稽首还是膜拜,与佛教的叩首礼有明显区别——佛教叩首是双掌掌心向上,隐隐有“承接佛法”的含义。 当然,“发挥”无止境,再后面,放着现成的两条腿不用,来个“膝行”;脑袋碰到地面还不够,又不能现场刨个坑扎进去那就使劲撞、撞一下还不够就加量不加价地磕头如捣蒜…… 直到清末,终于达到再无法超越的癫疯,哦,又错了,巅峰:从大门外一路膝行一路磕头到对方脚下,满脸是血脑门上肿鹅蛋那么大一包,满头灰土草叶子……无敌焉。 嗯,至贱,当然是无敌的一种。 章节目录 第37章 命运 第37章 命运 当日晚些时候,周持正又去找罗咏昊手谈。 人,是感情动物。 据说,两人相处三百小时后,便会产生友谊。此说科学与否姑且不论,不过此刻的罗咏昊和周持正二人,虽身处两个貌似水火不容的阵营,打了这许多次交道,彼此间确实已隐隐产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惺惺相惜谈不上,但说比较融洽则是无疑的,言谈间也没了太多顾忌。当然,周持正六品的通判官职也是原因之一:说话不需要像大员们那样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刚下了没几步,周持正便开门见山:“文广兄,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帮衬一下。贵军东进河南之日,兄弟和萧大人,也就能给藩尊大人一个交待了。不消说,藩尊、臬尊,还有都司府,也要给圣上和朝廷一个交待。城外河滩上辅兵营外那些首级,想来贵军不会带着,能否……” 罗咏昊微微一笑:“行端兄,在下也有此意。若不然,早就让人都埋上了。” 周持正一怔,随即拱手道:“落子观五步,文广兄大才!唉,神木这些年确实是委屈文广兄了!周某无言以对,且无颜以对!惭愧,惭愧!” 罗咏昊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啦。文广兄谬赞了,实不相瞒,罗某也是后来才想到朝廷需要勘验首级这一层的。罗某也有一事相托,要文广兄斡旋呢。” 周持正心里一惊,嘴上忙说道:“文广兄莫客气,只要周某力所能及,自不待言。” 罗咏昊道:“安塞知县常安定(安定是常文平的字),是在下旧识。敝军到来时安定恰巧不在县城,没想到却在延安府不期而遇。敝军离开后,这府城的克复大功么,自然几位大人说了算,轮不到罗某妄加置喙。不过安塞一个小小县城,可否让安定兄挂个名?罗某代他求个‘将功抵罪’的机会,保全一家老小则个。”说着话,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周持正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心想:“‘恰巧不在’?‘不期而遇’?呸!分明是你们事先他妈的串通好了!嗯,我也是跟你串通了,比常安定还早、榆林府萧大人也跟你串通了,也比他早、好吧,现在整个陕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他妈跟你串通了……难道还在乎多串通一个知县吗!只要你别把你那倒霉孩子托付给我,那才叫烫手膏药呢!不就是一个破县城的顺水人情么?” 这个还不简单。 为了让罗咏昊放心,坦然受了这一礼,过了一个呼吸,复才拱手回道:“文广兄放心!这是小事,在下这便应了你。” 罗咏昊边落子口里边谢道:“罗某替安定谢过行端兄。现下首级共三十有八,日后攻下两延,怎么也还会有一二百级……” 周持正大喜过望:“在下先替本省各位大人谢过文广兄啦!” 随后,拈起一粒棋子,又沉吟了许久方才落下。 罗咏昊一怔。周持正的这粒白子,竟放在自己三枚黑子形成的“眼”中!看似直插黑棋腹心威胁很大,但却只有一口“气”,放任不管当然后患无穷,然而自己只需放一枚黑子便可随手提掉,棋局态势顿时逆转。 疑惑间,只听周持正放低声音又补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事。刚刚几位大人们聊到于知府,几位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于知府将来非要闹到朝廷里对质,事情么,可能当真会有些棘手啊……” 罗咏昊明白了。 随手落下一子,将那枚孤零零的白子提起置于局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几位大人可能是多虑了吧。罗某倒不觉得于大人还会有这个机会!” “了然!了然!多谢文广兄!”说着话,周持正起身告辞道:“文广兄大才,在下认输了。” 罗咏昊一本正经地回道:“行端兄才是人中龙凤。罗某坚信,此弈乃是和局。和为贵,和生财,和欢喜。人生如棋,非要杀个你死我活,较个输赢短长,殚精竭虑劳心费神反落了下乘。却又何必?” 周持正神色一肃:“‘和为贵’,文广兄说得好!周某受教了。今后咱们便是如此!” 二人心照不宣地拱手作别。 与此同时,延水河岸上。 于胜良见到了只身逃回的李烧饼,正在火炬照耀下,瞪着通红的双眼斥骂着往小船上钉锁链运薪柴的丁壮们,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延长知县廖兴湘在残破的城头领着班皂吏一个垛口接一个垛口的巡查守具物资、黄河滩边的临时营地里,挨了不少日鞭子成天被教导为国尽忠的兵丁们,都在酣然沉睡,有的人甚至梦到自己立下大功,就此平步青云……可惜,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乃至生死,已经被远在延安知府衙门雅致的书房里喝着茶下着棋的两个人,轻描淡写谈笑风生间定了下来! 国清林已经离开辅兵营搬回府城美美地睡下了。他很开心,接到新命令:不需要再继续赶制舟筏了。 为了探明即将到来的攻击方向,于胜良早就派出了十几骑探马,这是损失了马队后,现下小小的延长县可以用来侦探贼情的最大能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申时过后,收到沿河斥候的回报:发现贼人大批船队,舟船约百余,还有木筏五六十只。与之相伴的,北岸有敌骑百余,南岸也有二三十骑,想是为了保护船队免受来自两岸的骚扰攻击。目前距县城三十里左右,敌军正在登岸扎营,估计明日午间将抵达延长。因为有敌侦骑的威胁,未能进一步抵近观察。 待到酉时,其他方向的探马陆续回城,均未发现贼踪。于胜良很开心,看来自己所料不差,贼人就是想通过延水行军并发动攻击。廖兴湘也很开心,巴结着伸出双手两个拇指齐挑:“老大人明见万里。这帮贼人怎么能想到您老早已为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卑职先替老大人祝捷啦!哈哈哈。” 于胜良得意地捋了捋颌下的花白胡子,故作谦逊道:“贼人行止虽在老夫预料之中,但也万不可轻敌。楚才(廖兴湘的字)你也辛苦啦。等杀败这班逆贼,老夫给你请功!” “敌袭!敌袭!” “铛铛铛”…… 次日午时刚过,延长县城头响起一连串叫喊声和示警的铜锣声。 坐镇城墙西南拐角的于胜良和廖兴湘起身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延水上游七八里外,一支舟筏相混的船队出现在视野里。 于胜良断然一挥手:“备战!” 身后早已恨得瞋目裂眦的李烧饼抱拳道:“得令!”手扶刀柄信心百倍地转身下了城墙——贼人势必全速行驶,意图以最快速度冲过城头的火力杀伤区域。等到贼人的船队驶近,满载易燃物的几十艘小船便会在延水上摆开一字横阵,各船以铁链相连,死死拦住贼人去路,被城头和岸边射出的火箭引燃后,顺流而下全速冲刺的贼船根本无法减速,会接二连三地自投火网!即使最后面的能侥幸停住,也会乱七八糟地挤住河道动弹不得。看到前面的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怕不是得吓得弃舟登岸仓皇逃命?兵败如山倒,只要稍待个把时辰,前面烧个焦头烂额,后边自相践踏,自己便亲自带队掩杀追斩逃敌,一定要狠狠地出口气,一雪只身逃回的前耻! 顺流而下的贼人们来得好快,城头众人视野里,不到半个时辰,贼人们的船队便来到两三里距离。皮甲戎装的于胜良再次下令:“迎敌!” 临时搭就的木台上,高高升起一盏红色灯笼,与此同时,传令兵探了半身到墙外,向河道里的守军摇动起红色三角令旗。 下面守军那里传来一声号角,表示收到命令,准备迎战。火船上的兵卒和船家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熟练地用长杆把各船撑开,进入预定位置后,拉过旁边船上头尾的铁锁链,用长钉钉死在自己船上,最靠近南北两岸的两只小船则牢牢地固定在岸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贼人们的视野死角,延水绕过城墙西南拐角后面的河道上,便赫然拉起了两道拦截线!兵卒们揭去覆在薪柴表面的防水油布,连蹦带跳地跑回岸上。城头上和岸边已经分别燃起一长溜火盆,每个火盆旁都立着两三名弓手,箭支已搭在弓弦上,只待城头鼓响,贼人们将一头扎进熊熊燃烧的火海! 令人有些意外的,越接近城池,贼人船队反而慢了下来。很多船只开始驶近岸边,远远望去,小如虫蚁般的贼人们居然有不少上了岸,开始忙碌。具体忙些什么,看不真切,但依稀有人在挖掘,有人在往地里钉木桩,看起来……竟好像是要搭建营地? 城上的众人大惑不解:这么早就要扎营过夜?这可是个又小又破的县城啊!贼人们难道对自己的攻击力竟如此没有信心么?咦,也不对——如果是扎营,怎么还是有一些船继续开过来呢?与之并行的,是南北两岸的骑兵,显然还在保护侧翼。 更加令人费解的,继续行驶的小小船队居然在距城头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于胜良等人终于看清了:前面是十七八只小船和二十几只木筏,紧紧地拥在一起,后面还有三五只小船。只见前面舟筏上的贼人们七手八脚的揭去上面遮盖的篷布,露出满载的薪柴!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贼人们一个个跳到泊在后面的船上,任这些挤在一起的舟筏在延水水流的推动下缓缓漂流而下,逐渐加速! 后面舟筏里腾起一支支火箭,瞬间引燃了前面漂流的船队。看那迅速腾起蔓延的火势,贼人们居然在薪柴里撒了不少松明和火药!霎时间,把河道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大团烈焰逐步逼近,连城头上的众人都仿佛感受到灼人的炙热扑面而来。 以火克火。 精心准备多日的陷阱白费了! 即使在现代众多高科技手段加持下,面对大型火灾,人类依然没有快速扑灭的能力——何况大明。在这个时代,战争中的火攻,只要条件得当,可以取得战术核武器般的决定性战果。 依着于胜良原本的计划,延水拐角后面是进攻贼人的视野盲区,自己在城头上做伏兵的耳目,官军们只需张网以待。但同样,伏兵也看不到进攻的贼人——从昨晚开始,一直在担心贼人南岸的骑兵会不会突前侦察,让自己的布置落空。刚刚还在庆幸贼人的托大,但万万没想到,贼人竟像长了千里眼,有备而来,也是使用火攻!如此复杂的军情讯息完全没有实时通讯手段通知同样处在视线盲区里的守军! 当然,就算守军及时发现这一切,即将到来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面对顺流而下的火船,唯一的办法是让开河道,用长杆把它们推开,任其漂流到无人处自行燃烧殆尽(两百多年以后,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停泊在珠江口外的英国舰队便是放下小艇,用这种方法对付守军顺江而下的火攻舟筏)。但于胜良和李烧饼们此刻无计可施——己方拦河的火攻船已经都用铁钉铁链牢牢地钉死在一起,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办法再将它们分开! 百五十步的距离,转眼间烈焰便到了近前。有几艘舟筏被水流推到城墙拐角下,相互挤住停了下来。薪柴里面还掺杂了牛马粪,滚滚黑烟沿着城墙扶摇直上,转眼间不仅完全遮蔽了墙上守军的视线,更是呛得人无法呼吸。转过拐角的,则径直撞向第一排拦河船队,岸上的弓手目瞪口呆地发现,火势已经在船队蔓延开来,不需要自己再射出火箭了! 为了防止全速冲击的贼船驶过,两道拦河船队之间距离仅留了五六丈宽。第一道防线在火船的冲击下向下游深深的弯曲起来,虽然船体没有接触,飞腾烈焰产生的高温把上方的空气变得稀薄,在大气压力下,四周的冷空气迅速扑过来补充空间,燃烧的柴草被强劲气流送入半空,一边燃烧一边缓缓落下。 终于,有一颗火星落到第二排的一艘小船上。 过了一小会,小船的柴草堆里冒出淡淡的一缕青烟。 片刻后,青烟消失了,一小团红红的火苗开始跳跃,扩大…… 不久,整艘船开始燃烧,红黑色的火舌向两旁的邻船舔舐过去…… 于胜良廖兴湘和守军们已经离开了呛得呆不住人的西南角,跑到南面的墙上向火场眼睁睁地望着。延水南岸,二三十名敌骑已经策马绕过河湾转了过来,见到拦河船队开始燃烧,一个个欢呼起来,向城上挥舞着兵器做出种种威胁的动作,耀武扬威够了,大呼小叫着转头驰了回去。依旧停在延水中的几条小船也没有马上离开,等火船拐过转角,眼见半空中腾起巨大的烟柱,迎着南岸呼啸着驰回的马队,船上也爆发出欢呼。 小船起了锚,逆流而上,回到两三里外已经将近搭好的营地,贼人们都在营外,望向这里,虽然隔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再无斗志的守军们仿佛都听到了他们的呐喊。 北岸的百余名马队向西,也就是贼人们的来路驰了去,可能是回营了吧。 太阳挂在西面山头尺许高的半空。 延水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两岸有几艘搁浅船只的残骸还在冒着黑烟,更多的残骸已经被水流带进了黄河。 李烧饼颓然坐在岸边。大势已去,整训多日的几百兵卒已逃散大半,他知道,他们都向北面延川方向逃了,夹杂在扶老携幼的百姓们中间。但他不能跑,他的命运已经牢牢地系在于大人的身上,这里将是自己生命的终点。李烧饼起了身,默默地,决然地向城里行去。 向东几里外的延水下游有一小片芦苇丛。一个牵了马的人影闪进去,马匹不安的轻嘶了几声,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被牵上匿在苇丛中的小船。小船划到南岸,赵二狗弃了船,在岸边跪下,冲着县城方向磕了个头,喃喃道:“大人,您待小人不薄。但小人军命在身,不能伺候您了。”翻身上马,向南方厍(音“奢”)利川方向驰去。 落日的余晖,为延长的城墙镀上血一般的红色,仿佛在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 章节目录 第38章 坐享 第38章 坐享 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于胜良和廖兴湘一刻都没合眼。在李烧饼和卫士们,以及县衙皂吏们的刀枪棍棒下,好歹拦住了一些企图逃往延川的兵丁,收拢起二三百人,把他们全部赶上城墙,尤其是西南角临近延水的那一段,尽人事听天命吧,希望能给第二天来犯的贼人们最大杀伤。 不过,拦得住兵丁,却拦不住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人太多了。延长县的南面是延水,西门和北门都用大石块堵上了,但东门堵不了:因为靠近黄河滩且年久失修,很多地段的城墙已经塌陷下去,人们可以从城里直接走到河滩上的树林里。由于关盛云部在延安府的劫掠,加上于胜良等动员拉丁时不遗余力有鼻子有眼儿的夸大宣传,贼人们在百姓们眼里,简直都是吃人心肝的妖魔。从下午开始,城中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往东面拥,起先人不算很多,李烧饼手里总共只有四五百惊弓之鸟,一半想开小差的还被押到墙上,实在分不出人去拦。临近傍晚,看到延水里的漫天烟火,能跑得动的百姓全跑出来,趁乱又有百十个兵丁们混入人群逃命,此刻任谁都无计可施了,得报的于胜良也只能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于、廖二人正在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准备与即将攻城的贼人们殊死一搏,再次遭到致命的迎头棒击:昨日出逃的百姓们又哭声震天地陆续跑回来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跑得早腿脚又快的,未到傍晚便抵达了几十里外的窑子沟——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几百名奉都司鲍大人府命令从延川过来支援延长的官兵。一开始这些官兵见到零星逃难百姓两眼冒光,嘴里喊着杀贼,把他们的随身财物抢劫一空。再后来,见到出逃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官兵们显然怕了,纷纷吵吵着要回延川。正在此时,西面杀来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官兵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队骑兵直接阻断了去往延川的退路,兜着圈子把人群往回赶,好在他们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试图逃回延川的官兵们一个又一个死在枪下刀下,但只要逃往延长方向,无论兵卒还是百姓,他们便都不怎么理会……直等到天傍黑,这队骑兵才停止追击,所有百姓和溃卒们黑灯瞎火地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绝大部分人有夜盲症,实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野地里猫着,等到天光稍一放亮,再结伴奔回了延长…… 晴天霹雳! 强敌当前而援军崩溃,精心准备的克敌法宝灰飞烟灭,于胜良勉强支撑着回到城头,向西望去,只见几里外敌营那里冒出了缕缕炊烟:贼人们此时竟在不紧不慢的做早饭——显然,在他们眼里,延长县只不过是随时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根本不急着发动进攻。 等于胜良回过头准备对守军发表一通“哀兵必胜”的慷慨陈词,“激发其忠勇之气”,悲伤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于三和李烧饼,以及几个卫士——守军全都不见了! 逃回的百姓与溃卒,迅速把恐怖蔓延到全城。北有马队,西面是贼营,南面是延水,东面是黄河,渡船早已被官府征用,现下都被烧成了渣,百姓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有的把门窗关死全家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在黄河滩边的树林里无头苍蝇般乱撞,找到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便钻进去猫着,后面再有人过来,为了争夺“好位置”相互间大打出手;自恃身强力壮的,则试图冒险游过延水,半途体力不支者陆续被波涛吞噬、当然还有趁火打劫。有当街抢劫的,有入室盗窃的,更有人乘乱放火,盲流地痞们——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前不久被临时招募的“官军”,刚刚从墙上逃下来的——不少家伙发了笔横财……关盛云的大军还在几里之外悠闲地吃着早饭,延长县已经是地狱般景象。 于胜良在廖兴湘的陪同下默然回到县衙,颓然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面装的是早已写就的一封《绝命疏》。除了痛陈流寇突至和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决心,更是痛心疾首地指出欺上瞒下谎败为胜乃至武备废弛民不聊生的种种积弊。颤巍巍重读一遍,自觉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想来圣天子有朝一日看到,自己也算死而无憾了。把布袋套在胸前,吩咐道:“于三,等贼人到了,跟他们说,老夫的尸身随他们挫骨扬灰,但求别把这封绝命疏毁掉。告诉他们,老夫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今日之贼,何尝不是昨之赤子良民?他们虽犯下滔天之罪,但老夫也知道他们的苦衷。老夫的奏疏就是要告诉圣天子这一切!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子孙,也不该毁掉,否则,老夫便是化为厉鬼,也要永远缠着他们!如果他们没有戮尸泄愤,那就麻烦你帮老夫收敛下,运回老家葬了,想来他们该不会怎么为难你。辛苦你了。”说着话,向于三拜了下去。 于三惊得一下趴在地上叩首道:“小人受不起啊老爷!小人受不起啊!” 于胜良道:“你不受老夫这一拜,老夫走得不安心啊。麻烦你了。” 于三只得站起来,侧身受了半礼,紧跟着再次伏地叩首道:“老爷,小人不能再伺候您了。小人发誓,一定会把您送回去。呜呜呜。” 于胜良点点头:“老夫的官俸应该还有二十几两吧,这一路花费剩下的,你都拿着吧,别嫌少。” 于三伏在地上大哭不已。 于胜良转头对李烧饼几人说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事已至此,没必要平白搭上性命。如果能逃出生天,你们总认得老夫的几个故旧,投奔过去,寻碗饭吃应该还可以。最好不要再从军了,没了靠山自不会有什么出路。但无论如何,万不可从贼!老夫如此说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天道如此。天有日月星辰,人讲君臣父子,岂有良家子以身侍贼的道理。莫看他们猖獗一时,为逆终是必遭天谴,到头来注定身死族灭遗祸子孙。” 李烧饼们也是伏地大哭。 廖兴湘帮着李烧饼几人在县衙大堂梁上结了两条白绫,对于胜良拜道:“于大人,下官先去烧了粮仓,您行慢些,下官一会便去与您结个伴。” 于胜良回了半礼:“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如此。老夫这便先走一步了。”言毕,在于三和李烧饼的搀扶下踏上了凳子…… 廖兴湘与于胜良诀别时,没注意到身后几个皂吏衙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出了县衙,皂吏们拍着胸脯让廖太爷放心,尽可以先回家安排下,烧仓库这等小事他们几人马上去办。但廖兴湘放心不下,仓和库都在县衙旁边,还是自己赶了过去。 廖知县没有去银库,而是直接奔了存粮的官仓。尽管一个西北穷县城存不下多少官银和铜钱,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销毁,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被贼人搜出来、那就把存粮烧了吧,绝不能资敌。 到了粮仓,推开拦阻的皂吏们排闼直入,吆喝着让斗级(看粮仓的役吏)衙役们堆集柴草。几个皂吏满口答应着,却磨蹭着迟迟不肯动手。心急如焚的廖兴湘摆着平日里的官架子喝骂了几声,没想到这班家伙索性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有客气的说求太爷给大家留条活路罢、有撕破脸摊牌的说什么流官铁吏,把粮烧了等破了城大家都得承担贼人们的怒火,您死了朝廷会表彰,大家死了算活该凭个啥、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您还是快点该哪去去哪吧,不把您绑了开城门就是兄弟们的义气云云…… 欲哭无泪的廖兴湘独自回到县衙,对着于胜良悬在半空的尸身大哭三声,也把颈子伸进白绫,一脚蹬翻了凳子…… 等谷白桦的船队启碇驶向延长时,远远见到西门大开,两架牛车拉着两口棺木向西行来——里面是于胜良和廖兴湘的尸体。 延长县这场未曾开始的抵抗至此宣告结束。 从皂吏们口中得知了一切,龚德润告别了坐镇延长善后的谷白桦,带着自己的振勇营直接开赴宛如空城的延川县,路上又汇合了马队的临时队官谷白松。 本篇知识点:官吏、皂吏与衙役。 官吏:官是官,从一品到九品,正规编制的国家干部,穿官服,戴官帽,国家发工资。吏是吏,没怎么在编的办事员,比如书吏,誊写公文的、管理档案的……工资由所属官员自己想办法解决,国家不负责——最有名的是宋江,宋押司就算是书吏。叫吏的往往是识字的文化人。 胥吏:两种人的统称——胥是衙役,吏是书吏。 皂吏:一开始专指衙门里的差役,以身上制服的黑色得名。注意,古代皂吏是贱业,下详述。 衙役:这个范围更广,除了皂吏,还包括了一切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包括: 民壮:抬轿子的,当临时工的。类似于民兵,志愿者,积极分子。 库丁:看守银库的兵卒,保安之类。 斗级:看守粮库的人,事业编制,吃皇粮的(当然,私粮吃的更多,清人有记载,每逢粮库有进粮,无论是“斗”还是“级”,每人先私分一斗再办入库)。 铺兵:编制归地方,负责巡逻和传递公文的士兵,类似武警和武装邮递员。 注意,上述人员算“良民”,最重要的标志是:子孙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做公务员。 ————————这里是分割线———————— 皂吏:前面说了。 快:“快手”的简称(嗯,就是叫“快手”,想不到吧?),指“动手擒贼之官役也”——注意,古语里面的“贼”,可不是小偷,是指危害国家安全的大盗。 捕:“捕役”的简称,“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偷东西的叫盗、抢东西的叫匪。后来,这两者简化合并,统称“捕快”了。 仵作:验尸官,法医。 禁卒:也叫牢子,监狱看守。 门子:官衙的看门大爷,传达室保安。 注意,以上人员算“贱业”,与“奴仆、娼(你懂的)优(唱戏的)、丐户”并列——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也不允许与官员士大夫家族通婚,有些地方,做了这些职业要被家族宗祠除名。所以一般这些职业是世袭,故有“流官铁吏”之说:官员几年一换,下边办事的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仓廪:一说,存谷子的叫仓,存米的叫廪。另一说,存新米的叫仓,存陈粮(国家战略储备)的叫廪。过去有“廪生”这个身份,是指府、州、县三级的读书人(在府学、州学、县学有学籍者),国家每月支付廪米六斗,让你不用拼命种地,安心读书。 库:大量物资堆集的地方。古代说“仓库”一词,很可能是指两个,甚至三个地方:仓是粮仓、库既可能是银库,也可能是武库——刀枪铠甲火药各种攻守器械军需物资的存储地。 章节目录 第39章 绝响 第39章 绝响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这两个家伙的出身同样是亦官亦盗:曾经的官军,后来的马贼,再充军——与关盛云高藤豆等如出一辙。他们的人生经历,还要从万历年间说起。 万历三大征,大家耳熟能详,甚至很多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抗倭援朝之战,说起来眉飞色舞很是过瘾,一副阿q“我祖上也阔过”的得意。不过,如果我们从大历史的视角客观审视一番,便会发现,“明亡于万历”之论确是言之有据。 表象之一是自毁长城——是的,自毁长城仅仅算是表象而已。因为,这个王朝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从万历到崇祯,并没有多少年。无论是李自成闯营的席卷京师,还是满洲铁骑的摧枯拉朽,很多人不禁产生一个疑问:曾经威风八面的戚家军哪去了,怎么仿佛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凭空消失。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戚家军的覆灭,便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后果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抗日援朝,作为大明王牌部队的戚家军不仅参与了,而且续写了其辉煌的战绩。随后,他们悲惨的命运即告终结,这支军队的结局,从此大多湮没在浩如烟海、文过饰非的史料中。 戚家军被派往朝&鲜战场时,戚继光和张居正已经倒台,但作为一代军神亲手训练出来的部队,依旧威风八面,战场上仍是无人可当其锋!不过,这只失了靠山的部队只能算客军——大军的主帅,援朝的总指挥是李如松,嫡系部队是其辽东的李家军。 李如松的爹叫李成梁! 李成梁不仅是万历年间辽东总兵,更是当地最大的军头。 插播几句题外话。 李成梁自己生了一堆儿子,名字很有意思: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自己“成”了栋“梁”,别废话,娃们都得是木头! 除了一堆木头儿子,李成梁还有一个更了不得的“干儿子”(差不多意思,别太较真抠字眼儿):努尔哈赤! “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东夷考略》。 “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建夷授官始末》 (我个人一直存疑:努尔哈赤这个名字的汉字,是否是满清为了避讳“奴儿”这个蔑称而改的同音字?有待方家释疑解惑。) 战役总指挥是李家长子,弟弟如柏、如梅都各领一军参战,嫡系部队当然是“李家军”。其他部队自然都是外系——何况,没了靠山偏偏又很能打的戚家军! 呵呵,你行?你不做炮灰谁做啊!你先上吧。 咦?还真打下来了! 好吧,下一场攻坚,还是你! 哟呵,又打下来了?再来再来,你继续! 啊!竟然又赢了?!这特么可怎么得了!想想有些后怕啊…… 朝廷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特么超级不是个东西,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用不着谁来告诉我。所以嘛……我耍起王八蛋来,换个窝囊的我一点都不怕、可你太厉害了,我?真有点睡不踏实啊! 啥?别耍王八蛋? 那是不可能的——不耍王八蛋,还能叫王八蛋么! 咋办? 嗯,得想办法灭了! 于是,这支部队的命运便被注定了:回国后,他们中的大多数,被以“闹饷哗变”的罪名被屠了! 第一阶段战事结束(总共打了两次)凯旋,战绩不俗的戚家军满心欢喜的等着朝廷兑现承诺论功领赏,等来的结果是:为国捐躯是荣幸啊!身为大明人,永远不要问大明要什么,要问自己,还能为大明奉献什么!你们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要工资?快滚! 面对群情激愤的戚家军维权士兵们,蓟镇总兵王保满脸堆笑:“应该的,应该的!来,兄弟们到校场排好队,发钱喽!” 被诱骗到校场的战士们,至死也想不到:等待他们的,竟是“自己人”的屠刀! 倒在血泊中的将士们死不瞑目。为了掩盖不堪的事实,官方的各种记录都语焉不详,各种资料有的说几百人、有的说几千人。考虑到戚家军大体保持在几千人规模,个人猜测,应该千人左右。 余者被遣回原籍。 史书上对此轻描淡写为:兵变。 我! 不! 信! 原因有二。 首先, 如果是兵变,无论对倭还是对虏,每每把对手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零伤亡”、完全职业化,火器普及率近50%的戚家军……请问:蓟镇那些“定变”的军队,够不够塞牙缝的?这是个傻瓜都不会信的谎言——我们知道,明朝军功的记功方式是,斩首数量为报兵数量的百分之一便是一级功。换言之,将领在兵部档案里记载带兵一万,那么打完仗,只要带回一百颗人头,就算一级功到手(当然,我们以前说过,首级要严格勘验)。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朝廷也明白:将领报兵一万,其实可能有四成是虚报,真实兵员只有六千,其中绝大部分还是用来凑数的叫花子,更有不知多少的私蓄农奴在给他种地,真正能打的可能就是这厮用贪下来的军饷养的三四百亲兵和家丁——这帮人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戚家军大部分时间规模维持在三千人左右,直到戚继光去世,斩首数量您猜有多少? 超过十万级(当然,客观地说,水分也不少)! 凭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灭霸般的战力,真要“哗变”,谁能“剿灭”得了?戚家军的战绩甚至把朝廷首级功的赏格拉到历史最低点!我们常说首级功,那明朝的首级功到底啥价格呢? 答案是:不等。 最贵的是东虏(满族同胞女真人),最高时五十两一颗脑袋。明初天下未定,蒙古族同胞还没死心远遁漠北时脑袋也一样值钱:二十两一枚,外加晋升一级职务。如果你不要当官只要钱,也行,五十两,一口价。据顾诚先生考证,明朝的大部分时间,人头的大盘价平均在三至五两左右。比较不值钱的是内地乱党的人头,跟东虏北虏们比起来,不值一提:二十个脑袋才算一级!不过,这可不是最便宜的——这只能算“白菜价”,远不是青草价。青草价是倭寇的脑袋——别看一开盘就一路攀升,高得不要不要的,几十两……然后戚继光入场了!老戚根本就没听过什么跌停板、脚踝斩这等说法,出手就是一路狂砸,到最后,生生把价格砸到不见底的天坑里:三百多级算一颗(当然,真倭远没有那么多,绝大多数是“从倭”的,以后会详说)! 这种虎狼般的部队,要一下子打断他们的脊梁骨,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被拔了爪牙——没有武装。 谁见过赤手空拳“兵变”的? 那叫“讨薪”,对吧? 其次, 看判决。首犯诛,从者流。请问,如果是兵变大罪,诛杀首犯后,其余人等应该充军,为什么要发回原籍?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怕他们再次成军! 这一点是我作出如此判断最主要的依据。 谁怕? 您说呢? 再看此事的处理过程,答案呼之欲出! 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时曾为此大声疾呼,为戚家军将士鸣冤叫屈,要求彻底调查。但“巡关御史马文卿庇保,言南兵大逆有十,尚书石星附会之”(马文卿给戚家军列了十大罪状,尚书石星跟着落井下石)。 处理结果是:王保升官(原来是“署都督同知”,以“定变功”“进秩为真”了)+荫一子。参与此事的督抚等“亦进官受赐”! 已是孤儿的戚家军,哪有有血战就被派到哪里,然后军功被“友军”领走、粮饷被上级克扣、等利用价值被压榨殆尽便弃之如敝履,最后落个“叛徒”的名声! 戚家军的消失远不是无声无息,他们曾经发出悲愤欲绝撕心裂肺的惨呼。但他们被堵住了嘴、世人被掩住了耳,于是,岁月静好,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久以后,整个王朝一夕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一叹。 活该! 虽然,此后所谓的戚家军,尽管已被打断了脊梁骨,但热血犹在、余威犹在。 浑河。 绝响。 领兵的是戚继光的侄儿戚金。戚继光老年得子,参考其境遇,没来得及也无心、且无力培养,于是戚家军的余脉由侄儿承袭下来。 在白杆兵兄弟的决死掩护下,三千戚家军男儿背水列阵。 令蒙古铁骑闻风丧胆的车阵! 努尔哈赤亲领八旗主力轮番攻击。 难越雷池一步! 阵前尸横遍野! 援军在望!总兵官朱万良、姜弼率领的三万援军近在咫尺。 努尔哈赤孤注一掷,派出皇太极阻援。朱、姜二位的三万鱼腩被两三千敌军追得抱头鼠窜,自相践踏而死三千余人…… 弹尽,援绝,火药用磬。 在盾车掩护下,八旗突入车阵。 总兵官陈策阵亡了。 戚金与童仲揆相顾一笑:“吾二人得死所矣”、“大丈夫报国当在今日”! 我们讲过,严格来说,这支浙兵只能算戚家军的余脉。 但,他们依然死战不退! 因为,旁支也是戚家军!他们还有: 鸳鸯阵! 混战中,八旗的百战精锐一个又一个被挑落马下! 放眼望去,戚家军那面将旗虽早已残破不堪,但依旧在阵中骄傲地飘扬!军阵虽早已千疮百孔,但依旧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冲过去一批就死一批、再冲一批又死一批!来吧! 嗜血的八旗劲旅怕了。打心底怕了! 突入阵内的只能左遮右挡勉力自保,直到惨呼着毙命!看到阵中冒出一颗接一颗被长枪高高挑起的“曾经勇武无双”的同伴首级,后面“嗜血的”“满洲勇士们”精神崩溃了,开始游移不定,驻足不前…… 曾经有人形容过他们的彪悍:满人不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 呵! 岂止满万!几万八旗铁骑团团围住几千明军步卒,轮番冲击,血战经日——奈何不得! 最后,努尔哈赤终于看明白了一个事实:再硬打下去,只能是自己在浑河把全部家当赔掉! 于是下令:收兵。改轮番冲阵为长围。 不可一世的八旗兵只能将这支把自己啃崩了牙齿的孤军团团围住,万箭齐发。 再从沈阳调来明朝降军,架起火炮四面轰击…… 三千男儿,血战不退,誓死不降! 无一生还。 浑河之战,戚家军是大明唯一一支全军覆没的部队。 浑河落日的余辉中,戚家军用最后一滴热血吼出悲壮的绝响*。 不过,戚家军跟谷家兄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人生经历来源于万历三大征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国家财政枯竭。 “万历二十年,宁夏佣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灾。二十五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灾,营建乏资。计臣束手,矿税由此大兴焉”。 万历大皇帝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好办——收税啊! 没收入怎么收税? 朝廷管你有没有收入!那不关我事,你别找我,我们只负责收税,是奉命行事! 当然,层层加码不仅是必须的,而且肯定的。比如说,朝廷的命令是“税房间架”“暂借民间房租一年”——也就是说,城内的门面房不论大小,每户征税银一钱。到了下面,则变成“门面内,每间一钱银”——而且,年年收! 还有:你有矿,敢说不是收入? 有矿?俺咋不知道? 大胆!有人举报你有矿了,还敢抵赖?不信?把你家拆了挖挖看!没挖出来算你走运、挖出来你就是欺瞒朝廷等着杀头!至于你家被拆没了?活该! “其后言矿者争走阙下”——跑到京师报告各地发现矿藏的人络绎不绝! 当然,德牧四海的大皇帝一向以德服人:有没有要核实一下啊。于是,“帝即命中官与其人偕往,天下在在有之”:神州大地,到处是大皇帝派出来核实情况的公公们。 核实的结果呢? 呵呵,当然百分百属实啦——其他人那里都有,就你没有?你几个意思,哦,错了,你几个脑袋?对了,如果“有”,你就是项目负责人啦……懂? 现在,再回头看看上文,是不是对中文的博大精深佩服到五体投地?“天下在在有之”——这“在在有之”的,到底说的是是大皇帝派出来的公公们呢、还是被公公们发现的矿呢? 好了,文件精神解说完毕。有没有,自己选吧。 于是,“真没有”变成了“可以有”继而“确实有”,最后是“不仅有a矿”,“而且有b矿”! 谷白桦兄弟的祖辈是汉人,早年间为了躲避战乱,一路辗转到了云南,最后在丽江定居下来。 *满清定鼎中原后,为了“形象”,删改了很多原始记录,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此战的蛛丝马迹:亡于此战有名可考的将领九人,其中还有努尔哈赤亲自主持祭奠的一个叫雅巴海的人——“雅巴海,我愿为尔祈于天,尔亦告于所去之地阎罗王,俾尔转生于汗伯父我家。否则或生于尔诸兄和硕贝勒之任何一家。或生于自和硕贝勒以下固山额真以上之任何一家。”如此亲近者殒命于斯,此战之烈,可想而知。 章节目录 第40章 矿税 第40章 矿税 丽江的主要民族是纳西族(他们的东巴象形文字很有意思,有兴趣的读友可以搜一下)。纳西族只有两个大姓:一个姓“木”,一个姓“和”。简言之,姓木的是土司家族,姓和的是平民百姓。 木姓是朱元璋赐的——再以前,纳西族是父子连名。洪武十五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纳西首领阿甲阿得率众归附。为了表彰其功,朱元璋从自己的姓氏里去掉一撇一捺,取了“木”字,赐为姓,于是“阿甲阿得”以后便叫“木得”了。次年,朱元璋再令木得“世袭土官知府,永令防固石门、镇御蕃鞑”。 by the way,云南丽江的木府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值得一看。里面历代土司的绘像比较有特点:脸色非黑即白——黑脸的是武将,领过兵打过仗的、白脸的是文臣,太平年月的知府老爷。纳西同胞对此的理解很有哲理:领兵打仗,风吹日晒,能不黑吗?成天在屋子里读书,足不出户,能不白吗? 有道理! 到了谷白桦这一代,谷家早入了军职,并已在玉龙雪山脚下扎下根。当年十七八岁的谷白桦,因为胆子大,能骑烈马,被卫指挥使贺世勋看中,提拔做了巡检。虽然只是个九品,但毕竟算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 这一任的土司叫木增(历史上很有名),也很喜欢小谷。 在大明内地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一般人家看不起军户。但少数民族地区,人都很朴实,尤其是崇尚男子气。木老爷自己在历史上虽以文名,也是勇武过人——刚袭了土司时年仅十一岁,邻省的四川乡城土司(藏族)以为少年可欺,率几千骑进犯边寨为掠。少年土司木增慨然曰:“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亲帅家将迎战,“执桴击鼓,冒矢石以进”,大获全胜,乘胜追剿残寇至四川木里、乡城并西藏的芒康和盐井等地! 时人赞曰:“丈夫未可轻少年”! 这样性格的木老爷喜欢谷白桦,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次从藏边来了一股流贼,据称只有六七个,但闹得动静挺大,很是骚扰了一番,弄得几个寨子风声鹤唳。大明军警不分,知府衙门里的捕快不能进山,于是木老爷向贺指挥求助,贺世勋便把任务交给了谷白桦。 小谷巡检带十三人进了山。 过了半个多月,回来八个,马背上驮回来六具同伴的尸体。 活着的八个,人人带伤。 挂在马脖子下面的,是十九级藏边流贼的首级! 浑身血块子把甲衣都粘得解不脱的谷白桦下了马就开骂:“私娃子喝人(骗人)噻!六七个?日尼&玛老子被黑的清痛(骗得很惨)!足足十九个,一个没跑得!” 云南边陲的纳西汉子没那么多讲究,一场大酒,木增老爷和谷白桦把木府的花厅吐得满地狼藉。再后来,虽然没有正式任命官职,事实上,白桦若当(纳西族的东巴文化里“勇士”的意思)俨然成了土司知府衙门里的马快捕头,除了军饷里的那份皇粮,也同时吃上了六扇门这碗饭。 丽江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母系氏族社会,有“走婚”的习俗,他们叫做“阿夏”——无论男女,都住在自己母亲家。男不娶,女不嫁,感觉情投意合,男性晚上到女性家里过夜,早上离开,生下的子女由女方抚养。结合自愿,分手自由,只要男性不来,或者女性闭门不纳,过一阵就算解除了阿夏关系,双方可另觅心上人。与大多数人想象不同,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一生固然可以有很多阿夏,但绝不可同时有两个——必须在一段感情结束后才可以开始另一段。也有双方同居共同生活的,等不愿在一起了,便各回各家。摩梭人认为,感情是神圣的,与财产,劳动,子女抚养费等没什么关系。 别看木增老爷是纳西族,其儒家文化素养超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汉人:著有七部诗文集,诗作千余首,曾受封广西左右布政使!饱读诗书的木老爷尊崇汉家文化,自己的家族里当然不会采用这种婚俗。另一方面,边陲的少数民族又崇尚勇武,没有内地汉人那些“军汉算贱业”之类的酸毛病,喜欢谷白桦,便有心思在子侄一辈里给他挑个媳妇。而后者,在营里已经积功升了副把总(武职从七品),木老爷也会在土司知府衙门里给他做妥当安排。更重要的一点,丽江有铜矿!卫所和地方政府都在开采铸钱,日子过得比较富裕——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铺就在谷白桦面前的,将是一条大明体制内的康庄大道。 可惜,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 杨荣。 杨荣本大内是尚膳监的公公,见到其他公公们发财眼红了,便向万历进言:“阿瓦、孟密地区有宝井,且有意内附(这两个地方在明缅交界,此时属缅甸,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半独立的部落),每岁可增收数十万两(岁益数十万)!” 无论是当时的朝臣还是现在的史学家,大家称呼起万历大皇帝来,都喜欢加个共同的定语:要钱不要脸——嗯,要钱不要脸的万历大皇帝。 所以,餐厅服务员阿荣当即就变成了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务局董事长杨总。 那时的国家疆域概念与今天不同。在大明一方的理论认知上,缅甸算藩属国,只不过这个“藩属”可不像朝&鲜那么听话,时不时闹出点摩擦而已。阿瓦部也好,孟密部也罢,甚至云、贵、川、藏一代的土司,朝廷一概视之为“蛮夷”,对其各自的领地不完全像内地一样视为“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口头承认大明的宗主地位,一般而言,自治程度很高,对其相互之间的战争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谁打赢了发一道敕书:你就是那地方的王了,以后要乖哦……故而这些地方都不怎么太平。不过,上千年来,中原王朝都采取差不多的“羁縻”政策:一方面用巨大的军事体量保持震慑,一方面给些小恩小惠物质利益笼络,以维持一个过得去的边境安宁的大好局面。 杨总可不管什么安定团结不团结——别废话,大皇帝派咱家来的。忠不忠,看行动! 到了云南,先是在阿瓦孟密一通挖宝石,惹出来一大堆乱子。地方官陈用宾上书向万历投诉:这样乱搞不行啊,容易惹出边患。万历正在美滋滋看账本,“疏皆留中”(扔一边不搭理)。 因为杨总是大皇帝的人,只要皇上不说话,地方官硬是拿他没招,于是杨总继续胡来。弄得当地土司发现“内附(部落做大明的臣民)不保首领土地,而附缅得安全”,从而离心离德。 当地骑墙的土司主动投靠,缅王当然开心。缅人彪悍,急了就搞群体暴力事件。杨总发现麻烦有点大,再胡闹就得硬碰硬来一场灭国之战了。凭他自己的斤量,为了平“边患”,大皇帝是把他送给缅人消消气息事宁人、还是选择一场要花费几百万两的战争,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于是不敢再折腾那里,把目光投向境内。 不出意料的,他发现了丽江的铜矿! 更要命的,他一口咬定,经过科学论证,含铜量最高的一个富矿,就在木增老爷的山寨下面! 显然,此时的木老爷,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竟然调集人手,三下五除二地赶跑了杨总的拆迁队。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圆头圆脸一身纳西族民族服装,拎着根棍子——这厮本来拎着长刀的,被木老爷劈手夺过:“用这个”,然后塞了根棍子给他——追了杨总的拆迁队长张安民两个山头。 张队从此留下恐木症,任凭杨总说好说歹死活不在丽江待了,杨总只好把他调去腾越州(今腾冲),主持当地税务局(税厂)工作。 这圆头圆脸打架不要命的家伙,便是谷白桦。 暴力抗拆?这还了得!杨总急了,命令云南知府熊铎调兵攻打木老爷的山寨。 熊知府当场吓尿了:“杨公公、杨大使,使不得啊!木老爷可是当年太祖爷亲授的世职,也是我大明的知府啊!知府打知府,千古未闻啊公公!这事,往小里说叫混蛋,往大里说叫叛乱啊!” 谁说杨总身上没有能硬的部件?杨总的两手就很硬!怎么可能听你这厮废话,杨总二话不说,一方面上奏熊铎贪墨矿税——嗯,不是你撞的你为啥扶她?哦,错了,没拿好处你凭啥做好事?另一方面以天使的名义调来了邻省的部队,真把木老爷的一个寨子强拆了! 木老爷琢磨了一会,强按下攥着刀红了眼的谷白桦:“别急,还不是时候。你去找一下贺指挥,就说我有事相求。” 当地其他知州知县等地方官全怕了,纷纷找来找杨总求情:“杨大使,您可不能这样啊!木老爷是有朝廷命官的身份,这事可能真会有后患!而且,其他不在体制内的小土司,可没那么多顾忌,您差不多就得啦……” 杨公公正在意气风发,怎么会听汝等呱噪!一挥手:“儿郎们,报销大皇帝的时候到了!咱家探矿队已经探明了,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那些土司寨子下面都是矿!都给咱家拆了!”尖细的嗓音响遏行云。 让杨公公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当地最有实力的木家寨不堪正规军一击,但其他不入眼的小土司们,却把各路外省明军强拆队打了个屁滚尿流! 嗯,您猜对了——木老爷找贺指挥就是为这事。 贺世勋等几个军头都在铜矿上获得不少利益,眼看着眼前的肥肉被杨公公连锅端走,心里能不恨么?经过木老爷的指点,各寨陆续“捡到”了不少周边卫所“不慎遗失”或者“报废”的武器,其中竟然还有朝廷专供边军使用的虎蹲炮一类的大杀器!内地的官军哪里见过这个!与此同时,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身穿民族服装却不会讲东巴语的汉子,用南腔北调连比划带演示的,手把手的教山民使用这些武器——有的竟然还在操练各种防御、攻击阵型! 面对哭爹喊娘溃不成军的败兵,杨公公有点傻。正在这时,一个噩耗传来:腾越州的税厂被当地百姓一把火烧了——那位说啥不在丽江待,被派到腾越州的张安民张队,哦,现在应该叫张局长了,哦,算了,叫啥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被当地百姓砍了! 砍成了好几块。 本篇知识点: 六扇门的由来有两种说法。 其一。传统负责司&法&部&门的有三个: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合称“三法司”。这些机构的大门,按照形制、礼法的要求,都只能是三开间(两根立柱之间为一开间)。与每个开间对应的则有两扇大门。这样,整个办公大厅合起来共有六扇门板。上至三法司,下至州县衙门,皆如此制。所以民间称呼衙役,捕快等以此称代指。 其二。野史称万历年间,朝廷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名捕、杀手等于一体的秘密组织,专门处理国家级大案要案。这个机构很神秘,除了北面是墙,东、南、西三面,各开两扇门,遂得名——不过,个人管见,这个听听就得,别当真。 寺和庙。 寺,其实通“侍”,是指朝廷的一个服务部门,比如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等。 汉朝白马驮佛经东归,还带来了一个(有的说俩)高僧,以及一尊释迦牟尼像。起初,朝廷便是在鸿胪寺接待。高僧留下传法,汉永明帝为了表示隆重,便在洛阳建白马寺——你看,这个新房子跟接待你的政府部门规格相同,也叫寺。白马寺也被亚洲其他国家的佛教徒称为“祖庭”。 庙,是祭祀先人的场所,比如太庙。太庙是皇族祭祀祖先的场所,在皇宫里。皇宫是皇族的内宅,除非咔嚓来一下,其他闲人免进。再比如孔庙,土地庙,家庙等。再后来敬拜佛祖观音等的场所,因为也有祭祀的含义,也就称庙了。 外面叫“堂”,朝堂。合起来便是内庙外堂,所以有个词叫“庙堂”,专指家国一体的内外朝廷。 庙是祭祀皇帝祖先的,寺是为现任皇帝服务的,所以,理论上来讲,庙的规格要比寺高。 但不管怎么说,白马寺是皇帝命名的高大上的称谓,所以后来佛家弟子修建的礼佛场所,都叫寺、到了百姓这里,看见香烟缭绕,就叫庙。至今,寺庙逐渐变成一个词了。 章节目录 第41章 谷白桦 第41章 谷白桦 杨总有点怕了。 别误会。 拆迁队挨了暴力抗法的揍、哪怕是心腹张安民被大卸八块,土司百姓的怨声载道、地方文武的告状……这些杨总都不怕。 杨总只怕一个人、一件事。 杨总怕的人是万历大皇帝、杨总怕的事是从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变回服务员阿荣。 因为到现在,除了给大皇帝送了些缅甸翡翠,拍胸脯夸海口说的“每岁数十万两”也就完成了十分之一左右——而在大明,翡翠不值钱!汉族士大夫喜欢光华内敛温润如脂的白玉,对花花绿绿的的翡翠非常瞧不起,一概以“假玉”冠之。直到以后的满清入主中原,喜欢大红大绿的满族同胞见到五颜六色的翡翠爱不释手,这些东西才身价陡增(想想现在东北馆服务员的大红花袄~无疑,闯关东的汉人们是受了多大影响)。 杨荣知道,自己是大皇帝的家奴,满朝文武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更不用说那些土司和百姓了。大皇帝的一句话,可以让自己荣华富贵,也可以立即变成丧家之犬。 杨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暴力抗拆? 这还了得!抓人,给咱家打,往死里打! 明史记载:“杖毙数千人”!个人感觉可能会有所夸大,大板子拍死几千人应该有些夸张——比如,文人说红衣大炮一发射“糜烂数十里”,即使在今天,也只有核武器才有这效果——但打死几百人确有可能。 堂堂官军,居然被土人撵得到处跑? 都是你们这些地方军头暗中破坏!给咱家抓! 为了杀一儆百,逮捕了指挥使樊高明,先是戴枷游街示众,然后判站笼: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不听咱家话的下场! 再后来,又抓了管堡指挥使贺瑞凤——咱家找你要四十匹快马,你竟然说凑不齐?谁特么管你有没有,咱家代表的是谁你知道吧?任务没完成就是态度不端正,态度不端正就是对大皇帝不忠!给咱家打! 还有你,你,你,都特么不是好人!都得给你们抓起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杨公公如此豪横,手下的儿郎们自然如狼似虎。为了区别于地方上的普通执法人员,杨公公这些手下均著白色生绢材质的公服——“皆衣缟”。缟,就是白色生丝。胸前饰以蓝色蝙蝠的补子。明眼人一看便知:大明官服,文禽武兽,杨公公的这群白衣人是效仿锦衣卫飞鱼服的“乃文乃武,亦禽亦兽”之意。 别看这帮白衣家伙们对付不了暴力抗法的土司,欺负起老实巴交的百姓们来那可是穷凶极恶。欺男霸女敲诈勒索都是小儿科,这帮家伙到后来甚至看不上粗手大脚的纳西妇女,以种种冠冕堂皇的名义公然私闯民宅,搜掠财物之余甚至淫辱有功名缙绅的女眷! 而地方官们对这帮白衣人都束手无措,敢怒不敢言。 杨总这类人的特点都是遇到怂人就搂不住火。地方众文武越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便越发变本加厉。动了真格的,扬言要“尽捕六卫官”——六个卫的指挥使谁也跑不了! 终于,杨公公作到了头儿。 万历三十四年正月十一,杨荣派人去抓贺世勋。 这天,谷白桦正好在营里。 见几十个地痞流氓气势汹汹拎着铁链子,套在自己恩主的脖子上,把朝廷正三品武官像条狗般的拖出指挥帐,谷白桦再也按耐不住了。 别忘了,这家伙曾经因为错误的情报,误入匪窟,以六&死八伤的代价将十九名彪悍的藏匪尽数砍了脑袋——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些无赖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铁链有两道,牵铁链的是四个人。前两人的铁链缠了一圈,套在贺世勋颈上,后两人手里的,箍着其两臂连同胸部。 没有拦阻、没有交涉、没有咒骂、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谷白桦拎着刀斜刺里迎着白衣人去路走了过来。 第一刀挥过,左前的家伙从右颈到左腋下一身两截。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刀,右前的家伙被一刀贯心而过,直没入柄。 抬脚踹着这厮的小腹拔出刀,谷白桦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飙出的血箭射了自己满身满脸,拎刀直奔后面那人。 后面的两个家伙想扭身而跑,但跑不动——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也为了省力,他们都把铁链在手腕上挽了几圈,情急之下一时间无法解开——这根铁链的一头还在贺世勋的身上。 第三刀,一个家伙刚转过身,后脑头,如果发现皇命不太合适,掌印太监有权要求重新斟酌文字。故而,陈矩,便是此时的太监第一人。 更可况,陈公公此时还有另一重更加让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提督东厂太监! 陈矩进言万历:“若但归罪有司,缇骑逮问,诚恐往返路远,耳目惊慌,传闻不便,宜从宽行勘。” 这话说的有学问! 我们知道,皇宫大内,说话很有讲究——陈矩这话可不能直接按古文原意直译,背后是有潜台词的:如果因为这个货把地方官都抓了,这一路万里迢迢,途经之地,所有地方官员心里咋想?小道消息满天飞,搞不好边疆还会乱,大家不仅都不干活儿了,还可能离心离德,这事可就大了! 沈鲤不失时机的上奏:“臣闻杨荣之众皆衣缟,此断非国朝之吉兆也。烈焰以焚,天灭之也。若以此责地方,恐违天意。”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穿白衣服的满世界跑,这得多大的丧事啊!把他们都烧了,这是老天爷要灭了他们,好事! 万历可不傻,片刻间便琢磨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下令:只惩治贺世勋等几个首恶,“余皆不问”。不仅不问,熊铎等人继续官复原职——杨荣及其爪牙的各种花式死,便如大皇帝眼前的一粒灰,拂尘轻挥之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贺世勋本身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已把谷白桦的后路安排好了。木增老爷送了谷白桦两匹好马,跟迪庆州的社兹丹增活佛打了招呼,让他带了时年十四岁的堂弟谷白松去投奔。谷家的其他人,都改换了纳西族籍,进了木老爷新盖的寨子。 谷白桦既不愿寄人篱下,又不甘心做喇嘛,在去迪庆的路上,遇到一伙马贼,遂带着谷白松入了伙。 入伙没多久,在四川黄龙喝多了青稞酒,大醉中被官军捉住,因为是从犯,稀里糊涂判了充军,又和谷白松一起被发往宣大戍边,被分到卢勇营里。 有次卢勇从马市给自己弄来一匹好马,但性子太烈,连着几天连踢带咬地不让人近身,甚至把营里要给它强行上鞍的马夫踹断了肋骨。一众叫花子兵围着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卢勇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正想一刀杀了给自己挽回些颜面,叫花子堆里冒出一个黑了吧唧圆头圆脸的家伙,一口蛮子腔地说俺来试试吧,然后就跟那匹马聊开了。只见这家伙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蛮子话一边向跟前凑。也怪,北方的蒙古马好像听懂了西南的纳西语,竟让他凑到跟前,还让他摸了脸。只见这家伙猛地一窜,突然飞身上马!那马觉得上了当,长嘶着人立而起,想将这厮甩下来一蹄子踩死,被他牢牢扯住鬃毛,几次都没甩脱。随后,便围着围栏狂奔起来! 马是一种比较聪明的动物。尤其是烈马,在被驯服以前,会考教自己的主人。为了摆脱骑手,它们会使用种种方式——而这些方式,对骑手而言,往往非常危险。比如说,紧贴着围栏飞奔,让围栏将骑手的腿卡折掉。再比如,会在飞奔的时候突然停步,没有经验的骑手会被巨大的惯性远远地甩出、它们还会从那些刚好与自己身高相似的树枝下驰过,让横枝把背上的骑手扫落……而这些伎俩对那个蛮子全然无效,这厮不仅好像长在了光溜溜的马背上,而且竟好像有心灵感应,对马匹即将使用的招数了如指掌~有两次,那马高高的人立而起,猛然后翻,要用自己的体重将背上的人压个半死!但每一次,这个蛮子都能在马匹失去重心堪堪后摔的一刻轻松地跳下来,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它重重摔下,然后刚刚翻身立起的瞬间再次蹿上去! 终于,烈马服服帖帖地小跑起来。等这家伙再次经过卢勇面前翻身下马时,那马竟像被根无形缰绳引着般的跟着,还不时低下头去嗅他的破衣服! 于是那天,谷白桦带了谷白松,一起成为卢勇的马卫,并结识了关盛云等人…… 本篇知识点: 明朝十二监。 司礼监:十二监之首。职责有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总管其他宦官事、兼任他职,比如东西厂提督,南京守备等。 内官监:掌管卤簿、仪仗等。 御马监:一开始时候是养马的,后面监管军务,很牛。 神宫监:太庙和其他祭祀场所管理处。 尚膳监:大内食堂。 尚宝监:刻章办&证,管各种印信的(大皇帝任命官员,比如平蛮大将军,要刻一方印,在白纸上盖出印记分送各地。以后这位大将军要哪里配合,公文上用印,地方官收到命令,会拿出存档核对公文上的印记)。 印绶监:文档室。 直殿监:保洁部。 尚衣间:裁缝管理部。 都知监:大皇帝出门时,前面狐假虎威装蒜的。 章节目录 第42章 征发 第42章 征发 根据都司府鲍大人直接下达的命令,延川县召集了所有力量,在限定的日期往援延长。兵卒们行到半途先是遇到了逃难的百姓,随后惶恐未定便被谷白松率领的马队突袭,包括带头的知县和县丞在内阵亡百余,剩下的大部分,在马队的兜剿下丢盔弃甲向南跑去了延长方向。龚德润的振勇营汇合了谷白松,非常轻松地占领了守备一空的延川县城。 大军出发前关盛云和罗咏昊交代过谷龚众将,适当约束手下,莫要像在延安府这般做得太过分。所以,两个县的百姓虽免不了受些劫掠奸&淫,但大体来说,境况比他们想象中要好上许多,至少,两县被杀的百姓加起来也仅仅是个位数。那时节,中国特有的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混账“贞操”观还没形成。这东西主要是在满清时期被那帮想做奴才而不得的汉族没骨头腐儒折腾出来的,在此以前,远没到受辱就要投井那么变态——妻女受辱自己不敢抄菜刀跟施暴者拼命,反而说什么别拦她死了干净?这事,得什么样的王八蛋才能干得出来?! 插个小故事。 北宋,元宵节。圣天子与民同乐赏灯。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有人报:抓到贼人一名,偷了御用的金杯。 偷金杯的贼人是个女性。分诉道:今日佳节,君民同乐。大街上圣上赐御酒,臣妾喝了一杯。但不胜酒力,自觉脸红耳赤,怕回家丈夫误会与闲人吃酒,想偷拿赐饮的金杯回家做个凭据。再不敢了,求恕罪…… 史载:“帐内人大笑,曰:‘与之’”! 好一个与之! 这位大笑说“送给她吧”的人——是宋徽宗。 读者诸君,您此刻是不是对这位玩花石纲被掳走的“著名昏君”有了些不同的感觉? 尽信书不如无书。历史人物绝非幼儿园小朋友要么“好人”要么“坏人”非黑即白般简单——窃以为,如顾城先生的《明末农民战争史》、罗尔纲先生的《太平天国》等大作,史料价值固为确属难能可贵,然以所谓的农民无产阶级、反动封建统治者地主阶级等特定观点去硬套历史则大可不必——把先后都称了帝的李自成张献忠们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东西做成光环扣在他们头上,何必呢?朱元璋等没成气候时就是正义的“起义军”、成了事称了帝,一夜之间便完成“蜕变”,立刻成了反动封建统治者……这觉睡得累不累啊! 言归正传。 无论是谷白桦还是龚德润,既不是吃人的妖魔,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虽然没有纵兵屠城,但也没太跟两个县的百姓们客气,反正要离开,能带走的浮财自不会放过。高门大院和衙门库仓大小店铺,凡是看起来能抢的都没放过。但他们真没怎么抢粮——关盛云罗军师已经跟陕西当局谈好了沿途粮草供给,不需要再费力从百姓家里搜刮那三五斗额外负担了。 不过,丁壮肯定是要抓的。未来这一路何止千里迢迢,如果没有巨大数量的辅兵做保障,任你战兵数量再多,再能打,部队也废了。失去辅兵一至三天,部队便会瘫痪,丧失机动能力、超过三天,战斗力将直线下降:你必须分出大多数战兵去做打水、砍柴、烧饭、挖沟、搭建修补营垒等后勤工作,前提还得是你有足够的存粮,而且据守营寨不出。撤退、追击、迂回包抄等战术想都不要想!没有辅兵背,战兵们自己穿一身铁行军?不用走多远,十里路就行——不用等人来打,自己就累趴了。 龚德润在延川一把火烧了县衙,抓了千把壮丁,让他们推着拉着抢来的财物,回到延长与谷白桦汇合。 谷白桦的工作更多。 无论是于胜良原来征募的守军,还是被马队从延川方向赶过来的溃兵,都在延长周围野地里猫着,直接威胁比龚德润那里多不少。尤其是治安方面:这些溃兵也要吃饭,不敢进城就只好抢逃难百姓。后来百姓们也逐渐明白了,虽然贼人们占了城,回到家里,反而比野地里安全——至少,只要不拼死抵抗,性命总保得住。 谷白桦毕竟在民风淳朴的丽江长大,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见百姓们陆续回来反倒有些感动,索性下令:除了商铺和富户,不得骚扰普通百姓。而前者,只要态度好,主动交纳一些财物,也就没事了。城里的缙绅们见此,胆子也慢慢大起来,主动承担起协调沟通的工作。当然,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有了缙绅们的协助,谷白桦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 首先是人员甄别。在谷白桦郑重承诺把人都带走不会留下祸患后,缙绅们领着搜捕小队挨门挨户辨认,把城里那些威胁百姓藏匿自己的散兵游勇都挑了出来。然后缙绅们又组织家丁和居民,带着小分队到野地里找人。哪里隐蔽能藏人,本乡本土自然比谷白桦这些外来的家伙们熟悉得多。缙绅和邻居们扯脖子一通喊:“额是住哪里的某某某,乡亲邻居们出来吧,没事啦,大军不杀百姓!”效果非常好。两天不到,流落荒野的百姓九成九回了家,同时也抓到了散在外面的几百兵卒。试图逃跑和抵抗的,要么被当场格毙,要么被外圈的马队截杀了——延川那里没啥事,谷白松比龚德润早回来三天。 略有一点麻烦的是抓丁。缙绅们也知道,这个肯定是逃不掉的事,但心里总还是偏向本地百姓,因此有些难办。以三丁抽一为例,三个壮劳力里抽一个带走。听起来还行,但真落到执行层面完全是两回事。比如说,男性十五到五十五(各朝代规定略有差异)为“丁”,一家五口,爷爷五十一,爹三十三,儿子十六,还有奶奶和娘。无论带走的是爷爷(大概率不会,因为谷白桦肯定不想要累赘)还是孙子,十有八九会死在外面;可如果把爹带走,这家的天也就塌了,搞不好过不多久便会全家死绝。为这,缙绅们和谷白桦的沟通曾险些进入僵局。 后来还是一起跟了来的罗世藩灵机一动,给谷白桦出了个好主意:买人。 反正有的是物资。于胜良屯的几十万斤杂粮对大军来说不算啥,谷白桦早就表示不要,临走时会统统交给缙绅分给众人。但对百姓们来说,有几百斤,全家就足足一两年不愁吃饭了——当然要掺点野菜,那年代地主家也不可能顿顿吃干的。 说干就干,缙绅们写了告示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地宣传:主动报名的,每人发二百斤粮,前三天来的还额外加二两五钱银的安家费。第四天第五天,只发粮,不给钱。如果人数凑不够,第六天抓人,抓来就跟着走,啥也没有!他们自己也以身作则。既然免不了,干脆直接唤来自己的家丁长工:你们几个跟着大军走,我已经跟谷将军说好了,会妥善看顾你等。至于家里,都放心,全交给我了…… 百姓们私下一合计:与其最后赌命大概率落个啥也没有,还不如又领银子又有粮呢!一个劳动力换一家人一两年的口粮,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根据以往的经验,被官家摊上劳役,你不仅要自带干粮,几个月人没了,还不是白白没了?你敢找官府要人不成!自家已经主动报名出了人,即便大王们末了儿没凑够数,也不好再按住同一只羊死命薅羊毛了吧? 三天不到,来了三千多人,比罗军师要求的两千多出来五成。直到第四天还有人过来,说什么路远听到消息晚了,缠着招兵的小头目们死乞白咧地讨银子…… 除此以外,谷白桦还收罗了铁匠、皮匠、长木匠(盖房建屋的)方木匠(做家俱的)圆木匠(做盆做桶的)等十几家匠户,又抓了一个兽医,一个郎中。尽管大部分匠籍者在大明官府那里只是半奴隶身份:政府摊派工作,日出而作日暮放回家。至于工钱么,想都不要想,只提供勉强其维持生计的衣食。可毕竟算事业编,生活还算相对稳定,所以这些有稳定收入的手艺人一开始并不像主动投军的家伙们那么情愿,进了营就末日降临般全家抱头痛哭。 但在谷白桦这里,他们都算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啊,特殊人才就得享受特殊优待!还是罗世藩的点子:一大碗油汪汪的肥肉外加厚厚的一摞掺了不少白面的大饼杵到眼前,连老带小一通风卷残云之后,再不需要谷白桦等做什么思想工作了!大家纷纷发现,体制外原来是人才的天堂啊! 铁匠的锤子论起来虎虎生风,几天的时间便打出来往常几个月都未必能做出来的那许多刀枪、皮匠三天不到给谷将军做了副上好的马鞍、方木匠给谷将军打了行李箱、圆木匠给谷将军做了洗脸盆洗脚盆,还都穿洞套绳地能系在新马鞍上、长木匠追着谷将军问啥时候想盖个宅子就等您一句话、兽医一头扎进马棚挨个掰开马嘴往里面伸脑袋、郎中挎个药箱见人就抓过胳膊来把脉,几副大补药下去把谷白桦灌得鼻血长流,以至于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谷将军打心里怕了他,郎中远远看见谷将军呲牙一乐,屁颠屁颠就往跟前跑,谷白桦吓得两手齐摇:您别过来,俺今天真没病……扭头就跑,仿佛后面是京师三大营的人马都在追他一个! 这时候,龚德润也到了。 看谷白桦这里一切都那么和谐,老龚心里那个气啊!自己毕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把个延川县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说,虽然最后把库粮给百姓分了,背地里还是挨了不少骂;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还是个蛮子,才花了几千两银子,坏事一样没少干,竟被百姓们夸成活菩萨!他娘的哪儿说理去……好吧,现在的龚地主真是财大气粗,几千两都用上了“才”字! 不过,这个鲜明的对比,让关盛云部的所有人明白了两个深刻的道理: 1、缙绅阶层的配合,对维持地方秩序的作用远比钢刀大得多。 2、系统性有计划征发的效率,远比纵兵抢劫高得多。 理解了这两个道理,在未来给关盛云带来很多好处,这是后话。 返回延安府前是例行的整训编伍工作。 谷龚二将先是把自己的亲卫队狠狠地扩充了一番。从本营老兵里挑出些经过实战检验的精锐编进自己的亲兵队,使每个卫队的总人数达到差不多五六十的样子。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关盛云还是朝廷,谁都不会管手下各路将领的亲兵数量:反正那是你的“私兵”,你要自己掏钱养。你要负责让他们吃饱,吃好、你要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装备、还要让他们接受系统的训练。总而言之那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既可以送人做人情,也要指望他们关键时刻救命。一句话,你有本事弄来多少钱,你就能养多少人。 然后是补充自己的战兵营。最理想的候选人是朝廷那里的溃兵。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忠君报国,只是识字的士人们才有的观念,他们倒是从小念书时被灌输过。对其他绝大多数最底层的人而言,当兵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跟理想和信念无关。这些人压根就没什么理想,如果硬要有一个,那所谓的理想就是有饭吃。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只要能吃上一碗饭,他们便会毫无顾忌的服从命令去杀任何人、如果战败被俘虏,他们更可以毫无内疚的投到另一方阵营砍回来。说白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听谁的话去砍另一方。所谓的“忠诚”,往往仅局限于亲兵家丁和嫡系将领这类小圈子:“卖主求荣”是令人不齿的,哪怕是敌方,一般而言也不会鼓励这种行为。 刚锋营和振勇营都不止补充到齐装满员。传统上来说,每个战兵营会由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组成,每队人数一百出头,加上亲兵和塘骑斥候总共五百人左右、大些的营有五个队,那人数就奔六百去了。谷、龚二位,都把自己的营扩编到六个队,如果不是怕其他将领跟他们急眼,这二位还不会收手呢。 剩下的统统暂时先编进辅兵营。当然了,除了那些心里清楚自己条件确实不够当战兵的家伙们,否则大多数人还是想当战兵的——不仅吃食待遇比辅兵高很多,只要打仗打赢了,总能有机会抢劫发点横财。 于是怨声载道。 谷龚二将只能安抚众人:到了延安府,还有好几个营有缺额,那时一定会被其他将领挑了去。 比较惨的是延川县的衙役们。这些六扇门的家伙们比其他老实巴交的普通居民见多识广,满肚子坏水鬼点子,又一直打着朝廷的招牌抢百姓们的饭吃。编进战兵营,搞不好会就弄出点乱子来。不说临阵倒戈,时刻想逃跑都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所以,只能当消耗品:在辅兵营当牛做马,啥时候累死啥时候算罢。延长县拦了廖兴湘烧库房的那几位还好,谷白桦都没怎么难为。而延川那些,统统被龚德润一股脑地抓了来。 章节目录 第43章 行军 第43章 行军 谷龚二将率众返回延安府。 除了被编入战兵营以及国清林原本带来的辅兵,这二位从两个县足足带走四千多人,而且都是精壮——这次真是赚大了。国清林一开始乐得嘴都合不拢,继而想到留在延安的那帮家伙不可能放过这许多战兵坯子,又开始发愁,嘴里成天价一会儿日天一会儿日地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国清林把匠户们单独编了一个队。这些人是宝贝疙瘩,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能给!他早就想好了,将来还要大大的扩编:一个兵械营,专门负责为大帅制作、修理军械;一个土木营,专门制作攻城器械和建筑营盘、一个舟车营负责大军运输、一个医护营救护伤病——但实现这个理想有些难,现下各营官都把抓来请来裹挟来的郎中死死扣在自己手里,比如这个谷白桦,连兽医都扣下了!攻城填壕的炮灰们随时抓随时消耗就好了,辅兵营一定要建立起自己的核心队伍。 有了这许多劳力,沿着延水逆水行船很轻松。虽然近两百艘舟船大都装满了战兵们的武器铠甲,以及生铁、铜器、被服布匹和牲畜等抢来的财物,每船按大小配上十几二十个拉纤的,速度不比空手行军的队伍慢多少。 大军又在延安府休整了几天。 果然不出国清林所料,四千多丁壮,被各位将领强行拉走一半多。关盛云亲领的亲兵营都是信得过的老人,而且一般不会承担一线的冲杀任务,只是象征性地补了二十几个人;高藤豆和尤福田二位因为资格老,除了补满旧部,又各自扩编了一个营出来。高藤豆原来有两个营的编制,这厮是个文盲,觉得啥动物厉害加个飞字就会更厉害,所以分别叫飞虎营和飞豹营,这下又扩了个飞熊营出来。尤福田原来带的随口叫田字营,扩了一个以后缠着罗咏昊帮起名,罗军师问问了八字,屈指一算这厮五行缺水,随口给他改了天一营又加了个怒涛营。张丁原来只是挂个营的编制,实际上只有两百多人,这次也补齐了人马,本想起个厉害名字叫破锋,谷白桦正懊悔自己脑子不够使为啥就没想到可以再扩个营的编制出来,一肚子邪火全撒在张丁身上:“老子叫刚锋营,你叫破锋几个意思,私娃子要不要比划一下?”虽然关系不错,张丁打心眼里怵谷蛮子一头,最后小罗军师打圆场,说姓张的祖宗里有个牛人叫张天师,急了就五雷轰顶劈人玩,帮着起了个霹雳营的名字,张丁觉得够拉风,开心得不得了。除了各营将领自己的马卫,马队扩到两百来人,谷白松做队官,由关盛云亲辖,一专多能:既充当大帅的马卫、又做大军的骑兵队,有时还要临时客串塘骑斥候。 关盛云没想到,仅仅在陕北一地,竟能捞到这么多油水,算了下账: 自己亲领一个亲卫破霄营,外加一个两百多人的马队。 高藤豆三个营和尤福田的两个营都是齐装满员,谷白桦和龚德润每人一个超级大营,张丁一个营……仅仅真正的战兵就有将近六千人,还有个超级大的辅兵营,足足一万五千多人——目前为止,全大明没有任何一个军镇的总兵官拥有这个实力!而且,麾下兵员质量非常高:朝廷兵部在册的所谓战兵,那可是老少病残各种人都有的,绝不会像自己这般齐刷刷都是青壮。 这下真的算是兵威赫赫了。 穷人乍富,小农意识开始抬头。于是关盛云打起了小九九,私下找罗军师商量,是不是可以打一下西安府。 罗咏昊没给关盛云任何发挥的机会,当场就一口给否了。 理由很简单:陕西民风彪悍,秦兵在历朝历代都是优秀的兵员不假;但陕西太穷,正儿八经的正规军都要靠朝廷不计代价地从江南通过漕运转运粮草饷银,不说战损,就算打下来又能如何?真打下省府,下一步就没人再会跟自己谈判,等大军把周边吃成白地,不用等朝廷围剿,只要封锁起来,不战自溃。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谁会当真铁了心做贼造反?都在本乡本土,搞不好一场大雨,部众就会跑一半回家种地去了!所以,还是要走。 当然,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可以多要些银粮物资也是必要的。 按照事先的约定,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往甘泉。 从延安府到河南,相对而言,只有这一段路比较辛苦:因为没有水路可以借助。不过,有一万多高质量的辅兵做保障工作,沿途还能随时抓一些补充,又不愁粮草物资——大明陕西省府在沿途已经光明正大地以练兵和剿匪的名义设立了一系列粮台兵站,随到随取随吃,总体上来说行军很顺利。 朝廷有明文规定:各路官军行军途中需要的粮草,由沿途州县负责提供。一则兵贵神速,如果携行太多物资会大大拖延行军速度;二则,没有高速公路和重型卡车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组织并承担千里运粮的巨大成本;第三,当兵的都不是啥好人,吃不饱肚子肯定会骚扰地方。所以,最佳策略,还是由各地提供些吃食赶快让这帮瘟神过去。 不过,下面执行起来便完全走了样:州官县官都是文官,只要自己辖区没遭匪患,他们便根本不怕武职的将领!于是,各种奇葩的补充条例都冒了出来。 比如说: 各地不会给过路的客军提供粮草,而是做好了饭食给他们送过去。理由很充足:武将都目不识丁,不懂什么“大义”,他们会贪污啊!送了十万斤米面,他们扣下一半只煮了五万斤给那帮炮灰吃,朝廷岂不是亏了?所以,我们做好了,不吃就馊了,你不就没法贪污了?当然,我们文官自幼读圣贤书,一个个都是道德君子,说给你提供了十万斤粮,就是十万斤,贪污报花账这等事是绝不可想象的!哦,给朝廷报的是十万斤原粮、给你送的是十万斤饭食,里面有一半多都是不要钱的水,这个不需要说那么细节,对吧? 你们到了本县,本县当然要给你们提供饮食——但是,抵达当天不给!为什么呢?当然是为朝廷啊!你们为了多吃饭,一天跑两个县,尼&玛一天吃四顿?还有不少三县交界的地方,转悠大半天,岂不是能吃六顿?这还了得!所以,当天不给,第二天再说!朝廷难啊,你们要体谅,对吧(注意,以后有一支军队哗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种情况下,大明官军的行军速度堪比乌龟:只要你驻扎下来,当天地方政府不会给你提供任何物资——想不饿着肚子睡觉?呵呵,自己带点东西啊!如果你明明可以越过一个州县直达下一站,你最好还是磨蹭一下——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哟。你急行军一整天,到了那边反正也没饭吃,还不如在这里歇两天:第一天不紧不慢地扎营早点歇着、第二天啥也别干,安心等着两顿饭,吃饱了就睡。第三天还可以赖一天,再狠狠地吃两餐,第四天可以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下一处,嗯,反正这天就没饭吃啦……所以,在天气、路况、部队健康状况等其他一切条件都是最理想的条件下,部队行军的速度,依然是龟速。按当时的标准,如果一支部队长途行军速度能达到日均二十至三十华里,那便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 这个可以偷懒的弊端很快被发现了。所以,还有些地方,实行的是升级版:第一天到达你挨饿活该,第二天我给你提供点吃的,第三天给老子滚,啥也没有!下雨下雪?少废话,滚!泥石流?滚!桥断了?活该,去死吧!说啥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咦,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你我都是为圣天子效力,怎么还给我送银子?使不得使不得。啊?兄弟们的心意?这我怎么好意思啊!啥?下官若是不要便是拂了将士们的一番美意?哎呀,将军这么一说,下官再推辞也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呢,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咱说好了,下不为例哈!唉,你看这天气确实糟糕,嗯,虽有朝廷明令,这法度么,也不能不讲人情不是?下官豁出去了!来呀,给大军再准备三天的伙食…… 您没看错——朝廷的正规军将领有时候真的要自掏腰包交买路钱的。当然,将领的银子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么……您猜呢? 而每次拔营,兵卒们都知道今天又没饭吃,自然怨声载道。这时候,军官们便要各显神通:答应每人给几枚大钱者有之、皮鞭军棍照脑袋上可劲儿抡者有之、抓几个倒霉鬼砍了脑袋杀鸡儆猴者,更有之。部众开拔时突然哗变的,也有之,而且不少! 这些事,都是朝廷正规军——官军们才需要面对的。关盛云是匪,所以,统统跟他无关,他才不会担心这些! 反正已经跟陕西当局说好了,只要路上别公开打出什么旗帜,沿途官员都会心照不宣地把他们当官军做好接待工作。嗯,而且尽职尽责、保质保量——保证抵达当天就有热饭吃!至于接待的是官兵还是贼兵——有区别么?窗户纸挑破就没意思了,大家心知肚明便好。普通百姓们则更不需要担心:都是不识字的文盲,又没有京师大人们的微信,怕啥?万一哪个家伙不知好歹造谣传谣……哼哼,我大陕省可不是法外之地! 有的是辅兵,不担心物资,关盛云甚至把两百多只船都带上当大车用了。船上装满了物资,垫上几块厚木板,木板下是木棍,推着走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棍木板挪到前面再垫上……到了甘泉,便可以沿着洛水顺流南下,直抵潼关卫,这些船还有大用场呢。 尽管已经达成协议,手里也扣了几位高官做人质,关盛云还是不会完全相信陕西当局。罗咏昊也持这个观点,而且进一步提出,要利用这个机会训练一下塘骑斥候的侦察能力,这一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入河南以后可能就完全是敌境行军了,侦查工作的好坏将决定大军的生死。于是,从谷白松的马队抽了五十人,又让营官们各自抽了十名马卫,由谷白松亲自率领,组成一支塘骑部队,罗世藩负责教他们识字——至少一些简单而又必要的字必须掌握、罗军师和将领们则负责教他们简单的计算和行军常识:道路通行能力计算、辎重承载能力判断、扎营地点选择与各营驻扎地界标示、各种预警信号的设定…… 不要被影视剧骗了,认为所谓斥候就是那种一路高喊“报……”进帐跪倒,随便说一句“前方发现敌人”,将领大马金刀来一声:“再探!”,然后答一句:“得令。”扭头退场的龙套。如同今天的特种兵一样,塘骑斥候在军中的地位极高,除了无可避免的遭遇战,一般而言,他们不会被投入战场。训练一个精锐侦察兵的成本,远高于养一百个炮灰。仅举一例:每天都要给他们足够的肉吃!动物蛋白能够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热量从而维持充沛的体力、维生素a可以让他们在夜晚能视物,别忘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是夜盲的!一个可以参照的比对标准:即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个拥有百亩良田的地主本人,每年吃掉的肉类不会超过十斤! 每塘五骑,共24塘。视地貌不同,各骑之间间隔百五十步左右——彼此要在对方视线范围之内。这样,大军便有了三十华里左右的军情触角,这个距离,也通常是大部队一天行军的路程。等接到从最远处层层传来的安全信号,大军开拔。 从延安府到甘泉120华里,关盛云走了五天。一方面在官道上推着船确实走不快,另一方面,罗咏昊要求部队利用这个机会,熟练掌握野外扎营的基本功。 塘骑要预先选定适合扎营的地点:视野开阔,灌木丛要提前烧掉(防止敌人火攻)、附近必须有小溪,最好有山丘做保护屏障,还要提前标定各营驻扎范围。每到一个新营地,辅兵们都要构筑简单防御阵地:主营地要搭几个瞭望塔、营外二里要修几座预警的烽火墩、营房要竖木栅栏、摆鹿砦拒马、几面挖壕沟、各营还要挖出厕所…… 除了避免满营狼藉,粪便还有大用处。在大明,人们相信“粪毒”的理论,无论营外撒布的铁蒺藜或插下的尖头竹木签、还是弓弩手的箭簇,甚至火药里,都要掺上这些东西,以“增强”杀伤效果。有时也确实管用:那时卫生条件差,人们也不懂什么叫感染,统统算“毒”——除了粪便,古人还要往火药里掺砒&霜、巴豆、狗血……等非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各个将领都有自己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方”,事实上反而大大影响了爆炸效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真正由硝石、硫磺、木炭三种物质组成的纯正黑&火&药,反而是再度从西域传回来的! 与关盛云不信任陕西官府一样,陕西都司府更不信关盛云。因此,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始终缀在大军后面,每行五至十里,便有两骑驰开,向都司府报告这股贼军的动向。 对此,关盛云和罗咏昊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终于,大军抵达甘泉。 章节目录 第44章 重生 第44章 重生 关盛云大军离开延安府的前一天,驻守安塞县城的步队撤离,搭乘了二三十只舟船,顺着延水抵达延安府。与此同时,沿河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驮着常文平向安塞驰去,与顺流而下的船队擦身而过。 守军刚刚离开,县城里的人们还懵懵懂懂的没明白过味儿来,常文平已策马入城,直奔空荡荡的县衙后宅——这里秋毫无犯,一切还是井井有条。闲的没事干拿了把扫帚扫地的老院子(看门人加家仆,安塞的县太爷也养不起更多的人了)目瞪口呆的看着老爷从天而降,招呼也不打一头扎进卧室。不一会,套了身青色官服、腰里挂了知县的官印雄赳赳出来,匆忙上前一把拽住:“老爷,这些天您去哪里了?您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啊!您怎么还敢穿这个出来?快脱了,被贼人看见就要了命啦!” 常文平挥手打断了老家人的絮叨:“贼人已经跑了。你快去召集里正们到大堂听本县吩咐!” 安塞县没多大,而且秩序维持的很好。不消一刻,衙役里正们便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惊讶地发现,平日里看起来滑头滑脑万事不出头的常太爷大义凛然地在大堂上正襟危坐,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只听常太爷慷慨陈词,要亲帅衙役和丁壮逆袭盘踞延安府的贼人们,一边豪情万丈地表达着忠君报国杀身成仁的决心,一边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惊恐之余,众人心中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以前咱们都看走了眼呢——这才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呐! 常文平匆匆安顿好了县里的工作,亲自率领一百五十名衙役丁壮,威风凛凛地杀奔延安府而去!大家心里虽怕,但又不敢违抗常太爷的命令,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再看看常青天骑在马上那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心底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幸好,在延安府北郊遇到一支百人规模的朝廷官军马队,众人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常知县和带队的游击交谈片刻,义无反顾地一马当先率众渡过延水,径直大马金刀开进了空荡荡的延安府。 延安府通判莫翰韬等大小二十来名官员被关在牢里许多日子了。 挨揍是免不了的。 贼人们为了榨出银子,发明了很多匪夷所思的酷刑。比如,最让官员们痛不欲生的一种刑罚,是用两块木板夹住脑袋,捆好后绳子里面插进一根木棍,抓住两头用力旋转——那滋味,“头痛欲裂”完全无法形容其万一!莫翰韬亲眼看见一个州判,成年后已经闭合的头盖骨缝被硬生生挤开,头皮崩裂开来,两个眼球恐怖的、完整的凸悬在眼眶外面,一张圆脸变成驴一般长……恶梦中每每被其凄厉的惨嚎声惊醒。 过了前几天,眼见得这帮官员实在再没什么油水可榨了,贼人们带有很强目的性的酷刑少了,境况好了些,却也有限。时不时还是有成群结伙的贼人喝了酒跑到牢里来,他们纯粹是为了获得可以折磨曾经高高在上大老爷的快感。 不知怎的,两天多没有人来送粥了。每天一大桶烂菜叶和霉米煮的稀粥是阶下囚们全天的伙食,有时贼人还故意当着众人面往里面吐唾沫。官员们饿了几天以后,再没有人能抗拒这碗粥的诱惑,连碗底都伸长了舌头舔得光可鉴人。 卧在草堆上饿得昏昏沉沉的莫翰韬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官靴映入眼帘,抬眼上看,是一件熟悉的青色官袍,再然后,是安塞知县常文平那张诚恳关切的面孔!耳中只听常知县在高喊:“下官来迟,害莫大人受苦了,死罪,死罪!”然后,便有人开了牢门,常知县快步抢进来亲手扶起自己……走出监外,仰头看看悬在天空明晃晃的日头、环顾一下周围举刀擎枪威风八面的官军马队和衙役皂吏,莫通判终于相信:这不是做梦,自己真是重见天日,两世为人了! 万幸贼人们没有把知府衙门一把火烧掉,美中不足的是,里面的财物连同官服官帽官靴等一应事物,早被洗劫一空。常文平亲自张罗着把莫翰韬等好一通洗刷,然后端来碗浓浓的菜粥,说让莫大人先养养胃——没想到,莫大人饿着还好,看到那碗粥,当场吐了!好吧,见到菜粥的大人们都吐了。肚里没食,吐出来的都是绿水,大人们拼尽全身仅存的那点气力连连挥手说:“快拿开,我等再也见不得这种东西”,厨子只好再给大人们蒸了软腾腾的面饼…… 常知县跑前跑后的把莫大人安顿好,赔了个罪:“莫大人,您先委屈一下,卑职这身衣服您先将就着穿穿,贼人们把裁缝都掳走了,回头卑职找人给您重新做两套。”说着话,把自己带来的替换衣服亲手披到莫大人身上…… 没等莫大人表达自己的感慨,只听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让我进去!”,更大声的是守门的衙役:“死叫花,快滚!额看你就像反贼的细作,再不滚当场打杀!” 常文平匆匆跑出去,正看见个破衣烂衫满脸污垢的老叫花子,左手端着个破碗,右手挥舞着一根竹竿,被自己的衙役拦着,在大喊大叫的要往知府衙门里闯!正待转身回去,突然觉得这老叫花子有些面熟,与此同时,只听老叫花一声高喊:“常知县,老夫是闫文龙啊!” 延安府同知闫文龙现身了。 常文平骂退了守门的衙役兵丁,赶快把闫大人请进去,免不得又是一通洗漱沐浴——更衣则比较麻烦,常知县只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已经给莫翰韬穿了。正要把自己身上穿的脱下来,被闫大人止住了:“老夫不要!老夫之所以忍辱负重,就是要留此有用之身杀贼报国!老夫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杀贼,让他们知道自己有眼无珠、老夫这叫知耻近乎勇……” 大家都知道闫大人这通歇斯底里的嚷嚷是给自己遮脸儿,可现在就属他级别高,谁也不会傻到去当场揭穿,纷纷夸赞其大智大勇,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之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说,闫大人自己都信了,更是坚决不穿常文平的官服。不过,他那身不知哪里淘换来的破衣服穿了这许久,脏兮兮破烂烂就不消说了,里面的虱子跳蚤横行无忌,肯定不能再穿回去,于是,换了身青衣小帽的打扮。 几位大人嘴上喊着杀贼报国震天响,但除了常文平,其他人心里都不清楚:贼人看起来确是走了,然而,走了多远可不好说、而且,会不会再杀回来更不好说!因此,都是只喊狠话不动身,彼此配合得很默契。 “这些天究竟怎么过来的”是常知县绕不过去的问题。不过,他和罗咏昊早就想好了对策:巡夜突发头痛,回客栈刚躺下贼人便攻了进来。客栈里还有个代写文书的老先生,跑出去被贼人当头一刀杀了,于是自己拿了老先生的布幌子冒充。一个姓关的贼头目要自己做师爷,假意答应。没想到这厮竟是匪首关盛云的亲弟弟!过了阵子,听贼人们议论说要去攻打甘泉,半夜趁其酒醉不备一棍子敲碎了脑壳,偷了他的马驰回安塞,集合丁壮返身杀回……这番英雄事迹把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也有心里不太相信常太爷有胆子杀人的——杀的还是匪首的亲弟弟!但常太爷貌似突然想起来,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去后院某屋看看那贼尸还在不在。片刻间衙役回报,屋里没什么尸身,但院子里有个新土堆很是显眼。众人掘开一看,厚厚的棺木里确是一具锦衣尸身,面孔被砸得整个塌陷下去一塌糊涂! 这下常太爷可牛大了! 比起莫翰韬的坚贞不屈、闫文龙的卧薪尝胆,常知县亲手格毙匪首之一的壮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必须要直达天听啊!延安府出了这么一位大明官员的楷模大英雄,所有官员的前途都保住了!嗯,玩忽懈怠的污水都往于胜良身上泼好了。 官兵马队的游击不顾各位大人各种理由的拦阻,率众“衔尾追击”贼寇去了。这下,各位文官有点糊涂了:虽然这厮直接隶属都司府,但我大明祖制以文御武,一个破游击不应该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驳文官的面子吧?而且——统共百来号人马,要追剿两三万贼人,这家伙脑子是进水了么? 话说回来——既然这么好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还是常文平,一语点醒梦中人:“各位大人,既然有都司府的官军在追击残贼,卑职以为,各位大人为圣上守土有责,收复州县似也属当务之急吧?” 闫文龙莫翰韬们不禁恍然大悟:对啊!常知县有手刃贼酋的大功垫底了,自己虽然“坚贞不屈”,但那是分内之事,咱还得立功啊!既然常大人——过不多久肯定不会是七品知县啦,还是先尊称大人吧——言之凿凿地说贼人去了甘泉,“收复”延长延川两县的“功劳”就摆在那里,不去拿过来岂不是跟那个游击一样脑子进了水! 常大人真够意思。慨然表示自己的一百五十人全让各位大人带上去收复失地。话虽这么说,总不能让常大人自己光杆司令(两个字分开读——“司”“令”,这是这个词的本意)延安府城吧?好说歹说,常大人留了二十个维持秩序,余人一分为二,又在城里凑了些人,闫文龙莫翰韬等各领了百来人的队伍。 扯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布匹,大人们各显神通,粗笔浓墨写了“讨贼”、“荡寇”、“靖逆”、“剿匪”、“保境安民”等龙飞凤舞饱含赤诚的大字,用竹竿木棍挑了便是花花绿绿的旗帜。热热闹闹地出了府城。沿途的流民百姓可算开了眼:前面是锣鼓开道,后面旌旗招展。大人们按照级别该坐轿的坐轿(关盛云把官轿都拆了烧了火,民间的二人抬小轿子要了也没用,都没动)、该骑马骑驴的坐门板(驴马都被关盛云们收走了),两队人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奔两县,为圣天子浴血奋战收复失土而去! 田埂上看热闹的观众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天真地问到:“爹,这些是啥人哩?” 他爹兴奋地搓着手回答:“官军去杀贼咧。” 小娃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再问到:“官军杀贼,举这多旗子做啥,咋没见有几人拿刀拿枪哩?” 当爹的一愣,继而啪的一声脆响,娃被扇了个耳光。爹训斥道:“恁混账,瞎说啥子!小心被当贼娃子捉了去!” 小娃捂着脸嚎啕大哭。 但哭声随即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里,无人理会。 章节目录 第45章 兵祸 第45章 兵祸 虽然关盛云带走了绝大部分舟船,河汊里,苇荡里,也总会有些漏网之舟。被大人们东一只西一只地搜出来,居然凑出三十多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按照计划,闫文龙与莫翰韬等大张旗鼓地出了延安府,造出足够的声势后,改走水路,顺延水而下,到黑家堡分兵:闫文龙这一路弃舟登岸去“收复”延川、莫翰韬这路则继续乘船去“收复”延长。之所以如此分配,是考虑到毕竟后者在牢里被关了那么久,路上长途跋涉身体有些扛不住,乘船顺流而下,省力一些。 没想到刚刚抵达黑家堡,闫大人那一路正在热热闹闹地下船,有人猛然惊恐地发现,远处漫山遍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向这里涌来!是贼人们还没走干净、还是又杀了回来、抑或是惨遭浩劫后无以为生的人们聚啸为盗?众官员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前一刻还气吞山河的闫大人第一个跳回船上,一头扎进船舱,大声命令马上泊到对岸去!船老大哪敢怠慢,操橹急摇,累得满头大汗,船却纹丝不动。一连串恶毒的诟骂和诅咒威胁从青衣小帽的闫大人嘴里喷薄而出,幸好有岸上的丁壮发现,原来匆忙间忘了解缆,小船还牢牢系在岸边树上,连忙上前解开。没想到,不待这位好心人登船,小船便箭一般向对岸蹿去。 好心人情急之下和衣扑到河里,揪着手里的绳子头三两下伸手攀上船帮……“啪”的一声指骨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啊呀”一声惨呼,船上衙役的铁尺已狠狠敲了下去,然后是一声断喝:“狗材,放手!” 其他船只的情况也类似,都在陆续划向延水南岸。已经登上北岸的勇士们,会水的纷纷跳进河里向南岸游去,不会水的则逃向东西两侧,还有的在岸边蹦着喊着骂着跪地恳求着…… 梁老四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延川县郊外的杨家塬。 名字里虽带个老字,其实他才二十五岁,当然,是虚岁。他确实行四——他曾经有三个哥哥,不过,没成年就都先后夭了。梁老四长到五岁,娘也死了。现下老梁家只有四口人:爹老梁头、媳妇、还有个四岁的娃。 日子很苦。 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丰年时亩产能收个一百多斤(明朝,十六两秤),遇到那些比较差的年景,种子粮都收不回来的时候也有过几回。逢年过节,或农忙需要重体力劳动那阵子,每天可以吃一两顿全干的,其他时间少半干多半稀再搭些野菜,也凑合。最差的时候便要吃草根和树皮。吃树皮可有讲究,否则,要不了多久便会把自己吃死……嗯,或者饿死。 最好吃的是榆树皮。有不懂的人,把树皮扒下来煮软些直接嚼了吃。一般情况下,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活活胀死掉——树皮就是树皮,再软也软不到哪里去,勉强咽下去,满肚子粗纤维消化不了。肚里难受就想喝水,在胃里的粗纤维被水一泡,膨胀起来,把胃撑破,人疼得在地上要滚一两个时辰,甚至更久才能死去。这时,如果遇到有经验的好心人,会给家人出主意,找根粗木棒照后脑狠狠敲一记,尽快结束亲人的痛苦罢,没得救的。吃得少,暂时没撑破胃的也活不了。人体的消化液无法消融这些东西,统统堆在胃肠里,最后还是死。更久,更痛苦。 榆树的粗糙外皮不能吃,能吃的是内侧那层软软的部分。揭下来,剥去外部的老皮,切成段,摊开晾干,再用磨子磨成粉,这个可以吃,也可以和橡子一起磨粉混了吃。唯一的问题是有些干:人屎和羊屎似的,都是黑蛋蛋。不过,能活命。 扒树皮也有学问。你不能围着树扒一圈,那样树便死了——等你把周围的树全整死了,自己也就离饿死不远了。要纵向扒,留一半,这样树不会死,到下个需要指望它的年景,还能救你一命。一般情况下,不太需要担心不够吃:你别忘了还有树根呢!树有多高,根就有多长!而且,树根须须麻麻的,从总量上来说,根上包裹的树皮比树干上那些可多多了。你可以放心大胆的掘掉一半树根扒了皮磨粉吃,只要别掘断主根,这棵树会一直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 时不时需要啃树皮的日子确实苦,但既然从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地方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自从懂事,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这般活法,梁老四也就认为这种生活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常态,也就不觉得苦了。 像其他邻居一样,梁老四的爹老梁头拼死拼活,在他二十那年用攒了好多年的几斗粮给他娶了媳妇。娘家人是冯家沟的,不远。见这家人只是两口,还都是壮劳力,亲事答应的挺痛快。很快,家里添了个男娃,老梁头对孙子这个疼啊,杂面馍馍都紧着孙子吃。有次孙子把锔过两次的破碗摔了,梁老四顺手甩了一巴掌过去,没等孙子哭出声来,老梁头的巴掌就呼到儿子脑壳上了……孙子跟爷爷也亲得不得了。 前阵子听说来了贼,老梁一家便跟着乡亲们躲进山沟沟里。过了几天,县城里陆续有人出来了。都说那贼们不比官家凶多少,只抢了富户,除了抓丁,没怎么为难穷苦人。老梁头惦记着破家里的那些零碎,儿子和媳妇没劝住,跑回家了。过了两天,老梁头乐得见牙不见眼地又跑回来,说贼们都走了,临走还开了县仓让大家去领粮,自己大着胆子过去,真背了大几十斤粮回家呢。于是躲着的人们都回了村,果然,家里还是那样,贼们只打县城,没下乡。 当晚,老梁头把埋起来的杂粮刨出来一些,全家人在屋里摸着黑美美地吃了顿干饭,大部分都继续埋着:全村百十户人家,有胆子跑县城背回来粮食的不到十户,家里有粮这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惦记上! 几天过去了,日子完全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顺带看看林里下的套子能否套到点兔子啥的。到了午间,老梁头刚从田里回来逗孙子,杨家塬就被官兵围了,听口音是从榆林那里开过来的。 官兵们说要找反贼,挨家挨户的翻东西,稍微好一点的全不放过,都被抢了。起先老梁头还担心私藏的粮食被翻出来——就浅浅地埋在屋里炕边,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盖着呢。于是挡在前面弓着腰说着好话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兵爷们。 娃被吓得大哭,媳妇赶忙一把抱怀里哄着。娃把头埋在娘怀里哭,虽然媳妇脸上抹了锅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没盖住奶子的轮廓,几个家伙还是动了坏心。几人对视了一眼,便有两个过来把老梁头往屋外拖,另个去拉扯媳妇。娃死抱着娘不松手,这家伙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声立即岔了音,随即便被憋住了。老梁头见孙子危险,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连咬带抓地挣脱了两人就往前面扑,刚迈开步,感觉后心一凉,低头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前胸冒了出来。老梁头倒在地上,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地狱般的景象:娃被拎着腿倒提着抡起来,头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妇被几个人按在死去的娃旁边…… 几乎与此同时,全村都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捡了条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里的人们惊恐地发现,周围好几个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来过兵的可不止刘家塬冯家湾这几处。恐惧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远远看见,扔下柴捆就迎着人群往回跑,认出同村的人便拦住问,那人也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边挣脱边喊着让他一起跑兵灾。梁老四当然不会听,躲躲闪闪地往回潜,猫在村口的干河沟里向里面巴望,然后就看见自家房上窜出的火苗。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回去看个究竟,猛然见到路上倒卧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条。于是心里产生了侥幸的念头:爹和妻儿是不是也跑了出来?如果这样,还是先找找看,万一找不到再回来,否则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头向南追着逃难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壮年,又空着手没带任何物什,不到个把时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里穿行着,边大声喊着爹和妻儿。当晚,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里委顿着将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寻找亲人的人没怎么睡,整夜磕磕绊绊地走着,用哑了的嗓子继续呼唤着。 第二天天亮时,人群继续向南逃去。快到午间,这些逃难的人差点把闫大人活活吓死。 等闫大人看清了黑压压的人群原来是百姓,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是逃兵灾的,看来官军已经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没见过。过去一则因为生活条件的局限,不可能随时洗澡洗头、二则,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自我开脱,也就是为客观存在找借口。最好的例子当属老北&京炸酱面。明明是吃不起大块肉又嘴馋,剁点碎肉拌上齁死人的咸面酱西里呼噜和着一大碗面条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爷们儿可不能丢面子啊!于是找借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儿!咱爷们儿讲究的是八个小碟配菜,胡萝卜丝青萝卜丝黄瓜丝面筋丝白菜丝绿豆芽黄豆芽还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葱……总之,不要钱的小料都得给爷备齐喽!嘿,差点忘啦,蒜,还得有蒜呐!懂了没?这才叫讲究——快特么打住吧!你弄一桌东坡肘子皮皮虾大螃蟹再看这讲究人儿吃啥!保准闷头一通风卷残云你说啥他都装听不见不带搭腔的。等他抬头再跟你吹八个小碟儿的讲究……甭问,盘子肯定已经见底啦!好吧,扯远了,言归正传。因为不能随时洗头,所以产生了类似的忌讳:大姑娘洗头不吉利啦、洗多了伤元气啦——篦子就是不能随时洗头的解决方案。篦子的齿非常密,藏在头发里的虱子跳蚤之类的可爱小生物,就靠它“篦”出来。 土匪流寇,因为害怕官军的围剿,讲究来去如风,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后便要立马跑路。百姓们能跑的当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人是财,只要藏得隐蔽,总有不小的概率能漏过去。 但官军则不一样了,尤其是客军(外地兵),绝不会跟你客气!平日里军饷被各级长官扣得剩不下什么,饭食也只能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唯一的发财机会便是剿匪! 话说回来,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红了眼的亡命徒们真刀真枪的对砍?砍得过砍不过姑且不论,就算真有了首级功,军官们各级扣一点,能到手几个钱?为自己那口勉强饿不死的杂面馍,值当的么?所以,只要不傻,当然不会拼了命追。 而对“匪区”的百姓们,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报“大捷”先铺垫一下、为了“彻底肃清残匪”,得认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柜,谁知道你揣起来了啥?别说奸&淫几个妇女,就算砍了人,只要你一口咬定这脑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会说话,谁又能把你如何?再说了,你完全可以义正词严的说是匪寇干的,分明是乡里愚夫认错了人!地方上的文官们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对着干——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等着殉城吧,没人会再来帮他!所以,这时候的官军不会急着离开追剿匪寇,会慢慢找,细细搜——久而久之,这方面他们都很有经验,等到离开,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会给你留下。像篦子篦过一样的干净。 面对这种斩草除根似的兵祸,百姓们自然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所以,闫文龙辨认出逃难的百姓,也就知道,官军已经“收复”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们不会跑这么远、人也不会这样多! 章节目录 第46章 剿匪 第46章 剿匪 大明的官员,在百姓面前当然要有一番威仪赫赫。 船只都重新靠了岸,闫大人在一众手下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迎着逃难的人群而去。与此同时,莫翰韬大人的座船也再度向延长方向驶去——刚才两位大人都不约而同地靠了南岸:万一来的是匪,莫大人的大可为之身也不能轻赴虎口呢! 百姓们见到朝廷青天大老爷的旗号,呼啦啦跑过来,跪了满地,哀嚎声响成一片。闫大人虽是青衣小帽的打扮,不怒自威的气派是普通人等模仿不来的。摆足了朝廷命官的架子,简单吩咐了几句,坐着轿子,率领百十个威武之师,再度向延川方向施施然行去。身后跟随的,是成千上万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百姓。 闫大人行得信心百倍。因为他很清楚,按照大明的律令,武将收复城池不计功——武将的功劳,朝廷旁的一概不认,只认斩首功。你说你野战胜利解除了敌人威胁?好啊,口头表扬一下。啥,奖金?拿首级来!你说你据守孤城贼不得越雷池一步保障了后方安全?好啊,加油,继续努力!奖金?呵呵,拿首级来!交多少首级赏多少银子(理论上哈),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至于其他么,少废话,朝廷一概不认!滚! 至于文官呢,朝廷只认守土之责。假设你是知县,手里只有一百衙役,贼人来了五千。请问,你怎么办? 进山打游击?哼,砍了!你分明是畏敌如虎,临阵脱逃!都像你这样阴纵贼寇,贼人岂不长驱直入了!你对得起君父的如山似海之恩么?你对得起朝廷的信任么? 那应该怎么办呢? 去死啊! 披发仗剑死在县衙台阶上最好,要么自挂东南枝也行。放心,朝廷会荫你一个子侄,免试进入体制内! 当年太祖爷设计这套系统可谓用心良苦:武将们谁&他&妈也别想虚报战功骗朕的银子、文官们不是知书达理么?很好,给朕做消耗品罢——同时也消耗了贼人。朕的消耗品有的是,请问贼人你耗得起么?! 如果你是知县,没有合理的理由(常文平知县的理由就比较合理哈,至少说得过去)丢了县城,后来又收复了,也行。死罪你不用担心了,但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是口头警告、是降级留任、还是降几级留任、还是免官罢职、或者,充军发配……你要相信朝廷。 嗯,当然,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朝廷最爱听的声音是啥么?不是你那破锣嗓子,而是银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因此,闫大人一点也不担心榆林的兵将分了自己复土之功。这是文官桌上的菜,轮不到大字不识的武夫们伸筷子!至于那边会不会有文官跟过来这个问题,闫大人也很有把握: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说到底,这场篓子还是榆林府捅下的。都是府城,级别相同,彼此心里手下都会有分寸,这是规矩。 率兵到延川协助“剿匪”的是榆林府参将李长发。 首先,榆林府有陕西都司府的正式调兵命令,师出有名。 其次,萧长华心里很清楚这场祸事由自己而起,虽然屎盆子已经扣到于胜良头上,再多抹几把也是好的,万一将来有什么隐患,提前备个后手。 第三,前阵子被关盛云榨走了不少银粮,府城手头有些紧,需要想办法补贴一下。最好的补贴方式,当然是从隔壁想办法。 最后,李长发可是跟关盛云手下一个叫谷白桦的悍匪头目拜过把子的,罗咏昊神木县那一片也是他名义上在照应,因此就算不走运撞上,也就是把酒言欢大喝一场的事,不会被杀个全军覆没没法子跟朝廷交代。 怪不得京师的袁大人对这个座下弟子青眼有加,萧知府考虑问题就是全面。 李长发进了延川就很生气:龚德润那贼下手挺黑的,虽说是个县城,硬是没留下啥像样的东西!剿匪总要有些首级,但这活在城里不能干。大部分城里的居民都有户籍册,读书识字的人也多,杀良冒功的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听说龚贼没下乡,周边乡民反而有不少从县里背了粮回家,李参将一挥手,几个营分头扑向了延川郊外。 钟阿义是松江府人,一场瘟疫父母双亡,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投奔了昆山县的舅父。昆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舅父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下湖打鱼上岸耕田,甥舅两个日子过得挺安逸。 附近有个傀儡湖,还有一种很特殊的职业——湖盗:平时打鱼运货,遇到孤身客商半夜一刀砍了踹湖里喂螃蟹。 傀儡湖得名于傀儡戏。传说唐玄宗时著名宫廷伶人黄幡绰,为了避安史之乱也为了糊口,流落到这里,买了艘小船在湖中演戏谋生。唱戏是假扮他人,有时化妆,有时用面具,也有时会用上些木偶,故名傀儡戏。地方富庶,文风也盛,周围的水上人家纷纷划了船围着听戏。再后来,这个风俗便沿袭下来。傀儡戏,也逐渐演变成了百戏之祖:昆曲。 有次一群湖盗洗了看戏的观众,没想到里面有个致仕的尚书,连惊带吓犯了心梗,死了。 家属不干了。 尚书的家属发飙,那还了得? 官府轰轰烈烈的严打。 湖盗首领是捕头的小弟,当然主要成员一个没抓住。但县太爷必须交差啊,于是抓了很多人。抢劫时黑灯瞎火湖盗们又蒙着脸,苦主家属也认不出谁是谁,人数凑得差不多就好。抓了你最好痛快承认——不招?好办,打呗。打到你招,或者,打死后让别人指认你。县太爷嫌上报刑部手续太麻烦,也是为了给苦主家属出气,把一干“主犯”都判了站笼,十几天日光浴,全都活活站死了,里面就有钟阿义的舅舅。钟阿义年纪小不够判死刑,被流放到榆林府。 死者家属表示很满意。 钟阿义入营那年也就十四五。新来个江南细皮嫩肉的童子鸡,军汉们也很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钟阿义。 不用等再大一些,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理:弱肉强食。 少年钟阿义变了,变得心黑手狠。除了敬畏长官的马鞭和军棍,钟阿义什么都不怕。 到了二十几岁,钟阿义已经成了队里的小旗官。小旗官是最基层的小官,军饷经过各级将领的层层过手,到他这里已经没什么可扣的了,粮豆也是一样。不过吃饭时他有优先权:等他吃饱起身,小旗里其他人才能开饭。 军中日子本来就苦,前阵子更苦:听说有一伙兵强马壮的流寇狠狠敲了府尊大人和副帅一笔竹杠。几枚铜板的军饷不用指望了,伙食更差,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自己可劲吃饱,手下差不多就会饿死人了。钟阿义也只好忍着些,往清汤寡水的粥里丢进大把的野菜,好歹把肚子糊弄过去。 终于盼到天大的好消息:要开拔去剿匪啦! 军中有规矩:开拔要发双饷。这意味着多少能落下些散碎银子渣。更重要的——可以发财啊! 大大地发财。 金银珠宝首饰一般抢不到,抢到也多半不是自己的。但乌漆嘛黑的散碎银子(民银含硫量高,易氧化变乌)、黄澄澄的铜板、上好的衣服布料、锅碗花瓶各种物件,可都是宝贝!何况……还有女人! 哈哈哈哈! 本队围了个村子。因为是晌午,村民都在家里躲日头,没看见队伍开过来,圈了不少人,太好了! 带几个兄弟闯进一户人家。一个死老头子一个劲地打躬作揖着央求。呵呵,要说冤,你&他&妈会比老子冤?说惨,能比老子惨?大鱼吃小鱼,大人欺小人,这世道就这样,认命吧! 女人怀里的娃一蹬,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啧啧,刚才还没注意到哩!钟阿义只觉得一股热流在小腹里迅速蔓延开来。示意两个兄弟把老家伙拖出去,等大爷们泄了火,再拿点东西,也不会太难为你们。哦,可能哈。 没想到老东西居然咬人! 果然,黄三是个暴脾气,除了自己谁都不服,一刀就把老东西攮了。 活该!不认命就这下场! 黄三捅死了老东西,自己拉扯半天还没收拾得了这个小娘们和那倒霉娃子,以后可咋混?一巴掌打翻了女人,拽住倒霉孩子的腿就势往炕上一抡…… 女人惨叫一声瘫在地上了。 拽起来往炕上一推……女人不反抗了,死狗一样任人摆布。 早这样不就完了么! 活该! 提起裤子,踹了一脚老死鬼:你&他&妈别瞪着老子!老子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就死哪里了! 这都是命,懂么? 你有你的命,老子有老子的命。大帅欺负将军,将军欺负小兵,小兵欺负你,你也肯定欺负过别个——你总杀过鸡羊吧?它们冤不冤? 所以,这都是命! 这家真他妈够穷的,翻了半天也没啥东西。咦,炕边怎么堆了这么多秫秸杆,灶房在院子里啊! 你俩给老子刨一下看看! 哈哈,被老子猜对了,满满一口袋粮食! 张麻子,把粮给老子背上!黄三,你&他&娘&的也别空手,把女人牵了,带着走,到延长找人卖了!等等老子,这老死鬼的脑袋说不定也能换点赏钱,等俺割下来带上。 炕沿边的死崽子多少有点碍眼,嗯,这么多现成的秫秸杆…… 火镰的火星点燃了艾绒,艾绒引燃了秫秸杆,梁老四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久,村里东南西北各处纷纷冒出更多火头,宣告着本地剿匪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刚刚被队官彻底搜过身的军兵们依旧喜笑颜开,以小旗为单位聚拢成小堆,向一旁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笑——被他们指指点点的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四十不等,有的哭泣有的漠然但所有人都被绳子拴成一串。 没跑掉的老少们蹲在不远处,周围是拎着明晃晃刀枪的看守者。刀枪上滴下的血迹,绝了他们逃跑的念头。 粮食袋堆在一起,垒了好大一堆。粮堆旁是杂物堆,锅碗瓢盆农具箱笼被褥啥都有。两头牛和二十几只羊拴在村道旁的树上,有的偶尔低头啃两口地上的青草,有的默默地盯着看道旁一溜排着的几口大号行军铁锅。锅里热气蒸腾,翻滚着刚才还和它们共处一群的同类们变成的肉块。有只牛对着铁锅跪卧下来,眼里淌下两大滴泪水。这个情景立即把大部分军汉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家指点嬉笑着感慨着。不过,也就是一瞬,很快,他们便又都扭过头去看女人们。 …… 队官和李长发的亲兵以及两个总旗官心满意足地从村里最大的宅里出来。队副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房顶,手搭凉棚向四野望去,三四里外还有个村子没冒烟。 村民该是都逃走了,但没过兵的村子今晚可以宿下。明天再好好翻翻,总会找到些什么。选定了方向,吃饱喝足也暂时发泄够了的官兵们在队官的吆喝下,纷纷起身,牵着牛羊和女人,向目的地开拔。不少人的腰间都系了颗血淋淋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首级。 走在队伍中间的是推车挑担的那些幸存村民,他们在帮助官兵们把曾经属于自己的粮食、财物,和妻女姐妹们送向下一个即将遭受蹂躏的村庄。 本来李长发手里只有两个营,为了这次“剿匪”取得最大收获,吴多贵副帅又临时给他拨了两个营。李参将自己坐镇延川县,四个营以队为单位,都派了亲兵盯着,全撒到周围乡下已经三天了,各队开始陆续回城归建。 这次的收获不错,战利品都先放在延川,要找个营看住,免得让什么山贼马匪抢了去,自己再带三个营到延长转一圈,就算圆满完成任务。这趟回去,除了狠狠发笔财,又是一场大捷,再交上几十颗说得过去的人头,加个副将衔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长发正在琢磨让哪个营留守,闫文龙一行到了。 本篇知识点: 银针试毒。 理论上讲,银针不可能试毒的。但实际操作中,古代不仅有这种事,往往还很灵验。 古代应用最广的毒药是砒&霜,也就是氰&化&物。不过,由于提纯技术不过关,会含有大量的硫元素残留。试毒的银针含银量十足,又擦得亮晶晶,遇到硫,会变成硫化银——硫化银的颜色是乌黑的。 章节目录 第47章 反噬 第47章 反噬 跟着闫大人回来的百姓们一开始想跟进县城,被李参将的兵马拦住了。理由无可辩驳:谁知道人群里是不是混进了贼人的奸细,趁乱混进来偷袭官军怎么办!嚷嚷得最凶的便是嫌疑最大,要带走详加盘查! 人群中有几个不甘心的带头鼓噪起来,被李将军的亲兵拽出来带一边审问去了。见官军真的动手抓人,刚才还群情汹涌的百姓们都闭了嘴向后面退去。是啊,大家都一样倒霉,可别把俺抓了去。审问很高效,半炷香的功夫,几个亲兵用长竿挑了人头宣布:这几个都是贼人细作,都亲口招认了,已经被就地正法! 闫大人攀上一辆大车,对众百姓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承诺:请大家就此各回各家,莫受反贼煽动,要相信朝廷!本官食朝廷俸禄,身为一方父母,必会为百姓做主。 百姓们于是纷纷散去,闫大人带领自己的百十人,昂然入城,找李长发参将去了。 见到闫文龙,李长发大吃一惊,有些怕了。 李将军才不是怕地方上的文官找他算账——延安府胳膊再长也管不到榆林府,而且,自己可是带兵过来帮助你“剿匪”的!怎么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等嘴巴官司萧大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做到正五品知府同知的闫大人怎么可能傻到为了几个死老百姓给自己惹一身骚? 李长发怕的是,既然延安府的官员已经到了延川,延长那里应该有人到得更早——从延水顺流而下比陆路翻山越坎容易多了。如果延长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自己出来这一趟的收益可要打对折了——这个可是萧大人、吴副帅万万不会原谅自己的! 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兵马,留下自己的一个营押送战利品运往榆林,其他三个营准备半轻装赶往延长。半轻装的意思是各兵自携三日粮,牵着牲畜和女人——让兵丁们把后两样就此抛下不仅绝无可能,而且很可能会引起集体哗变。别看李参将几乎没真刀真枪地打过仗,但治兵多年,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果然闫大人很知趣,见了面,煞风景的话只字未提,先是谢过李将军的大义援手,继而慨然表示“大捷”的奏章尽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去作证——这是闫大人亲眼目睹李将军大发神威浴血冲锋摧枯拉朽般痛剿流寇,看朝中哪个小人敢乱嚼舌头根子! 李长发当然够义气,谦虚的表示,自己的些许胜利离不开闫大人等一众地方官员大公无私的支持和帮助,不仅拿出银两犒赏冲锋杀敌的勇士极大地激发了士气,更是组织了地方百姓运输粮草筹集物资,从而保证了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一定会浓墨重彩地给闫大人和各位大人记上这笔功劳!地方上的百姓也是好样的,倾尽自己的一切帮助官军剿贼,这都是平日里闫大人们教化得好啊——闫大人及时说出了“毁家纾难”这个词,怕不识字的李将军到时候想不起,还亲笔写下来。李长发郑重其事地揣到怀里,继而代表萧知府表示,榆林府一定支持闫大人向朝廷申请免田赋的合理要求。 场面话说完,双方统一了口径,彼此都放了心,于是拱手作别。 城外的百姓们已经散了大半。大家固然希望闫大人能够为民做主,但也都想先回家看看被毁成了啥样子。等人群再度聚起来找闫大人,李长发的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外了。 闫大人和蔼可亲的升了堂,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一方百姓的信任,豁出去这话的工具么! 私下里大家猜这家伙是抢够了东西趁乱私逃了。明面上报了剿匪牺牲——那可是有抚恤金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啊?老规矩,等批下来大家分呗。唯一让李参将有些小遗憾的是这几人真的丢了,否则,这种脑袋铁定还能各换一级斩首功,领双份钱呢! 最开心的是升了小旗官的黄三。暗自想着:这厮可别突然再冒出来抢回自己的位置!如果见到,一定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一刀杀了再说! “剿匪”工作胜利结束,李参将意气风发地前来告辞,一直提心吊胆的莫翰韬方才终于放下心来。等到李将军一本正经地向莫大人转交了查抄到的整整一千两“贼赃”,莫大人更是为自己曾经的幼稚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如果及早开悟,见了面便大大方方地邀请李将军进城剿匪,还用得着把自己吓个半死么?不消说,“贼赃”肯定还会再多出几百两! 嗯,下次就得这么办。这是宝贵经验。 饱读圣贤书的莫大人自然懂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于是二位大人把延川闫大人那番对话又复读了一遍,李参将也再次拍着胸脯表示,将来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里,一定不会忘了写上莫大人的大力支持之功…… 等李将军挥戈西进,莫大人也如闫大人毫无二致般升了堂,开始一板一眼的调查百姓们的冤屈。 章节目录 第48章 死与生 第48章 死与生 李长发率领着这支威武之师沿着延水向延安府方向雄赳赳地开拔。道旁聚了从延川一路寻来的百十个百姓,都在伸头探脑战战兢兢地向队伍里巴望着,嘴里呼喊着亲人的名字。见此情景,走在队伍中间被绳子牵着的女人们心里也重新燃起希望,顾不得羞耻,向道旁的人群看过去。认出亲人的百姓壮着胆子冲出人群,一边掏出碎银或大把的铜板,一边向牵着绳子的兵卒们跪下去,叩头不已,哀嚎着,恳求着。 领回了亲人者向施暴作恶者磕过头,千恩万谢地哭泣着相拥而去,更多的人因为交不出让军爷满意的价码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还有不少人苦苦张望了半日也没寻到失踪的亲人,崩溃着萎顿在道旁。 在大军后面,远远地跟随着另一大群百姓,足足有几百人。这些是延长县的寻亲者,只是跟着队伍,没有上前。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女眷刚刚被掳走,军爷们的新鲜感还没消失,这时候去认领不仅自取其辱,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们只能是远远地跟着。 李长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决定向延安府方向行军,尽管他并不想再到府城来一次“剿匪”。李参将心下很是了然:既然府里已经向县城派出官员,显然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而且,州县也就罢了,真把一个堂堂府城抢成白地,这个事情就比较大了,别说自己,恐怕萧大人也扛不住。 李长发之所以走一条新路,是因为他知道大军的来路已是一片废墟。往后的几个月里,田里的鼠雀是不是会大批饿死都尚未可知,原路返回,那是自己吃自己的赔本生意。走一条新路,就算乡下没啥值得抢的金银,“因粮于敌”,儿郎们吃的粮食肯定不需要自己出了。 梁老四拄着根木棍,踉踉跄跄地孤身走在延安府到甘泉的路上。 梁老四不认识甘泉在哪里,更不知道甘泉的前面是鄜州(音“富”,今天叫富县)、宜君……但他能辨别东西南北,他只知道这条路向南——贼人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向南走的。 于是他就沿着这条路追下去。 贼人们总要吃饭,吃饭就要停下来。梁老四有一点干粮,可以边走边吃,等干粮吃完,他可以吃野菜,也可以不吃。 他要追上贼人。 贼人们总要休息,休息就要停下来。梁老四可以一直走下去,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或实在走不动,便在路边和衣一倒睡下,蒙蒙亮再爬起来再次上路。 他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下定了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是爬,他也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豁出一切去追,不是要跟贼们拼命。相反,他要投贼。 早几天,没找到家人的梁老四跟着人群随闫大人回到延川,在城门口被拦下后回了趟村里。他亲眼看到家被烧了,但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人能侥幸逃脱就好。 人在,家便在。 废墟中他看到了大小两具被烧成焦炭的尸身,大的那具没了头,他知道,那是爹。小的不用问,是儿。 精神和体力都达到极限的梁老四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然后眼前一黑,瘫在了地上。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草搭就的棚子里,周围是几个邻居在忙碌着,有老有小——他们的家也没了,大家临时搭了个棚子栖身。带铁头儿的农具都被带走了,各家轮流用几把硕果仅存的木锨浅浅的刨了些坑,先让死者们入土为安吧。随后,梁老四便跟其他几个女眷被掳走的人一起,揣了乡邻们凑的杂面野菜硬馍,踏上了寻妻之路。 此时,妻子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像其他庄户人一样,老实巴交的梁老四胆子很小。他爱沾小便宜,他自私,他有些朴素的狡诈……是的,没错。但他可不敢造反,想从来都没想过。尽管祖祖辈辈都是大字不识的庄户人,但自小接触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造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比打爹骂娘忤逆不孝还要严重许多许多倍,造反的都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恶人,都是妖邪鬼魔,迟早要被杀全家,死后还要遭天雷劈下油锅的。 至于自己遭的罪,那都是命。 对此,梁老四曾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梁老四有些怀疑了。如果说自己一家的噩梦,连同不懂事的娃惨死,都是因为前世造孽的因果报应……全村人难道前世都造了孽? 难道延川县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再往大里说:难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或者还是——老天爷把所有前世造了孽的人,都扔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就不管了? 这片土,是神弃之地、这些人,是神弃之民么? 梁老四想不明白。于是带着这些疑问上路了。 此时,梁老四还是不想造反,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 他不懂什么逝者如斯夫,他只是知道,自己和妻子都还年轻,爹和儿的惨死既然已经发生,那就把这份悲痛埋在心底,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人,便要活下去——哪怕像猪狗一样活下去,老梁家也还要延续下去。 嗯,活着。 沿途他发现了一些女尸。 仔细查看后,他略略放了心:都是小脚女人。 大明的很多家庭,只要条件稍好一些,都会给女孩缠足。但家境实在差的,女人往往是天足。因为家里要指望她们下地干活,缠上小脚就相当于半个残废。当然,天足的女娃子出嫁时能要的彩礼也只能少些。 天足的被掳妇女们,白天被鞭子驱赶着牲口般拉车挑担,晚间被拖到各个营帐里供兵士们发泄。小脚女人别说这等体力活干不来,仅仅是走路,时间稍长就跟不上队伍,从而成为累赘。李长发等将领和兵丁们都心急火燎的往延长赶,除非姿色出众,可能被将领们留下,其他累赘,等待她们的命运,只有报复性的发泄,然后被弃如敝履! 话又说回来,贫苦如斯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几个姿色出众,能被将领们留下的人?当兵的虽不怎么挑剔——可他们都还惦着前面新的战利品呢! 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兵丁们,心里更不会有怜悯。像钟阿义一样,他们获得乐趣的方式,通常只有一种:那便是欺凌更弱小的人。 平时几乎没见过女人,他们对女性的身体构造充满了野蛮的好奇——所以路边的弃尸,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开胸破肚一窥究竟后的虐杀。 梁老四终于追上了李长发的队伍。 他想上前辨认,被人拉住了。 扭头望去,是一个老者,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冲他摇头:“你娃再忍几天吧,要等他们抢到新的女人。现在过去是找挨刀子啊!” 梁老四知道老人说得没错。 为了自己的小命、为了和妻子团聚、为了老梁家的香火、为了活下去……这些天,他像猪狗般在队伍百十丈远的野地里苟且着,身旁是一群跟他一样的人。 夜里,他仿佛听见了妻子的惨呼。 不止是他,所有人好像都听到了自己亲人的惨呼。 哭吧。 忍吧。 到了延长就好了。 遭过了命里注定该遭的罪就好了。 然后,就可以活下去。 没想到,延长县遥遥在望时,大军分兵了。 梁老四和其他人疯了一样在三个营地之间乱撞,又不敢上前。他们整夜从西到北再到东地跑着,希望能在漆黑的夜里辨别出亲人惨呼的声音,然后煎熬着在附近猫起来。 所有的哀嚎声听起来都一样。 所有的哀嚎声都在撕裂啃噬着梁老四们的心。 大军入城了。 城里想逃出来的人,要么被迎头堵回去。 要么,被乱刃加身,当场死掉。 看到一股股腾起的黑烟,听着依稀可辨的惨呼,即使身在城外,梁老四们也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大军出城了,从西门出去的。 守在北门外野地里的梁老四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西门奔跑过去。 他冲上一个小土坡。 远远地,在队伍中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旁边还有几个人,每人肩头都搭了根绷得笔直的绳索。她们在拖着一辆大车。 梁老四正想冲过去,突然,那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身影倒下了,身后大车的木轮在惯性的作用下无情地从她身上碾过,大车颠了一下,一滞,继续前行。 西风送来身影的一声呜咽,很轻,像一声叹息。这是妻子在这个世间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清脆的鞭子声、斥骂声,伴随着队伍中骤起的一阵惨呼震动了梁老四的耳膜。大脑中“轰”的一声,脚下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从遍布陕北大地的这种干沟里爬出来,队伍已经走远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妻子已经被人拖到路旁。 沉重的大车从她肚上碾过,肠子流出来拖了很长,当然,被车轮碾过、被无数双脚踏过,人早已经死了。鲜血淋漓的双脚,身上的累累伤痕,尤其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把梁老四的懦弱、苟且、希望……把他的一切,击得粉碎! 梁老四的旧世界崩塌了。 梁老四把妻子拖到一个浅沟里埋了。 没人帮忙,大家都在跟着队伍,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等梁老四用手捧着黄土填平了浅沟,队伍已经看不见了。 梁老四茫然地一瘸一拐走了阵,瞥见路边有具老者的尸体,身旁是根木棍,于是跪下磕了个头,捡起木棍做拐杖拄着继续机械地走下去。 扭了脚踝的梁老四走不快。快到延安府时,沿途遇到些幸运赎回了亲人的人。听他们说,队伍一天前就已转向北边,应该是回榆林去了。 梁老四琢磨了一会。自己走不快,不过,就算能飞,追上大军,又能怎样? 梁老四坐在路边,麻木地思考着一个事实:自己从小被教导灌输,应该害怕防备的贼们没祸害乡下,反倒给了爹几十斤粮、全家老小却都惨死在应该保护自己的官军手里——爹的头,还被他们割了去领赏! 梁老四不懂什么渴死不饮盗泉的大道理、梁老四也还是没琢磨明白为什么造反的就一定是鬼魔、梁老四更不再想死后等着反贼灵魂的油锅天雷。梁老四只知道一件事:他从前拥有一个远说不上完美但还能凑合活下去的家庭,现在,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了。 梁老四不再害怕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曾经害怕失去的一切,那就无所谓了。 梁老四要报仇。 梁老四要杀人。 梁老四要杀狗官军。 绝无怜悯! 所以,梁老四只有一条路了:投贼。 梁老四泅过延水,踏上了通向南方的官道。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梁老四终于遇到了缀在关盛云大军后面的官军监视马队,也远远看到了关盛云部临时营寨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于是他走下官道,潜入旁边的灌木丛继续向前走去。 国清林今天从中午时分便非常开心。 终于到了甘泉——好吧,叫啥名字都无所谓,有河就好! 这一路在官道上推着船走,算得上千古奇观了。毒辣辣的日头把几艘船晒的干裂散架报废掉以后,国队长每次到了宿营地都要组织人往船身上泼井水——旱地行舟还带泼水的,这他娘的不是笑话么! 看到河流,国清林早早地要求关盛云止住今天的行军,及早扎营。然后安排人手在岸上开出一道斜坡,搭了个简易码头,把舟船全推到河里。未来会有好一阵子会走得非常轻松。 国队长越想越开心,于是叫上几个兄弟腾空了条小船向上游划一段,避开热热闹闹的卸船场,想捞上几尾鲜鱼犒劳一下自己。卸船场下游几里之远都会很热闹,鱼会被惊走或潜入河底,想吃鱼就要向上游划一段。 梁老四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灌木丛里蹚,整出不小的动静,于是被马队发现了。 几个骑兵纵马驰过来一探究竟。看到落日映射下长枪马刀的闪闪寒光,情急之下,梁老四一头扑进奔腾的洛水里,随即,被急流向下冲去。 骑兵们起先并不知道灌木丛里的动静是个人,他们以为是只被困住的獐子,想抓住打个牙祭。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叫花子扑到河里,才不会搭理,转身拨马走了。 累饿交迫精神体力都严重透支的梁老四,这些天只凭一口气在撑着,挣扎了一段,再也无力对抗湍急的河水,载浮载沉地随着水流被冲往下游。终于,最后的一点气力被耗尽,梁老四逐渐开始失去意识。 满脸是水的梁老四觉得一股轻微的酸痛和涨感袭向双眼——此刻,眼泪流了下来。 不过,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看不到脸上的泪。他想放声大呼:“俺不甘心啊!”一张嘴,一大口河水呛进来。 梁老四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就能和家人们再次团聚了。 在最后的一刹那,梁老四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迷迷糊糊地想到:原来溺死是脑顶疼得很哩。 然后,就被人揪着头发从水里拎出来。 国清林也没想到,自己揪起来的这条“大鱼”有名字。 梁老四。 章节目录 第49章 抢夺 第49章 抢夺 国清林和众人把梁老四拎出水,然后脚高头低放在船头让这厮好一通吐,终于捡回来一条命。没想到,刚缓劲过来的梁老四睁开眼的头一句话就把国队长气得差点再次把他踹进河里:“你们是贼么?” 国清林这个气啊:老子救了你,你&他&妈的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开口就骂人?正想抡圆了胳膊给这货一个大嘴巴然后再一脚踹回河里,懵懵懂懂的梁老四脑子略略明白了一些,看看周围众人的装扮,第二句话紧跟着冒了出来:“额要投奔你们!” 又好气又好笑的国队长硬生生收住巴掌,哭笑不得的答道:“俺们是贼!你他娘的活腻啦?” 听说这帮人真是自己要找的贼,梁老四哇的一声哭了。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国清林在舱里听着梁老四讲遭遇的时候,几个手下撒了网,捕了不少鱼,众人上岸,回营烤鱼吃。 今天轮到谷白桦警戒殿后。马贼出身的家伙,招子亮的很,远远见到国清林几个划了小船向上游跑便猜到他要去捕鱼,于是叫上谷白松一起跑到辅兵营,架了堆柴,坐等这厮回来蹭吃。 谷白桦不可能认识辅兵营的所有人,但还是一眼看出,这个落汤鸡般叫花子打扮的家伙是国清林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连抢劫带敲竹杠,大半年下来,连辅兵们的衣服都很不错了,冲这身湿着鳞次栉比贴身,干了迎风招展的破布条便不可能是队伍上的人,尤其是两人还在争执不休——换做其他辅兵手下,国队早就大嘴巴子招呼过去了!当下来了兴趣。 国清林挥挥手想把梁老四打发到土司,就是负责土木作业的小队,后者死活不干,一路跟着央求,执意要做能杀官军的战兵。开得了门锁箱锁却不会开心锁的国清林当然不可能讲出来“分工虽然不同但都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这等大道理,一门心思认定了你的狗命是老子救的你便是老子的人,老子叫你做啥你就得给老子做啥、梁老四一门心思要抡刀杀官兵再也不想抡锄头刨地。听过他的遭遇再看他那副惨样,国队长又不忍心真动手抽,双方一路就为这个吵。 国清林的手下把鱼清理干净串起来烤上的当儿,谷白桦问明白了原委,一拍胸脯:“私娃子想杀狗官兵?好办,跟老子走啊!” 梁老四看看一身布衣只腰里别了把长匕首的国清林,再看看半身皮甲戎装左右挎了双刀的谷白桦,扑到脚前就是一通磕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谷白桦哈哈大笑,国清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急了:“你他娘的想抢老子的人还想吃老子的鱼?滚滚滚!老子鱼不给鳖孙吃!” 谷白桦笑骂道:“你个私娃子良心真真是被狗子吃了!也不想想你那些手下都是谁给你弄来的?”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抓过条串着烤鱼的树枝,从系在腰间的盐袋里捏了撮盐巴撒上,张口便咬,边吸着气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人么,老子等下带走、鱼也要吃!要人好办,回头再给你娃抓呗,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国清林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消了气,嘿嘿一笑,骂两句也去伸手取鱼。 趴在地上的梁老四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抬起头,突然觉得饿了,肚子一个劲儿地咕噜噜叫起来,谷白桦和国清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招手道:“起来,过来吃鱼罢!” 众人吃了一阵,谷白桦问道:“梁四,你杀过人么?” 梁老四摇摇头。 谷白桦道:“杀人可不比宰鸡呢,搞不好会被人家杀掉哩。” 梁老四眼睛又红了:“额跟狗官兵们拼命!” 这个回答让谷白桦很满意,豪气顿生,纵声道:“好!老子的人,狗官兵想杀却没那般容易!” 那时候,部队战斗力最可靠的保证便是仇恨。尽管相互间没有交流,各个将领都喜欢把身负血海深仇的兵卒们编成一队,作为自己重点培养的王牌种子部队——经过若干次战斗洗礼积累起丰富的战场经验后,这些人中活下来的,会被分进各营成为果长、把总等基层士官。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假以时日,其统辖的小队便会拥有远超其他普通营兵的强韧战力。再然后,他们会升到队官、千总。最后,等他们升到游击、参将,便带出来一支令敌人,哦,好吧,不止敌人,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嗜血的虎狼之师。当然,这种情况属于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保障战斗力的第二个手段是抢劫的欲望。这也是付给兵士们流血卖命的酬劳。古代,无论中外,无论官军还是流寇,都一样。 中军帐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也正在边吃饭边讨论相同的话题:抢劫。 甘泉隶属于延安府,陕北的县城,几乎没有称得上富庶的。不过,根据陕省三司的命令,甘泉知县预先准备好送来的大军餐食真的挺不错:近一半的馍馍掺了五成白面、另一半也是分量十足的杂粮。更重要的,还有酱!就算是大明的正规边军,日常大半时间吃的也是掺了米麦糠的杂粮饼就着盐水野菜汤啊。兵卒们用馍馍蘸着咸酱吃得笑逐颜开,不少人习惯性地偷偷把馍馍往怀里揣。一开始队官们还踢打着拦阻,高藤豆尤福田等心里有数的营官们见到笑骂了几句:“看你们那饿死鬼的样子!放心吧,这一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面的更好!”兵卒们讪笑着,但手底下谁也没停,还是继续藏……这个习惯一直到中部(今黄陵)才改过来。 军官们吃的更好,有肉。不仅有鸡有狗有猪有羊,甚至还有牛! 甘泉是这帮反贼离开陕省的第一站,绝不能惹出麻烦出什么岔子。这是三司给甘泉知县三令五申的口头命令。当然,即便是口头命令,“反贼”两个字也绝不能提,大人们说的是“大军”——再傻的知县也是官场中人,即便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对这帮叫花子军汉如此上心,等见到这伙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闹起来,让这伙省府都惹不起的厉害角色攻破县城屠了自己满门,同时把所有领导一个不剩地全坑个遍(嗯,这意味着就算朝廷真的承认了自己的忠诚,给自家子侄荫了官身,以后这娃也会稀里糊涂不得好死)、另一条是装聋作哑奉命行事,事后找上级报销大捞一笔,而且,还可以因为这件事做的好得到上级、和上级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大人的赏识!知县是正七品、上面是从六品、然后是六品……布政使是正二品,中间隔了多少级,你自己算吧! 所以甘泉准备得非常充分。 关盛云和罗咏昊在早先跟省府代表们交涉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同时也为了取得最佳震慑效果,把部队规模虚报了一倍——好吧,其实一开始报的是两倍,被大人们就地还钱地压到现在这个数。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保守了:打下两延后,部队数量扩充得竟真的差不多够了这个数! 饶是如此,甘泉预备的物资也够了! 没想到,甘泉知县因为准备得太好,差点给自己招惹来一场滔天大祸。此时的关盛云还没完成从流贼头目向统军大帅的思想转化,见了这许多物资,竟又兴起一点点抢劫的念头——幸好,又被罗咏昊一句话及时掐灭了:“大帅!这甘泉此时已是一座空城。倘若此刻动兵,不仅徒劳无功,我军失信在先,陕省势必调动阖省兵马围堵,咱们都将尽数死在此地!” 关盛云有点糊涂:“空城?军师此话怎讲?他们连牛都送了来,必是富得流油,怎么能是空城?” 罗咏昊正色道:“恰是因为这牛,罗某才敢如此断定!这里是我军歇止的第一站,为嫁祸他人,陕省三司巴不得咱们快点离开,这点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给甘泉下了严令,务必充分准备,甚至可能规定了各物数量。猪羊凑不齐,那知县便把耕牛强征了来凑数罢了。大帅切莫做他想,这一路,直到出潼关前,我军不仅绝无匮乏,更会大有收获,千万不可逞一时之快!” 关盛云当下醍醐灌,我买到手里的这些货,花了多少代价呢?一钱而已!而这百倍之利,从哪里出呢?是东吴或曹魏么?他们拿到百钱了啊!是我么?明明我只花了一枚新钱而已啊!那便只能是百姓们出了!” 关盛云有些开窍了。 罗咏昊继续讲:“再比如您是一个织工,每天织出来的布匹可以卖百钱,然后去买原料、粮食。我用一枚新钱换了您的百钱,再用百枚旧钱铸出百枚新钱,继续跟您换、跟种田的农民换、跟箍桶的换、跟做鞋的换、跟做伞的换……” 关盛云截道:“军师,我明白了。” 罗咏昊继续说道:“再如唐太宗。攻高丽白岩城之战,久攻不下乃与将士约,城破纵兵三日。唐军士气暴涨攻势如潮,白岩城请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勣辩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战士之心?’太宗乃对:‘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大帅您听明白了么?贤如太宗者,也要抢的——赎城费说是圣君自掏腰包,实际上哪里来的?还不是白岩城百姓们的!再如安史之乱。素宗兵少,于是找回鹘‘借兵’平叛。条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金帛哪里来?粮物哪里来?是贼会种地,还是官家会纺织?都不会吧?那便终归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罢了!‘士庶归唐’,那是自己人、‘子女归回鹘’,您看,连百姓本身都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一席话把关盛云说得冷汗涔涔。 只听罗咏昊复冷冷地说道:“我听说昭烈帝给蜀地百姓定的田赋高达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确然知道,蜀地百姓们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有子弟横尸祁山路,依然打心眼里感念厚道的刘皇叔和智计无双的诸葛丞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刘皇叔真的复兴了他那个汉室,一统了天下,又能关自己什么事呢?你的田赋徭役,该交还得交,该服还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来么?” 关盛云心悦诚服地离了座,向罗咏昊拱手道:“军师讲得太好了!关某受教了!” 罗咏昊忙回了一礼,答道:“大帅谬赞,实不敢当。咱们陕省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妄动干戈。百姓堪怜,却也命该如此。只是莫把他们逼得急了,你我之遇,岂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说着话,谷白桦国清林等已是吃饱喝足,谷氏兄弟带上梁老四走了。 此后,大军顺着鄜州抵达中部县(今黄陵),在这里,罗咏昊父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的陪同下,与关盛云分手,沿着宜君、同官、耀州、富平这条线去渭南;大军继续沿洛水顺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关进发。 临行前,罗咏昊还是不放心,正想着再怎么嘱咐关盛云几句千万别生事,没想到没等他开腔,关盛云先说了:“军师放心。军师此行性命全在敌手,关某断不会再做他想,让先生身处险地!” 罗咏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话,关盛云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挥佥事鲍直才二人那里恶狠狠地瞄了去。这二位不由被关盛云眼中的凶光吓得打了个寒颤,见状,赵参议赶忙打了个哈哈:“贵军大帅放心,罗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赵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俩活炖了罢!” 听得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里把赵大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章节目录 第50章 大好 第50章 大好 这阵子,陕西布政使和都司府调动了辖区所有府卫所能拼凑的一切武装力量,西安府、凤翔府、汉中府自不必说,包括巩昌府、平凉府、庆阳府、甚至连更远的宁夏三卫(宁夏卫、宁夏中卫、宁夏后卫)、临洮府、洮州卫、岷州卫等都抽调了兵马,总计六七万兵力,屯兵同官(今铜川)和临潼两地,防止关盛云的大军突然攻击省府西安。 连同辅兵在内,关部只有两万多人,双方兵力对比在三比一以上。而且,如果真打起来,理论上关盛云一方的兵员差不多可以说死伤一个就少一个,但陕省则可以依靠相对完备的行政管理体系,通过系统性征发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补充。退一万步说,就算陕省自己不行,朝廷还可以调动邻省往援。陕西行都司、山西、河南、四川……都能调兵围剿。何必忍气吞声地被关盛云狠敲竹杠呢? 关盛云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狗官们才不敢打。 陕省的官员们也知道绝对不能打——这些人马,摆摆样子装门面壮胆可以,真动手就完蛋了。 首先,这事绝不能让朝廷知道。好吧,至少不能揭开盖子挑明了大白天下。让所有人的面子都下不去是给朝廷添堵、把圣天子架在火上烤:通贼的是几乎陕省东侧的所有府、卫、州、县,总源头是省府三司!就算事发,总不能把陕省核心领导班子和半个省的官员一口气全拿下吧?如是,陕省便一下子全瘫,朝廷还要不要陕西了? 其次,官军什么德行,官员们都很清楚。没打起来,在营里圈着,给口吃的发几个钱,有层层军官压制着,这帮瘟神不太会祸害地方。一旦动手,战火波及的区域不管是不是真有战事,可就全成白地了!这帮家伙,祸害老百姓一个个威风八面,指望他们真刀真枪的跟贼人打?脑子得进多少水才敢动这种念头?仗在邻省打倒是无所谓,但在本省打,以后大人们吃啥喝啥? 第三,前面几仗大概率会输,关盛云肯定会用俘虏扩充实力,他可不会在乎把陕省打成一片焦土后圣天子的震怒。不管最后能不能把他抓住千刀万剐,一众主要官员乌纱帽肯定先掉了,其中不少可能还会连带着脑袋一起掉! 所以,调兵只是防备万一,这仗绝不能真打起来。当然,延安府的乱子肯定瞒不住,幸好有于胜良背黑锅,全扣他一个人头上好了。自己这几个疆臣么,挨场骂,罚一年俸,最多也是革职留任而已。只要留任,谁在乎那点俸禄?陕省兵马的调动可以汇报成发现隐患后亡羊补牢的大练兵活动,整备军务嘛,谁能说不对?关盛云的部队,笔底下动动就可以包装成作训官军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几的文盲率,加上没有即时通信手段,京师那么远,总能糊弄过去的。只要他们出了陕西,就该河南那帮家伙操心了! 总之,陕省的形势一片大好。必须大好。 讲真,秦兵的战斗力在大明绝对能算首屈一指。不过,那说的是各路边将的家丁亲兵,至少也得是嫡系部队。大部分兵丁跟其他省份的叫花子兵们比,除了更穷些,没啥两样。 这是个谁都没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死结。 我们说过,根源出在太祖身上。朱元璋出了名的狠。心肠狠,功劳越大越要杀掉,而且杀的越彻底:胡惟庸案蓝玉案,杀掉的人数都是以万为单位。同时,太祖爷更是个财迷:你做事情当然好,但最好别吃饭,否则他心疼!早期的大明官员拿着全世界最低的工资,还要时不时担心掉脑袋,这事地球人都知道。 朝廷养兵总要给钱给粮吧?天经地义。但太祖爷算过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贼造反,朕不就白养你们了?西北有贼造反也用不到东南的家伙啊,算算账朕还是亏!就算用到,也就是那么一下下,打败了贼朕还得养你一辈子!斜麻麻地这怎么行,朕亏大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你平时别吃饭,真有鞑子流寇作乱你就去给朕砍他们,等把他们都砍死,你最好也跟着一起死——那样朕最开心。 显然,炮灰们没这觉悟。 那好吧,太祖爷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军屯的好办法。天下初定,有大量的无主荒地,设定好卫所建制,划拨给部队,每人五十亩,还给牛。有媳妇的带家属过去,没媳妇的由老家的亲戚帮忙娶一个送过去,从此扎根卫所——别再想着回来啦,户籍地都给你改成那里了。所以我们有时候读史看到一些人有两种籍贯记载,大多是这个原因:科举时要在卫所属地参加考试,官方档案记载籍贯的是卫所所在地、等以后混到出人头地,不想让人说祖上是臭当兵的出身,又重新报了祖籍。平时卫所农兵耕田,自己吃自己种的粮、遇到战事,放下锄头拿起刀去给朕砍敌人、等砍光了朕的敌人,你们还有命的回家继续种地自己吃自己,被贼砍死的,朕再抓罪犯给那块田补个人! 聪明的太祖爷想出这个好办法很开心:“朕养百万兵不费民间一粒粟”。 我们前面讲过,过了几代,这制度变了味。将领们逐渐把军屯的田产都蚕食圈作自己的私产,出产全是自己的。主要劳动力不再是战兵,而是挂了兵名头(兵籍)的农奴,好听点的名字叫辅兵——这帮人一辈子没摸过刀,完全不会打仗、早先的战兵们要么变成小地主,要么成了生产队小队长。再有战事,总得有真正的士兵啊?于是要单独再养战兵。 问题就这么出来了:战兵打仗是为国家、为国家打仗凭什么要将领自己掏腰包?朝廷得给钱给粮! 从朱元璋朱棣以后,老朱家没出过比这二位心更狠手更黑的,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故而只能通过漕运向边镇运输粮饷,久而久之,形成惯例:屯田被将领私分,朝廷再单独输送钱米养兵。 这个代价太大了。时间成本不说,人力物力投入,路上的损耗,大小官员的贪墨、漕兵的吃拿卡要……算一下征收的总量,再统计运输到九边的物资,用“十不存一”来形容绝对不算夸张。 曾经有“聪明人”琢磨过解决方案。 第一批聪明人是商人。 他们向朝廷提出:由我们商人来承包给边军的漕运工作。朝廷只需要告诉我们边军需要多少钱粮,在南方把这些交给我们,或者直接给我们采购款,我们负责按时足量的把钱米运过去,而且,运输费报价低得令人发指——朝廷象征性给付一点点运输费,然后批给我们一些“盐引”做补贴就好。盐引就是卖盐的许可证。从汉朝起,盐铁两项就是国家垄断经营的战略物资,商人贩卖需要特批经营许可证的。 圣天子一琢磨:以前送一石粮到边镇,我需要投入十石粮的运输费、现在你们全包了?这是好事啊,不就是发几张许可证嘛,又不用掏现钱。于是准了。 然后,边军就都吃上了优质军粮——军饷肯定要扣一些的,因为商人们不可能按人头发钱,要经过军官们层层过手。但毕竟能拿到手的比以前可真多了不少。对朝廷、对兵卒们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话说,商人们真的有那么高的效率,能把朝廷巨大亏空的项目做到盈利么?是的,商人们真的可以。如果一石粮的运输成本朝廷要投入十石,商人们要价最高的也才两石。 以朝廷的大人们想来,你们再能吃苦、再日夜兼程,几千里路,就算运输队一多半的时间全跟骡马一样吃草不吃粮(好吧,负重去远骡马也要吃些粮的)……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事实证明,大人们错了:商人们不仅赚了,而且,赚翻了! 原理很简单。因为商人们其实一粒粮都没运! 商人们把朝廷划拨的粮就地卖掉换成银子,这是一石粮的银子、连同运输费,这是二石粮的银子,一起带到边镇——也就是说,拿了三倍粮价银到边地,然后雇流民开荒!流民的佣价比鱼米之乡产粮区的人工价格又低了许多!仅仅这一番操作,便已赚得盆满钵满。 等商人们种出粮食付给边将,再用边将的收条凭据到官府兑换成盐引,再从沿海收购食盐,贩卖四方! 赚嗨了。 然后……就被取缔了。 朝廷节省了巨额成本,开心。 边军吃上了优质军粮,领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军饷,开心。 商人们赚了很多钱,也开心。 有人开心,就一定有人不开心。 比如,负责漕运的官员们就非常不开心。以前可以贪污,可以吃拿卡要,可以报销雇佣拉纤河工的花账、可以接受漕头(包工头+黑社会)的孝敬……现在没办法了。更大的损失是夹带——从南向北运输,可以带私货啊!搭公家的船,不仅零运费,而且不需要给各路关卡交税呢!带的私货越多,赚的就越多。所以,漕船越做越大,甚至最大的做得跟河道差不多宽,大运河水位稍降一点,整艘船便搁浅,把河道堵个严严实实,旁边别说小船了,连只鸭子都游不过去!这里说的官员,可不是漕运总督一位——南起湖广北至京师,这条大运河所经之地,那些好处么,沿河两岸的大小官员人人有份! 漕兵和衙役们不开心。以前可以从漕丁纤夫那里弄的油水没了、偷鸡摸狗盗卖漕粮的机会没了。 朝中的大人们不开心。没得“漂没”了!要知道,不仅京师运往边地的物资会漂没、湖广苏杭运往京师的路上,漂没得更多! 边镇的文官们不开心。以前物资银两要过手,过手就能赚,现在没啥油水可捞了! 就连武将们也不开心!商人们垦边种地,搞不好圣天子哪天就想起来太祖爷曾经划拨过大量军屯这档子事情来!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岂能不报! 于是,这个报告商人刺探军情的、那个报告商人以次充好的、你报告商人哄抬物价、我报告商人“僭越”(比如穿了件绸缎衣服)加大逆不道…… 得嘞,收拾丫的! 明清两朝,最大的特点是朝中有数不胜数的“正人君子”,动不动就往地上一趴嚎啕大哭,嚎得越惨越爱国。当下就有人痛心疾首——哦,其实这是两个词:少贪了银子“痛心”,然后去大皇帝脚前“疾首”:陛下,了不得啦,出天大的祸事啦!商人们居然穿绸子衣服啦,还五颜六色!这不仅公然违抗太祖爷的命令,而且,不符合“礼”啊!啥叫礼?礼可是国之根本啊! 人抓起来审,杀的杀,流的流,家产充公,开出来的荒田收归国有……欣欣然形势一派大好。 然后边军又挨饿了。 是的,每次朝廷嚷嚷形势一派大好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挨饿。嚷嚷声越大、形势越大好,挨饿的人越多、饿得越惨。 章节目录 第51章 坏人 第51章 坏人 第一批努力让边军吃饱饭的商人们,轻的血本无归,重的家破人亡,但还是有“坏人”贼心不死。 第二个想解决边军吃饱饭问题的,以史书记载,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刘瑾。 是的,就是那位享受3357刀鱼鳞剐的刘瑾。刘公公总共被剐了三天,第二天没扛住,挨到第四百多刀时便死了,第三天是仪式性的死人切片。 正史里,明朝的所有太监,除了郑和等有限几个,都是混蛋。不过,其中有三位号称“恶贯满盈”:王振、魏忠贤,还有刘瑾。三位中数他下场最惨:王振被一锤砸碎脑袋,死得最是痛快、魏忠贤自挂东南枝,死得最是悠然、刘公公么……死得最是惨烈。刽子手临时客串了刺身大厨,现割现卖,从刘公公身上剐下来一片卖一片,价廉物美食材新鲜,京城百姓们举着钱踊跃购买,然后就当着刘公公的面现场直接生吃了! 事实上,凭心而论,刘公公是真心想帮助这些人的! 一叹。 按照主流观点,刘瑾必须是罪大恶极。然而,如果你仔细看,即使是那些“正史”,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透露的,我们可以说他混账、可以说他没脑子,也可以说他心狠手辣,但独独不能说他真是个坏人。 明朝百姓苦。 达官显贵们固然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即使升斗小民,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莫不是在拼死互坑——当然,对外则统统举着高尚的礼教旗号。 试举两例。 一、寡妇守节。丈夫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夫家可不想让你改嫁——否则,那份家产就便宜了外人不是!所以会千方百计的阻挠。然后呢?虐待!把寡妇欺负死,没孩子的最好,家产直接大家分了完事、有孩子的,可以把倒霉孩子卖了(自家有孩子),或者过继到自己家(孩子很小不懂事同时自己生不出娃),这份家产总还是夫家的。甚至有把可怜的未亡人半夜塞井里淹死然后上报官府说殉夫再讨几枚赏钱的!当然,这一切缺德事都会扯一面光彩夺目的大旗做遮羞布:守节。 二、大办丧事。跟今天大办婚事一样,家里死了人,也是要能请多少人请多少的——可以收礼金呢。你请了我,我就得请你,否则便亏了!送了礼,酒席上少夹了一筷子心理就不平衡,于是说三道四的挑理:你看给他爹穿的,居然不是绸子衣服、你看给他娘买的棺材,怎么这么薄、你看选的坟地傍着河边……实在穷得没招儿的人,为了免遭白眼,只好把尸体停在家里迟迟不举办下葬仪式。因为这些责难也都有孝道的大旗护身,刀枪不入。 刘公公听到这些,怒了:混蛋!这他妈不是欺负人吗?传咱家命令,寡妇一律给咱家改嫁!家里死人一律火葬!违者官府究办! 然后,就天下大乱了——一刀切的命令,永远会如此。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虽然莽撞了些,但确是为百姓着想的。 当然,后来经过文官们添油加醋的蛊惑宣传,刘公公算是把百姓们得罪了——嗯,百姓们顺便也忘了刘公公劝说正德皇帝减赋税时自己的那份短暂的、不值钱的感动。 涞水是保定府附近的一座小城。有次刘瑾途经(一说刘瑾祭扫自家,一说朋友家人去世刘公公去祭扫),沿途所有官员迎送极尽铺张,只有涞水知县王勋,自掏腰包在路旁摆了个桌案备了点纸钱。刘公公当然很生气:你&他&妈是不是瞧不起本公公故意寒碜咱家?来人,查查他!锦衣卫去查了,回报:涞水县衙除了公家的办公桌椅,墙上钉了几颗钉子挂衣服,其他啥也木有。我们也去他家了,知县太太自己穿着粗布衣服在摇纺车,两个小崽子流着哈喇子看着供桌上的饼子等着撤下来吃。 刘公公感动了:我去,真是个好官啊,错怪他了!给他送几头猪让他改善伙食,再送些绸缎给他太太做衣服!咱家马上汇报大皇帝,赏他!太监是皇帝家奴,无权赏朝廷命官,送肉食送绸缎是私人行为,封赏官员本人是皇帝的权力。刘公公很拎得清——正德皇帝亲自写了王勋的表彰令,升汾州知州! 通过这几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真心不坏。 刘瑾得罪得最狠的是文官集团。 自从朱元璋朱棣两位狠人挂掉以后,两百年来,大明的文官集团就始终矢志不渝的做着两件事:一面当那啥,一面立牌坊,直到把大明和自己全部坑死为止。凡是试图妨碍他们做这两件事的,都不得好死,几乎无一例外。 这两件事做起来都挺简单的:当那啥的途径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立牌坊最立竿见影的手段是跟大皇帝过不去。 比如正德皇帝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子,户部给了三十万两,欠十万两。到正德十年(正德元年大婚,十年了),还欠着,就是不给——看,连皇帝面子都不给,我们的操守多高尚! 再比如,正德大婚立了皇后,文官们又抓住一个千载难逢添堵的机会:看,历史上汉唐外戚专权的教训多深刻?怎么办?嘿嘿,我们从翰林院派个讲官,给夏皇后她爹夏儒上思想品德课!于是倒了血霉的大皇帝岳父随时被这帮王八蛋虐:我保证不横行霸道、我保证不欺男霸女……念完十遍抄十遍!文官们得意啊:我们刚正不阿吧?连皇帝岳父都收拾!其实呢,就是欺负老夏头老实,但凡换个厉害点的,再看这群王八蛋,立刻全得趴地下磕头叫祖宗——魏忠贤的例子明摆在那里呢,那位还只是个大皇帝的家奴,不是家人,更不是老丈人! 明朝有臭名昭著的廷杖,就是把官员当场按倒大板子抽屁屁。不过,您可别上当,真别觉得如何——文官们可喜欢挨廷杖啦,真的。因为可以四处夸耀:看我多牛逼,把大皇帝气得没招,只能打我!我骨头硬啊,一声没吭! 其实呢,这帮人很鸡贼:事先多穿几条裤子,挨打以前还要垫上厚厚的棉垫,打的人也只是走个过场。随后这帮家伙们便满大街连蹦带跳的喊:看,我被打折腿啦,我刚正不阿呀……正德以前,就是如此。后来刘公公主事了:“垫子撤了,给咱家扒了裤子直接打白花花!” 白花花变成血呼啦,然后好一阵子就再没有自己找打的了。 刘瑾是朱厚照小时的玩伴,除了武宗,他心里没别人。又性子直,胆子大,别人不敢的事,总是他第一个蹦出来。 比如,他收钱。 他知道文官们弄钱的方式层出不穷,于是死命榨。京官自不必说,外官进京,一样,少废话,掏钱!其实,这种政策,真正的大贪官受到的影响反而不大,最倒霉的是贪的少,或不怎么贪的官员们——有的借债,到任后再想法子变本加厉弄回来、极个别的竟有寻了短见的。后来有人跟刘公公讲明白了:您傻啊?他们都很有钱,不假。但谁会拿自己钱给您?还不都是四处嚷嚷着给您送钱,回去拿府库公款补回来?人家不赔还有赚的,恶名都让您自己扛了! 刘瑾一想:对啊,有道理!这怎么行?给我查!派出十四路人马到处查账,只要府库短缺对不上账,官员本人给我补上!退休了的也给我追赃! 正赶上这当口给他送礼的官员们,一个不漏,全部获罪! 通过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被一刀切过的刘公公最喜欢玩的,就是这种一刀切的游戏。 所有官员恨死他了。 这些钱,刘瑾不可能自己秋毫无犯,毕竟,他是太监,不是圣人。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充实了大皇帝的小金库——太仓内帑!这一点,被后来写史的文官集团默契地“忘记”了! 再举个例子。正德以前,大明一直实行海禁:除了藩属国的贡船,货船不得停靠。正德四年,有一艘暹罗的货船遇到风暴,驶到广州修理。广东布政使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一致决定:船坏了,不可能再载货航海,可以允许船主把货物就地卖掉,粤府收些税就行。 听到有税可收,市舶司的太监熊宣激动了——市舶司负责管理贡船,收入全归大皇帝的小金库。于是上书,请求自己来收税,归皇家。此时的正德脑子还没开窍,被文官们一通忽悠,骂了一句“妄揽职权”,撤职了,换了个太监管市舶司。于是粤府名正言顺的收了税钱。 这可让文官们尝到甜头。以前咱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笔收入呢!有利可图,文官们讲起大道理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万国归心咱要体恤远人啦、天朝上国要胸襟磊落啦、波涛险恶要恩德广布啦……于是,所谓的海禁,开了个后门。往后,贡船可以带一些货物,就地贩卖补贴沿途费用,货款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交广东布政使司算关税!30%!服么? 好吧,说是后门,比前门还宽呢:你只要说给大皇帝上贡你就是贡船,对吧?至于贡品么,可以是一株草,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货品嘛,你就算带几头霸王龙过来,只要交了卖价的30%,咱们大明官府就一定会保护纳税人的合法权益! 消息传出去,来“朝贡”的海船络绎不绝! 接手市舶司的公公叫毕真。我们以前说过,太监其实是被严重污名化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无论多混账,对大皇帝的忠诚总是无以复加的:离开大皇帝,他们死路一条!这个毕真便是如此——熊宣被免职刚刚一年多,他又上书了,要求由市舶司来收这笔高达三成货值的税款。 文官集团愤怒了!我们踏马的绞尽脑汁磨破了嘴皮子才糊弄到手这块肥肉,你想抢?没门!不就是吵架吗?咱专长啊!上书,谁怕谁啊! 正德大皇帝朱批下来了:“如熊宣旧例行”。 文官们高兴坏了:哼,打嘴皮子官司还得是咱们妙笔生花! 念完了圣旨,刘公公对文官们呲牙乐了。乐得文官们心里直发毛:咋,你敢公然抗旨不成? 刘公公和颜悦色地问:“各位,这圣旨的精神,大家都领会了吧?” 文官们迷惑不解:“当然了,白纸黑字,哦,不是,黄锦朱字,写得明明白白啊!” 刘瑾还是乐:“你们怎么理解的,说来听听。” 文官们:“熊宣当初要求市舶司收税,圣上不是批示不可,让我们收么?不就这意思吗?” 刘公公乐得前仰后合的:“你们念书都把自己念傻了吧?咱家给你解释一下哈。去年熊宣要求由市舶司收税,对吧?圣上是说,就按去年熊宣说的办!解释完了。” 说完,刘公公把笑容一收开始瞪眼:“有不服的么?咱家让锦衣卫到你家调查一下!” 这一回合,刘公公完胜。 不过,从京师到地方,他把文官集团彻底得罪遍了。 然后,大坏人刘公公又开始得罪武将们了。 章节目录 第52章 君子 第52章 君子 刘瑾得罪武将,是因为他想让边军士兵们吃饱饭。 像后来的魏忠贤一样,绝大多数公公们都是贫苦出身——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认知的大环境下,谁会忍心给娃或自己来个一刀切?所以,许许多多的太监,往往是仗着自己天子家奴的身份,跟文官们过不去,对底层的贫苦百姓,却往往极富同情心。 因为他们本来自于斯,知道百姓的艰辛。 刘瑾也是如此。 刘公公本姓谈,陕西人。六岁时被个叫刘顺的公公收养,挨了一刀,从了刘姓,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公公。 刘瑾执掌司礼监后,发现边报里文武官员成天找朝廷催粮催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戍边的将士们在挨饿?这怎么行!不过……太祖爷明明划好了军屯,有出产啊!你们怎么还挨饿、要朝廷调粮呢?于是去查。 说实话,读史读到这里,任你文官集团再能曲笔颠倒黑白,也避不过去一个事实:如果刘瑾真的想贪,怂恿武宗批准就是了。武宗是出了名的热爱军旅,没有不准的道理,刘公公帮你要来的银粮,谁不愿意“孝敬”一些?就算你不愿意,监军的可都是刘瑾从宫里派出来的小公公们啊,那个敢少了给刘老大的那份心意? 刘瑾去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武宗、为了朝廷、也为了吃不饱饭的边军! 然后,就被文官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绊子,狠狠地坑了。 钱粮要从户部出,于是刘瑾找户部尚书顾佐去问,以前是怎么办的,是不是一直如此。 顾佐回答:“天顺以前并无此例”。 这个回答太缺德了! 次高明的谎话不是子虚乌有的瞎编,而是告诉你部分真相,然后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坑死你没商量。是的,这是次高明而已——最高明的,是重复一千遍那种。 顾佐即是如此。他只说了半句话:天顺以前确实没有,但成化年间就开始有了啊! 换一种更直白的表达方式:军屯的田地已经被各将领家族蚕食鲸吞据为己有几十年了! 你以一己之力想让大小军头们把自己家族吃到肚里已经几代人的田产都吐出来? 呵呵。 刘公公是个急性子加直肠子,哪里看得出顾佐云淡风轻地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此时的刘公公,对当年划拨给将领们的那些军屯,早已经变成大小军头儿的私产几十年这回事完全懵懵懂懂地不明就里! 于是刘公公就按照顾尚书预设好的路线,向那个不见底的深坑一路直奔过去。他当场否决了边军请粮请饷的报告,回复说:不许报花账!你们不是自己有屯田出产么,怎么还想找朝廷多报账?下不为例。 再然后,接踵而至的下一次边报里,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边军要饿死了,军心不稳,恐怕生变,请朝廷速拨钱粮!至于边军为什么吃不饱的原因,大家一概归结为都是因为朝廷没给,自己早已私分了军屯这事只字未提。 刘公公更奇怪了:你们都有出产,又没有遭灾,怎么还要钱粮,而且,竟然到了边军快饿死的地步? 得派人去调查一下。 一番调查,刘公公懂了:原来那些屯田都被将领们私吞了啊! 顾佐没有直接告诉刘公公,而是引导他自己去查出来。如此一来,得罪武将们的事,便全是刘公公自己做下的!顾尚书自己则落一个“我尽力了”的好人名声。 刘公公以其一贯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作风,派出大批人马,分赴各地,丈量田亩,要彻查军屯被侵占的情况。 换做你我是边将,对这位要收走大半家产的刘公公,是恨呢、是恨呢、还是恨呢? 终于,丈量屯田这个大坑,把权倾一时的刘公公摔了个粉身碎骨! 刘公公的身死名裂,其实是一种必然——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全心全意付出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明武宗正德皇帝——既是他从小带大的娃,又是他心中神坛上唯一的神。为了正德,更为了正德所代表的大明江山社稷百姓,他得罪了所有人。 所以,他必须死。 而且死得非常惨。 大明朝两百多年,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个强势得无以复加的狠人时期,朝廷始终围绕着君权和枢权在博弈。也就是说,文官集团始终在与皇帝争夺对帝国的管理权。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到明朝彻底覆亡。 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集所有权力于自身,没问题。因为他狠啊!哪个不服就杀头,哪怕你真服,只要朱重八觉得你有可能不服,也杀!可是,其后世子孙则不然。没有了宰相,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便失去了缓冲的屏障——明朝以前,皇帝可以通过对宰相的控制影响文官集团,失去这道屏障,只能是自己站到前台赤膊上阵。明朝有内阁,首辅大学士有时候也确实有类似宰相的职能,不过,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首辅也好,次辅也好,内阁本身不像宰相一样是独立身份,他们本身就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除非像嘉靖、万历那样彻底摆烂躺平,否则,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集团的过程中,皇帝当然要找帮手,而这种架构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帮手,只能是宦官,也就是太监群体。 文官集团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他们一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地拉拢、勾结近侍太监做内应,另一方面,也在无时无刻寻找一切机会,剪除大皇帝这边潜在的帮手。正德刚刚继承大统之际,文官集团便欺负小孩子不懂事(正德是年虚岁十六岁),向他最亲近的八个太监亮出了刀子。 正德当年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户部出了三十万两。至于采办龙凤袍等事,文官集团直接驳回了正德一万两千张盐引(食盐销售许可证)的要求。 以往,将盐引用于织造是通行做法。由户部发放盐引,由负责采办的太监卖给商人,所得银两用于支付织造费用。可是,盐引的发放必然会影响文官集团的利益:总数就那么多,给了你,我卖啥?盐业可是垄断经营——你懂的,只要是垄断经营,背后便一定有权力的影子!期间的利益输送链条,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文官集团准备借此给小皇帝来个下马威。于是,以可能夹带为由,只发放一半,另一半付给折价银(官方牌价,你懂的)。 一个初三同学年纪的正德哪里懂这些弯弯绕?自己去找内阁说理:“前朝历代天子都有如此成例在,为什么到朕这里突然就不行了呢?你们说可能夹带,那就加强监管去查啊!发现了不法情由该杀就杀该抓就抓,总不能因为可能有问题就全盘否定吧?照这个逻辑,你长了个丁丁就可能强奸,直接来一刀永除后患行么?朕亲自找你们说情,各位老师(几位主要官员从正德还是太子时就一直在做帝师,此时还是,每天下朝后还要看着小皇帝读书),总得给点面子吧?” 不给! 大皇帝我们跟您说哈,这世上就属太监最坏,您应该亲君子,嗯,就是我们;远小人,对,就是那帮死太监。事情都是被他们坏的! 正德有点懵:“先生们说得不太对吧?内监怎么能为全天下的事负责?管理国家的,不是你们么?譬如十个官员里,好的可能有三四个,坏事者往往十之六七。这个道理先生们不是昨天还给朕讲过吗?” 我去!我们讲这个是想告诉你除了我们是好人其他都是坏人不能听他们的,借你的手排除异己啊!坏了,大意了!这小兔崽子不好糊弄啊! 给丫来硬的! 孝宗皇帝指定的顾命三大臣,连同六部九卿,在司礼监太监王岳的策应下联名上书:请诛“八虎”——大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八个王八蛋太监带坏了,这些人必须杀!否则,我们不干了,辞职! 不管正史怎么写,写了什么,读史到这里,我个人的感觉是:真特么王八蛋! 一个刚刚继承大统的少年,你们要一口气杀掉他身边最亲近的八个人,罪名要么是陪皇帝蹴鞠,要么是给皇帝送鹰雀、要么是教唆皇帝学坏……否则就集体撂挑子! 真正的用心是什么? 牢牢控制小皇帝! 这样的人被标榜为君子! 正德哭了。 真的哭了——小皇帝被吓傻了。 再次找大臣们求情:“他们陪朕玩不是他们的错,朕把他们几个远远打发到南京去行么?朕以后听你们的,按时早朝、好好读书、戒掉游戏再也不玩了,行么?” 不行! 必须杀掉!不来个这样的血淋淋的教训,以后怎么能牢牢控制住你! “八虎”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记住他)等八个资深老太监。 这八位,始终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大祸降临,直到最后关头,才得到消息。大部分人也吓傻了,一起连夜去找小皇帝,环跪着哭诉求情。 刘瑾没忙着哭,认真琢磨了一下,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于是跟正德说了几句话:“王岳是司礼监太监,又提督东厂。东厂最主要的责任就是为天子监督外廷,任何事都应该向天子直接汇报。一个监督机构,反而与被监督者勾连一气,这个事情很严重!进献狗马鹰犬是小事,而且不单是我们几个送,其他人都有送的。如此小题大做是别有深意:他们这样要挟您,其实是争权!而且,外廷已经有大内的人做内应了!” 小皇帝明白了。 王岳撤职! 刘瑾掌司礼监兼提督东厂! 拿辞职要挟朕的滚,立刻滚! 派人去户部查账。你们不是说朕大婚没钱还不给盐引么?正人先正正己吧,你们不都是君子么! 这一查可不得了:库里居然有假银锭! 不过无论是正德,还是刘瑾,都算厚道人:户部尚书韩文被勒令致仕(退休),其他的人和事则都没有再深究下去,就此打住。其实,还是年轻加厚道,如果借此机会狠狠收拾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集团,可能大明以后会是另一番景象……不仅历史可能改写,武宗自己也未必会死得那么早、那么不明不白。 那些义愤填膺“伏阙请命”的文官集团傻眼了,转眼间各显神通的托关系,找刚刚还一心想弄死的刘公公说情。 一个小插曲。 起草诛八虎奏章的人叫李梦阳,官职是户部员外郎,文章写得铿锵有力义正词严。户部查出假银后被捕下狱,托人带出一张纸,四个字:“对山救我”。“对山”是康海的雅号,而康海,是刘瑾一直想结交的大才子。 刘瑾听说康海来访,急忙出迎,真应了一句成语:倒履相迎——刘公公真的急急忙忙的把鞋子都穿反了! 然后,不出意外的,李梦阳出狱了。 再然后,等到刘瑾倒台,康海便因此事被扣上“阉党”的帽子,一辈子。 “君子”李梦阳此时已大权在握。他心里当然知道,康海被指为阉党是因为他找过刘瑾、找刘瑾是为了救自己,然后,君子就是君子,对此,李君子硬是装看不见,一句话也不说。 呵呵。 试问,与这些君子相比,刘公公真的能叫做坏人么? 从此,刘瑾开始了他的发迹。 发迹后的刘公公不久就招来了所有人的仇恨。 好吧,他从发迹开始就一直在修理文官集团,所以文官们恨他。 他的一刀切,确实影响了一些百姓。但,不能选择性无视的是,他救了更多的人。不过,百姓么,朝廷让恨谁就恨谁,老传统了,也难怪。所以百姓们恨他。 他丈量军屯,导致了最终的身死,武将们恨他也正常。这个我们下章单聊。 他竟然对“自己人”也不放过——收拾起公公们来也没有徇情枉法。所以,公公们更恨他。 同为“八虎”的马永成,曾收了人情,想给一个家伙升到“百户”。这个军职,名义上是正六品,但因为是武职,大明以文御武,贬值得厉害,大概也就是连排长这一级。就这等小事,正德本已经批准了,被刘公公知道后,硬是给作废了。 另一个“八虎”同党,谷大用,跟临清镇守太监串通,想开个皇庄赚点钱,刘瑾觉得这是与民争利,把镇守太监抓了,把事搅黄了。 另有个太监叫王绣,给正德小皇帝出主意:户部不是成天念叨收不上税赋么,咱找几个人当“城管”,包税,去找百姓收钱粮,收入归大内。刘公公闻讯二话不说跑去质问正德:“焉有天子令人包纳钱粮之理耶?”然后,把那几户“内定城管”戴上木枷,扔午门前面,活活给站死了。 看了这些史料中零零碎碎的雪泥鸿爪,我们还能说,刘公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 章节目录 第53章 蛇蝎 第53章 蛇蝎 这一章,我们讲刘公公的死。 死于蛇蝎。 刘瑾是被文官集团、武将集团,和太监集团联手害死的。捅刘公公第一刀的人,叫张永。这位不仅是太监,而且,还是曾经的“八虎”之一。 宁夏的安化王朱寘(“置”的通假字)鐇(音“凡”,意思是铲子),名如其人——老朱家放在宁夏的一个铲铲——是个傻子。 大明的王爵有两种。一种是一字亲王,往往用春秋战国时期的国名为号,比如秦王,楚王,周王等。次一等的是二字郡王,用郡县的名为号,如郑成功,叫做延平郡王。这位朱寘鐇是个二等郡王,一个总是心理不平衡的郡王:凭啥别人都能封到鱼米之乡,却把孤弄到这个吃沙子喝风鸟不拉屎的地方? 傻子们都喜欢别人夸,把他夸美了就真给钱,于是各路人等投其所好。有个神婆叫王九儿,夸得最卖力:“您长的这是天子相啊”!王九儿专门养了只鹦鹉,就教了一句话:“老天子,老天子!”见了朱寘鐇把鸟笼罩子一揭,鹦鹉一喊,傻子乐喷了:赏! 傻子都爱热闹,最喜欢招呼一帮人来家里请客摆谱装老大。有些身份的文官们瞧不起这傻子,谁也不稀罕搭理他,于是总拉着一群大字不识的武将糙人喝酒吹牛。糙人们一方面成天被文官各种瞧不起不带玩很郁闷,另一方面,王府的免费酒肉不吃白不吃,来一趟,连吃带拿,爽得不要不要的。时间长了,关系貌似很不错。 本来自己图个乐子玩也没啥,恰逢刘瑾派人丈量军屯田亩,查出不少武将们私占的土地。眼看要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大家都很愤怒。尤其是巡抚陕西的右副都御史安惟学,执行刘公公的政策比较坚决,“乃与总兵约申严禁令,追征积年负欠屯粮,追补马匹,被箠挞者多无完肤”——补不齐亏空就大板子抽到屁屁开花(顺便说一句,在文官们后来黑刘瑾的报告里,说安惟学屡次污辱兵士的妻子。副部级干部、巡视组长兼省委书记,去侮辱叫花子的老婆?呵呵。当然,最能说明人品的便是作风问题,这套把戏是传统节目了,懂!)!大家聚在一起喝酒骂街,边喝边骂,边骂边喝,傻子有点上头了:“要不,咱干脆造反吧?那神鸟不是说孤是老天子么?宫里那倒霉孩子跟建文帝岁数差不多,孤跟成祖爷岁数也差不多,大的砍小的是咱老朱家优秀传统,不能丢啊!” 于是反了。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傻子造反呢?说干就干! 反得快,死得也快。前后十八天,闹剧收场。过程很狗血,与本文主题关系不大,不多说了。 造反的口号是:“诛刘瑾,清君侧。”挺没创意的,远的有汉朝刘濞,近的是成祖朱棣,喊的口号都是清君侧。比较有意思的,造反的檄文发出去,各边镇收到这封造反公开信以后竟然都直接无视了——谁也没把傻子当回事,大都装没看见!只有延绥镇把檄文封奏朝廷了。 武宗正德皇帝收到消息,有点怕。得镇压啊,派兵! 派谁领军呢? 杨一清。 杨一清以前的职务叫三边总制,一听就知道权力很大很厉害。除了节制三边军务,主要工作是主持宁夏马政兼修长城。这种建筑工程,在有挖掘机的今天都是花钱无数的大项目,完全依靠人拉肩扛的古代,更是吞金兽。刘瑾发现账目上的问题,先是把杨一清抓进诏狱,经大学士李东阳(注意不是李梦阳)等说情,让他退休回家了。 安化王造反,需要一个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军旅经验的人领兵平叛,于是吏部尚书张彩向刘瑾推荐了杨一清。 这位张彩可以说是真正的大明精英——大家都知道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硬生生为大明续了大几十年的命——而考成法的雏形,便是出自张彩之手! 刘瑾二话不说就向正德推荐了杨一清——刘公公心里觉得,你贪污公款,我抓了你、有人说情,我又放了你,这事,你总该感恩吧? 可惜,杨一清不这么想。杨总想的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除了杨一清,正德还派了一个监军太监:张永。 张永曾经与刘瑾并列“八虎”之一。但时过境迁,此时此刻,与刘瑾有不小的私人恩怨。起因可能是刘公公吃醋——因为张公公善骑射,勇武过人,很得武宗的喜欢。武宗最爱军旅,不仅有亲自上阵迎战蒙古小王子之举,而且,曾“朕手刃一敌”!这样的皇帝,在历史上守成之君里,绝对算首屈一指的,喜欢张永顺理成章,称张永为“壮士张”——所以,刘公公有些不乐意了。有次使绊子,想打发张永去南京,张公公跑到正德面前哭诉。小皇帝是个心软的人,看张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朕不爱你啦,是刘瑾提议的呢,干脆,把刘瑾叫来说清楚吧。别看张公公身体像女人,性格很爷们儿,仇人见面,二话不说揪住便打。刘公公嘴巴厉害,拳脚不行,被张公公按在地上一通暴捶……小皇帝赶忙拉架,又叫来谷大用,让他做和事佬,大家一起喝顿讲和酒,此事就算了。 刘公公觉得这事就算了,张公公却没这样想,记下了仇。 张永这个监军太监与其他监军的公公们可大不一样。因为是宗室亲王公开造反,性质远非其他一般夷变或流贼可比,正德亲授“总督军务太监”,还赐了代表权威的金瓜斧钺,更刻了一方金印(以前都是给铜印),亲自穿了戎装到东华门送行以壮行色! 明朝太监监军是朱棣留下来的老传统了。 当年云南少数民族叛乱,被朱元璋派人镇压了。成年男性统统砍头,女性要么被军士们瓜分,要么和小娃娃们一起卖了。娃娃们长得伶俐的,则被阉割,送宫里去做太监事业接班人。宫里用不了这么多,于是被二次分配到各王府。 这里面,有个叫马和的回族少年,被分配到北平的燕王府,跟了朱棣。 时光荏苒,少年长成了青年,朱棣也喊了一嗓子清君侧,反了。 有次在河北真定,朱棣一伙被忠于朱允炆的十万大军堵住了,领军的叫李景隆,是大名鼎鼎的李文忠的儿子。双方兵力悬殊,眼看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成祖祭出了一记狠招,叫做“舍了老子也得套住狼”:以自己为饵! 当时双方摆出来的军阵都是线性方阵,双方先对峙,然后呐喊一声,冲上去互砍——一般而言,人多的肯定赢,没啥悬念。 双方刚刚排好阵势,朱棣带了几个随从,策马跑对面去了。到十几步的距离勒定坐骑,挨个跟对方士兵打招呼: “hi,i’m judy. how are you?” “我侄子说抓到我悬赏一万两,别听他的,小屁孩胡说八道!你投降我吧,我给你五两,现金!怎么样?” “卧槽,你怎么长这么丑……” 一路溜达过去一路嘴里不闲着。本来那时候没有照片,judy长啥样大家都不知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正主儿!大家看着咫尺之遥的燕王,简直就是看一个行走的五十万啊!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让叫花子样的大明兵哥哥们如何忍得住? 终于,有人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冲出队伍想抓住五十万叔叔……叔叔拨转马头就跑——可五十万叔叔不是扭头往回跑,而是貌似昏了头,横着,沿着对方的军阵跑! 所有军士们谁也不能眼瞅着伸手可及的金山在自己眼前被其他人抓住啊,个个不待命令奋起直追! 中军帅旗下面的李景隆那个乐啊:你说你是不是傻,不往自己军阵里跑,斜着跑,能跑哪儿去啊!哈哈哈。 等乐完了,左右一看:哎哟我去!我的人呢?! 朱棣以身做饵,扯动了李景隆大军的阵线,军阵乱了,都在追赶自己,只剩下李景隆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少数中军孤零零地留在战场! 鼓声激昂。 朱棣的大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直愣愣压了过来! 李景隆撒腿就跑,燕王的部队砍倒了将旗——追赶朱棣的大军已经乱作一团不成建制,扭头看见中军将旗都倒了,喊一声“败啦”,四散奔逃! 是役,燕王大捷! 追斩明军(没错,就叫明军,朱棣自己的部队那时叫燕军)二十余里! 追朱棣的,不止是徒步的士兵,还有骑马的将领。 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煞星:马和。 马和策马紧随燕王朱棣之后,连斩近身敌将十余人! 发生战斗的这个地方叫郑村坝。 战后,朱棣纵声长笑。看着全身血人般的马和,郑重宣告:“马和!今天,我指地为姓,赐给你。从今以后,只要我叫到你的名字,就会记起今天的你!以后,你便叫做郑和了!” 郑和! 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郑和! 直到今天,我们都还在传颂着这个名字。 !!! 知道了这段历史,我们看明史,监军太监遍地走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杨一清和张永刚出发没走多远,便得到了安化王已经被地方上的一个游击将军(好吧,差不多团营长那个级别)领着一百多家丁活捉的消息。简单说吧,朱铲铲自从造反,先是把几个地方官杀了,然后……然后就不知道该干啥了!缩在城里啥也没做,等着朝廷派大军来揍,还软禁了一个叫仇钺的游击。听说陕西总兵曹雄第一个带兵过来镇压,于是派了仅有的几千人去抵挡,仇钺趁机领了家丁冲进王府,三下五除二把傻子抓了,闹剧结束。 二位把京营大部队打发回京师,领了几百亲卫到地方上善后。杨一清来找张永商量:你恨刘瑾呗?我也恨。neng死丫的吧! 理由是现成的:安化王叛乱喊的不是诛刘瑾么?反贼坏不坏?坏啊!你看,连这么坏的反贼都恨他,可见他最坏!都是他,搅和的朝纲不振边境不宁! 张永回朝,武宗赐宴,大家一起像过去一样喝酒。 天快亮了,刘瑾有点困,回屋睡下了。张永马上“醒了酒”,趴地上磕头:“老奴要参刘瑾!”杨一清罗列的罪状洋洋洒洒背了出来。其他被刘瑾收拾过的太监们纷纷伏地应和。 醉得稀里糊涂的武宗,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控诉,感叹道:“刘瑾辜负了朕”。 张永立即接住话头:“您看该怎么办?” 醉了的武宗随口应了句:“你看着办吧。” 张永立即带人破门而入,把刘公公抓了,投入大牢。 随后是抄家。 当然抄出来不少东西。我们知道,刘瑾是个公公,不是圣人。不过,书中所记的数量我是打死也不信的——“黄金二十四万锭,另五万七千余两、银元宝五百万锭,另一百五十八万余两……” 呵呵。 金子不说了,咱只说那五百万锭银元宝。五十两的大锭咱也不算,就算刘公公的爱好是数钢镚儿,全换成五两小锭吧——那便是2500万两! 万历三大征,宁夏之役花了两百万两、播州之役也花了两百多万两、抗倭援朝打了七年,花了七百多万两——合计耗银一千一百万两而已!正德朝大明全国总收入是多少? 狱中的刘瑾托人向武宗哭诉:“老奴是光着身子被人从被窝里抓进大牢的,冷啊。能不能赐给老奴一两件衣服遮体?” 武宗是个心软的厚道孩子,马上让人挑了一百件旧衣服给刘瑾送过去。然后给出了处理意见:降职为奉御(低等级太监),发往凤阳闲住。 这怎么行?刘瑾必须死!否则,武宗厚道,哪天刘瑾再找机会当面一哭,一切都白费了——这种事张永可有切身体会。 张永拿着武宗的命令去了内阁,一起商讨对策。 随即,外朝文官集团参刘瑾的奏折雪片般涌来,通过内廷宦官们的手送到武宗案头。 这远远不够。 大家一致决定:二次抄家。 好吧,这次“抄出来”的可不再是金银财宝了。 弓弩铠甲等造反标配不说了,假玉玺、假龙袍,一应俱全。 而且,还有厉害的:一把折扇,扇骨里暗藏着两把利刃! 这不仅是要造反,刘瑾还要直接行刺皇帝啊! 死定了!磔刑。 看到很多人对此坚信不疑振振有词,我只想问一句:这些人头盖骨里包着的那东西究竟是脑子还是脑花? 且不论弓弩铠甲这等军国重器少了不顶用多了藏不住、也不说迷信时代身体有残缺者不能做“天子”(天之子)的社会共识,就说谋刺皇帝吧——把皇帝弄死,龙袍玉玺直接用现成的真货难道不好吗?脑子里得有多深一坑,才会提前做一堆假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啊!何况,单一件龙袍,要几百上千的人工花费半年以上才能完成——这事能瞒得住谁?不过大明的游戏规则是只要罗列罪状便足够了,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逻辑思考。 最后说几件小事。 其一。武宗还是太子时,刚刚六个月,礼部给他爹孝宗皇帝上了封奏章:按照礼法惯例,天下公文奏章应该给太子抄一份,让太子从小熟悉军国大事! 您别笑。这可不是迂腐,这是鸡贼到家了!这叫“拥戴之功”!将来等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您还在襁褓时,便是老臣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您今日继承大统略效犬马。” 潜台词是——别看孝宗现在只爱张皇后(对了,古代皇帝里,唯一只有一个老婆的就是孝宗),保不齐以后按倒那个如花似玉,再生个小崽子,爱屋及乌想换太子也说不定。这是未雨绸缪的押宝。 懂? 其二。康海救过李梦阳——“对山救我”,记得吧?从此被打上阉党标记。刘瑾倒台,康海当然受到牵连,下狱。而李梦阳此时正当红。然后呢? 我们前文说了:不置一词,沉默。 万幸,实在查不出康海有什么问题,削职为民,回家了。康海看透了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从此寄情山水,不再搭理那帮伪君子。 其三。扳倒刘瑾的幕后总策划是杨一清。好吧,刘瑾砸过杨一清的饭碗,他记恨。 那,是谁推荐起复的杨一清呢? 张彩。跟刘瑾关系不错的吏部尚书张彩、大明考成法的原始发明人张彩。 咦,跟刘瑾关系不错?阉党! 抓! 罪名是协助刘瑾谋反。 张彩在受审时质问审判官:“我已经官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算当官做到头儿了吧?说我帮刘瑾造反,难道他能赏我做个副皇帝么?皇天后土、太祖太宗可鉴我心!诸位都是读书人,不能不讲良心啊!” 杨一清的反应呢? 沉默。呵呵,啥叫良心?多少钱一斤? 张彩惨死狱中(一说被毒杀)。母亲,妻子儿女发配岭南,至死再没回过中原! 其四。安化王反叛,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将领是曹雄,时任陕西总兵。论功劳,应该是第二,仅次于生擒朱寘鐇的游击仇钺。然而,不幸的是,他是刘瑾的姻亲!所以,下场是流放戍边!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堂堂军区司令,做大头兵去了。更有甚者,文官修的所谓正史《武宗实录》里,直接篡改了他第一个起兵平叛的事实——这个历史真相,是在杨一清的私人日记里发现的! 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只是他们用以示人的一面~另一面,其本我,则是蛇蝎! 本篇知识点:偷,盗,贼,这几个字今天意思差不多,古代区别可大啦。 偷:小偷,窃贼。 盗:拦路抢劫的强盗(只是拦路抢劫,不以反朝廷为目标)。 贼:大股公然扯旗造反的流寇。 章节目录 第54章 潼关 第54章 潼关 关盛云的大军沿着洛水水陆并进,鄜州(今富县)、洛川、中部(进黄陵)、白水……每到一处,当地州县莫不是早已备好热腾腾的劳军伙食恭候已久。甚至鄜州和中部两地,因为城池紧傍洛水,地方官唯恐大军趁着近便找茬进城耍一阵,还都提前组织民伕建好了供大军驻扎的营地! 在都司府的专业指导下,营地建得无可挑剔。不仅帐篷、马棚等设施一应俱全,就连营外的烽火台、警戒瞭望塔楼都堪称典范——每一处地点都是精心选址,前方七八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身后通往营地的道路平坦无碍!潜台词不言而喻:您尽管放心住下,我们的一举一动瞒不过贵军望子的火眼金睛,而且,一旦有事,望子们发出警报后,保证来得及安全跑回营地! 嗯,这就叫君子坦荡荡! 一开始关盛云还真不适应这种热情周到的服务,唯恐对方给自己挖好陷阱设下套,身边又没有罗咏昊帮着拿主意,所以没敢直接开进营地。鄜州知州柴骏驹早料到这一层,所以亲自往迎。柴知州领着关盛云在营地里转了一圈,等见到整整齐齐堆放得井然有序的铜铁料、小山般的锹铲镐锨等物资、还有那百多口猪羊、还有帅帐中那口大大的开了盖子的银箱,本想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儿再多勒索一些东西的关大帅,硬是说不出话了!随后,谷氏兄弟又勘察了营外的预警设施,得出一致结论:若是咱们自己建,绝寻不到更恰当的地点、更建不了这么扎实! 关盛云笑得很开心,由衷地邀请柴知州共进晚餐。没想到柴知州误会了,以为关大帅要扣下自己,跟家人耳语了几句,家人一溜烟跑回城。不一会儿,又送来一个匣子,里面是七八百两大小银锭,还有一堆金簪耳环等物什。柴知州苦着脸央告关盛云:“这是下官所有家当了,连拙荆和小妾头上戴的都在这里啦。大帅若是还要强留,那便只能再把她们衣服扒下送来了……”弄得关盛云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作势推辞了一番,东西还是留了一半。 这一切都被“作陪”的王子瑜大人看在眼里,当下王大人拍着胸脯对柴大人保证,省府三司断不会对柴大人的高风亮节视若无睹,柴大人的“义举”一定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皆大欢喜。 别看沿途的地方官们对关盛云招待得无微不至,对真正的官军,却都是另一幅嘴脸。 如崇祯二年,皇太极打破边墙入寇,连陷遵化、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兵锋直抵京师城下,遵化巡抚王元雅自尽、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阵亡。京畿震动,朝廷下令各地督抚火急勤王。山西巡抚耿如杞自告奋勇,亲率巡抚标营和太原营三千余人、山西总兵张鸿功亦率五千精锐晋兵千里驰援。 等这支来救命的精锐劲旅到达京畿地区,兵部的命令三日三改:首日驻通州、次日调昌平、第三日守良乡。通州到昌平八九十华里、昌平到良乡一百四五十华里,两条腿走着去! 这还不算什么,最缺德而且最无脑的一幕发生了:三地的地方官众口一词:祖制,军队抵达汛地的当天不准开粮!千里迢迢入援京师,三天强行军近三百里,三天没饭吃!真要出人命了啊,饿极了的兵卒们于是在附近强抢粮食。 发生了如此事件,后果和影响如此恶劣,朝廷岂能容忍?必须深入调查严肃处理! 调查结果:兵士抢粮的事实铁证如山! 处理意见:耿如杞、张鸿功统兵无方,军纪涣散,下狱论罪! 大兵们没吃的才去抢劫?放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过吗!你们怎么不老老实实地饿死呢! 不给大兵们提供吃食?几位大人们做得对啊!这是祖制!坚持原则,应该表彰!何错之有? 既要听从瞎指挥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又要随时准备拼掉性命,没吃的怎么办?呵呵,抱歉:这事不归我管,活该! 远道而来的兵士们愤怒了:去你娘的罢,谁再替你卖命谁是傻13,老子不玩了!一哄而散。张鸿功的五千晋兵精锐全跑回山西、耿如杞的标营和太原营也跑了近千人! 痛定思痛,亡羊补牢。 教训是深刻的,崇祯终于明白了自己处理问题的不当之处,急忙纠正:把耿如杞和张鸿功砍头! 看到这里,相信读者们都能理解以后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多尔衮们扫荡大明时,各地实力官员和军头们为什么都是那种眼睁睁看崇祯去死的态度了吧? 如果还有不明白的,不久以后,朱由检又给大家补了一课。崇祯九年,多尔衮入寇,再次威胁京师。朱家宗室唐王朱聿键亲帅千余王府护军北上勤王! 一路上风雨兼程,还跟遭遇的内地流寇农民军打了几仗。不用说,王府护军是精锐中的精锐,人数虽少战力爆棚,面对几拨占绝对优势的农民军,都打赢了! 消息传到京师,崇祯被深深地感动了。果断下令:祖制,藩王不得入京!率军来援的唐王废为庶民,终身监禁凤阳! ! 所以,享受到地方官如此无微不至关照的关盛云,不由得不开心! 浩浩荡荡兼舒舒服服开到同州(今大荔),派遣关建林带了一百健卒,由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子瑜大人陪着,去渭南接罗咏昊父子,大部队继续向朝邑进发。 潼关是东出豫省的最后一站,为了等罗军师,也为了最后狠狠敲一笔竹杠,关盛云在这里驻扎下来。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雄踞秦、晋、豫三省要冲。南亘秦岭,北有渭水、洛水汇入黄河抱关而下。周围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小道,明朝以前往来仅容一车一马。杜甫曾留下“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来形容其地势之雄险。 洪武九年,潼关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由一座关卡扩而为城。不过,因为是军事要冲,城中鲜有普通百姓。大都是军户,居民要么是现役的兵士,要么是军士家属。 因为与陕省达成的默契,关盛云部没有公然打出标明身份的旗号,只是用各营将官的营将旗引导部队成建制行军,铠甲武器金鼓旗帜都是从官军那里或抢或诈来的,再加上都指挥佥事鲍直才大人等的斡旋遮掩,这支驻扎在近旁的大军此时不仅没有引起河南方面的警惕,就连潼关卫的守军也误以为他们是奉陕西都司府命令调动的友军,因而错失了向豫省,乃至京师发出紧急警报的最后机会。 恰恰相反,陕西三司联署发出的捷报,以及用石灰腌了的两百六十九级“流寇首级”已经快马加鞭地驰在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潼关卫原本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洪武九年扩建后,划归了河南都司府。再到永乐年间,潼关卫划归中军都督府直辖——既然不属于陕省的军事管理系统,陕西都司府的兵马调动不通知他们,虽然略显牵强,但也说得过去。 潼关卫的地位极为特殊:行政区域上属于陕西,但却不归陕西都司府管辖,不仅如此,甚至还管辖了山西的一小块地方! 造成这种怪异现象的原因是明朝独特的军事卫所制度。 我们知道,明朝的行政系统是中央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下面是省一级的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省政府,再然后是府、州县。 而军事管理系统,则为中央是前后左右中的五军都督府,下面省一级是都指挥使司,再然后是卫,卫下设千户所,再下是百户所。 这样梳理,明廷的行政管理、军事管理两条线就比较明确了:与中央政府的行政六部对应的,是军事部门的五军都督府、省一级承宣布政使司对应的是都指挥使司、府对应卫、州县对应千户所——大明帝国的主要管理体系便是由行政与军事两部分组成。 潼关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在洪武七年设守御千户所。守御千户所与普通的备御千户所有本质区别:前者归都指挥使司垂直管理,后者由卫管理——可以理解成守御千户所是由省军区直辖的独立旅,备御千户所是各师建制下的野战团。 仅仅两年后,朱元璋觉得守御千户所的级别还不够体现潼关的重要性,干脆行政级别再提升一格:由守御千户所升格为卫。军事单位的卫,对应的行政单位是府、府下面有州县,卫下面就应该设千户所。于是,把黄河北岸的蒲州守御千户所划归到潼关卫辖下。 蒲州地处山西。这样设置,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方面黄河两岸的军事部署便于统一指挥、另一方面,把各省都指挥使司的军事管理区域和承宣布政使司的行政管理区域故意人为的错开,并与邻省纠缠到一起,让邻省管理本省边界辖区,使省一级的行政区划与军事区划犬牙交错相互制约,利于中央集权统治。 举个简单的例子便一目了然。a省的行政区域中,有一块地方(卫),归b省的军事部门(都司府)管理、b省的军事部门辖区(卫),偏偏嵌在c省的行政区域里。 鸡贼的老朱只想到,万一哪个省有反叛,邻省早就楔了根钉子进来,你瞒不住,可以及早预警;但他没想到,等到中后期积弊已深遍地狼烟时,除了相互掣肘扯皮,卫所已经都成废柴了。 到了永乐年间,朱棣考虑到潼关不仅一关扼三省之险,更是东西交通要道,干脆再升级:划归五军都督府直辖,类似于军事领域的直辖市概念。卫所的兵需要靠军屯养活,潼关卫也不例外,但已经归“国防部”直辖而不属于任何一省了,所以,除了城中圈的一千亩地(可见朱元璋扩建时已经有这方面的准备了),再从周围三省各圈一块用于军屯。 等罗军师回营,关盛云拿到最后一笔补给拔营东出时,潼关卫的守军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此大规模的跨省军事调动,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不过,前一日,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等几位将军都被陕西都司府的鲍大人拉去华阴县喝酒,据说华阴知县郑国平的老母亲七十大寿,连提刑按察使司的王子瑜大人都亲自往贺,可见这位平时低调的郑知县来头不会小!这种事要是不去,可就有点属于给脸不要脸了——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五军都督府已经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摆设配角,啥事都是兵部说了算。再说了,潼关卫不少军屯毕竟行政上来说还在华阴县治下,搞好关系绝不会有坏处。 疑惑归疑惑,然而守军都是不识字的大头兵,议论几句罢了,人家又没攻击你,无论看将旗的高度,还是部队规模,这里面至少有一个总兵大帅两三个副帅六七个参将(无论是高藤豆还是谷白桦龚德润,都是穷人乍富的暴发户心理,既然关罗二位不说话,便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将旗做得规格高了一级),谁吃饱了撑的才给自己找病呢——随便哪位,砍死个多嘴的混账小兵还不都当碾死只蚂蚁一样。 潼关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几个挑夫抬着箱子拎着包袱匣子直接送去二位的府邸,两位将军则领了亲卫径直登上潼关东城楼,铁青着脸看着脚下川流不息鱼贯而过的队伍。 这是关盛云大军的后卫了。再向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蛇,蜿蜒着行进在狭窄的山路上。南面是悬崖绝壁,北面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河面上几百艘舟筏傍着岸边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二位大人谁都没有说话,盛将军的亲卫队长盛力一乍舌:“额滴乖乖,这路大军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要干啥子去?” “啪”的一声脆响,盛大人回身就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狗材!闭上你的狗嘴!再乱嚼舌头老子把你丢黄河喂了鳖去!” 盛大人恶狠狠的盯着盛力,随即视线触碰到许大人投来的目光,二位大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再次将眼睛转向脚下的队伍。城楼上的兵丁们见此,全都吓傻了,再没人敢交头接耳。 看着最后一个骑手的背影已离开一箭之地,最后一艘压阵的大船驶远,盛指挥蓦地一声大吼:“关城门”! 紧接着是许将军的吼声:“上墙,上墙!所有人都他妈给老子滚起来,上墙戒备!” 潼关卫两扇厚重的关门轰然而闭。 在二位大人的斥骂下,千把总们鸡飞狗跳地把兵卒们收拢起来全部赶上城墙,田间劳作的耕牛被套上大车,运来巨石,把关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随着身后关门的合拢,关盛云这支貌似人畜无害的大军,在潼关守军的目送下,撕下伪装,亮出狰狞的獠牙向豫省扑去,当日便攻下了阌乡。 章节目录 第55章 入豫 第55章 入豫 从延安出来这一路上,直到潼关,关盛云为了锻炼队伍,采用的是“卷帘式”行军。这是这个时代“敌境行军”的标准做法。 前一日宿营时,大军前后的塘骑斥候要确保周围二三十里内没有大股敌踪威胁。塘骑的侦察范围仅限于主要方向,不可能细致到扇形区域所有地方。不过这便足够了,在没有即时通讯手段的时候,即使有小股部队能隐蔽躲过精锐塘骑的眼睛,也不可能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大军造成什么威胁。 次日拔营,辅兵们拆帐篷收拾物资战兵们吃早饭的时候,塘骑前出远探。传回安全信号后,先是马队前出二三里,选择一片开阔地立定压阵,这支机动部队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然后各战兵营根据塘骑传回来的道路条件(比如容几人并行)整队,便装持械,轮流充当前锋部队依次通过。每个步队后面都跟着若干辆大车,装载着本队战兵们的甲衣和鹿砦拒马等简易野战装备。各战兵营把辅兵辎重营和中军保护在队伍中间,前一日做前锋的战兵营改为后卫,殿后通过。最后,马队再行跟上,全军以营为单位滚动前行。 出潼关时轮到尤福田的怒涛营做前锋。阌(音“文”)乡是个小城,守军本就没几个,且没收到任何预警——话说回来,其实就算收到也没任何作用——与其说攻下,不如说尤福田直接开了进去。几个守门的老弱军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向自己径直开过来的大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城门都忘了去关,更没人想到去通报。转眼间,尤福田便在三十几名亲卫的保护下策马冲到近前。 既然没有任何威胁,尤福田也懒得非要跟几个老家伙过不去,挥挥手,让亲卫们迅速穿城而过,阻断阌乡到灵宝的陆上交通,自己勒定坐骑,与城门卒们攀谈起来。平日里饭都未必顿顿能吃饱的老卒们看着远处黑压压越来越近的大军,尽管心里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没人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是知无不言。等大军入城,尤福田已经把阌乡的大概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三十几艘快船在北面的黄河里顺流而下,箭一般越过阌乡县城后一字排开,拉出两道封锁线,同样阻断了两岸及河南府(河南省与潼关交界的这片地方,在明朝叫河南府,与前面说的几个府城平级。注意,河南府在河南省治下,两者不是一回事)境内的黄河水路交通。 罗咏昊并不担心山西那边发现船队。光天化日,大河里如此之多的舟筏运载军资,无论如何任谁也瞒不住。不过,这没什么大碍——没有黄河大桥,也没有电话电报,两岸传递消息只能靠摆渡船。只要控制了一段河道,即使发现异常,黄河对岸山西方面的芮城是个级别低得不能再低的小城,绝无自作主张的可能,这等重大军情要向平阳府报告。平阳府再报到省城太原、太原府总要核实一下吧?晋南都是山,山路弯弯沟三千,一来一往少说又要十天半个月。就算尽职尽责,好吧,说完全不负责任也行,太原府不再进一步核实消息的真伪,也要一面报告京师,一面向河南方向预警——还是要兜个大大的圈子:要么送彰德府、要么送卫辉府、要么送怀庆府,这些府城再把消息一份送省城开封,一份送河南府的府城洛阳……兜完这一圈,少说也要个把月的工夫——这还仅仅是第一条预警信息! 罗咏昊唯一担心的是阌乡到灵宝,再从灵宝到陕州(今三门峡市)的这段陆路。 这一段路,总长一百五十余里,其中有七十余里是狭窄的山路。北邻滔滔黄河,南面是悬崖峭壁。在二者之间,一条小路沿着谷底蜿蜒而过——秦汉时期的函谷旧关便在这里。 罗咏昊的担心可不是杞人忧天。安史之乱时,著名的灵宝之战便发生于斯。 一代名将哥舒翰镇守潼关,安禄山之子安庆绪数月攻之不下,乃诱哥舒翰弃险野战:命崔乾佑屯老弱卒于陕郡(明称陕州,今天的三门峡市),精锐部队伏于南面山河南山东几个省久旱无雨,流民很多,本着对圣天子的满腔挚爱和对朝廷的无限忠诚,不惜冒着得罪同僚从而被大家“构怨讥谤”的风险,向朝廷预警:流贼作乱,殷鉴不远,邻省务须提高警惕,谨防于胜良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汇报具体战果的是另一份单独的奏章,活灵活现地在圣天子面前展开了一幅精彩纷呈的战斗画卷。尤其榆林卫的李长发参将,“延府甫陷贼势大张之际”慷慨率部决死突击,“被矢者三仍瞠目仗剑”、“怒斩溃卒稳定军心”、“终获全胜”等感人事迹、还有安塞知县常文平,乘贼不备手刃贼酋,高举其首级登高一呼,军民同心,“众贼心胆俱裂,掩面嚎啕而奔”的生动场面……各位大人、师爷,都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随手写个小文就能编段评书,一堆文字高手闭关多日共同润色出来的战争小说,直接把圣天子看得如痴如醉。据尚寝局的公公们偷着传出来的消息,圣天子甚至把这份奏章带回了寝宫,先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给贵妃娘娘念完才神勇无比地把娘娘按倒的…… 奏章的末尾,是林林总总的有功之臣名单。而且,陕省三司的大人们联名上奏,已经在全省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开展了“秦兵大操”运动。愈战愈勇的赳赳老秦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赴任何战场,像在延安府一样,击败任何贼寇,为圣天子、为朝廷,马革裹尸血染黄沙在所不惜! 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该走的门路都疏通过了,纵然那些心地最歹的怀疑论者,面对兵部“俱系真正壮贼”的首级勘验结果也是无话可说。两百六十九颗带着喉结死不瞑目的首级就摆在兵部院子里,这等赫赫武功,谁能否认得了! 圣天子龙颜大悦:赏!常文平乃国之干城,由知县直接擢升延安府通判、李长发加副将衔,并由圣天子亲笔手书“忠勇”二字赐之、陕西三司的大人们虽有不察之过,但亡羊补牢尤为未晚,教吏部大计概作优评,其余人等俱各有赏——能升官的升,升不了的荫子侄赏世职,除了朝廷的赏金由户部核销,圣天子还从内帑里拿出两千两让陕省自行分给功臣良将,免了兵祸府县三年田赋(第一年全免,第二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陕省报上来的兵费开支由户部优先从宽核销…… 罪魁祸首于胜良么,本该千刀万剐,朝廷本着宽大为怀的一贯作风,既已身死,褫夺其官,抄没其家,妻子发往云贵烟瘴之地流放充军! 陕省官员们额手称庆笑逐颜开之际,陕州的告急文书终于十万火急地发往河南府的府城洛阳(河南府只是豫省八个府城之一,类似于今天地级市的概念。其他七个分别为: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南阳府、汝宁府。还有一个汝州,面积也不小,算直隶州。河南省的省会是开封)。 不过,这份告急文书不是从被攻击的陕州,而是从渑池县发出去的。 章节目录 第56章 查禁 第56章 查禁 关盛云知道,陕州之战,将是自己成军以来即将遭遇的第一场硬仗,也是一场真正的城市攻坚战,生死攸关。 首先,黄河在这里落差极大(三门峡水电站就在这里),自己的舟筏不可能一渡而过,依照计划,大军在这里就必须离开黄河,改走陆路。其次,明朝在这里设置了卫所——弘农卫,如果绕城而过,身后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威胁,一旦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大军前期行进,大部分辎重可以通过舟筏运载,再向前行都是陆路,需要大量的车辆,必须进行足够的预备——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进行这种补充。最后,前途漫漫,势必会遭遇官军的围堵,几千里的征途,再能打的部队也禁不起一战接一战的消耗,因此,首战必须打出威风,形成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让官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谓的消耗。 早前在灵宝的军议上,罗咏昊反复地向各营将领强调了这四点。不止如此,权衡再三,罗军师终于向关盛云提出了一个难于直面的问题: 如果遭遇到坚决抵抗,破城后要不要屠城立威? 如果遭遇顽强抵抗,屠城的好处显而易见:用恐怖摧毁抵抗的决心。成吉思汗的铁骑之所以能纵横万里所向无敌,除了战斗力、后勤保障能力等直接因素外,巨大的恐怖所起的作用更大。他曾颁布命令:投降的城池,只抢劫,不杀人、抵抗的城市尽屠之!尸山血海的积威之下,一座又一座城市相继向铁木真屈膝…… 已经身陷贼窝核心的罗咏昊心里非常清楚:于私,未来哪怕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朝廷饶过了所有人,甚至饶过关盛云,自己父子也难逃死于非命的命运——无论如何朝廷绝不会容忍官员委身事贼且能平安终老的先例存在,无论如何都要杀一儆百,自己父子只有依靠这支部队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公,将这支部队迅速妖魔化,通过民间的添油加醋将恐怖最大限度地散布开去,会极大有助于三千里行军战略目标的实现。然而,罗咏昊毕竟是大明地方官员出身,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和内心的良知,都在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天人交战的罗咏昊把难题抛给关盛云,从心理上为自己找到一点点推脱的借口,但同时也把关盛云逼入绝境。关盛云与手下的将领们绝不是什么圣人,他们抢劫,他们强奸,他们杀人,亢奋到极致时,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以杀戮为乐。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会回避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孺这等话题——在他们的内心里,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绝不是用“两脚羊”做军粮的黄巢那等恶魔! 一时间灵宝县衙的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急性子的谷白桦憋红了脸,犹豫再三小声开口道:“男人么,杀就杀了,杀小娃不是汉子。谷某做不来。” 保定地主出身的龚德润读过几年私塾,除了关帅和大小罗三位,这帮人里就属他算文化人了,犹豫着说道:“书上说,屠城也不是把小娃都杀了,不满四尺的不杀。咳咳,不过……” 谷白桦抢白道:“四尺一寸的呢?你下得去刀?还有你,你,你!”边说边挨个指着各营将官,被指者都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 关盛云清了清嗓子:“嗯嗯,咳咳,还是先把城打下来吧。到时候再说,看情况再说吧。” 谷白桦的刚锋营擅长野战搏杀,用来刨城墙攻坚实在有些浪费,被派往陕州东南五十里的硤(音“霞”)石关凭险阻援。龚德润的振勇营留在灵宝,一则保护大军后路,二则抢劫搜集物资。主攻任务由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尤福田的怒涛营与张丁的霹雳营领了。天一营继续负责水面防御,关盛云自领亲军破霄营作为总战略预备队。 阌乡和灵宝都是一鼓而下,马队事先凭借仅此一条路的客观条件成功阻断了交通线,所以至今陕州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浑然不觉。不过这种优势随着大部队走出峡谷迟早将不复存在,陕州攻城战事一起,消息势必大白于天下,关盛云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攻击的阵势。 从灵宝到陕州刚好百来里,侦察塘骑例行每日前出三十里做情报触角,由于后方有龚德润的驻军,马队不需要断后压阵,一股脑跟在塘骑后面,承担起抓行人商贾的任务,尽可能拖延陕州发现危险的预警时间。 大军在路上行了四日,天明启程,薄暮时便依次露宿在山道上,狭窄的山道大大增加了辎重的运输负担,进而拖累了行军速度,终于在第四日的日暮时分,前锋部队到达距陕州二十里处,在落日余晖中,依稀可辨出陕州城墙的轮廓。 如此之近的距离不能生火,这一晚大家吃的是前日预先做好的干粮。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兵丁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而那些头目和老兵们则倒头便睡,他们很清楚,自己需要良好的体力和反应能力,才能在明日的厮杀中有更大的生存几率。 陕州北临黄河,南依青龙涧,东指崤陵,西望函谷,不仅是豫、陕、晋三省交界处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进出中原的咽喉要道,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视,能在这里做官的,多是能员干将。顺便说一句,陕西省的名称也是因陕州而得——“陕州之西”。 陕州是直隶州,刚到任不到一年的知州马文升是个公认的狠角色:做定陶知县两年多,定陶的大半富户便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 明朝有四大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与《金瓶梅》。 其中有一本是禁书。哪一本,猜猜看? 嘿嘿,猜错了。 是《西游记》! 因为嘉靖大皇帝迷信道术,这书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企图心十足的马文升外放了知县,他知道自己的万里宦途算踏出了第一步。想升迁,要么使钱,要么有政绩。然而地处鲁西南的定陶不是个富地方,当地最著名的土特产只有一种:土匪。 一个没有兵权的知县,想通过剿灭来去如风的土匪立功获得晋身之阶,难度系数和风险都太大、地方上太穷,靠多敛赋税超额完成任务这条路也走不通、自掏腰包更不要想——千里做官只为财的道理马知县明白着呢,他一心一意要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明朝对文化方面的禁忌其实不算太大,跟清朝完全没得比。有伪君子为了表忠心硬说《西游记》属于含沙射影的负能量当禁,表面上朝廷发了公文,但各级政府都没怎么当回事。民间更是戏照演书照说,只要别在衙门对面搭台子明目张胆地叫板,官员们才懒得折腾这些——在那个年代,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事官员们也没少干,但大张旗鼓地弄这等玩意儿,大多数人都还要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马知县是个乡下的苦孩子,真正的十几年寒窗,一心想熬到出头之日到京师拱白菜。他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总要牺牲些东西——脸面,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定陶的一个富户任员外的老娘做寿,为了巴结年轻的县太爷,不仅三番五次相邀,更封了二百两“润笔”,坚请马太爷题个“寿”字。刚刚做知县的马太爷其实也是第一次摸到这许多银子,开心之余,当日亲身往贺——好死不死的,当时院子里临时请来助兴的草台班子演的正是《西游记》! 戏台上猴子妖精打得热热闹闹,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没注意到马太爷脸上古怪的表情——此时,马太爷的脑子里也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别啊,人家刚刚送了你银子!” 另一个小人说:“二百两能买啥?明明可以再弄两千两呢!” 第一个恍然大悟:“对啊,快点弄!” 于是当天,任员外全家便下了狱。 任员外果真托人送来了两千两。马太爷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儿又开始吵。 一个说:“人家真的送来两千两呢,放了吧?” 另一个说:“糊涂!neng死他,两万两还不都是咱的!” 第一个说:“对啊对啊,快点neng死他!” 于是任员外全家几乎死绝了。 草台班子当然更要抓!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说吧,都在哪里、谁家演过! 挨家抄! 真的抄出来几户有私藏禁书的! 马太爷的战果远不止于此——他还破获了一桩“妄议太祖”的大案要案。 定陶县属山东兖(音“演”)州府治下。在一家富户的私人笔记里,马太爷居然取得了重大突破。 相传太祖爷朱元璋批准了吏部推荐的卢熊做兖州知州,卢熊走马上任后发布文告,一用印,傻眼了:上面刻的是“山东衮(音“滚”)州知州”——而官印,是根据诏书的文字刻的! 换句话说,太祖爷写了个错别字! 别说大皇帝了,放今天,你纠正任何一个级别领导的错别字试试看?偏偏卢熊是个死心眼,不仅要指出错误,更是给朱元璋写了个奏章——奏章要走通政司,也就是说,把这事儿张扬得尽人皆知了。 朱元璋是啥人?有个和尚写了首诗跪&舔&他,里面有“以身作则”的“则”字——而“则”字读音跟“贼”一样(古代发音,参考京剧念白),老朱一琢磨:你个斜麻麻地是在影射朕当过贼?杀无赦!接到卢熊的奏章,朱元璋再次大怒:“全天下都是朕打下来的,朕说叫啥就叫啥!” 这卢熊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自己找不痛快,脑袋搬了家…… 在富户家里抄到这个记载,马太爷如获至宝! 往小里说这叫“妄议太祖大不敬”、往大里说,“大逆不道”的罪名跑不掉啦!单凭查封《西游记》,“大计”时能不能算个优等还不好说——吏部官员也可能因为瞧不起自己这种行为在其他地方找茬挑毛病,而这种妄议太祖的原则大事,只要把奏章写得下笔如刀,谁、有几个脑袋敢说情? 再此后,马知县以查禁书起家,由知县而州同知再通判,一路官运亨通。凭此一招,十来年间,破家过百,整死的人数以千计。到今天,三十几岁便做到了直隶州(级别跟府差不多)的知州,一把手。 章节目录 第57章 余波 第57章 余波 马文升左迁陕州,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案子的余波。 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被俘,后来被放回来,做了几年太上皇——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不明不白弄死的那种太上皇。 这事情说起来非常狗血,充斥着老朱家自相残杀的优秀基因。瓦剌入寇,英宗亲征,带的人不少,但偏偏忘了带粮食!到了前线发现没吃的了,于是往回跑。跑你就快点啊,太监王振心太软,怕饿肚子的大军顺道把自己老家糟蹋了,领着大伙儿绕路蔚州……然后就被瓦剌追上了!王振被愤怒的军士当场一锤敲死,英宗被俘。 英宗临行前立了两岁的儿子朱见深为太子,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郕(音“成”)王朱祁钰叫到北&京监国(做摄政王)。英宗被俘后,大臣于谦等索性拥戴朱祁钰登基继了大统。别太信那些什么大公无私的说法,要知道,那个时代的拥戴之功可是天下第一功!我们早已习惯了黑白脸谱非忠即奸的历史人物评价,于谦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为官清廉也可能不假,但放着现成的太子拥立摄政王称帝,也真不能一口咬定于大人就是完全出于公心。历史上辅佐小娃娃当老大的成例有的是,比如那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说的就是这个。这位抢了侄子龙椅的朱祁钰,就是景泰帝(景泰蓝知道吧)。 瓦剌人实心眼,看看手里的前皇帝,试了几次,想骗开边关的城门。但论起玩心眼,蒙古族同胞哪里是我汉族官场老油条们的对手?每次都被城墙上的官员们数落挖苦得灰头土脸的无言以对。 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视角去看待那个时代。古人们心底对“天子”的无上尊敬感是无以复加的:皇帝是天选之子,即便是敌国俘虏,也要受到相当规格的礼遇——哪怕要弄死,刑场上也要行礼!而且,死法也有很多讲究:不能见血啦、必须全尸啦、大家要穿白衣服啦等等。这些事,今天的我们很难理解,但那个时代普遍如此,例外很少。 瓦剌首领叫也先,曾向明朝朝贡,被封为“敬顺王”。其心理上有游牧民族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对上朝天子发自肺腑的恭敬——说到底,这场战争的起因,还是傲慢的大明拒绝贸易,把没盐吃没铁用的蒙古族同胞们欺负急了。每次把蒙古同胞欺负急了就破边、破了边就损失惨重、等人家走了会老实一阵子、消停没多久再惹事……周而复始。 也先把朱祁镇扣在手里,每日里陪他喝酒。朱祁镇酒量酒品都不错,成天喝,于是把也先喝成哥们了,嘴里天天大哥大哥地叫。朱祁镇有天喝大了,说了句:“哪有小弟真把大哥扣下当人质的?”也先琢磨了下,想想既然骗不开城门,留着确实没啥用,脑子一抽,就真把大哥给放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龙椅上的朱祁钰心里老大不乐意:你特么直接neng死他不就完了么!你是野蛮人啊,这口黑锅你不背谁背?放回来,朕可咋办?要不,毒死他? 郭德纲说,哦,错了,于谦说:“你怕个啥?你已经做了皇帝,谁改得了?把丫的关起来,一直关到死不就完了么!” 朱祁钰想想有道理,就把哥哥囚在南宫,关了七年。于谦也因为这句话,把自己和朱祁钰全害死了。 皇位可是好东西,当然要传给自家娃啊。朱祁钰于是折腾了一通:什么天人感应啦,那个倒霉孩子是弱智啦,下面自然一堆人跟着起哄赞成,全票通过,终于把大哥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朱见深废了,把自己儿子立为太子。不过,他那刚立为太子的儿子可能真的实在太优秀了,老天爷看了喜欢,就收了去,死翘了。 儿子死了对景泰帝受打击不小,于是病了。英宗趁机反攻倒算,史称“夺门之变”,抢回了皇位。 听起来很惊悚,其实特简单,比土木堡之变还狗血。几个太监趁景泰病了早上赖床,从南宫拽起来朱祁镇抬着就往金銮殿跑,一把把他按在龙椅上。大臣们上早朝,抬头看椅子上坐的不是昨天那个屁股,全傻了。太监喊一声:“见皇帝不拜,想砍头吗?”大臣们都饱读诗书,平日里更是满口节操,忠君报国可不是说着玩的!啥?我们跪了七年的吾皇万岁突然换人了?!这要是不誓死捍卫,对得起读的那些君君臣臣通篇大义的圣贤书么?于是呼啦一下全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谁坐龙椅谁万岁!” 这事就算成了。 可见,人不能赖床。 再然后,朱祁镇把朱祁钰贬回去做郕王。哦,王爵可以回去,人不能回去,就关北&京了。半个多月,郕王不出任何人所料地死了。 咋死的?呵呵,你猜。 大皇帝以仁德治天下,仁德就是讲宽恕。拥戴景泰的那帮人抱错了大腿,知错就好,朕原谅你们了。那什么,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罢!杀完就原谅。 里面当然有于谦。 被关了七年,得补偿啊,于是朱祁镇又做了七年皇帝。做皇帝除了讲仁德,还得讲诚信,到了日子掐指一算,嘿嘿时间到,两腿一蹬,也死了。 这就是明史上的“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也叫“南宫复辟”)的经过。帮助朱祁镇最卖力气的两个人,一个叫石亨,是个将军、一个叫曹吉祥,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太监。 这二位除了帮朱祁镇复辟,还一起联手提拔了一个人,叫逯杲(音“路搞”),因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很得朱祁镇重用,逐渐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 其实,对这事最不满意的是首辅李贤——不是对英宗复辟(这个词今天是贬义,当年不是)不满意,而是对没立下拥戴首功不满意。身为实际上的宰相,成天听一帮家伙念叨什么拥戴之功,吃醋了,于是使坏。找英宗咬耳朵:“您别让那帮孙子再念叨什么夺门啦。您是谁?天子!老天眷顾谁谁才能坐龙廷,对吧?景泰本就快死了,他一蹬腿儿,您还是天子,对吧?所以,皇位本来就是您的!再说了,万一事情不成……您琢磨下,这事儿严重不严重?我打赌,景泰那孙子肯定不如您厚道——您把丫关了半个多月才毒死丫的,换丫,肯定当场弄死您,对不对?成天拿这说事儿,实惠他们落下,丢的是您的脸面啊……” 从此,“夺门篡位”这件事,便成了英宗心里一块心病。越看那几个“功臣”到处张扬功劳心里越别扭,于是就想收拾这几位。 谁来执行呢? 逯杲。 啥?逯杲是石亨和曹公公一手提拔的?呵呵,您想多了。 逯杲的人生口号是:爹亲娘亲不如狗粮亲。 逯杲以替英宗刺探朝廷大员妄议皇帝的小道消息起家,领会领导意图自然是强项,于是开始暗地里搜罗各种证据。恰巧,千里之外的陕州弘农卫发生了一件事,被他捕捉到机会。弘农指挥使李&斌与一个叫陈安的千户有隙,就把人杀了。陈安的家人告状,英宗让巡按御史邢宥复审——已经赋闲的石亨偏偏倚老卖老地找邢宥去给李&斌说情……这事当然被逯杲探听了! 哪怕跟你十万八千里完全搭不上边,只要想弄你,都能把你扯进来,何况你自己还往里面扎? 很快,逯杲得到“可靠消息”:李&斌家里藏有“妖书”,书里说他弟弟李健命里注定要做皇帝——与此同时,他们还勾结外藩要为石亨“讨回公道”! 铁证如山:如果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为李&斌出头说情?李&斌谋反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跟他关系匪浅,所以你铁定是同谋!这逻辑严密简直得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大明铁律:只要想弄死你,你家里哪怕只有两根草,一根肯定叫谋反,另一根也得叫谋反!所以,石亨死定了。 谋反,这还得了? 李&斌,杀! 李健,杀! “党羽”,也杀! 一口气杀了二十八个。 石亨下狱“协助调查”——不久,“病死了”。嗯,地球人都知道他马上会病死。 斩草要除根,家属留着也是祸患,所以,石家年龄够的全杀,不够的流放或做奴隶,家产抄了充公。 曹吉祥公公也一样,在逯杲的深度挖掘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昭然若揭!曹公公和侄子曹钦被逼无奈,眼看就要挨刀了,实在走投无路,索性反了——没有认真策划过,一晚上的功夫被灭了。不过,他们临死总算报了仇:那晚把逯杲给砍了,脑袋还给一脚踹飞找不着了。 没脑袋下葬太不吉利了——到了地府没嘴吃饭啊。野史传说,英宗挺对得起逯杲的,下令给他装了个金头!从京里运柩回老家时,有大佬过来祭奠:哎呀,这金头太浪费了,我给你换个银的吧。到了省城,省里领导觉得银的也浪费,就给换了个铜的、县里领导觉得铜可以熔了铸钱啊……终于回家。家人打开一看:额去,脖腔子上这截木头疙瘩算怎么一回事? 英宗也不是没干好事。 他废除了人殉制度! 是的,我们直到明朝英宗以前,人殉是定制!朱元璋死了,四十六名嫔妃给丫活殉、朱棣死了,活殉了三十多人…… 仅此一项,谥号里给个“英”字,我看可以。 经过李&斌案,弘农卫连同陕州一带,脑袋搬家的就有三十人,其他撤职的、贬官的更多。成天查“反贼”,绝对可靠的马文升,就因为这次人事大调整被调了过来。 终于,每日里逮谁说谁“有反意”的马知州,撞到了真正反贼关盛云的刀锋上。 章节目录 第58章 强渡 第58章 强渡 陕州城遥遥在望,尽管只有20华里的距离,但真正的兵临城下,还是足足用了两天的时间。 陕州古城西面是逶迤而过的青龙涧,向北汇入黄河,北面和东面是黄河,南面是甘山。 砖石结构的城墙高三丈五尺,因为周围都是河,是天然既深且阔的护城河,按照兵法上来讲,陕州府是座教科书般易守难攻的坚城——但凡还有第二条路,关盛云和罗咏昊一定不会选择这里作为大军攻坚的第一战。多次军议,所有将领们为此也是伤透了脑筋。别的不说,单就各种攻城器械的打造,众人经验都非常有限,云梯、撞车和壕桥等简单些的器材也就罢了,谁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多久能做出来一架推着不会半路散架的攻城塔楼。至于投石车,那更是想都不要想,此时的关盛云大军里,没人会做那等高科技设备! 商量到最后,大家只好决定:继续截断交通隐蔽行军,力争达到突袭的效果。先把城围了,再徐徐图之,到时候随机应变,同时再看老天爷是否眷佑。万一攻不下撞个头破血流,大军也只好绕城而过,虽然会在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对士气更会造成近乎当头一棒式的打击——自从草草成军以来,误打误撞也好,虚张声势也好,一直所向披靡,部众们士气空前高涨——但无论如何,大家总不能在第一站就把血流干。 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渡过青龙涧。 这个倒不难:国清林亲自带领辅兵船队,随着官道上的大部队齐头并进。百多艘大小船只,一半载着尤福田的天一营负责警戒兼截断黄河两岸摆渡,另一半载着木板绳索,径直从黄河逆流驶进青龙涧,在河道最宽、也就是水流最缓的地方一字横开,用木板把船钉起来就是一座浮桥。 大家最担心的,是浮桥搭建中可能遭到袭击——而这种可能性最大:没有人可以在岸边刀枪弓箭(辅兵无甲,弓箭的杀伤力不容小觑)的威胁下搭跳板。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只好牺牲掉天一营,弃舟登岸,用人命争取时间,为谷白桦的刚锋营开出一小片阵地登陆场,步队先着,用手指着荆向善的鼻子尖,“你带人出去?你&他&妈的把人都拼光了本官拿什么守城?” 荆向善犹自强辩:“大人,你我食君之禄,保一方百姓平安自为分内之事,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落入贼手啊!此时贼人尚未取得立足寸地,正是迎头痛击之时!卑职恳请马大人三思!” 潘定也在旁帮腔道:“大人,荆大人言之有理啊。荆大人既舍身阻敌,卑职愿带衙役前往城南收拢百姓。卑职立誓,皇天在上,潘某当尽力而为,最后一个入城。若违此誓,潘某愿遭天惩!” 这时候的马文升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狠:“都给老子闭嘴!马上关城门!不许放人进来!如果没有内应,贼人怎么会来得那么快?你们一再阻挠,莫非想开城献敌么?哪个再敢废话拖延,便是通贼!” 潘、荆二人面面相觑。荆向善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他万万没想到,属于文官,已经决定慷慨赴死舍命拒敌的自己,竟会被马大人指控为拖延投贼!出离愤怒,但偏偏无计可施,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跺了跺脚,愤懑地“嘿”了声,人仿佛要炸裂开来。 潘定的表现则平静很多,一怔,随即转身对着京师的方向深深一揖,口中喃喃念到:“圣上,臣有负圣恩呐!”两行泪水涌出眼眶,沿着面庞缓缓而下,再顺着颌下的胡须流下来,在须尖挂住了,变成圆圆的一大滴,阳光照在泪滴上,一瞬间映射出漂亮的五彩,随后,滴下,砸落到墙头地面,迅速被砖石吞噬,不见了。 马文升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关城门,一边沿着城墙跑着。还没到南面的转角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不动了,双手按着膝盖弓着腰喘息,时不时抬起头气急败坏地骂着,威胁着,兵丁们无头苍蝇般沿着城墙跑开,一路传达着马大人的命令。 此时的西门外,浮桥的搭建已经接近尾声,没感觉到任何威胁的辅兵们,正在把最后几块木板用长钉牢牢地夯进河滩上的土地里。 谷白松长刀向城楼一引,双腿一夹马腹,抖缰率先踏上了浮桥。 马蹄得得,紧随着谷白松,马队鱼贯过桥。 随后,谷白松一骑当先,在城门外勒马站定。隔了两丈许,两百余骑士在谷队官的身后分作四个小阵,每个小阵都有一名骑官突前一个马身。众人抬头,将冰冷的目光向城头投去。 章节目录 第59章 孤城 第59章 孤城 城头上的马文升战战兢兢地两手扶着垛口,向城外偷偷探出半个脑袋迅速一瞥,心里担心着城下的反贼们会不会突然给自己来个万箭齐发,马上又缩了回去。躲在垛口后面等了一会,没听到箭雨的破空声,头了句什么,后者将马刀向空一指,口里一声呼啸,一骑当先,向南面小跑起来,一个接一个,四个骑阵尾随而去,马蹄扬起一大团烟尘,滚滚向前。 “杀!” 一阵大喝,把马文升吓得浑身一震。只见拿枪的贼将将骑枪一摆,贼兵们齐齐发出一声大喝,随即迈步,衣甲铿锵地逼将过来,前进到刚才骑兵的位置,四前两后围了个半圆,把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马大人!马大人!快想对策啊!”不知什么时候潘定已经走到身旁,焦急的呼声把马文升从恍惚中惊醒。 “城门都关好了没有?”马文升没搭理潘定,急赤白脸地嘶声问兵卒们。 “回大人,四门都落了闩啦。”气喘吁吁跑回来复命的兵卒们七嘴八舌地应道,时不时踮起脚偷眼向城外张望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狗材!堵上啊,都用大石头堵上,都给我堵死!快点,快快快!” “把死丘八们都给本府叫上来,能喘气的都来!给我上城墙守住!磨蹭不来的就是通贼,格杀勿论!” “派人去新安求援!去府城求援,狗杀材你们磨蹭什么,快去啊!” 马文升想一出儿是一出儿地叫嚷着,墙上的众人乱作一团。过了片刻,有人醒过味儿来:“大人,城门刚刚都落闩了啊!要不,您给个命令,开一下,报信的出去就关上?” “混蛋!不许开门!都给我堵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从城南缒出去送信!” “大人,送信得骑马啊!两条腿跑几百里,不中哩。” “蠢材,那就骑马啊!” “大人,人能从墙上缒下去,马不行啊!还是得开门……” “狗杀材你给我闭嘴!不许开门!被贼人冲进来怎么办?那么多骑兵,你那两只狗眼是瞎窟窿吗!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从百姓那里征、从贼人那里抢,啊,对啊,贼人不是有马么?杀敌报国,不是你们分内之事吗!快去快去,再磨蹭杀你狗头!事成回来,本府重重有赏!” 被马文升手指的几个倒霉鬼畏畏缩缩一步三回头地向南墙走去。 “马大人。”李&斌被杀后,弘农卫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闻讯匆匆赶来的是指挥佥事王简,“卑职已集结了所有兄弟,请马大人吩咐。” “你等个屁吩咐,都他妈上来啊!贼人冲上来就迎头痛击!”马文升急道,继而又想起了什么,扔下王简,冲那几个倒霉鬼的背影喊道,“等等!本府要亲眼看着你们下去!谁也别想临阵脱逃!”一提官袍下摆,匆匆追了过去。 墙上的潘、荆、王几位文武对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大家已经隐隐感觉到,摊上这么一位老大,陕州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谷白松分出百骑径直冲到东门,按照罗军师的命令去占领他们并不知道是否会有的渡口,阻断黄河交通,同时在步队开过来之前临时负责堵住东门,自己则率领余下的马队沿着青龙涧的河道一路向南驱驰,远远地掠过村落后再回头向北兜过来。 刚才在城下,谷白桦嘱咐了谷白松几句,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杀人。谷白桦绝不是滥发爱心的大善人,他的世界观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更好。但他压根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伟大情怀,既然踏上了做贼这条不归路,横死荒野是迟早的事,所以杀人放火等都没什么顾忌,然而他的心里有一条红线:做人做事要像个爷们儿——欺负老幼女人的算哪门子汉子! 不过,这些与他嘱咐谷白松莫平白杀人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城下,望着巍峨的陕州城墙,他突然想到,发动攻击时,抬云梯、推撞车、刨墙洞等都是辅兵的活,无甲辅兵在城头防守火力的攻击下势必会付出巨大伤亡。国清林的辅兵队,虽然性质上本来就是炮灰团,但在一起这么久,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半个自己人了——送命的勾当,为什么不要城外那些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去做呢?所以,他让谷白松尽量多留些人,回头填壕用。 马队在村落南面里许站定,松散地拉开一字横阵。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远远地见到西北方阳光映射下的点点星芒,谷白松知道,那是哥哥刚锋营步队刀枪的反光——想必是大部队已经过了河,谷白桦开始换防,正在向南开赴硤石关设伏。一声命令,横阵小跑起来,甲骑们挥舞着骑枪,高声吆喝威吓,向北兜过去,开始向城下驱赶百姓们。 谷白松率领二十名骑术精湛的亲卫前行了一段距离,立在一个小土坡上,在骑线后策应补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如梦方醒的百姓们哭喊着,扶老携幼地向陕州南门奔去。百姓身后的骑兵们拉开一条东西两侧略略前突的半月型弧线,虚张声势地大声吆喝驱赶着,小跑已经改成慢步走,不紧不慢地把百姓们向北撵过去。百多骑拉开的骑兵线难免松散,土坡上殿后的甲骑们发现有漏过去的人,便会有一两骑策马过去截住,把他们驱回人群…… 谷白松的注意力被东北方向冒出的一大股黑烟吸引:军师真是神机妙算,看来东面还真有个渡口,此刻已被点燃了。这下,陕州城像个铁桶似的被围死啦。不由得望向城墙,突然,谷白松发现墙上有几个小黑点——有人在缒城而下! 甲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之所以留下这么多人断后策应,谷白松就是担心城里派骑兵冒死突围,冲破薄薄的一层散骑圈跑出去送信!自己这十几二十人肩上的责任可不轻松。 怎么会缒墙出城,莫非此时城门已经落锁了?就算关门,也得先让信使出城再说啊!满打满算,先渡的骑兵也就两百多人,这么点人怎么可能去抢城门,狗官们怕个啥?骑兵利在平原高速冲击,贸然跑到障碍重重的城里,是给长枪手、步弓手做靶子么?城头上的那些狗官,难道都是瞎子、傻子么? 转念间,手中长刀向墙上的几个黑影一指,口中长啸一声,不再顾及零星漏过去的百姓,谷白松引着亲卫们向信使们扑了过去。 城墙上潘定、荆向善和王简等人不再搭理马文升,各自忙碌开了。潘荆二人分头组织百姓向城头运输砖石门板水盆等守城物资,王简则大声下达着命令,把兵士们派到各墙。由于承平日久,再加上马文升已经把营伍折腾得元气大伤,原来的指挥链已经支离破碎完全断裂,王简只能临时重建指挥系统:每个垛口后面至少要有三名兵卒、五个垛口设立一名垛长、三个垛长上面指定一个把总、每面墙指定一名临时千总……由上至下,把自己认识的家伙都派了岗位,人手还是远远不够,王简只能临场抓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家伙充当垛长这等临时性基层士官——虽然没怎么打过仗,毕竟在行伍里混了几十年,王简还扣了一支几百人的预备队在手里,他知道,这番苦战不是一两天的事,必须留些后手在关键的时候顶上去。 马文升在南墙,瞪着眼看着兵士们在四个倒霉鬼腰间系上长绳,在把他们缓缓放下去。当然也看到了远处那些向自己涌过来的百姓们,不过,此刻马大人的心思完全没往那里想,只盼着这几个家伙马上能跑出去,再快快地把救兵领回来,口里不停地咒骂着催促着。 等几个家伙落了地,马文升手扶着垛口盯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就快接近奔过来的人群了,突然,十几名贼骑越过百姓,向信使们直扑过来。马文升急得在墙上挥手顿足地大喊要他们转向避开,然而,四处都是噪杂的叫喊声,信使们既听不到马大人的叫喊,也没有马大人高高在上的全景视野,继续迎着贼人的骑兵闷头跑着。 跑得最快的家伙猛抬头见到十几丈外的贼骑,扭转方向向东边跑去。然而,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的战马?几个呼吸间就堪堪被追上。敌骑减了速,在这家伙旁边小跑跟着,向前探出长枪,看样子要抓活的。看着身旁冒出一截枪尖,这家伙再次折向北面跑,贼骑再次追过来,再次伸出骑枪威胁。尽管已经气喘吁吁,这家伙再次猛然转向西……显然,贼人被惹怒了,动了杀机,把攥在手里虚张声势的骑枪夹到肋下,再次纵马——这一回没有减速,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去,转眼间就势把骑枪钉在这厮后背,透胸而过。这厮扑倒在地,两手徒劳地抓着地上的泥土,两腿拼命瞪了几下,一只鞋子蹬脱了,继而,蹬踢变为抽搐,渐渐地,不再动了。 骑士拨马回来,下了马,抽出腰刀一刀斩下首级(关盛云这里没形成首级功制度,斩首功都是主将看心情赏,更不需要层层报批勘验喉结,所以不必像正规明军那样用解首刀精切细割),蹬着无头尸体拔出骑枪,把首级穿在枪尖上,翻身上马,耀武扬威地驰到城下挥舞了一阵,驰了回去。 马文升长大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然后他更惊恐地发现,另外三个家伙已经停止了奔跑,两手抱头,跪伏在地上。那个拿刀的贼将勒定马,说了几句什么,伏在地上的三个家伙直起上身,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说着,不时还用手指向城墙上的自己…… 混账王八蛋!怎么就不懂得杀身报国呢!一定要把他们的亲人都找出来砍头,以儆效尤!马文升气急败坏地想着,随即,看到贼将向自己望来的目光。 贼人的目光很复杂。是轻蔑?是嘲弄?还是桀骜不驯? 都不是! 是杀意! 是浓浓的杀意。 视线交汇,马文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贼人的马队已把南面彻底堵死、东面渡口冒出的滚滚浓烟预示着:此时的陕州府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章节目录 第60章 杀戮 第60章 杀戮 紧随着刚锋营过河的是张丁的霹雳营。 按照预定计划,霹雳营走下浮桥便直接绕北门而过,径直开赴陕州府东门布阵,背水扎营,把谷白松的一百马队替换了下来。张丁带了一千五百人的辅兵队,从大车上卸下携行的粮草物资就在北、西、南三个方向开始搭望台、挖壕沟,设拒马,竖栅栏……因为需要防守的面积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看上去营垒已经有模有样。 随后渡河的是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的亲军破霄营。他们登岸后只是在刚锋营后面整队集结,然后向南开了一小段距离。等到全军后卫,尤福田的怒涛营登岸接过刚锋营的防务、同时也要等谷白松把百姓们驱到城下,大部队才会开进城南的主攻阵地。尤福田负责西门防务,岸上是怒涛营接替谷白桦堵门,青龙涧里的天一营做后援策应。 陕州府临黄河的北门空着没有围。关盛云和罗咏昊巴不得城里的官军从北门跑呢——前面是落差极大水流湍急的黄河天险,别说船只,就算扔河里一块木板,在这里也会被激流卷进水底,完全不可能渡河。西面水里岸上都有布防,再说了,就算把尤福田打废了,钻进几十里一线天的古道也是自寻死路、如果绕到东面,则需要先突破张丁营垒北面的防线、再打穿霹雳营大营本部、然后还要再次突破南面的防线……嗯,好吧,就算弘农卫有这等开挂般的战力,随后就会一头撞到早就严阵以待的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了! 此刻的陕州城已经成为铁壁合围中的孤岛——突围是无望的,唯一的问题是要看关盛云的牙口够不够硬,能否啃下来这块肥肉多多的大骨头了。 转眼间,大批的百姓已经涌到城下,前面的人哭喊着用拳头捶着、用手掌拍着、用指甲抓挠着、用肩膀撞击着紧闭的城门,后面的则继续向前挤着、推搡着。人群中的个体渺小得完全失去自主能力,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着人潮毫无规律的方向忽左忽右地流动着,人们都在拼命保持自己能站稳:只要失足摔倒,转眼间就会被周围的一双双大脚踩在脚底,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人力无法撼开厚重的城门,两旁沿墙的人开始相互踩踏着向城头爬去,此刻,在未名恐惧的驱使下,惊恐的百姓们已经陷入集体无意识的癫狂状态,几乎没有人去会去思考一个常识:三丈五尺高的城墙绝无可能通过人梯的方式攀上! 按照州衙户籍册上的数字,城南共有三千多户居民。然而因为陕州府地处交通要枢,客栈、酒家、裁缝铺、车马行、茶馆、脚行等服务业非常发达,没有被官府登记在册的人更多,总人口超过四万,此刻几乎全部涌到小小的陕州城下,一眼望去,视线里全是黑压压的人群。马文升的理智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冲垮,眼见汹涌的人潮铺天盖地而来,顿觉自己危在旦夕。 “放箭!放箭!把他们都给我赶开!”马文升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嘶声下令。 “马大人,使不得!”荆向善怒吼道,“这些可都是百姓啊!圣上所托你我何事?守土安民,吾等职责所在,百姓们只是想逃命而已,怎么能妄加杀戮?!” “你胡说!你怎么知道都是百姓,有贼人混入趁乱入城怎么办?再说了,贼人就是要攻城,他们,”说着话,马文升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城下混乱的人群,“他们这分明就是在助贼!给我放箭!” 王简知道,在这些文官面前轮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武职佥事说话,但真要服从命令去射杀攀城求救的百姓这等事,一时半会还真是做不来,只能虚与委蛇的应付下令道:“敲梆子示警,去掉箭簇放响箭,驱散人群!” 城头响起密集的梆子声,果长、把总等士官们从箭壶里抽出报信联络用的响箭(箭杆上绑有竹哨),撅掉箭簇,望空射去,没有配发响箭的弓箭手和普通兵士们同时纷纷挥手叫喊着向城下的百姓们示意离开。 然而,梆子声和有限几声响箭的呼啸破空声迅即被淹没在几万人鼎沸的喧嚣声中,即使前面的人听到,也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力量拥挤着,完全收不住脚,人潮继续涌动着,向城池方向挤压着,哀嚎声求救声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谷白松的骑兵队远远地停在距城墙两三箭之远,疏落着拉开半弧警戒线,冷冷地勒马看着眼前这一切,保持着高度戒备。 墙上马文升继续吼道:“这般死囚,这是不见血不死心呐!给我射人!快放箭呐!” 王简哭丧着脸着硬着头皮哀声道:“大人,咱们是官军、是官军啊!” 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马文升一个大嘴巴:“狗材!官军便要杀贼!这些攀墙的难道不是贼?再故意放纵,你便是贼人一伙,本官先按通贼论,斩了你全家!” 潘定和荆向善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歇斯底里的马文升,王简捂着脸,望向二人,见谁都没什么表示,垂下头,闭着眼睛把手向城下一挥…… 惨呼声紧接着羽箭破空声陡然响起,枪兵和刀盾兵们也尽量捡起小一些的砖石向城下抛去,奔过来一心求救的百姓们遭到出乎意料的打击,霎时哭声震天! 他们无助、他们悲伤、他们愤怒……然而,他们对此天降大祸偏偏无计可施!长期养成的习惯,驱使着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流着泪,双膝一软向着城头跪将下去,绝望地伸出双手,哭号着祈求永远得不到的怜悯,直到自己,或身旁的人被射倒、砸中…… 由于明朝兵制本身的结构设计,兵士们大都不是什么好人,然而,要他们向百姓射击,除了极个别心理严重扭曲者,虽然没得到明确命令,大部分人还是不忍,往往采取半张弦方式,而且也是没有瞄准的漫射、投石兵也没有做探头攻击,只是挑些小块的砖石盲目地把隔着墙垛抛出去——不过,人群实在太密集了,目标又是衣着单薄的百姓,即便如此,转眼间还是有两三百人中了箭或被砸的头破血流,毙命者就地倒下,伤者在人群的脚下挣扎哀嚎着。 眼见着前面城上投石与弓箭的无差别攻击,后面的百姓们不敢再向前拥挤,人潮巨大的推动力消失了,长跪在地的百姓们见求助无望,城上依然有疏疏落落的箭只射下,终于有人明白过来:前有高墙箭石,后面是贼人的刀枪,越来越多的人索性一屁股坐下,指着城头绝望地破口大骂——是的,他们不恨贼人,那些本就是贼啊!他们把愤怒和仇恨倾泻到城上: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这样做确实没错——贼人们只是把他们驱离家园,而应该保护他们的官府却在光天化日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屠杀了几百条性命! 他们有什么错? 在人群的西面,骑兵的警戒线外,关盛云的主力部队默默地走过。辅兵队在人群后面开始土木作业,不到一个时辰,便完成了一道扎扎实实的、贯穿城南东西的巨大防线——有现成的村落民居可宿,辅兵队只要构筑工事便好,不需要费时间搭建营垒,因而效率非常高。 终于,城下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离开了城墙百步左右,避开弓箭的射程向西,靠着青龙涧河岸,在城墙西南角,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与尤福田的怒涛营两道工事之间的空地暂时停留下来。这片空地说来不算小,但依然是人挤人,不过,这也是至少目前他们唯一可以安全停留的地方。 城上的马文升终于松了一口气,干笑一声:“做得不错,首战大捷!本官即刻就草拟奏章为各位请功。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守城大功重重有赏,”随即恶狠狠补上一句,“敢松弛懈怠者,就地正法!” 然后,指着几位下属:“潘大人,荆大人,王佥事,你们密切注意贼人动向,分头守城,不得大意。本官先去巡城。”说完,一溜烟跑下城墙。 墙上三位面面相觑:这是杀了投奔过来的百姓啊,贼人根本还没攻城,哪里来的什么大捷?巡城?强敌在伺,巡城不在城头墙上,你跑城下巡个锤子? 不久,南门楼上的众人便明白了——下面城门方向隐约传来马大人的怒骂声:“你们这班死囚!本官要尔等堵门,要用条石!这些碎石块有个屁用!啥,找不到?混蛋!去撬台阶啊!宝轮寺、文庙、州衙,不都有现成的?拖过来顶住城门!没有牛车?你们自己去找去拖啊!哪个不给便是通贼……” 本日,关盛云的大军没有急着发动攻击,完成了合围陕州的预定计划并安排了轮值警戒部队,主力在城外就地歇息下来。申时左右,各营军官在关盛云的指挥所——城南一个大酒楼汇齐,进行发动正式攻击前的军议。 章节目录 第61章 妙计 第61章 妙计 依着关盛云和大部分将领的意思,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大战在即,大家都很亢奋,唯独国清林有些闷闷不乐。他知道,无论能否打下陕州,人手折损最大的,肯定是自己的辅兵营。以统辖的人数而论,他的手下足足是战兵总和的两三倍。国队心里也明白,这些人本就是随时要牺牲掉的消耗品,而且,会随时得到补充。然而,此时此地即将是他第一次成规模地把亲领的炮灰们送入鬼门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其实别说国清林了,连关盛云自己在内,大家都有些类似的不适感——临阵你死我活的抡刀子互砍,这帮人谁也不会怕了哪个、但此刻,大都还没有被残酷的现实磨练出铁石心肠,尽管在朝廷眼里他们是反贼、在百姓眼里他们是匪类,即便他们自己,内心也认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气定神闲地看着成百上千人去送命,此时此刻谁都还没有锻炼出这种气魄。 谷白松岁数最小,没想这么多,见大家渐渐沉默下来,开口说道:“俺哥一开始告诉俺驱赶百姓时别多杀人,他说狗官会等大部分百姓跑进城才会关门,让俺尽量多截住些,攻城时打头阵用。没想到狗官早早落了门,一个都没放进去,这可有足足几万人呐,就用他们呗。” 罗咏昊叹口气:“阿松,大家都想到这个了。其实我最担心的也是这——如果城外只有几千,哪怕是万把人,那是最好不过,有大军镇着,不怕他们不听话。但是,你看现下河滩上总有三四万人吧?就凭咱这几个营,真有什么激变,乱起来恐怕还真压不住,万一那时城里守军趁乱杀出来……” 众将闻言都是心头一震,谷白松一吐舌头:“亲娘哟,真的啊!” “饿上一阵就好了。”满肚子鬼心眼的罗世藩插话道。 关盛云们毕竟是流寇,营里没那么多父在子不言的酸规矩,罗咏昊一方面是真宠自己这宝贝儿子,另一方面也是暗暗想让儿子在营里赢得更多的尊重,军议时对罗世藩的插嘴从来都是默许,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动:“哦?你说下去。” 罗世藩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百姓们急切间跑出来,肯定都没带什么粮食。咱们攻城,反正要打造些器械,再快也总要两三天时间。这段时间其实最危险:断粮的头一天,大家惊魂未定,又被狗官兵们杀伤过,吓晕头了,应该没啥事。到了四五天,已经饿得半死不活,想闹也再没气力,但中间这几天,迟早有人会明白过来:饿死砍死横竖都是个死,只要有人鼓动,最容易出乱子。”说着,笑了笑,补充道,“饿肚子的滋味咱爷儿俩都尝过,实在不好受啊,否则也不会就这么投了大帅……” “浑话!哪儿来那么多零碎!”罗咏昊听宝贝儿子话风有些不对劲,笑骂着喝止道。 “哈哈哈无妨无妨,关某得了军师父子,欢喜还来不及呢!可得感谢老天和狗朝廷没让你们大鱼大肉地吃饱了!哈哈哈,世侄,你继续说下去。”关盛云大笑着应道。 众将也嘻嘻哈哈地爆发出一阵哄笑,罗咏昊也是苦笑一声。 罗世藩继续说道:“今天不必说了。我觉得,明天一早可以先派人告诉百姓,下午给他们发军粮。以后每天如此,给一顿饭。只要有了不会饿死的希望,没人会舍得性命硬往刀口上撞的。” 说到这里,小罗师爷故意顿了顿,环顾众将一圈方才继续道:“一来,让他们有个指望,不至于闹起来。二来,让他们先自己商量个领粮的章法,等用他们攻城时就按他们自己定的章法提人、三来么,嘿嘿,咱的军粮不仅不会消耗,还有赚——他们跑出来没带的粮食,可都还在自家屋里呢……” “高!”关盛云一拍桌子高声赞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世侄果然是好样的!” 罗咏昊拈着胡子微笑不语——谁都看得出,军师心里那份得意劲儿就不用说了。 第二天清晨,关盛云特意把自己的亲军拨给小罗军师做护卫。在全副铁甲破霄营的簇拥下,罗世藩骑马来到岸边百姓们的聚集地。 见到明晃晃的刀枪战阵开到近前,百姓们畏惧地向后面退缩拥挤着。罗世藩见状急忙挥手阻住兵士们,自己孤身一骑走到人群十来步远的地方,扯开喉咙叫到:“大家听好,我家大帅说啦,下午发吃的!大家不要怕,本军只杀狗官,不杀百姓!大家让一让,让我过去……” 既惊且惧将信将疑的百姓们畏缩着让开一条路,一袭长衫的罗世藩轻夹马腹,缓步踏入人群,一路缓行,一路扬声喊道:“大家听好,下午发军粮!发粮时十人一组,就地坐下等待!人人都有得吃!站立者不给!争抢、拥抢者就地格杀!” 转眼到了未末申初(下午三点左右),千余名辅兵挑着担子,在百来名兵士的护送下真的给百姓们送来了吃食:仅仅是盐水和的粗砾砾的杂面饼子。然而,这便足够了!人群中爆发起“大王长命百岁”、“老天保佑大王菩萨”、甚至“大王高侯万代”这种不伦不类的欢呼声——侯爵是朝廷的封赏,造朝廷反的大王怎么可能得到这等荣誉?不过……谁也不能要求这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们太多,对吧? 等送吃食的辅兵们离开,不知哪个带头,席地而坐的百姓们纷纷爬起来,冲着这群在关盛云们眼里最低微、随时可以牺牲掉的炮灰们的背影跪下,由衷地表达着内心的感激、在关盛云眼里一文不值的炮灰辅兵们,也在百姓们的巴结恭敬下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尊荣,一个个越发骄横起来。 显然,大明的百姓们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却了,就在昨天,是谁把他们赶出自己的家园!大明的百姓们是懦弱的:他们明明知道,表面上关盛云罗咏昊们兵强马壮,但如果万众一心,转眼间大家便会冲破樊篱。大明的百姓们是精明的:带头送死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做,自己享受成功果实最好。大明的百姓是苟且的:尽管远远吃不饱、明天也不知能否过去,现下——手里不还是有半块杂面饼子么! 所以,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 给众人发饼子的时候,一小队辅兵已在人群百来步远的地方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等大家咬着饼子狼吞虎咽千恩万谢时,罗世藩再次策马过来,在人群中用手指着木杆高喊:“木匠、铁匠、篾匠、有手艺的,到杆子那里去,有肉吃!” 几大锅骨头汤,为国清林带来了两百多熟练技师——陕州交通要枢的独特环境,本就是特殊人才的沃土。 云梯、撞车、盾车等中小型攻城器械制造的速度明显加快,几千没什么手艺但有膀子力气的新老辅兵们围着南墙两箭远,又深深地挖了一道壕沟,挖出的土方被堆成一座两丈多高的土山,土山上,一个木结构的望台开始逐渐成型——一旦完成,陕州城内的防务将全部被关盛云纳入眼底,一览无遗。辅兵队甚至在当地能工巧匠的帮助下尝试打造攻城塔楼…… 马文升两宿没睡好了。合上眼就暗自嘀咕贼人们会不会发动夜袭,爬起来转几圈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悻悻地躺下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刚刚迷糊过去,又被报晓的鸡鸣吵醒,于是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跑到城头上。 百来年未曾遭遇如此强敌压境,大家心里都很紧张,也都知道马大人已经差不多变成神经病了,于是尽可能远远见到就避开。不过,终于还是有倒霉鬼被逮了个正着。这天辰时刚过,马文升在城墙根的临时营帐里竟发现了一群大白天睡懒觉的家伙们!暴怒的马大人气疯了,喝令着随扈们劈头盖脑一顿鞭子抽下去,跳脚骂着要活活打死这帮不知死的狗杀材——直到睡得迷迷糊糊被抽醒的家伙们叫嚷起来,马大人才明白,这些是值夜的兵丁在轮休补觉。 马文升读过几本兵书,知道城池攻防的关键在城门,所以时刻担心,怕兵士们私下串通偷开城门投敌。于是把自己的亲随卫士们打发到各门盯着,连完全没有敌踪的北门也派了人——谁知道贼人们会不会欲擒故纵!这些平素横惯了的家伙们可逮着颐指气使的机会,个个都想在马大人面前露一手,“破敌”的奇思妙想纷纷出笼,把守门兵卒呼来喝去整得苦不堪言。 最倒霉的是城里的无业游民乞丐们。按照常规惯例,这些人应该立即被组织起来,以每天两餐饱饭为交换,让他们参与守城。马大人则担心这帮人靠不住,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先都抓了,统统关到牢里——在抓“反贼”已经成了唯一通天大道的马文升眼里,所有人都是可疑分子。很快,牢头就开始诉苦,一夜之间平添几百张嘴,如果州衙再不多拨些粮食,牢里怕是要饿死人了。 尽管潘定和荆向善多次保证,州仓里的存粮足够支持四五个月,省着点吃能够大半年,马文升还是让衙役们挨门挨户搜存粮,抓丁壮——衙役们自然拿着鸡毛当令箭,明抢强拿中饱私囊,稍不称意就扣上一顶城防需要的大帽子拆你家,把陕州城折腾得鸡飞狗跳。 眼见着城南的望楼已经接近完工,马文升更加六神无主的恐惧,逼着王简想对策。没真打过什么仗的王简想破了脑袋,最后建议挑选精锐趁夜出城逆袭火攻。一听说要开城门,马文升想也不想地否了,反要王简半夜带人缒城出去偷营! 王简傻了眼:不给留城门,那还回得来么?这不是摆明了送死去的嘛,谁会干啊!再说了,烧了人家可以再搭,几百条人命换一个木头架子,这不是疯了?! 马文升突然觉得这个办法实在好,硬逼王简“依计而行”。王简只能吓唬他:几百精锐陷在敌人那里,贼人攻城时防守可就没骨干了!马文升随即又改口说把刚抓的那帮游民乞丐放出去夜袭,让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王简费了半天劲地解释:那帮家伙没有任何训练,晚上更是瞎子般啥也看不见,前脚抓了关牢里扭头就扔出去送死肯定使不得……当然白费口舌。于是当夜,马文升在墙上气急败坏地看着一群叫花子哭天抹泪地被缒下城,下了墙就点起火把扔了刀枪喊着大王饶命跑去贼人那里——给国清林的辅兵队又送去了两百多炮灰! 马大人当然没错:早就看出来这帮家伙是不稳定因素,所以才抓的嘛!然后继续骂。王简实在无计可施,便跑到州库里点验装备,一方面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更多的其实是躲马疯子。没想到,这一通转悠,真的让他在角落里找到落满了灰尘的几件大杀器——床弩! 顾名思义,床弩是把几张大型硬弓固定安装在类似床架子的发射座上组装而成的重型武器。王简发现的是几具双弓床子弩,由两张弓组成,分别对向安置于粗大的弩臂前后两端。发射时,要用一条两端系有铁钩的粗绳一端钩住两根弩弦,一端钩住绞车,十余人合力转动车轴张开弩弦扣在机牙上,再安置好巨大的特制弩箭——就是后面安装了铁制箭羽的枪矛——瞄准目标后用大锤砸向扳机(人力无法扳动)击发,铁矛破空而出,三百步内无坚不摧! 王简大喜过望,立刻指挥兵卒们在南城墙把几个大杀器安装起来。 章节目录 第65章 神助 第65章 神助 城外,关盛云们忙着打造攻城器械的这几日,城里的马文升也没闲着。王简找到床弩“首战告捷”,马大人还是睡不着——刚开始那几天是因为害怕,这回则是因为亢奋。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半宿突然开悟:这分明是自己得到天助啊!于是天还没大亮就拉着一帮人跑去城隍庙烧香。 毕恭毕敬的献上糕果纸烛牲醴(音“礼”),默祷了一番保得平安再塑金身等老生常谈,拜了几拜,正要出去,瞥见殿外有个掣签的摊子,一提官袍下摆便要过去。 荆向善慌忙拦住道:“马大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等祝祷一番表明心迹以求神佑这便足够了。竹签,死物尔。倘言不利,恐动摇军心啊。大人三思。” 马文升怒道:“你这厮说甚么浑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刚刚求拜过便做如此妄悖之语,不怕仙家恼怪么!” 复又反身向殿里拜道:“上仙莫怪,上仙莫怪。下官御下不严,回衙定重重罚他。阖城平安还靠上仙佑护,求上仙给个明示。”言毕,捧起签筒摇了起来。 随行的几位文武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尽是无奈。 啪嗒一声,一根签掉了出来。马文升紧张的捡起定睛看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哈哈,上上大吉!” 此签名为“百里奚投秦”,出于一个著名的典故:秦穆公知道百里奚为大贤,以五张羊皮从楚国将其赎回,授以国政。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并国二十,成就强秦。 此签解语云:贵人邂逅,从此提携,命运亨泰。出入图谋,凡事利快;士庶占之,前程远大! 怪不得马文升喜不自胜。 出得庙门便左张右望的,一心想找到能助自己的神人百里奚。 也幸亏如此,潘定荆向善王简等人总算暂时摆脱了马文升,各忙各的。 所谓心想事成。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马文升一个劲念叨着必有吉人相助,还真就给他找到一个。 顾三瘪子卖了百户李力,营里虽没人待见,却也没谁敢招惹。不需要应名点卯,这阵子便整日巴结着马文升派去盯着堵城门的亲兵随扈。而那帮营伍事宜两眼一麻黑的家伙们,有了熟悉守军人头的顾三瘪子在一旁帮衬指点,好一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咋咋呼呼,狠狠地抖了几把威风,可谓苍蝇给屎壳郎带路,狼狈为奸。 听亲兵们说马大人要找能人相助,顾三瘪子一拍大腿:“爷们早说啊,俺知道这位活神仙!” 陕州东门里住着一个亦巫亦道的神棍,名叫刘十亭。平日里以驱魔捉鬼测字看相堪舆风水外加跳大神找物件主持红白事等为生,小有名气。马文升这帮人是新到不久的外来户不知道这位,但顾三瘪子认识,交情还不错,于是隆重推荐了上去。 马文升略微琢磨了一会,猛地一拍脑门:“天爷!这就是本官要找的吉人啊!签曰百里奚投秦——秦地,陕也!十里一亭,十亭者,百里也!错不了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刘十亭看家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招摇撞骗。大兵围城之际,见马大人亲自率众登门来请,所为何事焉能不知。这时候不抓住机会狠发一笔如何对得起骗子的职业操守?“六丁力士”、 “北斗神兵”、“奇门遁甲”、“撒豆成兵”等高科技词汇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把马文升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了马文升一阵,离座拜道:“草民有眼无珠,府尊大人恕罪。大人姓马,又生的一张好马脸,必将万众俯首!万众俯首,那便是入阁拜相啊!” 闻听此言,马文升喜出望外,再无一丝相疑。 荆向善挨过骂,不敢再跟马文升较真,只能由着他胡闹。潘定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兵法有云,‘夫战,非天官、阴阳、时日,惟人事而’。又云,‘举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养劳,不祷词而德福’。大战在即,下官以为厉兵秣马当为要务……” 马文升正要发作,刘十亭见竟有人敢挡自己财路,怒了,打量了潘定几眼,悠悠道:“这位大人,草民斗胆直言,您印堂带煞,唇焦而耳赤,恐怕有大劫。眼前这些时日,还要小心些。” 潘定是从六品的州同知,闻言怒道:“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辱及朝廷命官?!来人,拿了!” 马文升岂肯让“贵人”被拿,急忙拦住:“咳咳,且慢,且慢。潘大人,依本官看来,老神仙也是一番好意,谨慎些倒也无妨,是不是啊?那什么,对了,州仓里新募了些粮,潘大人帮我去点验一下,做个统筹。” 潘定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荆向善实在无心看马文升这般胡闹,喊了句“潘大人,下官同去”,向马文升告了便,也离开了。 刘十亭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大权在握的傻子,决心吃定了马文升,拿腔作势的轻叹一声:“唉,忠言逆耳啊。草民铁嘴,看破便说破。只是可惜了一番好意……” 马文升陪笑道:“老神仙莫怪,听不进真言那是他自己命薄。这守城大计,还要请老神仙指点。” 刘十亭一声朗笑:“马大人放心。草民不才,区区毛贼却也未看在眼里。待草民登塔望气,再做道理。” 马文升喜道:“如此甚好,老神仙请。” 陕州的制高点不是城楼,而是城中的宝轮寺塔。 宝轮寺建于唐,塔建于金大定十六年(金世宗朝,公元1176年)。人站在塔前,手持两石相击,可闻回声如蛙鸣,故民间俗称蛤蟆塔。与北&京天坛回音壁、山西永济的莺莺塔、四川潼南大佛寺的石琴,并称中国四大回音古建筑。 宝轮寺塔高十三层,刘十亭与马文升联袂而登。因为去路上心中早已打好盘算,到了塔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个大圆球的原始人能不能悟透宇宙真理,讲个小故事吧。有天文王摆弄蓍草算完一卦,纣王来了,带来一碗肉羹:“饿了吧?尝尝。”等文王吃完,问:“好吃么?”文王:“好吃。”纣王:“还想不想吃?”文王:“想”。纣王:“给你小刀和竹片,刻封信给你小儿子让他过来吧。”文王:“吃肉肉跟我小儿子啥关系?”纣王:“关系可大了!你刚才吃的肉肉是我用你大儿子炖的。吃完了,没有啦。还想吃就把你小儿子叫来,我再炖给你呀”…… “占”到后来,越来越五花八门。 有“星占”:不止看星星,太阳月亮打雷下雨都能占的。 有“天占”:根据各种天气天象猜,比如“天鸣有声”、“无云而雨”、“卯时雷”、“昼夜阴晦”等等,都有的胡说。 有“地占”:看地貌地表,比如“地裂”、“地鸣”,都是大凶。 有“日占”:看太阳猜,除了正文里的例子,还有“凡日蚀,从亏处击之,胜”等等。 有“风角”:根据风向猜,正文里说了不少。之所以叫“角”,是因为风向分东西南北、天圆地方,地也有东西南北,既然是四方形,就一定有个“角”! 还有“云气占”:“云气”也叫“气象”——熟悉这个词吧?嘿嘿,您猜对了,“气象预报”!这词就这么来的。“象”这个字,本意是“表象”,就是观察“云”或“气”的外表。作为描述一种动物而言,“大象”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哎妈呀这玩意真大啊”的意思,久而久之,变成专属名词啦。 还有“杂占”:各种各样的花式猜,有“五行占”,看到啥动植物匹配阴阳五行猜、有“梦占”,周公解梦之类的、“六壬”/“遁甲”/“太乙”,合称“三式”,具体怎么蒙我也不知道。 此外,还有谶(音“嗔”)纬,就是语焉不明的预言,比如“亡秦者胡”/“十八子主神器”/“莫道石人一只眼”之类的。 扶乩(音“击”),就是悬只铁笔,让俩小兔崽子端个沙盘闭眼晃荡,看铁笔在沙子里划出的痕迹猜——对了,明朝权相严嵩就是被这么玩死的(蓝道行给严嵩发微信“皇上想你了,快来”,然后让俩小兔崽子划出“奸臣至”,这样玩几次,世宗一看,咦?怎么老是你?)。 更由上述衍生出堪舆选坟地、看风水折腾房屋摆设、看面相看手相、测字、让鸟叼字……不一而足,简直博hu大shuo精ba深dao。 章节目录 第62章 大杀器 第62章 大杀器 由于望楼还在搭建,城下关盛云部视角受到城墙的阻挡,并不知道城头上在组装床弩。不过,连王简都不知道武库里还有这等大杀器,兵士们更是陌生,只能边揣摩边摸索着组装——大构件都在,锁销、连杆等小部件要么缺失,要么朽坏,还要重新制作,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尤其是发射的铁矛,库里只有二十来只,尾部的铁羽早已全部锈穿,一碰就碎,枪头也锈迹斑斑,有兵卒试着大力去扎砖墙,砖崩下来一大块,铁枪头也应声而断——这些也要重新打造。 终于,望台接近完工,只差给着,仍是凑了过去:“大人,咱的箭矛只有几十支,您看……” 马文升闻言一怔,向地上的箭矛望了几眼,随即回应道:“这不就是短枪嘛!王简,你去武库多找些枪来截短了便是!” 王简一听这外行话急道:“大人,这可不是枪啊!您看这矛头足有尺许,矛杆也比枪杆粗重,射出去力道才够大。普通的长枪,主要靠长度拒马阻人,枪头不过两,射出去威力不足,因此,投掷都要用专门的标枪。单纯把长枪截短——射攻城器械没啥用,要说射人,还不如斗子箭呢。还有,枪杆用的大多是白蜡杆等弹性大的木材,便于扩大击刺挥舞范围、箭杆要用硬木,射出去才不会抖……” 马文升感觉在众人面前被一个武夫抢白很没有面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王简的解释:“放屁放屁!休想用借口搪塞本府!你这厮分明就是偷懒!快去快去,再啰嗦看打!” 王简张了张嘴还想分辨,潘定扯了扯他的袖子,打圆场道:“马大人让你做便做,试一下总是无妨……” “哼。”马文升被扫了兴,气哼哼走了。 望着马大人的背影,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王将军,你刚才说什么斗子箭,那是什么?”荆向善好奇地问道。 “禀大人,就是普通的羽箭。床弩除了发射箭矛破坏敌人的器械,如果对付无甲,便可以把几十支羽箭装在铁斗里射将出去,大概有几十步到百来步的射程。卑职只是听说过,大略知道用法,具体能射多远,卑职也说不清楚,要试一下。” “这个好啊!”潘定一听,来了精神,“为什么只能对付无甲呢?床弩力道这么大,就算是披甲,挨上一下也受不了吧?” “潘大人容禀。床弩力道确实大,但几十支箭装在斗子里,力道便散了,还有许多弦力浪费在斗子上,所以效果跟普通的步弓差不太多。若要破甲,得用专门的铁骨破甲箭。” “那就装破甲箭好了啊?” 王简苦笑着一摊手:“潘大人,铁骨破甲箭贵得很啊,一支足足顶寻常羽箭十来支呢。普通的弓手末将都舍不得给,精锐老兵每人也不过三五支,装在斗子里用床弩射出去没个准头,中与不中全凭运气,还不如让步弓手瞄准射击呢。” 哈哈哈隔行如隔山啊,三人的笑声驱散了刚刚的不快。 “还是找杆枪试一下吧,”荆向善向马文升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多少得给那位一个交待。” “嗯。”王简应道。挥手叫过来几个兵士,七手八脚地锯枪杆,撕扯去枪头的红缨。 “咦,对了,王将军,为什么枪头上都要缚这些红缨呢?工部的大人们出了名的抠,个顶个都是恨不得蝗虫腿上刮下半两油的狠角色,该不是为了只图好看吧?” “大人说得对,枪头系红缨确不是单为了好看。枪兵除了拒马,也要刺击杀敌。扎中敌人敌骑,血会顺着枪杆流下来,握着容易滑手,有这些缨子阻着,手里转几圈甩一甩便好了。其实,不一定要用红的,啥颜色都中。卑职瞎猜,红色是为了吓唬敌人,远远望来,满眼都是沾了血的缨子……” “哎呀,枪杆柔矛杆硬、枪头不过两、斗子箭、铁骨箭、连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缨子都有这么多道理在里面,庄子云‘道在蝼蚁,道在屎溺’诚哉,诚哉。” “可不敢当。卑职是个不识字的粗人,还是大人们识文断字,有满肚子大学问。” 三人边说话边看着兵士们忙活,不一会,短枪准备就绪,木槌砸下机牙,在大家的注视下,那截短枪颤巍巍飞出,幅度越来越大,由于长枪的设计原理从未考虑过飞行力学,后来索性在空中翻起了筋斗,啪的一声,横拍到仅七八十步远的地面上,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高藤豆惊魂未定地跑回来时,关盛云正美滋滋地看着即将完工的几座攻城塔楼。猛听到城上竟然有好几架床弩的消息,大吃一惊——众将大多是边军出身,都知道这等大杀器的厉害。议了半天,除了多做些盾车,送尽可能多的炮灰到城底下刨墙根以外也实在想不出啥更好的办法。 塔楼看来是用不上了,狗官军们肯定会用床弩对付——箭矛造价不菲而且不易做,能用人命交换的话怎么算都不亏,但用塔楼去换可就亏到姥姥家了。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无计可施的当儿,南方警戒的塘骑来报,发现有一支两三百人的队伍向大营开了过来。 关盛云正在奇怪,硤石关设伏布防的谷白桦,眼皮底下怎么会漏过这一支不算小的队伍,第二拨塘骑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来的就是谷白桦本人。 原来,大军把陕州围得太紧了,到现在豫省三司都还被蒙在鼓里。谷白桦手里攥的是足足六个步队的超级大营,再加上千把辅兵协助凭险而守,闲了好几天实在无聊。想想万一有警,马匹跑起来报信五十里路也要不了个把时辰,索性留下几匹马,自己带了两个步队回来凑个热闹。 跟着谷白桦一起回来的,还有梁老四。 他原本被谷白桦随便扔进一个步队,也是闲闷了好几天,见谷白桦要回老营参战,一心要杀官军报仇的梁老四叫嚷起来,队官几个大嘴巴子都没让他闭上嘴。谷白桦喜欢这种汉子,干脆又把他提出来,编进自己的亲卫队。 章节目录 第63章 破解 第63章 破解 谷白桦来回得太是时候了。 得知大家突然发现城里凭空冒出来个大杀器,谷白桦也是一惊。等问明白了原来是床弩,而且关盛云们对此一筹莫展,谷白桦一阵大笑:“你们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私娃子土鳖!哈哈哈哈!” 众将这个气啊。 大明朝的概念里,中原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繁华所在,你一个云南烟瘴之地的蛮子,竟然嘲笑俺们是土鳖?高藤豆以为谷白桦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是床弩,也为了掩饰自己撒腿就跑的窘迫,便给他连比划带描述地详细解释。解释得有些夸张,好吧,很是夸张,在他的描述里,那支射歪了的箭矛,简直就是《封神榜》里韦陀横扫千军的降魔杵:所过之处,尽成齑粉!反而把得意洋洋的谷白桦镇住了,一吐舌头:“你私娃子讲得恁般厉害,这等神物咱倒是真没见过……” 高藤豆得意起来,回骂道:“你蛮子见过啥子?只笑别人,却不知自己才是土鳖!” 罗咏昊猛然想起谷白桦做马贼以前在丽江的边军经历,心里一动,挥手唤来卫士让把箭矛取来给他看看,说道:“阿桦莫急,等下你先认一认那东西可曾见过。” 等卫士把箭矛送来,一见之下,谷白桦指着高藤豆跳将起来:“你个土鳖私娃子,日尼&玛黑得老子清痛(骗得我好惨)!老子说啥子嘛,啥子神物恁厉害,就是个八牛弩噻!”说着话,单手拎起箭矛掂了掂,端详一下,随手往地上一扔,“这么小,两只牛都用不到……哈哈哈鼠胆!鼠辈!哈哈哈。” 罗咏昊赶忙止住正要还嘴的高藤豆:“二位兄弟且住,说正事要紧。阿桦,你以前当真见过这东西?你当真知道怎么破?” 别看谷白桦在关盛云面前可以大大咧咧,但武人对读书人的尊敬是骨子里的,他在罗咏昊面前可不敢造次,躬身一抱拳:“军师大人,俺知道。” 大明时,云南丽江府管辖范围比今天大得多,差不多大半个滇北都在其治下。丽江的众多民族里,纳西族最为著名。这倒不是因为其人数众多,而是因为世袭的土司知府木老爷是纳西族。恰恰相反,相对其他民族,纳西族的人数很少,又地处中原王朝鞭长莫及的边陲,再加上富庶(有铜矿),因此在历史上,每每受到周边各民族的觊觎。所以,为了生存,一方面民风彪悍不畏死战,另一方面,首领们脑筋也活络得多——比如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时,纳西首领阿甲阿得审时度势后果断率众归附,便是求生欲极强的鲜明例子。 对纳西族生存威胁最大的是藏族——明清时的藏区同样比今天大得多,今天的青海、四川、云贵都有一部分。为了应对这种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威胁,纳西首领们往往采取两种手段:一方面是和亲,与相邻藏区的大部落首领们结盟,送去家族中的女性和大量财富,从而获得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全保障、另一种就是血战死磕,让率先亮出獠牙的部落崩碎满口牙齿。这种不计代价的血拼,自己固然死伤惨重,但一定会打到对方部落断掉脊梁骨——随后不久便会被其他藏族部落吞并。几个世纪始终如此,因此虽然部族实力相对弱小,也总是能让觊觎者忌惮。 这一任的土司木增老爷,少年时就曾率众家将力抗犯境的乡城土司,大获全胜后更是一路追剿溃敌,打下了其四川木里和西藏芒康等老巢——就是在木里,他们曾遭遇到床弩的攻击,并大破之! 为什么川藏土司会有这种官军才能装备的大杀器呢? 其实,这一切都是大明的朝廷在背后捣鬼。 为了不让世袭的土官势力做大,最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对朝廷构成威胁,明面上大明的地方官看起来允公允正两不相帮,暗地里时不时会挑唆、激化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周边卫所的驻军,则会在地方官的指使下推波助澜:要么协助训练,要么提供装备给两边递刀子——乡城土司固然觉得少年木增好欺负,四川行都司通过盐井卫提供的攻守器材,同样让其有恃无恐。 没想到木增老爷是个硬茬,为家乡亲人而战的纳西汉子们个个悍不畏死,硬生生用人命填,终究把木里打下来,顺带着缴获了床弩。 明知乡城土司那个傻货不可能自己研究出来这等大杀器,但别看木增老爷年纪轻,脑子灵光,知道说了也白说,万一跟朝廷撕破脸对自己更要命,所以这事连提都没提,直接把两架完好的床弩抬回丽江自己私吞了。事后给朝廷的报告里只是字字泣血地控诉乡城土匪如何不服教化烧杀淫掠欺负人,自己不得已自卫反击,至于缴获么,就是一些断刀藤牌,朝廷如果需要,一句话,全部拿去! 朝廷当然装聋作哑地乐见其成——不论谁把谁砍死朝廷都开心,这些许装备的“遗失”对朝廷的长治久安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木老爷又格外器重谷白桦,就是在木府,好奇心强的谷白桦不仅亲手把弄过,更是把它研究了一个透。 缴获的两架床弩一大一小,大的便是谷白桦口中的“八牛弩”,由两前一后三张硬弓组成。顾名思义,巨大的绞盘需要八头牛,也就是上百人合力才能上弦,发射出的巨型箭矛射程几达五百米(别听网上那些口炮自嗨什么1500米的胡扯——抛开机械能的极限不谈,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如何瞄准保证精度?巨额的打造成本,上百人挥汗如雨折腾半天就为了让你对着看都看不见的敌人射空气过瘾玩?)、小的便是陕州城头这种双弓床子弩,十几个人合力便可发射。 八牛弩几乎无招可破,但体积大,造价不说了,城头摆不开几具,而且发射速度巨慢,只会用来对付最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便有机可乘。比如说,你做了四五个塔楼,豁出去其中一两座和其中的兵士——少塞点人进去,塔楼就轻,配备同样数量推车的辅兵,前进速度就快,城上的守军就会认为这个威胁最大——牺牲掉这个,其他几座差不多也就该靠上去了!放下前面的护板做通道搭在城头,冲上去几个人先把绞绳弓弦砍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这个威胁暂时就不用考虑了。如果往架子上扔几个油罐更好,这东西便就废了。 双弓弩的破法更容易,而且,付出的伤亡也会小的多。其实,关盛云等人都是当兵时道听途说过其威力,并没有实际亲身经历过——半拉子的家伙们最好骗,如果真的打起来,只要肯流血,要不了多久,自然也会琢磨出破解之道。 谷白桦听木老爷讲过用诸多纳西汉子性命换来的破法,加上自己亲手试过,当下就说出了应对之道。众将大喜过望,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谷白桦只带了两个步队回来,其实就是舍不得错过热闹,主攻还是高藤豆的三个营。大家按部就班地按自己的方法做攻击准备,谷白桦的小部队干脆把关盛云的破霄营替换下来,承担起给百姓送粮的护卫工作。 然后,谷白桦便白捡了个媳妇。 连续多日担惊受怕半饥半饱的日子,把百姓们驯化得服服帖帖,他们在关盛云大军的面前俯首顺耳,唯唯诺诺。一开始的武装护卫,是为了镇压百姓们被逼到穷途末路时可能的反抗;而现在,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更多的是向城头守军示威,还有羞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向自己献上的欢呼。 送餐食的辅兵们,虽然在自己营中是最底层的存在,不仅需要时刻忍受正规编制内战兵们呼来喝去的欺负,性命大半也会迟早送在不知哪里的沟渠里——他们也都知道,别说关盛云和罗军师,哪怕自己的顶头上司都不会对此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但在百姓们那里,他们则变成了救星般的人物,享受着人们发自肺腑的感激,目光所及尽是恭维的话语和讨好的笑脸。甚至有带着小娃的百姓,私下里强逼着教会娃娃伏地磕头,用稚嫩的童音表达“听俺说谢谢你”的敬意——为此,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排在后面等着领杂粮饼的人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吵了起来。 不过,这种秩序只是针对关盛云们而言——百姓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恶劣的环境下,即使曾经关系融洽的邻里,也变得仇人般相互敌视的剑拔弩张,辅兵们离开后,斗殴、抢劫稀松平常,甚至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尸体被抛进青龙涧顺流而下,阻在浮桥那里,天一营的兵士们只得解开一只小舟,留出一线空隙让尸体漂进黄河。 另一个大问题是疾病肆虐。虽然每日一餐排泄物不会很多,但人口数量摆在那里,几万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仅仅屎尿一项,就是天大的麻烦。更要命的——排泄物污染了唯一的水源,尽管大家一直有卯初(五点)到河边清空身体、辰后(七点)再取水的习惯,但河流的自洁能力毕竟有限,如此大规模的集中排泄物不可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里被悉数分解,于是很多人病倒了,消化系统的疾病更进一步恶化了本就糟糕的环境,雪上加霜。 所有人都企盼着能够早日离开这里。 哪怕去死。 这时,谷白桦来了。 一改往日的杂粮咸饼,今天谷白桦带来的是热腾腾的白面大饼,和面时还调了些猪油,撒了绿油油的葱花,辅兵队的担子一掀开,仿佛能够冲破天际把神仙们诱到凡间的香气就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病恹恹的人群沸腾了!有些人实在按捺不住席地而坐的命令,欠起大半个身子巴望着,伸手祈求着。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挨了鞭子——罗世藩对此早有预料,特地耳提面命不厌其烦的对辅兵头目和护卫们交代再三:必须严厉制止刚刚冒头的混乱,否则,一旦局面混乱到失控,前功尽弃! 如果必要,可以杀人! 章节目录 第64章 军法 第64章 军法 万幸,事情远没到那一步。经历了几天的驯化,挨了鞭子的家伙们立即讪笑着坐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这次,散在人群中的辅兵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发放完食物就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百姓们狼吞虎咽地吃。绝大多数人都是三口两口把香喷喷的大饼塞进嘴里吞咽着,唯恐大王们临时改变主意再抢回去,直到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纷纷开始慢慢的咀嚼,半闭着眼睛细细品味着享受,让口腔中分泌的大量唾液把食物自然而然地一点点送进食道,复才把油汪汪的手指舔了又舔,依然陶醉在意犹未尽的幸福之中。 辅兵们开始讲话了:“还想不想吃?”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恳求声。 “你,你,你……”辅兵们开始用手点着刚才逐一仔细审视过的家伙们,“到那边去领!只要卖力气干活,好吃食管够!” 由东至西,被指到的“幸运儿”们陆续美滋滋地站起来,鱼贯着向东南方,辅兵们手指的方向三三两两地行去。 关盛云用百姓们家里搜出来平时舍不得要留着过年吃的白面,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便得到了即将用来第一批次攻城的三千多炮灰团,现下还兴高采烈、感激涕零的炮灰团。 谷白桦在人群里百无聊赖地溜达着,突然隐约听到一阵呜咽。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咀嚼声、吞咽声、被呛到爆发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响成一片,这阵呜咽很轻,简直就类似于近乎无声的抽泣。照理说,本该被嘈杂吞没掉,但不知怎的,谷白桦突然觉得心头一紧,随即,仿佛周遭的声音突然间都寂默下来,只有那声啜泣,细细的,尖尖的,直直的扎入耳膜,直扎到他的心底。 扭头循声望去,到处都是人,但谷白桦还是一眼便认出声音来源。那是一个脸上涂抹了大把锅灰的村姑,乱糟糟的头发蓬松着,沾了不少枯草叶,一个约莫六七岁样子的娃半依在怀里,闭着眼睛。村姑垫在娃颈下的手里死死攥着半张面饼的断口处,另只手拿着一小块,不停的触碰着娃苍白的嘴唇,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娃同样脏兮兮的脸上,口里喃喃地念着:“狗剩乖,狗剩吃白面饼子哩,狗剩睁开眼瞅瞅,姐有饼子哩。”她的身旁,一个相貌猥琐四五十岁的家伙嘴巴还在蠕动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另半块面饼,连谷白桦趟过人群走到近前都没察觉。 情形不难判断:爹娘不知怎的已经不在了,姐弟相依为命,弟弟快不行了,旁边这个家伙见辅兵已经走远,便抢了姐姐的半张饼,无力反抗的姐姐除了啜泣,还能如何? 杀人如麻的谷白桦那颗心,早就像玉龙雪山顶上的千年坚冰般顽固。但此刻,那些泪滴,竟仿佛一股烧得白炽的铁水,滴到坚冰上,直透下去。起初只是一道细微的裂痕,突然的一刹那,这块坚冰从中间碎开、崩裂、转瞬之间轰然崩塌,化作晶莹清冽的涓涓细流,汩汩而下,滋润出束河古镇旁那一片勃勃生机的烂漫山花。 姑娘先是看到了身前的一双牛皮战靴,抬起头便看到了铁甲裙和左右斜挎着的两把长刀,然后胸甲再往上,便是谷白桦的目光。 冥冥中的天意。 不知怎的,望着眼前的“贼人”,姑娘事后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当时心里竟没有一丝惧意,反而是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紧绷的心顷刻间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同样是事后,谷白桦对取笑他的同伴们是这样解释的:“私娃子们莫笑。咱做的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俺心里知道,迟早是被人砍死在不知哪里,在这以前,咱就砍别个。但那一刻,俺心里突然有一种痒酥酥软柔柔的感觉。这么说吧,俺知道杀人不对,但做了那么多,为了活命,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那一刻,突然觉得,这半辈子应该可以做一件好事,去保护一个人,保护一个哪怕从来没见过,但确实可以护得住的人。俺心里明白,今天护了她,可能明天她还是会死。但如果就那么走开,不说她现下便熬不过,往后这事一定会缠俺一辈子,活一天便会想起来,再也躲不脱。” 朴实的话语拨动了这群糙汉心底那根脆弱的弦。是啊,他们本不是穷凶极恶的魔鬼,绝大部分人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朝廷没给他们留出来其他任何一条能走的路——当然,大家虽然都是心有戚戚,丝毫没有妨碍他们捏着谷白桦的鼻子把他灌得吐了满地狼藉。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谷白桦只是平静的吩咐梁老四:“把她们带我那里,让郎中过来看看娃是不是还有得救。”然后黑着一张脸对姑娘说:“跟他走。” 梁老四上前一把抱起狗剩,姑娘没有畏缩,顺从的站起身,垂着头跟在梁老四后面离开人群。 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谷白桦转过身,默默地看着那个抢面饼的家伙。后者一开始是腆着脸讨好地谄笑,偷觑到谷白桦冰冷的目光,谄笑凝固在脸上,眼色变成乞怜,继而翻身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嘴里呜呜地叫着大王饶命,涕泪交流。谷白桦目不转睛地盯着起伏的上半身,缓缓抽出腰刀,钢刀与刀鞘的摩擦声听得让人头皮发麻。谷白桦沉默着,双手握住刀柄高举过头,猛地斜劈而下,惨嚎声陡然响起…… 已经不需要郎中了,狗剩早已断了气。等谷白桦回来,安排人手掩埋了,把占了姑娘家里的几个兵卒轰走,姑娘便宿在自己家里。梁老四照应着,每日送些饮食。 众将有的听过评书,《杨家将》里有阵前收妻者斩的说法。但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带上活一天算一天的反贼,谁也不会真把评书当一回事,只是都拿这个跟谷白桦开玩笑起哄,见了面就比划杀头的动作:先是以掌作刀,向自己颈上一砍,随即头一歪,伸舌头瞪眼做出一副怪相,观者莫不捧腹大笑。一开始谷白桦还追着比划的家伙打,后来众将学乖了,远远望见他比划一通,然后大笑着跑开,谷白桦也没辙。 军务在身总攻在即,谷白桦一开始也纯粹是心里一软,真没想要占这位蓬头垢面满脸锅灰村姑的什么便宜,等姑娘洗漱了才发现居然眉清目秀长得很漂亮,更加心动。不过,真的熟络起来,更抹不开面子弄什么霸王硬上弓,自己还是与关罗高等将领们同睡在充当前敌指挥部的酒楼里。时不时过去看看,虽没挑破这层窗纸,二人彼此都算心有灵犀。 在准备攻城的这段日子里,将领们忙着厉兵秣马打造器械,关盛云则在大小两位罗师爷的帮助下动手拟定自己的军令。 古代军队当然也有军纪,比如《武经总要》里就有明文记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各部执行的都是领军的主将们各自修改制定的自己的军法。以前是流贼,今后千里转战前途未卜,必须要向正规军转化,因此,制定出一部军法确属必要。关盛云几个出身边军,有些重要的内容都能记得七七八八,经过罗氏父子的琢磨、补充,几日间终有小成。 罗氏父子也收获满满。以前作为文官,罗咏昊对所谓的军法也不甚了了,经过关盛云几位的回忆,再仔细琢磨一下,尤其是罗世藩这个机灵鬼的种种脑洞大开,发现很多条军规,着实出于身在一线的将领们对兵卒心理的深入研究揣摩,并非粗汉糙人们一时心血来潮。 比如这条:“临阵脱逃者斩,战后逃兵回营痛打四十军棍。”一开始罗咏昊觉得是胡扯:同样是跑,被你当场逮住的杀,没逮住,回来打一顿就完事了?这不是鼓励大家一起跑么?等到关盛云解释完,罗军师才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完全是错的:临阵脱逃无疑会极大地动摇军心。士兵们没有俯视全局的上帝视角,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情形,局部的溃败往往能扯动整个战线,所以将领们必须在第一时间通过毫不留情的杀戮进行阻止。等到战后大局已定,如果对回营的逃兵们一律杀无赦,逃掉的家伙们便彻底绝了回来这条路,只好去做强盗,部队也会流失大量炮灰。所以,只是痛打——与迟早被当作贼人剿灭或者饿死荒野相比,豁出去挨一顿胖揍对逃兵们来说显然更合算。而且,有些人是被裹挟着不得不跑,本身还是敢战的、有些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自然反应……一股脑都杀了,有失公允。 说到军法,无论如何不能不说到戚继光。与其说老戚同学是百战名将,不如说他更善于练兵,带得一支好兵更为恰当。比如说,老戚有一条规定,如果战斗失败就斩长官、长官阵亡则斩全队。 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你们以为如果战败我只杀长官,把责任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开战了大家就都会跑么?呵呵,错啦!假设你是小旗官,打起来你会怎样?你肯定冲啊!因为如果你退,回来就是死路一条,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冲上去杀败敌人!对不对?长官冲上去了,假设你是他手下的小兵,你会怎样?看着长官冲上去被人砍死?回来谁也别想活!你只能跟着一起冲上去,对吧?如果你的长官死了,你能带回一颗敌人的首级,杀全队其他人,放心,你没事。否则,一定要你命!这样,其他将领拼了老命用亲兵督战队砍逃兵还拦不住,累不累?我貌似只杀一人,却如臂使指层层带动:营官死了我砍队官,队官就得冲、队官死了我砍总旗官,总旗官就得冲、总旗官死了我砍小旗官,小旗官就得冲、小旗官死了我砍全队,大家都得给我冲!几千虎狼嗷嗷叫着冲,谁能挡得住? 戚继光率领三千健儿横行蓟门,打得十万蒙古同胞远遁漠北,而往往自己伤亡总是个位数,除了训练有素,这一招也是功不可没——看来,让少民同胞变得能歌善舞的,除了马克沁,还有老戚同学。 可惜关盛云和罗咏昊没琢磨出老戚这个大杀招。不过,即便如此,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已远在大明很多官军正规军之上了。 几日以后,对陕州的总攻终于开始了。 附录,十七禁五十四斩律。这是大多数营伍的通行条例,这里只列十七禁,五十四斩太罗嗦,从略。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奸民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个人感觉,以上这些军法是文官参与制定的~硬生生弄出什么悖军诈军狠军漫军的拗口名词出来,谁也看不懂更记不住。当兵的大字不识,还是曾国藩那些类似儿歌的玩意好,简白易懂,听两遍就记住了。 章节目录 第65章 神助 第65章 神助 城外,关盛云们忙着打造攻城器械的这几日,城里的马文升也没闲着。王简找到床弩“首战告捷”,马大人还是睡不着——刚开始那几天是因为害怕,这回则是因为亢奋。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半宿突然开悟:这分明是自己得到天助啊!于是天还没大亮就拉着一帮人跑去城隍庙烧香。 毕恭毕敬的献上糕果纸烛牲醴(音“礼”),默祷了一番保得平安再塑金身等老生常谈,拜了几拜,正要出去,瞥见殿外有个掣签的摊子,一提官袍下摆便要过去。 荆向善慌忙拦住道:“马大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等祝祷一番表明心迹以求神佑这便足够了。竹签,死物尔。倘言不利,恐动摇军心啊。大人三思。” 马文升怒道:“你这厮说甚么浑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刚刚求拜过便做如此妄悖之语,不怕仙家恼怪么!” 复又反身向殿里拜道:“上仙莫怪,上仙莫怪。下官御下不严,回衙定重重罚他。阖城平安还靠上仙佑护,求上仙给个明示。”言毕,捧起签筒摇了起来。 随行的几位文武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尽是无奈。 啪嗒一声,一根签掉了出来。马文升紧张的捡起定睛看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哈哈,上上大吉!” 此签名为“百里奚投秦”,出于一个著名的典故:秦穆公知道百里奚为大贤,以五张羊皮从楚国将其赎回,授以国政。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并国二十,成就强秦。 此签解语云:贵人邂逅,从此提携,命运亨泰。出入图谋,凡事利快;士庶占之,前程远大! 怪不得马文升喜不自胜。 出得庙门便左张右望的,一心想找到能助自己的神人百里奚。 也幸亏如此,潘定荆向善王简等人总算暂时摆脱了马文升,各忙各的。 所谓心想事成。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马文升一个劲念叨着必有吉人相助,还真就给他找到一个。 顾三瘪子卖了百户李力,营里虽没人待见,却也没谁敢招惹。不需要应名点卯,这阵子便整日巴结着马文升派去盯着堵城门的亲兵随扈。而那帮营伍事宜两眼一麻黑的家伙们,有了熟悉守军人头的顾三瘪子在一旁帮衬指点,好一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咋咋呼呼,狠狠地抖了几把威风,可谓苍蝇给屎壳郎带路,狼狈为奸。 听亲兵们说马大人要找能人相助,顾三瘪子一拍大腿:“爷们早说啊,俺知道这位活神仙!” 陕州东门里住着一个亦巫亦道的神棍,名叫刘十亭。平日里以驱魔捉鬼测字看相堪舆风水外加跳大神找物件主持红白事等为生,小有名气。马文升这帮人是新到不久的外来户不知道这位,但顾三瘪子认识,交情还不错,于是隆重推荐了上去。 马文升略微琢磨了一会,猛地一拍脑门:“天爷!这就是本官要找的吉人啊!签曰百里奚投秦——秦地,陕也!十里一亭,十亭者,百里也!错不了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刘十亭看家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招摇撞骗。大兵围城之际,见马大人亲自率众登门来请,所为何事焉能不知。这时候不抓住机会狠发一笔如何对得起骗子的职业操守?“六丁力士”、 “北斗神兵”、“奇门遁甲”、“撒豆成兵”等高科技词汇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把马文升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了马文升一阵,离座拜道:“草民有眼无珠,府尊大人恕罪。大人姓马,又生的一张好马脸,必将万众俯首!万众俯首,那便是入阁拜相啊!” 闻听此言,马文升喜出望外,再无一丝相疑。 荆向善挨过骂,不敢再跟马文升较真,只能由着他胡闹。潘定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兵法有云,‘夫战,非天官、阴阳、时日,惟人事而’。又云,‘举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养劳,不祷词而德福’。大战在即,下官以为厉兵秣马当为要务……” 马文升正要发作,刘十亭见竟有人敢挡自己财路,怒了,打量了潘定几眼,悠悠道:“这位大人,草民斗胆直言,您印堂带煞,唇焦而耳赤,恐怕有大劫。眼前这些时日,还要小心些。” 潘定是从六品的州同知,闻言怒道:“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辱及朝廷命官?!来人,拿了!” 马文升岂肯让“贵人”被拿,急忙拦住:“咳咳,且慢,且慢。潘大人,依本官看来,老神仙也是一番好意,谨慎些倒也无妨,是不是啊?那什么,对了,州仓里新募了些粮,潘大人帮我去点验一下,做个统筹。” 潘定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荆向善实在无心看马文升这般胡闹,喊了句“潘大人,下官同去”,向马文升告了便,也离开了。 刘十亭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大权在握的傻子,决心吃定了马文升,拿腔作势的轻叹一声:“唉,忠言逆耳啊。草民铁嘴,看破便说破。只是可惜了一番好意……” 马文升陪笑道:“老神仙莫怪,听不进真言那是他自己命薄。这守城大计,还要请老神仙指点。” 刘十亭一声朗笑:“马大人放心。草民不才,区区毛贼却也未看在眼里。待草民登塔望气,再做道理。” 马文升喜道:“如此甚好,老神仙请。” 陕州的制高点不是城楼,而是城中的宝轮寺塔。 宝轮寺建于唐,塔建于金大定十六年(金世宗朝,公元1176年)。人站在塔前,手持两石相击,可闻回声如蛙鸣,故民间俗称蛤蟆塔。与北&京天坛回音壁、山西永济的莺莺塔、四川潼南大佛寺的石琴,并称中国四大回音古建筑。 宝轮寺塔高十三层,刘十亭与马文升联袂而登。因为去路上心中早已打好盘算,到了塔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个大圆球的原始人能不能悟透宇宙真理,讲个小故事吧。有天文王摆弄蓍草算完一卦,纣王来了,带来一碗肉羹:“饿了吧?尝尝。”等文王吃完,问:“好吃么?”文王:“好吃。”纣王:“还想不想吃?”文王:“想”。纣王:“给你小刀和竹片,刻封信给你小儿子让他过来吧。”文王:“吃肉肉跟我小儿子啥关系?”纣王:“关系可大了!你刚才吃的肉肉是我用你大儿子炖的。吃完了,没有啦。还想吃就把你小儿子叫来,我再炖给你呀”…… “占”到后来,越来越五花八门。 有“星占”:不止看星星,太阳月亮打雷下雨都能占的。 有“天占”:根据各种天气天象猜,比如“天鸣有声”、“无云而雨”、“卯时雷”、“昼夜阴晦”等等,都有的胡说。 有“地占”:看地貌地表,比如“地裂”、“地鸣”,都是大凶。 有“日占”:看太阳猜,除了正文里的例子,还有“凡日蚀,从亏处击之,胜”等等。 有“风角”:根据风向猜,正文里说了不少。之所以叫“角”,是因为风向分东西南北、天圆地方,地也有东西南北,既然是四方形,就一定有个“角”! 还有“云气占”:“云气”也叫“气象”——熟悉这个词吧?嘿嘿,您猜对了,“气象预报”!这词就这么来的。“象”这个字,本意是“表象”,就是观察“云”或“气”的外表。作为描述一种动物而言,“大象”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哎妈呀这玩意真大啊”的意思,久而久之,变成专属名词啦。 还有“杂占”:各种各样的花式猜,有“五行占”,看到啥动植物匹配阴阳五行猜、有“梦占”,周公解梦之类的、“六壬”/“遁甲”/“太乙”,合称“三式”,具体怎么蒙我也不知道。 此外,还有谶(音“嗔”)纬,就是语焉不明的预言,比如“亡秦者胡”/“十八子主神器”/“莫道石人一只眼”之类的。 扶乩(音“击”),就是悬只铁笔,让俩小兔崽子端个沙盘闭眼晃荡,看铁笔在沙子里划出的痕迹猜——对了,明朝权相严嵩就是被这么玩死的(蓝道行给严嵩发微信“皇上想你了,快来”,然后让俩小兔崽子划出“奸臣至”,这样玩几次,世宗一看,咦?怎么老是你?)。 更由上述衍生出堪舆选坟地、看风水折腾房屋摆设、看面相看手相、测字、让鸟叼字……不一而足,简直博hu大shuo精ba深dao。 章节目录 第66章 试探 第66章 试探 刘十亭凑够了六百六十六名“神兵”,便领着众人在宝轮寺前的空地上演习“六丁阵”——江湖术士哪里懂什么兵法阵法,不过就是把“神兵”分为六队,自己登坛拿把桃木剑烧几道黄裱纸口中喃喃有词比划一番,让众人踩着方位前进后退,时而散开时而聚拢罢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一塌糊涂:刘神人遭遇到延长县李烧饼队长一模一样的难题:绝大部分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这让刘神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一开始,心知守城的担子几乎全压在自己肩上,也因为本身是不识字的武人思想比较简单,王简倒没有像潘、荆二人般抵触刘十亭弄的这套玄虚,曾经来找过刘神仙,想借助些“神兵”的力量。等到了宝轮寺,一头撞见刘十亭正在演练的“神阵”,远远的驻足看了一会,扭头走了,一路走一路骂大街,回到墙上对兵士们连打带骂地发泄,跟疯了一样。 刘十亭可不是傻子——哪有傻子能做骗子的?他心里的小算盘是,竹杠要往死里敲,能敲多少是多少。万一打赢了或等来援兵解了围,有马文升在,头功肯定是自己的、如果输了,搜罗来的六百多炮灰足以抵挡一阵,自己趁乱脚底抹油揣银子开溜。 等刘十亭的“威斗”铸好,装在牛车上拖到南门,城外关盛云的攻城准备也已就绪,大战开始了。 天刚蒙蒙亮,墙上的守军便发现远处有大量的人影聚集,晨风也送来了人喊马嘶的嘈杂。 一阵紧密的哨子声响起,除了预备队,全体守军和民伕丁壮上墙备战——因为刘十亭,王简手里的预备队只有不到二百人了:有的被直接抽走,有的被王简补充进墙上刘神仙生生弄出来的空缺。 关盛云出现得太突然,陕州府城南又都是百姓民居,因此,城外没有埋设阻碍攻城器械通过的梅花桩,也没有挖出障碍沟坎,道路很平整。这些日子,辅兵们已经把官道两侧的野地修整过,撞车和塔楼,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推行。 南城楼上的王简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座空了好久的望台。前几天,只有几名贼辅兵围着观察台顶部平台钉了一道简易护栏,随后,又在正前方安了一道粗粗的横梁,用几根结实的木柱斜支着,探出一段,不知用意何在。 然后贼们便不再过来了。 琢磨了好久,也猜不出贼们的意图,王简决定不去管它——可能贼辅兵们就是应付差事罢。自己专门抽调了两户铁匠维修、制造箭矛,到现在总共仅有三十来支,望台只是个木头架子,如果有几员贼将站上去倒是可以试试运气,否则,别说很难射中几根木柱,就算射中了,也是浪费。 此刻,一群蓬头垢面的家伙拽着一大摊不知什么东西来到望台前面,随后有人背着绳索爬了上去,将绳索甩下探出的前梁。下面的家伙们将绳索系在那一大摊物什上,又一群贼辅兵从沟里涌出来,合力拽着粗绳垂在梯子一侧的另一端,那一大摊物什冉冉升起——这回王简看清楚了:是被子,迎着自己的这面还钉着块门板! 妈的,大意了! “射它,快射它!”王简心急火燎地吼起来。 “咻”、“咻”、“咻”…… 三架床弩早已瞄准,相继击发。 三支巨大的箭矛携着尖利的呼啸破空而出。 一支射得太离谱,足足偏了丈许,不知落到哪里。另一支也没射中,擦着望台顶部立柱飞过。 “笃”的一声闷响,终于有一支命中! 王简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 可惜,尽管箭矛命中了,但没起到任何作用。 贼人们把两三床被子叠缝到一起,前面钉上门板,扯起来做防护。箭矛射中后,门板把巨大的动能分散开来,均摊到后面的被子上,整个遮蔽物悬空吊着。一支箭矛的力量再大,又能克服空气阻力推着它行进多远? 尺许的矛头深深地插入门板半尺多,悬吊着的掩护物向后一荡,飘起来两三尺,又荡回来,再摆了几下,停住了,矛尾还在不停地嗡嗡颤动着。 望台下面,一员贼将从沟里冒出来,仰头看了一会,跟身边背了一大捆五色小旗的贼兵指着门板棉被说了句什么,二人嘻嘻哈哈地开始攀登木梯。 等看到又有几名贼辅兵拖着另一摊劳什子从沟里冒出来,扔到望台下面,王简彻底绝望了:敢情还有备用的替换装?再挨几支,等木梁承受力差不多到了极限,解开这个系上那个再拉起来?我他妈有多少支箭矛能这么糟蹋! 算了,想看你他娘的就随便看吧。 王简决定不再把宝贵的箭矛浪费在门板和破被子上,转过头去看蠕动得越来越近的贼人大军。 视野里全是贼人……且慢,是百姓!没错,是百姓错不了!不仅从衣服上能判断,从跑动的姿势,畏缩的神态,还有后面逼着的刀枪……眼前的一切都表明,这些人大多是百姓、被马文升关在城外的百姓!王简简直气急败坏了,心里把马文升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百姓们足足有大几千之众,向城墙涌过来。人群里自然也混着些真贼兵——臂上有盾,身上有甲,手里有刀,不难辨别。大多数没有任何防护的是百姓或贼辅兵,就这么拎着锄头镐头跑过来。一箭之地外是贼人的战兵方阵,为了避免床弩的杀伤,彼此间留着很大的空隙,远远的围着督战,也在等待机会。王简知道,一旦发现机会,敌将只需一声命令,他们就会相互靠拢结成密集的战阵冲过来。战兵阵线的空隙里是贼人马兵,显然,他们的任务是突入冲城的百姓队伍中,斩杀那些畏缩退后者,杀一儆百。 百姓就是百姓,从没经历过这等战斗,一开始有不少人以为跑出身后贼人的威胁范围便停下脚步。王简亲眼看着十几个贼骑挥舞着马刀突入人群,砍倒停滞者后毫不停留拨马而回,然后再次突入……来去如风,城头的弓箭手对他们无可奈何。 百姓就是百姓,没过多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不再需要马刀的威逼,全都拼了命的往墙下涌来——对城头的弓箭手而言,射击固定目标比移动目标容易得多!看到身边站着不敢动的家伙们一个个中了箭哀嚎着在尘土中翻滚,他们终于意识到:墙根下才是弓箭的射击死角,于是全力跑了过来。 城墙根下已经有不少真正的贼兵了,一个个斜举着或大或小的盾牌遮蔽着自己和同伴。这里用不着他们威逼,冲过来的百姓和辅兵们都拼了命的用手中的家伙刨着墙根——挖出一个能容身的小洞,才能躲避当头浇下的热水、沸油,和如雨天降般的砖石。 五六十架云梯,每一架都由十几二十名贼人——好吧,或者说是百姓们,抬着涌过来。云梯旁边是贼兵,依然是辅兵居多,一个个斜举着多半人高的大木盾,遮护着自己和抬梯子的百姓们,猫着腰快步小跑着。一方面可能是没什么战斗经验,更多的可能也不怎么在意身边百姓的安全,他们把注意力主要用在自己的防护了,木盾明显偏向外侧,暴露出不少空隙。墙上的弓手们在垛口后面按照垛长果长们的指挥,排成3—4人纵队轮番射击,前排的射过便转到队尾,后面一个踏前一步补位……一般来说,弓手们的体力极限是二十轮左右射击,如果是急速射,这个数字还要减半。轮射,可以兼顾节省体力和维持射击密度。 抬云梯的百姓们不时被墙上的箭羽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没有被命中要害的,挣扎着向贼人阵线爬回去,其他人则在旁边贼兵的威胁下继续前行。 扫视了一圈把战场形势看个大概,王简的视线定格在更远些的地方。 几十辆盾车、四辆撞车,离自己仅仅五六十步的距离。百步外,还有五座攻城塔楼正在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前推进——这些,才是陕州府最大的威胁。 墙下城外的贼众,数量虽然多,自有城头军官们指挥守军和丁壮们对付,而且巍峨的城墙也足以抵挡他们好久。王简走到后面,吩咐了预备队带队军官几句:万一没阻住云梯,有贼人登城,一个及时的有力反击应该就可以遏止住贼人势头好一阵子。自己则专注指挥床弩,必须打掉贼人最大的威胁。 望台上的高藤豆满意地看着脚下的战况。伤员不算多,死的更少——好吧,参加这次试探性攻击的绝大多数都是百姓,就算死掉大半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于是把视线投向城内。 有城墙隔着,靠近南墙根那一带看不到,不过,大半个陕州府都一览无余。街上没什么人了,家家关门闭户,只是一些衙役皂吏时时匆匆跑过。城里没见到几个兵丁,更没看到露营的帐幕,正规守军应该都在墙上,充其量墙跟底下还有几百预备队。南墙上守军最多,兵卒有大几百人,丁壮千把、西墙上守军有三四百,东墙那段最少,肯定不到二百人。 目前为止战斗进程与战前预判差不多,高藤豆便没有下达新命令,而是让战局继续自行发展,正在琢磨要不要晚间偷运些攻具到尤福田那里:明天持续猛攻南墙,如果能把西墙守军吸引来大半,就让老尤从侧翼发动夹攻……心里正自想着,突然发现六七百号人从一座庙前整队而出,直奔南墙而来,心头略紧了紧——攻城战,攻方人数至少应该达到守军的三倍,这仗才有得打。这一波,三千多百姓和差不多数量的辅兵可以维持一个很好的兵力对比,可如果这六七百号家伙加入战团,自己攻城的兵力就稍微显得有些单薄了。 章节目录 第67章 攻击 第67章 攻击 来的正是刘十亭的那群“神兵”。 既然城南已经打了起来,刘神棍决定先拉个架势出来。第一天么,无论如何也不会破城,只要抵挡住,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不难把功劳揽过来大半——可以再敲马文升一笔。 至于以后,还是那句话,守得住大模大样领功,守不住就趁乱跑呗。 刘神棍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了,知道这些“神兵”如果上墙助战不仅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万一有人被残酷的场面吓到失禁扭头就跑,牛皮当场便会爆掉——那可就穿帮了,所以,把“神兵”们拉到南墙下并没有登城,而是围着牛车拖过来的“威斗”在巨石堵住的门后“布法阵”。“神兵”们不辨左右踏不准方位便站着莫动,自己拿了桃木剑,披头散发熟门熟路地舞弄起来。 由于城墙的阻挡,高藤豆只看到这一队人开过来,等他们靠近城墙开始列队耍宝便全然看不到了。第一天只是试探性攻击,目前的战况也还算平稳,但对方刚接战便派出这许多生力军,还是让他有些心里发虚:跟自己一样,墙上守军也有很好的视野,他们应该很清楚,现在远还没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别说突破登城了,撞车还没靠上城门、连兵士们都还有一半没摸到墙根呢!现在就派出这么多人,只有一种可能性:守军人数绰绰有余,以至于守将为了锻炼部队要轮番参战! 想到这里,高藤豆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过,内心隐隐的还是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心里仿佛知道,对方露出了一个破绽,但具体有什么问题,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得死死盯着城墙,等着看这批生力军会在哪里冒出来。 徒劳地看了半天,墙上还是那些人。这究竟是闹哪样?高藤豆下意思地搔搔头,手指碰到铁盔才意识到摸不到头皮,拍了自己一下,晃晃脑袋,重新把注意力专注在战场上。 墙下,有些运气好的家伙碰巧撞到风化比较严重的地方,死命刨上一阵,挖出个尺把高半尺深的小洞。这些家伙相对来说会比其他人要安全许多:虽然这么小的洞离容身遮蔽还早的很,但周围携盾的辅兵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挪蹭过去提供保护——潜意识里谁都希望自己尽早获得安全。显然,这里希望更大些。 陕州城没有马面,所以墙根下不怎么需要担心弓箭,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当头浇下的沸水和滚油。砖石砸下来的虽不少,但同样没啥可怕的。如果亲身参与其中你会发现,城上的投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大的杀伤力,主要因为没什么准头。嗯,除非守军是探身投掷。 隔着墙垛向外抛掷,砖石的下落会是一道抛物线,视城墙的高度,落在离墙根几步远的地方,紧靠着墙的攻击者反而没什么危险。要想伤到他们,守军便需要将上半身探出墙外垂直向下砸。因此,一般情况下,攻方要组织大量弓弩手向城头进行射击压制,守军也会督战——为了保存兵力,这种只需要力气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往往由协防的丁壮百姓们承担,城头上砖石数量总是有限,为了防止乱扔一气,战兵们会用棍棒乃至刀枪逼着丁壮们冒着箭雨做探身攻击。 高藤豆虽有三个营,但多的是刀盾兵和枪兵,弓箭手属于技术兵种,合起来也就不到两百人,而且,没怎么充分训练过——这一波攻城的主力是裹挟的陕州百姓,高藤豆才舍不得一开始就为他们派出弓手们与守方换人头呢。 幸好,守军承平日久,尤其是基层士官们,显然没有什么实战对抗经验,远远望过去,虽然一个个舞刀弄枪奔来跑去的很卖力气,但明显都不懂得要逼着丁壮们探身投石,高藤豆复又略略放了心。 墙下的辅兵们把大盾斜举着,上端顶着墙体,遮蔽了自己和刨墙根家伙的大半个身体,凌空浇下来的沸水滚油往往淋到暴露在外的腿部,把他们烫得哇哇大叫,不过,这种外伤没什么要紧——话说回来,就算被烫死,又怎样呢?他们本就是炮灰消耗品啊。 城头上的王简头大如斗。 自从开战,众人就没再见过马文升。这厮只是听说贼人来攻时跑到城头望了望,然后便不见了踪影。潘定在组织民伕运砖石、架炉灶烧油煮水往下泼;荆向善绕墙跑了大半圈查看东西两门的情况,然后也到南墙帮忙,战场指挥的担子全然落在王简肩上。 床弩向逼过来的盾车射出几支箭矛。有一支命中了,看着挺大的盾车像小娃抛出去的玩具一样翻着筋斗向后弹飞开去,凌空便散了架。被残骸扫中要害的家伙们是幸运的:有的哼都没哼一声便稀里糊涂断了气,有的挣扎几下也一命归西。推车,或扶着车的几个家伙膀臂尽断、与被伤到腿的家伙们一起,倒在尘土中打着滚哀嚎——他们中有的人会在经受几天之久的痛苦后死去,其他人则会落下终身残疾。 王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一支铁头木杆,换来的是七八条性命,值,还是不值? 其他盾车貌似并没有受到什么震慑,继续开过来。略一思索,王简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推车的兵卒们没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全局视野,精神高度紧张之际,注意力都在自己身前脚下,没人会探头四顾,只有经过残骸旁边的家伙才有可能注意到前车之覆,除非身旁的盾车在眼前四分五裂,否则,他们对稍远一点地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王简终于明白:很多想当然的事完全不成立,经验,只有经过实战才能获得。 经验,是最珍贵的,因为——代价是一蓬蓬飞溅的鲜血和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手里只有二十几支箭矛了,逼近中的盾车则还有几十辆之多。王简当即决定:不能再浪费了,虽然塔楼前面也悬挂了门板和棉被做遮挡,但还是要做集中攻击——它们才是眼前最大的威胁。 守军按照王简的命令,在箭矛前端绑上浸满了油脂的麻布团,点燃后向塔楼射去。 笃,笃,笃! 果然,发射过一两次的兵士们开始逐渐掌握了瞄准技巧,塔楼的目标也比其他器械大得多,瞄准命中相对也会容易些。这次射出的箭矛陆续命中了三座塔楼——不过,貌似影响不大:在巨幅遮挡物的掩护下,塔楼只是不算剧烈的晃了几晃,略略一滞之后,又缓缓地前行。 火也没有烧起来。射中门板后,巨大的惯性把燃烧的油脂甩到门板上,“嗤”的一下爆燃,随即冒出一股黑烟便熄灭了。看来贼人们把门板和棉被也都浸透了水: 徒劳无功的守军们目瞪口呆,面对步步进逼的巨兽,一个个面露惧色,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退路,军心有些动摇了。 世袭将门出身的王简,身体里流淌的毕竟是几代军人的血脉。可能是基因的作用,虽然这是第一次实战,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一个机会:“所有床子弩,都给老子瞄准这个!听老子命令,三架齐射,其他等命令陆续射!临阵退缩者斩!”王简指着最接近的一座塔楼大喊道。 城头上的守军在王简亲兵虎视眈眈的监督下手忙脚乱地推动绞车给床弩上弦、瞄准…… “放!” 随着王简的一声大吼,三支巨大的箭矛呼啸而出,有两支几乎同时钉到门板上,另一只擦着边缘激飞而过。 “啪”的一声,王简疾步过去,一个大嘴巴把瞄手抽了个趔趄,脚下毫不停留奔向第四座弩机,双眼死盯着前后摇晃中的塔楼。 挂在塔楼前面浸透了水的沉重遮挡物在两支箭矛的同时冲击下,前后摇晃起来,带动得塔楼也开始前后晃动,底层推着塔楼的辅兵们拼尽全力拉着木柱,想维持平衡。尽管看不到内部情况,从惊呼声中不难判断,上层的贼人们被掀得东倒西歪。 “放!” 王简瞅准塔楼前倾到了最大幅度时大声吼道。 笃的一声,箭矛在遮挡物后摆到接近最大幅度时命中,刚刚略略稳住的塔楼再次前后摇摆起来——这次的幅度比刚才两支同时命中时还要大! 塔楼内部的惊叫声再次响起。 操作最后一架床弩的兵士们已经明白了王简的意图,在王简命令脱口的同时,木槌已经落在机牙的锁销上,箭矛又在塔楼快要后摆到极限时钉到门板上! 凄厉的惨叫声陡然响起。 这是一个推塔的辅兵。他被摆回来的楼底压碎了脚掌,整只右脚已经全然不见,生生的被压进土地中。这家伙抱着塔楼的立柱连声惨叫,脸上满是鼻涕眼泪——钻心的疼痛让这个可怜的家伙失去了理智,以及……对身体的掌控。前后剧烈晃动的塔楼并没有因为垫进去一只脚掌而减缓幅度,等它再度后仰时,辅兵已经晕了过去,松开了手。守军们依稀听到“喀吧”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那是塔楼再次摆回,压在这个倒霉鬼的小腿上。小腿骨也碎断了,更加猛烈的巨痛把昏迷者唤醒。惨嚎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挥舞的三肢由疯狂而无力、声音变为呜咽,最终,寂然下来…… 王简可没有心思盯着一个辅兵看,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三十步远的塔楼那里。门板上嵌了四支巨大的箭矛,遮挡物在前后摆动着,顶层塔内惊呼声,滚动声,碰撞声响成一片。塔楼在遮挡的带动下不停的大幅摇摆着,内部滚来滚去的贼人们还在加剧着这种晃动,每一次幅度都会更大一些…… 操作床弩的兵士们疯狂地转动着绞车给弩机上弦,王简手按垛口目不转睛的盯着塔楼看着。终于,底侧有人从大盾下窜出来:推塔的辅兵中有人恐惧到了极点,冲出保护的盾墙开始狂奔!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有第二个,随即便是第三个、第四个。 然后,是所有人! 两翼提供保护的盾兵们也一哄而散。 再没有人为拉拽阻力的塔楼终于屈服于大地的引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向下扯动,貌似不可一世的巨&物轰然倒塌下来,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被甩出塔楼断手断脚蠕动、翻滚、挣扎、哀嚎的几十名贼兵,王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来吧!某纵血染城头,定不负圣天子之恩! 城头响起一片欢呼。 嗵。 嗵。 嗵。 沉闷而又巨大到几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在脚下响起,瞬间把欢呼声和王简的豪迈驱散得无影无踪。 贼人们的撞车已经开了上来,开始撞击城门。 章节目录 第68章 城墙 第68章 城墙 撞车由攻城锤改进而来。 最原始的攻城锤就是由一群士兵抱着、或者用带架梁的简易推车吊着的一根巨木,一来一回往复撞击城门。为了防御来自头时迟那时快,王简一个箭步蹿过去,抡刀便剁。一声惨叫,小半个手掌连同几根手指散落在城墙上。 看都没看一眼,王简大吼着,几名兵士拖着一架狼牙拍奔了过来…… 章节目录 第69章 城门 第69章 城门 目前为止,总体来说战斗进程与高藤豆的预想差不多,包括一座攻城塔楼被摧毁在内,都在意料之中。 尽管谷白桦把胸脯拍得山响,一口咬定他的办法保证管用,众将都还是有“接城前会损失掉两三座”的心理准备:第一次打造这玩意,就算没有床弩的威胁,也保不齐推半路上自己就散了架!话说回来,只要能把陕州攻破,它们的使命也便完成了。本就是一次性工具,傻大笨粗的家伙不可能推着辗转千里,离开时肯定要一把火烧掉,以后需要随时打造就是了。 这一轮试探性攻击,除了全部的弓箭手,高藤豆只派出一个飞豹营参战,混在三千百姓和同样数量的辅兵中。这个时代,不仅所有将领,包括兵士们心里都很清楚,除非有内应,攻城战几乎没有一鼓而下的,再小的城往往都要打上个四五天,甚至更久。陕州府是一城接三省的兵家要地,要是花个把月拿下,那也再正常不过。前几天主要是探探虚实,用炮灰们测试一下守军实力和守将的应变能力,消耗其体力和物资。只要别一上来就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失了锐气,牢牢把握住攻击的节奏和主动性就达到了战术目标。 三个飞兽营中,飞虎营绝大多数是拥有丰富战斗……哦,好吧,丰富抢劫经验的老兵,这是自己的主力营,要留在关键时刻投入发起致命一击。飞熊营的新兵比例有点大,战斗意志要跟着友军趁火打劫几次才能锻炼出来,现在独当一面为时尚早。成军伊始的几场战斗很重要:一路奏凯,部队很快就能打出信心成为强军、反之,哪怕小挫几次,兵卒们就会留下永久性心理阴影,那大半就废了,只能拆散混编到其他营里,甚至,即使以后再重组,原来的名称也不能再用,大家会觉得不吉利。最明显的例子是日后的辽东:李成梁纵横辽东几十年,把各部女真打得鸡飞狗跳,但就是这样一群物资装备粮草兵器甚至人数都不足的乌合之众,接连不断地遇到了一茬又一茬大明派往战场的更菜的鱼腩对手,不久便打出信心,终于成为一支令人谈虎色变的嗜血劲旅……飞豹营新老混编,老兵占了六成多,加上弓箭手的保护,应该能稳得住攻击节奏。 不论中外,古代军队日常训练都没有强化意识认同的内容(欧洲的十字军勉强算是有一些),士兵们的战斗意志主要靠两种手段维系:要么临阵脱逃被督战队砍杀,要么胜利后肆无忌惮的抢劫奖励。所以,伤亡承受能力普遍很差——超过10%还没有崩溃就绝对算一等一的强军了。习惯了影视剧或游戏中上帝视角的现代人觉得匪夷所思,其实很容易理解:士兵们没有全局视角,战场上目力所及只是自己的身边。哪怕五十米外的友军正在势如破竹——你看不到!你看到的,可能就是身边的战友被一个个砍倒!于是自然想跑。后面的人看到你返身逃命,本能地会跟着一起跑……这样,牵一发动全身,阵线的一角便崩塌了。如果此时将领没有及时阻止,很可能唾手可得的胜利就会眼睁睁莫名其妙地变成大败亏输!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在古籍中每每见到“该将身被三创督率家兵砍杀溃卒遂大破之”的请功报告。 对于战损伤亡,高藤豆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飞豹营别超过一成半——攻城战,后面是主力部队督阵,没处跑,老兵们肯定逼着新兵打头阵,所以这部分损失主要会是新兵,战后再补便是了,不心疼、辅兵损失差不多会有三成左右,呵呵,本就是炮灰嘛,认便宜吧——按照将领们的估计,等全部战斗结束,那三千百姓可是会有五六成以上将永久倒在陕州城下! 临近中午,关盛云、罗氏父子和古家兄弟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阵前,爬上望台与高藤豆一起观战。 高藤豆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一下,下达了“加速攻击”的命令。 嗵、嗵、嗵。 战鼓声不疾不徐的响起来。与之配合的,是飞虎营、飞熊营的战兵们,用武器敲打着盾牌,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在鼓声的间歇里有节奏地齐声大喝:“杀”、“杀”、“杀”! 城头上,恶臭弥漫。 沥青是很好的武器。不过要珍惜使用,而且,把固体沥青块熬煮到翻滚沸腾的液体状态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沸水泼出去就会散开,温度降低得很快,因而杀伤效果不太高;滚油的效果倒是挺好,然而成本有些高……所以,守军还准备了另一种类似的武器——金汤。 就是大粪汁。 除了恶心,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对粪便抱有一种朴素的认知:“有毒”。 大明的人们固然不知道病毒、细菌的存在,喝开水、饭前便后要洗手等今天幼儿园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在当时几乎所有人也都属闻所未闻。 所以,疾病肆虐。 其中最厉害的是痢疾。 古书中所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瘟疫横行”,往往指的就是病毒性痢疾。抗生素没有问世的时候,人体自身的抵抗力,是对付这种恶性消化系统疾病的唯一屏障——而严重缺乏优质蛋白摄入的普通人,这种抵抗力实在有限。“身体虚要喝粥”的伪真理让这种情况更加变本加厉:免疫系统需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面对残酷的现实,古人便总结出“粪便有毒”的朴素结论。于是,箭簇上沾、兵刃上抹、火药里掺……便成了战争中的常规手段。守城时,在城墙架上一长溜大锅煮粪汁,是所有攻防战最常规的标准操作——事实上,除了混在火药中会大大影响本来的效果,其他大多数时候,这东西确实能够加剧伤口的感染。 战斗虽然激烈,环顾四周,王简略略定下心来:包括自己在内,绝大多数平生第一次临战的守军们已经从开始的恐惧中逐渐恢复,墙头的战事在胶着,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疾步跑到城门斜上方,偷空向下观察撞城车的威胁。 撞车已经在撞击城门。 尽管已经用大石头堵着,但依靠畜力和人力搬运卸载,不可能堵得严丝合缝,城门与石头之间还有较大的空隙,城门在连续的沉重撞击下发出吱吱呀呀岌岌可危的声音——至少在王简耳中听来是这样。 不行,要加强这里的防御! 王简心里想着,再次环视四周:除了预备队,所有人都在浴血奋战——潘定指挥丁壮抬着死伤的军民往城下运、再把砖石木料送上来,自己还时不时搭把手,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渍,官帽歪在一边浑然不觉;荆向善的官帽早不见了,扣了顶应该是从死伤者头上脱下来的铁盔,官袍也脱了,在一口沸腾的粪锅前用一个长柄大勺舀着向外边泼边骂,身上裤上点点滴滴金汁淋漓;披甲的军士们用刀枪隔着墙垛向下疯狂地戳扎着、大多数无甲百姓在投石,还有一些,双手握着一种怪异的武器像用锄头掘地一样挥汗如雨地边喊边刨着……每一段城墙都是忙碌的人影——墙上实在抽不出多少人了! 高藤豆打造的虽然是简易云梯,也是不可能从城头推开的。攻城用的云梯,再简化,也会有两个基本特点:前端有轮,顶部带钩。只要将梯子前端杵上城墙,合力一推,梯轮滚动,便可以沿着城墙迅速而又省力的将云梯架起、上端越过墙垛后,下面一扯,搭钩便会牢牢扣死垛堞,再也无法推开。所以,古装剧中那种一群人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将长梯竖起、再被城头守军合力用大木头推翻,梯子上的人劈里啪啦往下掉的场景,实战中完全不可能出现——普通长梯并不是没有,但只限于偷袭才会用到,没有哪个将领会傻到直接用来攻城。 对付这种蚁附攀援攻击,有一种专业武器:锉手斧——就是那些百姓们手里的这种奇怪的玩意。 正常的刀斧,靠挥砍实现杀伤,刃面是纵向的。面对攀梯而上的敌人,针对性专用工具——锉手斧,效果要好得多。顾名思义,就是一把头部横过来的“t”型斧头,专门用来剁手指!随便哪一个协防的百姓,不需要任何训练都可以应用自如:看到哪里探出一只手,像锄地一样刨下去就行了! 墙垛上、地面上,疏疏落落地能看到几十根半截手指——这武器真的很好用! 就属城门楼这里的守卫力量最单薄,必须找人加强。 王简一瞬间想到了刘十亭:娘的六七百人啊!城上都打成这样了,这帮人都他妈在干嘛呢?! 撞锤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每一下都仿佛锤在王简的心上。不行,必须先解决掉这东西!王简再次探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七扭八歪插了几支羽箭的撞车顶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湿泥,有些地方被砖石砸脱了。由于顶盖的遮挡,下面推车的兵士完全看不到…… 嗖,嗖,嗖。 啪,啪。 王简刚刚缩回头的瞬间,十几支羽箭,要么钉在墙上,要么从耳畔斜飞而过。 贼人特地给撞车安排了至少两个果的弓手保护! 普通的投石对付不了这家伙! 王简心里迅速得出两个结论。 跑到潘定身边交谈了几句,后者暂时把死伤者就地放下,匆匆带了十几个民伕下了城。不久,百十个男女在潘定的带领下,拖着两具石磨盘滚上城墙。 城门正上方有个水池,这叫七星池,灭火用的。现下水池上面已经垫出一条缓木坡。众人把沉重的磨盘推上一辆平板车、从磨孔里穿上几根拇指粗麻绳的当儿,王简从相邻的几个垛口抽调过来十几名弓弩手,箭上弦肩并肩地站成两排……看着装载着石磨的推车在坡道上缓缓推动,王简一声令下,弓手们踏前一步,前排齐射,随即蹲下,后排迅速探身击发! 突如其来的箭雨把城下的弓箭手们暂时压制住了。在这宝贵的一瞬,推车已经冲到土坡的尽头,撞到垛口,猛地停下来——在惯性作用下,巨大的石磨飞离板车向正下方砸去! 轰! 攻城车被砸得四分五裂。 一片凄厉的惨嚎声再次响起…… 王简挥手止住了弓手和投石手们报复性攻击的欲望:战斗刚开始,莫无谓浪费宝贵的羽箭矢石。就让贼们承受着痛苦翻滚哀嚎吧,让后面再来的贼们好好看看! 望台上的关盛云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也是心头大震:众将一时都没想到,守军居然可以用磨盘当武器! 被粗绳拉扯着,磨盘向城头缓缓升起,最后,被架在城垛上,小半悬空探出城外,仿佛在向众人示威:来吧,我就等在这里! 章节目录 第70章 火车 第70章 火车 关盛云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高藤豆的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向罗咏昊望了望,见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于是向传令兵下达了新的命令。 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城下指挥攻击的战辅兵军官们纷纷向将台回望。既定的简单命令可以通过哨音、梆子、金鼓等预先设定;主将根据战场情况变化临时下达的复杂命令,则要通过旗帜传达(实在复杂到旗帜无法表达的,就要传令兵冲进战场下达了)。而号角,是通知前线军官回头观看旗帜命令的信号。 望台上先是高高举起一面黄旗,阵前传来一声号角,表示收到了主将的命令。随后,望台上的一面红旗摇动起来,片刻,阵前又是一声号音…… 最先接到命令的是城门附近躲在大盾后面待命的辅兵小队。黄色属土,五方中代表中央,攻城战中自然指位于战场中心的城门;而红色属火,意思再明确不过了:火攻城门! 辅兵们在军官的命令下三三两两的结伴举盾奔出,把伤亡者和撞车残骸拖到旁边,在城门前重新清理出一条道路。尽管大家心里都知道,悬在头顶上方的磨盘只会等待下一辆撞车开来时才会再度落下,对自己这些人才不屑一落。不过,头上悬着这么个要命的大家伙,随着每一块被守军砸下的砖石与大盾的撞击声,每个人都在提心吊胆。 死者已逝,尸身残躯拖离道路便好,等战后再掩埋吧。辅兵们沿着墙根半蹲下,用大盾遮蔽着断手断脚的伤员们,他们的哭泣、惨嚎、以及破体而出的白森森的断骨让所有人心惊肉跳,众人暗自向各路神佛鬼怪祈祷着:若是命里逃不过这一劫就来个痛快吧,这种噩运千万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活着的伤员有十来个,其中有两个眼见不治的。 一人胸口插着根杯口粗的撞车推杆,木柱堵住了伤口也阻住了血脉。人还清醒着,望着透出前胸尺多长的木杆,震惊让其一时感觉不到痛苦,口里不住的喃喃念叨着:“救救俺,俺不想死啊。”另一个更惨,肚子上破了个大洞,破了壁的肚肠挂在体外好长一堆,沾满了粪便、血污、泥土和粘液,就这么在肮脏的土地上拖着。人在低声啜泣着,一条臂膀已经不见了,完好的那只手在徒劳地、无力地拽着,想把肠子按回腹腔…… 地狱般的景象。 不少辅兵是延川延长等地抓来的百姓,第一次面对这种血肉屠场,有的人开始呕吐。 啪! 啊! 一块约莫二十来斤的大青砖笔直地落下,砸在大盾的边缘。持盾者正在佝偻着干呕,虚持的大盾被砸得尾部向上猛地一跳翻转起来,把这家伙带得几乎凌空翻了个筋斗,当下右臂就被扯脱了臼,呲牙咧嘴地嚎叫起来。城头上的砖石、粪汁循着叫声纷纷落下,几声闷响、一连串惨呼,原本躲在盾下失去保护的几人都挂了彩,又有两条生命消逝在城下。 这一组的辅兵头目缩在一顶大盾下,怔怔地看了会儿,探头望望伤兵,再看看身边面无人色的手下们,咬咬牙,猛地起身蹿到破肚者身边,伸出左手捂住其眼睛狠声道:“兄弟,少遭些罪,俺送你上路吧。”随即,右手的匕首划过颈动脉……然后,扭身向穿胸者望了望,示意身旁持盾的同伴保护自己一起挪蹭过去。同样的话语,匕首的寒光再次一闪……针一样不断穿破耳膜直刺到心里的轻声呻吟消失了,辅兵们彼此张望下,认了命的无奈感取代了惊惧。 道路清空后,另一辆撞车得到命令,开始向城门方向缓慢而又坚定地推过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分外刺耳。 城上的王简不禁有些奇怪:前车的惨剧就眼前,别说是贼了,就算是官军,也没听说哪个大帅能训练出这等视死如归的好兵啊!再说了,有这等好兵,哪个败家的玩意又舍得就这么派出来白白送死?哼,如此最好!等这批最敢战的悍贼尽数毙命,某看你还能如何! 疑惑归疑惑,王简举起了手臂,等待听到第一声撞击便即挥下,磨石将再度被放落,继续收割另一片生命…… 然而,仿佛过来许久,并没有撞击声传来。 王简飞快地向城下探头望去,正看到几个家伙从撞车下飞速向两侧盾墙逃开的背影…… 有诈! 脑中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几支火箭便从盾墙下向撞车平飞而至,后者迅速燃烧起来。 贼人竟要火攻,烧毁城门! 古代的攻城战,抢占城门永远是第一要务。为了激励士气,绝大部分军队都有明文规定:当先登城者为首功,军事术语叫做“先登”。 这个“先登”的赏格会大到什么程度呢?尽管各朝、各部标准不一,但普遍高于野战中斩将夺旗之功、甚至会因为勇武过人从炮灰一跃而至独当一面的大将军!比如汉初威名赫赫的名将周勃,参战时的身份是“中涓”,就是负责洒扫的清洁工。攻打下邑一战,“勃当先登城”,被刘邦当场封为“五大夫”! 所以,面对这种能够一举改变命运的机会,攻城的兵士们都愿意以命相搏。 不过,不论是通过塔楼还是云梯,九死一生登上城墙的兵士们都知道:很快大批敌军就会从两边蜂拥而至!想活命领赏,自己和同伴们就必须尽快沿着马道杀下城去,杀散城门卒,打开城门——大部队鱼贯而入!然后就安全了:舒舒服服靠着门洞一坐,坐等战后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 城门,几乎是唯一可以实现大兵力迅速投送的通道。 另一个方法是拆墙砖。 如果城墙不太高,城门楼附近的防守力量又太强(守将的亲兵队往往集结在这里),通向城门的马道方向一时无法突破,登城的战兵们便会在突破口附近结阵防守,保护抡着大锤铁钎的辅兵们砸墙垛——墙砖剥落后露出夯土墙体拆起来就简单了。最后把城墙弄出一段坡道缺口,大部队也可以勉强通过。与一路杀到城下开门相比,这个办法容易些,当然,效率要低很多。 比较有意思的是,李自成攻城战的首功不是给率先登城者,而是颁给第一个拆城砖的人。李闯是没有根据地的大规模流动作战,走到哪儿拆到哪儿。兵荒马乱人口凋敝的时代,墙上一个大豁口往往一年半载也补不上,下次再来,攻打起来就容易多了!每下一城,李闯和张献忠离开前都会逼着百姓们把城墙拆了,这便是他们屡次往返湖广、河南、山陕等地如入无人之境的不二法门。 关盛云等将领大多是边军出身,他们的打法自然是中规中矩的抢门。所以,尽管外观差不多,高藤豆安排了几种针对城门的破坏方案——这辆撞车尽管外表从前上方看去也有大大的撞锤,不过,是个摆设样子货,只有前面露出来的那一截,车体里则装满了易燃物:这是一辆“火车”! 磨盘对这种“火车”无能为力:被砸中,几百上千斤的易燃物飞溅散落开来,瞬间火势反而会增强,绳索便会烧断,等烧的差不多,只需要把磨盘拖开一旁,另一辆火车依旧可以开过来继续烧…… 王简仔细地打量着等候在附近的另外几辆撞车,试图从细节上判断还有哪辆是火车,不过,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真的很难辨出。通过火箭引燃也不行:俯角的原因,羽箭只能射到有湿泥保护的顶部,除非从下面平行射入,否则还是徒劳无功。 床弩肯定可以! 然而看看近在咫尺虎视眈眈的几座塔楼,守军投出的油罐虽然在几个地方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但只是油脂在湿泥保护层外自行燃烧而已,过一会便会熄灭——王简知道,这些巨兽正在等待机会,只要床弩发射,没遭到集火的几座便会一哄而上,等不到绞车再次上弦,其正前方的挡板就会落下,每一只巨兽口中都会猛然吐出几十名贼兵披甲精锐,呐喊着跳上城头…… 床弩还要留着保持威慑,还是想别的办法对付当务之急吧。 陕州府是兵家要地,城门又是所有城池攻防战的核心所在,所以,针对木质城门的火攻早有预案。 七星池。 在城门顶正上方的那个池子是蓄水池,底部有孔眼数处,被木塞塞住,拔去木塞则池水喷涌而下! 轰! 随着水流倾泻而下,火势猛然暴涨! 刚刚探头出去查看的王简没想到一股烈焰突然蹿起,下意识猛地一闭眼,双手一推墙垛向后跃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虽然是从侧面观察,王简还是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胡须都被燎焦了不少。 《武经总要》里有记载:“火车以两轮,车中为炉,上施镬(音‘或’,大锅),满盛以油,炽炭火爨(音‘窜’,烧火的意思)令沸,仍令四面积薪,推至城门楼下,纵火而去。敌必下水沃之,油得水,其焰益高,则楼可燔(音‘凡’,焚烧)也。” 大字不识的高藤豆当然没看过《武经总要》。 但是…… 罗咏昊在神木闲极无聊时读过。 章节目录 第71章 无甲 第71章 无甲 火势凶猛。 蒸腾而上的炽浪把城门上方的守军驱散,灼热的空气让方圆五六丈内完全无法立足。 不过,情形也并不像《武经总要》里说的那么夸张,同样已经涂了湿泥保护层的城门楼有惊无险,并没有燃烧起来。被池水激起的巨焰蹿起也就是一瞬,随后就是无形的热浪不停地向上舔舐,大片大片被烤干的泥巴保护层纷纷炸裂、脱落,丁壮们用湿麻袋蒙着头脸,被守军的刀枪逼着,冒着热浪一桶桶水顺着已被排干的七星池孔洞继续浇下去……城门楼暂时还是安全的。 门前空地上沸油在燃烧,需要覆土灭之。 城上土袋子有的是,早就预备好了,但问题是没人! 南墙上,每一个城垛都在激战、东西两墙还要留兵防备虎视眈眈的贼人,很难再抽出人手——至于北门,百来丈宽的墙上只剩下二十几个负责瞭望的老弱,总不可能全叫过来让城墙空在那里啊! 承平日久,陕州城实际的武备力量与兵部档案里的记载已完全不是一回事,尤其马文升近一年的折腾,更伤了弘农卫的元气,所有兵卒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五六,这其中还包括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家伙!至于民伕丁壮——想到这里王简简直要气炸了肺——马文升把城门一关,本来可以协防大大加强守卫力量的几千生力军,一转眼就被贼们逼着攻城了! 半边脸被火燎得通红的王简急了:无论如何要找人! 与潘荆二人简单商议了一下,荆向善把粪勺交给个丁壮继续向城下泼洒,自己暂时接过城门防务的指挥……额,好吧,其实就是有个当官的镇着稳定人心,让大伙儿不至于一哄而散、潘定直奔大牢,把被马文升继续关着没放出去的那些不稳定分子统统带上墙协守、王简自己去找刘十亭要人。潘、荆二人是文官,刘十亭如果抬出马文升耍混蛋,一时还真拿他没招、而王简是武夫,论起不讲理,大兵们都是祖宗级的,刘十亭连做孙子都不够! 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没等下墙,马道上王简就看到刘十亭在一张供桌前面拿了柄木剑念念有词地耍宝,六七百家伙围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圈小圈的什么“阵”看热闹。王简加快脚步走过去,心里暗想着,到跟前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子抽翻,把人全带上墙!姓刘的敢废话阻拦就一起带走——然后从墙上扔下去! 表面上煞有介事“做法”的刘十亭暗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城头上的动静。察言观色是做这行的看家本领,见到胡子都烧焦掉一半的王简满脸杀气的下墙,马上把前因后果猜明白了大半,不等他过来便一收势,高喊一声:“辰队寅队听令!上仙有喻,你等迅速上墙协助守卫!” 随后,迎着王简上前,边走边拱手道:“王将军,劳烦您先带两队上墙守卫。上仙有喻,坚守三日,必大破贼兵!” 王简一怔。原本只想着自己来要人,刘十亭肯定不给,然后不废话直接动手来硬的。可人家主动送人过来,这下无论如何也没了发作的理由啊!黑着脸道:“两队不够,这些人王某都要。” 刘十亭正色道:“当然!六个队都是您的!” 一句话就把王简拍懵了。 这特么哪儿跟哪儿啊! 不待满脸愕然的王简继续开口,刘十亭继续说道:“草民何能,要这些人等何用?草民请仙之六甲阵,乃应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之理,劳请上仙相助之需尔。上仙已喻,贼人必用火攻之术!辰为龙,龙主水,水克火、寅为虎,虎生威,以壮将军兵势!请王将军先带这龙虎两队人上城协守,必保无虞。其余人等,待上仙另喻,草民便即给将军送去。我之大胜,就在三日之内!” 王简的气势汹汹,一半是因为战况紧急,另一半是因为脸被烧得生疼,疼急自然怒火攻心。跟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骨子里还是对鬼神仙魔一类的东西深信不疑。听了刘十亭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而且,只需三天就可以实现自己盼望的结果,气势一下子矮下来,草草一抱拳道:“如此有劳先生了。不过,话,俺可要说到前面,万一战况紧急,俺可还是要来要人的。” “那是自然。王将军放心,草民斗胆泄露天机,大功三日可成!”刘十亭云淡风轻的说道。 泄气皮球般的王简带了两百余人转身上墙,刘十亭也跟了上去。等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城下修罗场般的的战场、远处关盛云部雄赳赳的军阵和如林刀枪,心里迅速打定了主意。 望台上的关盛云等众将见到城上又冒出几百人头,虽感到一些压力,也没觉得有多意外:毕竟只是第一天嘛,自己这方还没真发力,狗官军那里就有些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了,这是个好兆头! 最开心的是高藤豆,见到一群人冒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猛地一拍大腿,竟指着城头哈哈大笑起来,把众将乐得心里发毛——如果不知道这厮是个杀人如麻的惯匪,大家甚至会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突然疯掉了。 谷白桦骂道:“私娃子你笑啥乜?你他娘的是攻城的贼你自己还记得吗!看到狗官军添人反倒乐成狗,中了什么邪了?” 高藤豆哈哈大笑的应道:“哈哈哈无甲,无甲!你们这群贪吃贪睡的夯货知道个逑!俺刚上来的时候,看见有一大队七八百人从城里开到南墙下,当时心里有些怕哩,墙上的狗官军已经不少了,咋还留了这许多人?看步子,还都是青壮!不过当时也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些狗杀材一晃眼就不见了,硬是没想明白。打起来以后,一直没见杀材们上墙,俺心里一直悬着,怕都在门后等着哩,不知啥时候突然开城逆袭呢!日头已经偏西了,俺刚才还寻思着,若是逆袭,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所以一直叫虎营熊营戒备着。这回俺看清楚了,上墙的这帮家伙,就是早先俺见到的那伙杀材,没错!你们看,都是无甲!无甲啊!哈哈,俺想起来了,要么怎么感到不对劲呢!俺净瞧着人多哩,没注意。哈哈,无甲,逆袭个逑哩!” 关盛云噗哧笑道:“嗯,这便对了。俺说你这逑笑个啥哩。” 高藤豆搓着两手道:“这便好了。第一天就把狗日的无甲逼上墙,俺留个虎营压阵,把熊营腾出手来,让儿郎们天黑前都见见血!” 众将一下子轻松起来,嘻嘻哈哈地继续观战。 两个果二十来名弓兵显然无法压制城头上骤然多出来的二三百人,随着城头落下越来越多装满湿沙土的麻包,城门附近的火势渐渐小下来。黑烟滚滚,望台上一时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不过,大火已经燃烧了半个时辰,估计城门应该烧得差不多了,高藤豆正打算派人抵近观察就把飞熊营压上去,只听阵前传来一声号角。不久,隔着烟雾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影,拖着一面大盾护身向己方阵地踉踉跄跄地奔回来。 号角是通知后面的弓兵:来人是传递军情的信使而非逃兵,不得攻击。攻守两方的军情联络信号虽然根据将领的习惯有些差异,但大体类似,城头的守军也明白其含义,纷纷向人影射击,城下的弓箭手们也偷空回射,给信使提供保护。 一路跑到望台下的信使上臂靠近肩头的地方还是中了一箭。 不过不碍事。有臂甲护着,入肉不到半寸,等下郎中会切开伤口拔出箭簇,再用烧红的匕首烙烙伤口,敷上些草药,只要转天人没发烧,就没啥可担忧的。明朝的记伤方式是:三箭算一刀(轻伤)、三刀算一枪(重伤)——至于枪么……有道是“刺死砍伤”,无论哪里,中了一枪,人基本上不死也废了,只要营还在,就养着给口饭吃,其他不用再考虑了。 从信使口中得知,城门已经烧毁小半,穿了个洞。透过那里看,城门洞已经被大石头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大石条,靠人力没办法拖动,要用牛拉。 虽然感到略有些棘手,闻报众将还是相视而笑。 堵城门是所有守城战中的最下策!只有当城中的守军感觉完全无望时才会堵门:敌人固然很难进来,自己也绝难出去。也就是说,不需要再担心守军搞什么出城逆袭的花样了,安安稳稳围着打就行啦! 正常的攻城战,城门外应该留兵据守。多少都行,这是上策。留的多,反击力量自然会很强大;哪怕只有几十人,拒马栅栏等工事架起来,防守正面也有限,头顶上方和两侧还有城门楼的火力掩护、伤员可以随时通过城门后撤、疲劳时也可以得到新生力量补充轮换。城外的攻方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可能就会杀出一支奇兵,所以时刻要保留足够的应急兵力防备着不能放开手脚…… 如果兵力实在紧张,不留兵也凑合,算中策。但城门要保持畅通:无论接应外援还是冲出去破坏攻城器械,都非常必要。 如果彻底堵死城门,不仅仅是再也无法实现上述手段的战术层面问题,最为重要的,是会带给守军和全城百姓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对强敌完全无望破围,主动放弃一切反击手段,自己先处于“不胜”之地!对攻方而言,则再无任何压力,放开一切顾虑,随便打吧…… 众将商议了一会,便将原来的计划作了一番调整。 国清林早就把第二批辅兵集结完毕。原计划前两天不需要他们上场,队伍便一直坐在阵后休息,仅为万一不时之需预备着。远远见到传令兵过来,国清林便知道,新的命令有些复杂,无法通过旗鼓传达,于是率先起身迎上前。听明白了命令以后,把各位队官叫到身边交待了一番,挥挥手,各队领命,向城墙战场开了过去。 火头逐渐熄下去,热浪也慢慢退了。墙上的王简席地坐下来,一个亲卫小心翼翼地半弓着身子用浸了沁凉凉井水的麻布敷在他半边红彤彤的脸上。一阵灼烧感猛然袭来,王简不由得吸了口气,随后,感觉舒服多了。突然,亲卫手一抖,重重地按在脸上,疼的王简“啊呀”一声就要跳起来打人,见亲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南面,循着其手指看去,王简也愣住了。 透过弥漫战场的烟尘,又是几千贼人列队向自己开来! 章节目录 第72章 贼援 第72章 贼援 古代没有电灯,人们习惯早睡早起,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么。在北方,天亮得早的夏日,凌晨四五点就会起床下地干活、十点多收工回家吃“早中饭”;下午四点多,最迟五六点,吃第二餐,就是晚餐,然后聊聊天,上床睡觉生娃。有句俗语:夏日吃饭不点灯——灯油也是钱,能省则省。冬日里天亮得晚,五点多六点也要起床、黑得早,睡得更早。 现下是未时过半(下午两点多)。 照常说,按照这个时代的作息习惯,申时(下午3—5点)过后不久,双方就该收兵回营,明日再战了。这时候又派出几千生力军围攻,难道……贼人们竟要一鼓破城? 如果不考虑对方出现指挥失误、河南府或豫省派出大队援兵等外部因素,单凭陕州府和贼人双方的实力对比,王简很清楚,尽管可能会耗上甚至个把月,贼人破城总是迟早的事。但战场上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不说援军什么的,就拿刘十亭信誓旦旦讲的“上仙神谕,三日破贼”来说吧,一场豪雨、黄河决堤、营地失火等等,随便哪样,都足可以让没有城墙保护的贼人们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对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贼人们而言,既然迟早能拿下,非要在第一天傍晚时分破城,绝非明智之举:不仅会毫无意义的增加大量伤亡,而且,大多数人有夜盲症,对更熟悉街巷地形的城内守军和百姓丁壮们来说,夜里巷战中会占很大的便宜,搞不好会形成反杀局面。一旦局部崩溃,很可能扯动整条战线,战局将彻底逆转! 那……为什么贼人现在增兵呢?王简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归不解,该应战还要应战。 王简看清楚了,这几千人还是无甲辅兵,大多数手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锄头镐头等工具,心里更加认定,贼人是要通过辅兵消耗防守力量,在关键时刻一举投入精锐战兵,破城后夜战。 堵城门的弊端现在暴露无遗:如果城门通畅,没有披甲战兵的保护,这几千无甲辅兵就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只需要城中集合几百突击队,一个逆袭就能打得其溃不成军。贼人的战兵从后面冲上来接应也会被漫山遍野的溃兵阻住。退一万步讲,即使战况不利,逆袭队大不了回城,城头上的远程火力又可以撂倒一批追过来的敌人!现在可倒好,被贼人有恃无恐地压着打,自己只有挨揍的份儿!王简这个憋气啊。 贼人那里响起号角声,随即,几面黄色旗帜在望台上同时摇动起来。刚才贼人辅兵们拖开城门口被磨盘砸碎的撞车时,敌阵也是摇动黄旗——王简猜到,这是换人的信号。几面旗一起摇动,应该是要把第一轮攻击的辅兵们全都替换下来。 王简猜对了。 城下的贼辅兵们并没有马上退下,而是等第二波替换者冒着箭雨石块冲到身边才开始陆续后撤。为了减少暴露在空旷地带的伤亡,撤离战场的贼人们没有直接沿直线向己方阵地撤退,而是贴着墙根向东西两侧运动集结。 每座塔楼旁都涌上来一组举着大木盾的贼辅兵,在他们的掩护下,塔楼里的贼兵们鱼贯而下,随即狂奔着跑向墙根的射击死角。可能是看到墙下已经没什么地方了,也可能是受命要把塔楼拖回去,还有一些贼人围着塔楼没有离开。此时另一件事吸引了王简的注意力:贼人们应该看到了堵在城门洞里的大石条,知道撞车对此无能为力,南门附近的几辆撞车也相继离开,调头向西侧运动。撞车的正面防护做得很好,但转向西边,便暴露出侧翼,为了躲避攻击,贼人们都集中在向南的一面推得很吃力,王简马上组织城头的弓箭手进行干扰射击——潜意识里觉得空塔不会有什么威胁,因而并没有十分在意。 如果没有入夜后的意外发生,这将是王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看着在矢石中艰难行进的撞车和没有战兵保护的塔楼,王简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坚持到天黑以后,趁夜把石头挪开,再略做伪装,贼人们第二日攻击时,便可以出其不意地发动一场逆袭!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动员民伕必须文官下令——最高长官马文升一直没露面。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洪亮的男中音:“此敌可击”!扭头望去,刘十亭捻着胡须山停岳峙般立在旁边。 没想到这位竟是知音!王简有些激动的问道:“先生也觉得如此?” 刘十亭心里拨拉的是自己的小算盘,本想为夸下的海口埋个伏笔。刘神仙这句话可没说时间——到底是现在就可击、还是以后早晚可击?一句话两头堵,你怎么琢磨怎么有理是这一行的基本功。没想到王简一下子就上了钩,点点头:“上仙之喻,岂能有假?怎么,王将军也这么想?” 套出对方的想法,也是这行的诀窍。 “是啊!先生请看,贼人虽众,但都是无甲鱼腩,只要几百官兵一次逆袭,定会大破之!披甲贼距此足足百余丈,被溃兵一冲,肯定是不及救援的。可惜……” 刘十亭应道:“草民不知兵,然略通望气之术。王将军请看,”说着用手一指,跟真事儿一样继续道,“那里隐有黑气翻腾,分明是败相已现!对了,王将军说可惜,敢问何故?” 王简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到最后好像恍惚间真的看出来一股黑气缭绕,便把大石堵了门、想偷袭需要马文升批准等事说了一遍。 听完王简的想法,刘十亭一抱拳:“草民这便去找马大人。” 王简喜出望外:“有劳先生,多谢先生了”。 马文升此刻在城隍庙里。 早上刚打起来,马文升没敢登城,跑到宝轮寺塔上望了望,见到那么多贼人和攻城塔楼等器械推过来,被惊得够呛。看到床弩奈何不了高藤豆的望台,更是吓破了胆,没等到王简集火摧毁第一座塔楼就一溜烟跑回家。 回了家也不知道该干啥,把细软打包,换了身下人行头才想起来四门都被堵上了无路可逃。琢磨了一会,又再换回官衣,吩咐家丁去找船——北门那里没有贼人,黄河水再急,也比不过凶狠的贼人吧?一定会有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能过河的!家丁们巡遍全城,所有船家众口一词绝无可能:扔块木板都会大浪卷到河底,木船怎么可能抗得了瀑布前的激流?正在破口大骂刁民故意推诿,马文升接到报告:王简轰塌了一架塔楼! 这时候想起那支上上签和天上掉下来的刘十亭,心里猛然生出一阵希望!去战场是万万不行的:孟子曰过,君子不立危墙嘛!有潘、荆两个督战,盯着王简这个武夫拼命砍人就行了,自己大好前程之身应该运筹帷幄,刀枪无眼,犯不上去冒险! 到哪里运筹帷幄呢?想来想去,还是城隍庙!靠着城隍爷,心里就有谱了——您老人家总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在城隍爷前跪了不多会儿,便听到磨盘砸了贼人撞车的捷报,简直太灵了!马文升志得意满起来,规规矩矩磕了头,起身出了殿,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登塔看看,这当儿,刘十亭来了。 潘荆二人不算,王简等人的顽强抵抗,固然是出于朝廷命官守土之责,或多或少,心理上对刘十亭的信誓旦旦也是有些指望。可刘十亭自己心里明白,那些鬼话就是为了骗银子的胡诌,亲眼见到贼势汹汹,便开始预备后路。不得不说,刘十亭还是有一套,算准了马大人大半会在城隍庙,于是径直找了来。 刘十亭就是要说服马文升发动一场逆袭。 看过关盛云的兵势,刘十亭立即得出结论:陕州城是绝对守不住的!看王简的架势是要跟他们死磕到底,这可不行——伤亡惨重之下,任谁都会满腔怒火,这股怒火,一定会发泄出来,说不好甚至可能会屠城泄愤!你们当官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死了也值了、当兵的活该就这个命、俺可不能跟你们一样!所以,刘十亭迅速为自己想到一条出路:投贼。 到手的银子已经藏好了,只要自己能想办法溜过去,凭三寸不烂之舌和献城之功,性命肯定能保住——再想办法等贼人离开时开溜,回来刨出银子便算大功告成。 城外的战事依旧。 把几千生力军投入战场,关盛云高藤豆等人除了要进一步打击守军的士气,其实是另有打算的。 墙上的守军更不会想太多。没了撞车和塔楼的威胁,云梯便成为唯一的登城工具。城上的守军和丁壮们打了大半天,体力都有些不支。此刻王简还是把预备队死死扣在手里,刘十亭的六甲阵剩下的四百多人依旧无所事事——显然,王将军和刘神仙达成了某种默契,今天同样也不能指望的。好在贼人们的攻击好像有些软,主要目标是掏墙洞,不像一上来那阵子那样猛烈攻击墙头,好歹还能应付。兵士们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有经验的军官们反倒更加忧心了。这股贼辅兵跟上午那班极度惊恐中拼了命死冲的百姓明显不同,看得出,大部分都有战场经验:攻击频次把握得很好,分工也很明确,根据冒险探头观察的军官们传回来的消息,从抛到外面的砖土来看,不少墙洞已经掏得差不多可以容身了! 另一个新问题是弓箭手。 在把握好射击节奏的前提下,经验丰富的弓箭手的野战极限不到三十轮,如果最后几轮面对冲锋采取急促射,那便是二十轮左右,新手还要减半。上午那班弓手此时就算还有些许体力,箭壶也该空了。不过,跟贼人辅兵一起过来的,还有一百多新步弓手——关盛云把自己亲卫营的弓手都调给高藤豆了!随着这帮人的到来,城上骤然感到压力:弓兵往往本就是各营精锐,何况关盛云的亲军!大半个时辰,墙上已经有七八个探头指挥的军官被射中,挨了箭的兵士百姓们数量更多达五六十。 章节目录 第73章 夜奔 第73章 夜奔 天色开始暗了,喧嚣的战场安静下来,激战逐渐平息。 最先停下来的是城上的弓弩手们,膀臂已酸麻得很难再拉满弓弦。城下也是一片昏黑,大盾和盾车等掩体都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不规则的暗影,很难辨出旁边贼人弓箭手们偶尔偷偷冒出的鬼魅般的身形。陆续有几名探头试图寻隙射击的弓手被城下飞来的冷箭射倒后,守军们纷纷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尝试。 对城下而言,这个短暂的时刻反而十分有利:黝黑的城墙被浅灰色的天空映衬出非常清晰的轮廓,那些探头攻击、观察的守军身影,一个个像剪影般突兀。 被射倒几人后守军不再冒头。拼了一整天,虽然有几次轮换,每个人也都是精疲力竭,谁也不想这时候稀里糊涂地把命送掉。 远处传来一阵鸣金声,墙下的部众开始有序后撤。天光昏暗,又在己方弓箭手的保护之下,这些人不再向两侧移动,而是大胆地径直向南面营地方向离开,城上的守军只是象征性地隔着城垛盲目投了些砖石,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在撤退攻击部队的同时,高藤豆把已经吃饱歇足的飞虎营和飞熊营调上前线,在离城墙两百步左右的地方就地露营歇息。依照众将刚刚重新制定的计划,下午调上去的几千生力军除了采用车轮战术消耗守军的意志和体力,也是为了撤退时弄出更大的动静,掩护两个步战营摸黑开上来,第二天一早便发动全线总攻! 城门被巨石所堵,短时间内很难突破。这时火药虽然已经在军事领域得到大量应用,但由于不懂得封闭空间的爆炸原理,又根据阴阳五行的宇(hu)宙(shuo)真(ba)理(dao)往里面掺杂了太多杂质,燃烧速度始终上不去,只能做发&射&药使用,最多也就是纵个火,整个大明此时都还没有人懂得使用爆破的方式。所以,对付巨石只能是使用畜力拖拽——在没有百分百压制城头守军火力的前提下,这种操作毫无可能。因此,关盛云等人把攻击的希望全部集中在四座塔楼上。 众将议定,待到次日天色依稀可辨时便对陕州城发起决定性攻击,务要一鼓破城! 依照计划,辅兵和百姓们需要同时冲锋,冒死把四座塔楼推到城下,飞虎营的四个步队每队跟一座兼做督战。第一次使用塔楼没什么经验,装满了人,速度很慢,还白白折损了几十员战兵——很多后人所谓的“常识”,往往是不计其数的前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清空了战兵的塔楼前进速度会快得多,接城的过程中豁出去再损失两座,甚至三座也无妨。塔楼靠墙的同时本队即行攀登,只需要牢牢占据一小段城墙,失去塔楼的其他步队按甲乙丙丁的次序依次通过此时仍幸存的一两座上墙,扩大并稳定战线。 墙下辅兵以城上旗帜标示出的范围集中架设云梯,飞熊营通过云梯上墙。 南门楼和重兵把守的南墙由飞虎营负责、飞熊营上墙后甲乙两队向西、丙丁两队向东,沿城墙冲击,驱散各墙守军,占据东西两座城门楼后就地防守,接应城外友军云梯上墙。 南门这里飞豹营与谷白桦的两个步队第三批登城。给飞豹营的命令是不必理会墙上的战斗,直接向城内沿着大路向州衙发动攻击并占领之、而谷白桦的任务,是将大军的黑旗插到城里制高点:宝轮寺的塔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一五一十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开始还想瞒下埋了银子一节,到最后,自己觉得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为什么来投奔,这群魔头也确实可怕,干脆一股脑地全讲出来。唉,能逃得了性命就好,其他也顾不得了。当然,准备趁乱跑掉这一节是万万讲不得的。 参考白天战况的印证,众将不难判断刘十亭说的都是实话。等把他带下去,大家相视而笑:陕州城已唾手可得! 章节目录 第74章 入城 第74章 入城 关盛云坐在陕州府衙的大堂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下面五花大绑的几个人:已经瘫软成了一滩泥的马文升、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潘定、躺在地上浑身恶臭的荆向善,还有满脸血污叉着两腿箕坐在地的王简。 有了刘十亭的情报和策应,众将临时调整了攻击计划,攻破陕州府几乎没费太大的力气。 为了行动迅速,充作尖刀的谷白桦的两个步队只披了半甲,每人臂上缚了根布条识别敌我,天还没亮时就对城门突然发起了攻击。傻杵了小半宿的六甲神兵们正在昏昏欲睡地等着刘神仙请神,没想到突然杀过来这么一群恶鬼,争先恐后向门里跑,自相拥挤践踏之下,刀车、木笼全然没派上用场。 谷白桦带回来的两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并没有一味猛冲,乙队驱散了南墙下休息准备逆袭的官军们,牢牢控制了城门洞后便就地展开,据守城门、甲队沿着马道冲上城门楼便开始四处投掷火罐制造混乱。高藤豆没等到城头冒出火光也指挥着飞虎营跟进,只是由于披甲要节省体力的缘故,略慢了一步而已,谷白桦的乙队刚刚摆好防御阵型,飞虎营就大踏步鱼贯而入投入了战斗。等到城头四处燃起火苗,飞熊营的第一批人已经开始爬云梯了! 猛然惊醒的王简刚刚张开嘴巴要命令预备队集结阻拦,就发现一把长刀冲自己了,不让儿郎们尝到些甜头,下次攻城,谁还愿卖命? 攻势很顺利,陕州府的粮食、装备、银库,守军都没来得及破坏,关盛云又狠狠地发了一笔。 河南府的府城洛阳已经十来天没收到陕州府的消息了,知府戚晓光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马文升又在搞什么鬼。戚晓光一点也不喜欢马文升——不仅不喜欢,简直是又瞧不起又戒备。 洛阳是寿王的藩地。先皇很喜欢寿王,一度有传言,先皇曾不止一次动过改立东宫的心思,不过最终还是被内阁硬挡了回去。此说大半不是空穴来风,寿王一直被先皇留在宫中,直到十七岁。朝臣们不停地上书,甚至有的言官竟在奏折里公开说出“秽乱后宫”的话——这已经不是含沙射影了,简直就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先皇这才下旨让寿王就藩(来到封地王府),然后,一口气赐了良田万顷!六科给事中、御史台(明朝改称都察院,但人们习惯沿用旧称)自然又是吵翻天,最狠的是户部,尚书林大人直接上奏要求退休回家养病,绝就绝在奏折后面附了一张账页:田赋收了多少、开支又有多少!林大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国家收入摆在这里,您再抽一大笔给寿王,百官的工资我没法开了!这活儿我不干了,您爱找谁找谁吧!先皇也知道理亏,不情不愿地减了一半——没过多久,不知哪个缺德鬼出的主意,又想出来个办法给加回去了! 明朝藩王的俸禄有定制,这个钱粮由国库出。田地分两种,一种叫芦田,就是祖产、一种叫庄田,是开垦朝廷赐予的荒地变成的良田。至于圣天子赏给藩王的,在这两者之外。实际上也并不是真的土地,而是折合这些土地出产的粮食——封地在哪里,就由该省财政划拨出去。以洛阳的寿王为例,先皇说赐田万顷,实际操作起来就是由河南省从田赋中拿出相当于万顷田的钱粮拨付给寿王。对豫省来说,这是一笔根本承担不起的沉重负担。先皇一开始只顾疼爱寿王了,没想那么多,等到大家集体闹起来,也明白了这样乱搞不行。不过,有缺德鬼出馊主意:一个省自己扛肯定扛不起,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找其他省分摊不就好了嘛!于是,湖广、两江也被放了一把血…… 在藩王的封地做地方官,本身就麻烦多多——虽然没什么实际治权,但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宗室啊,开罪不得,何况是深受先皇宠爱的寿王!戚晓光成天介如履薄冰,然后省直隶的陕州府又来了这么一位红眼狼做知州——红眼狼是戚晓光私下给马文升起的绰号,挺贴切的:红着眼睛一心向上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 连续这许多天没收到陕州的消息,不知那厮又在整什么事、憋什么坏,戚晓光便派人去看看。没想到,派出去的人也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由不得戚知府忧心忡忡。 到了二十天头上,戚知府突然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一股巨盗,攻陷了陕州府,已经把全城屠得鸡犬不留! 章节目录 第75章 大婚 第75章 大婚 渑(音“免”)池是个地少人稀的小县,如果不是《史记 廉蔺列传》里有渑池之会的记载,可能没几个人会知道这个地方.“完璧归赵”事件后,秦昭襄王邀请赵惠文王在渑池相会。席间秦王说:“久闻赵王精通音律,请助兴。”乃请赵王鼓瑟,赵王也许是傻,也许是怕,便应付着弹了一曲。秦国史官于是取刀笔竹简,边刻边念:“某年月日,赵王遵秦王命,为秦王鼓瑟”。蔺相如遂上前,以“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逼秦王击缶,回头令赵国史官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再后来,秦官以为秦王贺寿的名义要求赵王割让十五城,蔺相如便以为赵王贺寿的理由要求秦王献出都城咸阳……终于为不怎么争气的赵王保住国家尊严。 时光荏苒,渑池渐渐地被遗忘。 这种地方,知县傅跃辉平素里日子过得自是比较清苦。官场上几起几落,也勘透了名利,不想再做什么投机钻营,在后堂手书一副对联: 名一场,利一场,冠盖为朋,徒增许多烦恼 鸡几只,鹅几只,诗酒相伴,自在不少神仙 闲散惯了,正经事也不多,在衙里养了几只鸡鹅,种了几株牡丹,却落得自在清闲。 这日,突然接到报告,洛阳府知府同知丁世昌已到县境,须马上出迎。这才猛然想起,前阵子,府城来了几个人,说要去陕州送公文,在县城换了马便离开,至今没见回来,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见了面,发现与丁世昌同来的,竟还有新安知县蔡文英。傅跃辉暗自又是一惊:一县之主能够放下公务跟着上官一起到自己这个地方来,此事肯定非同小可。 果然,丁世昌一落座便问起陕州的情况。傅跃辉茫然不知,回道:“回丁大人,敝县虽隶陕州,惟钱谷之事而。田赋按定制上缴,力役奉令即派。况马大人御下甚是……嗯,甚是别具一格,下官,咳咳,说实话下官自知愚钝,五内惶恐,避之犹恐不及,陕州之事,下官委实不知。前几日府城来人去往陕州公干,至今未回,下官亦不便探问所为何事、须费多少时日,故此也未曾回报府城,请大人恕罪。” 丁世昌叹了口气:“晓芒(傅跃辉的字)兄,你我,还有文澜(蔡文英的字)兄相识多年,我也不瞒你们说,包括府尊大人,对那位”,说着向西面陕州的方向一努嘴,“都不是没有看法。不过,人家风头正劲,一时无两,连戚大人都要让几分的。我这次过来,便是受府尊戚大人之命。”说着,神色一整,继续道:“近一个月了,府里没收到那边的任何音讯,前几日派人过去也是为此。日前戚大人听到怀庆府过来的客商有传闻,说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巨寇,占了陕州。所以,让我来探探消息。路经新安,文澜兄也不放心,便一起来了。晓芒兄颇有五柳先生(陶渊明)之雅风,我等俗人常自愧弗如。不过,兹事体大,大家性命攸关,非寻常公事可比,万万大意不得。” 傅跃辉闻言吃了一惊:“有这等事?” 丁世昌定定的看着傅跃辉,两手一摊,没有回答。 蔡文英接下话茬:“晓芒兄,如果传言是真,这股巨寇流窜出来,你我必首当其冲。贼人可不会管你什么淡泊名利,只要穿着这身官服,便是你死我活。所以在下也就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傅跃辉皱眉沉吟道:“了然,了然。不过,从敝县去往陕州,只有一条路,向西四十里有硤石关天险,两山夹一线,如果贼人在此布下重兵,便成一夫当关之势。下官以为,若传言为真,前几日那班府差,应该就是陷在这里。再次贸然前去,恐难免重蹈前辙,还需仔细计议。” 占据陕州已经五天了,留在灵宝为大部队殿后的龚德润也赶到了陕州与大家汇合,关盛云准备再过一两日就整队开拔。 这几天,除了修整部队,就是收缴粮草物资工匠、拉人头补充辅兵营。这些具体工作都有专人负责,用不着关盛云操心。他与罗咏昊详细讨论了下一步的路线安排。 全军除了罗咏昊父子,几乎没人对大明的各行省区划有什么了解。即使是罗咏昊本人,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出了陕省,究竟怎么走才能到湖广,罗军师只知道应该向南,至于其他,充其量记得几个大城市,此外便是两眼一抹黑。 但这不是问题。 陕州府衙里有豫省全舆图,虽然像山水画一样抽象,重要城市、官道,大概的方位距离还是能一目了然。与现代地图相比,尽管精确度完全没有可比性,但这种舆图还是有一个显著的优点:哪里有高山河流,全画了出来。所以在制定行军方案时还是有很大帮助。罗咏昊也曾经试图通过潘定、荆向善等人了解些关键信息,不出所料地,遭到他们的严词拒绝。关盛云一度想动刑逼迫,被罗咏昊拦住了,借口是万一他们熬不过疼乱指一气,大军反而可能陷入死地。其实,罗军师的内心还有一层想法:毕竟自己曾经跟他们一样身处另一个阵营,如果不是彻底绝望,也不会以身事贼……哦,好吧,以身事大帅的义师。多少有些不忍。对此,关盛云也心知肚明。 没想到最大的帮助来自于马文升——罗世藩曾有意使坏,咬耳朵让关野火把四个被俘的官员同囚一室。他只是出于恶作剧心理:反正最后这几位都得砍头,让几个下级好好整治一下这厮出出气,大家看看热闹也好。果然,第一个骂不绝口的是断了一条腿的荆向善,马文升开始还强忍着装聋作哑,再后来被骂急了恼羞成怒,动手去打荆州判,潘定拉偏架,马文升索性连潘定一起打,直到忍无可忍的王简跳将起来……等关野火和罗世藩叫人把他们拉开,马文升已经被王简骑在身上抽得亲娘也认不出了。 被凉水泼醒的马大人哭天抢地地叩头,求把自己单独关着,千万别再跟那几个狗才同笼。俗话说,无欲则刚——有欲么,便好办了。指着豫省全舆图,把各处城镇、道路,给关盛云来了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致的行军路线便定了下来。至于细节,那个就更容易了:弘农卫的驿卒绝大多数被生俘,刀架到脖子上比划几下,你便得到十几个尽职尽责的好向导。 另一件大事是谷白桦的婚礼。 谷白桦救下的姑娘姓赵,而且,大有来头——竟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一脉的宗室! 其实,虽然听起来玄乎的了不得,这事还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赵匡胤对待自家子嗣的态度,比朱元璋开明多了。究其原因,在宋朝,宗室只是一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特权,而且,对宗室从事各种政治经济活动朝廷并无干涉与约束:你可以参加科举,通过便可以做官,不过要凭真本事,没人会为你网开一面、你可以经商,只不过要靠你自己的能力,皇家不会为你背书、你甚至可以去做讼师之类在明清超级被人看不起的行当,但官司输赢还是看你的能耐,哪怕是个七品县官,也不会搭理你什么宗室的身份!所以,虽然宗室规模庞大,既没有造成国家的严重财政负担,整个南北两宋,也没有什么藩王作乱的事情发生。 所以,尽管朝代更迭,赵宋的宗室并没有像朱明那样被斩尽杀绝,赵匡胤的子孙至今仍生活在我们身边。 赵姑娘孤身一人,因为前面发生的一切,大家都知道,与谷白桦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事到临头抹不开面子的反而是谷白桦。 别看这厮杀人不眨眼,真到了这一步,反而扭捏起来。大军开拔在即,罗咏昊索性站了出来,先是大大方方地把赵姑娘收为义女——这可不是走过场,在那个年代,收义子义女是一件非常认真严肃的事情,几乎跟亲生骨肉没什么太大区别——然后以父母之命的形式主持了两人婚礼。 大捷加大婚,双喜临门。 这种事,即使是平常百姓也会热闹非凡,何况这群无事也要生非的军汉! 陕州城最大的酒楼灯火通明,各家有名饭庄的大师傅都被“请”了来,每个大师傅都带了两个伙计,用食盒挑着自己的独门配料传世老卤。一开始,怕旁人把自己的不传之秘偷了去,还都或多或少有所保留,不一会这帮人便纷纷生出争强好胜的念头,一个个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地做着自己的招牌菜:红烧黄河鲤鱼、煎扒青鱼头尾、炸紫苏肉、扒广肚、葱扒羊肉、炸八块、汴京烤鸭、烩三袋……一道道佳肴流水般从厨房传出,再送进一张张大嘴里。 百八李是汴京楼的当家大厨。既然名号里有汴京,烤鸭自然是看家大菜——驰名中外的北&京烤鸭,便是由汴京烤鸭发展改良而来。百八李的绰号来自于其精湛的刀工:一只烤鸭从头至尾整整一百零八刀,每一片连皮带肉,大小薄厚丝毫不差,最后一刀下去,一副骨骼标本般的鸭架会一起端上桌,再在客人们的哄堂彩声中撤下去,吊出一锅浓浓的鸭汤。乳白色的浓汤撒上几点碧绿的香葱碎,任你喝了多少酒,都无法拒绝这种香气和颜色的诱惑!为了不辜负自己和汴京楼的金字招牌,百八李随身带了两把刀,出发前磨了又磨,还从徒弟头上揪了两根头发下来(百八李自己是秃头),放在刀口上轻轻一吹——迎刃而断,端的是好刀! 果然,烤成枣红色向下滴着油脂的烤鸭是最受大王们欢迎的菜品之一。唯一的小问题是大王们吃的有些太快,百八李使出浑身解数也赶不及前面一直催促。百八李有些纳闷:薄薄的蒸饼里夹上两片鸭肉、葱白、瓜条、再抹上独门秘方调制的酱料……要花不少时间呢。每一只都是整整一百零八片,随便哪桌也够大王们吃上一阵啊!手底下加了劲,速度更快了——这时候才真显出老李的功夫:每一片烤鸭依然中规中矩,毫无二致! 又送出去几只以后,端菜的伙计来到后厨,踌躇着对百八李说:“师傅,大王们要您过去。” 百八李闻言哈哈大笑:“哈哈,这是大王们夸俺手艺哩!也罢,咱给大王们现场露一手!来,带着鸭子跟俺走!” 百八李踌躇满志地来到前面,满脸堆笑地问:“各位大王,俺这烤鸭中不?” 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尤福田第一个高喊:“中!中!太中啦!好吃!” 没等美滋滋的百八李说什么谦逊之词,高藤豆接上了话:“就是切的有点不好。” 闻听此言,百八李顿时心里一惊:出师二十几年,这可是客人第一次挑剔自己的刀工!学徒时曾听师傅讲过,据说江湖上有一种刀法,能够把鸭脖上那层脆皮也剥下,一百零八刀后,全鸭只剩一只鸭头!可惜这种刀法只是江湖中的传说,师傅自己也不会。莫非…… 想到这里,百八李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惊喜交加抱拳躬身诚惶诚恐道:“小人惭愧!小人斗胆,敢请大王示下,小人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心里暗想着,想当年自己三年学徒两年效力,挨了师傅多少次毒打才掌握了这手功夫?要是能趁这位大王的酒劲儿,把此般绝技偷到手,这便宜可就占大了!再往后,别说陕州,也别说豫省,自己在整个中原地区,那可就算挂出名号了! 有点喝大了的高藤豆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站起身来到放着烤鸭的推车前,摆摆手拒绝了百八李倒转刀柄递过来的刀子,刷的一声抽出腰间匕首。 百八李看得更是一惊:所谓大巧不工!自己引以为傲的刀工就不说了,不还是要专用的刀么?看看这位大王,随便一把匕首都可以使得!这得多少年的功夫……嗯,光有功夫还不够,得要天分,天分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般天分,能在电光火石间把这等绝技偷学到手…… 没等百八李再多想,高藤豆拎起鸭脖子,匕首刷的一声切将下去,烤鸭一分两半!好个高藤豆,抓起半只向谷白桦凌空抛去:“接住!”,自己拎起另半只,一大口向鸭腿啃下去边含糊道:“切恁多做啥?吃着太费事!就这样上!” 顿时,所有桌上轰然爆发出一阵彩声! 还没等满嘴鸭肉的高藤豆走回自己座位,身后传来小伙计的呼喊声:“师傅,您怎么昏啦?师傅,您醒醒啊!” 百八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踉跄跄回的后厨。许多年以后,他唯一记得的事情是,自己颓然坐在炉旁,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又一声大喝:“再来两只,要整的,不要切……” 酒足饭饱,洞房。 大小头目都来了——洞房就选在州衙后堂。兄弟的大喜事,关盛云自然要有老大的样子,把马文升的卧房让给新人。前面喝过了,不算,洞房还要再喝一场。谷白松义不容辞的帮哥哥出来挡酒——不消一刻,便口吐白沫被人烂泥一样架了出去。 谷白桦知道,讨饶是没有用的,喝吧。 闹得最欢的竟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梁老四——毕竟这厮是这伙人里有限几个娶过媳妇的家伙!有过洞房夜被人差点整死的惨痛切身经验,门道自然比那些光棍多得不是一星半点……脸上被画得五颜六色的谷白桦被众人捏着鼻子一通狂灌,直到把新房吐了满地狼藉,众人才哄闹着散去。 盖着红盖头的赵姑娘顾不得许多,等人走净了,摸索着过来搀扶谷白桦,却被后者一把推开了。没等赵姑娘缓过惊吓,谷白桦踉踉跄跄地走到衣柜前,拽开柜门,看也不看地一伸手……从里面把张丁拽了出来! 赵姑娘从盖头下面的缝隙目瞪口呆地看着夫君连推带踹地把嬉皮笑脸的张丁轰出门,又羞又气,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随后谷白桦竟端起脸盆来到近前。 这是干啥?云南的风俗莫不是要给新娘洗脸?赵姑娘正在奇怪,谷白桦一附身,一盆水哗的一声全泼到床下!几声怪叫响过,床下一口气钻出来好几个,连滚带爬地讪笑着向屋外逃去! 谷白桦含糊地咒骂着关上门,这才回到床边,正待伸手去揭红盖头,就在此时,门缝里飙进来一股水箭正中谷白桦的后心——不知哪个,用猪尿泡装了水,隔着门缝嗞了进来…… 谷白桦愤怒地回身望去,在烛光里,只见窗纸早已被捅出来一个个黑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一只眼睛向自己一眨不眨地瞪着…… 章节目录 第76章 埋伏 第76章 埋伏 近午时分,刚锋营的几个队官在树荫下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残缺不全的酱猪肘、烤羊腿等凌乱的餐食——都是昨日吃剩下的。有令在身,不能饮酒,大家喝着清冽的山泉水,撕下小块的食物丢进嘴里,兴味索然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几位队官都不怎么开心。 本来么,自己的直属长官大婚,这等好事,偏偏却错过了!都怪刚锋营太能打了,结果,被派到这地鬼地方整天瞪着林子数树叶玩!与进城抢劫发财的机会失之交臂也就罢了,连主将婚礼这种天大的热闹都没赶上,还不知哪辈子才能再遇上听墙根的机会,你说气不气人! 与几位心情超级郁闷的队官不同,兵士们都喜笑颜开。谷将军的婚事肯定轮不到大兵们凑啥热闹,婚房卧室的墙根下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可是……有好吃的啊!昨天老营派来了足足二百人的辅兵队,食挑子里雪白雪白的肉馒头堆到一声:“厉害厉害,振远镖局名不虚传在下佩服”扭头便走,那是让你知道:咱不是没遇到,是给你面子!传出去,镖局生意能不好么?反之,只要是你家的镖,出了城门就麻烦不断,过一座山头就被拦一回,往后谁还敢找你?等着关门喝西北风吧!江湖上说,镖行行天下,靠的是交情,而不是功夫。说的就是这个理。 所以,行人跟着公差,最安全。除非极端情况,再厉害的山贼大王一般也不会动哪怕落单的公差。出远门的公差也愿意与普通客商搭伙:一路上好吃好喝啊! 虽然想不明白,贾连旺也不能再吹哨联络了——刚才隔了百来丈,这帮人听不到,现在就在眼前,只能看管福根的反应了。 当先的几个公差消失在视线里,第二拨行人也走过眼前。 虽然都是便装,可贾连旺是谁?当年陕北榆林一带赫赫有名的贾遛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眼神好,脚底下利索,多少次从官家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的传奇人物、叫花子山贼中的翘楚!否则怎么可能在边军将领为骨干的队伍里做到主力营的队官?等这行人走到近前,贾队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些也都是吃公门饭的,而且,都还是好手!看年纪、看眼神、看步态、不用问,错不了!各人腰里背上还都掖着藏着家伙呢! 再向东看,最后那拨骑马的也能看出端倪了:隔了半里路,就能感觉到被夹在队伍当中的几个很有一股子气势,这是普通商人可装不出来的! 这些是官爷! 敢情刚才那两起儿,都是给他们趟路打前站的! 可是,怎么会隔那么远呢? 还没等贾连旺纳过闷儿来,西边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紧跟着,刚刚走过去的第二拨人开始往回跑,嘴里纷乱地喊着:“中伏啦”、“有贼人”…… 虽然没听到铳声传达的围堵信号,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贾连旺多想,吼了声“并肩子堵”,当先冲下山坡。 “吱……”的一声尖利的长音在贾队长身后响起。这是步塘向管福根队副传达一起围堵命令的响箭。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山腰的树丛剧烈的摇晃起来:早有默契的管队副已经带人下来了! 第二起儿的家伙们都被截住了。 包括那个骑马的。 发现最前面的几个公差出了事,这家伙拨转马头想往回跑,但距离偏偏不远不近:对马匹来说,距离太近,刚刚从慢步溜达转到小碎步,迎面便撞上了几杆长枪,只能收住脚停下来原地打转卸掉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动能、对贾、管等人来说,距离恰好,马匹还没加速到跑出性子来收不住脚,兄弟们的几杆长枪刚好放平! 七八十丈外的那几位官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由于早有心理准备,众人没有任何迟疑,调转马头,向渑池方向催马而逃。 西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大部队也发现了问题,这是他们派出来侦察的马塘。 贾连旺摆摆手:“别费劲了,追不上啦。”几十丈的距离,足够那帮家伙的马匹跑到全速——他们不需要顾及马力,一路狂奔回县城就安全了;斥候们如果催马跑到脱力,可能就回不来了! 一瞬间就能想明白这些,贾遛子的名声真不是白来的! 章节目录 第77章 抉择 第77章 抉择 丁世昌与傅跃辉、蔡文英等人快马加鞭一路逃回渑池,匆匆草就一份文书派驿马飞驰洛阳府,先行向戚晓光示警,随即自己也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府城。 三人作别,丁世昌百感交集。陕州这样的重镇都被贼人一鼓而下,武备废弛已久的渑池新安两县无异于螳臂当车。于情,傅跃辉、蔡文英与自己,乃至洛阳知府戚晓光私交甚笃,真心不忍就此抛下他们等死;但是,二人作为地方上的父母官,守土有责,朝廷律法森严,除非有来自上级政府的直接命令,擅自弃土是族诛大罪、另一方面,府城洛阳更需要他们尽量迟滞贼人的兵锋,以争取更多的备战时间——这个道理,三人都明白。 陕州到渑池的官道大部分是山路,蜿蜒将近200里,贼人来得再快,也还有四五天的安全期。三人都知道,经此一别,几乎可以说从此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长亭,西风,古道,蓬草蓝天。 傅跃辉置了酒,与二位朋友饯别。 岂曰有期,与子之别。 岂曰无情,与子一醉。 林木葱葱,与子之情。 执子之手,与子道永诀。 丁世昌带走了傅跃辉的家眷。稍后,路过新安时他也会把蔡文英的家小一并带去府城。 理论上,知县的第一个三年任期是不可以携带妻子的(最多可连三任)。不过,今下早已不是太祖朝,很多太祖爷定下的完全不近人情的律法,仅仅形式般保留在《大明律》上,谁也不会当真,即便是政敌也鲜有拿来用作攻击对方的籍口。比如,大明官场上“好男风”的乱象,便与此有直接关系。再比如那条“民四十而无嗣方得纳妾”,神宗皇帝甚至直接修改了司法解释:这里的“民”,本来是包括官员与生员的——普通百姓能找个婆娘繁衍子嗣就念阿弥陀佛了,哪有几个有财力能纳妾的?太祖爷定下这条规矩,本来为了让更多的普通人能娶上媳妇给帝国增加劳动力——而到了大明的中后期,犯此禁者比比皆是,于是,万历皇帝索性把官员和生员从“民”中剔除出去——从此,这条律法只适用于那些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没钱纳妾的家伙们了。 目送着丁世昌与蔡文英相携而去,傅跃辉挺直了腰杆,毅然返身回到渑池县衙。 渑池县衙在同等级别的县衙里算比较大的,由南至北分别是照壁、头门、仪门、衙院、大堂、二堂、三堂。 照壁是孤零零立在门前的一堵墙,按照那时的说法,可以挡住外面的妖孽和不干净的东西冲撞进衙门里。 头门前有架喊冤鼓,那些有冤抑无处申诉或案情紧急无由上达者,可以随时击鼓鸣冤,而知县听到鼓声则必须立即升堂处理。不过,无论如何,击鼓人都要先挨上一顿板子才能开始陈述案情——这是为了阻止无知愚民为了点鸡零狗碎的事动不动就来乱敲一通。 喊冤鼓的另一侧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诬告加三等、另一块刻着:越诉杖五十。 简明扼要。 这也是一种警告。如果是无中生有的诬告,被查实以后,刑罚要加三级;越级上告,哪怕案情属实也要挨五十大板。这同样也是通过提高自身付出的成本,进行案情重要性筛选的有效手段——那些宁可拼着屁股开花也要上告的,往往是真有冤抑。当然,如果已经报到县太爷那里而后者擅不受理的,会根据案情的严重性给予知县相对应的追究惩处——哪怕是最轻微的延误推诿,知县也要被罚俸一年!相对而言,这种监督制衡毕竟是双向的,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算是比较合理、科学。 过了头门是“仪门”。仪门其实是一排三扇门。最中间的叫“中门”,只供知县和知县的上级通行,其他人不能走,走了打屁屁——寻常人等要走东门。东门又叫生门或人门,供一般人员通行。还有一扇西门,那叫死门或鬼门,囚犯vip专享通道。 仪门后面就是衙院,两侧各三间厢房,是县衙的“六房”——对应朝廷里的六部,同样是吏户礼兵刑工的名字,只不过叫“房”。文东武西,东面三间是吏房户房礼房,由县丞分管。县丞是正八品,职责是辅佐知县,分管一县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西面三间是兵房刑房工房,由典史分管。典史从官职上说未入流,连九品都算不上,主要工作是负责缉捕狱囚。 再往后面便是县衙正堂,也叫大堂。重要的典礼、裁决大案要案、迎接圣旨等重大活动才有资格在这里进行。我们在影视剧里看的,某甲诉某乙的狗咬死了自家鸡,知县大老爷在大堂威风凛凛的一拍惊堂木:嘟,大胆……这是胡扯。 这些事在二堂处理。 一般民事案件、接待上级或者外地来访官员、与县丞主簿教谕等同僚商议政事……都在二堂。二堂正堂两侧的东西厢房是知县太爷的书房或茶室,私人朋友,又没有熟悉到能穿堂入室妻子不避的,在书房茶室聊。 三堂算私人空间了。日常办公处理公文、同僚们的眷属聚会,还有涉及机密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都在三堂处理。东厢房是知县及家眷住所,西厢房住师爷们。一位知县往往会自掏腰包聘请三名师爷协助处理政务:一名钱谷师爷负责算账管钱粮、一名熟悉大明律的刑名师爷协助断案、还有一名书启师爷,负责处理润色往来公文。钱谷师爷手里是公私两本账,公家的大账要平、太爷私人的小账要盈,这是学问。影视剧中太爷一句:“来呀,赏银五十两。”凑过来答应的那位便是钱谷师爷。至于这钱是走哪本账、怎么平、记多少……师爷比咱们门儿清。太爷从小念的是四书五经,林林总总的《大明律》完全没看过,出了翰林院外放知县,哪里分得清偷多少银子判苦役多少年偷多少银子判充军多少里这等细枝末节?所以,需要有一个熟悉律法的师爷帮着参谋。剧中太爷升堂站旁边时不时帮腔插嘴那位,就是刑名师爷。至于书启师爷,更加了不得,往往一字之差,便能决定东家仕途乃至身家性命。著名的例子有两个。其一,后世的曾国藩剿长毛,一开始书生领兵八方掣肘败绩连连,于是给咸丰上书请罪:“臣屡战屡败……”其幕僚看完草稿一摇头:“你活腻了不要捎带上我好吧!谁不知道咱这位咸丰大皇帝是历史上少有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二杆子货?如果看了你的‘屡战屡败’,保不齐就一句‘要你何用’,把你当场就地拿下以儆效尤了!”曾国藩吓了一跳:“卧槽对呀!不过,我确实带领湘军从一场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这可咋整?”幕僚一笑,随手把次序改了一下:“臣屡败屡战。”语境一下子完全不同了!果然,咸丰看到“屡败屡战”,龙颜大悦:“行,勇气可嘉,朕就喜欢这样这样的傻子,用死拉倒朕不亏……”于是才成就了后来老曾。另一个例子是崇祯朝的兵部尚书陈新甲。本来受崇祯之命与皇太极议和,但师爷干活不用心,把议和的条款边报当《内参》给群发了——传抄各部!这下满朝那些嘴炮蛆可找到用武之地了,撸胳膊挽袖子满脑袋青筋全拱出来死命喷啊!崇祯一缩头:“这事朕不知道!”然后陈新甲下狱,砍了脑壳…… 如果县太爷有未成年的公子少爷,还会给他请个西席先生教念书。师爷们被称为“幕友”,地位很高。 傅跃辉一直奉行无为而治,渑池已经多年没什么需要斟酌《大明律》才能断的重大案子了。没怎么贪,傅太爷兜里没啥钱,也不想再钻营,所以,只聘了个钱谷师爷。回到县衙,给了师爷十几两盘缠,师爷已经跟了傅跃辉好多年,感情挺深的,一开始嘴上喊着要陪东家一起死,傅知县劝了一会儿,抹着眼泪走了。 处理完私事,傅跃辉来到大堂,把衙里所有人等都召集起来。 一个县里享受国家正式品级的班子有:知县、县丞、主簿(正九品,负责户籍、公文存档誊抄、监督用印等)、教谕(正八品,主管教育,教诲生员、还负责典礼礼仪)、训导(正九品,算教谕副手吧)、巡检(从九品,负责缉捕盗贼、盘诘奸伪)。这些人都算“官”。 还有些算是“吏”,没有品级,叫未入流,包括:驿丞(负责邮传驿站,下面还有驿卒)、闸官(管城门的)、税务大使(负责商税)、河伯所官(管河道渔政渔税的)等。 再就是三班衙役。分为皂班(管监狱的)、壮班(知县升堂时站堂喊“威武”那帮人,也负责打板子上夹棍啥的)、快班(专门负责抓人的)。 傅跃辉把陕州已陷,渑池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其实,消息早已传开了。不过,从傅太爷嘴里亲口说出来,众人依旧感到如遭五雷轰顶。 随后,傅跃辉环视众官一圈,坦然道:“傅某食君之禄,若干年来尸位素餐,着实羞愧难当。有道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傅某心意已决,势与渑池共存亡。各位大人,你我皆受君恩,况国法昭昭,纵逃得了一时,总逃不得终世。拼得一死,尚可为儿孙换个前程,免了十年寒窗之苦。以傅某愚见,各位可将尊长妻小尽速遣去,某已与新安县尊蔡大人说好,各位宝眷可先行至彼处,他会妥为照应,再派人护送至府城避难。至于你我,还是为国尽忠罢。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默然。 过了片刻,见无人搭话,傅跃辉又对众“吏”道:“各位,你们虽身在公门,却没有朝廷身份,想来贼人不会太难为诸位。各位可即刻归家,能避的最好避一避再说。今日傅某把话挑明:跟着傅某,各位自是少了不少好处,对此傅某心里有数。不过,半钱寸缕皆是升斗小民活命所系,各位也算为自己、为儿孙积下了阴德,日后必得福报。傅某懒散了多年,承蒙各位相帮,请受傅某一礼,大家就此别过。” 众吏慌忙道:“使不得”、“大人,小人受不起”、“大人,小人不敢”…… 傅跃辉离了座,对众人抱拳施了半礼,众人匆忙跳开,没避开的纷纷伏地叩首还礼。 最后,傅跃辉对教谕白向东正色道:“黎光(白向东的字)兄,凭心而言,陕州重镇都被贼人一鼓而下,渑池弹丸小城,何以拒贼?本县实不忍百姓惨遭刀兵之祸,那些召集勇壮负隅抗贼的无用功,还是免了吧。仓也罢,库也罢,东西也不多,就不要动了,免得贼人无获迁怒再去抢劫百姓。本县决意自经明志,兄当设法禀明圣上,此事由傅某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傅某这便修书一封,派你和李训导去往洛阳寿王府求些典籍,以做教化之用。” 白向东闻言当堂跪下,训导李博也匆忙跪倒,白向东郑重道:“县尊大人,白某读圣贤书掌一县教化,断不可望敌而逃。白某明白,大人求典籍云云皆是为我二人开脱,我等感铭五内。然大义为先,白某断不敢叛经道、弃大节,恕白某绝难从命!” 傅跃辉惨然笑了笑:“向东兄,傅某一死了之,此其易也、将诸事奏达天听,或须承雷霆之怒,此其难也。傅某自为其易,以所难诿之兄,保殉城诸君之名、为万千庶黎请命,俱系二位之肩,何言大节之亏?兄等不必多言。” 此话一出,白、李二人唯唯流泪叩首。 刚刚隐隐生出嫉妒之意的众官也想通了:傅县尊为了避免贼人骚扰百姓,决定不烧官仓,这是一片善心、为了洗刷他人,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做这个决定时自称“本县”而不是“傅某”,意味着这是行政命令,众人必须服从),这是一番好意、一方面用无关的借口把两个读书种子打发出去,另一方面,天威难测,他们或许即将面临圣上的震怒,生,或者死,都在圣上一念之间,傅尊是在尽自己的全力…… 就在此刻,关盛云的前锋已经开过了硤石关,正在离渑池三十里外的地方挖沟砍柴准备宿营。 章节目录 第78章 渑池 第78章 渑池 能把大军挥戈中原的消息封锁到现在,关盛云和罗咏昊都十分满意。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如果被堵在潼关到陕州那段几百里的绝路上,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就算有些人能侥幸逃脱性命,也会再度沦为随时要担心被地方官清剿的山贼。而现在,硤石关牢牢控制在谷白桦的刚锋营手里,广阔的帝国腹心,门户洞开。 潘定、荆向善、王简等几人都死了,不过,死的非常体面。 罗咏昊私下里曾劝过他们,关盛云也睁一眼闭一眼地装不知道。关盛云自己曾经是官军、罗军师以前是知县,骨子里大家没什么两样出身,尤其是感于几位的气节,那时的人们,最看重的是这个。但几人出于各种原因,都不能“从贼”,哪怕关盛云们不杀,他们也绝无生路,甚至还会连累自己家族,对此,罗咏昊完全理解。反过来,经过彻夜长谈,各人也明白了关盛云和罗咏昊等别无选择的苦衷,彼此只能长叹一声。 这便是命。 敌前就义,是这几位大明真正忠臣最好的选择,也是这种情形下唯一的选择——这便是逆淘汰:嫁祸于邻的陕省三司、欺君资敌的榆林府、通敌的安塞县……都得到丰厚的奖赏、最是势不两立的于胜良家破人亡、坚决抵抗的三位敌前就义……在这种大环境下,最后还能留在大明的官场上的,都会是何等人? 洗漱沐浴后,各人留下遗书,罗咏昊让罗世藩等几个识字的当着他们的面把各人的遗书誊抄了几份,贴到城里各处——这是一种变相的保证:朝廷由此会知道他们的“死节”,不仅家人不会受到拖累,还会得到表彰,而且,更会荫及后代。他们的子侄可以凭此直接获得功名,并由吏部优先安排实授官职。官场上这种背景,甚至会比科考的“正途”出身还过硬——长辈是为帝国献出生命的忠臣良将,陕州府将会为他们树立起千古长存的石碑、在他们的家乡,会为他们建立忠烈祠或入祀已有的贤人祠,他们的事迹将百世流芳。 三位吃过丰盛的送行饭,关盛云领着众将又给三位敬过送行酒酒,在府衙前,三位从容自尽,当着不少百姓的面。随即,关盛云用三口上好的棺木收敛了他们,然而,埋得并不深。因为等大军离开,一定会有官军“克复”陕州,他们的遗骸还会被再度起出,在各地官员亲往祭奠迎送下运回故乡。 极尽哀荣,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马文升当然也死了。 谷白桦私下里对王简评价不错。两人正面交过手,后者虽然落败,这个耿直的汉子对不屈的对手更多的是敬意。得知马文升对武官们平素的欺凌,就想去找他的晦气,恰巧罗世藩正在连忽悠带恐吓地逼问他豫省交通。 小罗师爷把妹夫谷游击拖开,问明白了经过,拍着胸脯答应会让谷大哥解气,复又转回来,再次拍着胸脯安抚马知州绝不会杀他性命——当然,条件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等把豫省交通、城池、卫所兵力、官员等马文升所了解的情况都记下来,罗世藩又让马文升自己写供状。马文升知道这是个大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跳——过得一时是一时罢。 马文升的情况小罗师爷已经了解了个大概,于是,从定陶杀富户中饱私囊开始,直到右迁陕州知州,逼着他把这些年的事写了个原原本本,尤其注重心理活动的剖析和行贿细节,无论朝廷还是省府,时间、地点、人物、场景、金额,写了个详详细细。中途马文升几次写不下去,罗世藩就口授,让他自己执笔。哀求是没用的——别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总是笑眯眯的,可满肚子坏水,叹口气或者咳嗽一声,旁边那个丑凶丑凶的关野火就拔出刀子在他身上各处比划着问自己想放弃哪块肉……到后来马知州精神彻底崩溃,让写啥就写啥,破罐子索性就破摔了。 大军开拔以前,潘荆王三位即将上路时,马文升也被拉过去。三位在衙里大堂上吃送行酒,马文升跪在衙外阶下当众宣读自己的供状。供状也已经被誊抄了几份,与三位的遗书并排贴着。让他亲口念,除了羞辱,还有照顾那些不识字百姓们的意思。听众除了老幼百姓,更多的是强行驱赶过来的弘农卫的伤兵老弱(壮丁都被编进国清林的辅兵营了)。念完,小罗师爷把供状接过去,跟他说了句:“你走吧,俺答应过,不会杀你的。”马文升刚刚再次跪下去称谢,谷白桦的大嗓门已经喊起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 然后马文升就被伤兵们你一拳头他一拐杖地当街捶死了。别说,刘十亭还真有两把刷子,真应了刘神仙当初那句“万人俯首”——马文升根本没来得及爬起来,大家都低着头死命地打。 没人去难为刘十亭,连他交待私藏的银子都没人动。一方面众将心里都知道,刘神仙让自己的部下少流了很多血,真下手去抢他,多少有些拉不下脸;另一方面,关盛云已经富得流油,也真不怎么在乎他那几个钱。 罗咏昊建议他可以先行离开时,刘神仙还以为是给自己下套找借口杀他,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要加入“义师”,罗咏昊摆摆手说道:“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讲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没意思。如果真作他图,罗某又何必亲自找你?你既有大功在先,大帅也非食言而肥之人。先生请便,这张手令你过了硤石关便可丢掉,免得给自己惹麻烦。外面那头黑驴先生可以代步。往后,有机会时不妨传扬些对我师有益之语便感激不尽了。” 待到刘十亭千恩万谢地离开,关野火茫然问道:“军师大人,就这么放他走掉,会不会泄漏军情?” 罗咏昊看了眼罗世藩没作声,后者扑哧一笑答道:“大哥你动动脑子好不好。他能去哪里?去潼关么?死路一条,那边知道咱是什么人!身上还带了那许多银子,肯定会被当作奸细抓了杀头大家分银子!他只能过硤石关去洛阳。大可不必担心他走漏军情——‘啊?陕州被破?怎么破的?你怎么知道?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你咋带那么多银子?’他咋回答?‘银子是骗马文升的、破城是俺带的路?’哈哈哈哈……” 关野火挠挠头:“兄弟说得有道理啊!俺咋就没想到呢?到底是你们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多。” 罗咏昊笑了笑,补充道:“渑池、新安这两个小县难挡我大军兵锋,我猜他会径直跑去洛阳,甚至更远些,然后买些田亩从此做个富家翁。不过,其前半生已经养成云山雾罩吹牛的习惯,即使安定下来,也未必能管得住那张嘴,免不得装神弄鬼弄些玄虚出来。我刚刚点了他一下,我师之威,恰可借他广加传扬,加上那些仙魔鬼怪的佐料,谁听谁怕。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罗师爷所料不差——刘十亭一路驴不停蹄跑到洛阳郊外时,堪堪与戚晓光派出去往陕州打探消息的公差迎面相遇。那帮人见刘十亭从西而来,免不得询问几句,刘神仙能当面把知州唬得一愣一愣的,糊弄几个大兵差役还不是小菜一碟?看着几人驰向陕州的背影,刘神仙轻蔑的一笑,施施然骑着驴踱进洛阳府城。 此时的渑池城中已是一片大乱。 被遣散的衙役们把大股贼人即将来袭的恐怖传遍全城,阖城百姓扶老携幼无头苍蝇般奔逃。家境殷实的人家纷纷向新安方向逃难,车马行的价格瞬间飙升了十多倍、更多的是无力远逃,又舍不得彻底抛却家业的普通人。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谁也不忍就这么把毕生心血一股脑全抛下。漫山遍野都是怀里揣着值钱细软背上背着包袱手里拉扯着老幼妇孺的居民,都想着在荒山里待一阵子从而躲过兵灾。 最开心的是城中的泼皮无赖们,没有比这时更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啦。不过,等他们兴冲冲跑去银库时,远远地便发现,已经有不少衙役拿着铁尺枪棒守在那里……粮仓和武库也都如此,只好失望地再转身跑去百姓们的空屋搜罗一番。 衙役们守仓库,并不是他们有多忠于职守,而是傅跃辉的吩咐。好吧,确切的说,也不是他们此时还能服从傅大人的命令,他们是为了自己。傅跃辉告诉他们:你们是“吏”,流官铁吏,你们将在这里世世代代把这份职业世袭下去。失城之罪肯定轮不到追究你们,唯一的威胁来自于即将到来的贼人。如果能看好府库,想来贼人也不会太过难为你们这帮人,否则,未来任何城池都会在沦陷前把银粮付诸一炬!贼人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衙役们纷纷把家人安顿在库里,自己三五成群的持械守在门外看护着,那架势,比平常日子里守卫大明的国家财产更精神了许多。 果然,关盛云进入空城后,发现粮仓、银库和武库居然完好无损,大喜过望,这些衙役不仅全部逃过一劫,还都得了些赏赐。 兵贵神速,关盛云留下张丁的霹雳营看守后路,大军迅速向新安扑去。 章节目录 第79章 寿王 第79章 寿王 洛阳,寿王府。 几个门子正在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聊天,听到一阵开道锣声,屈着手指数着锣点儿,知道是知府大人到了,匆忙散开,摆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不一刻,知府仪仗来到门前,戚晓光急匆匆地下了轿,跟门子说一声:“洛阳知府戚晓光,十万火急求见王爷殿下,请带路。” 当值的门子头装腔作势地沉着脸应道:“请戚大人稍待,小人这便去通报王爷殿下。” 戚晓光知道,这几个家伙就是狗仗人势地故意摆谱。平常在大街上遇到,以他们的身份,远远避开自己犹恐不及,实在避不开,就要伏地叩首。但当班的时候,有王府做靠山,便会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拿根鸡毛当令箭,越是小人,越会如此。 换做其他时候,来人只能在门外候着,他们会煞有介事地进门转一圈,回来告诉你:“已经通报了,请大人稍等”。你等到不耐烦,再求他们进去催促,他们会再进门转一圈,回来告诉你:“二门回话了,王爷正在午睡/会客/出恭……”你继续等吧。直到你明白过来,示意随从递上一个门包,他们则会一边说“这怎么敢受”一边伸手接过。掂掂分量,太轻了便说着“不敢不敢”推辞掉,你继续等、觉得合适才会真正进去给你通报。这种把戏,大家见得多了,但你还只能配合着跟他们一起把戏唱下去——没有哪个官员会真跟他们较真儿。一方面,哪怕无意中得罪了这帮小人,他们成天在王爷身边,我一言他一语随时叽咕几句给你不停地上眼药,听得多了,王爷难免误会,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另一方面,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些识相的官员,一见面就门包开路,也只是被让到门里,在二门外的厢房坐一会,程序嘛,还要走一遍,这是潜规则。 火烧眉毛的戚晓光此时哪有心情跟几个小人玩把戏,正色到:“你前面引路,本官随你进去。”一提官袍下摆就抬步迈上石阶。 几个家伙一时间哪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脑中第一反应是:“不好!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断了我等财路?”于是有人匆忙张开双臂拦住:“大人留步!王府重地,不得擅闯!” “啪”的一声,戚晓光一个大嘴巴狠狠抽过去,把这厮打了个趔趄,“混账狗杀材!竟敢拦阻朝廷命官?给我拿下,着实打!” 知府衙门里的人齐声大喝了一声,但只是作势,脚底下上前半步,却没人真动手。戚晓光的几个家丁可没那么多顾忌,他们心里眼里只有家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拽住这个倒霉鬼的衣襟直接掼到阶下,七手八脚地一通胖揍。 惨号求饶声中,戚晓光冲目瞪口呆的余人厉喝道:“狗材,还不引路?” 众人都吓傻了。从出了娘胎就没见过,哦,不对,连听都没听说过,一个四品知府有这么大胆子!这位戚大人以前很好说话的啊!看这阵势,莫不是……莫不是领了密旨——抄王爷家来了?前些年那场轰轰烈烈的 “夺爵”运动被众人一下子想了起来。 通报的人连滚带爬地向里面跑,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其余人等转眼间口里喊着:“大人饶命”,呼啦啦跪了一地。 戚晓光才没心思搭理这般小人,紧跟着进了王府。 寿王朱至洵是先皇的幼子,从小就爱笑,见谁都咯咯地乐个不停,因此,先皇觉得这个龙种最讨喜,很受宠爱。甚至有传言说,先皇不止一次地动过把小王爷改立为太子的念头,但每次都遭到朝中那帮老古董的坚决抵制。那帮老不死的一根筋地上奏:太子是国本,换太子就是动摇国家根基,帝国会就此崩塌…… 其实,这是表面现象。那帮家伙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官场上打滚儿这许多年,都是毛都白透了的老狐狸,随便拔一根都能当哨儿吹的,他们才不会把嘴里喊的口号当真,只不过是想博个“拥戴之功”而已——小王爷出生时,东宫的势力已经很大:太子三师(太师、太傅、太保)和三少(少师、少傅、少保)虽然都是虚衔,但名义上都算东宫辅臣,其中既有朝中的阁老、尚书,又有地方上的实力派大员,将来太子登了大宝,这些人的前途自不必说、詹事府的三品詹事四品少詹事,甚至从五品的太子洗马几个也都大有来头,还有翰林院那几位侍讲侍读学士,未来的首辅次辅都得从这几位里面挑!大局既定,谁不想旗帜鲜明地站在稳操胜券的一方?这时候越是喊得声嘶力竭,将来越可能被圣天子念及!这个道理,傻子都懂,何况这班老油条? 当然,肯定有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家伙们想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上书支持改立之事。不过都是些六部主事、六科给事中之类拿不出手的小官,领头最大的不过是大理寺的五品左/右寺丞而已,在群臣“妄揣圣意”、“私图佞进”、“卑鄙小人”等义正词严的汹汹唾骂之下,免的免,降的降,一个个灰溜溜抱头鼠窜。 不过小王爷朱至洵倒是真没啥野心,只想着做自己的太平快乐王爷。朝里吵得鸡飞狗跳,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一门心思就俩字:吃、玩!才十岁,便长到将近百来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的一斤二两左右)。等到了十六岁,先皇实在吧。 这一定下心来,鼻中顿觉闻到一股异香。 章节目录 第80章 大智 第80章 大智 丁世昌是未到午时赶回洛阳府的,大惊失色的戚晓光没顾得上吃午饭便急匆匆跑来谒见寿王。刚才满腹心事也没觉得饿,被朱至洵强拉着坐下,顿觉饥肠辘辘,嗅觉格外灵敏。 戚晓光闻到的异香其实是香菇。 是的,就是我们今天用来炒青菜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香菇。 不过,在明朝,香菇的价格……好吧,确切的说,在明朝,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价格——因为你完全没机会见到!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知府戚晓光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东西。 《龙泉县志》记载:香蕈(音“迅”,蘑菇),惟深山至阴处有之。其法:用干心木橄榄木,名蕈木孱。先就深山下砍倒仆地,用斧斑驳木皮上,候淹湿,经二年始间(此处读“见”,疏落、错落的意思)出,至第三年,蕈乃偏出。每经立春后,地气发泄,雷雨震动,则交出木上,始采取以竹篾穿挂,焙干。又有一种适(恰巧)当(在)清明向日处出小蕈,就木上自干,名曰日蕈,此蕈尤佳,但不可多得。 各种菌类生长所需要的不同温度、湿度、水分、光照、养分、酸碱度等掌控调节,在今天轻而易举。但在没有科学栽培技术的明朝,香菇可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只有福建、浙江少数地区特有的几种树木上才能长出(其他种类的树木上也能生长,但没有独特的香气,是赝品)——人工制造条件培育的,也要三年才能产出,而且,获得与否完全看老天爷是否赏脸给面子、野生的则百分百靠撞大运。当时的人们更闻所未闻什么菌类的孢子繁殖,认为这中没有“种子”的东西是“地气发泄、雷雨震动”而出的“天地精华”,所以,是贡品,只有皇家才能享用到。寿王朱至洵炖的“金鞭汤”里,便放了两粒。 为了尽快让寿王吃完谈正事,也因为猎奇稀罕,戚晓光三两口把盅里的汤喝了下去。不过,可能是强敌压境心情抑郁,闻着香,嘴巴里倒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终于,等朱至洵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坐直了身子,对戚晓光点点头示意,两个王府太监急忙趋前,一左一右地把这座肉山搀起来。后面的人早把特制的大椅撤掉,寿王的两手搭在两名内监的肩膀上,由他们架着,艰难地向王府正厅行去。戚晓光紧随其后。 正厅里,寿王长史胡之奇早已候在一旁。 分封藩王,在历史上分为实封、虚封、半实半虚三种。实封就是给藩王封地治权,王府可以在封地自设个小朝廷,里面相国,六部等机构一应俱全,除了仪仗比天子低一等,其他差不多。这种方式隐患极大,总有一些实力派蠢蠢欲动地惦记京师那把龙椅,远的有汉朝吴王刘濞的七国之乱,近的……好吧,成祖爷就是成功的典范。 虚封就是给个荣誉称号和对应的俸禄待遇,不仅说不上什么治权,连封地都没有。比如清朝,自从康熙削藩灭了吴三桂等人,所有亲王郡王别管什么铁帽子不铁帽子,都是虚封。 自认为最聪明的朱元璋,用的是半虚半实:给封地让你去“就藩”,但没有治权,这叫做“享禄不治事”,同时,大大限制藩王府的行政机构。比如,洪武十三年废了王府的相国等职,改设左右长史——长史,无论左右,都是正五品,地位比相国低的不是一星半点、相国是一个人,长史分左右,相互监督的意思显而易见。 长史由朝廷选派,主要任务有四个: 第一,替朝廷监视藩王。记录平时王爷的行为思想言语表现,定期奏闻朝廷。要是这位有啥不轨冲动的苗头,赶紧汇报!政治取向上要“忠君大于事王”。 第二,匡正藩王的行为。藩王身份尊贵无比,虽然没有治权和人身自由(几百年前王府就静默管理了,一般情况下不让出去),但真要胡来,地方官也束手无策,所以需要有人来规劝他们尊君明理:强抢个民女啥的就算了,可不敢没事惦记着造反——藩王在后宅把民女按倒强行送温暖,长史出来吓唬亲属要顾全大局不要给敌对势力迪刀纸再给俩钱打发走,也算匡正。 第三,处理宗藩礼乐事务。国之大事,乃戎乃祀。打仗的事,由圣天子独断,藩王不可以插手、维护等级制度,时刻提醒上下尊卑靠的是繁琐的礼仪流程:啥时候该祭祖想想本是同根生啦、啥时候该给圣上上个贺章表忠心啦,王爷忙着日李张王赵万……姬,这些事,都需要长史记着提醒。 第四,替藩王背锅。藩王若是惹了祸,或者圣天子看他不顺眼,便会处罚。可藩王金枝玉叶打不得啊?那就收拾长史,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这叫“王有过,诘长史”——很像王公子弟陪太子读书。侍讲学士咿咿呀呀念得嗓子眼儿冒烟,太子才搂着俩宫女过来。这还得了?学士一瞪眼,冲天没亮就规规矩矩跟自己念了半天书的小娃娃喝道:“日上三竿你才来?这等顽劣,给我打!”于是太监把那倒霉孩子按倒乒乓一通板子打得鬼哭狼嚎……俗语“陪太子读书”今天的意思是无用功,反正你继不了大统,而原意里,有背锅点什么,正待躬身,只听寿王继续说道:“藩王藩王,这藩字的意思不就是藩篱么?篱笆保护的是宅子,何况孤自己的地盘有贼来犯,孤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戚晓光发自肺腑的一躬到地:“千岁英明!臣铭感五内!” 寿王点点头,继续说道:“王仓里有多少粮,孤不知道,回头胡爱卿查一下。戚卿家可以先取去一万石应急,这个数孤肯定拿得出。孤再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看着用罢。” 戚晓光完全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整天胡吃海塞浑浑噩噩的庸碌王爷,关键时刻竟如此深明大义,感动得一时竟哽咽住了,伏地重重地叩首拜谢。心想着,三事已经成其二,调用王府护军之请确有些不妥,正待告辞,寿王又道:“戚爱卿稍等一下。来人,把孙富贵叫来。” 不一刻,一个黑塔般的壮汉身着皮甲进了正厅,伏地瓮声瓮气的给朱至洵请安。 来人正是寿王护军指挥孙富贵。 严格意义来说,孙富贵不算中原人,其祖上是流落到海西的高丽人。 永乐元年,女真首领西阳哈、锁失哈等来朝贡马,明廷遂置兀者卫,以西阳哈为指挥使,锁失哈为指挥同知。永乐九年,正式设奴尔干都司府。不过,与其他都司府不同,奴尔干都司主要职责是招抚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的苦蛮部落,没有实质上的军事指挥权,辽东以北数百个卫所不受其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军都督府、就连驿站军情系统也是统归辽东都司府统辖。 英宗年间征瓦剌,兀者卫响应出兵助战,领兵的便是孙富贵的爷爷阿哈出。虽有小胜,土木堡之变无力回天。溃军一路逃回京师,又参加了于谦指挥的北&京保卫战,悍勇无双,力战后部属伤亡十之八九,索性便留在关内。待到英宗发动夺门之变重登大宝,清算代宗的旧人,到阿哈出这里犯了难:这个蛮子既跟自己共患难差点把命送掉、又跟代宗混过还深得信任,简直就是个谁坐龙椅拥护谁的工具人猢狲,于是赐孙为姓,由鞑官指挥使“升”为指挥同知(指挥使当然高于指挥同知,但鞑官的官职不值钱,与朝廷命官的官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举个例子:正规军排长可以把民兵连长当手下的大头兵一样使唤),留在了京营。 不过,一根筋的孙哈出在京油子扎堆的京营里怎么可能受人待见?挂着指挥同知的头衔,混得连个把总都不如。再到孙富贵这代,先皇多少也有耳闻这家人脑子不够使力气有富余的遗传特征,索性外放了寿王护军指挥使——这样的家伙使唤起来让人放心,保护朕心爱的胖儿子去罢。 按照太祖朱元璋的构想,每个藩王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护卫王邸。有征调,则听命于朝”,下设三个卫,每卫下辖前后左右中五所,共5600人,此外,还有围子所二,各千余人。如此,每个藩王手里便掌握了两万余武装力量——太祖封了二十多个藩王,老朱家一脉直接掌握的兵力高达四十余万!有这等雄视天下的嫡系直辖部队,哪个领兵的军头还有造反的胆子?更重要的,这帮工具人平时种田自己吃自己外带让王府吸血对主子唯唯诺诺、打起仗来又铁骨铮铮王爷叫砍谁就去砍谁!天底下还有比俺老朱更聪明的人么?太祖爷越想越开心,于是两腿一蹬把自己美死了。 然而千算万算,偏偏忘了算真真嫡传自己血脉的老四。老朱一死,大朱装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拎着刀,把亲侄子小朱砍到不知所踪,至今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朱老四太知道这局牌自己是怎么赢的了,所以绝不能让别人也有这么玩的机会,于是采取了最简单的法子:把你手里的牌都没收,只给你留一张,看你怎么跟朕玩! 所以,到了现在,寿王护军只剩下一个卫,领头的便是孙富贵、孙富贵手下名义上还是五个千户所,全凑齐了一千五百人。好在孙富贵不懂得偷懒耍滑,日常训练抓的不错,这些人比其他卫所兵强得多。 寿王把孙富贵叫起来,对他说道:“富贵,有贼人进犯洛阳。你挑一千人马,跟戚卿家走。凡事听戚卿家吩咐。” 孙富贵抱拳应道:“末将遵旨。” 感激得无以言表的戚晓光毕恭毕敬地伏地四拜,领着孙富贵出了寿王府。 河南府的各卫早就裁的裁,并的并,离洛阳最近的弘农卫在陕州,不用问,已经被贼人彻底打垮了。虽已向朝廷和省城开封,以及周边各府都派了六百里加急驿马,但远水难解近渴,现在除了不顶啥用的杂兵,戚晓光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孙富贵这支王府护军了。 好在孙富贵实在,王爷交待过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按照戚晓光的布置,带着一千人马扑向新安,刚好赶在关盛云前锋到达之前,抵达函谷关。 历史上总共有三个关隘都叫函谷关,其中最著名的是两个:秦拒六国那个是旧关,曾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在灵宝。到了汉武帝时期,为笼络人心,刘彻将(函谷)关中土地分封给功臣,唯独忘了立下赫赫战功的楼船将军杨仆,遂对他言道:你便做个“关外侯”吧。杨仆怕他人耻笑,便言道,臣耻为关外人,恳请东移函谷关。刘彻为了强化对关东地区的统治,震慑关东豪强,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杨仆的请求,下令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至新安县东,称为新关。新关建成后,旧关的重要性大大下降,天下第一雄关的桂冠便归于潼关。王昌龄那句脍炙人口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说的汉关便是此处。 新安知县蔡文英此刻还活着。 在去寿王府的路上戚晓光下令,让蔡文英率丁壮先行临阵磨枪地修缮协守函谷新关。当然,里面肯定有私心——渑池太远,傅跃辉真是来不及救下。新关本就在新安境内,再加上自己光明正大的理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关盛云大军的斥候没在空荡荡的新安县城耽搁,径直穿城而过。刚刚驰出东门不远便勒住坐骑——巍巍雄关上红旗招展,狗官兵们已经完成了布防,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又一场血战。 章节目录 第81章 合兵 第81章 合兵 还在渑池去往新安路上的关盛云闻报官军已在函谷关严阵以待,向并辔而行的罗咏望了一眼,一乍舌:“狗官军来的好快。” 罗咏昊应道:“听马文升说,这个洛阳的戚知府确实有两下子,比萧长华之流强得多。咱们还要小心些。” 关盛云点点头传令:“传令。老营辎重立即止步原地待命,尤福田部两营留下保护。让张丁看好陕州后路,绝不容失,等本帅命令。让国清林速速送来五千辅兵助战。其余各战兵营到新安西门外集结,披甲列阵备战。再探。亲兵营随我跟上,当先入城。”双腿轻轻一夹,策马小跑起来。 关野火等二十几名马卫岂能让大帅跑在最前?闻令前出,一声呼哨,策马当先向新安驰去。 罗咏昊张了张嘴想拦,见关盛云已经驰出四五丈远,摇摇头,轻叹了一声——谷白松的马队在殿后压阵,即使传令调上来保护关盛云也来不及。并不宽阔的山路上挤满了只携了武器的无甲战兵,每个战兵队后面都跟着运输其铠甲旗帜金鼓的大车,不等马队挤到半途,大帅早进了城!看来,有机会得劝劝大帅,现在不是做山大王,一冲动就只身犯险。好在官兵们已经占了可以凭险据守的函谷关,应该不会冒险弃关而出……于是,也拍了拍坐骑,一抖缰绳,与跑步中的破霄营一起,随在关盛云后面向东行去。 知府衙门里,戚晓光、丁世昌等一干官员正在商讨城防。 戚晓光对各位官员言道:“各位大人,寿王千岁贤德,慨然拨付王粮一万石、白银两万两与本官以为守城之资;更是派了王府护军指挥孙将军率劲卒精锐据守函谷雄关。朝廷那里本府已然用千岁殿下的名义,请用了亲王金印将贼人大举来犯的军情以六百里加急奏报上去。省城开封那里估计今日傍晚时分便能收到警讯。我等只需坚守府城一段时日,强援可期。如何守御,还请各位大人共谋良策”。 丁世昌向戚晓光一拱手,转而对众人补充道:“殿下英明,戚大人高才。下官以为,朝廷那里,远水解不得近渴,单程两千里路程(明朝时没有穿山隧道,要绕路),六百里驿马一来一往也是七八天,更不要说援军了——大军单单渡个黄河便要五六日,一时间肯定指望不上。能企望的,近者,是孙指挥的王府护军,在函谷关尽可能久的挡住贼人;远的,是省城开封布政使吕大人那里能尽快调集本省兵马来援。若是山东湖广也能派出援兵那更最好不过。尤其是陕西,若是能出师潼关直取陕州而守之,吾等再堵住贼人去路,等援军一到,贼人便是瓮中之鳖。” 通判梅庭芳(字映雪)重重地哼了一声:“戚大人、丁大人,二位大人所见极是。不过,卑职以为,陕省铁定是指望不上的!从贼人路线上看,不用问,就是从陕省跑出来的!否则,贼人若是由晋省南下,怎么可能从陕州大瀑布那里过河?难道贼们都长了翅膀不成?祸水东引,嫁祸于邻,哼,真真歹毒!” 大明以文御武,洛阳副将寇知章平日里没什么人待见,因事关守战,此刻被唤来坐在下首。闻言显示存在感地骂道:“直娘贼,一口气放出这么一大股贼人,到现在还跟没事人一样装哑巴,简直就是他妈的麻子敲门——坑人到家了!末将势不与其干休!”说着话重重一拍椅子扶手,说着飞快地偷偷向上首的戚、丁几位瞟了眼。 戚晓光头也没抬地随口答道:“寇将军莫急,莫说本府必定会将此事奏明圣上,寿王千岁那里肯定也会有话说。不过,当务之急是如何拒敌,寇将军可有良策?” 寇知章能从副把总十几年间一路升到副将,靠的不是积功,而是豫省提刑按察使韦不群的门路:韦臬台的正妻是寇知章的亲姐姐! 照理说,明朝文尊武卑,文官绝少与武人通婚,这位也不例外——寇家老爷子中过举人,当然算书香门第。寇家大少爷寇知礼与韦不群不仅是同乡加同年进士,更是好友,于是亲妹妹便顺理成章地嫁了小韦同学。不幸的是,可能寇老爷子把名字起坏了,上天哪位司命的神仙把寇小少爷名字里的“知章”听成了“智&障”——这位小少爷自小学业上虽属朽木难雕,捣蛋惹祸方面却是出类拔萃。这么说吧,寇老爷子几年间陆续请了五位先生,号称脾气最好的那位在寇家也没待满三个月——不是胡子被烧掉一半,便是起床后穿鞋踩上满脚屎……一开始寇老爷子老来得子舍不得打,后来是真打不动了。再后来,小少爷在原籍惹下伤人致残的祸事,老爷子一狠心,就当没生这个小祖宗吧,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他换了军籍——贱籍就贱籍吧,至少能留下条性命。 韦不群的二伯韦世勋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姨丈是顺天府尹,有这种出身,仕途当然一路开挂般的亨通,但也有烦心事:既驳不了好友的面子更架不住太太隔三岔五祭出的滂沱泪攻大法,于是这位舅爷便跟着姐夫踏遍仕途的万水千山……此刻的寇副将急着表忠心,戚府台这么一问,哪里该如何拒敌?情急之下结结巴巴地回道:“那个,那个……末将全听大人们吩咐……” 梅庭芳没搭理他,对戚晓光悄声感叹道:“也是万幸,寿王千岁的藩地在本府,无论省府还是朝廷,都会当作十万火急的第一等要事处理——失陷了先皇亲藩这等灭族的罪名,兵部和省府谁个也承担不起,不会像其他事一样扯皮。” 戚晓光叹了口气:“话虽如此,林茂(丁世昌)说得也是在理,远水不解近渴啊。” 通判(通判一职无定员,洛阳府里有两位)谢远斌(字佳才)附和道:“正是如此。各位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以为陕省那里断不可指望。这班家伙上下串通,偷开潼关私纵贼寇入豫,此刻必是把关门一闭装聋作哑。让他们袭取陕州断贼后路绝无可能。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坚守。” 推官、经历等下级众官也小心翼翼鸡一嘴鸭一嘴地地参与到话题中。 豫省地处中原,承平已久,由于财政负担越来越重,当初太祖爷设立的卫所已被裁撤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也大都成为徒有其名的摆设,不论是守御所还是备御所,兵卒跟农民没什么两样——哦,好吧,不一样——他们是农奴,比普通农民更穷,还没有人身自由。所谓的五军都督府更是名存实亡,实权都在朝廷兵部手里、各州县倒是有巡检司负责保境安民,然而,从其从九品的行政级别上就能知道:这帮人欺负老百姓拿手,对付小偷小摸勉强,遇到土匪大概率扭头跑,真刀真枪地对阵?呵呵,脑袋得被门夹碎了的家伙才会让他们去打仗! 洛阳府名义上倒是真有两千多杂兵,戚晓光官风不错,自己没怎么贪,只是手下各路有点来头的大小官员们吃了些必要的空饷——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戚晓光明白,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地视而不见,加上洛府是亲王藩地,地方官员们多少也有些顾忌,因此寇知章手里差不多一千二三的队伍还是有的。当然,这些人作战经验全无——那也比没兵可用强得多不是吗? 最后大家议定:先用寿王的钱粮广招游民协助守城,这是当务之急。 听说上墙站一天就能一稀一干吃两顿,府城和周围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经过一番甄选,挑出五千多丁壮,开武库发了刀枪。大家手里拎了家伙,脚下踩的是高墙,再填饱了肚子,顿时胆子壮了许多。寇知章一下子见手里凭空多出这许多人马,开始神气活现起来。 没被选上守城的全被派出去砍树挖沟,也管饭。 洛阳城郊四野十几里范围,所有树木全部砍倒,能运回来的运回来,运不回的就地烧掉、向城内迁百姓,人一离开就把房子烧了、各家存粮更是一粒不剩全带进城、水井能填的填,要不就用粪便或野坟里刨出来的无主尸体投进去……这叫坚壁清野,会大大阻滞敌人驻扎、补给和攻击的难度。梅花桩是来不及埋了,那就一起动手,把城墙外的野地挖得沟坑纵横,尤其是通向城门的官道,被刨得到处都是大坑,临时铺了木板,便于与函谷关通行,等敌人逼近再把板子一撤——不把它们全部填平,贼人的攻城武器寸步难移、城内沿墙挖沟,城里打井,墙上蓄水,城门楼涂湿泥……这些都是守城的常规工作。 明朝的府衙,类似于今天的地级市,不过,人员编制要少得多,除了京师的顺天府超过两百人,其他府城衙门人手合计也就百余。这时节,平日里再闲差的家伙也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洛阳城像一座被惊醒的庞大无比的机器怪兽,轰隆隆地开动起来。 草草安排了这些,戚晓光暂时把城防工作交给丁世昌,自己带了几十名家丁亲卫,复又点了千五游民充作辅兵,急匆匆地赶到函谷关,与先行一步的孙富贵合兵,要御关盛云于关外。 章节目录 第82章 巡抚 第82章 巡抚 此时豫省已经有了巡抚。 明初,太祖朱元璋设定的地方官制中并无巡抚一职。省级最高行政权力机关为承宣布政使司,长官叫做布政使,编制两人,分别为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左布政略高)。太祖时,“巡抚”这个词倒是出现了:洪武二十四年,太祖遣太子朱标“巡抚”陕西。但其目的其实是考察建都地点,跟民政不搭界。 最初,这个词类似于“巡狩”,只是帝王出行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不过,“巡狩”一词超级不吉利:横扫六国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睥睨四方,于是决定“巡狩”天下显摆显摆。结果,先是被在咸阳服徭役的刘邦看到,点燃心里“大丈夫当如是也”的不安分火苗、然后在会稽被项羽看到,刺激出“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再在博浪沙被张良看到,扔了个大铁锥差点砸死、最后索性死半道儿上,身边堆满腐鱼烂虾臭不可闻、二杆子之王咸丰,听说英法联军把僧格林沁打成白条鸡,振臂高呼曰“朕要御驾亲征,谁敢阻拦就是良心大大滴坏啦统统死啦死啦滴”,然后一溜烟扔下群臣自己“北狩”承德。越想越怕,实在受不了,一咬牙干脆把自己活活吓死了、再后来,老寡妇慈禧听说八国联军来了,一路啃着烤玉米棒子吃得满嘴焦黑跟长了胡子似的“西狩”西安,一年没敢回家……当然,朱标的“巡抚”陕西是替太祖考察选择定都地址,从容的多。 再往后,朱家几位皇帝既担心各地的左右布政使相互扯皮使绊子内卷,更害怕俩家伙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合起伙儿来糊弄自己。咋办呢,得时不时过去盯着!可再转念一想,自己出远门视察各地远不如在宫里日万姬有意思,于是派大臣们去。这叫“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于斯,“巡抚”这个词由动词开始演变成代表临时性差遣的名词:既然是巡行督察,最好是派没啥交情的生人去,否则没啥意义,因而制度上是“岁一更代”——也就是说,每年都换个中央调查组巡视各省:即使偶尔遇到个老朋友来查你能糊弄过去,明年就换人你总跑不掉吧? 不过,在宫里日万姬确实好玩。每一届的圣天子们常常都在把娘娘宫女们扒得干干净净的同时,也把派出去的各个调查组给忘得干干净净——嗯,双赢就是赢两次、干净两次,就叫双净。巡抚地方的组长们也开心啊——在地方上,左右布政使围着自己成天巴结,说啥是啥想啥有啥、回京师一交差,又得跟其他京官济济一堂泯然众人,所以,本着一颗火热的“公心”(真的是“公”心——大明没有母巡抚)也都默契的不提这事,借坡下驴地就在各省常驻下去。 真正让“巡抚”这个临时任务名称变为制度性常设职位的,是英宗朱祁镇和代宗朱祁钰这哥俩,核心是兄弟情深权斗。 英宗朱祁镇派了很多巡抚出去查账收钱,然后,自己在土木堡被也先抓了成天灌马奶酒,于谦扶朱祁钰上位,是为代宗。 代宗坐了哥哥那把椅子,屁股越坐越舒服,当然想永远坐下去。他也明白,要永远坐下去,就得牢牢控制住地方,如果还有人对哥哥念念不忘,这可是巨大的安全隐患啊,得消除!于是继续使用哥哥留下的“巡抚”这把刀——派自己人“巡抚”各地,安全隐患消消乐! 不过,一把刀貌似有点不够:巡抚是文官,管行政没问题,插手司法就有些勉强了——军事上,无论如何也不好伸手。这难不倒朱祁钰:一把刀不够,那就再来一把!起名叫“镇守”:巡抚主管民政、镇守管军事。 两手抓,两手都很硬。 英宗朱祁镇是真的命好。土木堡被俘以后被也先成天灌马奶酒,没想到喝了一年,最后居然喝成了哥们。有天走狗屎运,也先喝大了,脑子一抽,竟然把朱祁镇给送回来了! 礼仪之邦,大皇帝以德牧天下。ex皇帝回朝,又是哥哥,现任皇帝朱祁钰弟弟亲自在东安门迎接。一见面,哥儿俩就开始嘘长问短地相互让座。朱祁钰说:“哥,这把椅子你继续坐吧。放心,兄弟朕保证没在下面装定时炸弹——你别掀椅子垫检查哈,检查就是八嘎牙路信不过朕!” 朱祁镇说:“哎呀兄弟,哥哥怎么会信不过您呢!不瞒兄弟说,哥哥喝马奶酒太多,上火,痔疮犯了,啥椅子都不能坐!好兄弟,能不能给哥找个能趴的地方,哥这辈子只能趴了。常言道,知足常乐,躺赢得趴。” 朱祁钰慨然应道:“哎哟朕去!哥你咋这么不爱惜身体乜?谁不知道马奶酒太上火了,来人,把南宫收拾收拾,让朕哥进去趴着!以后哥你就叫‘太上火’,哦,这个不好听,叫‘太上皇’吧。” 朱祁镇感动得涕泪交流,抱着朱祁钰开始哭:“弟弟您简直有一颗天使般的心。哥保证,趴一辈子。” 朱祁钰一拍胸脯:“哥你忘了?咱是礼仪之邦,以仁孝治天下!这都是朕应该做的!来人,把南宫周围的树都给朕砍了,别回头有哪个爬过去打扰朕哥躺平!哦,不对,太医院的大夫们说了,有树荫阻挡阳光对健康不利,哥得多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朱祁镇趴着晒了七年日光浴,狗屎运再次降临:没卵子的太监曹吉祥和有卵子的石亨徐有贞等做了一件比绝大多数有卵子的正常人更“有卵子”的事情:发动“夺门之变”——朱祁镇复辟(此时这个词还没变贬义词哈),又当回了皇帝! 再次坐到那把世界上最舒服的椅子上之后,痔疮立刻好了的朱祁镇感慨万千,先把朱祁钰降为郕王,然后,一个月,郕王不负众望地薨(音“轰”。大皇帝挂了叫“崩”、王爷诸侯挂了叫“薨”、官员/士挂了叫“不禄”、韭菜死了叫活该)了……怎么薨的?呵呵,你猜呢? 大胆!你竟敢猜对了! 离开那张椅子整整八年啦,皇宫里物是,地方上人非。 圣人曰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忘了初心都不行,何况异心! 咋办? 好办——朕的刀呢? 代宗不仅无耻地侵犯了朕打造“巡抚”这把刀的知识产权,居然还仿制出另一把“镇守”,这还了得!来人,把两把刀都给朕熔了,镇巡二合一,给朕煅把更大的!名称沿用前称,还叫“巡抚”,全称是“巡抚都御史”——这便名正言顺地把行政、司法一把抓;再后来,再加上“提督军务”——巡抚,便成为一省身兼行政、司法、军事三权合一的最高长官。 生活方面,代宗已经批准了巡抚携行家属常驻地方,这个就不改了。还有最后一件小事:开府建衙。 以前,巡抚和布政使合署办公,现在建巡抚衙门,便有了自己的专属办公场所——至此,巡抚终于一锤定音地成为凌驾于布政使之上的省级最高长官。 题外话: 题外话a:代宗朱祁钰,年号景泰……你有没有想什么? 你又猜对了——景泰蓝。 有一种金属加工技法:铜胎掐丝珐琅,这种工艺在景泰年间达到巅峰状态,遂以其名。 题外话b:大明不停打补丁的职务设置。 一个省设左右布政使,要么扯皮互坑,要么沆瀣一气,于是打个补丁:设巡抚,时不时过来检查。 开始俩布政使都怕,后来琢磨明白了:迟早你得滚蛋不是?能拉拢腐蚀最好,否则就跟你踢皮球——耗到来年八月你就回去啦。就算你打小报告,只要把下一任督查组伺候好,圣上听谁的?这个道理,巡抚当然也明白,所以大多得过且过,没必要给自己结死仇。 朝廷发现刚缝的补丁自带漏洞,那就补丁摞补丁——落实责任到个人:巡抚就在那里常驻下去,出什么岔子圣天子唯你是问。 消停了一阵子,新问题又出来了:既然只负责本省,邻省那里本抚可管不着!哪怕出现关盛云那样的大规模恶行群体事件,只要别在我眼皮底下闹,想去哪说一声,我给您让路,还送盘缠…… 这不行啊!全国一盘棋,都这么玩,巨寇实力不足时往几省交界处一躲,羽翼丰满些就出来大捞一把,吃亏的还是大明!你们不能本位主义,嗯,朕知道说了也白说,干脆,再打个补丁吧:设总督——总督a、b、c、d四省军务!你们四个省都得听他的! 有了前面的经验,这个新补丁漏得最快——被大家不动声色地捅漏的。总督又怎样?你早晚还是得滚蛋不是?还是老办法:出工不出力地表面应付!任何问题统一解决应对的方式:满脸堆笑,两手一摊——大人高见!但是……敝省难啊!下官无能,有心无力,大人恕罪,大人好走!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远送哈! 那……一时找不到破布,做不成新补丁,就给旧补丁起个新名字呗。叫经略如何?嗯,经略五省!我的天啊,这个名字高端大气上档次,听着就厉害,也许能唬住下边那帮家伙。再来个昵称:总制,三边总制!乖乖不得了,霸气!朕咋这么有才呢…… 能做到封疆大吏的,有傻子么?早就看出来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还是不灵! 就这样补丁摞补丁的一路补下去,还没来得及想想啥时候是个头儿,大明帝国先走到头儿了! 后话,到了满清,终于补上最后一块补丁:总督。管1(大的)——3(小的)省。统一部署,亲自指挥。 言归正传。 开封府的河南左布政使吕慎(字少过)接到洛阳急报,这一惊非同小可。由于新任巡抚严岱(字宗泰)去巡视归德府、右布政使唐衡仪(字端方)回老家丁忧守制,千钧重担一下子全压在自己肩头——确切的说,重担有两副:既要往援洛阳、还得坚守省府不失! 虽然是省府,但开封有些地方真的不如洛阳。 比如说,城墙。 洛阳城墙是砖墙,洪武六年全面整修过,高达四丈有余、护城壕宽三丈余,深度更超过六丈。而开封城墙足足矮了一丈、以周围的几条河流为护城河——就防守能力而论,自然形成的河流当然比不得专为守城而修的城壕。 不过,开封也有自己的优势。 章节目录 第83章 贤王 第83章 贤王 开封的优势是周王建藩于此。 客观地说,老朱家的后代浑人辈出,一个比一个不像话,尤其到了晚明,整个朱明王朝在这个时期的表现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如果说一个人很傻很天真,决策全凭个人拍脑袋,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里总该有几件蒙对了——这是概率问题。 如果说一个人既傻且坏,所有决策没有一件事做对、甚至每一个选项永远是最差的那个——这也能说是一种本事。 如果一大群人都这样——只能说,这是个诡异的奇迹——或者……是这个王朝真的气数已尽,再不灭亡就没天理了。 晚明的情形便是如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这样说:即便是崇祯自挂东南枝以后,福王、鲁王、唐王、桂王……哪怕其中有一个正常人……好吧,比正常人差一些也行——历史的走向就会完全不同! 只有一个例外。 与其他绝大多数颟顸昏聩的藩王不同,周王这一脉有点不一样:真能挑出来一些相当不错的。 第一任周王叫朱橚(音“速”。为了跟正常人名字区别开,朱元璋自己发明创造了很多怪字给子孙后代预备着起名字用,辈分用偏旁部首体现。从儿子那一辈开始,按照木火土金水的次序五行一路排下去。浅谋远虑的老朱预备的字数量太多了,直到被满清杀到断子绝孙也没用完——俗话说变废为宝,老朱的心血也没白费,翻译化学元素周期表时,那些闻所未闻的名称便被拿来主义了:表上大多钅字旁的冷僻字便都是老朱发明的),是太祖爷的第五子。 这位朱橚有个一母所生的亲哥哥,叫朱棣! 因为这层关系,建文帝时老实巴交的周王第一个被削藩。当然,等朱棣把朱允炆砍到失联,立即恢复了亲弟弟的王爵。 朱橚没啥野心,为了表明心迹,省得总有人时不时诬告自己要谋反,索性把王府三护卫全交回朝廷。他的爱好是医学,编了一本《袖珍方》。该书收录各种常见病症三千余副治疗药方,流传甚广,成为当时名噪一时的济世良方。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另一本图文并茂的《救荒本草》,记载了荒年饥民可以果腹的四百余种植物,惠人无算。学者李濂评价说:“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 朱橚去世后,周王爵由其子朱有炖(我没写错你也没看错,就是炖)承袭。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这娃性格随爹,厚道,临死前向朝廷上书,请求免去王妃和六位夫人殉葬——你同样没看错:明朝在英宗朝以前,每崩一个皇帝王爷,都会有大量嫔妃宫女惨无人道的被人殉!尽管英宗同意的诏书送达时这些人已经“主动”殉死了,但朱有炖同学真心值得表扬。 btw,不论如何评价明英宗,就是他,在临终前下旨,彻底废除了惨绝人寰的人殉制度。朱元璋死后,殉葬嫔妃四十六人,宫女十五人、殉葬朱棣的三十余人……至于“殉”法,一般来说是三尺白绫悬梁后陪葬、也有记载是活人直接封在墓里(对此,个人存疑——以老朱多疑猜忌的性格,应该不会想不到墓中活人可能毁棺泄愤)、还有野史说,为保持容颜,让做了鬼的大皇帝们继续赏心悦目,一些人是被灌入水银而死……不论如何,人殉都是一个王八蛋透,多造些云梯,做它五六十七八十架。弄几个大楯车装了薪柴淋了油。再打,叫儿郎们远远地吆喝鼓噪,引他们放箭,一轮过去便就疾走一段,等二轮箭过来停步举盾,然后再疾走……路上撂下三五十人便到了关下。烧关门的同时架起梯子一拥而上!俺来打头阵,等俺占住一段关墙你们跟上来就好了。哪个打不下便是私娃子!” 关盛云军里没那么多礼数,而且谷白桦一直有些瞧不起高藤豆的谨小慎微,所以尽管职务级别有差异,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其他将领也早就习惯了这个蛮子的直肠子,谁也不会在乎。 “俺呸!你他奶奶的想得美!”笑骂的是龚德润,“每次都是你打头?就属你个蛮子能打不是?陕州之战,明明叫你去守硤石关,你硬是带了一班人回来凑热闹,还白捡了个媳妇!这次俺来!打陕州俺没轮上,儿郎们都憋着气呢!”接着话锋一转,“吸引守军放箭这招不错,俺借用了哈!搞不好俺也能捡个婆娘,哈哈哈。” 一说到捡媳妇,谷白桦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笑了。 尤福田搭话道:“老龚做美梦哩。媳妇只能村里城里找,没听说关口有婆姨的!明天额带天一营跟你一起上吧。陕州那里怒涛营打得不错,这回俺叫他们看着辎重,该让天一营见见血啦。” 高藤豆被抢白了几句,有点急:“你蛮子听不懂中原话是吧?俺说有的打,是可以打的意思!大帅,下一场俺三个营全砸进去主攻,让这蛮子知道没哪个是吃素的!” 没等关圣云说话,罗咏昊轻咳一声,止住了众人:“各位将军,罗某相信,以我军兵威,定可破关无疑。但是,各位有没有想过,强攻打下函谷关,我军会有多少折损?破关后,许多伤员是抛下呢,还是一路带着辗转千里?”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确实,罗军师提出的是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带着大量伤病肯定会大大拖累前进的速度,各省官军便有机会调动集结,重重围追堵截之下,大军前途未卜。可如果把他们就此抛下,不说等官军回来这些人必死无疑,单就抛在荒山野岭,伤员恐也活不过几天的……往后的路还很长,有了这个先例,再遇硬仗,兵士们恐怕谁也不敢再卖命了! 关盛云微微一笑:“既如此说,军师想必已有锦囊妙计。您就别卖关子啦。” 众将纷纷抱拳:“全听军师大人吩咐。” 罗咏昊回礼道:“大帅过奖。这几日罗某一直在想,我军破关后又当如何?打洛阳、然后,还要打开封么?再往后呢?汝宁打不打?这一路打下去,咱们到不得湖广,可能就把儿郎们打光啦!”说到此罗咏昊顿了顿,环顾了众人一圈,“各位将军莫急,我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关野火闯进二堂:“报大帅,军师大人。小师爷回来了。” 众将这才想起,两三天没见到小师爷罗世藩了。 章节目录 第84章 备战 第84章 备战 罗咏昊精神一振,道一声:“好。让他进来吧。” 风尘仆仆的罗世藩跨进二堂,向上首抱拳躬身:“见过大帅、父亲大人。”随后,向两旁的众将环环作礼:“各位将军。” 如果随罗咏昊一起军议,罗世藩总是会站在父亲侧后——有爹在,公共场合儿子自不能平起平坐。众将一起鱼贯而入,当然可以直趋自己的座位,但如果哪位来晚了,则要先向上首的关、罗施礼再入座、罗世藩在这帮人里是小辈,现在进来参加军议,理当如此……这都是当时必须的礼数。 关盛云好奇又关切的望着罗世藩,只见他满脸疲惫,脏兮兮的长衫下摆挽在腰际,鞋子上满是灰土,裤子也破了几个大小窟窿……急忙问道:“世侄你这是去哪里啦,怎么会这般样子?快喝口水,坐下说话!”说着话,眼睛转向罗咏昊望过去。 罗咏昊也开口问道:“你此行探得如何?”口里这样问着,眼神中充满爱怜。 罗世藩中规中矩地答道:“启禀大帅、父亲。父亲大人所料不差,那路确实可以走得。” 说话间关野火端来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碗,递给罗世藩,后者伸手接过,咕咚咚一饮而尽,复递回给关野火,悄声谢道:“野火哥”,顺手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关野火点点头,退了下去。 听了罗氏父子的对话,关盛云明白了,这几日军师竟是打发小师爷探路去了,忙道:“世侄辛苦了,莫急莫急,坐下说话。” 罗世藩望了望父亲,见后者点点头,再次抱拳:“谢大帅。”退到末座虚坐下,挺直了腰板再次开口:“禀大帅。大军进驻新安前,父亲便吩咐我以游学士子的身份离营探路。”然后将目光转向罗咏昊,“父亲大人,那条路确可供大军通行。只是有几处略嫌狭窄,不过,只需稍作砍伐铺垫就好,不碍事的。” 罗咏昊点点头:“好!图来,你详细说说。” 军师亲卫一把扯下蔡文英挂的一幅水墨莲花,在堂里挂起豫省舆图。 罗世藩再次起身,犹豫了一下,躬身告了句罪,双手接过罗咏昊手里递来的纸扇,对着舆图指点讲解起来。 …… 等罗世藩讲完,罗咏昊又问了几个问题,满心糊涂的众将也逐渐明白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 戚晓光已经两三天没睡好了。不过,戚知府心情很不错:贼人的两次攻击都被孙富贵有惊无险地打退了。 戚晓光与新安知县蔡文英都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战斗。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孙富贵也是。不过,在从京营调到王府护军的任上后,曾经奉皇命参加过剿匪,不仅孙富贵自己,手下的几个千总都亲手砍过人,不能完全算菜鸟。当然,剿匪和平叛是两回事。一个是绝对优势下漫山遍野追着几十个百来个叫花子砍、一个是堂堂之阵的硬碰硬厮杀。 先皇命令王府护军直接参与地方剿匪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这是因为不放心宝贝胖儿子的安全,考校一下保镖们的能力而已,也是锻炼。因此,在内阁的暗示与兵部不动声色的支持下,不仅洛阳府出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连省府也暗中调拨了相当兵力远远地围堵。后勤保障更是没话说:为了那七八十个土寇,豫省直接动用的战兵数量超过两千五百名,辅兵夫役高达七千余人!那帮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山贼哪里想得到,就自己这班家伙——连匕首都算上总共只有三十几把刀,其他人只能拿锄头或棍子当兵刃——都穷成这样了,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哪、路、神、仙!竟被圣天子想起来给胖儿子保镖练胆子当磨刀石?! 当然,整个战斗从一开始直到终了毫无悬念:各路官军先是把这帮倒霉鬼赶到一个鸟不拉屎无险可守的绝地,然后围而不攻。倒霉鬼们实在饿得受不了冒死突围,官军既不放箭——弓箭对无甲杀伤力还是不容小觑的——也不对攻,只是隔着栅栏用长枪捅!捅就捅呗,偏偏还避开要害只捅胳膊大腿!等土匪们士气全消抱头鼠窜时更是绝不追击!不少自以为必死无疑的土匪伤员,就躺在官军身前哼唧,官军们硬是隔个栅栏就那么瞪着眼睛看着,绝不迈出一步,最后好多家伙是在官军眼皮子底下自己慢慢爬回去的! 直到连续三四天再没有动静,估计都饿得实在爬不起身,于是河南卫指挥使杨忠国、副将姜士德、弘农卫指挥同知李超等人在时任豫省按察使薛孝文的带领下来到孙富贵的营帐:“孙将军,吾等惭愧,贼人凶悍至极,官军久战不下,惟勉力支撑,恳请孙将军大发虎威施以援手……” 孙富贵早就闲得蛋疼,虽没真杀过人,毕竟骨子里有血性,脑子里缺根弦,二话不说拎刀带人就冲上去了,嘁哩喀喳一通疯砍……然后,还没醒过味来这帮家伙怎么连逃命都迈不动腿,圣上已经收到六百里加急:大捷了! 再然后,圣上自然龙颜大悦:薛孝文直接升了南直隶布政使、杨忠国升都指挥使、姜士德开镇、李超升指挥使……孙富贵领了五百两赏银,做了王府护军指挥使,还给完全不知在哪儿的儿子捞了个百户的世职——此时孙富贵还是光棍呢! 所以,实战经验仅止于此役的孙富贵也没有全然看出关盛云是在火力侦察:他能看出贼人肯定没尽全力,但对关盛云真正的实力完全茫然无知。貌似来势汹汹的关盛云大军,在据守函谷关的各位文武看来,不过尔尔。当然,破陕州么,肯定是打了混账马文升一个措手不及而已——那么混帐的一个家伙,活该! 因此,戚晓光在打退贼人第二次攻击后下令,又让洛阳送来战兵五百和充当辅兵的丁壮千五。副将寇知章,听说已经打退了贼人两次攻击,为了一正自己的名声地位,亲自领着援兵到了!对此,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只要把贼人挡在函谷关外,洛府当然高枕无忧。现下的函谷关,加上原来的守军,战兵超过两千名,辅兵丁壮倍于此数,背靠洛阳,粮草物资亦自无虞。 贼人势必在这座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此时,双方还是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实力。关盛云固然没有透&视&眼,不能透过关墙看到官军来了援兵,但他把战兵都藏在新安县城里,用大部分无甲少部分皮甲个别军官半甲的辅兵做佯攻主力、在官军眼里,流贼么,也就该这样……打死他们也猜不到,肥的流油的关盛云部战兵披甲率已几乎百分百,其中铁甲高达七成——别说比普通官军了,连王府护军都望尘莫及,可着全大明,也就是圣上的京营,在装备上能比他们强点有限(战斗力可差多了)! 又过了两日,除了每天游骑远远的在关门外逡巡骂阵,对面的贼人没什么大动作。戚晓光等很开心:援兵赶了百多里路,有这两天休整体力都恢复了。同时也有些不解:时间是贼人的敌人,贼们利于速战,拖得越久,官兵们来援的就会更多,等各地官兵都汇拢过来,便是其穷途末路。这个道理,贼人不会不懂——贼们的死伤也不算多,最多算擦破皮而已,这是为什么呢? 好吧,可能乌合之众的贼们遇到雄关劲旅,一时间也不知所措了吧。管他呢,反正对咱有利!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函谷关上的望子便发出了警报。睡眼惺忪的众官匆忙跑到关墙上向西望去,只见里许外的新安城东门大开,黑黝黝的门洞像一张大口,贼人的大队人马从其中鱼贯而出,乱哄哄地挤在七八十丈外列阵。除了见过的云梯楯车,这次还有三五辆冲车。 “终于来了!”众人心中纷纷默念了一声。 贼众约莫有四五千人。在渐渐升起朝阳的照耀下,贼阵中有一小片地方不时闪烁出星星点点刺眼的光芒,光芒在队列里流淌着:这是铁甲的反光! 哈,贼人的将领和亲卫家丁也一股脑都跑出来了! 难道,贼人今天要孤注一掷么? 嗯,差不多。贼人再蠢也能想到,各路官军都在向函谷关集结,再不孤注一掷地逃命就等着束手就戮吧! 等贼人大队结阵完毕,城里又推出来百多辆大小车辆排在阵后,把两翼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了当中一条官道。 新安的城南是大河,叫谷水(也叫涧水),北面的北溪水汇入后一路向东,过了函谷关,南边有慈溪注入,然后紧贴着官道,直通洛阳。此刻,谷水里也驶来十几艘小船,紧挨着贼人的军阵泊在河中。 再极目向新安东墙望去,贼人的旗帜不见了! 没错了,贼人要做垂死一搏! 辎重应该都在阵后的大车里,船里也会有一些,想来大部分装的是金银细软吧,连同抢来的女眷!等下大破贼军……嘿嘿嘿。 城头连指挥攻击的旗帜都不设了——看来贼人是真要拼命啦!哼哼,就凭你们这点家当,还能张狂到何时?别说墙高壕深的洛府,眼前这函谷关,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打仗么,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前几日屡挫贼锋,官军士气正旺、巍巍雄关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天就连天时也极为有利:旭日初升,贼人整整一个上午都要顶着刺眼的阳光向东攻击,而官军则能把贼人的任何动向看个一清二楚! 戚晓光和孙富贵几乎异口同声的下了命令:预备队,全体上墙备战! 一时间,战鼓激昂,关上的守军箭上弦刀出鞘。新来的援兵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经过战斗洗礼的老兵们挺胸腆肚的豪迈劲头,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好吧,还有对赏金的垂涎。 对面也响起一阵鼓声:大战开始了。 本篇知识点:舆图。 古代的地图叫舆图。因为一开始绘制山川地形完全靠腿走着量——神州那么大,靠腿怎么走的过来?再说了,长姚明身上的腿和长潘长江身上那双,测出来能一样么?于是后来有了两样新技术:一个硬件,一个软件。 软件叫“计里画方”,发明人叫裴秀,晋朝的。就是纸上先画出边长一寸的方格。每一寸代表一百里地。这就是比例尺。宋朝的沈括画了个更精确的:二寸代表一百里。 硬件是计里鼓车。车有两层,各有木人。事先算好车轮周长,每行一里,下层木人敲一下鼓、每行十里,上层的木人敲一下锣(或铃铛)。这可是真正的高科技! 车在古代叫“舆”,靠车子量出来的里程绘制的地图,便叫做舆图了。 章节目录 第85章 叩关 第85章 叩关 关墙上的众人看到,对面出战的贼人依旧是无甲喽啰为主,零星有些披甲混迹其中。嗯,是贼酋做困兽一搏,让亲卫家丁督战呢。 这次的阵仗比前两次大的多了。一通鼓响后,贼兵们纷纷用武器敲打着盾牌齐声吆喝起来:“杀、杀、杀!”。虽隔了足足七八十丈远,四五千人一起嘶吼,那声势还是相当嚇人。关墙上刚刚还在新兵面前摆足了架子的老兵们,一个个不由得都收起了傲色——难怪他们,其所谓战斗经验,绝大部分仅限于前两次有惊无险的防守战,资历最深的千总把总,也不过是曾经跟着孙富贵追砍过奄奄待毙无力还手的土匪而已。至于刚刚调上来的援军新兵,更是面无人色,死死攥着武器的指关节发白、手掌麻木浑然不觉,不少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关盛云部按照预定计划,列阵威吓后,开始以散兵疾步前进的方式三五成群地向关墙逼来,每一组最前面都是一个持近人高大木盾的老兵领头。 “嗖”。 一个新来的援军,见到气势汹汹逼过来的贼众心里实在怕不过,也不管能否够得到,当先射出了第一支箭。 “嗖”、“嗖”、“嗖”…… 有了第一支,其他射手自然有样学样,纷纷引弓,将羽箭抛射出去。 “啪,啪”,几只羽箭插在离战线两三丈远处,进攻中的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我们都听说过神箭手百步穿杨。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只能说是艺术夸张。即使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弓、弦、减震器、准星、碳素箭杆、多少年日复一日的针对性刻苦训练……所有这一切条件下专业运动员都很难做到的事,古代饥一顿饱一顿的半奴隶匠户完全凭经验手工做出来的角弓、用兽筋拧成的有粗有细的弓弦、重心大概率不稳定的箭杆、再通过严重缺乏训练(射出去的箭差不多就废了,很少有能重复使用的,所以没那么多钱让你浪费)的家伙们射出去……怎么可能做得到?尤其是风力的作用——弹丸初速度那么高的狙击枪还需要副射手纠风偏协助瞄准呢。 因此,绝大多数情况下,属于远程压制性武器的弓箭,命中敌人依靠的是概率:大家向同一个方向做概率射击,总会有些命中。主要作用是精神威慑,迟滞并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 当然,神箭手肯定是有的,比如飞将军李广。然而,别忘了他的对手是谁——匈奴。匈奴可是无甲的!硬弓对无甲,自然威名远播。这个道理匈奴同胞也不是不懂,奈何第一没地方弄那么多铁当衣服穿、第二,平均体重也就五六百斤的蒙古马驮个百多斤的人勉强,再加几十斤铁?那就真跑不动了! 历朝也都有专用的破甲箭。不过,硬弓铁箭不是谁都能拉的开射的出,对使用者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平时更需要投入大量的训练成本,还有……铁箭可不是一般贵啊!只有高级将领才用得起。所以大部分时候,这些将领只能给自己的三五个最靠谱的亲卫家丁每人装备个十支八支的,普通战场,还是用叫花子兵的免费人命来交换更合算。 普遍如此。以铁甲为例,徐光启报给朝廷的单价是二十两银子一副——而招募一个叫花子当兵,安家费给一两半就足够了!所以兵部、户部、和工部的大人们自然而然的算了一笔账:一副甲的银子,可以招十几个兵。甲呢,搞不好会被敌人抢去,十几个叫花子一拥而上,即使死一多半,最后还是朝廷赚到了!表面上看道理确是如此,可惜大爷们漏算了一点:朝廷当然不在乎叫花子们的性命——可他们自己在乎啊!你不管俺的死活,凭啥要俺替你卖命?临敌时一哄而散,甚至倒戈……于是大明完蛋了。 概率射击,零星发射出去的箭支几乎没对敌人造成任何影响。孙富贵急得破口大骂:“直娘贼!停下,停下!等俺命令齐射!恁么远,龟孙儿射个毬哩!哪个再乱放箭打杀了抛下去!给老子停下!”听得这话,千把总们用刀鞘刀背对弓手们夹头夹脑的打下去,嘴里也骂着:“杀材,叫你乱放……”一片呼痛嘈乱后,弓兵们终于停止了毫无章法的漫射,一个个用湿乎乎满是冷汗的手搭箭在弦,舔着发干的嘴唇,紧张地望着逼近的敌人,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军官和同伴。 这时候关盛云的部队又逼近了二三十丈:与想象或影视剧中完全不同,这个时代,哪怕是强攻,也绝少出现奔跑冲锋的情形,而是大踏步前进——因为需要保存体力!即便是营养充分的现代人,全速冲刺一百米后绝大多数也只能拄着膝盖喘息,几分钟内再无余力自保。本来关上射来的箭只就稀稀疏疏,这会停了下来,一声声短促的哨音在缓步推进的散兵线中响起——这是带队的军官向部属们发出的“加速前进”的命令。当先举盾的兵士们由缓步变成了快步,转眼间又前进了十余丈。 待敌方前锋已距离关墙四十丈左右,孙富贵吼一声:“放箭”!弓兵们齐刷刷引弓放弦,以四十五度仰角将羽箭射将出去。羽箭斜斜的疾飞向半天,耗尽动能到达顶点后改变了飞行轨迹,箭簇朝下,划出一道道抛物线,向下一头扎落。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向进攻的人群扑去。 领队冲锋的是张丁。猛见关墙上腾起一片飞蝗,含在口里的哨子尖利地长鸣起来。听到命令,前排盾兵立即将大盾倾斜着举过头顶,后面的几人急忙跟上,半蹲着尽量把上半身尽可能多的缩在掩护下面。 笃、笃笃、啊…… 大部分箭只插入阵中空地,小部分钉到大盾上,四五个中箭者被猛地冲倒在地,一个当场毙命,其他还能动弹的纷纷哀嚎着向己方阵营挣扎退去。 最后一支羽箭刚刚落下,短促的哨音便此起彼伏地在阵中响起,兵士们弓着腰跟在盾兵后面向关墙疾走几步,直到张丁的长哨音再次响起…… 戚晓光忧心忡忡地看着敌人:这一轮射击效果极差,云梯两侧被敌人盾兵保护的很好,羽箭对冲车更是没有任何影响——它们甚至在箭雨中都没有停下,缓慢而又坚定地一路推来,照这样,要不了多久敌人便会逼近关墙! “分两排、分两排!交替射击!”孙富贵的吼声在不远处炸响。虽没有太多的临敌经验,孙富贵毕竟是军伍世家,从小在营中耳濡目染的熏陶,立即便有了对策。 “前排放箭”! “前排退,后排踏前,放”! “退后,后排上,放”! “改平射!” …… 十几二十来丈的距离,关头上泼洒下来箭雨的间隔越来越短,贼人的进攻节奏显然被打乱了,长短哨音不再响起,视野里更多的贼人倒下了,戚晓光心里大略算了下,已经有近百战果,云梯也翻了两座。照这样子下去,再有几轮,贼人会倒下更多。要是早些时候胆子再大些,组织人手把关前的路刨一刨就好了…… “哈哈哈,好啊!射死这班龟孙儿!放箭,放箭射呀!”全神贯注盯着墙下的戚晓光,被耳边这声大吼吓了一大跳,侧头看过去,刚才还远远缩在后面的寇知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关墙前,见贼人被弓箭射倒不少,胆气陡增,大力拍着垛口手舞足蹈地吆喝起来。戚晓光厌恶地往旁边挪了半个垛位,还没站定,猛听墙下响起一阵呐喊,只见贼人们发一声喊,不再结伴而行,纷纷全速向关墙下扑去。 “弓箭手,自主射击!投石兵上,给老子狠狠砸!” “啪”的一声,第一架云梯的抓钩终于扣住了关墙。 “啪”、“啪”……其余云梯陆续被推上来,转眼间,关墙外便立起四五十架云梯。 “倒火油!” “浇金汁!” “烧死贼人!” “探身投石!” 各个垛长、千把总们的嘶吼声沿着关墙纷纷乍起。 孙富贵半探身,望向那几辆冲车。五架冲车刺猬般的扎满了箭只,最近的一架距关门只有两丈多远了。“这班杀材,向冲车射箭,咋想的?浪费了恁多好箭!”孙富贵一边气愤愤的想着,一边指着冲车大声命令:“抛火罐,放火箭!”不能等它冲撞关门再引火——关门主体也是木制的,真燃起来倒给贼人帮了大忙,必须在安全距离引燃它! “砰,哗啦!”若干盛了火油硫磺的陶罐在冲车和附近的地上上摔得粉碎,几只点燃的火箭射过去,顿时…… 冲车上燃起几处小小的火苗。 可恶! 这架冲车是五辆中最大的,顶部远比正常者宽出许多,几乎与两扇关门相齐,遮蔽保护了绝大部分推车的贼人。冲车的顶部被贼人涂上了大量湿泥和杂草,泥草下是浸透了水的棉被,而且不止一层!看样子,一时半会是烧不起来了!其他四辆分成两排停在五六丈外,显然,贼人是准备毁掉一座再推上来一座轮番撞击。 “嗵、嗵”。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贼人们开始撞击关门了。 不过不怎么需要太过担心:厚重的关门包了一层铁,后面也牢靠地顶住了——孙富贵当然不会蠢得像马文升那样用大石头彻底把关门堵死,将门世家的孙富贵早就听长辈讲过,只有胆小鬼和无可救药的蠢材才会让自己处于完全挨打的被动局面。如果城门口没办法放一些兵,那就要把城门布置得既要经得住撞击,又随时可以打开发动逆袭,这才叫本事!孙富贵从爷爷那里学来的方法很实用:几辆装满砖石的牛车头里尾外地顶在城门后面,车轮下用楔形木块卡牢。不仅能够大幅度增加城门的抗撞击性能,需要逆袭时,只需要把楔子抽掉,让牛把大车拖开,军兵们便可迅速出击! 孙富贵最担心的是贼人用火车烧关门。关头上虽有沙池水池对付各种火攻,但都是一次性使用,若遭遇贼人连续攻击会比较头疼。此刻听到实实在在的撞击声,反而定下心来。既然关门一时无虞,孙富贵决定,先把这里放一放,交待了守门千总几句,转身沿着关墙巡视开来。 章节目录 第86章 激战 第86章 激战 关墙上的战斗尽管较前两次激烈得多,但看来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危机,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这里。 云梯搭上来四五十架。如果从关外看过来,沿墙长长的一遛,声势确是挺震撼,但如果换一个视角从关墙城门楼上望过去,观感便会完全不同:正规官军两千余人,辅兵丁壮四千多人,全挤在墙上,对付这几十个突破点,绰绰有余。 攻城战,守军具有相当大的优势。首先是高耸的城墙和坚固的垛口,从心理上就能为守军带来很大安全感,这一点,尤其对新兵而言意义极大——野战时新兵可能对眼前的血肉横飞产生莫大恐惧迈不动步子,有了城墙的依靠,便会平添许多勇气。其次,进攻一方为了抵挡来自斜上方的攻击,必须用盾牌尽可能多的遮护全身,而厚重的墙体则为所有守军提供了最好的防护,可以全力发动攻击,行动也自由得多。第三,攻城一方必须依靠精锐作为攻击骨干,而防守方则轻松得多,哪怕是半大孩子和壮妇都能发挥出与战兵相差无几的作用——不就是搬起石头往下砸么…… 一般而言,攻城一方在兵力五倍于守军时发动进攻,成功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三倍时也可以打一打,胜负在五五之数、像这样,兵力完全不占优甚至可能还少一些时过来撞城墙,撞的还是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雄关?呵呵,这不是找死吗?贼将脑子怕不是进了水了。要么,便是走投无路! “啊!” 不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孙富贵的思路,紧跟着一片惊呼和骚乱,更把他吓了一大跳:怎么,有贼人已经上墙了? 定睛看去,原来是两个辅兵撞到一起,一个端了口油锅正待向城下泼洒,另一个刚刚投了石转头回跑,两下撞在一起。油锅翻了,全扣在端锅者胸腹上,这厮倒在地上杀猪似的连声惨叫翻滚,复又踹翻了一口沥青锅,燃烧的沥青在浸了沸油的地上迅速蔓延着,周围的兵卒和丁壮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而不远处,竟杂乱地摆了一大堆火罐! 孙富贵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自己离那里不到两丈;说近可也不近——火头离那些火罐也就四五尺了!跑过去救是肯定赶不及的。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半空闪过一道身影,只见王府马卫千总管培中凌空越过火堆,落地的瞬间一刀斩落,准确地砍在淋了半身沸油还在拼命挣扎翻滚家伙的脖项上,惨嚎声戛然而止。一只脚踩进沥青边缘的管千总的裤脚也起了火,但他全然不顾,抛下腰刀双手扯起死者的尸身猛地一拖,堪堪挡住了流淌过来的火流! 除了沥青的臭味,一股烤肉的焦糊味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衣裤浸透了油的尸体瞬间便开始燃烧——然而,将将在千钧一发之际,火流终于被尸体阻住了!随着更多的沥青流过来,燃烧的小溪慢慢向两侧蔓延…… “哗”,一个辅兵拎了大半桶水,泼在管培中燃了小半的裤管上浇熄了火苗。管培中仿佛浑然不觉,俯身捡起腰刀大骂道:“日娘贼,把火罐都搬开!沙土呢?快覆些土把火熄了,俺日你亲娘的快些快些!” 孙富贵大步流星走过去,伸手重重地一拍管培中的肩头赞许道:“好汉子,好样的!” 管培中点点头,正待回话,一开口猛地嘶了一声,吸了口气。孙富贵低头向下看去,只见管培中的小腿焦糊了一片,淡黄色的液体(孙富贵当然不知道淋巴液什么的劳什子)混着血水渗出来,急忙喊道:“郎中,郎中!” 烫伤药是战场救护的必需品,背着硕大木药箱的郎中急匆匆跑过来,看了眼伤口,开了药箱,继而,向孙富贵投去犹豫的目光,显得有些踌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富贵怒道:“混账东西!伤又不甚重,还不赶紧涂药!” 郎中犹豫着说道:“回二位将军。这伤委实不甚重。不过,要想万无一失,还要这位爷忍痛则个……” 管培中眨眨眼茫然道:“先生你尽管治啊。”与此同时,孙富贵问道:“此话怎么说?” 郎中手底下忙碌着打开药箱,口中回道:“俺边施药,边给二位将军解释吧。”说着话,四下望了望,随手捡起根短木棍,撕了条破布缠了几道,递给管培中,“军爷咬紧”。然后,竟起身从一旁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的木棒走回来。 “水火伤治起来不难,地榆研末,用麻油调了,外敷即可”。说着话,郎中拍了拍管培中,指指嘴巴示意他咬紧木棍,随即竟用手中燃烧的木棒凑向伤口。 “唔、唔”……管培中咬紧了木棒,喉咙里发出一连串闷声,双手徒劳地在空中虚抓了几把,随即死死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额上爆出豆大的汗珠——本来就被烧得皮开肉绽,此时再用火烤创面,那种剧痛,可想而知! “莫动,莫动。这位将军,还需忍耐片刻,就好了,就好了。”郎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火焰,始终保持在创面半寸左右的地方,徐徐地烤着,“烫伤最怕受了风毒,寒邪入体,搞不好这腿便废了。前几日往往无事,表面也看不出甚么,再往后,从里向外烂,到那时除非是药王菩萨转世,任谁也束手无策了。方才小人就在火罐近旁为一位军爷裹伤,情形小人都见到了,若不是您,小人已炸飞了。小人这条命是将爷您救下的,不敢不尽平生所学为您施治……” 终于,火焰离开了伤口。郎中拉开木箱中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带盖的小磁坛,里面是早就调配好的黑乎乎的湿泥似的黑膏。郎中又打开另一个布包,拈了撮粉末撒在黑膏里,用脏兮兮的手指搅拌调和了下,抓起一把仔细地敷在管培中腿上,用布条裹了,绑紧。“火炙最除风邪。小人在地榆膏里加了些冰片,止血生肌。怎么样将爷,腿上好多了吧?” 管培中感到一丝沁凉从伤处传导开来,虽还隐隐的有些痛,但真的舒服多了,点点头,答道:“好多了,谢谢先生。” 郎中忙道:“小人不敢当。小人三日后再来找将爷为您换药。小人告退。” 朱富贵伸手入怀摸出块碎银抛给郎中:“先生辛苦了。” 郎中躬身谢过道:“将爷放心,伤已无碍,您尽可随意走动,但莫使大力。这几日莫吃牛羊腥膻,那是发物,不利愈合。小人告退。” 管培中伸手握住朱富贵伸过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望着关墙上密密麻麻忙碌的守军人头,二人异口同声道:“人太多了些,反而施展不开……” 孙富贵道:“你抽一半儿郎下去吧,先歇一歇。” 管培中忙道:“大人,卑职不累,刚才先生说不碍事的。” 孙富贵抬头看看天色,然后转过头对管培中笑了笑:“贼人久攻不下,比咱们累得多。本将是想,等下……咱们来一场逆袭,如何?” 管培中闻言大喜,抱拳大声回道:“卑职遵命!” 新安城下东门外。 关盛云率众将在静静的观战。龚德润策马向关盛云靠了靠,皱眉道:“大帅你看,儿郎们有些疲了。” 关盛云随口“嗯”了一声,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烟尘太大了,看不真切。偶尔有山风吹过,搭在关墙上的云梯倒是能看清,粗略看去,有五六架被浇了沥青燃毁了,大半还在。战斗依然在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着。 眼见着就要到最关键的时刻,能否实现既定目标,在此一举! 关盛云环视了众人一圈,众将纷纷在马上挺直了身体,坚定地回望向自己的主帅。关盛云高高抬起手,停了片刻,向下用力一挥…… 嗵、嗵、嗵! 战鼓声在众将身后骤然响起。 随着鼓声,几面高高的旗帜也竖了起来:一面两丈高的帅旗,旁边是一面丈五的副将旗,另一侧是两面丈三的参将旗。 帅旗向城关方向缓缓垂下、抬起;垂下、抬起;再垂、再抬。如是者三。 嗵嗵嗵嗵嗵……鼓点变得密集起来。 一百名弓箭手在同样数量盾兵的保护下向函谷关行去。前进到城墙七八丈远,纷纷缩在盾后向城头瞄准射击。 关盛云、龚德润、尤福田和关野火四个人也策动战马,缓缓向前,身后是一个小小的三百名铁甲刀盾兵方阵卫队。 再后面,是几面旗帜,二十名马卫围绕着,随在将领们身后两三丈许。 听到鼓声,城下的攻击骤然增强,甚至有几处,贼人曾一度攻上关墙。其中的一处,恰恰在寇知章附近。刚刚还不可一世豪气干云的寇副将,猛地看到三尺远的墙外冒出个血葫芦似的人头,冲自己呲牙咧嘴地喊杀,吓得忙不迭地倒退,直到撞上另一个垛口正在向下奋力突刺的守军。 万幸,一个王府护军果长,一刀凌空劈下,那贼匆忙间用绑在臂上的小圆盾抬手遮挡,人歪了歪被震得失衡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梯,索性将手里的刀向寇知章劈面掷来。后者吓的忘了拨挡,一悟脑袋便猫腰向地上蹲去,总算避过——好吧,避过的是寇副将,被他撞的那位倒霉蛋却没避过,刚刚转过脸想看看看谁撞了自己,便被一把刀嵌在面门上,人顿时软倒了下去。 隔着墙垛寇知章看不到,那贼掷出刀后及时用空手抓住了梯子的横梁,人悬在半空里两脚乱蹬,正挣扎着想用绑了盾的胳膊搭一把手。那果长岂肯放过这等机会,双手合力倒握刀柄,向墙外探出半个身子,正待狠狠搠去,猛地,从他的后脑冒出一截枪尖——梯子上掷刀贼的后面还立着个手持丈五刺枪的枪兵,见有人探身,想也不想一枪扎过去捅了个正着…… 刚刚立起身的寇知章只觉两腿间一热,被这番近在咫尺的搏杀场景吓得尿了裤子,好在外面有甲裙遮着不甚明显,不过脚下湿了一小摊。抬眼看到大力夜叉般的孙富贵与戚晓光在说着什么,赶忙跌跌撞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二人那里奔去。 戚晓光本也觉得关上兵士太多,孙富贵撤了一半人下去刚刚好,但他没想到孙富贵有逆袭的念头。刚才听到鼓声,再看到贼人来了后援,虽不多,然那些将旗,还是让戚知府心下有些紧张。 同样的场景,在孙富贵眼里感觉完全不一样,心头一阵大喜!赶去关门那里看了看,见撞车还在徒劳无功地一下下撞着大门,疾步走到戚晓光身边,展颜笑道:“戚大人,贼人要败了!” 戚晓光眼神一亮,看了看墙外,恍然道:“莫非贼人已是强弩之末?” 孙富贵一指将旗道:“大人说得是!打了这么久,贼将坐不住了,亲自督战来啦。再打一会儿,就该撒腿逃命啦!” 戚晓光大喜:“全仗孙将军虎威!此番得胜回去,本府必会禀明王爷千岁:此战孙将军当居首功!本府当然也要另行奏明圣上为将军请功!” 这话落在凑过来的寇知章耳中,看了看几十丈外那几员贼将,略一思索,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敢情贼人是垂死挣扎啊!一阵风吹过,寇副将觉得胯下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脑子反倒更清醒了:自己刚才那狼狈样子多半被这些家伙看了去。往后,肯定更加不待见自己了!等贼人败了,大功被这姓朱的蛮子独占了去,那可不成!但……又该怎么做,才能捞一份功劳,顺便再大大地露个脸呢? 只听孙富贵继续道:“大人请看,贼人攻了一个上午,已经没什么体力了,贼将亲自上来督战,这百来个弓箭手”,说着话抓住戚晓光的胳膊向旁用力一扯,“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在戚晓光脑后掠过,“大人小心,向里面挪挪。” 戚晓光也吓了一跳,向内墙挪了两步:“多谢孙将军。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孙富贵继续道:“这些弓兵和那些刀斧手便是贼将最后的兵力。再等等,等贼将把他们都压上来,俺便率刚刚下去休息的儿郎们来个逆袭,这班贼人已经全脱了力,哈哈哈,保证一个都逃不掉!” 戚晓光思考了一会,摇头道:“孙将军不可。以本府看来,咱们当谨慎些,只要守住函谷关便是大功告成!本府已经接到消息,省城和各府都已派出援军。吾等只要确保洛府和寿王千岁万安即是大功一件。西面是潼关,北有黄河,咱们只需牢牢堵住贼人东路,等援军到了,搜山剿匪的事就交给他们吧,咱们回洛府祝捷!” 孙富贵本就是王府护军,刚才打到兴头上,便想发动逆袭,此刻经戚晓光提醒,一下明白过来自己的职责,抱拳道:“大人说的是。末将遵命。” 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的寇知章心下打起了小算盘:你们倒好,三言两语美滋滋地把功劳全揽在自己手里,正眼都不瞧老子一下!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平日里就不待见老子,今日老天爷把一场泼天富贵送到嘴边,老子非要立一场大功,让你们这班不长眼的家伙们瞧瞧! 本篇知识点:烫伤与风毒。 古代人不懂细菌、炎症、破伤风。处理外伤更没有什么灭菌一说,连草药都是用脏兮兮的手直接大把抓了糊上去,伤口感染便一律归结为风毒、邪毒之类。经过无数次尝试,终于发现,除了清水清洁创面,用火烤过的伤口,发炎的概率会小很多。当然,伤者要承担更大的痛苦甚至二次伤害。 章节目录 第87章 计较 第87章 计较 心里打定了主意,寇知章若无其事地向内墙挪动了一下位置:既能把二人的对话听个八九不离十,又不会让他们注意到自己,免得一会走不脱,误了大事。 只听戚晓光继续说道:“孙将军闻警,立率千岁护军慨然迎贼,此乃大义、屡挫强敌,忠勇无双,着实令本官叹服,感激。故而,想跟将军说几句私话。将军可愿听得?” 孙富贵听不懂文邹邹的什么“慨然”、“叹服”,但戚晓光的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眨眨眼抱拳道:“末将全听大人吩咐。” 戚晓光一笑,换成了大白话:“贼人那里是否有诈咱们先不说,就算没有罢。如果咱们逆袭,将军觉得胜负如何?” 孙富贵扫了眼墙外昂然道:“大获全胜啊!贼人攻了这么久,早就累得不行,现在都在出工不出力的耗着。等下贼将会把最后那几百亲卫全投过来,砍几个倒霉鬼督战。咱们只消扛住这一轮,也就一两炷香的功夫,然后突然发动,骑兵莫恋战,直取新安,关上城门,弃马上墙死撑一会儿,把贼人退路掐断,剩下的都交给跟上的步卒好了。贼人绝没有体力再回头爬一次新安城墙的。贼将们可能上船跑到对岸再逃得几日性命,其他贼,很可能一个都逃不脱!” 戚晓光疑惑道:“一个都逃不脱?南边是河,但贼人可以向北跑到山里啊?” 孙富贵哈哈大笑:“大人您想想看,连饿带累了大半天,贼人能跑得过咱们撤下去休息了近两个时辰的儿郎么?而且,一心逃命,只要见到官军逆袭,贼人肯定是拼命跑,末将敢说,很多人根本上不得山便会生生把肺跑炸掉,儿郎们只消过去将首级割了便是。此等情形末将以前亲眼见过。” 戚晓光恍然大悟:“哈哈,还是孙将军知兵啊!”接着,神色一正,轻声道,“正因为如此,本官才要阻止将军。” 听到这里,眼角余光看着孙富贵瞪大了眼睛等着戚晓光的下文,寇知章心里鄙夷的“哼”了一声:蠢猪蛮牛,你一点功劳都不给旁人留么?这等蠢材,竟然还做到指挥使! 果然,戚晓光耐心地压低了声音开导道:“省城和各府都已经派出援军,咱们守住函谷关便是头功。这等大功,牢牢落在千岁府和本府这里,谁都抢不去的。不过,人家大老远过来辛辛苦苦跑一趟,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搁谁心里都不舒服是不是?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说到这里,把声音压得更低,探头过去对孙富贵近乎耳语道:“你想,咱们自己三几天的功夫就把贼都灭了,圣上固然开心,可……也会显得其他友军有点……嗯,不济事,对吧?圣上可能嘴上不说,但保不齐其他友军和各府大人们心里不往这层想啊!然后,这梁子便不明不白结下了!莫说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可能不愿意过来帮咱们,说不定啥时候还会给咱使个小绊子啥的……孙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孙富贵一拍脑袋:“俺滴天爷!大人说得太对了!俺是个粗人,这许多弯弯绕完全不曾想过哩!俺们营里常说,自己吃肉,也得给弟兄们留口汤喝,也是这个理儿呢。” 戚晓光微笑着颔首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寇知章才不耐烦继续听下去,牢记了孙富贵说的直取新安的战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往远处踱了几步,偷眼观察着城下的动静,只待关盛云发动卫队上前督战,便要发动逆袭。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哈哈,简直太好了!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场出击不仅能捞到大捷的功劳,各府还都会把账记在寿王和戚晓光头上——咱现在只是个洛阳副将,自是奉命出战啊……这场大捷以后,俺该开镇了吧?嗯,总兵官!堂堂大明,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大帅,咱是其一!看以后哪个还敢瞧不起寇某,哦,不对,寇大帅!哈哈哈……心里想着,不禁咧开嘴偷笑起来。 笑着笑着,猛然想起了什么,复又溜达到旗鼓队近前,偷觑了一眼戚晓光和孙富贵,见二人还在聊着没注意到自己,伸手一指几个提着铜锣的兵卒:“你,你,你们几个,下墙,到城关门口等本将命令!” 既然两个家伙已经决定让自己什么都捞不到,待会发现自己率队逆袭时肯定会鸣金收兵!哼,咱把这几个兵全带走,等下大捷,又有姊夫罩着,谁又能把咱怎么样?这些,聪明的寇副将全想到了……然而,脚下离二人远了,聪明的贺副将也错过了二人后面的谈话。 孙富贵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对戚晓光犹豫着说道:“大人,末将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戚晓光闻言一惊,忙道:“怎么说?哪里不对劲?” 孙富贵指着河里的十几艘小船道:“大人您看那些船,末将觉得有些不对劲!” 戚晓光看了半晌,没发现任何异常,正待发问,孙富贵道:“末将也是才发现的。一开始末将以为那些船里应该载的是贼们从各州县抢来的金银细软,还会有些女眷,每船派几名亲兵镇着,等破了关傍着贼人主力一起走。” 戚晓光接茬道:“本官也是这样想的啊。怎么,隔着船板船篷,孙将军能看出哪里不对?” 孙富贵道:“大人,正是因为隔着船篷啥也看不见,末将才发现的!大人您想想看,咱看不到船上人,船上人自也看不到咱们!打了这么久,照理说,船上总该有人探头探脑的看看战场的吧?末将看了半天,十几条船,竟没一个露头的!这说不过去呀!末将说不出来甚么,但肯定是不对劲!” 孙富贵这么一说,戚晓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急切间一时同样说不出,眼前仿佛有一层迷雾,明知道迷雾后面隐藏着什么危险,但却看不透、抓不住! 就在此时,对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喇叭声,紧接着,鼓声大作,贼将将旗前那几百贼兵整齐的发一声喊,迈步加入了战场! 戚晓光死死盯着刚刚开上来的几百贼人,那双文人的眼睛也发现了问题:贼人来得好快——他们的腿上是布裤子,没套甲裙,只是上身着了护胸半甲! 遮蔽在眼前的迷雾一下子全散开了! 打到现在,根本就没见到几个全身披甲的贼人、而持盾贼人的比例有些太大了——就凭这样的贼人,怎么可能势如破竹神兵天降般地连克灵宝、陕州、渑池、新安,同时把消息封锁的这么严,自己竟险些被蒙在鼓里?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这些并不是贼人的主力! 那么——贼人的主力在哪里?! “大人,有诈!”孙富贵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见到关盛云把“卫队”派上来做“最后的挣扎”,寇知章毫不犹豫,疾步下了马道,来到内墙下坐地待发的逆袭队前高声下令:“把牛车赶开!全体备战!逆袭!” 搁平时,负责组织丁壮的新安知县蔡文英才不会搭理这个谁都不待见的家伙。但一只脚本已经踏入鬼门关,被戚晓光生生拉了回来两世为人,包括这厮在内的一大帮武人雄赳赳开过来在自己的地盘上(虽然新函谷关防务一概由洛府直辖,但也确实可以算新安辖区)流血流汗地协守,此时可不敢再扯什么文武殊途的废话——耽误了军机,自己刚捡回来的小命便又没了!故而忙不迭地应声,指挥着丁壮合力去牵牛。 管培中属于王府护军,只认直属上级,不怎么太在意地方武官,问道:“指挥大人呢?” 寇知章随口应道:“朱将军正在城上挑选精兵后援,咱们先冲,他会带人跟上。” 管培中抱拳躬身道:“卑职敢请大人出示指挥大人令箭。” 寇知章没想到王营中竟还有这等规矩,虚张声势地强自辩道:“时间紧急,朱将军可能一时忘了给,本将也没来的及要。快点上马,耽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牛车拖着堵门的巨石被牵开去,城门处的撞击声由沉闷变得响亮起来。 管培中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跟着寇知章一起来援的洛府加衔参将袁五急忙帮衬道:“管千总,贻误战机的罪名咱谁都担不起!我家堂堂副帅,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哼哼,如果管千总怕了贼人,那就请让开道路,看咱们杀贼立功!” “你说甚!老子怕、怕、怕了这几个毛贼?!老子、老子……”腿上火烧火燎疼着的管培中被气得一时语塞。 寇知章冷笑一声,高喊道:“说得好!怕了贼人的便闪开,看咱们立功!儿郎们听令:马兵随我直取新安,阻住贼人逃路,不得贪恋首级功,违令者斩!战后每人一级功打底!步卒随后,追剿贼众!开城门,杀贼!” 王府护军一半在关上据守,一半在轮换着休息,守门卒都是洛府来的卫所兵和新安丁壮,听到寇知章的命令,毫不犹豫的打开了城门! 轰隆一声巨响,城门闩被抬起的一瞬间,城门被猛然撞开了,那架遍体鳞伤的大型撞车一头扎了进来!合力推着关门的几个兵卒硬是没顶住巨大的冲力被撞飞出去——本来,按照正常做法,卸下门闩的同时,兵卒们会合力顶住城门,然后趁撞锤回摆的瞬间齐齐松手跳开。但洛府来的都是新兵,配合远说不上什么默契,门闩抬起的瞬间撞锤恰恰一头撞上来。 撞车借着惯性仅仅前行了两三步便停了下来,推车的贼众没想到城门突然从内洞开,惊恐地喊叫着四散逃开了。寇知章看也不看一眼几个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城门卒,急忙下令:“把它推开,杀贼啊!” 撞车顶&进来的一瞬,众人吃了一惊,然而,并没有大队贼兵冲过来。略略定下心神的众人通过城门洞望出去,视野里贼人们都在抱头鼠窜——嘿嘿,逃开的可不仅仅是推撞车的那十几个贼兵,攻城的贼人们也都开始溃逃!显然,见到城门洞开,精疲力竭的贼人知道大队官军要发动决定性的逆袭,只顾着逃命啦! “杀贼啊!”本来心里有些害怕的袁五见此,胸中顿生一股冲天豪气,为了在寇副帅面前再好好表现一次露把脸,暴喝一声,策马掠过管培中身旁,同时还抛下一阵冷笑,“哈哈哈哈哈……” 愤怒至极的管培中翻身上马,从鞍环中摘枪在手,口中语无伦次地骂道:“xxx!看看哪个是怕了的娘们哪个便是龟孙儿!”也忘了伤痛,双腿猛地一夹,策马冲进了战场! 关墙上的戚、孙二人正在暗自庆幸终于看破贼人的诡计没有贸然出击,万万没想到,就在此刻突然城门洞开,大队人马呐喊着冲了出去,顿时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章节目录 第88章 出击 第88章 出击 也许是立功心切、也许是吓昏了头,关门外其它几辆小些的撞车见到关门洞开,纷纷向前推动了几步,待到袁五一马当先领着大队人马杀出来,推车的贼众合力将车一推让其翻倒在地,全部撒腿便逃——只剩下几辆被掀翻的撞车孤零零弃在关门两旁。 此时城楼上的戚晓光和孙富贵都处于懵圈状态:谁这么大胆子私开关门?要知道,军法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得军令私开城门者虽胜亦斩!” 关门内由蔡文英负责。照理说,蔡知县不可能做这等糊涂事啊!要是个曹咎那样的莽夫,受不了没底线的刘邦没底线的羞辱,一怒之下放弃成皋出城浪战也就罢了——再说了,贼人没骂街啊,不是一直在老老实实闷头撞门么?你一个七品文官,猛不丁地开关迎敌是搭错了哪根筋? 好在不需要他们费多少功夫瞎琢磨,很快,在涌出关外士气如虹的队伍末尾,二人同时认出了在几名亲卫簇拥下扬刀纵马振臂大呼的寇副将! 那气势,简直天神一般的威风凛凛啊。 戚晓光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忙用手扶住城垛。孙富贵急忙一把搀住,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天杀驴日的尻批大人当心!”话一出口猛觉得两句连在一起很有些不妥,忙补充道,“大人俺不是说您哩”…… 心如死灰的戚晓光摇摇头:“我知道,我没事。快下令收兵。” 孙富贵急忙扭头大吼道:“鸣金!鸣金!收兵!” 嘶吼了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动静!愤怒之极的孙富贵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正待要找金鼓队官的晦气,转身便看到亲兵队长孙猴子那张充满恐惧的脸。 孙猴子啜啜道:“大人,锣兵都被寇副将带走了……” “铛!”孙富贵一刀砍在墙垛上,火星四溅。“娘个批!老子没下令队官那厮竟敢放人?”正待抬脚去砍人,胳膊被戚晓光一把扯住:“孙将军且慢!你快看……” 顺着戚晓光手指望过去,只见关下的贼众已经全部逃离关墙。然而,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的抱头鼠窜,反而迅速就近聚集,在盾兵的掩护下结成一个个小阵,左近的各个小阵再相互靠拢、合并,半炷香时分,在关门两侧便各自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圆阵!散落在圆阵外的小阵中纷纷响起尖利的竹哨声,在哨音的引导下,圆阵在不停地移动,不停地吸纳着附近的小阵,每吞噬掉一个,此处的哨音便告沉寂,伤员被拖到阵中,盾兵挤入第一排,枪兵加入第二排的间隙,向阵外逼近的官兵突刺着,为前排的同伴提供尽可能多的安全空间。随即,圆阵开始向下一处哨音移去…… 官军的马队依照寇知章早先的命令,没有理会这些攻城的贼众,径直扑向新安东门。而紧随其后的步卒,面对铁桶般的圆阵束手无策,眼见得被透阵而出的长枪捅倒几个冲在最前面、最勇敢的同伴后,绝大多数官兵只是围着圆阵远远地呐喊,再无人敢于上前。 戚晓光和孙富贵面面相觑,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乍舌:“好厉害的贼兵!” 稍远一点,几员贼将见到关内有官军杀出,纷纷驳转马头,向新安方向驰去,几面再无人理会的将旗随之而倒。见此情形,官军马队中骤然爆发起一阵兴奋的欢呼声……马兵们并没有关墙上戚朱二人的视角,更没看到身后正在飞速扩大的圆阵,见到前方贼人将旗倒下,便以为稳操胜券,每个人都憋了一股劲要生擒落荒而逃的贼将——随便抓住哪个可都是几百、上千,甚至几千两的银子啊!马兵们拼了命的催动着胯下的坐骑,尽可能的避开前方同伴马蹄扬起的影响视线的尘土,完全不成阵列,漫地里散乱着向西驰开去。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逆着刺眼的阳光,不论主人如何催促,马匹始终不能跑到全速。同样,为了把逃敌看得更加真切,马兵们纷纷单手操缰,另一只手搭起凉棚踩镫探身向前望着,武器都被挂回鞍环或插回腰间——除非发生巨大的意外变故,等追到贼将身后几个马身,完全来得及摘下或抽出,没问题的。 然而,意外变故出现了。 巨大的意外变故。 戚晓光和孙富贵束手无策地望着,只见新安东墙上冒出一股白烟,一个呼吸后,耳中便听到“嗵”的一声炮响。紧接着,城墙上一下子冒出来几面小小的旗帜——孙富贵知道,那才是贼人真正的指挥将旗! 看着小,只不过是因为离得远罢了。 “伏兵!” “中伏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在这个时代,战场讯息传递的手段只有有限的几种。中短距离还稍多些,可以用金鼓、旗帜(夜晚用各色灯笼)、响箭、竹哨、烟花等。远处便只有信炮这一种——而其几乎唯一的用途,便是通知各处伏兵闻讯齐出!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军事基础的戚晓光也能一下子反应过来。 当然,这种方式弊端非常大,曾经有过这样的战例:本来甲方在各个山头布好伏兵,只等乙方完全钻进包围圈,信炮为号,伏兵四起……没想到己方有人投敌,于是乙方将计就计,先是把各山头埋伏的小股部队各个击破,继而发动总攻获得全胜。由于没有即时通讯手段,每一股伏兵被围歼时总部那里都懵懂无知,直到自己在“敌人怎么还不来”的狐疑中变成孤军,最终落得惨败。 听到炮声时,管培中离跑在前面的贼将只有十几丈远近了,腿上的伤痛早被充满全身的肾上腺素驱赶得无影无踪。虽然袁五一开始跑在最先,几十丈后便是管培中一马当先了。毕竟是王府护军马兵千总,别说洛府,管千总精湛的骑术在整个豫省都小有名气——南阳府的唐王早年间就曾经托人向寿王千岁委婉地表达,想用十名美婢、两匹骏马外加泰西番邦进贡的一颗琉璃宝珠(那东西现在叫玻璃球)来换当时还是百总的小管!寿王千岁当即召见了管百总,看到他策马飞速驰过十个稻草人,掌中一杆骑矛接连挑翻其七,大喜过望,不仅以“祖制藩王无私交”为由一口回绝了唐王,更是当即将管百总越级擢升为千总! 其实刚听说这个消息时管千总心里着实有些忐忑:大明的上级对部曲拥有包括所有权在内的绝对权利是大家的共识,别说十名美婢,就是一换一,只要上峰点头,部曲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跟人家走。当然,堂堂汉子去换个女人肯定会被旁人耻笑,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上官原意,就是拿你换一口猪你也只能认命不是?话说回来,泰西的琉璃宝珠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外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内里是桔子瓣状的花团锦簇,外表居然完全看不出一丝缝隙,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造的出!俗话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珍珠的直径达到八分便是价值连城,而这颗琉璃珠的直径足足有寸二!据胡长史猜测,这分明是龙宫里的宝物,可能是被哪个龙太子不知怎么把玩遗失,复又被泰西的采珠人得了去。自己能有这个身价,重要的是千岁还不舍,简直是无以复加的荣耀!自从知道这事,家里婆娘炒豆子时再没絮叨过一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崇拜……管千总自此铁了心要为寿王千岁赴汤蹈火。 (读者诸君记住了:万一哪天穿越回去,一定带上一口袋玻璃球哈) 管千总胯下的这匹战马也是良驹,不仅是良驹,更是他的心肝宝贝!无论寒暑,每天夜里,管千总都要爬起来一趟,拎着管太太亲手炒得半熟的豆子伴着干草,亲自到马厩喂它,一边美滋滋地看着它吃,一边摸着它的脖项跟它轻声说着话,有时还会从怀里掏出个苹果梨子,咬上一口,余下的都递到马嘴里去。只要在王府,这匹马连喝水都有专用水槽——水槽里养了几尾杂鱼,水里的各种虫卵会被鱼吃掉,这样,马匹肚里便不会有寄生虫! 管千总有四匹马,一匹是驮马,专门用来驮军器物资、两匹是乘马,平时轮换着骑行代步。这匹是战马,除了每日个把时辰遛马,管千总宁可牵马步行也舍不得骑它——“战时马力便是性命”,每次管太太佯嗔夫君对马比对她好时,管千总便这样说。 这匹马对管千总也极度信任,二者之间仿佛有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 听到炮响,管培中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单腿轻轻一磕,缰绳都不需要带,战马便向斜刺里驰开,同时右手早将骑枪握在掌中,一提一松再一抓,已牢牢持定中段,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 只见刚才还聚拢在一起逃跑的几位敌将忽然四下里散开,马匹之间拉出了巨大的空挡,而被烟尘遮蔽的新安东门方向,隐隐传来滚雷般的隆隆声! 这种声音管千总再熟悉不过了:正在加速中的骑兵队! 管培中急忙扭身回顾,只见后面视野里七八骑友军横不成行纵不成列地疏落着驰着,没几个人手中握了兵刃!再远处都是马蹄腾起的烟尘看不清,不过凭借丰富的经验管千总迅速得出结论:由于骑术参差马力有别,再加上各有各的小心思,己方的骑手们正面散布得非常宽——而在这种情形下遇敌,几乎是死路一条!敌人只要拉出两三人的纵队迎面撞过来,单个骑手即使能躲过或挡开敌人的第一击,后面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骑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其斩落马下!敌骑径直冲到阵尾再左右交叉迂回回来,便几乎可以在不损失马速的前提下再次进行下一轮斩杀! 客观地说,管培中不怕死,身为武人,战死疆场是宿命。不过,此时管千总的内心却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感,不,不是恐惧,而是虚脱般的无助无力——面对不断逼近的死神,完全束手无策,喧嚣的战场此时竟仿佛变得一片空寂……很久以后,管千总变成了管将军,酒后的他往往还会向人描述,感觉是有颜色的:兴奋时是红色,愤怒是白色,悲伤是黑色……而此时,那种孤独感是灰色的——迷朦的灰色、了无生机的灰色、吞噬掉一切的、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灰色! 奔驰中管培中把缰绳在左手上缠了几道,轻轻一提右边那根,叱咤一声,同时双腿用力一磕马刺,于是几乎从未被主人如此粗暴对待过的马匹便知道:主人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于是猛地加速,向北面(右方)疾冲出去。 袁五自从被管培中甩在后面心里就憋了一股气,拼了命地催马,听到炮声后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勒马观察。骑兵对冲,除非骑手实力有天壤之别,否则,永远是马速高者赢!等他看清了对面的大队敌骑,拨转马头反身回跑,刚刚起步的马匹怎么比得过已经跑出性子来的对手?没驰出三五丈,便被一支马朔透胸而过,成为这场骑兵野战的第一位殒命者。 章节目录 第89章 中计 第89章 中计 函谷关内。 刚刚得知真相的蔡文英心胆俱裂,发了疯般的跑去武库,终于给他找到几面铜锣,等他拎着铜锣气喘吁吁的爬上关墙,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 方才炮声响过,泊在南面河里的那十几艘小船突然间同时掀去了船篷,由河心驶近北岸。“砰砰砰”一连串的闷响过后,临岸的一面沿着船帮竖起一排盾墙,随即,从各船里迅速腾起一片飞蝗。 燃着火的飞蝗! 除了长枪手,每艘小船里只有五六个弓兵,全加一起充其量不过七八十名的样子。普通的弓箭只能威胁无甲,而且,以压制性概率射击为主——别说伤害,仅凭这几十名弓兵对逆袭的两千官军甚至几乎连威胁都算不上。 然而,他们射击的目标不是人,而是车! 翻倒在关门两侧的那几辆“撞车”。 为了防止被关墙上抛下的火罐引燃,“撞车”的木,几种近似的长兵主要区别在于枪头:小头的叫枪,“枪头不过两”嘛、长一点枪头的叫矛,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没人敢跟张三爷说“您得节约闹革&命,枪头上省点铁吧”的吧?铁刃再长一些的(也有为了保护前端枪杆套个铁管铁箍充数的)就差不多能叫槊了。具体叫啥要听将领的:他觉得张飞厉害,手里拿的那就是战矛、他要觉得叫槊威风,你就得使劲儿夸他使得一手好马槊……否则,挨几个嘴巴子那是轻的。 攮死了袁五,谷白桦遇到的下一个家伙居然躲过了他的一击,随即被后面的骑手一刀划在胸腹间,肚肠流了满地。 兜马回来时,谷白桦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战场,在北侧贴着山脚有一员正在回驰的敌骑引起了他的注意。从红缨可知这是一员敌将,敌骑的速度很快,说明这厮战场经验丰富,发现危险后及时纵马向旁边避开了、敌骑飞驰中人马合一的姿态,一望便知是个好手。谷白桦顿时升起一股冲过去较量一番的冲动。不过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一员敌将与马队的战场使命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再说了,自己为图个痛快甩下步队毕竟有些亏心,此刻再抛下大军找人单挑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于是用马槊向对方指过去再向后平扫——这是骑士标准的挑衅动作——表达一下自己的不甘,随后再次加入兜堵敌骑的战团。 章节目录 第90章 会师 第90章 会师 为了避开墙上的弓箭,堵门的方阵距关墙有一箭之远,管培中便在这个安全空隙里策马驰向关门。扭脸看着一边倒的屠杀现场,想想刚才敌将的挑战,管培中胸中那股怨气和怒火燃烧得比那几架火车的火势还要猛烈,堪堪到达关门前,这股愤怒终于爆发,管千总让已经减速成小跑的马匹向西侧敌阵那里拐了几十步,怒喝了一声:“中”!劈手将骑枪向贼人阵中掷去! “啊”地一声惨呼,骑枪从一个贼人的耳边额角扎入,贯脑而出,将这厮钉在地上,枪尾笔直地指向天空,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在述说着管千总满腹的委屈和满腔怒火。 “好呀!”关墙上的守军见到管千总这雷霆一击,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声。不过,眼前残酷的战场,很快又让他们寂然无声了。 官兵的骑兵队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有些本就是骑兵,还有些是“骑马步兵”:他们是步兵精锐,平时以马代步,战时下马步战,后世号称无敌的满洲八旗有很多便是这类骑马步兵(可以把他们理解为现代搭乘布雷德利战车的突击步兵)。眼看着唾手可得的功劳近在咫尺,被编到预备队中的所有骑马步兵都冲了出来——由于专业性上的本质差异,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像袁五一样,见到谷白松迎面扑过来的马队,犯下了让自己丢掉性命的低级错误:勒马回跑。而大多数专业骑兵都做出了加速对冲,然后努力避开的正确选择。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逃开。第一轮交锋过后,在对方纵队接二连三的持续攻击下,官兵骑手便有百十人落马,至此,官兵的马队已经损失了一半左右。 侥幸逃过这第一关的骑手们还没来得及略略平复下惊惶,立即被新的恐惧攫住了心:新安城的东门正开出来大队贼兵,刀枪如林!这些贼兵以纵队的形式出城后就以步队为单位迅速集合排成方阵、每个方阵甫一集结完毕,便在各自队官的指挥下毫不犹豫地迈向战场! 步队的前排和两翼都是长枪手,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闪耀着寒光的枪尖也足以把马匹拒止在丈外,等自己忙于招架乱捅过来的长枪时,后面的刀牌手便会合身扑上……想到这里,刚刚逃出生天的骑手们没有一个人产生强行冲阵的念头,全部驱赶着坐骑向函谷关驰去——而对面,贼人的马队也完成了转向,再次迎面撞来! 孙富贵已经奔上关楼,面对戚晓光投来充满希望的探寻目光,沉重地摇了摇头。戚晓光顿觉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蔡文英呆立在旁,不知所措。 孙富贵快步走到墙边,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在阳光的映射下寒芒闪烁,一片又一片,越闪越近,向东坚定地开过来。他知道,这是敌人的铁锤——关门前的方阵便是敌人的铁砧!铁锤即将落下,其间的一切都会成为齑粉。然后,锤砧合一,脚下曾经的巍巍雄关,即将土崩瓦解! “大人,俺……那个姓寇的龟孙……俺……”管培中也一瘸一拐地上了墙,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便哽咽住了。 “能逃回来就好。”孙富贵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抚这员爱将,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一下,咱们回洛阳。” “啊?回洛阳?难道……”戚晓光瞪大了眼睛惊疑交加地盯着孙富贵。 “嗯,守不得了。”孙富贵直视着戚晓光道,“大人,关门已毁,军心也已散掉,这仗打不得了。您看,”说着话,向远处开过来的那些甲兵小阵一指,“关下的儿郎们现下看不到贼人精兵,还能撑一会儿,等下见到便会四下奔逃,贼人会直接杀进关来。那时,只能指望这几辆火车的火势阻一阻了。这火最多还能燃小半个时辰,然后,便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蔡文英死里逃生被戚晓光救下,此时闯下大祸,虽说是被寇知章蒙骗,但还是羞愧交加,把心一横道:“府尊大人,留得青山在,您快走吧。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无以为报,又犯下滔天大罪,愿领新安丁壮断后,尽力为大人挡一挡。” 孙富贵是王府的人,自不能干涉地方事务,但手下爱将跟蔡知县的处境一模一样,都是被寇知章坑的,若是蔡文英有个三长两短,很可能管培中也保不住,所以也顾不得太多,劝道:“大人,洛府城高壕深,还需大人带这些儿郎守卫,蔡大人的丁壮也大有用处。都陷在这里,洛府便没人守了。还是一起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不待戚晓光表示,转头对孙猴子命令道:“传令。备马,护送戚大人蔡大人下城!管千总集合墙上的兄弟们跟上,回洛府!旗帜都留下,多阻一会贼人。” 孙猴子一挥手,几名亲卫涌上来,架起戚晓光蔡文英便向马道行去。戚晓光的卫士们都知道这是为大人好,假意拦阻了一下,谁也没当真上前撕扯。戚晓光挣扎了下,叹口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放开本官,本官自己会走。文澜(蔡文英的字)不必多言,一起走。”众人一道下了关墙。 谁也没注意到,这些话都被猫在马道上寇知章的亲兵听了去。没等戚晓光等迈步,这厮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众官刚刚下了关墙正待上马,只见一员铁甲铜盔的将领雄赳赳地立在道旁,身后齐刷刷地站着十几名亲卫家丁,个个一副视死如归的豪迈样子——定睛看去,竟是寇知章! 戚晓光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还没说话,寇知章昂然抱拳道:“府尊大人,末将为大人断后守城,势与贼人血战到底!”言毕,也不待戚晓光回话,一挥手,带领亲卫们噔噔噔上了关墙! 不仅戚晓光看傻了眼,所有人都呆住了! 孙富贵边扶戚晓光上马,边犹疑着说道:“难道这厮天良发现,知道自己闯了祸要以死赎罪么?” 戚晓光哼了一声:“怎么可能!谁知道他又要做甚。” 蔡文英摇摇头,性命还能保住多久都不知道,他可没心思去猜寇知章又发了哪门子神经。 寇知章上墙时,守军正在整队后撤。寇副将径直走到金鼓队前拦住队官:“战鼓都留下。本将奉知府大人令为大军殿后!” 队官已经被这厮坑过一次,差点被孙富贵砍了脑壳,此时还在后怕,哪里肯听?几名寇副将的亲随不由分说上前就抢。小兵们怎么敢跟副将的亲兵真动手,转眼间几个人鼻血长流,连鼓带锤都被抢了去。寇知章对抱头鼠窜的背影们得意洋洋地喊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将舍生拒敌,尔等竟敢拦阻?不怕杀你狗头!” 随即命令道:“儿郎们,把鼓给本将敲起来!” 金鼓是战场最重要的通讯手段,不同的鼓点儿各有各的含义。不过,寇知章的家丁亲卫们哪里懂得这些?众人好一通乱敲! 歪打正着。与所有烟花一起施放一样,不间断的鼓点代表全线总攻! 这下,交战双方全乱了套。 张丁以为关内要派出援军,急忙从西边的前排战线抽调出人手补充到东面临关的一侧、围攻方阵的官军们本来想打通退路逃回关内,此时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再拼死突破——援军要来了,谁愿意死在当下?第二次躲过谷白桦迎面斩杀死里逃生的几十骑官军马队本可以策马入城捡回性命,听到总攻命令既担心迎面撞上“援军”冲乱队伍,更怕被当作逃兵临阵斩首,纷纷拨转马头再次向新安方向驰去做殊死一搏、破霄营已经由关盛云接过指挥权,听到鼓声自是加速进击、刚锋营的临时营官贾遛子,担心落在后面给谷白桦丢面子免不得挨一顿不要钱的大嘴巴子,再加上天生两条好腿,想都不想要保存什么体力带头撒腿冲锋竟还跑在破霄营前面、谷白桦谷白松兄弟的马队两次对冲官军仅仅损失了三五人,此时见到对面那三几十骑居然敢再杀回来不由得气急败坏,纷纷嘶吼着扑上去。这回是七八个砍一个,再也没什么悬念了:第三轮冲击后,官军出城的马队全军覆没…… 鼓声响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便沉寂下去,但战场上所有人都更加专注于眼前,反而没什么人留意到。总之,这通鼓,除了加速战斗进程,其他任何作用也没起到! 方阵中,张丁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扇合拢了一半的关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怕它们随时会突然洞开,然后冲出来大队人马。张游击舔着干干的嘴唇不时紧张地扭头向西眺望着,祈祷着大帅和谷蛮子来得快些再快些。两个营的战兵们从早晨打到现在,虽然是佯攻,为了把戏演真,已经付出了百多条性命,伤者更多。大半天粒米未进,各人的水葫芦也都见了底,体力几乎都达到极限,轮换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现在前排的主力是假冒大帅护卫的那半个振勇营——即便是他们,也已经轮换过一次了。如果此时关内突然杀出一股生力军,张丁估计,方阵很可能坚持不了比一炷香更长的时间。 好在被挡在关外的狗官军们听到鼓声松懈了一些,不再拼了命的想冲开退路,一个个做出呲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嘴里发出各种威胁咒骂: “狗贼早降了爷爷便饶了你”! “等下被你爹捉到先扒了皮再打杀!” “一会便挖了你心肝下酒”! 不过张丁知道,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其实是在等援军,等城内杀出大队人马后,这些家伙便会加倍卖力地扑上来前后夹击,因此,越发的紧张。 竹哨已含在口中。张丁决定,只要关内杀出援军,便收缩阵线改为厚实的多层防御圆阵:既然挡不住,那干脆放开官道先图自保罢,剩下的事就看大帅和蛮子的生力军与狗官军们硬刚了! 张丁冒险在阵中蹦了几蹦:太好了!已经能远远地望见友军了! 嗯,狗官军们应该是在整队,就快出来了吧?张丁啐出竹哨大喊起来:“儿郎们,打起精神来!狗官军们马上就出来啦,只要死扛半炷香,大帅就到啦!” “半炷香,大帅就到!”阵中的兵卒们高喊着应道,给同伴,也给自己鼓劲儿。 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都能听到西边嘈杂的呐喊声了,友军更近了! 狗官军们怎么还不出来?自己都能看到,城头上看得更清楚啊!怎么还不出来?嗯,可能是家丁亲卫打头,都在披双甲,做一次决死突击罢。一定是!看关墙上的旗帜,有指挥有副将,还有文官,合起来总能有一两百个亲卫家丁,霹雳营能顶得住么?一旦前面被打垮,后面的即使没丧失战意,阵型也会被溃兵冲乱,往往一发不可收……张丁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生死就在这一瞬间! “儿郎们,狗官军们就要来啦!大帅离咱们只有百来丈,不需一阵,只扛过这一波,咱就赢啦!”张丁嘶声喊着,再次从西面抽调出几十名盾兵塞到临关门的那面,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等下狗官兵们出来,都给老子硬顶住!前面死了后面的就顶上去,哪个敢后退一步,老子便活劈了他!” “扛住一轮便赢啦!”兵卒们嘶哑的喉咙疏疏落落地应着。迎门的各人心里都在默祷着自己可莫被关内援敌冲个正着。 西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听,依稀能辨出“王八羔子”、“狗日的”的大嗓门保定腔,不是老龚还是哪个?也就二三十丈了吧?狗官军们怎么还不来?靠!莫不是要推着刀车冲过来开路?变阵肯定来不及了,狗官军们一定会利用这个间歇冲过来!算了,拿人命垫吧,再豁出去几十条性命,没别的办法了! “儿郎们,小心些!狗官军就这一次冒头,顶住咧,进关发财啊!”张丁在裤腿上擦了一把手上的冷汗,旋即再次攥紧了手里的长刀,死死盯着黑黝黝的门洞再次喊道,“儿郎们,前排蹲下,后排顶住前排,退后一步便杀头!” 咦? 怎么自己的声音变得这么大?儿郎们怎么不应声了呢?鼓声呢,怎么听不见鼓声了呢?怎么阵外也安静了许多呢?还没来得及多想,阵前传来一连串的惨呼声!张丁急忙扭头回望。 呀! 烟尘中冒出几骑战马,眨眼便驰到阵前。马蹄带起的扬尘向前排兵士们扑面而至,好几人被呛得弯下腰咳嗽起来。 混账!你们倒是用枪捅呀,再坚持一下下就赢了啊……张丁惊怒交加的正想喝骂,一声熟悉的大笑传来:“私娃子打得可以哩”! 谷白桦到了! 章节目录 第91章 破关 第91章 破关 那几声惨叫是被这厮的甲骑刺死砍死的突到阵前的几名狗官兵发出的。 马队的大部分骑士们都在战场边缘兜着大大的圈子,将溃卒驱赶回关前的空地。转眼间,刚锋营的几个步队都开了上来,正在毫不留情地砍杀那些精疲力竭的官兵。未及与方阵会师,队形早已散开,各人都在追砍自己的目标,每砍翻一个,追杀者便弃了兵刃,将那个倒霉鬼里里外外搜一遍,翻到银钱的自是眉开眼笑,徒劳一场的则往往恨恨地补上泄愤的一刀,立起身张望着寻找下一个目标……无论身份是官兵还是贼寇,这些是那个时代所有兵卒们战场上的标准做法。与其他部队略有不同的是,没人去扒盔甲,也没人割首级——谷蛮子的刚锋营是绝对主力,披甲率仅次于大帅的亲卫营,等下辅兵队打扫完战场,少不得他们那一份。至于首级,大帅这里不讲那个。 毕竟是大帅、毕竟是大帅的亲卫营! 破霄营没有加入抢劫,各队在关盛云的命令下迅速结成实心方阵,径直从张丁的空心方阵中穿过,严严实实地堵在关门前,戒备着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出现的官兵援军。 龚德润纵马来到张丁面前,略点了点头,抬起右臂召集振勇营归建。振勇营的兄弟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聚拢在龚德润身后,伤者被搀着,亡者和重伤者被抬着。龚德润皱着眉痛心地看着自己的部下,转过头刚想怒骂张丁几句把别人的兵做炮灰不心疼,便看到他身后的霹雳营——损失比自己大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知趣地闭了嘴,下了马来到近前,感慨万千地重重地拍了拍张丁。 此时的张丁还恍如梦中:这便胜了?狗官军怎么没出来增援呢?刚刚明明打了总攻鼓的啊!?关头上怎么也没动静呢? 一阵欢呼声把张丁惊醒。 欢呼是霹雳营发出的。 顺着众人的视线仰头向上看去,谷白松领着几名骑卫已经沿着马道驰上关头,各人手里都倒拖着守军的旗帜,指挥旗、副将旗、千总旗……在关墙上来回跑着,那面不久前被弃在战场上引诱敌人出击的关字帅旗早被人拾起,此刻,正高高地飘扬在关楼上方,迎风招展! 随着霹雳营的欢呼声,战场沸腾了,到处是欢呼和呐喊,而声音最响亮的,竟是早已疲惫不堪的霹雳营和龚德润的振勇营! 娘的,上当了! 狗官军那里压根儿便没有什么援军! 那通鼓就是他娘的胡乱敲的! 他奶奶的差点把老子吓死! 从压力重重的前排防线不停地抽调人手去防备根本不曾存在的威胁,害得前排至少多搭出去七八条人命!吓自己一惊事小,传出去不得被大家笑死?谷蛮子还不得拿这事取笑老子一辈子——偏偏老子还死伤了这许多儿郎! 怒不可遏的张丁铁青着脸,拎着长刀大步流星走出阵外,每见到一个伏地讨饶的家伙便狠狠地一刀劈下去…… 关盛云龚德润等都默默地看着,连谷白桦都没去拦他——霹雳营的损失摆在那里:横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掉的约莫七八十人,重伤的五六十,余者几乎人人带彩。这一仗,一向小气又谨慎的张丁,这回是真的拼了血本,张游击需要发泄。 连砍了五六人,张丁再没了气力,刀嵌在一个家伙的颈骨里卡住了,抽了几下才拔出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拄着刀方才站稳。 张丁再度环视战场。 远处的北山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官兵们在手脚并用地攀爬的背影,后面追的是大帅带来的辅兵,肩上搭着绳子手里拎着刀——嗯,打赢了就这样,平日里见了战兵毕恭毕敬的无甲辅兵们此时莫不平添百倍勇气,把货真价实的披甲们撵得像受惊的兔子。不用问就知道,那帮家伙大半逃不掉:打了半天再穿着一身铁,怎么跑得过无甲一身轻的辅兵?又不敢真反抗,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南边河里的小船已经散开了,枪兵们立在船首尾从容地向慌不择路跳进河里的狗官兵们一下下扎着、弓兵们则在船边气定神闲地向水里近在咫尺挣扎的家伙们瞄准,每射一箭就甩甩早已酸麻不堪的胳膊,彼此间肆意谈笑着,毫不理会河里求饶的哭喊。 被圈在战场上跑不掉跑不动的官兵们,则全部趴在地上喊着:“俺降了!降了啊大王饶命啊……” “啊!” 看都不用看张丁便知道,这是受自己感染,阵中刚刚被那些家伙威胁恐吓吓得不轻的兄弟们在报复。他们接过友军递过来的水葫芦大口喝着,略微恢复了下体力便纷纷脱了队去找降兵的麻烦——箭只、火罐、沥青、粪便、铁汁、石灰、刀枪、砖石……硬扛了大半天的各种花式吊打,该揍回去了!这个年代,没有什么怜悯一说,充其量,敌方的被俘者如果看起来有些气力,还可能会被编进辅兵营当作会说话的牲口使唤到死;其他人,生命如草芥。 固然有些人相信“杀俘不祥”,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将领在有意无意的纵容屠杀——他们希望借此带出一支嗜血的部队,从而为自己夺取到更多的财富与更重的话语权。 突然,关内冒出几缕青烟。 “不好,狗官军们在烧军资!”关盛云大喝一声,命令道:“破霄营,入城破敌!张丁龚德润,率众救火!”说完一马当先地率领亲卫营在关野火等马卫簇拥下驰进关门内。不敢怠慢的龚张二将迅速带着那些勉强还有些体力的部属跟着涌进了关门。 又是虚惊一场。 起火的不是武库和粮库,仅是道旁几栋临时充作救护站的草屋被点燃了而已。 函谷关只是关口,不是城池,武库、粮库和兵丁们的宿舍都在关墙下的堡垒里,那些临时搭起的援兵营帐则是沿着关墙展开去,道旁只有孤零零的几座草屋,郎中们用来熬药煎汤什么的。起火无所谓,大不了烧光拉倒,火势没地方蔓延,既阻不住追兵也毁不了物资。 关盛云疑惑地看着,想破头也不明白逃掉的守军为甚要点起这几处人畜无害的火头:难道狗官军里面竟有内应,点火放烟就是要通知自己打消疑虑快些进来? 不论如何,结合刚才的鼓声,再看看眼前燃烧的程度,显然官兵们离开不久。尽管至此战斗目标已全部达成,关盛云还是决定再扩大一下战果。 “破霄营,跟进追击!传令马队迅速跟上!刚锋营居中策应,振勇、霹雳营搜索残敌打扫战场!” 戚晓光等众人离了函谷关,向洛阳方向驰去,随着的是全部守军丁壮,管培中亲自压阵殿后。 孙富贵没行多远便被鼻青脸肿的金鼓队追上。 按照军法,战场遗失金鼓旗帜的处罚是“全队斩”。然而,被自己的友军将领抢去怎办军法上却没说——显然制定军法的大人们也没想到还有寇副将这么会玩的。队官在不到两个时辰之内被寇副将连坑了两次,为了保命,满脸委屈的跑过来找指挥大人哭诉。干涸的血痕混合了鼻涕眼泪再被衣袖一抹,金鼓队人人都成了大花脸,可惜锣鼓都被抢了去,否则远看便像个戏班子了。 实在无话可说的孙富贵摆摆手打发走他们,随后便听到鼓声激昂。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猜不懂寇知章在搞什么鬼,于是一路加紧了脚步快速向洛阳方向行去。 大约只隔了两刻左右,偶然回望的兵卒们便发现了关里冒出的黑烟。恐惧蔓延开来,队列乱了,很多人拼命向前路挤去。幸亏王府护军一直由孙富贵管培中等人带着,军纪很是不错。百总旗官们挥舞着皮鞭刀棒,费了好大力气勉强镇住了骚乱。 听到后队的骚乱,戚晓光孙富贵等人也回头观望。戚晓光向孙富贵问道:“孙将军,你觉得寇知章(注意,这里戚晓光没有用寇知章的表字“勤思”,显然语气十分轻蔑)能的,这会儿火势应该大得多了。末将也不知道这厮在搞什么鬼。” 二人在前面说着话,走在队伍最后刚刚弹压住骚乱的管培中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很多声音在喊:“闪开、闪开!”。刚刚看清来人,这伙人已驰到近前,径直蹚进队伍里,引起一阵骚乱。 不多久,戚晓光再次听到身后动静不对,一片嘈杂和抱怨声,回头望去,十几名骑士正在奋力挤过队伍,为首一人青衣小帽,不是寇副将还能是谁? 瞬间面如死灰的戚晓光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前行。不多时寇知章等人赶了上来,跟在戚晓光身后。只听寇知章得意洋洋道:“府尊大人,末将刚才擂鼓示威,此乃疑兵之计。此刻贼人想是心胆俱裂,我军自然更加奋勇。末将担心大人安危,特赶来护卫!” 戚晓光刚刚“哼”了一声,正想开口羞辱一下寇副将这么快就换了便装,只听被吓了一大跳的孙富贵吼道:“你敲了鼓,一个人都没派出关去?” 寇知章坦然道:“派人?哪里还有什么人?大家不都在往洛府撤么?” 孙富贵指着函谷关方向再次惊道:“那火是你放的?” 寇知章嘿笑道:“当然!咱爷们儿撤退时把道旁的草屋点了,可以把贼兵多阻一会吧?” 孙富贵大喝一声:“猴子,你保护几位大人快速撤往洛府。其他人跟俺留下拒敌!” 戚晓光忙问:“孙将军,你这是做甚?” 孙富贵急匆匆地说道:“大人,这是催命鼓啊!苦战的官军以为有援军,手底下都会歇一歇,等援军上来、贼人则一定会加速进攻,要赶在援军到达以前解决关外的我军!那火更是催命符!贼人本一定会怀疑我军会不会在关内布下伏兵,会在关前犹豫一阵、进了关也要派斥候探马详加搜索后才会追击……这倒好!来不及解释了,你们快走!”言毕,勒马回身大喊,“传我命令,王府护军占据官道两厢备战,其余人快跑!” 本来蜿蜒在官道上的队伍已被寇知章从尾到头地蹚了一遍乱得一塌糊涂,孙富贵的亲卫们只得骑着马沿着官道两侧努力地择着能下蹄处呼喊着传递命令,有的陷在人流里,索性下了马,攀到丈许高的山壁向后跑去。这下子更乱了,人们乱哄哄地挤着、推着、喊叫着,狭窄的官道很快便几乎卡死,水泄不通。 寇知章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喃喃地说了一声:“末将去为大人探路。”说完打马扬鞭,带着十几名亲卫绝尘而去。 孙猴子恨恨地望了一眼寇知章等人的背影,重重地向地上“呸”了一口吐沫道:“尻批养的!大人,您几位也快走吧。” 话音未落,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大乱——本来有序走着的人流先是见到后面赶过来一队骑兵从身边硬挤过去,随即便是孙富贵的亲兵们大呼小叫地传令止步,备战迎敌……几千人中既有王府护军,也有洛阳卫所兵,还有两地的丁壮民伕,互不统属的人群混杂在一起,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不仅函谷关丢了,贼人更是追来了!官兵民伕们猜测着,恐惧着,悄声交谈着,流言越传越夸张,终于,有个家伙喊叫起来,于是乎“敌袭”、“贼人追上来啦”、“快逃命啊”的喊声此起彼伏,人们相互推搡着,踩踏着,哭喊着,队伍彻底失控了。 章节目录 第92章 奇兵 第92章 奇兵 “喔喔喔……” 高藤豆被报晓的鸡鸣声唤醒。 揉揉眼睛,环顾了下四周,发现自己竟睡在床上,高藤豆一时有些迷糊。待看到身旁蜷曲着惊恐地偷看着自己的女人,方才慢慢忆起身在何处。小腹中再次升起一团遇(错别字)火,一翻身便又将女人压在身下…… 待到高藤豆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嵩县知县的卧房,恰好撞见对面西侧师爷房里走出的尤福田,二人相视而笑。 按照军师大人的计划,屯兵新安的关盛云兵分东、南两路。军师罗咏昊坐镇新安策应,关盛云亲率谷白桦、龚德润、张丁等四个营是东路军,攻击函谷关。这一路是佯动,目的是吸引河南府与全豫省的官军向洛阳方向汇集。因此,能打下函谷关兵锋直逼洛府效果固然最好,打不下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借机抽空豫省各府的兵力即可,所以关盛云一直在磨蹭,为南路军争取时间。南路是高藤豆领军,三个飞兽营加上尤福田的两个营以及国清林的万余辅兵,以小师爷罗世藩为引导向南直插而下,要在伏牛山为大军建立前进基地。 宜阳在新安的正南方七十几里。罗世藩提前探过,路挺好走的,渡过洛水便是。 由于关盛云的大军直到攻克渑池时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小师爷以游学士子的身份探路,并没有引起沿途各地的警惕。但大家都知道,大军过境的话,消息肯定瞒不住,尤其是要在宜阳北门外渡过洛水,一定会有人顺流东去跑到洛阳报信。那样肯定会大大影响声东击西的战略部署效果。所以,从新安出发后,高藤豆兜了个大大的弧形,先行军至西南一百三十里的福昌,远远地绕过了宜阳。 这一路翻山越岭的最辛苦。不过有国清林的一万多辅兵做保障,携带的必要物资又很充足,大部辎重都留在新安,急行军的高藤豆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 福昌是个南毗洛水的小镇,顺着水路向东到宜阳还有六七十里。罗世藩带了几个卫士,没费多大劲儿便把河里上下游两三里的舟船尽数骗到手,所以直到高藤豆部尽数渡过,宜阳方面对南路军还是一无所知——洛府函谷关那边更是完全蒙在鼓里。 从福昌到嵩县一百五十里。这一路高藤豆没再掩藏行踪。行军而已,物资很充裕,沿途不需要烧杀抢掠。那些乡下人猛然见到大军肯定会大吃一惊。不过惊吓之余,只要别搭理他们,定下心神后都是远远好奇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经过。莫说大军除了引导旗没打出什么旗号,就算打出来,种田汉有几个认字的?他们不可能辨得出是兵还是匪,充其量只会回家跟婆娘或邻居吹牛看见大军好威风,绝不会有谁吃饱了撑到去给官府送什么信。 到了木册镇(今穆册乡)就简单了,除了抢来的舟船,国清林驾轻就熟地打造了百十个筏子,顺着高都川一路把物资载到嵩县城下——尤福田的天一营已经有了相当多的航行经验,派一个步队猫在舱里掠过嵩县,向北直接驶进伊水,在总攻前便掐断了县城通往洛府的水路交通。 由于南路军动作快,嵩县知县严卨(音“谢”——不是我故意写冷僻字,而是写河南便联想到岳飞,顺便想让读友们以后无论去汤阴游岳王庙还是杭州拜岳王坟,看见跪像骂几句时能叫出“万俟卨”这个名字——对了,“万俟”这俩字这里要读作“末齐”,这是个复姓,千万别念“万四”哈)前一天刚刚派了二百丁壮去洛阳协防,转天高藤豆就到了。 此时的高藤豆再也不是连神木那种旮旯县城的土墙都怕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匪,完全没把嵩县放在眼里,因而只是派出飞虎营的两个步队,甚至没披铁甲,仅仅是仪式感地套上半截皮甲,搭了木筏径直驶到嵩县北门。甫一靠岸就在两个城门老卒的目瞪口呆中嗷嗷叫着冲杀进城去。 严卨只是通过公牍往来知道有大股贼寇在攻击洛阳,突然见到几十名“歹人”杀进县衙,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砍翻在地,到死都不知道行凶的竟是洛府正要大家合力进剿的那股贼寇。 平日里有关盛云罗咏昊压着,高藤豆和尤福田没怎么敢乱来。现在是自己独当一面,安排好了四门封锁,二位便拉着罗世藩一头扑进县衙。二人的亲卫们早把县太爷的小妾和使女丫鬟圈在一处候着。一肚子坏水的罗世藩自也不是什么圣人,但他却绝不会像那帮山贼似的饥不择食,笑着拒绝了二位的美意,离了衙门到街上闲逛,这二位便各自扯了个女人拖进房里……二人的亲卫们当然上行下效,没分到女人的便冲到外面去找。 在县城里嵩县算个大县——洪武年间才由州降为县。但再大也是县城,一下子涌进来一万五六千如狼似虎,遭受的蹂躏可想而知。 这次孤身探路之前,罗世藩一直是自由自在,一个人到处随便溜达。但等他回到新安,关盛云越想越放心不下:在大军里随便跑当然没问题,但下次再这么孤身跑出去,离开大军的保护,兵荒马乱的,万一少军师有什么闪失,可怎么跟军师交待啊! 这位少军师的聪明才智自不必说,尤其是那副读书人的做派,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别看大军足足几万人,任谁都学不来。这在打探军情方面可是非常宝贵的技能。本朝太祖爷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户籍路引制度,普通百姓哪怕到邻县走亲戚,没有路引也会被当作不稳定因素抓进大牢、唯独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以游学的名义四处随便逛!因此,这位少爷以后一定大有用武之地。于是,关盛云打算从自己的卫队里给少军师挑几个好手做护卫。 罗咏昊也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脑瓜超灵,不过论动手,抡刀子打架那可是真不行。因此也没谦让,便让儿子收下了大帅的美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哦,好吧,四肢发达、同时简直就是没脑子的关建林平日里除了义父,就服罗世藩,交情不是一般的好,挑了四个身手最棒的手下送给兄弟做随从。而且和蔼可亲地一再叮嘱:若是少军师有个什么闪失,你们几个就等着被大卸八块吧! 首战告捷。 前日天傍黑时,洛水里摆渡的船夫老苗子有点郁闷,一整天没几个人过河,也没网到几尾鱼。心里咒骂着正要在南岸歇下,发现有个长衫士子带了几个家人在北岸招手,马上开心起来。这类客人比平常那些一个铜板都要争执半天的乡下人可好骗多了,一会船到河心可得多敲一点! “来了来了!”老苗子嘴里忙不迭地应着,边美滋滋地把船解了缆向对岸划去。中途老苗子又感到有些惋惜:可惜啊,如果这位秀才公没带家人就更好了!哪怕只带一个书童呢。若是那样,等下船到河心,先抽冷子一刀把书童砍了,再问一句“相公您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是让俺一刀砍死再踹河里还是爽快点自己脱光衣服跳河呀?那可就发了大财了!这等事老苗子可没少干,每隔一两年总能碰上一桩,而每一次都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个把月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老苗子正嘬着牙花子懊恼,没想到几位刚上船,那个满脸和气的小相公冲自己一乐,几把雪亮的刀子就架到脖颈上了! 其实老苗子不是第一个上当的:此前此后不久的时间里,上下游沿途两三里的摆渡人都遇到了一模一样的情况。 第一次亮相便随着读书人打扮的少军师诓了福昌所有摆渡立下一功,各人心里都很得意。不过,进了嵩县后,这四位的好心情受到了很大影响:眼巴巴地看着众人抢东西睡女人,小主人不发话,谁也不敢造次,但心里那份急切早已溢于言表——大帅的亲卫,身份地位自不必说,放出去到军中最起码也得是个百总官,可现下混的竟连个辅兵都不如! 鬼精鬼精的罗世藩怎么会看不出这几个军汉的心思?淡淡一笑:“你们随意自己去逛逛吧,不用跟着我,现在这里很安全。” 听到这话,有个家伙如蒙大赦刚想跑开,被领头的孙春龙一瞪,只得满腹委屈地悻悻收住脚。孙春龙比其他几位多了点心眼,知道如果扔下少军师自己快活,万一出点什么岔子,说不得几位都得被丑凶丑凶的关建林杀了抵命、就算啥事没有,以后被关队长知道,每人一顿毒打铁定是逃不脱的。所以躬身道:“小师爷您说啥呢?卑职几个跟定您啦!”随即又嬉皮笑脸接上一句:“俺们知道跟着小师爷吃不了亏。小师爷您也别脸皮太薄,您看上哪个言语声,余下的事交给俺们几个!” 罗世藩又笑了笑,没答话,在城里信步走开去。 章节目录 第93章 惨祸 第93章 惨祸 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好在高、尤二人早有命令:不得无故杀人,更不得纵火,故而没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 乱兵们都是沿着大街开抢,不久前罗世藩探路时并没有进入嵩县,此刻进了城也是瞎溜达。凶神厉鬼般抢劫的乱兵们见到少军师,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讪讪地陪着笑行礼。罗世藩也只是点点头,脚下却不停步,对身后再度响起的喧杂声充耳不闻。待见到一条不怎么宽敞的胡同没有乱兵,会心一笑,抬脚走了进去。 孙春龙等几人都是没进过几回城的土包子,见状一怔:那么热闹的大街不逛,少军师为啥要钻两边都是高墙的胡同?不过,少军师既然进去了,自己也得跟着。 行了几丈远,见到两扇深棕色的大门——因为凹在门洞里,胡同外面若不是十分留意便完全看不到。孙春龙等不由得一咂舌:果然是神机妙算的少军师,这里一处深宅大院的,可比费劲巴拉地沿街抢十几户收获都得大得多! 没等众人砸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家人胆战心惊地行了一礼:“好汉,哦,不不不,大王们请。” 罗世藩冲老家人笑了笑进了门,一个身穿大襟宽袖长衫,头戴方巾的老者已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弓腰候着,身旁跪着一个同样一袭长衫的公子。见到众人,老者念叨着“大王饶命”,作势便要跪下去。罗世藩上前一把搀住,口中言道:“老先生不必如此。”老者偷眼瞧去,见领着几位凶神恶煞的竟是个翩翩公子,心下略宽,仍是行了一礼:“老大王,哦,不是,小大王……” 罗世藩摆摆手:“敝姓罗,不是什么大王。” 孙春龙扯着脖子嚷道:“这是我家大帅的少军师大人!” 老者再次一揖到地:“罗军师大驾光临,请恕小老儿怠慢之罪啊……” 罗世藩道:“敢问老先生贵姓?” 老者忙道:“免贵,免贵,小老儿姓齐,贱名立伦,”说着向地上一指,“这是犬子齐士怡。快来见过罗军师。” 齐士怡忙再次趴下身去,叩头道:“见过罗军师。” 罗世藩作势避开,继而伸手去拉:“齐老先生和令郎都是读书人吧?见官不拜,更无须对罗某这个误入非途的土寇行甚么大礼。罗某只是路过,讨杯茶喝而已,老先生不必害怕。” 齐立伦忙向正堂一引:“罗军师请,请。齐福,你招待好四位好汉。” 罗世藩回身冲孙春龙点点头,迈步向正厅走去,身后是齐立伦父子弓着腰陪着。老家人齐福引着四位到厢房不提。 喝着茶,不咸不淡地聊了阵,没等酒席摆上罗世藩已把齐家的大概知道了七七八八。齐立伦的父亲老老齐曾做到过两淮的巡盐御史。别看品级不高,这可是个肥缺,因此家境颇丰。后来因为朝中靠山在“大礼议”风波中不认同给皇上认个新爹,不久被前朝首辅杨廷和借故拿下。大树倒了,老老齐为了避祸索性辞了官回家养老。那时官场上内斗不成文的规矩是见好就收,还没发展到后来东林和阉党“认输不行,咱俩总得死一个”的死缠烂打魔障中。既然主动让出了位置,杨阁老们也没有太过深究。齐立伦中举后,因为老爹看多了朝中大臣们的勾心斗角,家道也殷实,便没再参加科考。齐士怡是个秀才,也打算乡试后就此止步。 这期间,外面乱过几次,胡同里终于进来了乱兵。大门不时被砸得乒乒乓乓令人胆战心惊的响,不过,有厢房里的孙春龙等做临时门神,乱兵们口口相传,后来就再没人骚扰了。 不一刻,晚餐摆了上来。虽不能说山珍海味,倒也丰盛,鸡猪羊肉自不必说,一道“蹄膀扒拳菜”罗世藩吃得赞不绝口,于是问道:“齐老先生,请问这是何菜,味道如此鲜美?” 齐立伦尚未搭话,齐士怡拱手答道:“回军师,这叫‘拳头菜’,乃是本地特产。其型如拳,味道鲜美,且最是滋补,号称山菜之王。每逢春季采收,用滚水烫过再晒得干透便可收起留待食用。产量不多,所以比猪羊肉还会贵上一些哩。” 罗世藩赞了句“齐兄博闻”,又夹了一筷子。随后叹道:“想不到贵乡竟有如此美物,可真是宝地啊。” 没想到齐立伦叹了口气:“唉。再好也不过是山野菜罢了。若在以往,老朽每年都会存个几十斤。这东西又耐久放,自可以给罗军师奉上些个。罗军师保全敝宅的大恩,岂是些许野菜所能报答。不过,不瞒罗军师说,近两三年,这东西已经近乎绝迹,桌上这些,已是老朽最后的存货啦。” 罗世藩闻言问道:“莫不是官府强征了去?” 齐士怡忿忿道:“若是官府征去倒还好了,毕竟是落进人嘴里。都被白白糟蹋了,便宜了畜生!” 罗世藩一怔,正在琢磨这家伙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指桑骂槐,没想到齐立伦闻言,两行泪水竟涌出眼眶,顺着皱纹和胡须滴落下来。 齐士怡见状忙起身道:“爹爹,孩儿知错了。又勾您伤心了。” 罗世藩虽不明就里,但见状心知这是齐家私事,不便深问,正想找个由头岔过去,没想到齐举人竟离了坐,向自己跪了下去。慌忙离座相搀:“老先生快快请起,有话好说。” 齐立伦没有起身,一双浑浊的老眼竟泛出光芒,直勾勾地看着罗世藩言道:“罗军师,贵军行止老朽自不敢妄加揣测。然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贵军可否南进南阳府?” 若不是经过这一节,罗世藩肯定会勃然大怒:谁知道这老家伙安的什么心!不过毕竟这位少军师本就满肚子鬼主意,谈了这么久,齐家父子俩什么情况已经了然于胸,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为了进一步探听虚实,于是故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阴森森地佯怒道:“齐老先生莫非要效范文正公(范仲淹),‘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要给朝廷立个新功不成?” 正在搀爹的齐士怡慌忙一并跪下:“军师大人切莫误会,小人用性命担保,家父绝无丝毫歹意!方才谈到拳头菜,无意触及敝父子切肤之痛,无心之论,有感而发,冒犯了军师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则个。”说着话,叩头不止。 罗世藩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放轻了些语气道:“既然如此,二位请起来说话罢。不过,来龙去脉要讲清楚些,刺探军情,可是杀身的大罪。” 齐立伦复拜了拜起身,长叹一声:“不瞒军师说,老朽本有一儿一女。”一指齐士怡,“犬子还曾有个姐姐。” 齐士怡接道:“阿姊才智远胜在下,加诸聪敏好学,未出阁时经史子集便悉熟于胸。家父无心仕途,爱如掌珠。奈何阿姊是个女流,若是男儿身,当早已名扬洛府。后来,嫁到南阳府骆宅。那骆家倒也算书香门第,没有辱没阿姊。没想到过了两年,糟了蝗灾,颗粒无收,饥民遍野。那南阳知府钱玉川一心表功,受灾之事不仅强压不报,这厮竟向朝廷表功,说甚么圣君修道,感动上苍风调雨顺田获大丰!不仅备荒粮、口粮全部当作田赋抢了去,更是把种子粮抢劫一空!最为不堪的,每日清晨竟派衙役与里正挨家查验粪便——不知军师大人是否知晓,人食草根树皮,其所遗若羊矢(通假字)之黑色颗粒、食粮则色黄……若见人遗为黄,家即拆屋掘地搜粮,人则无论老幼捆绑吊打,惨状卒不可言。有人不堪其辱,且欲全其家,竟有自剖其腹以证清白者,诸吏大笑而去,任其辗转呼号于血泊……” 讲到这里,罗世藩几欲拍案而起。只听齐立伦唏嘘道:“小婿本亦是个举人,上书府衙为草民请命,没想到竟被污谋逆!先是夺了功名,复判了抄家入狱,妻女入官!小女为免辱,悬梁自经而死。” 罗世藩咬牙切齿道:“狗官!那百姓们难道就不懂得做个鱼死网破么?” 齐士怡睚眦欲裂地恨道:“鱼死网破?若我说,这帮愚民,比狗官更为该杀!” 罗世藩奇道:“齐兄,此话怎讲?” 齐立伦垂泪不语,齐士怡切齿道:“那愚民苟延残喘,肚里尽是草籽树皮,照理说本该知道元凶大恶为谁,然皆像被猪油蒙了心肝。狗官钱玉川为蒙蔽乡野愚民,偶见有野猫扑食蝗虫,便说山精鬼魅托身与野猫,要食尽蝗虫,救民于倒悬。于是所有愚夫愚夫,视山猫豺狈为神,竟为之建祠,每日焚香跪拜,祭之拜之者不绝于途!自是起,不仅每逢春季将拳头菜采摘一空,供之于山野,更有将活人为祭者!而今之南阳,人皆兽形,面如槁木,已如鬼蜮尔!” 听了这番话,罗世藩已是满腔怒火。察言观色,心下知道大半为实,但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再问道:“依尊父子之言,这南阳城里竟没有一个明白人了么?” “有过的,譬如小婿。”齐立伦言道,“几年下来,已都被钱玉川找各种借口杀绝了。那厮本想借此平步青云,然把南阳搞得百里残破,无人接手,也只得继续把这知府一路做下去。不过,从亚中大夫而正议大夫,而通议大夫,再正奉大夫……荣衔可是一路加了上去!” 齐士怡继续道:“这南阳府,可谓豺狼当道、遍地蛇鼠。在下只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若是能报大仇,纵是粉身碎骨亦是无憾!” 罗世藩犹疑道:“狗官自是当诛,我想那些乡野愚夫,纵有可恨之处,也属受其蒙蔽者,似不应一概而论吧?” 齐立伦瞠目道:“小老儿斗胆,军师大人差矣。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穷山恶水,蒙昧无知自是情有可原。若是单纯蠢笨,老夫恨意断不至如此。今日老夫豁得丢丑,与军师大人分诉个明白。军师可知小女自经后,境遇如何?” 罗世藩茫然道:“人都死了,还能如何?” 齐立伦切齿一字一句道:“军师大人,您错了!那般畜生,多是光棍无赖子,从未见过女子。小女未及下葬,这班无赖纠合在一起,竟将尸身扒个精光,百般凌辱后开膛破腹扪阴割乳,最后曝尸于野!待犬子闻讯赶去,早已寸骨无存!可怜我齐家世代书香,竟遭如此惨遇!军师大人您说,这些事,难道也是那狗官教的不成!” 齐士怡接口道:“我那姊夫,既有功名在身,家道殷实,纵那钱狗官再胡来,本也无损自家分毫。然为愚夫愚妇慷慨请命,被抄家后,竟被那班为之请命者活活当街捶杀了!那班畜类,腹里食的是野草树皮、口里念的是山猫豺狼邪神、偶有明白人试图劝导则竞相出卖!更有甚者,那班畜生不如的东西,为了表示对邪祟的尊崇,不仅在邪祠将劝导者活祭,将亲生呱呱幼儿杀以为祭邪神者亦在在有之!” 听完这番声泪俱下的分诉,罗世藩早出离了愤怒,离座郑重道:“齐老先生,齐兄,照理说,您是缙绅,罗某是匪类,本该势同水火。罗某今日方知此等人神共愤之惨祸,日后如何现下姑且不论,但这事,便落在罗某身上。罗某在此立誓,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章节目录 第94章 长谈 第94章 长谈 吃过饭,齐士怡借故退下。待齐福上过茶,齐立伦东西南北扯了几句不着边的话,再次起身向罗世藩拜下:“军师大人救命则个!” 罗世藩故作惊讶道:“老先生快快请起,有话好说。” 齐立伦凄然道:“军师大人,您莫疑老朽别有他想。贵军声势浩大如斯,神兵天降敝县,断不至于是为形势所迫,自当另有玄机。穷乡僻壤,亦难供养大军久踞,且环城皆山,虽一时无虞,终非长久之计。老朽愚钝,妄自揣摩,贵军不日或东或南,不知可中一二?老朽斗胆多言,军师大人切莫生疑,老朽后面还有话说。” 罗世藩前日孤身为大军探路,走到嵩县就返回新安了。至于下一步大军行止,父子俩原打算是到了嵩县再做计划——那个交通全凭两条腿的时代,二三百里路已经是勘察的极限了。听到齐立伦如此说,鬼精鬼精的罗世藩心知是个好机会,不动声色的鼓励道:“老先生请直言便是了。” 齐立伦道:“敝县向东为汝州府。成化(明宪宗年间)前为南阳府所辖散州,后升格为豫省直隶州。名虽为州,然较诸各府,物产、幅员并不稍逊。贵军若东进,当首至伊阳(今汝阳),后沿汝水至汝州(今临汝)、再后,或郏县,或宝丰。若向南,则须废些周章,两三百里没什么像样的县镇。” 罗世藩略带疑惑的问道:“那……老先生的意思是建议我军东行?” 齐立伦忙双手齐摇道:“可不敢!贵军行止老朽绝不敢置喙,军师大人切莫误会。老朽久居于此,周边地理尚知一二,知无不言,军师大人您权且做参酌便好。” 罗世藩淡淡一笑,知道齐立伦后面肯定还有话,因此并未接话。 齐立伦继续道:“向南也并非一无是处。两百里外便是白河镇,有淯水蜿蜒而南,直抵南阳。” 罗世藩释然道:“哈哈,老先生还是想我军去一趟南阳啊。” 齐立伦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老朽确有一己私念,原委方才已对军师大人和盘托出。不过,以老朽想来,豫省地处中原,历朝均为四战之地;那汝州府又居豫省中心,紧傍省府开封。贵军若是东进,免不得战事迭起。恐非上策。” 罗世藩奇道:“老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军入贵县,所作所为罗某心中有数。即便是贵宅,也是免不得搅扰。如果说您是信了罗某可代为替令媛雪恨便如此赞画相助,罗某却不是三岁小儿,恕难全然相信。” 齐立伦再拜道:“军师大人说的是。军师大人年纪虽轻,言谈举止绝非常人可比,慧目如电不怒自威,老朽断不敢欺瞒阁下。老朽便即剖明心迹,军师大人自知老朽所言非虚。” “家严郁郁而终,遗训严禁齐家子孙再涉官场。老朽痴活半纪有余,天生愚钝,却也早已勘透了这世道。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行为正直+仗义执言);邦无道,危行言孙(自己行为正直+少说话。‘孙’同‘逊’)’、又曰,‘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前有五柳先生(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流芳,老朽对庙堂,也真说不上还存摧眉折腰存甚么事权贵之心了。尤其是前些年,咱们河南府,也真出过一次较大的乱子,说来让人寒心。先皇征辽东不利,杜(松)王(宣)赵(梦麟)三将溃卒败后西归,州县皆不供粮,溃兵大哗,抚臣张胤祧(张我续)率兵击之,斩首三十余级,奏曰击贼大捷!军师大人您说,这些人,当真能算贼么?朝廷用兵时你便是官军、用后则弃之如敝履——若不愿做安安饿殍,你,则便是贼寇了!就拿军师大人您来说,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气质非凡,老朽斗胆,若非正途无望,岂会有今日之遇?唠叨这许多,是为了让军师大人相信:老朽对所谓庙堂,并无一丝非要以身相殉的念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深深地打动了罗世藩。是啊,天资聪颖,而且饱读诗书,年轻人的美丽梦想哪个不曾有过?却被塞北苦寒的风沙吞噬打磨得干干净净。想那关大帅本身,不也是堂堂官军么?正常人谁不愿安安稳稳的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还不是被这世道逼的!罗世藩轻叹一声,起身对老人行了半礼:“老先生莫再以大人相称,罗某年轻,实不敢当。” 双方谦逊了几句,齐立伦继续说道:“老朽对庙堂心如死灰,对贵军也非如盼甘霖,如此多嘴,毕竟还是为了自家,尚请罗军师恕罪。” 罗世藩笑了:“理所当然。老先生尽管直言,罗某心里有数的。” 齐立伦垂首道:“老朽愿献上犒军银千五百两,恳请罗军师保全敝宅。” 罗世藩有些不好意思:“惭愧。分文不取,罗某无法和兄弟们交待、尽数取了,也当真厚不下这份面皮,愧对老先生的款待。取半吧,我拿八百两,您也莫再推辞。这两天我便在您这里叨扰两三日,临走时我会留个字条,您存好。再有队伍过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齐立伦一乍舌:“往后还会有大军过来?” 罗世藩笑了笑没接话,再问道:“可否麻烦您再详细讲讲周围的地形?” 齐立伦忙道:“自然,自然。麻烦不敢当。军师不问老朽也要讲的。” 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大致勾勒起来,“咱这里北面偏东有两山,一为九皋山、一为陆浑山,属于伊阳、伊川与嵩县三县交界。西北是高都川,再前面翻过女几山是永宁县(今洛宁)。西南是三涂山,在伊水北岸。向南,则是伏牛大山。出城不远便可见到汝水,顺流而下便是汝州府的伊阳、逆流而上,则进入伏牛山脉。行到汝水源头,西南不远是白河镇,那里是淯水(今白河)的源头。从敝县到白河镇约两百里、从白河镇沿河而下,三百里左右,便直抵南阳府。从南阳沿淯水再向南,西为潦河东为棘水,约两百里后汇于新野(齐立伦记错了,棘水并未在新野汇入淯水,而是进入湖北境内后才并流),过了新野,便是湖广了。老朽只知道淯水直抵襄阳府,那里的情形却当真说不上来了。” 罗世藩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齐立伦画出的轮廓,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在陕州认真看过的豫省舆图,两下里相互印证对照着。良久,长出了一口气,展颜拱手道:“多谢老先生了。您帮了我军大忙。如果不出意外,令媛令婿的大仇这事,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齐立伦忙再次谢过。双方复又闲扯了几句,各自歇下。是夜,齐宅里先后响起一两声丫鬟仆妇的轻声惊呼。不过,无论是齐家父子还是罗世藩,好像都没有听到。乱世,有时糊涂些反而更好。 嵩县被攻陷的第三天,高、尤二将向新安方向派出联络军使后,再次率军出发。五个战兵营在万余辅兵的支持下雄赳赳出南门,渡过伊水,向东南方向大踏步开去。当然,嵩县被洗了一遍,银库粮仓和富户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丁壮也被掳去不少。先是严卨征了二百人去洛府协防,再经过这一遭,留在小小的嵩县里的,已尽是些老幼妇孺了。随同众人一道被“强掳”去的,竟有齐士怡。不过,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过不多久,齐秀才会“趁贼人不备”伺机脱逃。嗯,不仅如此,还能带回一半左右的本地丁壮——这自然是罗少军师对齐老先生的一点心意。 大军离开,罗世藩却没跟着,与孙春龙等护卫依旧住在齐宅。几人深居简出,没在城里露面。显然,少军师在等关帅和罗咏昊。大军把县里的游民无赖全带走了,因此,往后的几天虽人烟凋敝,城里却也安静。 函谷关通向洛阳府的官道上一片大乱,人群拥挤着、哭喊着、推搡着、踩踏着向洛府的方向狂奔。尽管在孙富贵平日里认真的训练下王府护军表现不俗,听到占居两厢的命令后大都条件反射般地服从,奋力向两侧山脚、河岸挤过去,然而人潮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个体完全无法对抗,不少人还是被人流裹挟着,沿着官道向东而去。攀爬到山脚的护军们情况还好些,那些紧傍河岸的,不时有人被挤进波涛汹涌的河里。谷水本就不是一条小河,在函谷关这里,又有慈涧汇入,水势滔滔。敌前撤退不比正常行军,兵士们都没来得及卸甲,哪怕着的是皮甲,落到河里也会险象环生,至于铁甲落水,人基本上就完了。 幸好,殿后的是管培中的后队,两百余人勉强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纵队,沿着官道戒备着。不过东边人群的纷乱喧嚣声,时时撞击着后卫们的耳膜,各人心中都是充满惧意。撤的太过匆忙,拒马什么的倒是带了些,但都在前面的队伍里,突然间大乱起来,赶车拉车推车的丁壮们把这些大家伙扔下就跑,不仅阻敌指望不上,反而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没有辅兵的支持,战兵们更不可能临时构筑栅栏等工事,好吧,就算想做也做不了——锤子镐头锹铲也都在前面丁壮们手里,战兵的手里只有刀枪。连大盾都没有几面的后卫们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回不去洛阳了。 战场是最好的学校。以前从未亲历过真正战争的高级将领孙富贵,终于明白了一个连关盛云部的中下级军官都知道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识:敌前撤军,仅仅留下敢战的战兵部队断后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足够数量的辅兵和器材做保障。 学费是几百条人命。 章节目录 第95章 追击 第95章 追击 在后面追击的关盛云部,其实走得也并不快。 破霄营从新安城里开出来时已是下午,为了尽快接应张丁的佯攻部队,全营披甲就这么一路大踏步冲到函谷关前。虽然没有直接投入战斗,每人一身铁甲,手里拿着武器背上背着圆盾怀里揣了一日粮腰际还挂个水葫芦人均负重都是五六十斤,到了关前刚结好阵又收到追击的命令,这一路强行军下来,各人体力消耗都非常大。 不过他们的状态比刚锋营还要好些。关前替张丁解围的主力是贾遛子做临时营官的刚锋营。因为怕落在破霄营后面被谷白桦抽嘴巴子,贾遛子率队跑得飞快。同样是披甲冲锋,跑步前进比大步走消耗的体力要大得多,而且还小打了一仗,砍了不少人,很多营兵怀里鼓囊囊地揣着战利品。现下里跟在破霄营后面两里左右策应,全凭一口气和兴奋感撑着,换做平时,早该东倒西歪地就地歇下了。 马队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新安到关前十多里,来回全速冲了三趟全歼了官军马队,尽管现在还能跑得动,但塞北边军出身的将领们都知道,该让战马歇歇了。马匹的耐力很有限,你当然可以一天策马跑上三四百里,或者在战场上短时间内让它全速冲击一两个时辰,但随后的几天必须让它静养恢复体力,否则,大概率会死掉。草原大漠里,草原狼群围猎野马群便是这样的体力消耗战。论瞬间速度草原狼绝追不上野马,但耐力却好得多。每到年景不好,没那么多黄羊野兔田鼠可供捕食的时候,草原狼们便会聚拢到一起,组成一个规模达到几百上千甚至更多的超大狼群,围猎马群。这便是令大汗都闻之色变的狼灾!狼群会通过长嗥彼此联络,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驱赶着野马群一路狂奔。前面的两三天野马会把狼群远远甩在后面,但狼群会凭借绝佳的嗅觉始终辍着马群。同样是食草动物,有四个胃的牛会反刍,而只有一个胃的马,只能通过肠道尽可能吸收养分,消化吸收率不到20%,所以每天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进食,还要不停地喝水*。过不了几天,食水匮乏加上连续奔跑,马匹开始陆续倒毙,从这一天开始,草原狼的好日子来临了。 不过关盛云不怎么在意这些。追击战,其实速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始终给对方施加巨大的压力。从函谷关到洛阳四十里,狭窄的官道既不利马队纵横驰骋地砍杀,刀盾兵接敌的正面也太小,真正的厮杀战果毕竟有限——让惊惶恐惧的敌人精神崩溃,夺路而逃时自相践踏的混乱,效果反而会好得多。因此,别看这帮人走的没多快,故意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也不管前面的逃兵能否听得到,隔不多久传令兵便会攀上几丈高的岩壁放上几铳(此时关盛云部有限的几杆火铳都是做联络用)、各种烟花也是过一会儿便点上两枚让它们在高高的半空炸开。普通兵士们并不懂各种烟花组合的含义,但整出动静来热闹啊,于是走得兴高采烈。当然,关盛云本就是乱放的,吓得到吓不到官军尚在其次,这帮家伙自己看了真能极大地鼓舞士气。 如果是正常行军,官军的速度应该比关盛云快一些,毕竟他们有大批丁壮辅兵帮助携带物资。然而狭窄的官道上,王府护军、洛府的杂兵和丁壮们由于恐惧挤作一团,把很长一段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大大拖累了行军速度。因此,关盛云的追兵只走了半个多时辰,便遥遥望见前面几里外洛府官军的后队。 如果从空中俯视看去,四十里长的蜿蜒官道上,最靠近洛阳城方向,有近二十骑遥遥领先,离城也就四五里了,这自然是副将寇知章和他的家丁们。在其后五六里,是一支百来人的小队伍,速度也不慢,这是孙猴子在护送的洛府大小官员。再后面一些,稀稀拉拉地跑着一些人,这些是挣扎出人群的一些幸运儿。再后面五六里,是一大团拥挤不堪的人群,相互撕扯着纠缠着卡在一起,路上东倒西歪的大车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人潮的最东端,不时有几个挣脱出来的幸运儿,拼了命地使出最后的气力奋力向前冲去,而绝大部分人拥塞在一起,几乎辨不出这团人流有前进的迹象。道路两旁有一些刀枪甲衣的闪光,这是挣脱出人群的王府护军,在无奈地等人潮过去,然后再在官道上列阵阻敌。再向后两里左右是管培中的两百名后卫,全体止步堵着官道摆出了六七人宽的纵队,面向西方,等待未卜的命运。再向西面两三里,是衔尾追击的破霄营,兵卒们虽都有倦色,但士气如虹,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沿着官道两侧以四路纵队向管培中的后卫压过去。官道中间还留了足够的通道,供探马来回传递军情信息、发布命令。 时近黄昏,关盛云不急。早有登山瞭望的步塘回报,官军后卫只有两百人左右,自己的破霄营打垮这群惊弓之鸟要不了多久,而且,很快就能追上洛府的大队。不过,官军们自己堵在路上,破霄营也一样过不去。正在思考,身后响起一阵急骤的蹄声,勒定战马回望过去,是坐镇新安的罗军师的一名亲卫。等亲卫驰到近前向关盛云传达了军师的建议,关盛云哈哈大笑:“军师实在了得!你回去转告军师,本帅这便依计而行。路上告诉谷白桦,让他把弓箭手全调上来。” 破霄营在距离管培中后卫纵队半里左右停了下来。纵队中段勒马道旁的管培中知道,贼人们这是在恢复一下体力,过不了多久,便会发动冲锋。不过,虽然凶多吉少,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完成阻敌的任务:虽然没有拒马,路上已好歹堆了些临时砍下拖来的树枝做掩护和障碍,道路就这么宽,守起来不会很难。天色已经渐渐发暗,只要能坚持半个多时辰,便全黑了。无论官军还是贼人,大多数都是瞎子一样的夜盲,混乱中被身旁的兄弟砍倒的机会甚至比被敌人伤了的还要更大些。这种情形下,贼人也只能止步收兵。 东面的嘈杂声丝毫没有减弱,显见人群还拥在一起,孙指挥的后援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只要能坚持到天黑,贼人停下来,绝大部分洛府的人总能跌跌撞撞地跑回去。至于自己,那就听天由命吧。武人么,战死沙场,迟早的事。管培中在马上挺直了胸膛,大喝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让狗贼们看看,咱们寿王府的护军都是好汉!”纵队里的兵卒们精神一振,响起一片彩声。 然而还没等彩声停歇,有人发出一阵惊呼。顺着其手指的方向看去,东面孙富贵的主力方向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后卫纵队里的王府护军们一片哗然。 不好! 怎么会后院起火?莫不是已然被贼人抄了后路? 不对啊!函谷关去往洛府只有这一条道,若是如此,莫非贼人们是长了翅膀从头,你想养一只狮子等它长大了吃肉——在它长到能给你提供100斤肉类之前,你可能需要用几千斤的肉类饲养它。 马也是如此。除了游牧民族,很少有人吃马肉。这是因为虽然同样是吃草,马的消化系统比牛羊差很多,后者会反刍,而前者只能通过肠道消化,相对而言食量太大,如果作为肉用畜,成本太高(马无夜草不肥,包括时间成本),所以大多只用作力畜,食用只是偶尔为之。从亚洲到欧洲再到南北美洲,饲养最广泛的是猪:食性杂、成长快、产肉量多、繁殖率高。 章节目录 第96章 夜袭 第96章 夜袭 关盛云当然没办法长出翅膀飞过管培中的头了半天,轻微脑震荡的管千总只顾着大口呕酸水,啥也听不明白。见状,一名传令兵牵了马,另二人不由分说,架起管培中向东面拖去。所幸天色已然黑了,又在队尾,大多数兵士们只顾着缩着头防箭,没几个人注意到管千总的离开。 四人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横七竖八躺坐在官道上的溃兵,绝大多数人只是漠然地看着——内心已然绝望,彻底放弃挣扎的人们对周围的一切再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已经逃进洛阳的戚晓光既没回知府衙门,也没去见寿王,而是连夜在城门楼上布置防守,此刻在望着函谷官道上远方若隐若现的火光发呆。早先见到后路火起,着实一惊,不过很快孙富贵的传令兵跑来告知这把火是孙指挥自己放来阻敌的,略放了心。此刻戚晓光不由得担心起孙富贵的安全:王府护军指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仅跟寿王千岁没法交代,这洛府的守卫又能指望谁呢,寇知章么?想到寇副将,戚晓光弄死他的心都有!本来安如泰山的洛府落到这步田地,毫不夸张地说,全是这货一个人的“功劳”! 就在不久前,自己这百来人将将入城时,竟看到有几人在撬城门前官道上的木板!前几日,城外已被自己组织民伕刨得沟壑纵横,通行全靠临时铺就在道上的木板,如果此时被撤了去,后面的人即使能逃过贼人的追杀,黑灯瞎火的也会摔了多半条命去。洛府不可能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把还在城外的知府大人坑了——嗯,除了那位!得到戚晓光的暗示,孙猴子冲过去,用刀背把几个家伙打得鬼哭狼嚎——他们是王府的人,别说寇混账,韦臬司也奈何不得的。见此情形,城墙上那顶副帅盔的红缨一闪而逝:寇混账已经又换回了戎装、见又闯了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约莫亥时过半的时候(晚上十点,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差不多相当于现在凌晨一两点的深夜了),戚晓光终于见到了狼狈逃回的孙富贵一行。跟着孙指挥回来的只有三百多护军,仅仅半天多一点的功夫,王府精锐折损了六成,几千丁壮凶多吉少,最重要的,人心士气一落千丈,人人自危。 洛府的文武官员一宿没睡,关盛云也是一样。 带着刚锋营弓兵赶上来给关盛云助战的还是贾连旺贾遛子。这倒不是他长于箭术,相反,这位山贼中的翘楚几乎没怎么摸过弓箭——而是因为这厮长了一双夜眼,而且有一双飞岩攀壁如履平地的好腿。论野战的战力,谷白桦的刚锋营甚至隐隐能压破霄营一头,不过谷蛮子一门心思认定打仗就是铁甲钢刀,一向瞧不起弓箭,别看刚锋营是个有足足六个战队的超级大营,弓箭手只是因为编制上的需要,勉强配了一些而已,只有五十来人。下午带队冲锋,贾遛子很是露了一把脸,听说大帅要夜袭,本着能者多劳再立新功的心理,贾遛子自告奋勇,带上弓手就赶了上来。 破霄营的弓箭手不紧不慢地压着王府护军的后卫射箭,刚锋营的弓手们有恃无恐地举火攀上岩壁,在官军头顶两三丈处往下射,不会射箭也同样瞧不起射箭的贾遛子带了两个家伙摸着黑在岩壁上一个劲地向前爬,边爬边观察,一直爬到官军纵队的中段靠后一点的位置,终于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东西: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怕不是得有五六百斤,一半多悬着,下面的土壤因为多年的风侵雨蚀被掏空了一大块,再下面只是一些黑乎乎的小灌木,没什么挡路的大树,黑夜里贾遛子呲着牙乐了。两个家伙在他的指挥下连挖带刨的一通闷头折腾,石头活动了,最后三个家伙合力一推,巨石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官道上王府护军都紧紧扎在一起扛箭,四五丈高的岩壁上滚下这么个大家伙,纵队一下子被拦腰扫断。伴随着巨石“噗通”一声滚落到谷水里,霎时间一阵鬼哭狼嚎。 有道是乐极生悲,贾遛子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若是白天,当然能看得更清楚,这种事贾遛子以前做山贼时没少用来对付搜山的官军。但现下是夜里,贾遛子只顾着把石头推下去,没想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塌方,三个家伙也跟着滑落的土石,一路直愣愣滚了下来,直落到官军纵队的中间!等几位收住脚站起身猛地发现,周围全是披甲的敌人!被石头砸死砸伤的十几个躺倒在地,其他的,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看呢! 天爷哟,怎么一脑袋扎官兵窝里来了?贾遛子差点被当场活活吓死!正目瞪口呆地傻站着琢磨自己马上会被乱刀分尸,没想到官兵们呼啦一声都跪下了,口里纷纷喊着:“大王,俺降了啊!”、“大王饶命啊!”。 没有军官的指挥,五六个时辰水米未进,精神体力本早已都达到崩溃的边缘,仿佛无穷无尽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飞过来把身边的兄弟射得惊叫不止,再被巨石声势骇人的横扫过纵队,几个丑凶丑凶的家伙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活鬼一样满头满脸都是土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王府护军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这个结果,关盛云也没想到。若是在野地好办:把降人集合起来,收了甲衣武器派个步队看住就好——可狭窄的官道上就不那么容易了!只得举火过来收了武器,命令这帮家伙沿着岸边就地趴下,让刚锋营开上来看着,破霄营继续前进去收容前面那几千被大火困在官道上的洛府溃卒。 关盛云骑虎难下,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谷白桦也头大如斗,别看才一百多俘虏,这么个地形也不好办。只有贾遛子最风头无两,那副小人得志挺胸腆肚的样子,咧着大嘴呲着参差不齐的黄板牙一个劲地乐,口沫四溅地吹嘘着。在火把的映衬下这厮看起来更丑了,谷白桦看了就来气——偏偏还不能把他怎样! 章节目录 第97章 攻洛 第97章 攻洛 孙富贵接回了管培中,让兵士们又往火堆里扔了些柴,随即这几百人举火,抛下大队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回了洛府。 关盛云这一宿宿在了官道上。一开始破霄营径直从降了的护军后卫旁开过去,关盛云还想给前面的大团溃兵再施加些压力,没前行多远,兵卒们体力也跟不上了,很多人脚下开始踉跄,虽然也是举火行军,还是不时有人摔倒。官道旁一边是山壁一边是谷水,关盛云琢磨了一下,还是见好就收罢,否则几千无路可逃绝望到极点的溃兵炸了窝逆向乱冲回来,破霄营也扛不住,于是下令就地宿营了。不过下午出发时各人都带了干粮和水葫芦,士气更不是一般的高,跟前面不远处横七竖八躺在道上听天由命的溃兵们自不可同日而语。将士们都没卸甲,相互倚靠着将就了一夜,天光刚刚开始放亮便再次整队出发。 经过半天加小半宿的奔波折腾,尤其是肚里没食,溃兵们虽然也歇了大半夜,精神变得更加麻木,披甲的早丢了甲,武器也扔了一地,见到破霄营开上来,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别说反抗了,连敢抬头的都没有。俘虏们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关盛云索性把破霄营拆开,每个步队押着几百俘虏,一路向洛府行去。官道上溃兵们丢掉的甲衣兵仗旗帜都堆在路旁,无人理会。辰时刚过(早七点),众人便走出峡谷,远远地望见了几里外洛阳城巍峨的城墙。 此时洛阳城外官道上的木板已被戚晓光等撤开,放眼望去,城前遍地沟壑纵横。关盛云勒马望了一会,不由得笑了:看来洛阳府准备得倒是充分,这情形,没有四五天的功夫,路是填不平的。正中下怀——军师传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假戏么,最好便真唱一番,把功夫做足了。于是传令下去:马队一分为二守住南北两端,各队看好俘虏,就地休息待命。 巳时未尽(不到上午十一点),身后的官道上喧嚣起来,又有大队人马开了上来。除了谷白桦的刚锋营、龚德润的振勇营,以及国清林带的千余辅兵,还有三千多新安百姓。罗咏昊把张丁的霹雳营和伤兵留在新安休整,其他人一股脑全派给了关盛云。不止如此,罗军师还运来了百十口肥猪,让大胜的兄弟们好好解解馋。 这下阵仗可就大了。俗话说,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为了给洛阳施加尽可能大的压力,从而更深的隐蔽南下的战略意图,关、罗二位当然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最最当务之急的事当然是开饭,炊烟袅袅的升了起来。破霄营与刚锋营的兵卒们卸了甲,舒舒服服地坐下,美美地喝着热腾腾的肉汤,边啃着软乎乎刚烙出的大饼边看着辅兵们搭建营地。城外的官道已是一片狼藉,所以不必担心官军逆袭,因而只要搭起帐篷就好,营墙壕沟什么的一律不需要建。 辅兵们吃得也不差。国队长带来的这一千多人都是辅兵中的骨干,总数也有限,没必要非得做两样饭,战兵们吃啥辅兵就吃啥。 新安百姓们则惨了些:野杂菜汤配杂粮饼,荤腥是想都不要想的。不过,除了干活儿时手底下慢了可能挨鞭子,这种饮食跟平日里相比还是好了一些——平日里可不能保证顿顿有干粮吃。 最倒霉的是洛府的溃兵俘虏。这个时代的老规矩,俘虏们第一天是绝没有任何食物供应的——不仅没有食物,连水都没有!还得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否则别说挨死揍,被一刀杀了当反面教材也是大概率的事。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很可能也没得吃。很正常,怕你吃饱了造反捣乱。这个是不消说的常识,俘虏们都知道,所以干起活来都很卖力,任劳任怨。 早先溃兵们弃在官道上的衣甲旗帜武器工具都被辅兵们捡了来。搭建营地、砍树、平整道路等事都有专人指挥,百姓和俘虏们总数有六七千,有的是劳力,辅兵们不需要干活了,国清林给每人发了一把刀,让他们威风凛凛地当起了监工。国队长自己领了几十人把俘虏们搜了身以后就分拣缴获:铁甲、皮甲和武器都要单独计数收好,这些宝贝可不是轻易能做得出来的,得单独保管好、锹铲镐锯之类的工具都记了数,发给百姓和俘虏们干活。为了扩张声势,罗咏昊送来了很多旗帜,被关盛云插得漫山遍野。 出乎俘虏们意料之外,第二天一大早,众人竟然也都领到了餐食,虽然就是盐水煮的野菜汤配两个死硬的杂面馍,但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感恩戴德:没人会把粮食浪费在必死的人肚里!自己这条小命,看来是保住了。等关盛云在几位将领陪同下过来巡视时,俘虏们纷纷跪下去,献上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关盛云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几千俘虏可都是宝贝。几百个王府护军是一等一的精锐自不必说,即便是戚晓光带来的洛府兵卒和丁壮,也都是很好的兵员。负责佯攻诱敌的霹雳营和振勇营损失不小,正好用他们来补充。至于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关盛云倒并不是很担心:在这个时代,吃粮当兵是一种谋生手段,除了已经牢牢被绑定在某一条效忠链上的家丁亲卫,对绝大部分普通兵卒们来说,砍谁都是吃饭抢谁都是发财,没啥区别的。而且,被打散了编进不同的队伍,有大军镇着,闹腾不起来,过不了多久便都会死心塌地了。让关盛云感概万千的另有其事,一件小事:新安过来的百姓们每人都带了几只木碗。 大明兵部规定的野战标准口粮是汤配饼。事先把白布剪成布条,用烧酒盐水醋汁浸了晒晒了浸反复多次,每人出发时带一卷。干粮是烧酒麻油盐水和面蒸的饼子,有米饼有面饼,揣怀里带着。吃饭时把布条剪下来一截放水里煮,掏出饼子来蘸着吃。当然这是不得已战场上临时将就应急,这些东西平日里是不许吃的,每晚宿营时军官要检查,偷吃的要打军棍。正常情况下有条件时还是由各队的伙兵现做。至于食物,最好是“因粮于敌”,抢到啥吃啥。因为运输是一个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军队作战最大的问题:没有现代化运输条件的保障,路上的耗损太大了。以千里运粮为例,运输队本身也要吃饭,不仅去路上要吃饭,回程也要吃!运输二十车粮,到了前线往往只能卸下一车。哪怕敌境行军,抓来的伕子只管单程粮,运到地方全部轰走任其自生自灭,效率也是十不存一。 不论野菜汤还是肉汤还是煮布条,总要有个碗盛。关盛云本部和洛府的溃兵们,都是从战场直接一路跑下来,无论是追击的还是逃命的,不可能每人怀里都揣个碗——这一点被罗咏昊想到了!魔鬼隐藏在细节中,在拿破仑发明现代军队的参谋制度以前,所谓的百战名将,往往是把各种细节考虑得最充分的那位。 接下来是甄别,先把王府护军、洛府兵卒和丁壮分开。丁壮们最简单,统统都交给国清林先做辅兵,以后慢慢从里面挑战兵。另外两拨人把军官和普通兵士们分开,军官和小头目集中看管起来,反正很难养熟,让他们去做最危险最苦最累的活计,用死拉倒。其他兵卒们都打散,编进不同的辅兵队。这个工作听起来挺费劲,可能有人会撒谎什么的。但实际上并不麻烦,用刀挨个指着问一遍就行:据实回答的去填沟,每天两顿大半饱、乱讲话的兜头一刀直接砍翻,指证的当场编进战兵营喝肉汤歇着去再不用做苦力了。简单,高效。 洛阳城头上,戚晓光忧心忡忡地看着城外热火朝天地忙着做攻城准备的人群。根据塘报,豫省各府的援兵已陆续开到附近,但都在几十里外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豫北三府,彰德、卫辉、怀庆的援兵驻扎在六十里外的孟津、省府开封派出的援军驻扎在八十里外的偃师、南路的援军看起来离得最近,驻扎在龙门关,只有二十来里。不过,戚晓光心里清楚,哪怕现在三路同时开拔,最后到的可能就是他们:龙门与洛府中间隔着宽宽的洛水,靠载不了几人的小船来回摆渡,不用多,两三千人加上辎重,耗上三几天再正常不过了! 戚知府心里跟明镜似的:此刻,这些援军是很难指望得上的。如果寿王护军和洛府本部在函谷关把贼人打得落荒而逃,为了抢军功,更为了抢先洗一遍沿途村镇县城发财,来援的客军们谁也不愿落在他人后面,自当人人奋勇。但眼下,谁第一个冒冒失失跑过来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这等事,大家找各种理由观望,也是情理之中。大明的惯例,除非万不得已,军队不得入城,尤其是没有任何香火情可讲的客军。没机会发财,反而可能一头撞上贼人主力把老本赔个干干净净?这种事,孙富贵都不会干。在大明,出工不出力能帮你助助威壮个胆不怎么祸害你的,已经当得起客军楷模的荣誉了。所以洛府的守城还是要靠自己——然而,洛府最能打的精锐,现在大半都在城外帮着贼人填壕沟准备攻城呢,这可如何是好? 关盛云所处的位置很有利:南面是洛水,慈涧在函谷关汇入后水势汹涌了很多,不需要担心官军渡河偷袭、北面是谷城山,也叫簪亭山,瀍(音“缠”)水在此发源,蜿蜒南下,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荒山野岭的,大军很难通过(明朝的孟津,在今天孟津县以东几十里)、身后是函谷关,因此,只需要摆足一副气势汹汹西进的攻击架势就好。除了填壕沟,当然要打造攻城器械,但毕竟只是做样子,于是工作就落在一部分新安百姓们身上——伐木这等既辛苦有危险的活儿交给俘虏中的军官和小头目们做,百姓们负责制造。百姓们当然不会做撞车和塔楼,不过一两天后逐渐地大家也隐隐约约有点看明白了:这帮大王只盯着你手底下有活儿干,看着热闹忙碌便中,傍黑就有馍馍吃。至于结不结实,会不会推几步就散架,竟好像完全没人在意。 俘虏们主要的工作是和其他百姓一起填路,但并不是沿着官道一路向城门平整过去,而是忙着在函谷关口开了一大片场地出来,看起来是要建立一个颇具规模的前进基地。有经验的老兵们私下里纷纷议论着:大王们这是要跟洛府死磕下去啊,哪有离城这么近修基地的?看这架势,怕不是要在城西造一座大型堡垒出来! 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来挑人,被选中的别废话,跟着走就是了。起初大家还担心害怕,不过过了不久,逐渐有消息传回来:被挑走的才是命好,被带到西面的函谷官道上修路,活计轻松多了,吃得也好得多,于是都争着表现,希望自己也能被挑中。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现在虽然安全,毕竟是暂时的,等基地修建好以后,向城墙方向填路时,一定会遭到城头的全力攻击,那可是要送命的差事!幸好,没几天,大部分人都被陆续选中带走了,晚上宿在窝铺里的,几乎全是百姓们了。 一开始,锹铲镐头等工具晚间都会被收走,第二天早上上工时再发下来。后来大王们好像懒得再费事,不再收了。每日里天一亮,就有凶神恶煞的辅兵赶大家爬起来出工,有一个动作慢的,全窝棚都要挨一顿胖揍,没多久大家都养成了相互叫醒主动开工的好习惯。 这里的工作方式与大多数人平时的作息习惯差不太多,每日卯时(清晨五点)左右起床干活,直干到将近午时(十一点)收工去伙兵那里吃饭。饭后往往能歇上半个时辰打个盹,然后继续干活,做到太阳落在西山头顶收工吃晚饭,这一天便算过去了。最开始的一两天当然有监工拎着鞭子来回巡视,越往后来的越少,有时一天也看不到个人影。 这日,百姓们照例上工,然而直干到太阳悬在头顶,午餐的哨音还是迟迟没有响起。终于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壮着胆子跑去伙兵那里看,诺大的营地,除了百姓们,竟早已空无一人! 章节目录 第98章 大捷 第98章 大捷 百姓们炸了窝,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王们该是已经开拔回了新安。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沿着官道往回跑了一段,想回家看看。不久又都跑回来,带回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消息:函谷官道早被刨得一塌糊涂,比府城前面的沟壑还多、还深!百姓们这才明白,前几日大王们来挑人,说的是修路,原来竟是去破路的! 有个成语叫群龙无首。望文知意,哪怕是一群蛟龙,没有首领时都会陷入一团纷乱,何况是几千大字不识的文盲百姓。绝大多数百姓们吵吵着要回家:官道上被刨了坑,爬过去不就行了么?于是众人再次上路了。然后……有人便掉进了陷阱里。 官道上不好挖陷阱——行人的踩踏、车辆的碾压,几十上百年下来,土路已经很硬实,挖陷阱被会很容易被看出来。但先在路上刨个大坑,坑底再设个陷阱就容易多了:铺张破席子再撒点浮土上去,神仙也难辨。看着坑底几个被尖木桩穿体而过惨呼哀嚎的家伙,百姓们再次哭喊着蜂拥回到洛阳城前。他们要找官府的大人们为自己做主。 这日午间,戚晓光远远见到对面贼人营地一阵大乱,蚂蚁样的人群忽东忽西没头苍蝇般地乱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援兵虽近在咫尺却一个个驻足不前,自己这个四品知府说话的分量太轻了些,没人会买账,于是去找寿王想办法。太阳已在西边半天空摇摇欲坠,戚晓光刚刚从寿王府回到西城楼,便见到几千叫花子样的家伙们完全不顾脚下的沟坎磕绊,拖着扛着木锨锄头(可舍不得丢呢)漫山遍野地向城墙涌过来。看样子这些是百姓,不仅没有衣甲刀枪,连云梯都没带,绝不像是就这么来攻城的。不过几天前在函谷关被贼人用差不多的方式诈过一回,惨痛的教训记忆犹新,丝毫不敢大意,于是吩咐守军放箭压制。 城上射来的羽箭并不是很多,准头也差得很,但百姓们既没有木盾护体又不懂得找掩蔽,都是自顾自一味向城跑,陆续还是有一些中箭的。直到跑在最前面的几十人被射倒,大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城上的大人们眼里,分不清哪个是被胁迫的良民,大家统统都是贼啊!所有人都不敢再跑了,趴在地上哭喊着,希望大人们能知道,自己真的不是贼。 城头上停止了射击。虽然戚晓光完全听不出一片隐约的喧杂中各人喊的是什么,但总算看出了不对劲。墙上缒下两个筐子,有兵丁挥手大喊着让人过来,知府大人要问话。 两个胆子大些的家伙被吊上城墙,趴在戚晓光脚前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直到夜色完全笼住了四野,戚知府才明白了大概:这些人大部分是新安的百姓,贼人已经离开,函谷关道已经被贼人们刨得短时间内难以通行了。 戚晓光与知府同知丁世昌、通判梅庭芳、谢远斌及蔡文英等商议了半宿,也没拿定什么主意:贼人到底是真的退了,还是在半路上设伏,等着把追击的官军一网打尽,然后趁势一举破城?这几天的时间,足够贼人们在北面的山壁上开出屯兵的地方了!何况还有谷水,只要山壁上发出信号,也许贼人们已在上游泊了大量舟筏,顺流而下便能轻易掐断追兵后路。 最后大家得出一致意见:以不变应万变,按兵不动,看一阵再说。 当然,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报捷! 洛府的官员们心里很清楚一件事:不管贼人是真的跑了还是使诈,反正只要官军坚守不出,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洛府将依然是安全的。这期间,大捷的奏报必须快马加鞭送到京师! 一则是宽慰圣天子之心、二是堵住宵小之口、三是要保住各自头上的乌纱帽、其四,要提振各路援军的士气,同时“善意”“提醒”“友军”们:本府已经击败了贼人,你们根本就没到战场,别把府城周围祸害得太厉害! 大明的官员,文官们可能不会管理地方,武将们可能不会打仗,但有无论文武,绝大多数人三件事都无师自通,而且,个出有什么不对吗! 侦察贼情的工作,自然落在蔡文英身上。蔡知县应该讲已经“三世为人”了:既没有像傅跃辉那样直接死在县衙岗位上、戚晓光又在函谷关把一心舍命断后阻敌的他拖回洛阳,本身更是新安父母官,所以这探察的任务责无旁贷。 城门是决不能开的,第二天一大早,蔡文英和二十几个要么贪图重赏要么怕被当场砍了脑壳的新安守军再次坐进箩筐,被从墙上吊了下去。蔡知县刚爬出箩筐,便被饿了一天一夜的百姓们围住了。看着这些鸠形鹄面号寒啼饥的家伙们,蔡文英暗自叹了口气:像点人样的都被贼人们掳去了。洛阳府的大捷需要首级、拿到捷报抄本的省城和各府的大人们不会傻到坐等朝廷命令,便都会给各路友军下达“加速进剿”的严令。他们都需要大捷——而大捷,必须上缴首级! 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爱民如子的口号喊得再响亮,未来也绝不是一个戴罪之身的七品知县所能有丝毫改变的。至于食物,更是想都不要想——你们前日还在帮助贼人攻城,难道还指望官府给你们发馍馍不成!别说什么被胁迫的废话,你是什么东西,为朝廷去死才是本分,为什么不去死?! 在蔡文英的厉声呵斥和官兵枪棒刀鞘的抽打下,几千民众无奈地返身踏上了回家的函谷关道。为了以防万一,城外的沟壑暂时还不能填,但先把官道修一下,让它好歹能通行是侦查贼踪所必需的工作。不过,修路比破路要费力多得多,贼人们不仅在一些坑底设了陷阱,更绝的是把挖出的土方全部倾倒进道旁的谷水里!若想填平那些大坑,就必须从北面的山壁上再取土!狭窄的施工正面,饶是人再多也都得在后面瞪眼看着使不上力。直到第二天,死伤了二十余人后,官道才勉强通了不到三里,蔡文英不得已派人回报洛阳,从城头丢了些杂面馍下来,否则,这几十里路上的大坑,便只能用几千饿死鬼的尸身来填了。 好在贼人们破坏官道只是靠东的二十来里比较彻底,越向函谷关靠近,修路的工作越轻松,归心似箭的百姓们都惦记着家里,干得愈发卖力。第六天,蔡文英终于重新回到了新安县衙,好吧,确切的说,是县衙的废墟——关盛云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官衙已经被烧成白地了。 历尽千辛万苦的百姓们终于回了家。不过,这却不是其悲惨遭遇的结束——他们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回家的第二天,几路外府“援军”便踏过百姓们自己修好的官道,先后杀进新安县城…… 事后,蔡文英对戚晓光只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大人,卑职真的知道修罗场是什么样子了——新安便是。” 章节目录 第99章 同乡 第99章 同乡 此时的关盛云和罗咏昊已经在嵩县见到了少军师罗世藩。 洛府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因此关盛云没像高尤二人早些时候那样谨慎,远远躲开宜阳从福昌那里兜个大圈子,而是先在东北截断了洛水通往洛阳府的交通,然后派龚德润大模大样去找宜阳知县谈判——一个小小的知县,当然不值得劳动关大帅罗军师出马、谷白桦张丁等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等事做不来、龚地主好歹念过几年私塾,于是谈判的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他的头上。 破霄营霹雳营堵在宜阳北门外隔着洛水虎视眈眈,刚锋营在下游过了河驻扎在东门外,马队守定了南路,这阵仗把宜阳知县霍今言(字述之)吓得当场魂飞九天:先前县里的杂兵丁壮被抽去大半协防洛府现在生死不知,眼瞅着几万贼人——国清林给了高尤二将一万人,现在手里还有足足两三万辅兵民伕——兵临城下,这岂是宜阳一个小破县城所能抵挡的? 投降?朝廷那里是一条死路。 抵抗?城破还是死路一条! 霍今言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要找绳子上吊,听说有使者过来,总算抓住了救命稻草。霍太爷毕竟是正儿八经正途出身,脑子不笨——如果贼人真想打,哪里还要派什么军使?派人来谈,就说明事情还有一丝转机!匆忙换上官服,一溜小跑,大开中门,以迎上官之礼把坐在筐子里被吊上城头的龚德润和随从龚三龚四请进县衙。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的事,霍今言是平生第一次经历,虽然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谈。 而全程参与过榆林府和陕省三司那等高规格的谈判,并且在延长县亲眼见识了谷白桦的征发效率远高于自己的纵兵大掠,再加上兵威赫赫碾压般的绝对实力做后盾,对付区区一个知县,龚德润自是游刃有余。待双方见了面一搭话,彼此都有点意外:竟都是保定府人,老乡。 现在的关盛云并不缺辅兵,听了霍今言一上来“奉府台大人之命抽调丁壮乃不得已之举、与贵军为敌实非卑职本意”的真情告白,心里有了底的龚德润大度地摆摆手:“无妨无妨,霍县尊咱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吧。我军无意入城,不过贵县库里的钱粮自是都要带走的,单是这些肯定不够,还要劳烦贵县再预备些。匠户、工具、猪羊、铜铁料等也要备一些,这是清单,您看一下。城门您想开就开,关也无妨。只是墙上的那些人,都撤下来吧,您心里当知道,如果真要进城,这些劳什子是挡不住我军的。万一墙上哪个兄弟手滑射上一箭,闹出误会真动起手来,刀枪无眼,怕反倒是连累了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也别存什么派人报信的念头,一是您的人出不去,二是出去了别人也不敢来,三是来了也是送死,还要搭上您全家性命。我家大帅说了,只要您不动其他脑筋,我军便不会入城。” 霍今言战战兢兢接过罗咏昊写好的清单扫上一眼,暗自一乍舌:虽然要的东西真不少,搜罗一番,倒是也能凑得出。不过,等到这帮家伙离开,自己可咋办啊?还是死路一条。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而且带上了哭腔:“龚、龚、龚将军容、容禀。卑职绝对相、相信,将军所言非虚。可,就算卑职给大军交上这些,贵军离开了,卑职如何跟朝廷、跟洛府交待啊!” 早已轻车熟路的龚德润大咧咧一笑:“霍县当真是多虑了!将来您当然是吏部绩考优等,高升指日可待啊!” 霍今言苦着脸哀求道:“求龚将军就莫要取笑卑职了。” 龚德润神色一整:“霍县当真没想通这一层玄机么?” 霍今言愣了下:“玄机?” 龚德润笑了:“强贼来犯,霍县你当如何?” “噗通”一声,霍今言跪了下去,边哭边叩头:“龚将军,卑职不敢啊!龚将军切莫误会,卑职这便撤了墙上的守卫,大开城门迎接贵军入城啊……” 龚德润大笑着伸手去拉:“霍县尊误会啦,快快起来说话。我家大帅说不入城,便不会入城,霍县莫疑。本将军务在身,本就无冤无仇的,况咱们还是同乡,当真不是故意戏弄您。您起来咱们谈正事要紧。” 霍今言小心翼翼地侧身,用半个屁股虚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着,只听龚德润娓娓道来:“强贼来犯,霍县当然誓死抵抗啊!你闭嘴,听我说完!于是你开了府库,遍发钱粮,广募忠君爱国的义民坚守宜阳!闻听县尊大人亲自登城,披发仗剑浴血奋战,城里的缙绅富户大受感动,纷纷毁家纾难,誓死抗贼!对,就是抗我们。我军久攻不下,更遭到霍县尊亲领精锐夜袭,尸枕狼藉,最后狼狈而逃!嗯,还可以边跑边喊,‘撼山易,撼宜阳难,难于上青天’什么的!嗯,您想让我们喊啥都可以,奏章随便写,您写啥我们都认……等我军离开,您不就可以报大捷了嘛!这钱粮物资,也都有了去处,那些我们带走的匠户,便是此役战殁的烈士!霍县尊忠勇无双,保全了宜阳,此等大功难道换不来一个吏部的‘大优’么?剩下的事,不需要本将再教您如何写捷报了吧?对了,我这里还有几十级首级,都用石灰腌好了,回头留给您,交上去就是大捷的如山铁证!霍县尊还有什么问题吗?” 醍醐灌顶。 “噗通”,霍知县复再次哭着跪了下去,不过这次流下的是感激的泪水,开心的泪。 原计划龚德润是谈完就要回关盛云中军复命的,但没走成——霍今言不放他走,死活不放。一来么,本来戚戚待毙的霍太爷绝路逢生,眼前已豁然铺就一条金光大道,这份狂喜迫切需要与人分享、二来么,满手的十三不靠转眼变成大满贯,也怕陡然再生出什么变故,把眼前这位照顾好了才是最靠谱的保障!理由是现成的:老乡啊!这叫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他乡遇故知!想走怎么成?必须喝,不醉不归! 龚德润被急赤白脸的霍今言扯定了袖子,说好说歹就是不放手,无奈之下,只好打发龚三回营报信。平白错过一场酒肉的龚三心里开始还有些老大不愿意,待陪他一道出城去关营报信的牛县丞偷偷塞过来两个足足五两、成色十足的小银锭,马上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在明朝,置办一桌好酒席,连打赏在内,差不多也就一两一二钱银便足够了。 第二天一大早,龚德润回了营,陪他回来的还有个读书人打扮的长衫士子,待龚将军给双方引见过,关罗二人方知,这位竟是霍今言知县本尊。昨晚的一场大酒,霍知县已经和龚德润引为知己,就差换名帖拜把子了,所以心里有了底的霍知县索性大大方方地亲赴关盛云军中。霍今言把牛县丞打发回城准备,待大家吃过午饭,宜阳周围能搜罗到的所有渡船舟筏已经都在洛水北岸集合好了——显然,这位牛县丞也是个人才。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大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渡河。小一些的舟筏钉上木板做成浮桥过人,大型渡船摆渡重装备物资,三天多一点的时间,大军已全数渡过洛水。 宜阳西南方是赵堡镇,在两地之间,是绵延几里路的军营。包括赵堡镇,周围的居民已经被霍知县“坚壁清野”都赶进了城——虽说百姓们都不识字,也不可能知道霍知县不久以后怎么向洛府报大捷文书,但有些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这阵子最忙的是国清林,几万人过河可不是儿戏。饶是不仅有条不紊,更得到了宜阳县府的全力协助,三天里还是翻了两只船,死了三个辅兵,沉了两千多斤粮,然而重装备和大牲口驮畜没有任何损失,这结果国队长很满意。 宜阳的县库当然空了。不止富户缙绅,所有居民都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狠狠敲了一笔竹杠,有些家连铜盆铁锅都被收走,但大家的性命,总算都保全了下来。唯一的例外是仝老爷,本身有功名,族里也有子侄在南直隶刑部做郎中,平素在宜阳很有威望。霍知县亲自去拜访了一次,二人密谈了一个多时辰,仝老爷恭恭敬敬地把霍太爷送出宅门的同时,大家看到仝老爷的家人们吆喝着抬出了许多箱笼和粮挑子。半路上一个磕绊,一个箱子里滚出来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既然仝老爷带了头,于是缙绅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人都知道城外过贼兵,这时候还贪财,不说城破了会被洗劫一空,非常时期霍太爷当真撕破脸说你通贼,那可就不是些许钱粮能平得了的事啦。 谁也没注意到,当天夜里,这帮人又从衙里把东西悄没声息的抬回了仝府,进的后门。 不过这仗打得很有些古怪。白天城外听起来很嘈杂,人喊马嘶的怕不是得有几万人,但贼人们却不攻城;到了啥也看不见的夜里,城头上总能热闹一番,听动静像是在打仗,然而也就一个多时辰,所有声音便都归于沉寂。出门看看是不可能的,县城里本来就有宵禁,牛二衙(二衙是县丞的别称)早就发了通告,防备贼人夜袭,掌灯后一律不准出门,否则就是通贼大罪!两三天都是如此,大家也就习惯了。反正能保住性命最要紧,其他的事,谁管得了那许多? 待到大军拔营离开,穿了长衫的霍今言知县再次亲自赶到十里长亭与龚老乡饯别。一场酒又足足喝了一个半时辰,霍县又淌了泪,喝到动情处,饱含激情地为龚德润作了一首《话别》诗: 离家万里思乡时 幸得天涯遇故知 倾盖得慰三生愿 比翼九霄赴瑶池 龚德润当然看得出,霍县尊用“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寄托了彼此在反大明和保大明的两条截然相反又殊途同归的道路上共同发展、共同进步的美好祝愿。 不过龚地主只念过私塾,没混过官场,忽略了一个细节:可能是霍县尊心情太过激动,借着酒意饱蘸浓墨一挥而就以后,意气风发地把笔一掷……笔断了——然后,这诗便没落上下款!谁写的、写给谁的,什么时间写的……都没说明白。换句话说:以后龚地主要是不走运在哪里被官军拿了,再搜出这首诗来,谁也别想用这个来“栽赃”霍太爷通贼!即便是龚地主亲口招认都做不得数——贼说的话,能信么?! 龚德润郑重其事地拱手作谢,随后一挥手,亲卫龚二搬过来一个大木匣。又是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等龚德润祭出“不收就是看不起俺这个老乡兄弟”的法宝,霍太爷只能勉为其难地称谢收下。 回到县衙内宅,霍知县看着白花花的银锭发了一会呆,口里喃喃地说道:“一个‘大计优等’怎么也要花个两千两吧?这倒好,不仅分文不用掏,平白还赚了一千两*!‘守城’才‘花’了两万多两,这可也太值啦!” 若是早能想通这一层,还怕个啥子哩! 一念及此,霍县尊略略又感到些许遗憾:唉,要是每过一阵子就能来一股悍贼……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本篇知识点。 明朝的一斤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六百克。明斤是十六两,一两约三十七克多一点。由于提纯技术有限,一般来说,官银的含银量在90%—95%左右。一千两白银约合不到四十公斤,考虑到银的比重大,因此体积其实并不算太大,就是一个中等个头的西瓜那么大而已,当然,分量比西瓜可要沉多了。 由于铸造工坊的技术差异,官银的纯度有差异。至于民银,就更不用说了。当然也有很多人会想方设法地造假:往里面搀铅、锡等颜色差不多的贱金属,所以含银量更低,成色差异更大,普遍在六成到七成而已。 所以真正的古代,并不像影视剧里,大侠在饭馆吃完一抹嘴抛下一粒碎银子就飘然离开那样潇洒,更不可能满天飞银票——那东西类似今天的存折,只是异地兑换银两的凭据,除了有限的几个联号商家,没人认那玩意。相反,麻烦得很:如果你坚决抵制铜钱,非要用银子结账,伙计就得从银楼里请来一位老师傅,当场鉴定成色,然后一通计算,挑块差不多大小的,用剪刀剪了,再用小秤称……最后老师傅拈一点碎渣算出抬(错别字)费,跟你一道离开、饭馆的掌柜把碎银子粒统统收好。攒到差不多了,再到银楼铸成五两、十两或五十两的大锭,揣回家,找个坛子装起来埋床底下……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大家更喜欢用铜钱做小额结算。btw,唐朝宋朝铸的铜钱在明朝都流通,也更受欢迎——末期东林党铸的钱含铜量低得令人发指,百姓们都不用。 在清末民初,海外流入的“光洋”,也就是银元,被广泛用作一般等价物也是同样的道理。每枚银元纯度在95%,含银量非常稳定,容易计算。而且,制造工艺的难度限制了造假:民间作坊无法铸造出精细的花纹。其中比较著名的是墨西哥“鹰洋”,由上面的雄鹰图案得名。另一种是民国时期的“袁大头”,这种含银量差了些,理论上应该达到90%,但你懂的,既然各地都有铸造的,实际上都肯定会差了一点,个别地方甚至含银量仅百分之七十多。 您有没有注意过硬币外圈往往都有一圈锯齿?这也是银元的遗传特征。一开始,银元的边缘是光滑的,就有人动脑筋:想方设法地或磨或切或削下一点点,攒一阵子熔了便到手一小块银子!这等技术自然推广得飞快,于是一块银元你磨我切要不多久便不成样子了。于是干脆铸上锯齿——我叫你磨!磨平了就算假币,没人要,自己留着玩吧! 章节目录 第100章 南进 第100章 南进 嵩县已经被高、尤二位清理得很彻底,连城门都卸了下来,从知县到杂兵死的死掳的掳,不存在任何威胁,关盛云和罗咏昊让大军径直穿城而过,渡过伊水驻扎在东岸,二人则带了几名亲卫在罗世藩的接应下都住进了齐家大院。 第二天清晨,关盛云和罗氏父子也渡过伊水,大军在高藤豆沿途留下塘骑的引导下向伏牛山基地行去。 高、尤二位先锋设立的临时基地在伏牛山脉的腹心,淯水(今白河)的发源地附近。这个地方今天是白河镇,在嵩县的正南偏西一点,直线距离约一百五十华里,不过当年仅有散居的几户人家而已。 像高藤豆尤福田一样,关盛云的大部队没办法直接南下。几万人马一头扎进渺无人烟的伏牛山脉是不可想象的,即便能寻到山中野径,辎重大车也绝对没办法通行。生活在现代的人远不如古人了解高山密林的凶险——在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真正给第一次远征军造成巨大伤亡的并不是缅甸的日军,而是野人山!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军,出师不利的杜聿明张皇失措,带领远征军主力一头扎进莽莽山林……最后能挣扎走出来的,仅十之二三而已——这还是各种保障技术远超古人的近现代化精锐军队!反倒是没有各种现代技术可依靠的古人,对大自然的敬畏比今人高得多。无论是高尤二将还是关盛云,都是先沿着伊水向西逆流而上,随后向南行军,到达栾川镇(今栾川县)后再折回东面,行军路线像一个小于号(“<”)。 伏牛山的腹地热闹非凡。两军会师后,受地形限制,五六万人马的营地绵延开十几里路,单就消耗的粮草,每天便要吃掉一座小山。关盛云从陕北这一路下来连榨带抢已经不能用富得流油来形容,再带上了函谷关和新安县的缴获后,此时单纯依靠辅兵已经完全不够,甚至需要动用一部分战兵协助运输粮草辎重。即便如此,每天看着罗咏昊统计的消耗,依然心痛不已。好在国清林派给高尤二将的一万多辅兵都是好手,这阵子已经打造好六百多只舟筏,还有近八百只也将近完工,估计再有两三天的功夫就能一切就绪。 木筏用来载人,大不了湿了裤袜。而粮草辎重不能沾水,马匹等牲畜也必须用船运。照理说,打造木船是硬碰硬的技术活,绝不可以如此马虎。单就木料一项,便要准备个几年:刚刚伐倒的大树不能用,要先扔在阴凉通风的地方阴干上两三年——风干的过程中,木材开裂是肯定的,问题是谁也说不好它会在哪里裂!到了时间,根据开裂的情形再锯成堪用的板材,能用哪里用哪里,能用多少是多少。如果是新木头直接下水,这样的船只最多只能撑一年:这期间木料会慢慢变形,等变形的张力大过船钉的铆合力,便当场散架给你看!不过此时的关盛云并不需要打造一支永久性内河舰队,反正是一次性用品,到了湖广这些舟筏便完成了历史使命,那里河道纵横,想必有的是能“征用”的船只。因此,没人在乎其耐久性如何。 从安塞县、延安府、陕州府等地掳过来的二十几个专业造船工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倒背着手在临时造船厂里溜达,不时停下脚步神气活现地指点着。岸边有二百来人在满头大汗地挥舞着木槌砸藤条——那些老藤不久便变成一团团粗麻,乱遭遭地堆在地上晒着。 新船下水,那些第一次造船的辅兵们又是一场虚惊:几乎每个接缝的地方都在渗水!半天不到的时间,船底的水就没了脚踝。老船工们看了呵呵地笑:“莫事莫事,木头泡一泡就涨了,自己便能把细缝堵得死死的。到时候把舱里水淘一淘就好哩。”口里说着话,让人把粗麻夯进较大的缝隙里,干干的粗麻也涨发起来,把漏水的地方堵的严严实实。 过了不多几日一切准备停当,大军离岸登舟,沿着淯水向南阳进发。明时的南阳府正北方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村镇,尤其是经过钱玉川几年来装神弄鬼的折腾,连石桥保(今石桥镇,在南阳以北五十华里左右)也没剩几户人家,那时也没有鸭河口水库,关盛云大军舟筏首尾相衔顺流而下,浩浩荡荡蜿蜒开十几里水路直扑南阳府。 尹二五又被饿醒了。 明晃晃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南边半天上,已经是将近晌午了。昨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尹二五便早早地回到破屋里睡下了——跟陶十六、孟有财那一大帮子人在野地里徒劳地刨了大半天,几乎一无所获。也难怪,北坡已经被几百上千人过筛子似的趟了那么多天,能指望找到啥能吃的东西?还不如早点睡下,睡着了便不觉得肚子饿了。而且,少活动,尽可能地躺着,饥饿感也会轻些。 尹二五是七月二十五那天降生的,所以,像很多人一样,自然而然地就叫了这个名字。 饿醒了的尹二五没起身,瞪着坑洼不平的土墙在想事情。 尹二五可是真的过过几天神仙般的好日子的。雪白的馒头,就着肥得乱颤的白花花的大肥肉,狠狠一口咬下去,油脂顺着嘴角淌下来,再咬上一口脆生生的咸菜疙瘩……那个滋味,简直没法形容!想来天上的玉皇大帝过的日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那阵子,街上的狗子们都成天跟着人跑——人吃得好,拉的屎对狗子们来说吸引力也格外的大。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等南阳府城里外的乡绅富户们死的死逃的逃,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尹二五们就很难再吃到肉了。嗯,那些狗子们的好日子更短,很快就被杀光吃尽了。街上倒是偶尔还能看到野猫,不过没人敢动它们的念头——钱大人说了,这些都是神兽哩!富户们没死绝那会儿,南阳府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溜达,旁若无人神气活现的样子,真像那么回事。不过等到后来,鼠雀都被饥饿的人们捕食一空,它们的好日子也到了头,除去病死饿死被同伴分食的,剩下的一个个皮包着骨头步履蹒跚,像从地府里逃出来的,大白天看着都糁得慌。 钱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钱大人,尹二五们还不是得一辈子半饥半饱地活着?起先是蝗灾,那叫一个惨。遮天蔽日的蝗虫像从地缝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呼啦啦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等它们再次腾起,那片地便像疮疤一般秃了。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眨眼间就变成一片焦黄,寸草不生。每隔上十几年,老天爷就会给这里来上这么一下。尹二五,以及他的同伴们的爹娘爷叔,有不少便是上一次蝗灾不久活活饿杀的。 等蝗虫离开南阳,城里乡下的富户们纷纷像以往一样,搭了粥棚,那些连种子粮都没剩下的苦人们,差不多每天能喝上大半碗稀亮得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寡水。尹二五看见别人的样子便能猜到自己现在啥样。心里知道,再过一阵子,自己就算勉强没饿死,肯定也变成个活鬼似的。不过,还是打心里感念着这些富户——人家的粮食也不是偷抢来的,白白拿出来给你熬粥续命,这是恩德!再说了,谁也说不好这场灾要持续多久,来年若是旱了涝了,都是保不齐的事。受灾的那么多人,人家总不能把家底全拿出来给你一口气吃掉呢。 不过,尹二五们的感恩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排队领粥时听旁人议论,钱大人发告示说,那些蝗虫不是自己飞走的,是玉皇大帝派了神猫神狸把它们赶走的哩!站在一旁看管家杨伯分粥的杨员外听了啐一口,说胡扯哩,遭了天灾还腆着脸说甚么祥瑞,也不开州仓,狸猫们吃的怕不是蝗虫,而是姓钱的良心! 马老七已经领了一份粥,三两口喝完了又去排队,还夹塞推人,被杨员外觑见,直接拎出来搡出去,还告诉杨伯明天不准给他粥吃,恼羞成怒的马老七便去找了衙役张麻子——杨庄的人都知道,去年张麻子几个来催粮时带的斗子是私做的,庄户们鼓噪起来,有人请来了杨员外。暴脾气的老员外当场抽了每人一顿大耳刮子,罚他们头上扣着私做的斗子在麦场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第二天,钱大人亲自带府兵把杨家大院给抄了!开始杨庄的老少爷们还真有几个想拦着些,钱大人扬声说姓杨的是谋逆,诽谤朝廷,谁拦着谁就是同伙,要一起杀头!张麻子几个帮衬着喊,等府台大人抓走了人犯,私藏的粮食大家随便分,便没人再上前了。 官兵们抬着箱笼押着杨家男丁们都走了,马老七孟有才几个带头冲进了杨家。等他们扛着怕不是得有百多斤(明斤)的粮包出来,围观的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什么叫做恩义,起先是犹豫着脚步往院子里挪蹭,不久便红着眼全冲了进去…… 再往后,所有没啥硬靠山的富户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人想起来曾经诽谤过朝廷…… 尹二五们的好日子降临了。 *明朝的田赋,往往都是由乡绅代为收集,统一上缴。衙役是贱业,一般情形下,欺负两眼一抹黑的乡民很正常,但对乡绅绝不敢造次,尤其是有功名(比如秀才)者。张麻子收粮时带了私做的大斗——回衙交差时,多出来的便落入自己腰包,所以挨了杨员外的揍。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魔域 第一百零一章 魔域 起先,普通庄户对乡绅富户们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感多少还是有些作用。从老一辈人的口中,他们知道,那些富户往往是四五代,甚至五六代勤俭持家才有了今天。而他们自己,也确实大多曾经身受过人家的恩惠:灾年的赈济不说,每年农忙那几天,长短工的饭食里肯定会有肉——而东家全家,除了三节两寿,其他时候往往都是素食。若是真遇到什么急事灾祸求上门去,总是能得到帮助——自古皇权不下乡,两千年来,基层社会秩序的稳定,就是靠着乡绅们在维系。 各人都有自己的命。人家命好,那是因为上辈子积德行善,便被阎王爷安排投胎到好人家。安心认命,多做好事,下辈子会有福报的。 老人们都这么说。 不过,钱大人说了,这些都是假的! 杨庄人冲进已经一片狼藉的杨员外家以后,虽然没见到什么金银细软,但府兵们实在搬不动剩下的粮食可还有不少白花花黄澄澄的散在仓里!大家都抢着往自己家里扛。也有个别人,比如那个胆子最小,掉个树叶都怕砸破头的杨石头,只是在旁看着,犹豫着不敢动手。不过,谁拿了谁便宜,不敢动手的活该你继续挨饿呗!过了四五天,杨石头饿得实在受不住,去找搬得最多的马老七借粮,被他一口浓痰啐在脸上连打带骂地撵走,杨庄人都觉得马老七做得对——大家都动手时你不动,现在又腆着脸来借粮?自己做好人?凭什么! 尽管眼下肚里有了食,但大多数杨庄人心里还是像隐隐地压了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别扭。村头垄间彼此碰到,若是以往,家里有了百多斤存粮,一定会开心地聊上一阵,但此时都会垂下眼皮,低着头默默地各自走开。 好在这种压抑感没持续多久。 张麻子神气活现地又来了杨庄,敲锣打鼓地把老少们聚在麦场,当众给马老七发了十两银子,然后说,这是钱大人对他举报杨恶霸的赏钱。白亮白亮成色十足的两枚官银锭子在日头下闪花了杨庄人的眼睛,让不少人心里升起来“早知道这样就算为朝廷立功,俺不是也能……”的小火苗。在庄户们的心里,杨员外固然像是个好人,但官府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定性。钱大人无疑是对的——官府能错么?自己只是个大字不识的的庄稼汉,铁定是被这姓杨的骗了!于是马老七看起来竟顺眼了许多。 张麻子是跟着钱大人的幕客康师爷来的。等众人都被两枚五两的银锭牢牢钉住脚跟和心神,康师爷清了清喉咙发话了。到底是读书人,康师爷那口难懂的胶东话一下子就直愣愣地戳进大家的心里:杨庄的老少爷们,钱大人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苦!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原本不该受这般罪的!都是被那姓杨的土豪劣绅害的! 石破天惊…… 康师爷离开了好久,大家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场,康师爷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像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头。 “你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却吃不饱、穿不暖,那姓杨的下过地、挨过毒辣辣的日头晒吗?” “你们亲眼见到了那姓杨的家里堆的粮。他没扛过锄头,哪里来的那么多粮,还不都是你们种的?” “你们种了粮,却要白白交给那个杨黑心,是因为你们觉得地是他家的,天经地义。可是,你们知道他家那些田地是怎么来的吗?还不都是他祖宗靠坑人家抢人家骗人家强取豪夺来的!否则——凭什么你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好地却尽被他家占了去?” “你家的娃在割猪草,他家的娃在念书,等黑心家的娃长大了,还是会像他欺负你一样欺负你们的娃娃!” “杨庄杨庄,你们难道真的都是羊,听凭那个黑心肠的家伙宰割么?” 一锤又一锤,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头被砸得粉碎,消散得无影无踪——原来,咱们做得对啊!这些粮,本就是咱们自己的! 钱大人、康师爷简直是下了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杨庄是个百多户的小村,按照大明的保甲法,十家一甲、百户一保,杨庄以前的保正,理所当然地是杨员外。杨员外被抄了家,康师爷当场让立下大功的马老七做了保正。 杨庄人心里的小火苗燃成了熊熊大火,杨庄唯一能烧的杨员外家已经成了白地,于是在马老七的带领下,这团烈火迅速向赵庄、大小徐营、董营……蔓延开去。 很快,四郊十里八乡的缙绅富户们都被破了家。尽管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荒年,大多数百姓还是过上了餐餐细粮,顿顿有肉的美好生活。 尽管很短暂。 不少人再种地了,大片大片的农田荒芜在那里,旅人们往往要走上半天,才能间或着看到零星的耕者。而南阳府的钱大人则喜获大丰收——抄来的金银细软不说了,康师爷是个识货的行家,在后面一系列的官府查抄行动中,古玩字画名人真迹,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尹二五们不懂这些,也没心思去想,只要白面馒头敞开肚皮吃,再杀了那些土豪劣绅家养的猪牛羊鸡大快朵颐,就是神仙的日子。至于往后……谁管得了那许多!反正大家都在吃,你不吃,活该你倒霉! 让尹二五最开心的,是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员外老爷们匍匐在自己脚下涕泪交流地讨饶,那感觉,简直像金甲天神附体般爽利。马老七真是个人才,竟琢磨出那许多收拾人的花样。比如说,用鱼线捆住一只大拇指和一根大脚趾,再把人吊起来,高度刚好让他踮起另一只脚尖能勉强站立、面冲墙壁跪在摞起来的碎砖上,再用脑门把一块大青砖着,仿佛自己刚刚做下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不时有人说出几句下流话,大家听了都是过瘾的哄然大笑,心中再没有什么罪恶感的顾忌。第二天出城砍柴的人见到的,只是被劈散架的棺木,和野兽啃噬殆尽的碎骨血痕。 转眼又到了缴皇粮的日子。 田野大半都荒着,不过,钱大人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张麻子亲自指挥着马老七、还有尹二五们各村挨门挨户地收。张麻子私下里对马老七说了,钱大人只看各村收来的数量,才不会管是如何收上来的!于是那些依旧老实巴交地种田的倒了大霉,管你什么口粮种子粮,别家没有只有你家有,你说咋办? 刁民们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藏粮食,不过这可难不倒张麻子马老七他们——你家几亩地大概出产多少众人心里都有数哩!还有一个现象被大家陆续发现了:你对其他人下手越狠,便越能得到信任!换句话说,你便越不需要担心被催逼到自己头上!那些密报邻居藏粮被起获的,不少还拿到了赏钱! 不过,等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诀窍,邻里间都像防贼一般提防着彼此,密报的成功率直线下降,逐渐变成了泄私愤的手段,张麻子们往往刨的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也失了兴致。再等到查看粪便颜色的方法被发明出来,所有人的好日子终于都走到了尽头…… 田地彻底没人种了。头年离村十几二十里外的荒山旮旯还有人偷摸开出几分地种点杂粮,现下也都荒了,草长了一人高。张麻子等官差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马老七自从被不认识没交情的陌生衙役赶出城,也迅速像霜打的茄子般瘪了下去。诺大的南阳府,别说见机得早跑出去的几家富户,普通人也投亲靠友的走了不少,剩下的都形销骨立活鬼似的——其中大半,都曾经和自己一样,着实有过一阵吃香喝辣的美好时光。 尹二五身上被阳光照着,觉得有些燥热。肚里没食,一出汗就觉得头昏,于是停止了胡思乱想,从破炕上爬起身,走出门外,苦苦思索着哪个山旮旯还没去过,今天要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挖到点野菜。 尹二五拖着脚来到河边,想先喝上几口水压一下饥饿感,没走几步便呆住了:五六里外的淯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舟筏,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在向自己缓慢而又坚定地驶来! 关盛云的大军到了。 存稿告罄。尽管是小说,为了保证质量,写作时要参考大量文献,以后很难做到每日一更,两三日能更一篇就不错了。 章节目录 第133章 第一百零二章临敌 第一百零二章临敌 尹二五目瞪口呆地僵立了片刻,撒开两腿向村里跑去,一路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不好啦,有大军要杀过来啦!” 大字不识的尹二五当然不知道逼近中的关盛云船队是反贼。即便识字,隔了五六里也不可能看清什么。不过在这个时代,只要过兵,官军和反贼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拉伕、一样的抢粮、一样的强坚(错别字)、一样的劫掠……的确,史书上往往会记载某支军队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什么的,深受百姓们箪食壶浆的爱戴。然而,浓墨重彩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这种现象实在太过罕见——如果每支军队都是如此,史家还需要浪费笔墨么?而且,这样的军队往往存在不了多久便灰飞烟灭,无一例外!道理其实很简单:军纪严明,说明将领治军有方、治军有方的结果必然是战斗力爆棚,再加上广得民心……这几样放在一起,换你做大皇帝,能睡得着么? 最好的例子是萧何。在刘邦出征期间把关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万民称颂,高祖回来时百姓们全跑到驾前为丞相请功,然后刘邦一上朝便把萧何下了狱!好在经过高人指点,出狱后留职察看期间一改作风,强取豪夺大敛私财,弄得百姓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等百姓们再来告状,刘邦乐了:这就对了嘛。百姓们众口一词地骂你,都觉得朕才是大救星,这样朕才放心啊!丞相做得好,重赏! 道理就在那里摆着,只不过谁也不能明说,得自己悟。 懂? 相反,就地征集补给才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军队最普遍的做法。原因么,首先是巨大到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行省能够独立承担得起的运力成本和低得令人发指的效率(千里运粮十不存一)、其次,一旦踏上战场便是生死未卜,从士兵到军官,恐惧,遗憾等情感都需要宣泄、第三,兵士中有非常高的比例是流犯,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无论将领还是地方官,对此往往都会睁一眼闭一眼——事后朝廷也会心照不宣地给过兵的地方免去些赋税。否则,万一矛盾激化酿成兵变,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至于百姓的损失……嗯,都是必不可少的代价、朝廷完全可以预期并接受的代价! 尹二五刚刚跑回杨庄,便迎面撞上了马老七一行。后者身边已聚了足足两百多号人,男女老少都有,陶十六、孟有财等都在其中——这些差不多是现下杨庄的所有人了。没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尹二五开口,马老七冲他点点头道:“方才麻子哥来过了。石桥保那里有人跑出来送信,钱大人说过来的都是反贼,要咱们都去府城杀贼,为朝廷立功哩。” 虽然已饿得两眼发黑,听得马老七这话,像其他人一样,尹二五立刻来了精神,前阵子战天斗地抓谋逆那股子劲头仿佛瞬间重新附体般抖擞。杀反贼便有馍吃、饿了许久是因为谋逆的反贼都被抓光了——对马老七尹二五们来说,这道理便如一加一等于二般的简单明了。何况……官军嘛,无论多菜也惹不起、而反贼们,简直太容易对付了:那么多的深宅大院、那许多平日里如狼似虎的家丁护院、那么老高的院墙……只要大家高声呼喝着抓逆贼向前一冲,还不都是边哭喊着冤枉边乖乖跪下听凭发落?一个个像小鸡子一样任咱摆布! 于是这帮人举着扛着拖着锹铲镐把粪叉子,雄赳赳向南面的南阳府城行去。骑了快马的张麻子动员效率很高,一路上潘庄、谷庄、韩庄、双庄等南阳府北的村镇,人群逐渐汇集到一起,等大家到达府城北门外,放眼四望,黑压压都是人头,怕不是已经聚起一两万人。而且,还在有一群又一群的人陆续加入进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憧憬:有馍吃、有肉吃、可以想做啥便做啥的爽利好日子终于回来了! 淯水沿着南阳府城东南角蜿蜒而过后一分为二:一条支流先是向西拐到南门外,随后南流,这条支流叫白河;另一条则径直向南,这一段叫做棘水。直到流过新野,到达豫鄂交界处与四水归一的白河*再度合流,并流后重新被叫做淯水,与东流的汉水在湖北的襄阳府附近交汇。 听过齐立伦父子的介绍,关盛云罗咏昊等都觉得攻克南阳府城不会太难,尤其是南进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如今关部的将领们,都已经具备远比绝大多数大明官军更加丰富得多的战斗经验,将领们一致认为,凋敝如斯之地,完全不可能有条件组织起任何称得上稍具威胁性的抵抗。二三百里的征途,越是靠近南阳府,目光所及的景象愈发坚定了将领们的判断。甚至不少人提出绕城而过,径直南下的主张。其中喊得最响的自然是张丁。大家都知道,他的霹雳营在函谷关一战损失最大,虽然已经补充到齐装满员,但仅是就编制装备而言。如果以大明兵部的标准看来,人员足编,还都是青壮、装备充裕,这绝对已经可以称得上一等一的强军。但关盛云部是反贼,他们可不能靠漂亮的纸面数字过日子,若想活下去,必须要脚踏实地。兵士们需要很长时间的相处磨合才能建立彼此间的信任关系,信任可以决定战场上的生死成败、新兵更需要足够的训练才能恢复战力——即便如此,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真正的战力,必须经过真正的战火洗礼!而此时的霹雳营,基层士官大多是洛阳一役后幸存的老兵火线提升,新兵们大都是洛府的降军丁壮,单就半懂不懂彼此口音一条,便远没有形成有效的战场指挥链条。张丁私下没说出来的小心思大家也都明白:只要有足够的油水可捞,也不是不能打一下,反正死了人再补就是了。可这鬼地方破败成这个鸟样,弄不好大概率赔本,这种事,精明的张将军可不愿做。不过这厮态度转变得也快,罗世藩把他拉到一旁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笑容立刻绽放在张游击刚刚还涨得紫红的面庞上,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拍着胸脯慨然表示,愿意做大军前锋,让霹雳营再次接受血与火的洗礼! 吃惊的不仅是关盛云,所有人都看傻了。只有罗军师,冲着爱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然,无论如何,南阳必须打下来。大军要去陌生的湖广,天堂般的鱼米之乡!那里的官兵想必吃得好,装备训练自也绝非叫花子兵可比,绝不能在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否则到时候腹背受敌,大家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次大家一致通过的方案是稳扎稳打,既不需要像打陕州那样冒着被逆袭的巨大风险敌前抢滩登陆,也不需要绕过宜阳般的偷渡,按部就班便是了。不过就算打,也不能让张丁打头阵,霹雳营和振勇营都需要养伤,做大军后备队吧。谷蛮子的刚锋营此役应该也用不着上——好钢用在刀刃上,得留着攻襄阳府。因此,主攻便落到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亲领的破霄营这里。尤福田的两个营分兵,天一营走白河、怒涛营走棘水,配上国清林的五千辅兵,负责切断南阳府通往鄂省的南路。 张丁憋了一肚子气,看谁都不顺眼,嘴里不停日天日地的骂着,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气氛很是轻松,显见得谁都没怎么把眼前的这场仗放在心上。 关野火是关盛云的亲卫队长,站在大帅身后参加了军议。这个急性子刚散会便三两步蹿出帅帐,一把拉住罗世藩,刨根究底地问到底跟张丁嘀咕了些啥。耐不过纠缠的少军师只好实言相告,随后,这个藏不住话的家伙便跑去找关建林显摆,关建林又告诉了谷白松……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富庶的南阳府才几年便破败成这个样子,粮草什么的固然没啥指望,可咱们不缺粮啊!而那些原本散在民间的金银财宝呢?又不会长出腿自己跑掉——此刻,都堆在府衙里等着人去搬呐! 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 嗯,张游击的骂声也更响亮了,在诺大的营盘里久久回荡。 大军的营地设在南阳府东北十里淯水西岸,除了必要的粮草装备,其他辎重没有下船,统统泊在旁边河里,尤福田的两个水营开走后,由振勇营在岸边、霹雳营登舟接防分别守着。谷白桦的刚锋营在两千辅兵的支持下泊在城东南角,掐断了南阳府的东路。城西没有设防——兵法上不是说“围三阙一”么,给溃兵们留一条逃路罢。何况,以关盛云现在的状态,实在再也吃不下更多的辅兵了,得先消化一阵子再说。 等到一切就绪,在罗世藩的一再坚持下,罗咏昊又召开了一次临敌军议。 除了已经启碇南下的尤福田,再次聚回帅帐的将领们私下议论着,都觉得少军师这次有些小题大做了。谷蛮子尤其不以为然:小舅子军师(罗咏昊把赵姑娘收了义女,那个年代的人们都很重视这种关系,跟真正的血缘关系差不了多少)不就是因为答应了替齐家父子报仇么?那你倒是让岳父大人派咱做前锋啊!嗯,等下要跟私娃子阿豆说下,不能手软,舅爷的事就是咱自己的事…… 看看人到齐了,罗咏昊瞟了一眼关盛云,见后者点点头,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大帅,各位将军。大战在即,犬子刚刚跟我说了件事,我觉得有几分道理,所以把各位请来一起听听。”说完转向罗世藩,“你自己跟各位将军说吧。” 罗世藩离了座,向关盛云等一拱手道:“大帅,各位将军。”继而转向众将开门见山,“各位将军都觉得这南阳府好打吧?在下却觉得未必!” 此言一出,众将不由得一愣,你一言我一嘴的小声议论开了:周围已经破败成这个样子,能养多少好兵?连寿王府那等精锐都一战而溃,怎么会难打? 罗世藩略沉了片刻,缓缓道:“各位将军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在下以为,咱们这次真正的对手很可能是民,而不是军!” *四水归一:白河在豫鄂交界处与棘水合流前,在新野附近先后与潦河、涅水、湍水并流。 章节目录 第134章 第一百零三章 谋划 第一百零三章谋划 众将顿时安静下来。只听罗世藩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这场仗,很可能会是一场我军前所未见的血战。前期接战我军必胜无疑,但若是不能狠下心肠,杀到血流成河,杀到对方死绝,杀到无人可杀……只要手软,我军便是大败!小可不才,但对此等情形确信无疑!” 嗡的一声,众将炸开了锅。高藤豆第一个笑出声来:“少军师的神机妙算咱们都佩服。不过,少军师刚刚也说了,此战我军的对手可能是民。这民么,见了血,岂不是一哄而散?若是连拿锄头的村民都打不过,咱们岂不都是废物了?哈哈哈。” 龚德润接口道:“咳咳,龚某也觉得少军师似有些多虑了。老高的三个飞兽营都是见过血的,大帅的亲卫营和马队更不消说。三千久经战阵的战兵精锐,便是对上京营,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还怕什么乌合之众的乡民?话说回来,就算有啥意外,俺的刚锋营还能开过来搭把手哩。” 谷白桦自以为明白罗世藩的小心思,正想替舅哥分辨几句解围,关盛云一拍帅案:“都闭嘴!听少军师继续说!” 罗世藩向关盛云投去感谢的一瞥,转向龚德润沉声问道:“龚大哥,我知道你是条好汉。但我问你,短兵相接时,你觉得自己能杀几个人?” 龚德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答道:“论武艺,我肯定不是谷蛮子的对手,不过,三五个应该不在话下吧。” 罗世藩笑了笑:“龚大哥过谦了。你说的是披甲战兵吧?如果是没有什么像样武器的布衣百姓呢?总要十个八个以上,对吧?” 众将不知少军师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龚德润也听糊涂了,犹疑着回道:“那是自然。不过,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砍倒几个冲在最前的,后面的自是一股脑跑了,也没必要非得不依不饶地追上都杀了啊。” 罗世藩步步紧逼地追问道:“话虽如此,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哈,那些百姓一个劲地冲上来送死,你当如何?” 龚德润仿佛有些明白了:“两军对阵,有敌无我。若是披甲,龚某自然不会手软。不过,对手若是一个接一个跑来送死的布衣百姓,时间久一些,龚某自问最后可能真会有些下不去刀……” 罗世藩双掌一击:“没错!”然后转向众将继续道:“想来,各位将军应该也差不多吧?在下在陕北便听过坊间有言,道是‘杀猪匠越老心越狠、杀羊的越老心越软’。因为你杀猪时猪会挣扎、会反抗,索性一刀下去最是干净;而羊子则不然,它就站在那里流着泪凭你杀!正常人做得久了,终归会有不忍下刀的那日。在下怕的便是这个。” 谷白桦不解道:“见得许多人死在前面,后面的人难道不知道逃么?” 罗世藩正色道:“在下以为,他们很可能真的不会逃的!至少在精神彻底崩塌以前不会。各位都看到了这里是啥样子,经过这些年鬼蜮般的生活,在下敢断言,此地剩下来的人,十有八九都已被魔障蒙了心智。我在齐老先生家盘桓的那几日,跟他们父子聊的全是此事。他们所说的,起先我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些日仔细想来,越想越不对劲。咱们即将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全然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被灌输了什么,他们便会相信什么、他们过得猪狗不如,但还是以为生活在天堂里、他们对真正害自己落到这般田地的人感激不尽,为他们说话的人却都被视为仇寇!咱们更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如何对待亲人、朋友、邻居的!他们对欺压逆来顺受,你想怎样便可以把他们怎样、但对弱小,则残暴狰狞百般凌虐,不仅毫无怜悯反倒乐趣无穷。他们甚至可以把亲生骨肉祭给猫狸野兽……这样的人,还能被称作人么?” 帅帐中一片死寂。 谷白桦张了张嘴,半晌,喃喃犹疑道:“应该不会吧?”但看看周围人的脸色,复闭了嘴。 龚德润叹了口气:“你是边陲出来的蛮子,不懂这些。” 高藤豆咬咬牙一拍几案,震得几上的茶杯险些翻倒:“那就杀!钢刀在手,识趣的逃便逃了,真若一心送死,也怨不得咱们!”——可见得关盛云部现下已经肥得流油,将领们军议的帅帐里竟像模像样地摆了茶几和椅子,而且,还有茶! 罗世藩摇摇头:“话是这么说,各位将军可能会好些,但你们的部下呢,到了那时节前赴后继涌过来杀不胜杀,各人真的能下得去手么?说实话,各位将军能比你们的部下好到哪里去,在下也是存疑。” 满肚子气恼一直没说话的张丁赌气道:“送上门给你杀偏又怕心软,那还打个屁仗呀!干脆还是绕过去算了!”说了一半,眼珠一转又赶忙补了一句:“要不,你们走你们的,狗贼们都盯着东边的水路,我带霹雳营试试偷一下南门?” 哈哈哈哈。帅帐中众将爆发出一阵大笑,将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张丁气急败坏道:“笑什么笑!老子抢来东西还不是人人有份!你们哪个不是两手血,娘的装什么好人!” 关盛云正要发作,罗咏昊轻咳了声对众人摆摆手:“各位稍安勿躁。小犬既已想到这一层,应该还有对策,且听他继续说来。” 罗世藩笑了笑,不过笑容显得有些苦涩。环顾了众人一眼,慢慢说道:“这仗,非打不可、南阳府必须拿下来。其一要绝后患,免去我军腹背受敌的后顾之忧、其二要立威。湖广是生疏之地,咱们对那里陌生,那里的狗官兵对咱们也陌生。我军这一路攻无不克的赫赫兵威此刻他们全然不知,难免有不少人心存什么立功的侥幸,若不能通过此战彻底震慑其心神使其畏我如虎,我军恐战不胜战。身处敌境,兵员和物资的消耗咱们拼不起。这第三么,”说着话,少军师用余光瞟了一眼张丁,“府衙里那些金银,更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说到这里,见谷白桦不安地在椅子上抓耳挠腮扭来扭去,知道这蛮子妹夫已经急不可耐,忙继续道:“在下有个计较,各位将军听听看是否行得……” …… 出了帅帐回到各营,众将按照少军师的吩咐,把手下的营官、队官、把总们都聚了来,详详细细,耳提面命地把少军师一再告诫的话语传达给他们:交战时对方就是仇敌,绝不能手软,这次的敌人不同以往!不能心存侥幸搜死尸,绝不会有什么财物,反容易被敌人反杀。一开始军官们都觉得这些是废话,有些小题大做,但等真正明白了可能即将遭遇的情形,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关盛云把国清林单独留了下来。罗咏昊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小国,你觉得可以么?” 国清林毕恭毕敬地一叉手:“回军师大人,可以的。卑职的辅兵八成以上都是青壮,除去给尤将军、谷将军的七千人,老营这里本就预备了一万二千人。构筑营盘工事做云梯撞车什么的最多需要一半,另一半本就是给大帅助战用的。少军师既然定下战法,有张将军帮忙守着,舟筏上留五六千人足够了。卑职总计可以抽出助战辅兵一万五千人。如果不够,再添三四千人也能凑得出。若是发了刀上战场,恐怕只有给大帅预备的六千人可以做半个战兵使得,其他没见过血的怕是不行。但按少军师的计较,又不是面对面搏杀,俺让队官们盯紧些,当是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只是……” 罗世藩笑了笑:“国大哥,用不得这许多人。八千人足够了。料敌从宽,你给咱们预备一万两千人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妨,不碍事的。到时候换人不换弓,两三千张弓咱们肯定有的。” 罗咏昊拿起手边的账册,边看边道:“弩机咱们总共只有四百多具,都配到各营弓兵手里了。船上还有三千五百多张步弓、七百一十张马弓,羽箭有八万多支……嗯,就是羽箭怕稍嫌有些不够。” 关盛云接道:“那也没其他办法了,现做来不及了,布一些拒马罢。” 罗咏昊点点头,转向国清林:“小国,你马上安排人把弓箭都卸下来。哦对了,务必让大家熟悉一下。” 国清林咧嘴一笑:“军师大人放心。俺平时扎营后闲的没事做,总会带人射点兔子山鸡什么的打打牙祭。射箭这事,百步穿杨肯定要下死工夫去练,但上手却不难。又不需要什么准头,有大半天时间就该差不多了。” 罗世藩道:“国大哥说的是。射得准不准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射得远。咱们人手足够,不用惜力。还有就是轮换要组织好,十人一组,十组一队,五队一个小阵。每个小阵后面要留些备用的弓手,断了弦,折了弓,膀臂抽筋都是免不了的事,切不可急切间乱了章法。” 国清林挠了挠头:“啊?还要这许多事?俺还以为把人领来分一下队伍就好了……” 罗世藩笑了:“可不是。列阵的地方、进退的次序、箭只的供应,都要提前琢磨好的。”随后转头道,“大帅,爹。俺陪国大哥一道去吧,给他搭把手。” 待二人离了帅帐,关盛云望着罗世藩离去的方向盯了半晌,对罗咏昊感叹道:“军师生得好儿啊!” 罗咏昊叹口气:“唉,世藩脑筋确是活络。然而……” 关盛云佯怒道:“然啥?俺可绝不愿遇到贵父子这般的对手。” 罗咏昊闻言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关盛云是在开玩笑,也不禁莞尔。二人的命运不仅已经牢牢地捆绑到一起,这一路的血雨腥风,彼此间早已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随后想了想,眼望着关盛云关切道:“大帅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关盛云摇摇头:“前路生死尚未可知,哪里顾得上这些。” 罗咏昊目光一闪:“以当下情形看来,咱的前面,倒还真似有些出路。” 关盛云精神一振,接道:“哦?军师可否说来听听?” 六日陪娃嗨玩,停更。^_^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计较 第一百零四章计较 钱玉川派人来找康笙(字律铮)师爷时,后者正眯着眼睛如痴如醉地盯着一幅画入神。 《瑞鹤图》! 这幅画的作者非同小可——竟是个皇帝。嗯,就是那个“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宋徽宗,赵佶。 政和二年上元次夕(上元节就是元宵节。次夕是转天,正月十六),赵佶在延福宫大宴群臣。君臣正在宴饮,西北方飞来一群仙鹤,盘旋在宫殿上空。徽宗见此兴奋不已,认为佳节之际仙禽飞临,分明是大宋祥瑞之兆。圣上开心,群臣自然排山倒海般哄然凑趣附和,于是大喜过望的赵佶便乘兴画了这幅《瑞鹤图》。 然而……短短十余年后,金兵大举南下,赵佶先是把皇位“禅让”给儿子钦宗赵桓,再然后,父子俩便双双被掳走,北宋一朝宣告终结。 《瑞鹤图》是从骆家抄来的,据说是骆府少奶奶娘家的陪嫁。康师爷可是个识货的大行家,一眼便认出了题诗那种与众不同的瘦金体,而且,康师爷知道,骆府少奶奶的娘家是嵩县齐宅,祖上曾在两淮盐政这等肥缺上做过!因此,二话不说便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把画取了回来。府尊大人姓钱,人如其姓,最喜欢金银珠宝,故而这几年抄没来的文玩字画,大半便归了康师爷这里。 所有字画中,康师爷独最爱这幅《瑞鹤图》。名家手笔固然难得,但前朝皇帝的御笔真迹,更是绝非寻常。因此只要得空,便会痴痴地看,陶醉其中。看得久了,竟似悟出些什么:天空翱翔着十八只仙鹤——南北两宋总共有十八位皇帝、鹤首左顾的九只,右盼的九只——十八帝南北宋各占其半、空中鹤都飞去后,却有两只立于鸱(音“吃”)吻*之上离了鹤群——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结局与其他帝王截然不同、鸱吻上的两鹤,右边那只立得稳稳当当,左边那只则扑棱着翅膀站得很是勉强——总体来说南宋较之北宋更是风雨飘摇……冥冥之中,竟似透出些玄机。 康笙正在出神地想,听到钱府尊派人来请,急匆匆赶了去。 从石桥保逃出来的人那里,钱玉川当然早几天便知道了关盛云大军即将汹汹而至的消息。不过,在他的心里,尽管也有些担心,却并不像此前其他地方官员那般惶惶。钱知府心里很清楚,自己真有几分可以依仗的本钱。 首先是穷。做贼么,总是要抢的。整个南阳府已经被自己刮得百里残破,实在没啥可抢的了,这一点钱大人心里比谁都明白。一般而言,府城固然富庶,但正常情况下,流贼最为需要的粮草、用具等大宗物什还是主要依靠劫掠乡下。现在乡下已经千疮百孔,啥也补充不了,派了搜索队也是白耗粮草。当然,钱玉川并不知道关盛云部现在已经富得流油,根本就没打算再去乡下抢啥——好吧,不止钱玉川,恐怕此时全大明也没人知道关盛云到底富到啥程度,包括给他们输送了大批物资的陕西三司!其次,府城内外别的没有,但穷凶极恶的流民少说几十万人!别看这帮人对官府服服帖帖惟命是从,但对旁人耍起狠来,那种种手段钱大人看了也会暗自发怵。这些都是可用之民啊!对此,钱大人很有信心,也做了安排:那便是打!有的是穷得生无可恋的亡命徒,一股脑填进去,让贼杀呗。无论死多少钱大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充其量贼人只有几万人,几十万红了眼的家伙嗷嗷地冲,你杀得过来么?等贼杀得脱了力、寒了胆、提不起刀子,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钱大人可不怕什么尸山血海,那样最好,正好上报一个三年免征!正发愁来年怎么搜刮才能超额完成任务呢。眼看除了要狠狠掏一把腰包运动疏通下赶紧挪个地方的当口,贼人来犯,真是帮了大忙!打赢了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免赋税……万一敌不过,大不了给贼们一笔钱让他们直接去湖广。真到那时候把城门一堵,元气大伤的贼人们,不可能再有兴趣爬墙啃城砖了吧?等贼人一走就报大捷! 派出去的衙役们纷纷回报,除了东边溧河大姑冢(今汉冢乡)等几个乡的人被淯水里的贼人阻了过不来,北面、西面、南面各乡各村的人们都在向府城汇集,此刻已聚了四五万之众,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正在群情激愤地奔在来路上!钱玉川听了更是信心十足,叫人去请康师爷,一起商量破贼之法。 康师爷进二堂谈了没多久,唐王的长史陈伯闻(字子聪)也心急火燎地一头闯进来,人还没进屋便听他高声叫道:“钱府尊,钱大人,王爷听闻有大股贼人来犯,甚是忧心。可有此事?” 唐王就藩于南阳府。如果说洛阳的寿王千岁只喜欢吃,那这位藩王,平日里就是一个字:玩。任何稀奇古怪的,不论是物什还是人,都要费尽心思弄了来。不过千岁没长性,无论啥东西到手欢喜几天便抛到一边再不理会。多年以前圣上赐了颗西洋宝珠,王爷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个把月,随后便失了兴致,偶然听人说起寿王府有个姓管的马卫本领了得,一时兴起竟然想用宝珠去换个小小的马兵百总……当然没换成。对管培中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幸事,王爷本就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说,否则真被他换过来,最多看几天骑马杂耍,看腻了自然也就忘了——就像那颗宝珠,如今早就找不到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早些时候,也曾有不少缙绅士子陆续跑来王府求告钱知府的种种不堪。王爷才不会搭理,开始还压着性子让人说一句“祖制藩王不治事”打发走,到后来不长眼的家伙们越聚越多,甚至跪在王府外边也不管黑天白天一个劲地哭号,搅得王爷玩啥都没心情。于是让护军用棍棒打,钱知府那里也派了衙役们抓,终于再没人敢来败王爷的兴致——王爷是金枝玉叶,太祖爷打下了大明的花花江山,子子孙孙理所当然地享受美好生活才是正理,你等草民活得了活不了,干王爷甚事?地方官嘛,地方管得好,王爷总是王爷、管不好,朝廷自然会换一个,王爷还是王爷!更别说那个钱玉川钱知府,时不时便送来些很讨王爷欢喜的稀罕玩意儿! 其实,城外有流贼过来,唐王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反倒是陈长史有些不安。毕竟王爷只是玩,而且没什么记性,几乎所有事都交给自己,这些年与知府衙门打交道最多,十足十地捞了不少好处,可不想出什么意外,于是打着唐王的旗号心急火燎地赶了来。 康师爷忙迎上前去:“哈哈,子聪兄勿虑!钱大人早有破贼之计,来来来咱们慢慢说。”显然,康师爷与陈长史私交甚笃,否则,一个四品知府的幕客绝不敢对五品王府长史在官衙里直接以表字相称。 待进得二堂坐定,听钱玉川推心置腹地讲完,陈伯闻略略放心了些,端起茶杯呷了口道:“钱大人的妙计固然在理,不过,下官还是有几分担心。这里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贼人们遍搜四郊一无所获,稍微琢磨一下就当想到,大荒连年,粮食固然找不到,可那金银之物又不能当饭吃,会落在哪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都在府城啊!难保不会恼羞成怒地攻城……” 钱玉川哈哈一笑:“子聪兄放一百个心!现下西门、北门外已经聚了四五万百姓,还有更多的人在路上。到明日,我估计还会再来至少七八万人!贼人刚刚在十里外扎营,要攻城,再快怎么也还要一两天,总得做做梯子什么的。明日里咱们便进攻杀贼!” 陈伯闻一惊:“明日便攻?钱大人可有把握?那些可都是没打过仗的寻常百姓啊!再说了,这帮人什么德行钱大人应该清楚吧,一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都站在墙上震慑一下贼人倒还勉强凑合,放出去跟贼人一刀一枪地对砍?不是去送死么?” 没等钱玉川看过来,尽管屋里只有这三人,康师爷还是左右顾了顾,低声搭了话:“子聪兄说的对,府尊大人的计策,本就是放他们出去送死的啊!” 没等陈伯闻表达震惊,康师爷继续道:“这些人平日里原本散在乡下自生自灭。经过这些年,对官府的惧怕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不会闹什么乱子出来。就算有人冒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转眼间便会被身边的人卖了换杂面饼吃下肚去!这等事太多了。但贼人杀来,情形则不同了,突然之间他们便有了用处不是?然一下子都聚了来,几十万人,可就是几十万张嘴啊!每天得吃掉多少粮?且不说方寸之地一下子聚了这许多人,万一受了什么鼓动肘腋生变、充其量贼人只有三几万人,哪里当得十几二十万不要命的家伙前赴后继地一冲?打跑了贼人,他们可都要回来讨赏的!子聪兄,咱们哪里来的恁许多粮、恁许多银?你说,是要王爷千岁掏,还是钱大人掏?抑或是你我来自掏腰包?” 陈伯闻听得目瞪口呆,康师爷继续说道:“昨日钱大人与区区便定下计较。来一批,咱们就打发出去一批,每人发两个杂面馍呗!先上的固然先死,可咱们人有的是啊!换子聪兄是对面的贼人,杀一批便迎头再来一批,源源不断,啥时候是个头儿?任你再利的钢刀也得崩了刃!日日如此,谁不胆寒?贼人这是给咱帮大忙啊!退一万步说,就算到最后没能把贼杀净,想必也是头破血流元气大伤了!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何况南阳府高高的城墙!咱们可是坐收渔人之利呢,再后面该怎么上奏朝廷,用不着在下多说了吧?哈哈哈。” 陈伯闻茅塞顿开,双手齐挑大指:“高!钱大人高、律铮兄高!陈某佩服!下官放心了,这便去回禀王爷千岁。” 钱玉川接过话头:“子聪兄先别急着走。既然来了,可否随下官一起去给百姓们鼓鼓劲儿?那些家伙,如若见了王府属官和下官联袂慷慨陈词晓以大义,怕不是更加急不可耐地冲将出去!哈哈哈哈……” *鸱吻:宫殿等建筑正脊两端的饰物,用陶或琉璃制成,起固定屋瓦的作用。传说鸱吻是龙的九子之一,能够喷浪降雨,所以做成这个形状,寓意避免火灾。其实这个传说很不靠谱,经历了很长时间民间各种穿凿附会。 最早的脊兽其实是蚩,这是一种传说中的海兽,甩甩尾巴就能布雨,所以用来取建筑避火之意。其尾巴的形状有的说像鱼,有人说像鸟,因而鱼尾鸟尾各种形状都有。晚唐以后,有人觉得只有尾巴没脑袋不好看,就变了个形状,干脆给尾巴整出来个脑袋。再后来,又有人联想起龙生九子里面有个家伙叫鸱吻,喜欢登高赴险,能吞火——好吧,其实它不止吞火,见啥都吞,于是干脆几合一。 龙这种图腾,也经历了几千年的演变:黄河流域的人最早对龙的诠释来源于猪(嘿嘿,想不到吧?),有很多文物是猪首龙的造型;沿海的部落崇拜的是鱼,所以尾巴得像鱼;还有的山民部落觉得被蛇咬一口非常不好玩,所以怕的东西身上必须有鳞;还有部落崇拜飞鸟,龙爪便取了鸟爪……几个部落大融合,大家献计献策,终于凑出来龙的形状。 鸱吻这东西它爹毕竟是龙——而龙是群策群力的结果,那鸱吻也就自然可以博采众长集各种神通与一身了:登高瞭望示警、播浪布雨、雨浇不灭的大火可以让这小东西吞掉…… 还有人想起来螭(这个字也念“吃”,不能念“离”哈)这个长得像龙却没有角家伙,肚子大,能装很多水——水能灭火……反正俩字读音一样,似乎大概应该也许这俩是一回事,干脆,鸱吻也叫螭吻吧…… 大家谁也别太较真,中庸之道,才是王道。 btw,北方话有句俗语“五脊六兽”,形容一个人闲的难受。有兴趣的书友不妨度娘一下看看本意,说的也是这等东西^_^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初战 第一百零五章初战 最早一批赶到南阳府的尹二五马老七们,在亢奋中度过了大半天。他们到达时,西门、北门都大敞四开着,于是轻车熟路地进了城。府城的守军和衙役已经按照钱大人的吩咐,在里正们的协助下提前摊派了各户居民的任务。 里正们大都是原来城里的泼皮无赖,本就是凭着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为府尊大人立下的各种功劳得到提拔,因此做起事来没有任何顾忌,每户要住进去几个人说一不二。居民们逆来顺受也惯了,反正官府按摊派的人头每人每天给半升掺了糠麸的黑杂面,蒸烤出馍来自己也能落到实惠,纷纷谄笑着赔着好话,求一手拎面袋一手拿木勺的里正多抖下半勺。 城里到处是乱哄哄的人头,那些废弃了许久的大小宅院里重新热闹起来。因为到的早,尹二五几个被领进了一个很大的宅子。宅子虽然大,住进去的人也多,杨庄的两百来号人都被临时安顿在这里,廊下、院子里都卧了人。马老七没找到张麻子,领他们过来的是个陌生面孔,不过,那身熟悉的皂衣依然让马老七们点头哈腰地逢迎着笑脸。衙役的命令很简单:“明早听到锣响便出北门去杀贼。”尹二五陶十六几个拆了两间矮屋,用砖头七手八脚地垒了灶烤馍吃。边啃边憧憬地议论着要如何杀贼,攀比着要如何折磨即将落到他们手里的贼人,时不时爆发出快意的哄笑声。 到得晚的境况差一些,只能睡街边。傍黑时候到的,便只能宿在城外的野地里,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都领到了干粮。每个人都很亢奋,边啃着馍边热烈地讨论着杀败贼人后丰厚的官赏,以及,未来的幸福生活。 关盛云部这一天过得很忙碌。 按照罗少军师的吩咐,最费时费力的挖壕不用做了,营墙也只修筑了正面和两翼,搭建的工作便停了下来,建筑辅兵们被打发去修筑两组工事。说是工事,其实每一组就是三道柴堆。三五丈长、三尺来高的柴垛,疏落着从河岸向西拉出两三里远。第二道柴垛距离第一道十几步,间隔着堵在第一道空出来通道的正前方。再向后十几步是第三道,不过只有里半长,第一组柴垛工事搭在营地正南两里外,隔了里许是第二组,每一组后面都有一架五丈高的简陋望台。还有一群人在营寨前四五十丈远的空地上忙碌着。 营地后方被开出来一大片空场,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软土,上面又盖了茅草,茅草上还覆了麻布,不远处立了一排密实的木栅栏。三四十丈外是密密麻麻的辅兵队伍,队伍的前面有弓兵在讲解,围着的三五人仔细地听着。讲解完毕,老兵便把弓交在一个家伙手里指导开弓的动作,看看差不多了,便抽出支羽箭让他射上一下。凡是连续三箭都能落在那片麻布里的,一旁的辅兵队官会用开了叉的毛笔沾上红红的朱砂在其脑门上画上一道,于是被画的家伙兴高采烈腆胸迭肚地走到一旁:休看咱还是个辅兵,晚上有肉汤喝哩! 看看空地上插的箭差不多了,队官会吹响竹哨,弓兵们吆喝着止住满脑子都是要喝肉汤的家伙们。栅栏后奔出一队人,把空地上的箭拔出,再奔回来交给学员们——箭支总量有限,罗军师只给国清林五千支羽箭做训练用途,所以必须重复使用。如果直接射到空地上,箭头便大半废了,再射出去飞行轨迹难以把握,训练也就没了意义。饶是如此,直到差强人意的突击训练结束,这些箭也差不多全废了。尽管弓兵们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不许放空弦,甚至大嘴巴抽,弓也还是坏了几十张。不过,好在不需要练习准头,等到下午晚些时候,有资格喝肉汤的已有九千多人了。 装载辎重的大船重新向上游驶了一段,空出约莫二三里的一段河道,空出来的河道里泊了一长溜空船。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后不久,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披了半甲,便在两千辅兵的支持下向南阳府缓缓开去。与此同时,泊在淯水里的空船也解了缆,傍着队伍向下游缓缓驶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辅兵们并没有携带大盾、镐头、云梯等攻城器械,每人手里都拖了根大树枝。扬起的尘土腾得老高,走在后面的人咳起来,于是纷纷用破布包了口鼻。南阳北墙上的望子远远见到七八里外烟尘滚滚,立即敲响了一连串的梆子。 紧随着梆子声,街道上的兵丁、衙役和里正们也敲起手里的铜锣,顷刻间各个房屋里涌冒出数不清的人头,呐喊着,叫骂着,黑压压地向北门涌去。不过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冲锋者,昨晚宿在城外野地里的那些人此刻已经冲在最前方,距离迎面的贼人大队只有三里多远了。 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线比其他人好些。在城外五里,刚刚见到南阳方向涌过来那一大片蚂蚁似的小黑点,便扬手止住了队伍。两声铳响过后,河道里传来此起彼伏响应的哨音,船队停了下来,各船纷纷靠岸,找不到岸边树木的,船上有人跳下来,往土里钉下木桩,系了缆绳,开始七手八脚地给船搭上通往河岸的木板。 几个传令兵骑了马呼喝着在军阵和淯水之间往复跑着,随时向高藤豆汇报舟船的情况。头日里高藤豆带了几个人已经勘察过,选定了现下这个位置。比事前估计的时间还快了些,河里的船只都已就绪。高藤豆纵马驰上一个小丘,视野更开阔了,只见南面那一片小黑点迅速变大,而且密密麻麻的源源不绝,心里估算了下,怕不是得有三四万人?不,应该更多,只不过后面的离得太远,还看不到而已。 高藤豆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以人群前进的速度来看,他们完全不懂得要节省体力,这样跑不到交战距离便会上气不接下气,那时便只能停下来喘息——而那个距离对已经定下战法的军阵来说还是嫌远了些。好在为了防止步队撤离时被人群咬上摆脱不掉,提前找谷白松借了三个果的马队断后,于是当机立断,向三位营官交代了几句,双腿一夹马腹,带了亲卫和马队,五十几骑脱阵而出,迎面向人群冲去。 眼见奔雷般的甲骑隆隆地迎面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脑子里充斥的都是神勇无敌的自己高举锄头棍棒把贼人撵得抱头鼠窜的画面。此刻见到贼人竟没有落荒而逃,反而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实在大出意料,脚下不由得慢了下来。前面的人收了脚,后面的却还在跑,顷刻间便撞到一起,不少人摔倒,你拉我拽地纠缠在一堆。五六十丈外奔驰中的高藤豆期待的便是这种效果!一声呼哨,始终控制在二分之一全速的马队开始再次减速,以碎步跑接近了挤作一团的人群。 马兵们不慌不忙地将长枪马槊掼入在地上挣扎纠缠的人体,随即拨转马头向来路小跑开,有个别胆大的,甚至接连捅了两三人才驰开。小跑一段,再次折回,复再扑向另一处……冲向军阵的人群终于在里许外暂时停了下来。 高藤豆见状,带领甲骑们迅速返回己方的军阵。 本已跑得近乎脱力的人群经此一滞都纷纷不由自主地住了脚,黑压压地铺满了飞兽营兵们的视野。不过二百人不到的伤亡对数万之众来说无异九牛一毛,后面一直沉浸在亢奋中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前面的人挡住挤作一团,正好能歇歇腿喘口气,情绪依然高涨,待听到前面有人喊贼人跑了,于是更加兴奋,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过去将贼人杀个屁滚尿流。 数万人的呐喊声完全湮没了伤者的惨呼,也就停歇了一盏茶的时间,喘息稍定的人群再次向飞兽营的军阵扑来。立在土丘上的高藤豆下达了辅兵撤离的命令。两千辅兵扔下手里的树枝,在队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不紧不慢地向营寨方向返回。 悠长的号子响过,三百多弓箭手前出——这是三个飞兽营和破霄营、振勇营和霹雳营全部的弓兵——距离军阵五十余丈远,刚刚又再次跑到体力极限的人群,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波箭雨。 急速射。 除了一根筋地认定,只有当面一刀一枪地厮杀才算好汉的谷白桦的刚锋营,其他各营弓兵都是战兵精锐。不需要保存体力,十轮急速射。随着弓兵队官“张、放!张、放!”的口令,虽然隔了这么远,将近四千支羽箭的覆盖性射击,还是给密集的人群带来超过千人的死伤——目标都是无甲无盾而且毫无战场经验挤作一团的百姓。 像被马队阻住一样,不,效果显然更好,一千多人倒在前面,伤者的挣扎哭号再次把跑得精疲力竭的人群阻在阵前。十轮急速射后,就在他们的眼前,各营队官不急不徐地喊着号子,把队伍带向淯水河边。 与先行步行离开的辅兵们不同,为了保存体力战力,披了半甲的战兵们整队登舟撤离战场。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离开淯水西岸,靠着东面的河道向上游慢悠悠吃力地驶去。那些奔到岸边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丈许外船上的贼人们却无可奈何,只得用恶毒的咒骂发泄自己的愤怒。不少人捡起岸边的土块石块向近在咫尺的贼人们砸去。不过,尽管只披了半甲,这些东西对战兵们的伤害性完全为零。弓兵们则意犹未尽地张弓搭箭,向岸边的人群比划着瞄准、射击。如此近距离的抵面射击,命中率几乎是百分百,偏偏弓兵们都得到命令,刻意避开了致命处。看着身边奋力投石的同伴转眼间被羽箭射中,滚在水边泥沼里挣扎哭号,狂躁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偷偷把手里的石头土块丢掉,咒骂的纷纷闭了嘴,更多的人畏缩地向后退去,尽量把自己掩在他人身后。人群的后排还有石块隔空飞出,随即弓兵们迅速把步弓瞄向石块飞来的方向,羽箭所指处的人群立即一片大乱,你推我搡地躲避着,不少人滚进河里,在泥滩上挣扎着。枪兵们立在舟畔,以防有人扑进水里游过来,不过没人下水,都挤在岸旁。于是舟上的战兵们,纷纷向刚刚由亢奋转生出一丝恐惧的人群投来漠然的目光。 高藤豆的马队没上船,直接向己方大营方向驰去。 淯水里的贼舟已经远去,惊魂稍定的人群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恢复过来,体力也恢复了大半。尤其是前晚住在城里的那批人赶上来,他们的情绪再次感染了人群。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咱们吓跑了!” “就那么点儿人,顶啥用!” “俺瞅得真真得哩,箭还没射过来,就有很多贼人先跑回去啦!” “那些拿刀拿枪的都没敢上前哩,贼们也就仗着那几百个弓箭手呢!” “追!不信他们能跑到天边!” 喊得最凶的是刚刚那些偷偷丢掉手里石块、缩到同伴身后的家伙们。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试图用最大的音量冲刷掉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及,羞耻感。如果交战得胜、如果哪个贼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通过无法想象的残忍来宣泄恐惧,洗刷耻辱! 是的,如果。 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屠戮 第一百零六章屠戮 等尹二五等杨庄人第二批气喘吁吁地赶到,死伤者已被拖到一旁,追到河边的人群也陆续回到方才高藤豆三个飞兽营列阵的地方。不少人已经丢了手里的棍棒锄把,好在地上有不少辅兵们抛下的早间制造障眼法的树枝,于是纷纷捡起来掰掉细枝拿在手里拄着,心里多少又踏实了些。 太祖爷于洪武二年便设了南阳卫。不过两百年下来,尤其是这些年钱玉川的折腾,别看兵部纸面上的编制足足还有八千多名,几个千户所老弱病残加一起也凑不出千把人。能不能打先放一边,其中真正能拎得起刀子比划两下的还不到一半。因此,钱玉川把这些所谓的兵丁都留在墙上以防万一,派出来监督众人“杀贼”的,都是衙役捕快——比起那些“兵”来,钱大人也更信任他们。这些人当然都觉得自己比那些百姓们地位高得多,因而混杂在人群中比较靠后的位置督战,都没被弓箭射到。眼见淯水里十几二十丈外贼船在不紧不慢地向上游划,而且贼营就在四五里外,加诸身后又有大批赶过来的生力军,一个个胆气陡生,生怕破贼的功劳被旁人抢了去,纷纷大声吆喝驱赶着,重新集结了众人,向贼人的营垒逼过去。 包括衙役们在内,绝大多数人完全不懂得该如何把控行进节奏调整体力,多次奔跑后均已感到些疲劳,因此都拖着脚拄着棍棒慢慢地走着。每个人登上高藤豆方才瞭望的土丘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前后观望一下,见到己方竟有这么多人,无边无际地铺满了城北的郊野,再看看几里外贼人那比豆腐块还小的营盘,还有那几小堆贼兵,尽管疲惫不堪,连最胆怯的家伙都恢复了信心。 二千名昨晚喝过肉汤的辅兵齐刷刷在第一道柴堆工事后面约莫五十步远,拉出一座横阵。其后五十步是另二千名弓手一模一样的第二道阵线。每一座横阵由二十个百人实心小阵组成,每个小阵二十人宽,五人纵深——这样的小阵既可以保证阵中每个人都能听清站在阵旁队官的口令、第一座横阵完成射击任务后,也可以从容地从第二座阵列空隙里后撤。 简陋的望台上国清林和罗世藩肩并肩地站着。本来这等瞭望观敌的事交给个经验丰富的步弓手便足以胜任,由于是自己的辅兵第一次做主力,国清林既不放心,又想狠狠地在众将中出一把风头,所以自告奋勇。罗世藩琢磨出这种战法,尽管各位将领听了都交口称赞,毕竟也是第一次实战,故也跟着爬了上去。望台下是孙春龙等几名少军师的卫士,牵了马候着。 望着人群蠕动着来到半里外,国清林挥动了手里的青旗。辅兵阵后奔出几队人,扛着麻包抬着筐,跑到柴垛跟前,把里面的硫磺、松香和黑火要(错别字)泼撒过去——火攻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简单,做得早了,晨露会让一切辛苦付诸东流。 慢慢逼过来的百姓们毕竟是乌合之众,靠的越近,信心和胆气消逝得越快,于是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些衙役捕快索性一边在人堆里喝叱抽打着一边走到前排引着大家前行,另一些则咒骂威胁着在靠后的位置驱赶。 人群的速度又快了些。 眼看人群来到距柴垛六七十步左右,国清林抽出一面红旗摇动起来。第一排各小阵一直仰头望着的队官们见状同时吼了出来:“张弓、放!” 两千支飞蝗瞬间腾起,向空中越飞越高,有那么一刻,竟似要隐没在云里,突然向下一折,迅捷无比地向人群当头扑来,惨呼声响起! 张麻子走在人群前面,距离贼人搭的矮墙也就几十步了,正想喊几声让大家一鼓作气冲过去,猛见一大片箭雨扑面而至,下意识地双臂抱头蹲了下去,堪堪要喊的话也生生憋回肚里。 惨呼声听起来很大,但望台上罗世藩和国清林看得明白,这一轮中箭的其实也就只有百多人。辅兵们毕竟是第一次实战,而且都是临时抱佛脚昨日才第一次摸到弓箭,百步距离上,这种效果实属正常。 箭雨一下子阻住了人群,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停了脚步,反应慢的也只是再往前迈了三几步,然后学着旁人的样子把手里的棍棒一扔抱头蹲下。张麻子定了定神,半晌没见到第二波箭雨袭来,稍微直起腰迅速左右张顾了下,身边没见到几个中箭的,胆子大了起来,挺直了身体大喊道:“死囚!怕个鸟!冲啊!冲过去打杀了贼人!” 其他衙役们也喊叫起来,抡开手里的家伙向身旁人劈头盖脑的打去。众人也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发一声喊,齐齐向前奔去。张麻子没有迈步,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喊,敲打着经过身旁的每一个人——咱麻子还等着领府台大人的赏呢,才不会用大好之身去为哪个炮灰挡箭! 随着望台上的红旗挥动,第二轮、第三轮箭雨洒下来。 这两轮射击的效果要好得多。距离更近了,而且刚刚放过一箭,绝大多数辅兵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望台上的国清林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下,中箭的足足有一千多人,被他们绊倒的更多。对方虽然看起来有四五万人,但涌在最前面的大半都摔在地上,阻住了后面的大队。 与此同时,三个飞兽营已有条不紊地开始下船,在队官们的吆喝下在弓兵阵后开始整队。高藤豆也把借来的三十名马兵交还给谷白松,后者按预定计划指挥着马队在第二组弓兵小阵偏西一些的地方集结。马兵们都牵了马立着,等候着命令。 接二连三的打击确实给人群带来极大的震撼。不过,不久以后,不需要张麻子们嘶吼着提醒,所有人都从最初的恐惧中逐渐明白过来:贼人们有远程火力优势,磨蹭着不动就是白白挨打,索性一股脑冲过去!半路上是否中箭全凭各人造化,咱们有压倒性数量优势,只要冲过去纠缠在一起,肉搏起来这仗便赢了! 三轮射击后国清林没有继续挥动红旗。尽管他知道,如果此时再来一轮齐射,面对几乎静止不动纠缠在一起的人群,杀伤效果一定会超出前几轮射击的总和——不过要举旗的手被罗世藩按住了。少军师随即解释道,对面的敌人数量太多,要取胜,必须狠狠打击那些有生力量。现在射击固然可以杀伤许多,但肯定会有不少羽箭浪费在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敌人身上。 嘴里说着话,罗世藩的脑子同时在飞快地思考着:各位将领大都是边军出身,作战经验都是一刀一枪的与披甲正规军交战。弓箭对披甲伤害有限——这一点从明军的记伤方式便可以看出:三箭抵一刀,算轻伤、三刀低一枪,算重伤——弓箭最多就是迟滞扰乱进攻节奏,或者掩护攻城部队,压制城头火力,因而普遍都不怎么重视弓兵的作用。像今日这般的战斗大家从未经历过,可难保以后不会再次遇到。这种情形下,弓兵的作用便凸显了出来!攻下城池后,武库里的铠甲兵仗是宝贝,甚至连生铁都要带走,但羽箭便不怎么珍惜了——自己曾亲眼看到有兵卒把半成品箭杆堆起来生火烤手!是不是可以跟大帅建议,除了各战兵营自配的弓箭队,干脆组建一支弓兵营,嗯,像马队一样,独立成军,由中军直辖,临战时根据预判的战斗特点,配属给需要者。不过,算算花费,可也是不小呢…… 正在出神地想着,思绪被国清林打断了:“少军师,贼人们又冲上来啦!咱们撤吧。” 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又呐喊着拥了过来,国清林第四次摇动了下红旗。二人攀着绳索滑降到望台底部的时候,又是两千支羽箭破空,洒向冲锋的人群。罗世藩翻身上马时冲国清林莞尔一笑:“国大哥,你刚刚说‘贼人们又冲上来了’。你把他们叫做贼,他们把咱们也叫做贼——那,到底谁才是贼呢?” 国清林怔了怔,也笑了。没答罗世藩揶揄的问话,大喝一声:“甲队,撤!” 随着命令,第一排弓兵小阵迅速后转,从五十步外第二个弓阵的间隙里穿过,在其后的预定位置重新站定。有人抬着筐子从他们眼前跑过,各人都从筐里抓起几支特别的羽箭:箭簇后缚了浸满油脂的布团。 迎面扑来的人群没有被箭雨阻住,中箭倒下的在挣扎,被绊倒的则迅速爬起来,继续呐喊着向前冲去。张麻子在人群里喊叫着,不时蹦起脚来向前面望去,最前面的人已经从拦阻矮墙的空隙里跑过去看不到了。张麻子估摸着,贼人应该在拼了命的逃,后面是南阳的百姓们在撵着屁股赶。方才隐约看到贼人还有第二道兵阵,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再射出两三轮箭,阻不住这许多人的!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追上,那时候,哼哼……正想着,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张哥!”扭头看去,原来是杨庄的马老七和尹二五几个。口里答应了声,随即喊道:“老七,二五,杀贼呀!”众人一股脑神勇地向前冲去。 第二道弓阵距离柴垛百步。看到有人从柴垛间隙里冒出来,各小阵的队官纷纷发出命令,向混乱的人群洒出箭雨。 由于需要接连绕过三道障碍,再加上扑面而来的羽箭,绝大部分人众都拥挤在各个柴垛之间,能够逼到阵前的人寥寥无几。各个百人小阵的队官镇定地下达平射的命令,将他们射杀在几步远的眼前。西边谷白松的马兵们已经上了马,但见此情形都在驻足观望。原计划是由马队冲击,阻住突到阵前的人群,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在刚刚取了火箭的队列中小跑而过,马上的骑士手里平擎了火炬,经过身前时,弓兵们都将已搭了弦的火箭引燃,然后半引弓斜斜指向天际。随着一声声“首排,放”、“二排,放”的命令,火箭逐排腾空而起。射出羽箭的辅兵们迅速搭上第二支,在后排同伴燃烧的箭簇上引燃,再次引弓的同时,后排的火箭激射而出…… 撒过硫磺火要(错别字)的柴垛陆续被引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尹二五连滚带爬地逃出火场,就在刚刚,他亲眼看着几尺外的马老七陷在火里,挣扎中死死扯住身旁的张麻子,随即,后者身上那身代表无上威严的皂衣也开始燃烧!眼看张麻子伸出手向自己抓来,情急之下,尹二五抡开手里的镐把为自己开出一条生路,总算惊恐万状地逃出了灼热焦臭的阿鼻地狱。 尹二五弓着腰死命地咳嗽起来。一阵微风吹过,不由狠狠地大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清凉凉的空气。刚刚直起腰向前方看去,胸口一凉,又像被人狠狠捣了一拳——满腔壮志的尹二五被一支利箭活生生钉在地上。 照例,六日带娃疯,停更。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恐怖 第一百零七章恐怖 未时(下午三点)刚过,火势渐渐地熄了,浓浓的黑烟笼罩着这片修罗场般的所在,余烬中偶尔爆出声噼剥,红光一闪,继而黯淡下去。 焦臭弥漫。 遍地都是各种姿势、各种形态的尸体。有些已经成了蜷曲做一团的焦炭、有的仅被烧焦了半边、有的被利箭穿胸、也有的,竟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浓烟收割生命的速度甚至远甚于刀剑。 远处传来鸾铃叮当,透过烟雾,西面隐约现出一队骑士:谷白松的马队回来了。为了避开正面的滚滚黑烟和余烬,他们远远地从西面绕了个大圈子兜回来。马上的骑士们肆意说笑着,完全不像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杀的样子。 也确实没什么搏杀,更谈不上殊死,只是一场单方面屠杀而已。 罗世藩提前布置了两道防线,八千辅兵弓手,另外还有四千人用来支持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反击,关盛云的破霄营也全副披挂堵在营门口以策万全。然而,几万来势汹汹之敌,悉数被第一道防线和其后四千名辅兵弓手的箭雨阻住,随后,便是追亡逐北一面倒的屠杀了。 三道柴垛燃起的熊熊大火陷住了冲在前面的足足上万人,后面的人正在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便被平生从未见过的惨象彻底震惊了。一处又一处,几丈高的烈焰相继猛然蹿起向空中舔舐,黑色的烟尘夹杂着燃烧的柴草和树叶翻滚着直冲天际,伴随着成千上万人濒死的哀嚎让这群乌合之众张皇失措。靠近火墙的人奋力向后逃开、更后面的人们纷纷放缓了脚步。冲锋的人群终于停下脚,在百步之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有燃尽的烟絮飘飘落下,落满了头脸,众人依旧傻傻地站着,浑然不觉……直到,被雷霆般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惊醒! 柴垛陆续燃烧起冲天火势时,马匹纷纷不安起来,焦躁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踏着步子。看到跑过防线的只有区区几百人,谷白松没做理会,派人向高藤豆打了个招呼,便当机立断率领马队向西驰开,兜过火墙后再次转向,两百余骑拉开一条横阵,呐喊着向被吓得呆立着的余众杀去。 “败啦!” “贼人杀人哩!” “都死啦,贼人杀来啦!” 从恐惧的震惊中惊醒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呼喊,最靠近马队的人们扔掉手中的棍棒锄把,争先恐后地转身向后逃去。 密集的人群里,任何人都没有上帝视角,谁也无法得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所有人都看到了远处的烈火和浓烟,所有人都听到了前面的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惨呼!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感便紧紧攫住了每个人的内心,联想到方才路上见到的那些倒卧在一旁的尸体和奄奄待毙呻吟着的同类……短短的一两个时辰里精神从亢奋到紧张,从兴奋到惊怖…… 终于彻底崩溃了。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向南逃去,再也不想什么猫狸神兽的保佑,再也不想什么杀败贼人的好日子,再也不想什么钱大人的官赏,甚至,再也不想那两个久违了的杂面馍馍……满脑子空白,只剩下一个字:逃!至于逃到哪里,谁知道呢?反正向南,逃得离这些凶恶的贼人越远越好。这些贼人竟恁地太凶哩,可不像以前那些束手待毙跪地喊冤讨饶的反贼呢——他们竟真的会杀人哩! 一窝蜂拼命奔跑的人群,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些被丢弃的棍棒或土块沟坎绊倒者,要么从他们的身体上直接踏过,要么被他们绊倒,随后自己再被一双双穿了草鞋,或跑没了鞋子的赤脚一次次重重地踩踏进泥土里!试图拉拽起摔倒亲友的人,立刻会被后面的人撞到,随即大家翻滚纠缠在一起,哭号着,挣扎着,承受着仿佛永无休止的践踏,涕泪交流地等待祈求着死神能够来得快一点,让这一切痛苦结束得早些。 虽然在实战中可以见到不少甲骑强行冲阵的战例,但由于马匹种类的局限,中国古代鲜有人马全部披甲的成建制重骑兵独立兵种。谷白桦的马队本就是东抢西凑而成,此时仅仅勉强做到一人双马而已:一匹战马冲阵厮杀,一匹驮马行军负重,马兵们连战术机动所必须的乘马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骑辅兵了。平日里行军全体牵马步行,保障也完全依靠中军的辅兵支持,因此,只是给大军做战斗层面的战术性支援,马队还不具备独立作战的能力。不过从陕北这一路下来百战成钢,虽然还属轻骑兵性质,对阵大明的任何精锐甲骑已然毫不逊色,眼前这些狼狈逃窜的乌合之众,对他们来说,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骑士们并没有径直向密集的人群冲击,他们知道,那样做很容易陷在其中,无法发挥最大的优势。总体而言,骑兵最大的优势是极高的机动性,其次是难以抵挡的冲击力。此时,他们最有效的武器并不是擎在手里的刀枪——而是最大程度地散布在逃者心中的恐惧! 马匹在人群的间隙里轻快地跑着,甲骑们口里大声呼喝着,很多使用骑枪的骑士并没有采用将骑枪夹在腋间的标准夹枪冲锋方式,而是手握长枪,接近目标时将马速再次降低到几乎等速的同时将枪尖轻轻送入人体——偏偏还都有意避开要害!相比之下,挥舞着马刀的甲骑们则不需要如此的小心翼翼,掠过时膀臂轻轻一带,锋利的刀刃便会在对方肩头、后背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效率要高得多,也省力得多。 见状,持枪者纷纷把骑枪挂回鞍环,抽出备用的马刀…… 尽可能多的杀伤,而不是杀死。这是少军师刻意再三交待过的。 在这个时代,当兵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目的只是有粮吃,别饿死而已,说不得什么军纪,更谈不上什么信念。如果一支军队的伤亡率达到百分之十,战场形势便千钧一发般岌岌可危、能够扛住这等损失而不崩溃,那绝对可以被称作一等一的强军。纵览全大明,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承受百分之二十的伤亡——直到近代军队的概念出现,依靠无情的军棍、旷日持久的训练造就的机械般的条件反射和士兵们被恐惧印在骨头里的军法条例才能把部队的战损承受力维持在这个水平。 然而罗世藩知道,这次的对手是民。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民,一盘散沙的民,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的民!他们不知道判断形势、他们不知道战术战法、他们不知道除了一股脑冲上前以外的任何事——直到恐惧将他们的精神彻底摧毁! 那便让鲜血和惨象把恐怖最大程度地散播在他们心中!让他们眼前全是血淋淋的伤口、让他们耳畔充斥着濒死者的哀嚎、让他们心中只剩下恐惧……让他们的余生,永远在噩梦中尖叫着惊醒! 甲骑所至之处,到处响起凄厉的惨呼声,驱使着其他已奔跑到近乎脱力的人再次压榨出身体最后一滴能量,飞足狂奔。不时有人在拼命跑动中毫无征兆地猛然摔倒,惯性作用下身体翻滚几圈,停下后便寂然不动,口鼻里涌出大量红白相间的血沫,继而两耳也有鲜血汩汩冒出。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的人。氧气在身体里被急剧消耗,为了维持机体运转,肺部和心脏已超负荷地扩张了许久,终于,有一个细胞、或者一条毛细血管开始破裂,突然喷迸的细胞液和血液再堵塞住末梢细小的通路,引发雪崩般的效应。 人群在自相践踏,遍地都是横卧翻滚的身体,受创者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捂着伤口哭号着踉跄南行。不到一个时辰,谷白松的马队已越过了南逃的绝大多数百姓,再前面两三里,便是南阳府的北墙了。谷白松勒住马远远地向城池方向眺望了片刻,重重地啐了一口,一声呼哨,众骑纷纷折返,再次大呼小叫地向人群迎面杀去。 此时的人众早已稀疏了很多,放眼过去,也就只剩下万把人的样子,没有人再有气力奔跑,都在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梦游般地挪蹭着。见到杀气腾腾的甲骑再次当面杀来,有人终于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个又一个,半炷香的时间不到,甲骑们的视野里再也见不到一个立着的人。 他们终于恢复了自己两面中做得更熟练的另一面:懦弱的一面。 对弱者,他们毫无慈悲,甚至能在种种暴虐中享受到无可名状的快意与兴奋;然而在更加强大的施暴者面前,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哪怕刀剑加身也只会一边承受着暴行,一边发出涕泪俱下的哀嚎,徒劳地恳求着自己绝不曾有过的怜悯。 可惜,甲骑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同处一个蒙昧的时代,更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自己落到这些人手里,即将是何等的下场!高高在上的骑士们没有再纵马狂奔,反而让马匹踏着小碎步直接趟入人群,将手中的武器送入一个又一个叩首求告的人体,惨呼声此起彼伏——此时为了方便杀伤,他们已收回马刀,都摘下了鞍环上的长兵。 侥幸冲过柴垛突到阵前的几百人已尽数伏尸当场。 早先在船上被石头土块砸得灰头土脸的飞兽营战兵们本就憋足了满肚子气,看着国清林的辅兵们大开杀戒,一个个平日里对战兵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家伙们神气活现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罗世藩可舍不得把宝贵的羽箭再浪费在这些必死之人身上,于是乐得合不拢嘴的国清林一边大笑一边咒骂,喝令着跃跃欲试的手下收弓回营。 尽管为了行动迅捷,战兵们都只穿了半甲,面对此等对手,还是有人嫌碍事,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呆立在不远处的那群不知所措的家伙,一边相互解开牛皮索,把甲卸在地下。高藤豆刚刚发出命令,战兵们便大咧咧地咒骂着大步向前逼去。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墙无路可逃,眼前是一大群红了眼的凶神恶煞,像被谷白松追赶的人群一样,大部分人习惯性地跪了下去,试图做些象征性抵抗的只有寥寥三五人——当然,这些也是死得最早、死相最惨的。 跪地讨饶的也不可能幸免,营兵们才不会管你已把头叩得血流满面,嘴里恶狠狠地一句:“杀材!你可曾想过会饶了爷爷?”手里的刀枪便当头搠下去……关盛云这里没什么斩首功一说,才不稀罕啥首级。留着半条命传播恐惧有谷白松的马队足够了,杀掉这些胆子最大,能跑在几万人最前面的家伙,连罗军师都不会心软。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定策 第一百零八章定策 钱玉川缺的是人性,但并不是能力,否则也绝无可能把南阳糟蹋成这样子而被祸害的还都把他视为救星:不仅施暴的愚民把钱大人的指示奉为至高无上,绝大多数被百般凌辱的受害者死前,也都曾经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企盼着钱大人能够不再受坏人宵小的蒙蔽,并为自己主持公道。 钱玉川压根儿就没有指望过第一批被打发出去的几万名炮灰可以击败关盛云,这些条人命的意义,只不过是消耗其战力罢了。钱玉川早就跟陈伯闻、康师爷等说过心里话:大不了南阳的百姓死掉一半呗!贼人嘛,则是死一个少一个,哪里跟咱们耗得起?等这事了结了,朝廷总会免几年赋税。人去其半,地可都在那里呢!除了自己人圈一些,好地还可以卖给周边府县的富户,剩下的暂时分给那些幸存者,一定可以换取他们更加发自肺腑的感激拥戴!然后么,等大家把荒地开出来、养熟了,自然也就到了把前面玩过的游戏再玩一遍的时候——这时若是能再出现个敌人就太好不过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嗯,这个可以有,也必须有!敌人,才是把所有压榨对象牢牢凝聚在自己身边的核心力量!好吧,如果实在真没有,钱大人则不介意时不时帮他们制造出来一个! 所以钱玉川听到派出去观察战果的心腹回报,第一批百姓在贼人的箭雨下死伤枕藉,不仅没感到意外,反而轻蔑地一笑:本大人有的是人命,你有那么多箭么!挥挥手,便云淡风轻地准备把第二批气势昂扬的炮灰送上屠场。 “今日的东坡肉太过油腻了些,以后得换换口儿了。”嘴里刚刚吩咐了候在一旁的厨子,钱玉川突然冒出来个新想法,不由得扑哧乐了——“与民同甘共苦,钱大人都不吃肉啦!”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帮家伙还不得更加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感激伶仃! 用过饭,天色暗了下来,下人们点起了灯笼。钱玉川回到后堂,两个美婢迎上来,帮他脱下官服。钱玉川向椅子里慵懒地一靠,揉了揉眉心,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一个美婢抱起琵琶,坐在对面圆凳上,略调了调音色,玉指清舒弹奏起来。另一个立在身后,揉捏着钱府台的肩膀,和着琴声,口里轻声唱道:“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糯糯带着漩泥。俺这风雹乱下的紫袍郎,不识你个云雷未至的白衣相……”唱的是关汉卿的杂剧《王瑞兰闺怨拜月亭》。两个美婢是南阳最有名的解家班的名角,桂兰和桂珍。人都长得很漂亮,美中不足的,两人都是天足——没办法,学戏的都是穷苦人家。 钱玉川眯着眼睛跟着曲子的韵律轻轻晃动脑袋打着拍子,想着过得三五日便能大破城外的贼人,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破屋里衣衫褴褛的老者拥着瘦骨嶙峋的孙子讲故事——当年,爷爷在钱大人的指挥下,抡着粪叉子把气势汹汹的贼人撵得抱头鼠窜哩!讲到激动处,浑浊的老眼亮起两点星光,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竟泛起一片红色。满脸菜色的娃也忘了喊饿,挥着小拳头说,等长大了,俺也去替钱相爷杀贼……不由得得意起来,摆摆手,立起身向大床走去。两个美婢停了弹唱,娇哼了声,垂着头跟过去。 关盛云的帅帐里气氛十分凝重。 马队回营后不久,关盛云、罗咏昊便陆续接到布在城西、城南的斥候探马回报,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在涌向南阳府。官道、野径上的人流络绎不绝,甚至五六十里外都能见到集体徒步向南阳行进的乡民。 于是匆匆召开军议。 罗咏昊掐着手指默默地估算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对众将道:“各位将军,明日之战,切不可轻敌。罗某方才略略算了下,根据几路探马报回来的情况,明日咱们可能要迎战的,恐怕要有七八万之众。” 刚刚还在嘻嘻哈哈说笑的众将霎时间安静下来。 国清林清了清喉咙,率先小心翼翼地问道:“军师大人,咱们还有多少箭?” 没等罗咏昊说话,罗世藩飞快地答道:“大概还有五万多支吧。” 国清林轻舒了一口气:“那便没事。今天耗了三万多支,但杀败的总有四五万人吧?末将的儿郎第一次接敌,明日胆气当会更壮些,五万支箭应该够用了。” 张丁白了国清林一眼:“就这点家底,教你一下子全败光了,日后咋办?” 国清林本想反唇相讥,但碍于张丁是货真价实的战兵将领,自己领的人再多、取得的战果再大,手下毕竟都是低人一等的辅兵,而且,还都是远距离杀伤,比不得一刀一枪当面搏杀的战兵,遂小声抗辩道:“末将手下几万辅兵确是不济,但真到不得已那日,发了刀下去,却也不怕他寻常百姓!” 高藤豆接道:“说得对!凭俺三个飞兽营,若是当不得万把乡民,还不如找块豆腐一头撞死!都是寻常人,前面杀得这许多,后面的见了哪个不胆寒?一鼓作气杀过去,说不定便破了这鸟城!” 龚德润兜头一瓢凉水浇下来:“你当个屁!这等规模的战事,打得再顺也会杀到下午,儿郎们早就累趴了,刀都未必提得动,爬不得墙的。再说了,清林明日胜一阵、后日呢?你的兵,我的兵,老张的兵全填进去,姑且说再胜一阵、大后日呢?填完了清林的手下便再填大帅的亲兵么?” 高藤豆气急败坏地辩道:“那你说该当怎样?一路至此,难不成咱们会被这等猪狗吓回去?” 罗咏昊摆摆手止住了不服气的高藤豆,道:“龚将军所言极是。咱们把人都拼光了,可能连钱狗官的寒毛都没碰到。仗不能这般打法。否则,别说湖广,咱们连这南阳府都很难逃得几个人出去。” 破霄营官关建林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他娘的不对劲啊!明明是咱们打赢了,几万人几万人的杀,咋个咱就要败了?” 谷白松正想开口,张丁猛地高喊了一句:“把谷蛮子调回来!”说着,冲高藤豆做个鬼脸,“他那个营可顶得你三个营!老高你还别不服气。” 高藤豆被气乐了,琢磨了一下,谷蛮子的战力之强悍还真是大家公认,于是没还嘴,补充道:“如此也好。小国,让你的人今晚再辛苦下,重新搭一道防线。对了,让老尤那两个营也别闲着,明日里从南向北打一打,总能给姓钱的弄些麻烦,至少能减轻些咱们这边的压力。”说着话,眼睛望向关盛云。 张丁没料到高藤豆不跟他斗嘴,没等关盛云表态,眼珠一转又道:“要不,还是干脆绕过去算了。钱狗官不会白养那几十万张嘴多久,俺到时候来个回马枪……”显然,张游击对府衙里的金银依旧保留着那份执着。 此言一出,众将都闭了嘴,纷纷将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关盛云。 关盛云没看众将,反而将充满笑意的眼神投向罗世藩:“世侄,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吧。” 罗世藩一惊,连忙躬身道:“大帅,各位将军。小侄实不敢当。” 关盛云哈哈大笑道:“世侄你就别装啦,你爹忙着跟各位将军搭话,我可一直在看着你呢。起先你是仰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突然眼睛一闪,便偷着乐开了!有什么破敌之策,快快说来!” 罗世藩脸一红,再次抱拳:“大帅,各位将军。以小可看来,只需明日一战。胜得这一阵,南阳府后日可破。” 众将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齐齐向少军师定睛望去。 罗世藩冲高藤豆笑了笑:“也不需要国大哥再搭防线了,咱们还有一道,足够了。只是明日还要劳烦高将军的兵丁们再辛苦半日,打完了这一仗,后日,咱们便可以进城休息啦……小可是这么想的……” 没等罗世藩讲完,关盛云第一个拍案叫绝,众将哄然爆出的喝彩声,将笼罩了帅帐许久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一群糙汉子你一言我一嘴的夸赞,竟让罗世藩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到了脖根。 夜幕降临了。 一弯残月透过不时掠过夜空的流云,向大地洒下一片清冷。天傍黑时,南阳府的各门便都闭了。城头上有兵卒举着火把灯笼懒洋洋地巡逻,斑驳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北门、西门和南门外的野地里到处宿着没来得及进城的乡民,鼾声、梦呓声,伴着淯水奔流的水声里,黑黝黝的城墙显得更加巍峨。月光映在淯水里,给水面镀上了一层银光。突然,粼粼波光被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划开,一叶小舟迅捷地顺着淯水向南疾驶而下,靠上了泊在东门外淯水东岸谷白桦的舟阵。 这两天谷白桦觉得很无聊。淯水东岸也有百姓乡民不时地靠近,但所有能摆渡的舟筏都已被先行南下的尤福田裹挟一空,岸上也依托泊在河边的舟筏构筑了环形工事。那些靠近的村民都是以村落为单位,二三百人一伙,聚在一起相互壮胆凑过来,甚至没有衙役兵丁的组织。谷白桦才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每次都是等他们畏缩着磨蹭到百步以内,才会随手指派一个步队出营驱赶。让他比较郁闷的是,只要见到栅栏门被拉开,没等步队悉数出营,那帮百姓便发一声喊,四下里逃开。一开始,无论那个队官都不愿把儿郎们的体力白白浪费在这等人身上,但收兵回营后,那群人偏又重新聚在一起再次凑过来在不远处挥舞着木棒草叉鼓噪,甚至有人把石头丢过来,砰砰啪啪地砸在栅栏上,烦不胜烦。终于有被惹毛了的队官索性不再收队,率众杀过去……然而,披甲执锐的战兵不可能撵上一身破布条两手空空的家伙们,每次都是白忙一场。气得军官们一致找谷白桦申请,索性卸了甲冲杀出去。 谷白桦平素里瞧不起弓弩手,刚锋营只配了五十来名弓兵,箭支也没什么储备,还要留着对付东门的突发状况,当然不值得用宝贵的羽箭去射这等腌臜。最后也实在耐不住没完没了的骚扰,终于下了决心,集合了二十几名有马的亲卫,亲自带队一股脑杀出去,砍了个酣畅淋漓。 横卧在工事前东一具西一具血肉模糊残肢断颈的尸体,终于让谷白桦耳边安静下来,再也没人敢靠近了。然而等今日午间看到北面滚滚的烟尘,又烦躁起来,明知对手都是不堪一击的乡野村夫,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看别人热闹,怎么说心里还是别扭。 入夜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正想着明日要派腿脚最快的贾遛子回大营请战,便接到报告中军来了信使。因为河道完全控制在自己这方手里,泛舟而下的只能是自己人,沿河的夜哨都没发出警报。 信使没停留多久便继续南下了,不过谷白桦挺开心:再忍一天罢,后天便可以一泄胸中块垒! 像谷白桦这里一样,泊在棘水里的怒涛营见到来舟也没有大肆声张,在营官唐福的指点下,小舟向西一拐驶入白河,行不多远便靠上了天一营的舟阵。尤福田迷迷糊糊地被亲卫从美梦中唤醒,刚刚揉着眼睛还没醒过盹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问候:“尤大哥好。”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庞。 信使竟是少师爷罗世藩本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破城 第一百零九章破城 第二日出城攻击关盛云的人较前日多了不少,足有七八万之众。不过,大家反都觉得压力却小了许多。将领们知道少军师的妙计,因此信心十足不足为奇、而兵卒们,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迎战时也是士气高涨。 当然没有哪个将领会蠢到告诉手下的大头兵少军师的破城之策,激昂的士气来自于几个方面:首先,四千几乎没有任何训练的辅兵把来势汹汹的几万人杀得尸横遍野,参战者当晚都吃上了战兵灶,自是得意得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回到窝棚后哪个也躺不下,躺下的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多久便全爬起来在篝火的光影里蹿到辅兵营每一个角落,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的勇武,以及“贼人们”——没错,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对手的——濒死前的丑态,还有……啧啧,刚刚木碗里的那块肉竟有多肥呀,白花花的油膘儿足足有三指,哦不对,分明有四指厚呢!没轮到上阵的第二道防线后那四千人吃的还是辅兵食,听了看了,莫不是摩拳擦掌羡慕嫉妒……好吧,还有恨。嗯,没错,恨得牙根痒痒呢,全然忘记了开始的恐惧。国清林已经向营官和队官们传达了少军师的命令,军官们都默契地对此种明目张胆然而极大有助于提振士气的违纪行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其次,今日的这道防线离南阳城关更远,百姓们在路上更是时不时受到谷白松马队来去如风的袭扰,尤其是体力差异造成的脱节,一拨又一拨分散着前行,踏入羽箭的射程时均已疲惫不堪。辅兵们自然越战信心越足,以至于每一场箭雨撂倒大半人以后,军官们都要声色俱厉地止住跃跃欲试的手下们按耐不住的射击欲望。此时,仅披了半身皮甲更养足了精神的飞兽营战兵们,便会从各小阵空隙里越阵而出大踏步突进,将体力全然耗尽跑不得几步便踉跄跌倒的余者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并在下一波涌过来人潮的咫尺之遥施施然返回,让他们暴露在当头洒落的又一轮箭雨中…… 其实,真正起到最大作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前日里惨烈的战场。 向往战争的,永远是那些从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因为在他们的想象里,自己当然神勇无双,一定会把所有贼人撵得抱头鼠窜。贼人会不会反抗?会不会更凶狠?左右张顾一下,俺呸!也不瞧瞧咱这里有多少人! 吃过两个杂面馍,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在衙役们的吆喝下,大家满怀着百倍的信心,雄赳赳气昂昂一窝蜂地向远处贼人的营地扑去。 直到……他们见到那遍地惨不忍睹的尸体。 干涸的土地早已贪婪地吞下昨日的鲜血,只留下一望无际的黑红色恐怖印记。干裂纵横的龟纹般的豁口,仿佛一张张魔兽的巨口,在无声地呐喊着、期待着更多的鲜血洒下,来滋润那永无满足的黑色深渊。挣扎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尸身、断手、残肢、被劈开一半的头颅、流了满地的肚肠……夜里,浓浓的血腥味吸引来大批的野猫,此刻,被人群走近的脚步声惊扰,纷纷从尸堆里、甚至尸体腹腔里探出头来,一边舔舐着凝在唇边的血痕,一边向人群警惕地张望着。纠结成一团肮脏的毛发、满身的血污、威胁性呲出的尖牙、邪恶的目光……这哪里是什么神兽,分明是地狱里恶魔的化身! 哇、哇哇、哇哇哇……绝大多数人开始弓下腰呕吐,把晨间刚刚吃下的硬馍连同胃液、胆汁一起呕出来,酸腐气加上血腥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皂吏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毕竟他们心里有数,自己是钱大人手里的工具——平时的自己是油夯,要能够给大人榨出最多的油水、有贼来犯时的自己是鞭子,要尽职尽责地把炮灰们驱赶进屠场。只要对大人有用便意味着安全,因此纷纷硬着头皮挥舞着棍棒驱赶着人众向贼人的方向行去。 众人行至半途,昨日侥幸逃得性命的幸存者陆续从沟坎里、草丛中挣扎出来,再次汇入人流,同时也将愈加强烈的恐怖感散布到人群中。 终于,越行越慢的人群总算挨到了贼人的近前,然后,望台上那面召唤死神的红旗落下,迎面扑来密麻麻的飞蝗…… 日头还没被西面的山峰掩住,钱玉川便接到报告,今日还是没有击退贼人。不过,钱大人一点也不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巳时未尽(早上十点多),钱玉川特意上到北墙望了一会儿,见到远处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微笑:烧吧,尽情地烧吧!周围的树木已伐得差不多了吧?明日里你们是打算派人去远处砍树运过来继续烧,还是干脆把河里的舟筏拖上岸一把火点着?还剩多少箭呀,够不够后日放的呢?还是那句哈,本大人有的是最最便宜、取之不尽的人命,你们有啥?!本大人都替你们着急啊!哈哈哈……越想越得意,随口吟了两句诗出来:不做安安饿殍,却效奋臂螳螂——为啥就不能老老实实饿死拉倒,非要螳臂当车呢? 你们就是这等命! 本来就是这个理嘛! 到了午间,钱玉川的心情更好了。西面,尤其南面,有更多的百姓陆续涌进来。粗算一下,明日足可以再派出去四五万生力军。嗯,想必是城东被淯水隔着的百姓们终于走到下游,想方设法过了河!嗯,回头等杀败了贼人,要从这些河东百姓里挑几个披红挂彩地好好表彰一下——往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百姓们便知道当怎么做了!休看他们活的这般辛苦,都心甘情愿地为本大人赴汤蹈火呢! 跟本大人斗?哼! 到了下午,钱大人的好心情略略受了些影响。据监督百姓出战的衙役们回报,今日人群的情绪远不如昨日高涨,越接近贼人大营,越有些畏缩。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见到满地的尸体,怕了。另一个是昨日死里逃生的家伙们在添油加醋地为贼人的凶恶张目。不过也是为此,今日死伤的人不多,也就两万出头,还不如昨日,少说还有四五万被贼人打散了的家伙们猫在城北的野地里呢。 钱玉川想了想,便有了对策。传令下去,从各墙上拉下来二百兵卒,再加上自己的衙役亲随总共四百多人,全撒了出去。先是把散在野地里的百姓们聚拢到一起,让他们把地上的尸首拖开,别摆在那里影响明日出战百姓们的情绪,然后让这些人都聚在西北角,待明日把今日新到的百姓们遣出去以后,再让他们后面跟着。区分开来,恐惧感自是不能再影响新人,第一次踏上战场的人见后面又来了这许多生力军,势必更加信心陡增,说不好兴许明日便能将贼人一鼓而克呢! 没到掌灯时分,几个派出去侦察的马快带来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贼人那里的防线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道还没完工的木栅栏,后面便是各色各样的窝棚、帐篷啦。西边根本就没有布防,有胆子大的绕过去探了探,没见到堆积如山的辎重,想是都已运到河里的舟上——看来,贼人们也知道打不过,准备跑路呢! 跑?哼哼,哪里跑! 等明日杀败了贼众,满载的舟筏逆流而上能跑多快、跑多远?何况还失去了群贼的保护!这些,都是本官的囊中之物!绝不同于以往或他处,这场仗,可是实打实的大捷啊!淯水里那些贼船,正好可以用来向京师运送足足几万颗贼人的首级!几万颗首级!这可是国朝两百年来的一个奇迹啊!这等旷世奇功,该封侯了吧?钱玉川越想越兴奋,索性和康师爷连夜拟起了报捷的奏章。 天色刚刚放亮,钱玉川亲自带人把热腾腾掺了不少白面的馍馍送去北门“犒军”。钱大人慷慨激昂地讲,百姓们狼吞虎咽地吃,等钱玉川口沫四溅的演说完毕,群情澎湃,应声如潮,汹涌的人群满怀着坚定不移的必胜信心,大踏步向北面的贼营开去。 荒野毕竟不是官道,人也越聚越多,夜里宿在西北角的昨日溃众也陆续汇了进来。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众人开到距贼人大营一里之遥,却还没见贼人出营列阵。有眼神好的隐约看到很多小黑点儿在营地和舟筏间奔忙着。压阵的衙役们都得了钱大人康师爷的吩咐,莫不大喜过望:被钱大人料中啦,贼人果是要逃哩!发一声喊,驱赶着众人发力狂奔过去。 天光大亮后,城门卒再次打开了南阳府的南门和西门,没多久,三五成群来援的百姓们便陆续出现在视野里,这几日莫不是如此。城门官郑好在墙上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说不上来,但隐隐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郑好歪着头想了一阵,但没想明白。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倒有一丝困意上了身,“反正只要自己别被派出去跟贼人拼命便好,杀败了贼人,钱大人总会发些赏下来。”郑好决定不再费脑筋,打个哈欠,倚着墙垛坐下来,把头缩进阴影,两腿舒舒服服伸到阳光里打起盹来。 回到衙里的钱玉川也有些困倦。昨夜写完奏章已过了三更,兴奋过度,当然没睡踏实,今天又起得太早了些。于是吩咐了一声,回到后堂眯一会。 尽管大家都拼了命的跑,不过还是慢了半步,亢奋的人群逼到贼人仅仅几十步之际仿佛伸手可及时,就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最后一名贼人登上了小船。立在首尾的两名船夫长篙用力一推,小船便离了岸,在众人惋惜的叫骂声中小船荡到河心。 显然这是一名贼将。闪亮亮的铁盔上,黑色的盔缨足有尺许,骄傲地挺着,较周围舟上的贼人明显高出一大截。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贼将高举起右臂,停留了片刻,迅捷地向下一挥,向岸边的人群威胁性地比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岸上随即爆发出一片不服气的嘘声:“有本事别跑!”、“有种的上来看爷爷不扒了你的贼皮!”、“快追,莫教贼人逃了去!”…… 砰! 随着贼将手臂斩下,震耳欲聋的一声铳响,将众人嚇了一跳。随即,各舟里响起一片呼应的哨声,沿着蜿蜒的淯水此起彼伏,渐传渐远,久久不绝。 哨声中,贼舟开始移动,一艘接一艘,依次启航。 驶向下游! 操舟的船夫们用力撑着篙、摇着橹、划着桨,顺流而下,舟筏越驶越快,就像一颗又一颗的星火流星,抛下目瞪口呆的人群,径直向南阳府扑去! 岸上野地里西边靠后一些的人群,对此茫然不觉,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乡民,依旧在衙役皂吏们的指挥下,鼓足了所剩不多的余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早已空无一人的贼人营地方向呐喊着冲去……北面更远处一个土坡上,谷白松的马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半睡半醒的郑好被一阵喧哗声惊醒了,还没睁开眼,鼻中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刚立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弥漫在空中的滚滚黑烟。待奔到内墙边向城里望去,不由得僵在当场:南阳府内,二三十处地方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处是惊呼奔跑的人群,无头苍蝇般地乱撞。 还有闪亮的刀光! 烟雾中不时闪动的刀光一下子划开了方才罩在眼前的迷雾,郑好终于想起来早先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今天进城的人群中混有不少青壮,虽然穿的衣服一样破烂,但走路的姿态,尤其是强壮的身体,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等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城里投向更远方,郑好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淯水里一望无际的舟筏乘风破浪,如一支支利箭向府城直插而来!靠近岸边,每一艘舟筏都涌出一片寒芒,闪动着扑向北墙。没多久…… 北墙的城门楼开始燃烧! 与此同时,耳边爆发出“逃命啊”、“贼人破城啦”的喊声,没等几乎迈不动步子的郑好勉强转过身,余光里便瞥见南面棘水和白河中间空地里,向自己脚下扑来的那一片刀枪的海洋。 【周末停两天。觉得不错麻烦转发,读者多写起来动力更强。多谢。】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夹攻 第一百一十章夹攻 起先刚分兵那会儿,尤福田很得意。把天一、怒涛两个营分别部署在棘水和白河里遥遥相望,起个名字叫做互成犄角之势。 莫看尤将军不识字,以前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感觉“两军互为犄角之阵”这句可拉风了。那还是给卢勇做亲卫的时候,心里暗暗在想,等有朝一日能够说服恩主交给自己两个步队,一定要布个犄角阵给对面的蒙古鞑子们尝尝厉害!至于能够指挥两个足编满员装备一流的战兵营,那时的小尤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仰为天人的恩主才领了多少叫花子样的兵?再看看武器装备、吃的喝的……也就是国清林那里辅兵队的样子,哦,不止,还得是地位中等偏下的那种!放现在,倘若真动手,别说自己的两个营,即便是张丁那个霹雳营,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威震边关”卢将军的“威武之师”揍个落花流水…… 发完了感慨,尤福田便把营官队官们都叫了来,煞有介事地给他们讲解了一番“犄角阵”,讲到激动处,吐沫星子喷了各人满头满脸。更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军官们一开始对尤将军佩服得不得了,听到最后总算明白了:不就是你自己停白河里、唐福停棘水里么!但谁也不敢明说,也不敢去擦脸上的口水,下了尤福田的船就纷纷嘀嘀咕咕骂开了。 后面的几天,尤福田的感受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了。 为了便于“成犄角之势”两个营的相互策应,辅兵们要在两条河道之间修一条路出来。这个不难,因为原本就有路,拓宽一点就好了;难的是保持道路畅通,也就是要部署警戒力量,这个肯定做不到:三五里路,单纯靠辅兵防守完全不可能——那要是能行,他们便是战兵了。靠战兵也不行,人手不够:两个战兵营哪怕是突然遭到逆袭各自为战,在辅兵的支持下也都能坚持很久,总有一部迟早找到破绽杀出来汇合,但倘若分兵一部分到两河之间的岸上,那便不好说了。更何况,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阻断南面的逃路,路没堵住再被狗官偷袭一把,丢人到家了。最后也没琢磨出办法的尤福田决定,干脆就这么着吧!把自己的马卫给唐福拨了几骑过去,真有啥情况,希望能有一两骑侥幸冒死突出来报信。 说书先生讲的“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新野”等名段尤福田都记着呢!诸葛先生的卧龙岗近在咫尺,故而打心里怕狗官派敢死队趁夜出来把船队一把火烧掉,尤福田部夜里都宿在船上。匆忙间打造的舟筏不可能很大,一群汉子每晚窝在逼仄的空间里都憋屈的要死。白天也要时刻紧绷着神经,西南的卧龙岗方向时不时能见到结伴的百姓一两百、二三百人一伙伙向南阳府行去,别看个个面黄肌瘦穷得身上的破布条迎风招展,偏偏还都斗志昂扬,甚至总有人向船上扔石块!弓兵们当然不甘心,自然而然地回射,等弓兵队官来找尤福田要箭时他才想起来盘点一下携带的物资——羽箭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对方的狗官有恃无恐,不用说西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南门每天也这么开开合合,无穷无尽地吸纳着这帮不知死的家伙,并在第二天把他们投向北面大帅的方向。 不能阻援、狗官也没南逃,一群即便是对上京营也毫无惧色的精锐战兵,成天窝在船上被一批又一批路过的百姓土块石头劈头盖脸砸,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偏偏还不能还手——羽箭不够了。尤福田也曾试图派一两个步队打一下,可别说上岸,船往对岸一动,百姓们便一哄而散,撵都撵不上!这样的窝囊日子再久一些,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将一落千丈,还怎么带兵?换谁谁不要被气疯掉? 所以等罗世藩过来说完了破城计策,尤福田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少军师费尽口舌地拦着才阻住了他亲自混入城里的念头,不过,看到南阳府唐福点起的大火,老尤还是第一个拎着双刀冲进了南门。 这帮人从边塞到中原一路转战千里,不仅战力爆棚,战场经验更是丰富。早上唐福进城前就安排了后手,前队突然暴起四处杀人放火时,混入入城百姓的最后一组二十几人堪堪行到城门附近。几个城门卒刚刚觉得城里的动静有些不对劲就全部被捅翻在地,随后他们也不上墙,捡起城门卒弃在地上的长兵一转眼就组了道小小的双层防线,把南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最早混进城里的是怒涛营的甲乙两队,南门的接防交给了丙丁两个步队和随营的五百辅兵,另五百人留下来看着船。辅兵们就地取材在墙上和门洞前拉出几道工事后,丙队和丁队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受惊兔子般四处乱撞的各色人等见到桌椅板凳组成的防线和后面明晃晃的刀枪都是返身跑开,没有组织更没有指挥的民众,不久前满腔报效朝廷的斗志转眼间烟消云散,满脑子只剩下逃命。 尤福田只向墙上派出了天一营的甲队,从马道冲上去一路向东,乙队沿着墙根在下面策应,一炷香时分,始终紧闭的东门洞开,早已磨刀霍霍的谷白桦的刚锋营呐喊着冲了进来。天一营的丙队和丁队并没有向西边展开,而是在尤福田亲帅下一路向北,径直扑向南阳府衙。 此刻的南阳府到处是滚滚浓烟和肆虐的火舌,要最迅速的达成突袭目的,尤福田的主力都只着了半甲,唐福那帮人则完全是布衣百姓的打扮,为了区分识别,都在臂上绑了根黑布条,三五成群的聚成一个个小战团,一边冲杀一边四处纵火制造混乱。慌作一团的百姓们哪里懂得这些,都是同村的聚在一堆,见到不认识的便认作贼人,逃不开就用手里的木棒相互乱打一气,直到两败俱伤时才发觉,一大帮拎着雪亮钢刀的家伙围在不远处恶狠狠地冷笑着看着自己…… 钱玉川刚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大乱,起先以为是刚进城的百姓们因为分馍什么的起了争执——贼人主力还远在北面被“义民”们追着打、南面两条河里的贼人一直没上岸,真有啥动作城门一关只能干着急、东门紧闭着,贼人不可能在河里架梯子……钱大人心里只想着自己这里有数不清的人命做赌资,完全没想过竟然能被对手混进城里来! 心里想着一定要狠狠惩戒一下带头闹事的刁民,嘴里咒骂着穿好官服疾步走出后堂,一抬头便见到了空中弥漫的黑烟。 钱玉川自己有一个两百人的卫队。在知府级别的官员里,这等规模绝对算豪华配置了,哪怕是边地的四品知府也没钱大人这等森严。钱大人不差钱,武器装备都是京营的标准,甚至铁甲都有!当然,在账面上,这些铁甲属于南阳卫的物资——你养卫队,朝廷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是自己掏腰包,理论上朝廷不负责发工资就行;但铁甲和弩箭属于国之重器,私人绝对不可以拥有!俗话里“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说的就是这个。因为盔甲这类东西平时没啥用:你跟邻居打架肯定不会穿,因为打赢了追不上打输了跑不了、制作成本高(徐光启算过,一副甲要二十两白银,成色十足的官银哈。当然老徐在工部工作,工价会报高一些,很正常,你懂的。但哪怕扣掉一半也还是高得让人肝疼)、平日里还要花钱维护……私存这等东西,用意何在?细柳营威震天下,周亚夫却因私藏甲衣毙命狱中——那还是要用来陪葬的。钱大人做事很缜密,不仅铁甲武器都在南阳卫账上,连人都算!只不过“借”过来而已,当然,绝大部分花销都由知府衙门以其他种种名义列支。 因为觉得今日差不多能将贼人“一鼓而克”,钱玉川派了一半卫队出城压阵,还有一百来人歇在厢房里,听到动静不对,此刻全跑到院中。尽管还没完全搞清发生了什么事,钱玉川的反应很快:“快关府门!”话音未落,卫士中已有人喊着“关门”跑向外面。 说关门,其实关的是两侧的边门。不仅知府衙门,哪怕是个县衙,平日里中门也是不会开的。代表朝廷威仪的中门只会为宣读圣天子御旨的天使、驾到的上官或履新的府台而开。 “你,你,还有你们,”钱玉川指点着,“都去外面守着!”被点到的几十名卫士拎着甲衣和武器刚刚跑出去,身后的二门便“咣当”一声落了闩,紧跟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粗重物什堵门的声音。卫士们相互望了望,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绝望。院子里余下的卫士们相互帮衬着披了甲,踏着梯子和桌椅板凳刚刚从墙上探出头去,大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和撞击声。 只差了二十来步,知府衙门的边门在尤福田的眼前重重地闭拢。尤福田匆匆交代了几句,一挥手,丁队分作两路向后面包抄过去,让丙队聚在身边戒备着。辅兵队官驻足向周围的民居望了一会,伸手一指,辅兵们立即向所指的目标奔了过去,随后便是一阵大乱!没多久,“轰隆”一声巨响,民居塌了,暴起的烟尘中几名辅兵抱着粗重的房梁灰头土脸地现出身来,知府衙门的大门响起沉重的撞击声……与此同时,其他辅兵们从周围的民房里抬出桌子、铺板、甚至卸下门板,战兵们纷纷掩身其后,躲避着墙头上射出来稀稀疏疏的羽箭,等待着破门的那一刻。 原计划是谷白松的马队迎着人群比较稀疏的地方突进,用最快的速度抢占北门。然而,第一批冲进北门的却是龚德润的振勇营。 这厮的运气真是不错,前两日的伤者被衙役们按照钱玉川的命令赶到一旁的野地里,免得挫了“讨贼义民”们的士气。等大批人流过去,相互搀扶着挨到城门口。守门卒当然不让他们进城,这帮人受了伤,也都饿了一两天,寻思着自己为官府和钱大人受了伤,总该赏口吃的吧,两厢纠纷起来,城门卒动手打了人。这些人平日里对官兵怕得要死,这会儿一则仗着自己负伤有功,二则是真饿得受不了,第三人多,胆子壮了起来,挨打的索性躺下装死,其他人借机闹起来,把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等见到淯水舟里冲出那许多凶神恶煞,方才还一瘸一拐挣扎着往前挪蹭的家伙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直接把几个城门卒扔给了龚德润。 龚德润才没功夫更没心情收容跪地请降的家伙,转眼间全部横尸当场,振勇营一路呐喊着分别从城上、墙根向城西包抄过去。尤福田那边,房梁还在一下一下地跟府门较劲儿,西门楼已经高高地升起一面“龚”字旗,迎风飘扬。 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的破霄营进了城后一路向南,直扑唐王府——唐王府在知府衙门正北偏西一点,因为有王府护军,料想会比知府衙门难打得多,所以关盛云决心把四个主力营全砸上攻击。 张丁的霹雳营在大批辅兵的支持下在北门外匆匆构筑了一个小据点,防守的正面很窄,只需要堵在城门前挡住再返回来最多手里拿根棍子的百姓们即可。谷白松本来要抢门的马队被振勇营抢了先,索性留在城外策应张丁。不过那批早先豪气干云的百姓们并没有形成任何威胁,精疲力竭的回到附近见府城已落入贼手,都哭天抢地地四散跑回家了。 本篇知识点:火折子。 古代取火的主要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用燧石打出火星,引燃焦布(把一块棉布与火源保持一定距离,慢慢烤到焦糊即可,沾上火星就会开始燃烧)等易燃物。不过这种方式速度太慢,不适合激烈的战斗中应用。另一种更迅捷——直接用火折子纵火。 把艾草藤曼摘下来用木槌捶打,彻底打散后放水中浸泡,让其他物质溶解,只保留纤维。晒干后混入棉花或芦苇缨,继续捶打至一体,最后摊在硬纸上,洒进去硝石、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物粉末,卷成紧实的棒状引火条。 另取适当长短粗细的毛竹制成竹筒,筒盖和筒身连接处各开一个小孔。把棒状引火条塞进筒身,点燃再吹熄,保持火头的阴燃状态。拧动筒盖,让两个小孔对齐,给阴燃的火头提供最低程度的氧气,一个火折子便做好了。 使用时拔开筒盖,用力挥动或吹几下,阴燃的火头遇到足够的氧气会立即蹿出火苗。点火完毕后直接盖上筒盖,明火再次变为阴燃状态,可以继续使用。制作精良的火折子,甚至可以保持十天以上不灭。 明末,番薯传入中国后,因为性质更好,薯藤逐渐取代了艾藤。 在火柴被发明以前,火折子是硬通货,可以当货币使用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剐 第一百一十一章杀剐 南阳四门皆破,只剩下一个唐王府稍具威胁——府衙那边,唐福亲帅的两个步队已经归建,天一营的甲乙两队给谷白桦打开东门后也已找到尤福田汇合……六个步队若是还拿不下一个知府衙门,那老尤以后就别混了! 攻下唐王府则要费点力气。 第一个原因是有王府护军。王府护军不同于叫花子般的卫所兵,他们的装备训练包括薪饷饮食都有明确标准,较卫所高出一大截,没有哪个文官敢打主意动手脚到藩王头上,再加上王爷的各种赏赐补贴……吃得好身体就好,薪饷足则士气高,保障有力训练充分,所以战力不容小觑。 第二个原因是王府的院墙。唐王府两丈余高的府墙比普通州县的城墙都高,想从这里突破,跟蚁附攻城没啥区别。 第三个原因是唐王府有座假山。当地有民谣“南阳有座王府山,扒扒差差挨住天”形容王府山之高。山上有亭名曰“接天亭”,顾名思义,这里是全城的制高点。虽然民谣有些夸张,但在没有摩天大厦的时代,王府山的高度确是大明之冠。第一代唐王朱桱*是太祖爷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太祖爷时年五十八岁!老来得子,其宠爱程度可想而知:不仅以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命名爱子的王爵,更大兴土木修建唐王府,从两千里外用牛车运来太湖石,生生用人力堆砌出这座中国古代最高的人工假山! 这一代的唐王是唐端王。别看名字里有个“端”字,行为一点也不“端”,爱玩,玩得很出格。最爱玩的一个游戏是唐王抢亲:站在接天亭上看南阳城里谁家娶媳妇……然后让护军把新娘抢进王府——漂亮的留下,不漂亮的三天以后送回家!所以南阳有“夜婚”的旧俗。半夜迎亲,就是因为这位王爷:大半夜的你就算不睡觉,只听见一大帮子人吹吹打打,大老远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哪里分得清出殡还是迎亲?抢回去个死尸你负责埋啊! 端王曾经抢回去一位,惹出来一场大麻烦。新娘是“迎春馆”里的一位“姑娘”——听名字便知道,“迎春馆”是个勾栏院。姑娘很有心机,遇到一个正妻亡故的商人,于是施展浑身解数把这家伙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不仅为她赎了身,更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娶回家要做正妻……结果商人流年不利犯了太岁,新娘还没进门就被护军半路上抬进了王府。 等姑娘定过神来发现趴自己身上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的竟是唐王爷,简直是喜从天降,当下使出迎春馆里练就的十八般武艺,把唐王差点爽死。无论是唐王妃还是抢的其他普通民女哪里有这等功夫,爱玩的王爷怎么可能舍得再放走? 一年以后,姑娘生下个大胖小子,唐王更开心了。姑娘,哦,此时已经该叫侧王妃了,毕竟是院子里出来的凤凰女,只知道一步登天,哪里管什么宗室家法,不停的吹枕边风,终于把除了爽玩其他都不重要的唐王说动了——要改立世子! 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唐王世子朱器墭(音“胜”)早就在京师的宗人府备案了——不止世子,世孙朱聿键的名分也已经确定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唐王总共八个儿子都是庶出,所以王爵只能由年纪最长的朱器墭承袭。直接上书改世子绝对不可以,不仅朝廷不可能允许,连自己的王爵都要搭进去。把朱器墭直接杀掉?唐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牵连到自己,甚至心爱的小儿子。琢磨了半天,最后以“不孝”为名,把这对倒霉的父子关进了王府承奉司牢里。人关进牢里了不算完,还得想办法弄死,于是下令不给他们送饭,要活活饿死这俩碍事的。幸亏有个叫张书堂的小吏,时不时偷送一点糙米饭,这父子俩一直吊着半口气。最后不耐烦的唐王终于下了决心,还是把朱器墭给毒死了——史载“端王惑于嬖人”说的就是这回事。正寻思着过阵子把小可怜朱聿键*也弄死的当口,关盛云来了。 尤福田终于把知府衙门的仪门撞开了。一进院子里有近两百人,不过披甲的只有四五十钱玉川的卫队,其他都是些六房的闲杂人等。钱玉川的卫队平时欺负百姓当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哪里见过这等悍贼,尽管尤福田部大多数人仅套了半甲,单是身上那副杀气便是这帮家伙平生未见,何况还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和真刀真枪的搏杀经验?不消片刻,院子里就没有活人了——这些天尤福田憋了满肚子气,还要打二堂,老尤才不懂得什么优待俘虏。战兵们冲向二进院,辅兵们则散进大堂和两侧的厢房里搜索。 钱玉川在二进院吓得手足无措,余下的卫队也慌了神,惊恐不定的当口,劈里啪啦隔着墙头抛进来一大堆物什,众人定睛望去,都是刚刚跑到一进院里那些卫兵的人头!随即,院门处响起沉重的撞击声和近在耳畔的喊杀声!钱玉川见状二话不说,冲卫队长钱五使个眼色,二人仓惶逃向府衙的后花园。 没撞几下,哗啦一声,二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披甲卫兵跪了满地。尤福田不是什么善类,但对方既然主动开门请降,也没好意思当场大开杀戒,便让辅兵们先把人都捆起来,自己率兵直奔府衙的第三进院落。 这里已是后宅,只有几个下人在乱跑,不消片刻都成了刀下亡魂。包抄去堵后门的唐福听见动静,知道与尤福田只有一墙之隔不再需要截堵狗官潜逃,几脚踹开门也率众涌了进来。几名兵卒从偏房里揪出个山羊胡子,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满嘴难懂的胶东话让尤福田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他自称是府衙的厨子。看看身上的长衫和腰上挂的一小截丝绦绳头,没等尤福田发话,唐福乐了:你可真敢把贼祖宗当傻子哄啊?那截绳头分明原本是系了块玉佩的!你把玉佩扯下来便想糊弄过去不成?谁见过厨子腰里挂块玉的!连俺都瞒不过,还想骗那么有学问的尤将军?懒得废话的唐福抽出匕首让手下揪着其发髻,一刀便削掉了山羊胡的左耳,随后在鬼哭狼嚎声中右耳也被割了下来,没等唐福的匕首再伸到鼻子下边,屎尿其下的康师爷自己招了。 众人找了一圈没见到狗官,不禁面面相觑。康师爷一直躲床底下啥也不知道,下人们都死了,尤福田有点后悔该留个活口。会不会翻墙或者钻狗洞跑了呢?面对尤福田投来探寻的眼光,唐福有些觉得气恼:您有点瞧不起人了哈!营官在朝廷那里可都是游击衔,咱唐福好歹也该算个将军了呢,眼皮子底下能让狗官跑掉?见前面押进来一串俘虏,气愤愤的唐福便想砍倒几个然后再逼问其他吓怕了的家伙。把匕首插回腰际,接手下递过来的长刀时一打滑险些脱手——割康师爷耳朵弄了满手血滑腻腻的攥不住刀子,瞥见荷花池于是过去洗手,刚把手向池里一探,唐福又乐了:水有点浑啊! 池边两侧的水倒还清澈,但有一道浑浊的印记直通到两丈外的一片荷叶里!尤福田被唐福招呼过去,一看也乐了,重重拍了一下唐营官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众人瞬间便把小池塘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辅兵从工具房找来府衙救火用的挠钩,下了池子便向那片荷叶挥出去。也有人干脆把铁钩用绳索绑上,站在岸边抖几圈甩过去…… “啊”、“啊”几声惨叫,钱五和钱玉川先后被铁钩钩住身体拖了出来。 看看唐王府的规模关盛云便知道王府护军不会少,至少得有一千多,甚至两千,一板一眼的像尤福田那样撞门或者蚁附爬墙肯定迟早也能打下来,但损失不会小。到了这份上,主动权完全在自己手里,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于是不慌不忙地布围,四面八方把王府围得铁通一样,随后调来三千辅兵运柴,火攻! 民居里桌椅板凳棉被门板还不有的是?辅兵们是自己的儿子,失手打碎了王爷的杯子,被关在这里,被罚要活活饿死在自己眼前……谷白桦动了恻隐之心,随手给了百多两银打发走,于是朱聿键捡了一条命。 *为了避免民间撞名,朱元璋给儿孙起的那些名字基本都是看不懂的生僻字,很多是老朱自己造的,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排,所以看看宗室的名字便知道差不多是哪一辈。 *唐端王、朱器墭、朱聿键等确有其人,尤其朱聿键袭了唐王爵,成为隆武帝,这是南明四帝中相对来说最像点样子的一个。端王惑于嬖人也是正史所载,当然,迎春院什么的是架空之言啦。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充 第一百一十二章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的,很不是个滋味。 因为前几天,他把祖辈留下的七亩三分好田卖给了胡老太爷。胡大老爷的名讳叫胡传禄,论起来,跟胡广福还是同宗,不过,早就出了五服。 说是卖,其实胡广福连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就是白送。但卖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每亩纹银七十五两,胡广福心甘情愿按了手印的。真的是心甘情愿,胡老太爷并没有逼他或者欺他不识字耍了什么花头,恰恰相反,是胡广福自己上赶着求着好久,胡老太爷才答应的。 胡广福卖的不只是祖田——他把自己也卖给了胡老太爷!同样,也是没收钱那种“卖”。虽然卖身为了“奴”,按过手印,胡广福甚至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胡广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吃的用的都很节俭,更不可能欠下什么赌债之类的。讲真,跟大明其他绝大部分地方的人相比,胡广福的命确实算非常好的:他所在的胡庄属于襄阳府,西边是淯水,东边是泌水,两条河呈“丫”字型在胡庄南面不远处交汇,土地很肥沃,再差的年景亩产也能有一百来斤,丰年则能有两百四五十斤,随便什么时候跑到河边撒下几网,晚餐便可以烤鱼吃——这等生活,是大明的绝大多数寻常百姓完全不能想象的。 既然如此,胡广福为什么要把自己连同祖田一起“卖”掉呢? 因为他实在活不下去了。 理论上,因为太祖爷朱元璋本就是苦出身,知道百姓的日子有多苦,大明的田赋定的是很低的,至少在前期是这样。可后来就变了,越来越糟。 因为除了理论上很低的税率,大明还有一条规定:有功名者其家免赋税。也就是说,如果有子弟考取了功名,这个家族的赋税就不用再缴了!我们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情况确实有,但极其罕见,能够供养子弟完全脱产学习并延请名师教授的,十有八九都是富户巨室。换句话说,都是家有良田阡陌纵横的大地主。好吧,说“地主”并不确切,因为在明朝并没有所谓“地主”的概念:在官府眼里,无论是有十亩祖产的自耕农,还是有两千亩好地的大地主,只要没有“功名”,通通算“民”,一视同仁。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特别有钱的这些“民”,总有能力给自己疏通关节,找到各种“免税”的理由。 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有能力为帝国纳税的巨富,越能够轻易找到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税,而光荣的纳税义务,则绝大部分由没那么有能力的普通人承担。 国家的开支摆在那里:朝廷要运转、军队要吃饭、河道要治理、衙门要修缮……还有,别忘了那群“爱民如子”的官员和“急公好义”的胥吏们两袖清风的“清贫”生活! 钱从哪里来呢? 摊到没办法免税的人头上。 最早的田赋是实物税:你种田就交粮食、你种棉就交布匹。这里面当然有花头,最著名的是“淋尖踢斛”。缴纳米麦时,官府的标准计量器叫做“斛”,一种口小底大的四方形容器,明朝一斛算六十斤——之所以不用秤,是怕里面掺了土块之类的杂质,把米麦倒进斛里,可以当面校验质量。纳粮的百姓把粮食倒进斛中,要高出斛口,形成一个尖堆。随后负责的官员会飞起一脚,狠踹在斛上——洒落下来的,便落入自己腰包。为了这一脚,这帮爱民如子可都曾下足了苦功夫,有的平日里踹树,树干纹丝不动树叶簌簌而落者为上佳;有的练踹门,无论啥样的木门,一脚踹开也可算小有所成;功夫还没练好的,往往会采取助跑的方式!这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明规矩——很多大名鼎鼎的正面形象,如“三杨”,甚至张居正,初入宦场时都做过的。在大明,踢功是官场必修课——基层小吏要踢斛,当了大官得会踢皮球。 单单是淋尖踢斛,其实胡广福们也没啥意见——饭食里多掺几顿野菜就是了,没什么。 但杂税永远会多过正税:官府哪天说治水,会来找你要钱、说修路,也会来找你要钱、襄王大婚,胡广福也得掏钱!官府的朝会乡饮、祭山神河神、各级官员迎来送往、科举时生员赴考的津贴……费用最后都要落到胡广福们的头上!耕田要养牛,养牛要交牛税、养猪卖钱要交猪税,到后来,养几只下蛋的鸭子也要交鸭税!所有这些税,大多要以实物的形式缴纳,胡广福有些吃不消了。 最让胡广福欲哭无泪还不是这些,而是力役,也就是徭役和劳役。十几年前荆州府江陵水患,胡广福的爹胡二被征了徭役,人去了就没回,连尸身都没捞上来。为了养大还没成年的自己,原本有二十几亩田的胡家只好卖地,等胡广福长大,祖田便只剩下七亩多了。徭役轻易赶不上,可劳役却跑不掉:修城墙铺官道扩建王府运送漕粮……都要征民。不仅白干活不给钱,还要自带干粮工具,少则个把月,多的三五个月也正常。而且,永远会挑农忙的时分征发——胥吏们知道,这时候下去拉人,能榨出最多的油水:除非实在没钱的,都会给自己塞红包。谁去谁不去,还不就是随手一指的事? 再后来,朝廷出了个一条鞭法:不再征收实物,也不再任性征发劳役,一律按各户的土地多少折算成银两上缴。胡广福长出了一口气——《鱼鳞册》*上白纸黑字写着自己七亩多地,该缴多少明明白白,淋尖踢斛的粮食省下来了,也不用随时提心吊胆怕被抓去服劳役了!不止如此,听说,以后再有人去服劳役,官府还会从摊到田亩的费用里拨银发工钱呢!所以胡广福打心底由衷地感谢朝廷出了这么好的政策,决心好好干活,过三五年娶个媳妇,夫妻俩再起早贪黑,争取早日把那十几亩田再买回来……哦,不,咬咬牙,兴许还能给儿孙多攒下几亩呢! 不过,这股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 因为胡广福发现自己要破产了。 这是一个大丰年。到了收获的时候,胡广福打下来好多粮食,乐得合不拢嘴。可是他手里没银子——一条鞭法以后,朝廷不再要粮,而是要银子。兴冲冲的胡广福去卖粮,盘算着换成银钱和铜板去衙门缴纳以后,再顺路割点猪肉回家给老娘解解馋庆祝一下。然而卖粮的时候竟发现,米价低得离谱:正常情况下每石能卖一两二三钱银的米,这时候只值四钱银! 晴天霹雳把胡广福打蒙了。干脆先不卖了,过几天看看再说吧。昏头胀脑地回了胡庄,发现甲长胡五爷在等着他。胡五爷是胡广福本家的表大爷,一直挺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胡五爷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衙门限了日子,要赶紧去把银钱缴了——隔壁村郝营的郝大运撞了大大的背运,嫌米贱没舍得卖,误了朝廷的时限,粮食全被抄走了一粒不剩不说,人被拖去打板子,直打得两股间肉都飞没了,白森森的腿骨露出来,估计活不过明日了!胡五爷给下来催粮的吴有德班头赔了半晌好话,还偷偷塞了二钱银,这才又宽限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胡广福再次去卖粮,米价掉到了三钱五分。胡广福算了一下,留下种子粮,全年的口粮便只剩下一多半了。没办法,猪肉不用想了,赶紧去衙门里缴上银子,其他回头再说吧。 等到了衙门把银子交上去,胡广福惊讶地发现,明明分毫不差的银钱,竟还差了不少,然后学到了一个新名词:折色火耗。一个长衫师爷跟他耐心地解释说,朝廷收的银是九成成色的官银、你缴来的是只有七成成色的民银,得补齐差额呢,这叫折色*、你们缴的都是碎银,朝廷怎么能收碎银呢?当然要统一回炉,熔成大小一致的银锭。这个过程势必有损耗,这些损耗该谁承担呢?当然不能是朝廷,对吧?损耗不太多,才一成半而已!你带来的这些银子铜板衙门先收下,赶紧回去凑齐差额明日交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否则,过了明日……后面的话师爷没有继续说,而是意味深长的向旁瞟了一眼。顺着师爷的目光望去,衙阶已被鲜血染成黑红色,一大团绿头苍蝇逐着腥臭盘旋其上,仔细辨认还能看到嵌进石缝里的碎肉…… 第二天终于完成任务的胡广福发现,除了怀里的一点点碎银渣和家里留的种子粮,未来这一年,可能大半日子要靠野菜和烤鱼撑过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老娘的生日快到了,胡广福决定无论如何要给守了半辈子寡拉扯自己长大的老娘买一些点心来吃。路过米铺的时候胡广福再次傻了一回:这才几日,米价现在竟涨到五两一石了! 为了想办法赚点现银,趁农闲时胡广福决定做点小生意。河岸边生长着很多野席草,湖广一带的人家都用它来编草席。这种草还有另一种用途:做油灯的灯芯。胡广福找来几个要好的乡亲忙了两个多月:割草,剥穰,蒸透,晒干,捆扎……又找了一条小船,准备运到枣阳一带去卖,大家估计,差不多能卖六七两银子。众人又东拼西凑了三四两碎银让胡广福带上,到了枣阳可以买些地封黄酒,贩运到襄阳府去卖,这一趟来回,各家该都能有个一二两的收入。虽然没多少,但来年缴皇粮时好歹能应付一下。 淯水和泌水形成的“丫”字下边不远就汇入东流的滚河,靠近枣阳那一段叫浕水(今天叫沙河)。还没到浕水,仅仅在滚河里胡广福就遇到了七八起收税的。脸被打成了猪头,怀里的三四两碎银子全被收了去,然后,刚刚驶入浕水,便又遇到了一伙查税的河丁! 灯草自是不能要了,胡广福走旱路回了家。跟乡亲们哭诉完遭遇,家里的种子粮也赔给了大家。终于,胡五爷一言点醒了梦中人:胡老太爷可不用缴皇粮啊——老太爷的二公子胡之奇,正途出身,听说早年曾在礼部仪制清吏司做主事,现在哪个王府里做大管家……有功名的胡老太爷家不仅不用缴什么银粮,胡家人更不需要服什么力役呢! 然后,胡五爷领着胡广福连着追了胡老太爷的管家胡九爷好多天,总算连人带地投到胡老太爷家里。 胡老太爷很厚道,那七亩多田还是让胡广福继续种着,年景如何一概不论,交一半田产算地租便好。 这叫做“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祖田在自己手里没了,是个人就总会有失落感、另一方面,今后自己终于能放心地吃上饱饭了!只要好好干活,就一定能省下来不少粮食——过不了几年,娶个媳妇不成问题! 这一笔交易做下来,胡广福显然没吃亏、胡老太爷平白增加了七亩地和每年一半的田产更不能算吃亏。那,问题来了——谁吃亏了呢? 朝廷吗? 朝廷当然是绝不可能吃亏的——胡广福确实不需要纳银粮了,他的那份银粮,理所当然地会被摊到其他还有些自己田地的自耕农们头上! *鱼鳞册 黄册与鱼鳞册是明朝管理人丁、田亩的工具。 每110户编为一里造册,注明各户姓名、籍贯、丁口、年龄等,类似今天的户口簿。一式两份,一份本里存底,一份上缴至州县、州县汇总后做成总册,也是一本留底一本上缴至府、府如法炮制,最终汇总到朝廷户部。因为各省布政司呈报给户部的省册用黄布封面,故得名黄册。 鱼鳞册则是耕地的汇总图册。册中绘有土地的形状、等级、面积、田主姓名等,因为土地画形重重叠叠状如鱼鳞,所以叫鱼鳞册。 黄册和鱼鳞册一经一纬,分别从人口和土地两个角度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作为朝廷统治的管理工具。 *折色。 我们常看到有本色和折色之说。简单说来,本色是指实物,折色是折算成银两。比如,发给某官员的俸禄,本色银100两折色银50两,那就是说发给他价值100两银的米麦、外加50两现银——这五十两是按卖掉相应的田产折合后的银子。金、漆、丝绸等都可以用来折色。 这里师爷说的折色是另一种意思:民银成色低,要换算成官银入库。当然,究竟怎么折,官府说了算。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恐怖 第一百一十三章恐怖 胡广福百感交集地在地里忙着,突然嗅到一股腥味,越来越重,感到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田畦旁支渠里的水竟变了色,像朱砂一般红。支渠里的水是由干渠引过来的,干渠引的是淯水,胡广福拎着锄头顺着渠向上游跑去,越接近淯水,血腥味越浓,还没到河岸,胡广福便看到了河里阿鼻地狱般的景象,膝弯一软就瘫在了地上,然后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哇哇地呕开了。不知不觉,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胡广福被吓哭了。 淯水已变成一条赤红色的血河,河面上一具又一具的浮尸,载浮载沉地缓缓向下游漂过来,怕不是得有成千上万具,竟一眼望不到头! 别说老实巴交的农民胡广福,即便是国朝杀人无算的大将军,也绝没有哪个一下子见过恁多尸体! 不知瘫在地里多久,胡广福总算能勉强站起身来,抹抹嘴脸,挣扎着想去给胡老太爷送个信——如今他是胡家人了,有事第一个要报告家主,而不是官府。这个规则深深地烙印在每个大明百姓心里,无论是有人身自由的自耕农还是人身依附关系的家奴,这是条件反射般自然而然的时代常识,不需要提醒。 胡老太爷只是偶尔回庄里盘桓几日,大多时间都住在襄阳府里。胡广福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回庄找到管家胡九爷,闻讯同样大惊失色的后者领了几个护院家丁跑到河边,也像胡广福一样吓傻了。 胡庄去襄阳府很近便,顺着淯水驶进滚河,再向西南没多远便到了(汉水过了襄阳以后那段叫滚河、滚河靠近枣阳那段叫泌水)。胡九爷也急着想给老太爷送信,但做不到。河里全是浮尸,谁都没胆子在尸堆里行船——别说行船了,系在岸边的舟子已阻住了好几具尸体,手脚相叠纠缠着被缆绳卡在岸边的野席草丛里随着水流沉浮,皆无人色的众人相互偷眼看了下彼此,谁都没胆量迈开腿登舟。 其实已不需要他们报信了。 此刻的胡老太爷已高坐在知府衙门的二堂里,与襄阳知府莫秋水(字可望)、同知张可欣(字慰庭)、襄王长史甘志海(字纳川)、襄阳副将邓森等人惊惧交加地面面相觑。 老太爷自身只是个秀才,充其量只是见官不拜而已,本没有资格与诸位朝廷命官平坐在一起,但父以子贵,二公子胡之奇以前做过京官,现又在寿王府做长史,俗话说京官大三级,虽有些夸张,但在离京师这么远的湖广一个小小的襄阳府里,胡老太爷很是有些威望。 众人都垂头坐着盯着眼前的地面,沉默了好久也没人说话。莫秋水知道,自己是本府主官,得当先表态,于是清了清喉咙叹口气道:“唉,前日得闻南阳方向有大股贼人入寇,没想到竟会如此!看浮尸的规模,贼人怕不是已将南阳屠得鸡犬不留?大敌当前,无非四策:或战、或守、或避、或降。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良策尽可畅所欲言。彼此身家俱系于一城休戚相关,情势又危如累卵,只要能应对过去这场大劫,说话也别有甚么顾忌了吧,莫某洗耳恭听。” 甘志海仿佛听出了莫秋水的弦外之音,第一个应道:“莫大人,降是决不能降的。藩王降贼,不说祖宗家法,贼人既破南阳,想唐王爷必已殉国,已没有退路的贼人不可能给襄王府网开一面的。” 莫秋水苦笑了下:“纳川兄,莫某身受天恩,可以指天盟誓绝无降贼之念。即便希图苟且,也要顾及莫家满门百多口性命呢。纳川兄切莫误会,莫某只是坦言临敌的几条路而已。说出来与做不做是两回事。” 甘志海方才的话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马上明白过来莫秋水说的是实话,脸一红,拱手道:“莫大人莫怪,下官愚钝了。” 知府同知张可欣接道:“那便只有战、守、避三途了。贼锋正盛,出城浪战是自寻死路不提也罢、这避之一途么,王爷万金之体金枝玉叶,情非得已自当万全为要,”说着话,看了一眼副将邓森,“我等地方官守土有责,朝廷大法,弃土而逃终究也难逃一死,还要累及家人。下官等誓死守上几日,总能为王爷挡得片刻。” 邓森知道,文官们只是表个态,打仗还要靠自己的兵,连忙接过话头,离座对众官抱拳道:“末将敢不效死!” 莫秋水向一直没说话的胡老太爷虚拱了下手:“胡老先生,依您看,该如何应对?” 胡传禄欠了欠身,也是虚拱了下手:“各位大人皆是国家梁柱,胡某一介草民岂敢妄言。不过大敌当前,不揣冒昧,自当竭尽绵薄之力。敢问邓副帅,麾下虎狼若是一味守,可有几分把握?” 邓森茫然地看了看胡传禄,复又望向莫秋水,张可欣解释道:“胡老先生是问你有多少兵,这襄阳城可否守得。” 邓森脸红到了脖项,忙抱拳道:“各位大人莫怪。邓某是个不识字的粗人,一时没听懂,还以为胡老先生要末将去捕甚么虎狼,让各位大人笑话了。”随即摇了摇头,“守不得几日的。末将手下有多少兵,各位大人都知道的。册上有五千六,实际不到三千,真能拉上墙话的胡传禄急忙拦道:“各位大人莫急。草民斗胆,现在咱们还没见到贼人的影子,做好周全准备即可,这火可点不得啊!浓烟一起,贼人便得了信,急吼吼杀过来,王爷千岁行不得多远,那可就危险了!待望见贼人过来再放火似也不迟啊。” 众官一下子从恍惚中明白过来,纷纷向胡传禄道谢,正说着话,猛地听到一声招呼:“各位大人,学生受人之托给各位大人报个喜信,先恭喜各位大人了!”转头看去,一个文质彬彬的长衫士子刚刚从东面的街角转过来,遥遥地拱手作了一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来到近前,来人咧嘴嘻嘻一笑,再次拱手作礼道:“学生罗世藩见过各位大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计议 第一百一十四章计议 猛听到“恭喜”二字,本已陷入绝望的众官不由得皆是一怔,待见到来人是个长衫士子,除了邓森满怀期待地喜形于色,其他人心下又都是一沉。 一点也不奇怪。同样的题材,不识字的市井百姓们听的是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读书人看的是陈寿的《三国志》,嗯,还得是裴松之注的。没什么文化的大兵们最爱听说书先生胡诌八道,对一介书生羽扇纶巾锦囊妙计大破强敌的奇迹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各位文官都已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他们与说书先生的区别在于,后者书读得不怎么样,甚至没到秀才就已经绝望,只好去说书糊口、而官员们都是学霸,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过关斩将,对学渣们瞎编的破绽百出的各种神话当然嗤之以鼻,谁也不会信。一个年轻士子怎可能有什么妙计力抗“数十万”强贼——此时谁也不知道关盛云究竟有多少人马,看浮尸的规模,这种猜测很正常。 罗世藩全然没有在意众官的脸色,径直走到近前施过一礼便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喜出望外的邓副帅搓着手正待像评书里大将军那样回一句“请问先生喜从何来”,见各官沉着脸没答话,赶紧把到了嘴边的捧哏台词生生咽了回去,不解地望向几位文官。胡传禄知道该自己出来圆场了,回了一礼,问道:“咳咳,请问罗先生,尊驾受何人之托、这‘恭喜’二字,又是如何说起?” 罗世藩当然不认识胡传禄。见他戴了兵士们,便是咱们在座的各位将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大有问题。” 众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不过,每每把精锐官军甚至王府护军打到溃不成军的自己差点败于乌合之众的百姓,这个事实大家还是不能接受。谷白桦不服气道:“那也未必吧?大不了别分兵了,某来打头阵,老高三个营、老尤两个营、老张老龚各一个营,大帅的亲卫营再加上马队,还有小国的几万辅兵,某不信会败给百姓们!” 罗咏昊看了一眼谷白桦问道:“那依你之见,再打上三日,战损如何?” 谷白桦看了岳父一眼,琢磨了片刻道:“第一日该是大捷无疑。第二日儿郎们会有些疲了,但也会小胜。第三日差不多杀伤相当吧。咱们差不多三四成伤员,不过,那时也该有七八万以上的斩首了……” 罗世藩笑嘻嘻地继续问道:“若是再打两日呢?” 谷白桦鼓了鼓嘴,犹豫了下,不说话了。 罗咏昊道:“藩儿说的对。阿桦说的也没错,咱们确实能有七八万斩首,甚至更多。嗯,十万,十五万,够不够多?然后呢?若是那样打,咱们把自己人拼光了,可伤得了那狗官分毫?这南阳府少说几十万百姓,难道咱们要全数杀了不成?” 龚德润道:“军师大人说得是。咱们扯旗造反是因为没了活路,万不得已想活下去而已,不是为了杀人。” 高藤豆奇道:“军师大人,末将有些想不明白。您说咱们以往跟狗官军接仗,可以说打一仗胜一仗,虽然有时会打得有些取巧,但终归是一刀一枪砍出来的,那些官军死伤个一两成,至多两三成便一股脑逃了。可这南阳府,咱们对付的是百姓啊!明明杀了这许多人,他们怎就不知道逃,反而天天来送死呢?听军师大人这样一说,末将着实有些后怕。若不是少军师的妙计,再拖得几日会如何,真不敢想哩。” 不再死盯着张丁帽子看的尤福田也有些想不明白,也跟着问道:“军师大人,您说这是为啥?刚刚俺去找小国要箭,他说已差不多全部用光了。以后若是全遇到这种仗,咱们该怎打?” 罗咏昊双掌轻轻一击:“这几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大帅要罗某找大家来,要说的便是这!”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众将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椅上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咏昊听他讲下去。 “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百姓们攻击我军时,一个个看起来悍不畏死,不管前日有多少杀伤,第二日依旧潮水般涌上来、听尤将军和阿桦说,那些临时聚来的百姓们也会自发攻击南门东门的屯兵。然而,等咱们拿下了南阳府,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了!就连气势汹汹出城找咱们交战的那几万人也没回来厮杀,远远望见咱们破了城便一哄而散,这是为什么?” 龚德润接口道:“擒贼先擒王。他们没了主心骨,便即逃了。” “正是!”罗咏昊点了点头,“咱们以往对阵官军,那些人再不济,总有统一的指挥系统。比如说,一个果被咱们杀伤了三四人,其他人见了便怕、一个队被咱们打垮了两三个果,其他人也是怕、一个营被咱们干掉一两个步队,其他队官、营官都会怕……怕了便会逃,官长逃了,谁还会继续送命?所以咱们便一路奏凯。而南阳这里不同。狗官安安稳稳坐在城里,百姓们都是以村庄、乡镇为聚,各单位之间完全不认识,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链条,只是一哄而上。同村的往往沾亲,你杀了儿子,爹会继续跟你拼命、你杀了哥哥,弟弟也想跟你拼命。除非你把他们全部杀光,或者彻底吓破了胆,否则他们就是一味冲过来!等你杀光一个村的人,另一个村的人又开过来、你杀光一个乡的人,下一个乡的也刚刚开过来……一个府少说几十万人,怎么可能杀得光?” 关盛云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忍不住问道:“那……照军师这么说,往后那些狗官若是都如此做,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 罗咏昊微笑了下:“不会的。罗某估计以后咱们很难再遇到类似的情形啦。不过,料敌从宽,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 谷白桦听得实在憋不住了,急巴巴地问道:“阿爸,为甚不会呢?如果某是狗官,不晓得也还罢了,既然晓得了,还不都有样学样地做?迟早把我军耗光掉!” 罗咏昊摇摇头:“他们知道了也做不到的。不过这个不急,等下咱们慢慢说。南阳不是久留之地,虽然金银财货缴获很多,但大家都看到了,民生凋敝,也就那些库粮。金银不能当饭吃,咱们要准备马上动身去湖广,那里才是鱼米之乡,咱们可以牢牢站定脚跟。” 关盛云道:“军师高见!不远便是襄阳府了,大家先议一议,襄阳怎么打。” 罗咏昊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罗某觉得,好像不用打。” 众将瞪大了眼睛,等着罗咏昊的下文。没想到,罗咏昊嘴里轻轻说出四个字,像一声炸雷,把所有人炸蒙了。 “咱们请降。” *本篇知识点:古代的枕头 国人古代都睡很高的硬枕,主要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保持发型。古人不像今天可以每天洗头洗澡,又都是长发,更没有吹风机,整理起来非常不便。如果是硬枕,可以很好的保持发型不会乱掉。 其次,有个成语“高枕无忧”,大家都信这个。 第三,古代卫生条件差,各种寄生虫很多,俗话说“皇帝身上也有三只御虱”,铺盖的被褥实在没办法,有钱人家的玉枕瓷枕,穷人家的木枕不怎么需要担心寄生虫藏匿的问题。 还有个小故事:名相王安石不修边幅邋遢之极,有次上朝与宋神宗奏对时,竟有只虱子从衣服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胡须向上爬。神宗看傻了,禁不住莞尔一笑。下了朝,王安石问禹玉圣上因何而笑,禹玉据实以告。王相爷不好意思了,赶紧让从人帮他找出来要捏死……禹玉使坏,说可不能杀呀,这只虱子不一般呢。王相问其故,禹玉答:“‘屡游相须,曾经御览’。天下有几只虱子有这等荣耀?” 关于王相爷的脏,还有很多小故事,先讲一个,其他的以后想起来再说。退休时,有张床榻要还给官府(看看大宋的公务员制度),夫人吴氏喜欢那张床,不想还。来搬床的小吏们自是不敢动手,王相爷见到,光着脚往床上踩了几下,又滚了几滚,太太见状马上说:“恶心死了,快点把它给我抬走……” 第四,做保险箱最合适。没有电灯的漆黑里,贼摸进房可能不知不觉偷开了木箱,但你把契书、金银放中空的枕头里,想偷就几乎不可能不吵醒你啦。 相传,枕头这个名字是曹操起的。说是有天半夜看军情报告,实在困了,从人还没来得及把装军书的木匣搬开,曹操便枕着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头疼病也没犯,于是第二天,便叫人做了个木枕,并起名“枕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请降 第一百一十五章请降 “什么?” “啊!” “怎么能投降!” 唐王府大堂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连一向沉稳的关盛云都惊疑地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恍然大悟般地试探道:“军师说的是诈降吧?” 罗咏昊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待了片刻,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众将一个个张口结舌地瞪着罗咏昊,等着听军师的下文。 “咱们不是诈降,就是请降。大家稍安,听罗某把话讲完。”话一出口眼见众将又在交头接耳,罗咏昊赶紧说道。 “不过,也不是真降。咱们横扫了小半个大明,事到如今,连藩王都杀了,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倘真的降了,即便是朝廷暂时奈何不得咱们,表面上接受,要不得多久也会把咱们统统杀掉以儆效尤。”罗咏昊的这番话让大家稍稍放了心。 “那……既不是诈降,也不是真降,军师大人您到底在说啥?”尤福田不解地问道。 “听调不听宣。”鬼精鬼精的罗世藩第一个反应过来。 “差不多,但也不全对。”罗咏昊微笑着答道,“咱们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啥叫‘听调不听宣’?”谷白桦小声问罗世藩。 龚德润飞快地答道:“就是听从狗朝廷的调动,但连皇帝也别想召见咱们,谁也不去上朝见驾。要调动就是全军一起走,保持独立性。你先别说话,听军师大人讲下去。” 罗咏昊冲龚德润点点头,继续道:“所谓请降,咱们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给朝廷那边一个台阶下。” “为什么,一路打过去不好吗?”高藤豆接道,“襄阳府再厉害,也没函谷关那般天险吧?咱们现在士气正盛,俺不信打不下来!” “高将军,若是硬碰硬真打,往日里襄阳确实不好打。以蒙元最盛时的兵势,从南宋咸淳三年,一直打到咸淳九年,足足耗了六年时间,那可是蒙元倾半国之力才打下来的。”罗咏昊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以罗某猜来,我军攻破襄阳应该并不会甚难,最多十天半个月,甚至可以兵不血刃地唾手可得……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拿下襄阳后,下一步咱们该当如何。我军势如破竹,千里兴师,攻无不取所向披靡,朝廷那边断不会坐视不理,尸位素餐的大人们再能扯皮,迟早也要四面调兵八方围剿。我军虽然善战,但绝没有能力日复一日地连年应战,朝廷可以举全国之力跟咱耗,但咱们的兵员补充乃至粮草物资,都是大问题,终究会被耗光。所以罗某这几日在想,咱们可以先以请降的名义,把朝廷稳住。缓个一年半载站稳了脚跟,那时,主客易位,再想吃掉咱们,便不那么容易了。” 关盛云关切地问道:“军师您刚才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朝廷那里难道看不出来我军是假降么?” 罗咏昊笑道:“当然看得出。不过,不妨事的,没人会自找麻烦捅破这层窗纸。即便有,也一定会有人替咱们收拾掉!” “谁?莫非……”关盛云不解地问道,继而想到以前罗咏昊朝中有过靠山,不过已经倒台,心想着,是不是军师得到了什么消息,有什么故旧东山再起了? “罗某也不知道。”罗咏昊好像看出了关盛云的疑虑,马上回答,“罗某不知道谁会替咱们出头说话,但却知道一定会有人这样做,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这是为何?” “朝廷明令,地方官守土有责,失土必死。以我军现在的兵威,襄阳府绝难抵挡……对了,小国,你马上安排人把所有尸体堆到淯水河边,等我命令,全部推到河里。”话到一半,罗咏昊突然想起来,匆匆交代了国清林一句。 国清林回一句“得令。”快步跑出大堂,紧接着又跑回来——他可不愿错过军师大人后面的话。 “大家回忆一下,咱们最开始在榆林府,那萧长华是怎样做的?再后来在延安府,咱们更是得到陕省三司的直接帮助!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他们怕失土,然后被朝廷问责!他们为什么能如此?因为他们朝中有人!实话讲,最早在神木,若不是早已万念俱灰、若是拼得一死还能为小犬谋条出路,今日罗某也不会与各位将军坐在一起。”讲到这里,罗咏昊苦笑了下,“常言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谁愿意不明不白把性命搭进去?咱们若是克了襄阳,谁敢说下一步不会去荆州府、武昌府、岳州府、常德府?无论哪里,只要被咱们打下来,地方官就会人头落地:不是被咱杀,便是被朝廷杀!大明的官场,早已盘根错节,连陕省那样的穷地方在京师都得有门路,湖广是鱼米之乡,能在这里主持一方的地方官,无论哪个,在朝中都会有很硬的靠山!眼看性命不保,咱们只需要给这些人一个借口,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便一定会拼命替咱们说话——因为这是为他们自己争取到活命和敛财的机会!那帮人,打不过咱们,但跟自己人过不去的本事都大得很呢!明知是鬼扯,但谁敢说出真相便会被大家一起咬死,对此,罗某坚信不疑。” “好!”关盛云重重一拍唐王裹金交椅的扶手由衷地高声赞道,“军师大智!” 罗咏昊向关盛云一笑:“大帅谬奖了。罗某觉得,南阳既破,新野已为我囊中之物。”说完转向龚德润和谷白桦,“我军兵威现在定已传遍该地,阿桦和龚将军两个营再加上些辅兵应该就可以拿下。明日一早你们便动身吧。等拿下新野,咱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小国把所有尸首全推到河里,要不多久便会流到襄阳。百姓们见了,定会竞相逃命……那时,再跟走投无路的襄阳府一众官员谈‘招抚’就容易了。再说了,咱们并不稀罕几个官员的性命,可湖广是漕粮漕银的重要源头,地方官征收钱粮早已有了一套非常成熟完备的系统,让他们替咱去做这些,比咱们自己人地两生地做,效果会好很多呢。” “哈哈哈,黑吃黑!这事俺喜欢。”说话的是高藤豆。 关盛云明知故问道:“那……谁去谈呢?” 罗咏昊向爱子望去:“让藩儿去吧,这等事他应该还做的来。” 明知道只有罗世藩是最好的人选,但关盛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那些狗官对世侄不利……” 罗世藩含笑拱手道:“禀大帅,不会的。‘招抚’咱们是‘大功’,是立功还是丢性命,相信他们选起来不会很难。而且,小侄还有个杀手锏……” 等罗世藩讲完,罗咏昊也有些吃惊:“藩儿,这等主意你竟能想得出。不过,倒也确是管用。” 罗世藩垂首应道:“孩儿近日在读乐山居士(王阳明)的《传习录》,里面有句话让孩儿受益匪浅,‘正人行邪法其法亦正’,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有时候,圣人所言似也未必全对……” 罗咏昊故意板着脸斥道:“胡说!圣人说的话岂会有错?” 罗世藩当然知道爹是装出来的态度,笑嘻嘻地回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但倘真把自己渴死,今日哪还有什么圣人呢?” 罗咏昊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骂道:“就你嘴贫!” 关盛云盯着罗世藩看了一会,继而又望向罗咏昊,再次感慨道:“军师生得好儿啊!” 罗世藩规规矩矩坐在襄阳府衙的二堂里,与莫秋水等人谈着话:“各位大人心下想也清楚,敝军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活不下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个的大活人呢?然如此下去也非长久之计,故而我军大帅派学生来向各位大人请降。” 方才还觉得全无生机的几位官员听到贼人居然真要请降,立刻找回了往日汉官威仪的感觉。莫秋水神气活现地一拍惊堂木:“咄!尔等已然犯下滔天大罪,此时知道难逃天谴了么!既来请降,怎敢如此对本官讲话!”正想喊一声“来人,与本官拿下”把罗世藩按跪在地上来个下马威,眼里瞥见除了班头吴有德,其他衙役早已逃散一空,只好虚张声势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后面的话讪讪地咽回肚里。 罗世藩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到:“大人息怒。学生只是来谈谈而已,降与不降,尚在两可。若是没谈拢,那便不降了。别说跪不跪,杀剐也任凭大人处置、若是谈拢了,大人改了想法,或许对学生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罗世藩云淡风轻的“没谈拢便不降了”这几个字如炸雷一般,瞬间把众官刚刚冒出的幻想击得粉碎,将众人拉回现实。 因为官职太小,襄阳知县窦智礼从被莫秋水叫来就一直敬陪末座,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轮到说,此时见各位上官一个个张口结舌,小心翼翼地解围道:“咳咳,莫大人,各位大人,下官以为,那个,是不是先听罗军使讲一讲怎么个降法?” 众官都是玩文字游戏的行家里手,听到窦知县“军使”的称谓,不约而同立刻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年纪轻轻的贼人,大模大样坐在知府衙门跟各位朝廷命官堂而皇之地大放厥词,别说自己面子上下不去,传出去更是不能被朝廷容忍、然而“使者”则不同,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么! 莫秋水很了解窦智礼,知道这位下属脑筋非常活络。前两年曾有一件简单而又棘手的小案子,窦智礼处理得非常漂亮。南阳府有一对张姓兄弟,哥哥大张外出经商,生意做得很成功,时常把大笔银钱寄回老家。弟弟小张买了不少好田,也巴结上了钱玉川,还给自己弄了个秀才的功名。大张准备回家养老,没想到小张翻脸不认账并把哥哥赶出家。这大张经商期间认识了莫秋水的长随,于是找了来。莫秋水自不会因为下人的事去跟邻省知府结什么梁子,但这事被窦智礼知道了。于是窦知县不动声色地给小张下了个套儿:有天“捕获”了一个贼人,贼人“交待”所有贼赃都是由小张负责销赃!名正言顺地把人锁来襄阳,小张当然不认,窦知县“大怒”:“不是销赃,你哪里来的巨额财产?”一通板子把稀里糊涂的小张拍得血肉模糊,等他知道竟是被贼“污攀”,马上主动拿出来一大堆大张寄送钱物的信件和清单,连同买房置地的凭证自证清白。窦智礼把小张的供词和信件凭证送回南阳府“查证”,铁证如山,那边的钱玉川自然也不会为了个小财主非要跟邻省的官员过不去,于是大张顺理成章地讨回了公道…… 莫秋水向窦智礼赞许地点了点头,再次换了副面孔,对罗世藩假装关切地说道:“嗯,那便请罗军使说来听听。朝廷虽说宽大为怀,但晚降不如早降。若是迟了,万一这期间京师颁来严旨,调集各路劲旅四面兜剿,本官纵然有意回护,恐也爱莫能助啊。” 罗世藩也回了个笑脸:“学生先替我家大帅多谢大人美意。我家大帅说了,早有归顺朝廷的心愿,只要大人们答应以下几点,我军可立即归附。” “把谷城给我军作为驻地。我军保证谷城一干官员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同时负责维护襄阳全府治安。” “我军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命令、调遣,不接受任何改编。” “除谷城一地的田获外,由湖广负责按照京营的标准为我军提供粮饷和物资,必须足额、按时交付,不得有任何漂没、延误。否则我军保留在湖广全境自行征收的权力。这是我军的战兵所需;至于辅兵么,就按每人五十亩地一头牛算好了。当然,划哪里的地可以商量,实在不够,折算成钱米也是可以的。” “我军要在合适的地点建立警戒哨所,人员、物资由襄阳府协助提供。警戒哨所建立后,我军的军情传递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拦阻。” “我军要在襄阳府设立联络点,随时与各位大人保持密切沟通,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湖广全省,尤其是襄阳府,任何兵力的调动,必须提前三日知会我军,而且我军拥有派员监督的权力。嗯,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这,这也叫‘请降’?”张可欣第一个喊出来。 “这叫割据!”甘志海接道,“不,还不是割据!割据是自己养自己、你们,你们这是让全湖广来养你们啊!” 啪的又一拍惊堂木,觉得自己受到了平生未遇的羞辱,出离愤怒的莫秋水喝道:“一派胡言!莫非你是来戏耍本府不成?你真的以为一个使者头衔便能护得了性命不成!你就不怕本官将你千刀万剐?” “学生当然知道使者的头衔指望不得,但有人却真可能保得住学生。”说着话,罗世藩冲甘志海转脸一笑,“看官服,这位大人当是襄阳王府里的长史大人吧?” 众官皆是一愣,一时没琢磨明白罗世藩话里的意思,只听他继续解释道:“我家大帅说了,若是傍晚学生没有回营,我军明日挥师南进的同时会昭告天下:是因为各位大人贪功,所以断然拒绝了我军的‘诚心请降’,却将襄王、楚王等宗室陷于险地不顾!湖广每个府都有亲王、郡王!我军所到之处难免玉石俱焚。这等大罪,纵使各位大人立的功劳再大,恐怕也会累及家人。学生这条性命,该是任谁都断不肯用太祖宗亲和几个家族几千条人命去换吧?” 众官闻言,莫不倒吸一口凉气——这道:“对了,学生差点忘了,我家大帅说了,为了确保各位大人的诚意,我军已在东、西、南面几个方向布了些游骑明暗哨。若是襄王千岁这几日恰要出门会友狩猎什么的,最好等咱们谈好了我军的降款再动身。否则,我军将认为各位大人无意纳降,从而即刻展开攻击,由此造成的包括惊了千岁王驾在内的一切后果,都要由各位大人负责。” 闻言甘志海哪里还顾得摆什么架子,急忙站起来:“罗军使慢走,下官来送送罗军师。” 行到府衙外,罗世藩冲一直在喋喋不休“表达诚意”的甘志海再次一笑:“多谢甘大人美意。不过学生说的是实话,襄王千岁务必保重,那南阳府的唐王……可就是自己不小心,从王府山上失足跌下去摔死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抚局 第一百一十六章抚局 早先奉钱玉川的命令,新野、邓州(今邓县)、唐县(今唐河)等几个南阳辖县不停地把百姓们向南阳府输送过去跟关盛云消耗,已经大半空了。野地里的百姓们见南阳已陷,满腔豪气顿消,再次恢复了往日怯懦卑微的常态。情知老家县城也将不保,不少人根本没敢回家,就散在山野里猫着躲兵灾。谷白桦和龚德润取新野如入无人之境:城门洞开,知县和教谕在衙里悬梁自经,县丞等其他人等不知所踪。 消息传回来时,南阳早已被洗劫一空。关盛云在唐王府燃起一把冲天大火,全军开往新野。 以往,每攻下一个州府,关盛云用府库缴获把自己补满后,往往会把剩下带不走的粮物分给劫后余生的百姓们。但这回没这么做,因为恼恨,当然还有没法说出来的后怕,实在拿不动的物资被他统统付诸一炬。战兵们忙着抢劫的时候,辅兵队也没闲着,分了大半人出城去抓散在野地里的百姓,然后让他们往淯水边运尸体、留下的小半逼着没来得及逃掉的城中百姓们拆城砖,拆下的城砖都被就地砸碎。等到大军准备开拔,南阳的四墙差不多都已变成半截土坯,想再筑起来完全是天方夜谭——诺大的工程,即便是人员物资都充足也得一两年,何况如今? 随后,南阳全城几乎陷入一片火海!关盛云没有屠城,但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差点要了他命的那些人。不止如此,在开往新野的途中,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尤福田的两个水字营还特意分别从唐县和邓州绕了道——众将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做得初一,就莫怪咱做下十五! 河中几万具浮尸把沿途百姓们吓得逃散一空,顺着汉水最远的竟一路漂到承天府(今钟祥)!关盛云本部的士气则空前高涨:这便是与我军作对的下场! 明朝有“两京”、“两都”四都城之说。所谓的“两京”,就是北京的顺天府和南京的应天府,而“两都”则是中都凤阳府与兴都承天府。听起来比较乱,其实只要掌握了理解诀窍,这几个地名不难分辨。 南京的应天府是明太祖朱元璋定鼎之地。蒙元时期,南京叫集庆,朱元璋在此称帝,改名为应天府,寓意自己是“应上天之命”获得的天下。注意,那时,南京还不叫南京。 太子朱标死得早,朱元璋死后传位给太孙朱允炆,建文帝依然以此为都。没多久朱允炆被四叔朱棣砍得不知所踪,燕王成功晋级成了永乐大帝。但应天府毕竟是朱允炆的老巢,朱棣心里不踏实啊。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的地盘睡得安稳,于是掷地有声地喊一句“天子守国门”,一溜烟跑回北平了。北平在元朝叫大都,朱元璋给改的名,寓意是“北方平定,从此太平”,让最能打的老四在此建藩揍蒙古同胞,封的王号叫燕王。朱棣砍完侄子跑回来以后就把国都设在这里。叔叔砍侄子怎么说都有点说不过去,得证明自己其实不是砍亲侄子,而是“顺应天意”啊,所以就改名叫顺天府了。此时南边的应天府已经有了一套现成的六部班子,不管是因为很多人不愿意北上、抑或是朱棣用着大侄子的人不放心、还是出于“朕去北边建都是亲自指挥守国门并不是怕你们更不是信不过你们”之类立牌坊的心理,应天府那套班子也就继续保留了下来了。朱棣在顺天府又重新建了个新班子,这才是真正的“朝廷”。由是,应天府和顺天府便分别有了“南”京和“北”京的口语化名称——南京那套班子则成了摆设,权斗失败的、不受大皇帝待见又不方便一刀砍了的……统统打发到那里喝茶看报刷视频,待遇不变。 题外话,辛亥鼎革以后,孙中珊(错别字)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而真正的实力都在北京的袁世凯那里。大炮折腾了好久一阵子,非要老袁南下就职,老袁不干,大炮也没辙。不论如何嘴上不能吃亏,得强调“京师”的地位啊,所以,南京,就这么叫起来,直到今天。 中都凤阳府就不用说了,朱元璋老家,这叫龙兴之地。太祖老家,谁也不敢说不好,但鸟不拉屎的地方,圣上自己都不去,于是给起个好名字,行政级别提上去,就算完事。其地在凤凰山之阳,故得名。 兴都承天府,知道的人不多。武宗朱厚照年纪轻轻没留下儿子就死了,本着“兄终弟及”的原则,要在近枝藩王里面选一个继承大统。最近的是兴王朱祐杬那枝,此时兴王已经死了,谥号是“献”,所以我们一般称为“兴献王*”,兴王王爵由朱厚熜袭了。于是大家迎朱厚熜北上做皇帝……然后爆发了著名的“大礼议”:一群大臣啥正事也不干,成天纠缠着非要朱厚熜认死叔叔孝宗朱祐樘当爹,这样就能算武宗朱厚照的“亲”弟弟了——圣贤书上讲的是“兄终弟及”,没说“兄终堂弟及”啊!圣贤既然不能错,那便只能是爹娘生错了,得纠正!只有认死叔叔当亲爹管婶子叫亲娘、把亲爹叫叔叔亲娘叫婶子,这才符合礼仪之邦……折腾了三年,把朱厚熜彻底惹毛了,一顿大板子下来,全消停了。朱厚熜一不做二不休,当然,也永远会有马屁精帮衬:兴藩的建藩地一定是大大的吉地啊,得重新起个高大上的名字!改啥好呢?太祖是“应”天、成祖是“顺”天,朕是按老天的意思继承……ok,就叫“承天府”了!不过,因为“大礼议”事件,朱厚熜,也就是嘉靖帝在文官中的人缘极差——别忘了,史书可都是文官们写的*!所以,捎带脚的,这个承天府有意无意的很少被人提及,也就没有前三个那么广为人知了…… 无论是“应”、是“顺”,还是“承”,后面都得加个“天”字——看到没,都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曰:“你大爷的”)!强调君权神授罢了。 正常——反正是谁赢到最后谁能代表老天爷说话,嗯,也能说是大明百姓的选择。 第二天,罗世藩再次来到襄阳府。 罗世藩猜测,这次会比较好谈。为此,也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带上了孙春龙等几个随从。 不过,他错了。 哪里是好谈,简直是热情洋溢! 知府衙门大开中门,要把罗世藩迎进去! 官宦之家出身的罗世藩当然知道,只有“迎接天使、上官驾临和新官履任”三种情况下才会开中门,自己只是个布衣,而且还是“反贼”,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毕竟不是高谷那般啥也不懂的粗人,罗世藩下意识地口里推辞道:“各位大人,这个……恐使不得吧?” 莫秋水一改昨日那副态度,哈哈大笑道:“罗先生大可不必过谦!贵军既有报效朝廷之意,天恩浩荡,断无不准之理。贵军大帅少不得封个总兵副帅,那可是正二品、从二品的官阶。先生少年老成担此大任,也得是三品、从三品!再往后,前途更是无量。下官只是个正四品府,各位迟早都是莫某上官,自当待先生以迎接上官之礼啊,哈哈哈。” 张可欣甘志海等人跟着纷纷起哄:“罗先生就别谦让啦,让我们也一起沾沾光!一道走、一道走!”不由分说拉拉扯扯把罗世藩从中门拥了进去。 邓森傻傻地立在门外边挠头边犯迷糊:“俺就是正儿八经的从二品副将啊,别说走中门,被各位文官简直看得条狗一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被莫秋水回头恶狠狠地一瞪,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垂着头一溜小跑跟上来。 几位官员满面春风,那番亲热劲,就像是遇到亲人故旧多年未见的子侄一般——也幸亏是罗世藩,换成其他将领,决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清单上开列的物资只有几处小小的改动,少军师看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襄阳府库里真的没有——因为人家已经在其他地方主动做出了足够的补偿,即便是最爱占小便宜的张游击看了也会无话可说! 至于谷城驻军,张可欣甚至拿出写给谷城知县蒋仲刚(字正操)的命令,当着罗世藩的面盖上鲜红的知府衙门大印,郑重其事地交给后者:“罗先生,贵军既从善如流,圣德广被,普天之下皆陛下赤子,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这份给谷城的命令,就劳烦您派人送去罢。”瞪着眼睛把城下之盟讲成招抚,这等一本正经的清新脱俗,让罗世藩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回一句:“多谢张大人了”。 莫秋水心里多少有些为难。襄阳府好说,再怎么也能糊弄过去,但有些条款必须得到湖广三司的默许和配合,这事有点棘手。不过罗世藩早已有所准备,莫秋水刚提了个话头,拍拍手,孙春龙等几人抬上来两个大木箱摆在地上。 罗世藩含笑道:“各位大人都知道敝军一片诚心,然我家大帅知道,隔山隔水的,湖广三司的大人们一时可能未必全然洞烛。这些东西或许可以帮上些小忙,算是敝军向大人们表明心迹吧,还要劳烦各位大人转达。” 关盛云的缴获中有很多文玩字画、金珠玉石。带着这些东西千里转战是累赘,但用在这里则再恰当不过了,所以罗咏昊挑了一些,让罗世藩带了来。 冲孙春龙点点头示意开了箱,众官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再也离不开:铜绿斑驳的青铜小鼎、流光溢彩的兽首玛瑙杯、晶莹无瑕的玉佩……罗世藩随手拿出卷画轴:“这是徽宗皇帝御笔的《瑞鹤图》”,接着又取出一幅,“这是王右军(王羲之)先生的《快雪时晴帖》……”口里说着话,眼睛一刻不离众官,观察了一会儿笑吟吟问道:“各位大人,这些该能够让湖广三司的大人们理解敝部的诚意了吧?” “够了够了。”喜出望外的莫秋水终于将目光艰难地从两个木箱上挪开,心里暗想着,“莫说湖广三司,想来京师的几位大人那里也说得过去了!” 甘志海心里一动,突然说道:“罗先生,下官职责所在,有句话还要讲清楚,先生莫怪。贵使提到要在襄阳府设立联络处,贵使准备派多少人?若是人数太多,惊了襄王千岁王驾……” 罗世藩没有正面回答:“甘大人放心,联络处只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不会有太多人的。大人们当知道,我等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倘能安定下来,求之不得。谁会去滋扰王爷千岁的安宁呢?湖广三司和京师那里,更还要劳烦王爷千岁也替我们说几句呢。”说着,向莫秋水使了个眼色。 莫秋水马上明白过来,接道:“纳川兄,罗先生说得在理。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千岁那里,要仰仗纳川兄啦。三司都是愚兄的上官,千岁的话比我等管用得何止百倍……” 甘志海叹口气:“可望兄、慰庭兄,你我同气连枝,甘某当尽绵薄之处自不消说得。” …… 抚局谈成了! 本篇知识点。 *王爵与王号:以前讲过,亲王的王爵是一个字,清朝以前多用春秋时期的国名,如燕王,秦王等。为了区别某个王爵的每一任藩王,等他挂掉,会定个谥号做区别。比如周定王朱橚、周宪王朱有炖、周简王朱有爝……注意,这样叫的都是死的,还活着的,一律就叫周王。郡王比亲王低一级,王号是两个字,用郡县的名字,后面必须强调郡王两个字,比如延平郡王郑成功。 *文官笔下的历史。参见以前明武宗大战小王子一节:十几几十万人的会战,连小皇帝都“手刃一敌”,总共才杀了十几个蒙古人、明军战死五十多……谁信?再比如从来没有跟老百姓过不去的魏忠贤,为啥民间口碑那么差?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执掌东厂期间做了一件事:有些文官不是拼着挨一顿廷杖博名声么?上朝时提前穿了厚厚的棉裤,屁股上还缝了垫子,动手的也不是真打……老魏下令:扒光了打屁股,往死里打……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绅权 第一百一十七章绅权 湖广三司那里收到了襄阳府送来的关盛云实实在在的“心意”、襄王爷跟武昌府的楚王也分别向京师和湖广三司打了招呼。当然,最有说服力的是那些一路漂到承天府的浮尸——兴都留守司下辖显陵、承天二卫,理论上算个颇具实力的军事指挥机构。但大人们都知道,这等“威武之师”其实也就是看坟的保安,敲诈勒索过路的小商贩顺带祸害下周围的百姓自然都是无师自通的行家里手,但遇到关盛云这样的硬茬,一哄而散那是最理想的情况了,二话不说一股脑都降了贼也说不准……万一这帮家伙一把火烧了显陵,所有官员可就谁也别打算活了! 于是整个湖广三司的官员们前所未有的放下了一切芥蒂分歧和扯皮绊腿,空前团结一致,开足了马力各显神通、各位在朝中的靠山大佬们也放弃了往日的勾心斗角,在这件事上齐心协力百众一心,关盛云大军没什么悬念的在谷城站定了脚跟。 圣天子道宗朱蕴基再糊涂,此刻心里也明白过来了:敢情早先榆林府的“大捷”、陕西三司轰轰烈烈的“秦兵大操”、洛府的“大捷”、豫省三司的“大捷”……被“剿灭”了一次又一次的,竟都是这同一帮家伙啊!朝廷这里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实际上,这帮反贼却越打越壮——不止地方上纷纷为他们打埋伏,现下连朝廷里那帮大佬也在替他们遮掩了! 岂止是生气,简直是出离愤怒!但偏偏还无计可施——每一场大捷都有实实在在的首级解送京师、兵部的勘验也无可挑剔、每一次自己都曾真心实意龙心大悦地亲口褒奖、到头来竟是自己,自始至终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现在可好,骑虎难下了——这股巨寇兵锋距显陵咫尺之遥,真有不测,势必危及祖陵、哪怕冒着祖宗陵墓被毁的巨大风险,自己背负千古骂名……总不能把陕省、豫省、湖广所有的地方官一口气全部撤职查办吧?那样,几年之内这几个省不用指望事小,这些地方再冒出来几股贼寇可怎么办!即便不管不顾地狠心收拾掉这帮家伙,朝中他们那些后台又该当如何?不追究后台,收拾他们没有任何意义、若是都追究,那帝国的行政岂不是一下子彻底瘫痪了?退一万步讲,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人也统统究办,谁来过,大明的朝廷永远是打补丁:承宣布政使司管不过来就补个巡抚、巡抚管不过来再补个总督、卫所“军”打不了仗便补上能打的“民”……四省交界的秦巴地区总出乱子也打了个补丁叫“荆襄抚治”:设立一个巡抚官职,专门管理荆州、襄阳、南阳两个省的三个府。不过,效果不佳,流民问题依然严重——还有陕西和四川(大宁、巫山等地今属重庆市)鞭长莫及呐!于是补丁上面摞补丁,成化十二年置郧阳府,设湖广行都指挥使司和卫所,改荆襄抚治为郧阳抚治,辖区扩大到鄂豫川陕四省交界的八个府(郧阳府、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南阳府、西安府、汉中府、夔州府)。蒋仲刚是个七品知县,上面冒出来个流贼巨寇出身的太上皇也无所谓,反正是个官就比他这个知县大、德安府的知府孟超(字跃腾)也勉强能忍,毕竟也只是个四品衔,汇报对象是湖广三司,多写一份报告就是了、但简敬能是督察院宪职出身,就任郧阳巡抚时加了副都御史衔的正三品,汇报对象是朝廷中枢和圣天子本人啊!现在跟七品知县一模一样,都得听关盛云的,换谁不郁闷?但,圣天子都默认了的事,简敬能能咋地?再气也得强咽下去。 起初关盛云在众将的撺掇下,真有想法索性一口气占了三个府,被罗咏昊断然阻止了。为了防患未然,罗咏昊特意在谷城召开了一场正式的军议,而且,竟把谷城知县蒋仲刚邀来旁听。 尽管心如死灰的蒋仲刚已经认了命,但没听众将讲几句还是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你们都已经算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还动不动一口一个杀狗官占府城的? 好在罗咏昊及时拦住了话头:“各位将军,这个话题请就此打住。咱们如今与蒋大人已是同僚,莫再像往日一样口无遮拦。”看见众将不以为然的神色,又注意到心有余悸的蒋知县还在发抖,罗军师安慰道:“蒋大人请放心,今天特意把您邀来,罗某实是出于诚意,下面的话您姑妄听之,心里知道便好,有的话,还请莫要外传。” “各位将军,咱们以前议过,为什么我军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南阳遭遇到前所未见的凶险。” “咳咳。”咳嗽的是罗世藩。 “无妨无妨,罗某当时就讲过,这种事,以后很难再遇到。”罗咏昊轻笑了下,继而说道,“蒋大人听了自有分断,无需担忧。” “历朝历代的圣天子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如何治理天下?诺大的华夏,单凭一己之力是绝无可能管得过来的,总要有人辅助,于是有了朝廷中枢、文臣武将。各个地方,也要层层管理,于是有了巡抚、三司、知府、知州、知县这样的各阶官职。太祖雄才大略,为了总览朝纲,废丞相,罢五军都督府,这是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手里,”说着话,看了满头大汗淋漓的蒋仲刚一眼,“蒋大人莫怕,话不说不透。罗某此言听起来确有些大逆不道,但事实如此。等罗某讲完,您便知道罗某绝无恶意啦。” “太祖爷做的,其实是扩大皇权、限制枢权,对了,枢权就是朝中文武大臣们的权力。秦朝的赵高便是皇权旁落的莫大教训。到了地方上,朝廷只能管到蒋知县这一级,再往下,便依靠蒋大人通过缙绅们来管理了。为什么会如此呢?为什么朝廷不在县再往下,设乡、设村这样的几层管理层级呢?因为成本:朝廷掏不出这笔钱。如果再设这两级出来,人员的俸禄、车马的开支,决然承担不起——别忘了,田赋盐税就那么多,怎么可能供得起?” “而缙绅阶层完全可以承担起相应的义务,朝廷还不需要太过担心出什么大乱子。拿蒋大人举例子,朝廷需要湖广出若干漕粮漕银,各府会把要求分解到县,蒋大人会再分解到各乡各村的缙绅们那里。一方面,缙绅们需要朝廷的认可和保护,比如,遇到土匪,县里要派兵去剿,剿不过则会上报知州、知府……另一方面,缙绅们都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他们做这些事很简单,你派若干衙役也好军兵也好到各村征粮,别说可能正赶上某人下地干活遇不到人,兴许征来的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拿的呢!而缙绅们一句话下去,到了时候,大家都自动把银粮交了来。不仅如此,缙绅更能帮助蒋大人约束手下。比如,乡民不识字,明明朝廷只需要一石米,到了征粮的衙役这里可能就会加到三石!有了缙绅们,他们一方面会帮助蒋大人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他们也会保护自己的乡邻——别忘了,他们本身之所以能有这种地位,也要靠乡邻们的认可和支持。这些人,是官府和百姓们之间的一个缓冲,只要他们在,地方上往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都是有身家的人,除非万不得已,他们自己也决不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去惹什么乱子出来。” “而钱玉川则不然,他把缙绅们都给灭了!当然,他自己和手下们都肥了,咱们的缴获便是明证、他也能让百姓们悍不畏死地跟咱们拼命,才几天的功夫,被咱杀了几万人?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呢?南阳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亲眼见过,百姓们哪个不是衣不遮体鸠形鹄面?这是因为他用的都是地痞无赖子。跟宗族缙绅不同,这些无赖子本身一钱不值,突然有一天大权在握,为了保证自己不再回到破庙里栖身、为了保证自己不再乞讨残羹剩饭,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对钱玉川有用!他们会不会在乎把哪个百姓搞到家破人亡?才怪!百姓们被钱玉川和他的手下们蒙蔽,跟咱们拼命,这是因为咱们不巧正好过来遇到。否则,再等个两三年,咱们再看,南阳还能有几个活人?也就是说,钱玉川得到了不少,但他付出的代价更大!所以我说,咱们以后不太可能遇到这等事了——钱玉川绞尽脑汁,把南阳搞得百里残破,勉强还能交的了朝廷的皇差,再等一两年咱们再看,等到南阳人相食,他拿什么交?换句话说,蒋大人,假如襄阳府给您下达了一个很难完成的数目,有人给您出主意:成立一支‘农差’,派到乡下去找村民收,您觉得如何?” 已经听得忘了恐惧频频点头的蒋仲刚闻言一愣:“这怎么使得?第一年卑职肯定能超额完成,只要给他们铁尺锁链,再派一些兵镇着,无论多少都可以收来的、第二年也许也能完成,不过不晓得会不会出乱子,军师大人刚刚讲过——他们肯定会多收的啊,一定搞得天怒人怨鸡犬不宁。第三年么……该有民变了吧?下官这个脑袋怕是保不住了。不过,该不会有人做这等事吧?这样折腾,何异饮鸩止渴?” 罗咏昊抚掌而笑:“蒋大人说的太对了!各位将军,朝廷那里已经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征收系统,咱们的所需,尽可以靠这套现成的体系维持。其他的任何需要,小的蒋大人就可以帮咱处理,大的咱们找湖广三司的各位大人们商量便是。所以,有些话,以后还是不要讲了罢……” 蒋仲刚离开时彻底放了心,对罗咏昊深深一揖:“军师大人,卑职心悦诚服。卑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今后还要恳请军师大人垂怜。” 罗咏昊回了一礼:“蒋大人放心。” 蒋仲刚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军师大人,您刚才说的什么农差,该不会真有人那么做吧?” 罗咏昊哈哈一笑:“罗某只是举个极端的例子罢了。那钱玉川都没做,怎会有人动这种脑筋呢?” 章节目录 百一十八章 俸禄 第一百一十八章俸禄 关盛云在事实上完全控制了鄂北三府,不用说,这三个府的银粮,湖广三司乃至朝廷都不要想了。不止如此,就连湖广每年要给朝廷上缴的漕银漕米也少了一半——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些同样大都进了关盛云的腰包。说是“大都”,因为上至湖广巡抚寇士毅(字智冶),下至谷城知县蒋仲刚,每一位大明的官员都要从中扣下一点点。 这是规矩,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嘛。这种“规矩”的力量之大,连关盛云都奈何不得。起初,关盛云当然不干,吹胡子瞪眼地威胁要去显陵献皇帝*那里“分诉”,然后再带兵去武昌找寇抚台“讲道理”!这声势把莫秋水甘志海等一干人吓得当场跪了一地。不过幸好,没等关大帅进一步发作,罗咏昊及时出面拦住了。罗咏昊对各位大人表达了充分的理解和感谢,而且明确表示,他对这个数目很满意,以后就按这个标准执行便好——甚至,若有什么意外或天不作美,再少个半成,嗯,只要别超过一成,都是可以接受的。 等罗咏昊送走了众官回来,关盛云犹自忿忿不平:“军师您太好说话,这帮狗官竟敢欺负到关某头上,不给他们一些颜色,还以为关某是吃素的!” 罗咏昊当然知道关盛云为什么如此生气——之所以走到今天,究其根本,还不是因为文官们克扣了关帅(当年叫卢四象)义父卢勇的粮饷太甚?不过,罗咏昊也完全理解官员们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帅,有了三府的钱粮,咱们养这些儿郎,只要手底下省着些,已差不多够了、再加上湖广的钱米,咱们已是绰绰有余。” 关盛云没好气道:“俺没说不够,这是两回事!俺就是气不过这帮不知死的狗官竟敢克扣到关某头上!”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他们也是实在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敢打咱们的主意。咱们确实可以想多少便找他们要多少,他们也绝对不敢不给……不过,那样的话,咱们的太平日子却不会太久。” 关盛云一怔:“军师此话怎讲?” 罗咏昊解释道:“大帅,我朝官员俸禄之低您是知道的,咱们拿蒋知县做个例子吧。知县的薪俸在七石五斗上下,也并不是全部发粮食,一部分是米麦,还有一部分是实物,绸缎布匹、胡椒、苏木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时候米麦也就占两三成,其他都是实物或钞。也就是说,朝廷发给蒋知县的是‘可以折算成总共七石五斗米麦的东西’。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如果是发的是实物,那究竟是按照什么价格折算呢?” 关盛云略来了些兴致,接口道:“对啊!同一件东西各个地方价格可能差的很大啊!别的不说,比如盐巴。不瞒军师说,关某以前曾替义父倒卖过些军盐,大概三四分银一斤。而湖广这里,每斤竟才一分银上下。” 罗咏昊道:“没错。不过,朝廷才不管什么各地方的价格差异,户部想怎样折便怎样折!不止如此,朝廷也不会管你派人去取这些物什往返路上的花费饮食、更不会管你究竟能卖到户部折价的几成。反正朝廷只管发下来,剩下的便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关盛云一咂舌:“乖乖,够狠的。” 罗咏昊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狠的呢!前面我说的无论米麦还是布匹胡椒,好歹还有实物,最绝的是发钞,直接把宝钞发下来!太祖爷发明了大明宝钞,一张纸上画十串铜钱盖了官印便是一贯、画五串便是五百文,而且规定,一贯钞折银一两,可买米一石,这是洪武八年的事。到了洪武三十年,买一石米,若用银,只需二钱五分,若用宝钞,便要二贯五百文了!那还是铁腕太祖在的时候,到如今,这钞已同草纸无甚两样。罗某在神木那阵子,朝廷给陕省官员的俸禄是‘一钞二米七分物’,但罗某属于破鼓众人捶,陕北官员们把钞都便宜了罗某,月俸全是纸钞,罗某也干脆不去领了。” 听到这里,关盛云又来了新问题:“军师且停一下。关某原本便知道这宝钞便同草纸无甚分别,但军师讲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却不明白。关某以前听说过,皇帝赐给诸夷贡使动辄都是百万宝钞……照这样说来,赐下的都是一钱不值的东西。那……为什么诸夷还要巴巴地大老远跑来朝贡呢?他们是真傻么?” 罗咏昊正色道:“怎么可能有人傻到远涉重洋千辛万苦讨几张废纸回去?诸夷过来本就是冲着占便宜来的!圣上赐的宝钞貌似不值钱,他们会夹带货物与地方交易啊!单只这一项,便有数倍之利。而且,这宝钞在他们看来,更是无价之宝——有圣上钦赐的宝钞,便意味着朝廷对他们的承认!太祖当年定下十五个‘不征之国’,他们领回去的是保命符呢!” 关盛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俺还以为要么是他们真傻,要么皇帝赐给他们的宝钞有甚两样,能换真金白银呢。” 罗咏昊不以为然地说道:“天朝上国对这些蕞尔小邦赐真金白银?亏大帅你想的出。凭什么?” 关盛云讪讪一笑:“军师说的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等东西赐给诸夷也就罢了,给自家人发,就太过分了些。” 罗咏昊自嘲的笑了笑:“祸兮福所依,否极泰来的罗某遇到了大帅,也是幸事。大帅莫急,后面还有呐……” “还有?” “嗯,还有拖欠啊!拖几个月太正常不过了。还有,朝廷只负责官员本人的俸禄,旁的一概不问。知县还好些,一般来说,雇两个师爷差不多够了。一个是钱谷师爷,除了收皇粮钱米,还要负责计划县衙的收支用度,比如廪米*发放、祭祀山神河神、年节诗会、各级官员往来迎送的开销,什么级别如何接待,都是有规矩的;一个是刑名师爷,百姓们有什么诉讼,知县负责审断,这刑名师爷熟悉《大明律》,会做出具体判决:是打三十板还是五十板、流一千里还是两千里,都是刑名师爷的事。大帅你想,知县们往往都是读了十几年‘子曰诗云修齐治平’的书生,连粱稻都分不清,这里十个铜板那里五钱银的锱铢必较更做不来,更不可能精通国朝律法,这两个师爷是无论如何都要有的。” “还有,你总归想让自家子弟继续走正途科考谋出身吧?那便要识字念书。自己固然能教,但不可能时时盯着,那就得请一位西席先生。如果想要往来公文毫无疏漏破绽,还要单请一位书启师爷字斟句酌地拟稿、把关。衙门里的薪柴皂吏,年俸是二十两,几位师爷一位先生,每人怎么也要四五十两吧?这是理论上,实际上,没有百来两,没人会帮你做这个,这只是县衙一级,如果是知府那一级的师爷,加倍都不止!对了,知县的年俸折银四十五两,还不够一锭*银!也就是说,你自己再倒贴一倍多,差不多才够请一位的!买茶买米领俸禄难道事事都要自己去做?所以你还要有几个长随门子家人。上官同僚的婚丧嫁娶冰敬炭敬*,娶妻纳妾供奉高堂……这都是人之常情。一个循规蹈矩不怎么贪的知县,每年必要的开销差不多七八百两,朝廷只给你九十石粮或四十五两银,还是按他们的价折的!你说怎么办?” “只能在百姓们身上打主意了。”关盛云苦笑了下,明白了。 “对啊!大帅你看,这谷城县衙为什么这么破?这叫‘官不修衙’。反正是流官,做几年便走了,修得富丽堂皇也是为旁人做的嫁衣,有这个钱,还不如捞进自己口袋里。用来打点上峰自是能继续往上爬、再不济在原籍置些田地,也落个富家翁呢。” 关盛云忍不住插嘴打趣道:“若是所有官员沆瀣一气,都把官衙修得金碧辉煌,如此,无论哪个、无论调到哪里,岂不是都舒坦?” 罗咏昊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惊呆了:“这怎么使得?那样全天下的百姓们得多出多少钱粮啊!再说了,都察院的都老爷们、两京十三省各府道的巡按,难道都是摆设不成?虽帝辛胡亥杨广*亦不能容也。” 关盛云不好意思地说道:“关某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先生不必当真。俺也知道绝无可能。” 罗咏昊也明白了关盛云是心血来潮,继续道:“如果咱们非要坚持原来的数目,他们固然不敢不给,但毕竟自己的需求摆在那里,除非甘心饿死,否则是减不得的。湖广虽是鱼米之乡,宗室的王庄他们不能碰、有功名的缙绅本就不纳田赋,而且说不得两京都有些关节他们也不敢动太多念头,所有的负担最终一定还会转嫁到百姓们身上!要不了多久,活不下去的百姓们要么卖身为奴投充到乡绅那里、要么背井离乡亡命天涯,到时候难道咱们自己去种地纺织不成?到那时,走投无路的湖广三司和各府官员们只会一不做二不休地死命贪,最后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全推给咱!现在朝廷之所以能容忍咱们,最主要的原因是投鼠忌器,怕把这著名的鱼米之乡打成稀巴烂。现下好歹还有一半的漕粮漕银能指望,如果已经稀烂到无法收拾,那时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咱们便只能继续一路打下去了。我刚才跟他们说,还可以再少一点,便是暗示他们要彼此留些余地。能到这里做一方父母的官员都是见过世面的,肯定都能听懂我的意思。” 心悦诚服的关盛云不由得拱手向天感慨道:“关某何德,竟得军师之助!” 罗咏昊赶忙谦虚了几句,随后眼神一亮,说道:“方才大帅说道私贩军盐,我突然有了个新想法。” 关盛云忙问:“军师想到了什么?” 罗咏昊没有立即答话,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会才道:“大帅稍等,这事我觉得大有可为。来人,速速把世藩找来。大帅,等小犬来了,咱们一起商量。” 本篇知识点: *关盛云口里的献皇帝就是兴献王朱佑杬(音“元”)。宪宗朱见深第四子、孝宗朱佑樘异母弟、武宗朱厚照之叔、世宗朱厚熜之父。武宗无子,死后“兄终弟及”,朱厚熜即位。“大礼议”后被尊为“兴献帝“,并追谥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庙号睿宗。 *如果读书人考中秀才入了县学,官府就会每人每天发一升米,差不多两斤左右,这便叫“廪米”。意思是鼓励专心读书继续进步,不再需要为饮食耕种浪费精力。一升米一个人吃当然足够,但如果已经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那还是有些紧张,不过,总比啥也没有强好多。 *这里罗咏昊说的是五十两的大锭,就是民间俗称的“元宝”。注意,元宝这个词在明朝中期以前是绝不能用的,因为要避朱元璋的讳。不过,到了明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金瓶梅》大致成书于万历年间,里面就有“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的描写。 *始于明朝的行贿雅称。起源是皇帝为了向臣下表现恩宠,在冬天赐下取暖用的木炭、夏天赐冰消暑。每到严冬,会动员夫役到河里凿下大块的坚冰运到冰窖,以为大皇帝夏天消暑使用。后来民间也开始效仿,盛夏时会有小贩推着覆盖厚棉被的冰车向官员富户售卖。这两样最初是外官到京师办事,向六部堂官们疏通的托辞:您买点冰(炭)消暑(取暖)的心意而已……后来发展到各地官员自己互相送,成为一种官场明规则。这两种只是一个统称,具体下来还有很多种:年敬——过年时送的、节敬——过节时送的、喜敬——办喜事时送的、门敬——给领导门卫秘书送的、妆敬——给太太二三四五奶们送的、文敬——给少爷读书报辅导班请老师送的…… *帝辛:商纣王。胡亥:秦二世。杨广:隋炀帝。 这几位实在太过臭名昭著,所以罗咏昊直呼其名,没有用帝号称呼。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贺寿 第一百一十九章贺寿 郧阳巡抚简敬能这阵子心情一直非常不好,今天尤其不好。 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若是以往,巡抚衙门里该是早已热闹非凡,辖区八府九州几十个县的官员们或亲赴或派干员代表,那番冠盖云集的景象就不必说了……可今天,来的人竟不及去年的三成,而且,除了襄阳同知张可欣和谷城知县蒋仲刚,以及郧阳本府的几位知县,各府州来的只是几个推官,这些就不提了,看那一个个的满脸苦相,哪里像祝寿,简直他妈的就是奔丧来了!唉,也难怪他们:南阳府也在郧阳巡抚治下,知府钱玉川在朝廷邸报上写的是“因病暴亡”,但大家谁不知道,他是被这帮流贼给活剐了!亲自动手剐他的那个匪首高藤豆,好吧,现在是朝廷正三品参将高藤豆了,就大模大样驻扎在咫尺之遥的青桐关!身边有这么一位煞星,换谁敢过来?虽然没怎么祸害地方,但时不时派人来要东要西,自己还要陪上笑脸,若不是真打不过,简抚台把他炖了的心都有! 简敬能强笑着虚应了这些芝麻官几句,转身回了后堂。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管家老孟垂着头迈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老爷……”老孟是家人,所以用的私称。 简敬能摆摆手:“知道了。” 不用老孟说,简敬能便知道,今年的寿礼不用指望了:看看这些来人的级别,再加上流寇,哦,不对,这帮“迷途知返”的“赤子”们的搜刮盘剥,能有去年的两成就不错了! 扪心自问,简敬能真的并不是什么贪官,但——钱这东西,谁不喜欢?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贪财又能怎样?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到一方巡抚,封疆大吏也不能免俗的。说到江湖,很多人以为是孤灯夜影的市井乡野,其实,官场才是世上最大的江湖! 明年大计,京里那份打点是万万少不得的,再怎么说也要五千两,这是一笔专款。圣上、太后、皇后的寿辰,贺礼固然不能太奢华,但也不能寒酸,总计五千两,再少就说不过去了。六部堂官,翰林院,京师同乡会等的冰敬炭敬这类份子钱也不能少,京官们没什么油水,全靠地方官你仨瓜他俩枣地时不时帮衬——他们可能记不住谁给过例钱,但绝对记得住谁没给!以后这就是个不知啥时候炸响的炮仗,不见得能真把你咋地,但一定能给你平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真把棘手的事给你搅黄了的也不乏成例。这部分差不多两千两——没办法,人太多了。同僚之间的礼尚往来也是必须的,往后遇到什么事,哪个都老爷想起来泼你满身满头脏水时,各省督抚总得有几个帮你说话的吧?平日里不维持个好关系,到时候谁会伸手拉你一把?这也得两三千两。平日里往来应酬消遣打赏,总要两千两上下,养一大家子人,每年也得这个数…… 上面这些其实还不是开支的大头。真正的开销是养兵!朝廷之所以设郧阳巡抚,就是因为秦巴地区流民为患,对付流民,没兵怎么行?比流民更要命的是私盐贩子。毗邻的大宁(今重庆巫溪县)是著名的产盐区,这帮家伙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一个个全悍不畏死,每次查剿都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地方卫所军全是废柴,指望他们,性命一准难保!所以,要养一支抚标。简敬能有一个非常不错的五百人巡抚标营,别看没马,都是马兵的待遇,当兵的每月薪饷便要二两五钱银!事关自己生死,这个钱可分毫省不得。装备训练加上赏钱——每次出动,不管有没有剿到流民盐枭都要发双饷、平日里会操也要发赏,这是惯例——每年要三万五千两!朝廷加上地方,差不多能出二万五千两并承担饮食,剩下的一万两,全要简敬能自己想办法筹措。 往年的三节两寿,简敬能大概能收到三万两左右,扣除必要的开支,能有几千两落进腰包里(大计那项是临时性支出)。其中寿日是大头,这一日总有一万多两的进账——可今日,看样子连两千两都难保!而关盛云那伙流贼,好吧,官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驻着,眼下虽没捅出什么大娄子,但,还不是迟早的事? 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计虽然在明年,但今年得早做铺垫——这地方现在是一座火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谁也不愿来的!若是动手晚了,吏部来个“留任”的建议,那就完蛋了:等着这帮臭反贼再次作乱,然后自己身死族灭吧…… 嗯,得早做离开的打算。 心想着明天就要派人去一趟京师疏通,正在琢磨人选,只见长随秦五急匆匆跑到门口,趴老孟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孟脸色大变,快步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简敬能一怔:这又是怎么啦?若是好事,老孟不会这个样子,莫不是那姓高的又要耍什么花样出来?于是叹口气说道:“什么事?说罢。” 老孟犹豫了下:“有人贺寿来了……” 简敬能奇道:“这有什么为难的?来的什么人,若是推官什么的你们应付下,若是哪个知府同知什么的也回一声,就说我在更衣,一会儿就出去。” 老孟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都不是,是那边来的人。” 想到要自掏腰包打点关系早点离开是非之地的简敬能本来就没好气,闻言更生气了:“什么这边那边的?哪边?” 尽管是巡抚衙门的后堂私宅,老孟还是凑近简敬能的耳边小声道:“是朝廷刚刚招抚的那边,来人了。” “啊?!” 简敬能不由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孟:“他们怎么会过来?来的是什么人?” 着实怪不得简抚台吃惊:虽然“受抚”没几天,但高藤豆那帮流贼随时敲诈勒索,简抚台都已经开始习惯了,怎么可能过来给自己祝什么寿!他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吃惊归吃惊,也不能把人晾在外面啊!回头那厮再派人过来说贺使受了风寒讨点医药钱给自己放几百两银子的血事小,被“闻风奏事”鸡蛋里挑骨头的巡按参一本“私通军镇”可真活活冤死了! “来的是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带了几个家人。现在在厢房里等着大人呢。” 简敬能听了这话,略略放了些心:还好,官员们应该大部分都没见到,见到的个别人也能推说成门生或故旧的子侄遮掩一下——谁都知道,巡按口里的“军镇”就是那帮贼,这个罪名可不是玩的:“快请快请!等一下,别声张哈,把人引过来就好……” “老奴理会得。老爷放心。”老孟点点头出去了。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老孟领进来一位。只见这位看年纪也就是二十四五,头戴黑色罗纱的四方平定巾,身着一袭淡青色宽袖皂缘的襕衫,手里没有像时下大多数文士那样拿把装模作样的折扇,除了腰间系的一小块玉佩,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见了简敬能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礼道:“学生罗世藩,奉襄阳关副帅与家父之命,为简抚台贺寿。恭祝简抚台日月昌明、松鹤长春!”说着话,一揖到地。 简敬能作势还了半礼:“多谢多谢!有劳关帅与令尊。有劳罗先生!” 罗世藩急忙避开:“学生实不敢当。” 落座寒暄了几句,罗世藩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礼单和一个小木匣:“区区寸心,简抚台莫见笑。” 垂手站在一旁的老孟赶忙接过,一瞥之下,不自主地轻“啊”了一声。 简敬能瞪了老孟一眼,不过没等他说话,罗世藩淡淡地说道:“仓促之间,没能置办什么像样的贺仪,只好送些俗物,这三千两阿堵物您别嫌弃就好。” “啊!” 这回轮到简敬能自己发出惊讶之声了。 阿堵物就是银子*,这是怎么回事?一出手就是三千两!要知道,哪怕是关系再好,好到妻女不避,而且超级有钱的同僚,这等情形,五百两贺仪也就是顶了天了! 没等简敬能从惊讶中平复下来,罗世藩指了下木匣:“这是只玉环,听说是两汉时的,不过不知真假,幸没什么瑕疵。家父亦为抚尊大人做了首贺寿诗,连同贺礼都在外面。学生依稀记得是: 吉日赠君白玉环 环每无穷玉每坚 七子八婿满床笏 五福十美羡九仙” 天!两汉时期的玉环,还是无暇的!价值还在那三千两之上!再品味一下这首贺寿诗,也是大有讲究。简敬能知道,所谓的“七子八婿满床笏”出自郭子仪的典故、“环每无穷玉每坚”是元好问给吕仲贤那句寿诗的改版,都是再好不过的祝寿词了。 简巡抚差点就被这几枚巨大的糖衣炮弹当场砸晕了。不过,能够官至封疆,简敬能绝不是个草包,很快便猜到,对方送此重礼,一定会有所图谋。于是试探道:“罗先生,关副帅和令尊那里都还好吧?” “托大人福,都好。有劳大人挂念,学生替副帅和家父谢过大人”罗世藩笑着回道。 见罗世藩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简敬能倒真有些迷糊了,实在搞不懂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越琢磨越不对劲:若是走投无路投靠过来,为了活命当然要巴结巡抚,可自己清楚,完全不是那回事啊!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想就此安身立命,昨天那个高藤豆还派人跑过来说什么青桐关夜里风大,将士们受不得冻,要搬到城里住,生生敲走了五百两“置衣钱”……若是真想安顿下来,怎么可能!而且,剐了个知府也就罢了,唐王都给活活摔死了,这笔帐朝廷现在不提但绝不代表会不记着! 会不会是先礼后兵,送自己一个好处,然后狮子大开口?那可就没活路了!干脆,实话实说,自己先用话把他们的嘴堵上。想到这里,简敬能清了下嗓子:“咳咳,罗先生,郧阳府有贵部的保护,实属万幸。昨日本官派人给青桐关的高参将那里送了些寒衣劳军。关副帅那里自不能是厚此薄彼,明日也会派人劳军。不过,唉,不怕罗先生笑话,郧阳不比襄阳,库里东西着实有限,关副帅那里,千万莫嫌少啊……” “断断使不得!”没想到罗世藩立即打断了简敬能的话,“实不相瞒,家父以前也是官场中人,因此非常清楚简大人的难处。两京需要打点、同僚的往来酬酢、后辈的提携、还有抚标、家人,无一不是吞金兽。高参将那里副帅已经交代过,要体谅大人,学生担保,大人不必再赏他们什么了。” 简敬能略感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的,那副彬彬有礼的做派和言谈举止,绝不是那般从没离开家乡几十里的秀才可比,这绝对是一位世家子——在那个年代,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即便是读书人,所知亦相当有限,面对封疆大吏,不会有几个能够这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罗世藩少时罗咏昊官场正是得意,加上这些年转战千里的阅历,哪是寻常儒生可比? “家父私下猜测,抚台大人可能会有不少为难之处。远的不说,明年的朝廷大计,两袖清风的抚台大人便可能就是一关。” 若不是知道彼此实是水火不容,简敬能简直要对罗氏父子生出惺惺相惜的好感来了! 罗世藩一边观察着简敬能的神色一边继续说道:“恰逢抚台大人寿日,副帅和家父遣学生来贺是一,想为大人略尽绵薄便是其二。” “来了!”简敬能知道,罗世藩马上就要揭牌了。不过,听他这话,竟不像有什么歹意。 本篇知识点。 *阿堵物:两晋时的王衍,一贯标榜清高,表面上对钱嗤之以鼻,从不说“钱”字。而其妻郭氏有次趁着他熟睡的时侯,叫仆人把一串串铜钱在床的周围绕了一大圈,想等王衍睡醒了发现不能下床走路,这样肯定会说出“钱”字来。没想到王衍醒来后看到满地是钱,把仆人喊来,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钱说道:“举却阿堵物(拿走这些东西)。”自此,阿堵物便成了钱的代名词。这个词似贬实褒,多用来形容自己的钱财。 钱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孔方兄”。与阿堵物相反,多取似褒实贬之意。 【上周回了趟天津,拖了一更,眼看着五一假,要陪小崽儿嗨疯几天,也会拖,下一更要节后了哈。】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寿宴 第一百二十章寿宴 太阳已在西山头摇摇欲坠,抚衙二堂里知县、推官们该聊的话题早已说过好多遍,不觉间都住了嘴,本就很勉强的气氛陷入尴尬的沉寂。此时,郧阳巡抚只是一个临时性差遣,除了抚标营的各级武官外,并没有自己的文职属官,因此代表主人作陪的只有简大人的两个幕友(师爷)。但二位既不是官身,同时也都心事重重,跟大家一样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不过,毕竟是巡抚大人的寿日,主人家从上午打了个照面后到现在一直待在后宅没出来,芝麻官们谁也不敢率先告辞,都讪讪地坐着,时不时有人端起茶杯啜一口掩饰无措的窘态,下人们一趟又一趟轻手轻脚地穿梭着续水,直到每个人的茶都变成白开水,两位师爷谁也没想起来张罗着换茶。 张可欣发觉众人纷纷把目光有意无意地瞄过来,于是知道,该自己出头解围了。在座的就属他这个知府同知官职最高,理应由他做代表去找简抚台,说几句“职等公务繁忙祝大人福寿康宁岁岁今朝”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告辞。尽快结束吧,唉,相信简大人能理解的,毕竟,襄阳府可算没失了礼数——其他几个府来的可都是七品官呢…不过话说回来,能来就不错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没到场么? 咳嗽了下,正想起身招呼师爷领路通报简大人一声,突然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从门外传来:“哈哈,抱歉抱歉,让各位大人久等了!适才简某有些疲倦,在后堂想偷个懒假寐一会儿,没想到竟一觉睡到现在!该死的老孟也没叫醒我,恕罪恕罪,怠慢各位大人了啊,待会儿简某自罚三杯!”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简敬能口里说着话,大步走了进来。 众官口里应着“不敢不敢”,慌忙起身作礼。待简敬能坐定,宾主寒暄几句,张可欣扫了眼众官,得到鼓励的眼神回应后站起来拱手道:“抚尊大人,职等还有些小事……” “不行!”没等张可欣说完,简敬能哈哈一笑,“什么大事小事的,今天简某说没事便是没事!”接着故意把脸一沉,“哪位非要走,那便是真怪罪简某怠慢了!” 环视了众官一圈,见所有人都腆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简敬能紧接着再次笑起来:“哈哈哈,简某开玩笑的,各位大人千万莫要介意!来人,备宴吧。今天谁也不准走,咱们不醉无归!” 到底是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须臾之间脸色来来回回地喜怒变换,这一手没几个人能做得如简抚尊一般毫无违和感。 不明所以的众官当然不会知道,等完全明白了罗世藩表达的意思,简巡抚已然转忧为喜、再到少军师婉拒了抚尊大人的虚意晚宴邀请,简敬能已经真的有些喜欢上了这个知进退明事理的年轻人。一片黯淡的前途突然变成一条金光灿烂的大道,简敬能此时的心情简直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 郧阳府几家有名的馆子,一大早就都把最好的厨师派到巡抚衙门里候着。一进门大师傅们就隐隐觉得到处都有些不对劲,胆子大的偷着溜到二进院远远瞄一眼二堂,其他人则拉着下人们打听,心下很是怅然:别指望简大人的赏钱了,今天能不能开席都很成问题!直到孟大爷急匆匆跑来后厨张罗,众人如梦方醒,小厮们杀鸡的杀鸡割肉的割肉忙得不亦乐乎,大师傅们则急火旺灶地各显神通起来。 到底是老店名厨,虽然时间比较仓促,镇桌的凉菜果盘还没摆上半炷香,热菜已流水般的端了上来。郧阳不是个多么繁华的所在,但给巡抚大人吃的菜品自是丝毫马虎不得,甚至别具一格。单就一道“火面蒸肉”便有三种原料、一十二般做法:“三合居”用的是猪肉、“渝味园”主打牛肉、“老秦馆”则是羊肉菜当家!休看只是这三种肉再加上些山珍佐料,每家店都分别采用了红扒、干炸、回锅等不同做法,吃到嘴里的滋味简直大不相同!尤其是最后一道需要火候的清蒸,三合居的厚五花肥腻软糯咬一口顺着嘴角流油、渝味园的牛里脊滑嫩爽口,还撒上了红红的茱萸让人胃口大开、至于老秦馆,就两个字:过瘾!滚烫滚烫的羊肉块蘸上一点咸香翠绿的韭菜花酱,包你嘴里边吸溜着边嚼,尽管舌头烫得生疼,可手里的筷子已又伸出去在夹第二块! 吃几筷子菜再配上一口飘着些许米花的金灿灿的郧阳黄酒,这场寿宴把所有人吃得汗流浃背,酣畅淋漓! “嘡嘡嘡嘡嘡……”一棒铜锣响过,必不可少的庆寿灯戏开场了。 灯戏是渝东的民间戏,起源于元宵节民间的“闹灯”习俗。与昆腔徽调等才子佳人的阳春白雪题材不同,情节多取自民间传说,表演风格以打闹嬉笑见长,郧阳一带流民众多,故而非常流行,图个热闹的寿宴上演出,再适合不过了。 开场戏是巴象鼓舞《牧野之战》。讲的是武王伐纣,由巴人的“龙贲军”为前导,击鼓执仗气势恢宏,殷人大骇奔逃,继而倒戈武王奏凯的故事。与其他戏曲最大的区别在于,象鼓舞的表演者中有女性——同时期绝大多数戏剧中的女性角色大都由男性旦角扮演。显然,这是地域因素的结果:这一带比较贫困,女性裹脚的不多,观众也爱看……表演时,男性赤膊,戴着面具的女性随着锣鼓点甩动束发,煞是好看。主要的乐器只有两样,一个是牛皮鼓,一个是铜锣。这一通锣鼓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到院子里搭就的戏台上。 简抚台临时把压轴的《群仙祝寿》换成了《闹隍会》,让“梁山社”(灯戏的发源地渝城梁平县,旧名梁山县。老班主起这个名字强调正宗,显然有点艺高人胆大兼带打假的意思)的班主米筋斗很是措手,最后心一横,干脆自己粉墨登场了。虽然情节上插科打诨热闹得一塌糊涂,每次上演都能获得观众潮水般的彩声,但照理说,这出戏是绝不能在官衙里演的——别说巡抚衙门,哪怕县衙都不行! 这同样是因为情节:话说某朝有个石知县,自己的生日那天冷冷清清——原来缙绅乡老们都去庙会拜城隍了!石知县很生气,难道一方父母竟不如个泥塑的偶像?于是去一探究竟。在庙会上,石知县受到大家的情绪感染,与民同乐,参加了“打花巴掌”、“钻城门洞”等一系列群众性文娱节目,嗨到忘情处,索性脱去官衣,脱掉官靴,赤膊赤脚玩起“打肉莲花”的游戏,就是自己把身体拍得啪啪作响满身通红……最后,石知县明白了身为地方官要心系百姓,体察民间疾苦的使命,于是慨然拨银修桥,得到百姓们的衷心拥戴。 《闹隍会》这出戏之所以不能在官衙里演,是因为犯忌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抛开赤裸裸指桑骂槐的劝诫含义不说,“知县”这个官称,摆明了说的便是本朝:宋以前,一县之尊或叫县令(宋朝的大县确实有“知县”一说,但这只是“知县事”官职的简称,而“知县事”属于中央政府的官职,不算地方官)或叫县尹,知县一词自本朝而始!当然,民间戏的编剧识不识字都不好说,不太可能真的知道本朝的县太爷叫知县前朝的得叫县令……可问题是官员们懂啊!他们觉得你是故意的,你能找谁喊冤去?至于脱去官衣赤膊赤脚有伤大雅的动作,跟“打肉莲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是乞丐行乞时为了博取同情而采用的自虐手段!潜台词是:我把自己打成这样子,您总该可怜可怜,给口剩饭吃吧!让一方父母的青天大老爷直接玩叫花子的行为艺术给百姓取乐?哪个戏班子敢在衙门里演这出,哪里是讨赏,分明是皮痒了讨死打来的! 别看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官员们看起来都喝得忘乎所以,不少人舌头都大了,嘴里的话也颠三倒四,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醒的很。随着米筋斗在台上接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筋斗,然后把前胸后背啪啪啪拍得通红——声音那个响啊,听起来都疼!一个个都用眼角余光瞄着简抚台的脸色,随时准备抢在他人前面一步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怒斥大胆戏子竟敢公然诋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然而,出人意料地,简巡抚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带头喊好,于是,众人虽不明就里也都放下了心,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彩声,嗯,恰到好处地堪堪慢了简抚台四分之一拍:既不能盖过简大人的叫好儿声,又能体现与大人一模一样的喜好品味…… 米筋斗赚大了。 抚台爷爷一挥手,赏了梁山班足足二十两银子,其他大人们也跟着慷慨解囊,大小银锞子都往台上扔,甚至不知哪位大人,该是带的银子散碎了些,不好意思掏出来,竟抡过来一串铜钱,直接砸在米班主的脑门上!好个米筋斗,就势一个后空翻,趴在台上便是一通磕头谢大人赏,把一众官员们笑得前仰后合。 米班主在后台把碎银装进一张摊开的包袱皮里,在手里掂了掂,足有百来两之多。掏出块帕子单裹了十几两出来,继而犹豫了下,又拈出两个五两小锭放进帕子里。这近三十两是给孟大爷的孝敬——忘了这个,跟直接得罪抚台爷爷没什么两样,不,比那个还要命! 米筋斗摸着额头上的大包,浑身火辣辣地疼,但心里着实高兴:能有这般收获,把自己拍出内伤也值啊! 与此同时,看似意犹未尽依然陶醉在戏里的简巡抚仿佛不经意地转头对张可欣道:“慰庭,我记得你也是浙省人吧?你觉得这梁山灯戏较之咱们的余姚腔如何?” 张可欣是浙江慈谿(就是宁波慈溪*)人,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这种同省不同府的关系,在大明官场上可远可近。听简敬能这样一说,再联想到抚尊大人亲点的压轴戏,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懂其真正用以意,但张大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简大人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抬爱了,卑职惶恐!卑职以为,咱们的(说到这三个字,张可欣加重了语气)余姚腔工于词,长于歌;这灯戏么,咳咳,那个……嗯,妙趣横生,似更为亲民些。” 众官跟张可欣一样,都在猜测简敬能的想法,见简大人开口说话,众官全都闭了嘴,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 简敬能不用看也知道众官都在屏气凝神地等着自己的下文,听到张可欣的回答重重地一拍双手:“亲民!慰庭说的好啊!咱们同为一方职守,就是要上报天子,”说着话起身向京师方向遥遥拱手,周围哗啦啦一片椅凳的挪动声,众官慌忙随着一起起立作礼,“对下,也要时刻以百姓苍生为念!这亲民二字,并不仅仅是说亲近,而是以民为亲!把黎民百姓,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各位大人以为然否?”落座后简抚台说得掷地有声。 “抚尊大人说得太对了!” “大人不负朝廷之高风亮节,卑职叹服五内!” “能在抚台大人治下,百姓们有福啊!” 众官当然是一片谀声四起。 简敬能摆摆手:“本官当然相信各位大人的初心。希望各位大人以后时刻记得爱民为本。苦民所苦、疾民所疾、民为心所系、心为民所想!简某无才,仅与各位大人以此互勉!” 众官知道,简大人不会再多说什么了,真正的含义需要自己回去仔细琢磨,玩味。等辞了抚尊大人从抚衙出来,彼此有交情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猜测着,不过,始终不得要领。只得拱手道别,各自去找自己的上官继续参详、领悟。 还好,不久以后发生的事情,让有些人发现了端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本篇知识点:宁波与慈溪: *浙江宁波宋元时期叫庆元府。朱元璋起初觉得这两个字有“庆祝蒙元”的潜在含义,于是改名叫明州府,领鄞县、象山、慈溪、定海四县和奉化、昌国二州。发达以后,太祖爷更讲究了,洪武十四年,为了避“大明”国号的讳,再改明州府为宁波府,取“宁定波涛”之意。 永乐年间,慈溪县的县印遗失。地方官怕被歹徒所得冒用,于是奏报朝廷,请求重铸官印时改溪字的“氵”字旁为“谷”字旁——这样,如果歹人冒用旧印可以立辨真伪,于是改慈溪为慈谿。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盐课 第一百二十一章盐课 杜大虫擦擦头上的汗水,仰头看了看挂在中天的日头,从腰际取下水葫芦咕咚咕咚喝几口,下意识地摸了把脸上那道还泛着粉红的新疤忿忿地骂了句,继续埋头赶路。 程哈儿紧走几步跟上来说道:“哥,天热的扣卡(渝城方言,“抠胯”两个字的发音,本意是形容当众骚挠隐私部分的不雅,这里做语气词),要不要让兄弟们歇一哈?” 杜大虫摇摇头:“歇个铲铲!还是行快些吧,这一票若是被龟儿子狗官军截到就全完了噻。” 程哈儿点点头:“好嘛。”随即扯开嗓子喊道,“兄弟们行快些!早些赶到江边,黑了大家去大昌城里头耍哩!” 队伍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杜大虫的本名叫杜虎,是大宁(今重庆巫溪)盐枭杜段的亲侄子,也是其左膀右臂。因为敢拼命,手段狠,得了这么个江湖诨号。他对这个绰号很满意,渐渐的,本名已没几人记得了。 程哈儿是南充人,从小就是没爹没娘的讨饭娃,只知道自己姓程,还是个半大孩子时懵懵懂懂流浪到大宁,稀里糊涂就跟了毒大虫,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 此刻,兄弟二人正领着一支百多人的队伍行走在大宁到大昌间崎岖的山路上。队伍里绝大多数人挑着担子,把驮着箩筐的七八匹矮脚马夹在中间,二十来个精壮的汉子空身走在侧面护卫着,腰里大都系着刀,也有几个扛枪的。不用问,这是一伙私盐贩子。 本来从大宁到大昌,走大宁河水路最为便当。不过,官军在河边设了卡,所以只能人挑马驮地走山路绕过那一段。近几年的山路也越来越难走,自从老贼简敬能做了郧阳巡抚,查得一天比一天严,偏偏他的抚标营还很能打,老贼也渐渐摸到了兄弟们的行动规律,最近这七八个月,便陆续折了百多个兄弟,杜大虫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刀,若不是程哈儿拼死把他抢出来,可能早就成为大山里的又一具无名尸骸。 这两万斤盐巴是这批货物的最后一起儿,杜大虫的任务是把它平安送到大昌。杜员外在那里的商号已打点好一切,前几趟运到的盐包已经装船,单等最后这起儿一到便即启航,顺着大宁河直抵巫山,然后顺长江而下。沿途的巴东、归州(今湖北秭归)等停靠点都有人接应,会分别卸下一些,最终在夷陵州(今湖北宜昌)完成最后一批货的交割。这一趟下来,杜员外怎么也会有近万两的收入,所以杜大虫要尽快赶路,心里祈念着千万莫要出什么意外。 盐业的鼻祖叫夙沙。传说有次他在海边架起瓦罐煮海水,准备等下钓几条鱼上来煮了吃,突然跑过一只野猪,于是拔腿便追。等他扛着野猪回来,海水已经煮干了,罐底只剩下一层白色的粉末。夙沙用猪肉蘸着向嘴里一送,从此被尊为盐神——这便叫做一蘸封神。 盐铁专卖最早是齐国管仲想出来的主意。齐桓公需要钱,管仲帮他算了一笔账:“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不过管仲只是抽税,只要在齐国境内,煮盐卖盐还是百姓们自己做,向官府纳税就行。管仲确实有才,通过规定每年十月到次年正月才能煮盐,把产量控制住了,再通过配给制控制了齐人的用盐量,多出来的食盐便由官府销往他国。不管齐国人的饮食比从前寡淡了多少,反正很快,齐桓公就成了五霸之首。 这等好事大秦怎会视而不见?商鞅变法,置“盐铁市官”,煮盐、运输、贩卖一把抓——三秦的百姓们只管为国捐躯就好,坐收盐利由大秦政府负责了。 暴秦二世而亡,满目疮痍的西汉实在没办法再折腾了,但专卖的大杀器又舍不得彻底放手,于是恢复了管仲的做法:生产运输销售全交部回民间,纳税最光荣……直到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绝对是个大手笔,文景之治留下来的巨大财富没几年全败了个一干二净。咋办呢?想起两个绝招。一个是“告缗”,就是有奖举报——举报者可以获得被举报者一半的财产,知情不报者同罪!有人说,定这么高的赏格,国家岂不是亏了?呵呵。图样图森破,您想浅啦:举报人一夜之间便轻易获得了巨大财富,然后呢?一样会有人眼红啊!于是昨天的举报人不久就会变成今天的被举报人!这样的互坑游戏玩几轮下来,所有财富还是都回到武帝手里,让他继续大展宏图折腾光!另一个绝招是学商鞅,盐铁一律收归国有做大做强,产、运、销悉由官办,私人不得违禁经营!有人说汉武帝此举打击了豪强,防止其做大危及西汉稳定!好吧,这么说也确实有一定道理——这么说来……感冒会比较难受,所以,先上吊把自己勒死,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发烧了,对吧?别笑,一个道理,因为……然后不久,西汉就完蛋了。 暴秦汉武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东汉以后,食盐的经营模式基本没走出管仲画的那个圈:官控民营。一句话总结,“民叁其力,二入于官”,翻译过来就是你脱掉长衫996,我才拿走三分之二,做人要懂得感恩。 大明实行的是“盐引”制度——盐引可以看作食盐专卖许可证。生产由国家垄断,比如说,给盐农提供煮盐用的大铁锅,煮出来的盐全交给政府。全国按照“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的命名方式划为十个“纲”,每个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小引是二百斤)。商人要向政府申请购买盐引,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再贩运到指定区域销售,所以官盐也叫引盐。盐引是一张带编号的纸,一撕两开,官府留下做存根的一半叫“引根”,商人拿走做售卖凭证的那半张叫“引纸”——注意,盐引是有时间限制的,过期作废,官盐秒变私盐。 有人觉得食盐的利润高。 大错特错。 食盐的利润不是高,是非常非常高! 奇高! 每引折银六钱四厘。三百斤呢,真不能算高吧?呵呵,别忘了,还有税呢!三两。还有公使银(运费)呢,也是三两。还有一路下来每个卡口的辛苦费呢……从盐场到百姓的炒菜锅里,涨个十几倍,那是良心价——涨了足足三四十倍的“在在有之”!顺便说一句后话,到了满清道光年间盐制经过大力整顿以后,一引盐的正课(必须不折不扣如数缴纳的各种税赋)是一两一钱七分,杂课(千奇百怪的地方性杂税)嘛,也得有一点,不多,十二两,才十倍而已。当然,不包括沿途各路神仙小鬼儿们各种不入账的打点哈。 即便要承担这些必不可少的巨额开销,盐商们还是富甲一方:明朝的全国总收入平均在一千万两左右,而扬州一地的两淮盐商资本“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还是一句后话,乾隆下江南至扬州,盐商出资几十万两白银为其建行宫,并修葺大虹园(今瘦西湖),供其玩赏。以至于乾隆发出“盐商之财力伟哉!”的感叹。后后话,这厮不久就把那些接待他的盐商家都抄了——尽管“其产尽没入官”,百姓们没拿到一个铜板,还是为乾隆爷发自肺腑地欢声雷动。 而私盐,完全没有这些开支,您说利润会有多大? 早在汉唐大宁就有产盐的记载。上古时期,四川盆地是个巨大的盐水湖,随着气候变化,湖水蒸发,低洼地带封闭,形成了巨大的地下卤水层。大宁人从大山深处的盐井里背上来卤水,煮干了就是盐。不过,因为开采的时间过于久远,现在往往要下到几十丈深才能打到卤水,盐工们则要背着木桶沿着不知搭了几百年的木梯上上下下,手脚滑了失足也罢,一脚踩断了梯档也罢,反正稍不留神人就没了。既然是垄断生意,官府自然要管,可任何一位大人都不愿意跑到乌漆嘛黑潮湿溽热的盐井里去盯着那群亡命徒盐工啊。再说了,风险大,利润厚,成员还都得身强力壮……妥妥的黑社会温床!大人们才不会以大好之身涉险,所以,需要杜段这样的豪强帮忙。 明面上杜段是个大宁城里的富户,虽然没什么功名,但着实有不少产业,绸缎庄,米铺,当铺,药铺,都有。其实大家都知道,巴掌大的大宁,这些生意赚不来几个钱,杜员外真正做的是贩私盐的生意。别看杜员外逢人就笑眯眯的,手底下少说有十几条人命呢。大宁的井盐质量非常好,就是人们常说的“雪花盐”——白得像天上的雪花一样,一粒粒晶莹剔透。好到什么程度?能当银子使!一小袋雪花盐,能值一二两银呢。大宁那些盐井的出产,差不多有两成是杜员外的——大人们都睁一眼闭一眼,这是杜员外帮忙的酬劳。 除了一个正妻,杜员外还纳了三房妾,却命中无子。有人说这是他做这行的报应,结果那个家伙不久就失踪了,再后来,就再没人敢讲这话了。 杜虎自小就被杜员外当亲儿子一样养,但杜虎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杜员外,好勇斗狠,而且做人做事都很张扬,这让杜员外很担心,不止一次地跟他讲,如果不知道收敛,这份家业迟早要坏在他手里。不过,好像没啥用,每次挨了骂,杜虎最多老实个三五天。好在杜大虫讲义气,靠杜家吃饭的千把号棒棒兄弟都服他。近几年,杜员外对简巡抚越来越厉害的严打行动很是忧心——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地方豪强,势力仅仅局限在大宁大昌,在掌管八府的巡抚大人眼里,捏死他不会比捏死只虫子多费好多力气。 杜员外有钱不假,但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金盆洗手享清福是不可能的——大宁大昌的县太爷买面子,那是因为需要他维持几十口盐井的生产秩序,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太爷们翻脸铁定比翻书还快、自己的贩私队伍只会打打杀杀,要他们下盐井背卤水是万万没人愿意做的、失足伤残盐工的家小要养、死在官兵手里兄弟的家小也要养……江湖,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杜虎带队伍走了以后,杜员外这几天右眼皮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财右眼灾,杜员外格外担心起来。 离预定接应的船只泊地只有十几里路了,过了这段谷底,再转过前面的山坳就能看到大宁河,前面探路的兄弟也没发出预警信号,杜大虫放下了悬着的心。堪堪便在此时,杜大虫听到前面一声铳响,心里咯噔一下:仙人板板!有狗官军守在这里! 三十六计走为上,杜大虫虽然好勇斗狠,但除非万不得已实在避不开,谁也不愿意跟官军公然作对。杜大虫刚刚招抽出刀正要呼兄弟们上前掩护挑夫们后撤,队伍后面竟也响起两声铳响! 妈卖批的完了噻,被围了! 看见半里不到后面半山腰上草木的一阵晃动,杜大虫心里凉透了:少说有二三百人猫在那里等着前面发出信号断后路呢!前面堵着的只多不少——简老狗这是把自己的标营全派出来了!百多布衣对五百披甲…… 自己这帮人死定了! *一个有趣的小知识。 为什么沿海地区的人普遍不如内陆省份的人喜欢吃辣?你问四川人,大概率他会回答“我们这里比较潮,吃辣椒花椒可以去湿气”。其实这是以讹传讹——辣椒花椒传入以前蜀地就不潮么?^_^ 答案是因为盐。 沿海地区获得食盐比较容易。反之,食盐专卖,江西湖南湖北云贵一带的人在明清时要花很贵的价格去购买食盐。明末清初,辣椒花椒传入,大家发现:这东西像盐巴一样能下饭啊……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伏 第一百二十二章中伏 队伍中一阵大乱。 狭窄的山谷小道两人都很难并行,负责押送的二十几名护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待杜大虫招呼,迅速分成两拨儿,奋力向队伍头尾挪挤过去。没等狗官军们逼过来,这边已经布好了阵势:首尾两头儿都有两三杆长枪顶在最前,后面是七八个刀手,中间挑着盐包的棒棒兄弟们也都放下担子,有的从箩筐里抽出长匕首,有的抽出铁尺,一个个目绽凶光,脸上全是悍不畏死的神色……蜿蜒山路上的这支走私队伍迅即变成一条浑身布满尖刺的双头蛇,弓起了身体,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择人而噬,又仿佛在等待着迎接鲜血的沐浴——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无一例外的,私盐贩子们同时也都是强人悍匪,只要出了自己的地界,打家劫舍洗劫客商都是家常便饭。 “来吧!”杜大虫心里想着,突然感到脸上那条新疤一阵奇痒。他知道,这次狗官军们有备而来,而且巡抚标营倾巢而出,显然是志在必得,自己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已绝无生理。 他同样相信自己的兄弟们。不止那些护卫,挑夫们也都是好汉!贩私盐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大明律》关于贩卖私盐,有几条明确规定:“贩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盐引)者从之。”“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斩!”“夹带越境者充军”。 第一条专指头目盐枭,没得说,都得砍脑壳、第二条说的是棒棒挑夫们,被拿了充军起步,实际上大概率也得死——不是因为所谓的持械拒捕,而是官军要讨伤亡抚恤,一定会尽可能夸大罪名,报一个持械拒捕把人全杀了视同剿匪,反正死无对证,都有首级功可领的,不杀掉是你自己跟赏钱过不去、第三条,哪怕是最轻的,贩卖其他货品时夹带一些私盐都得充军,至于流两千里还是三千里则要看大人们当时的心情。不管流多少里,都是给军头去做牛马,一辈子在鞭子底下干活,横竖这辈子别想再活着回家了! 至于剪径土匪的罪名,可比贩私盐轻多了:“首犯诛,从者流”!看到没有:只杀首犯,其他人大都充军了事。别以为杀人放火比贩私盐恶劣得多,得分在谁眼里看! 你做强盗杀的是谁? 寻常老百姓呗。 你贩私盐抢的又是谁的生意? 官府啊! 想明白了这一层,你便知道为什么朝廷会是这种态度啦。所以,这也是但凡贩私盐者,无论是盐枭还是挑夫,无一例外都会兼职从事强盗副业的原因——只要被拿住就是横竖一死,不抢白不抢! 这些后果,所有兄弟心里都晓得的。只要走上这条路,一旦落在官军手里,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相反,只要别做没脊梁的孬种,妻儿家小你尽可放心!那些殁了兄弟的家人,杜员外可曾亏欠了哪个?安葬的白事不用说,员外一定会帮你操持得风风光光、家小每月至少二两银——娃儿多的,员外给的会更多,逢年过节还会有米面油送到家!有谁敢欺负孤儿寡母?杜员外第一个不答应:等着在哪个废矿坑里去寻尸身吧! 这些事,大家平日都看在眼里的。 反面的例子也有。十多年以前,一艘船在大宁河里被截了,大部分兄弟殁了,只有几个凫水九死一生逃回来。有个叫高阿李的家伙被官府拿住,这软骨头竟领着官军到大宁指认同伴!当然一个也没找到——杜员外早就安排人进了山。杜员外就站在县太爷身旁冷冷地看着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神那一刻像能杀人的刀子!官军离开的当夜高家便走了水被烧成一片白地,全家老小没一个逃出来。虽然高阿李哭成个龟孙子样死活哀求着被官军当场带走了,但没几天,被捅成筛子样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块好肉的尸身竟赫然出现在他家的废墟里,每个人经过时都会啐一口,没好久便被野狗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大家私下都在传,杜员外给官府送了一千两买他的狗命,杜大虫却知道,伯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两呢! 豁出去了! 反正是个死,那便鱼死网破吧!百多条汉子,这种地形官军的人数优势也没办法发挥,每前进一步都得踏着尸体过来,连死带残怎么也能捎走大几十个吧?自己这一支人马全军覆没,抚标营也会崩断了牙,往后好长一段时间伯父的营生都会顺利一些吧? 不过……真的把简老狗打折了膀臂,疼极了的老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大宁大昌几位县太爷怕也保不住伯父了吧? 唉,管它呢!到了这地步,想那么多有啥子用嘛! 杜大虫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横下一条心,用力把刀柄握了握,回头看向兄弟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决然的神色。 “来嘛!”杜大虫嘶声吼了出来。 “龟儿子来嘛!”队伍里的兄弟们大声应着。 来了。 看清楚迎面逼过来的官军,杜大虫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随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直冲脑壳。 杜大虫怕了! 显然,设伏的这段路是官军精心挑选的。官军那边的宽敞些,可容得三人并行。前面是几排长枪:前两排的人持的是一丈六尺的步战枪,中间两排持的是一丈二尺长的马枪(马枪是骑兵挥舞搏杀的主持兵器,有别于夹在腋下冲锋用的骑枪,那个要考虑前后平衡,因此会比马枪长得多),最后面两三排的,则把二丈多长的拒马枪搭在前人的肩头!二十来支上下前后疏落的枪尖把狭窄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的!再远处,官军队列的上方,足足几十支铮亮枪尖笔直的指向天空反射出点点寒芒——看到细长尖锐的枪头,杜大虫一眼认出,这些是用来投掷的标枪! 完了! 看清楚官军的布阵,杜大虫知道,今天自己不仅要变成死大虫,而且,会死得一钱不值——官军根本就没打算跟你拼命:用枪阵困住你,然后标枪远程投射消灭你! 杜大虫看不到自己队伍后面的情形,但想来狗官军们摆的肯定是一模一样的阵势。 杜大虫觉得自己像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被泛着寒光的枪尖轻轻一点,适才充盈满腔的豪气瞬间便被泄得精光。 杜大虫打心里怕了——他不怕死,但真的怕死得如此窝囊。 不觉间,杜大虫握刀的手垂了下来。拨挡是没用的,迟早有挡不住的时候,与其苦苦挣扎半天再被钉死,徒然做狗官军们茶余饭后摆龙门阵的谈资笑料,倒不如视死如归,以后无论哪个说起来也得翘起大指道一句:“那杜大虫硬是要得,是条好汉!” 杜大虫向旁重重地啐了一口,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刚过中天的太阳刺眼得很,于是半眯了眼睛,等待着携着疾风呼啸而至的标枪把自己的身体洞穿。 杜大虫又一次想错了。 随着一声尖利的竹哨,扑面而至的并不是标枪,而是漫天飞蝗! 枪兵和握着标枪的刀盾兵们整齐地半蹲下,一瞬间杜大虫惊讶地看到,刀盾兵的后面竟全是密匝匝的弓兵! 因为距离比较近,前排的弓兵们采用的是平射,后面的则是半张弓抛射。一支支羽箭迎面飞扑过来,队伍中立刻响起一阵惨呼。 顷刻间挺在队伍最前面的杜大虫身上便中了四五箭,重重地摔倒在地。每一箭都像一击重击,撕心裂肺的疼。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杜大虫看着一支支羽箭从眼前两三尺高的空中掠过,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护住头面……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胳膊竟然还能动! 没等杜大虫明白过来,又一支羽箭疾飞而至,正中小臂! 然后…… 便掉了下来。 箭羽扫在脸上,很痒! 杜大虫歪头看着脑壳旁的羽箭:怎么会竟然没有箭簇? 复再活动了下身体,杜大虫发现,除了中箭的地方生疼,全身竟然哪里都能动! 耳畔传来几棒铜锣响,对面不再有羽箭飞来。一手挡在脸前遮护着,另一手撑地,杜大虫抬起上半身迷迷瞪瞪地环顾了下周围:身旁洒落的羽箭都没有箭簇,为了保持配重和飞行稳定,箭杆前端的箭簇部位都粘了个小木球! 满腹疑团的杜大虫挣扎站起来,没等挺直腰板,身后响起一阵嘈杂和呼痛声,随即兄弟们陆续都爬了起来。从他们的眼神中杜大虫看到,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完完全全地被搞糊涂了。 “弄个锤子嘛!” “格老子地好痛噻!” 杜大虫没理会同伴们的叫嚷,抬头向对面望去。这次他终于想起来这帮狗官兵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除了有限三四支红缨夹杂其间,绝大部分披甲铁盔上缀的全是黑缨! 手足无措间,对面传来一声招呼:“各位好汉,哪位是领头的,请出来一步答话。” 随着话音,一位长衫士子脱阵而出,笑吟吟的望向自己。 喊话的当然是罗世藩。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三章震惊 第一百二十三章震惊 见对方貌似无甚恶意,尤其是这般压倒性的优势下,自己这伙人毫无胜算且无路可逃,杜大虫只得硬着头皮迎前几步昂然应道:“老子便是杜大虫,你是哪个?” 长衫公子展颜一笑:“杜兄好。在下罗世藩,在襄阳关副帅营里帮闲,已在此候了杜兄两天啦。罗某绝无恶意,适才不得已冒犯之处,罗某先向杜兄和各位兄弟赔罪了。”说着话,深深施了一礼。 走江湖的私盐贩子耳目当然不是一般的灵通,杜大虫闻言大吃一惊,暗忖道:襄阳关副帅?不就是那个巨寇反贼关盛云么!在大小两位罗军师的辅佐下,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悍将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境,破府克州杀官如麻,连藩王都给活活摔死了,朝廷完全束手无策,不仅装聋作哑,反而还要给个副帅的名头安抚,现如今堂而皇之地在鄂北呼风唤雨,前几天大爸(伯父)聊起这事还感叹不已。自己这帮人成天把头别在裤带上拿命赚点辛苦钱,再看看人家那日子过得!看年纪,这位便是小罗军师了。可是,彼此非敌非友,井水不犯河水,为啥子要费好多力气来堵老子呢?莫非……惦记上了咱家的盐巴? 一念及此,似有些讲得通了。杜大虫性格好勇斗狠不假,但脑筋却一点也不笨,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马上把刀柄往身边的程哈儿手里一塞,抱拳还礼:“久仰关大帅、罗军师威名。杜某一直想高攀,却总是无缘,今日实乃三生有幸!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这两万斤盐巴,就当杜某给罗军师的见面礼吧,罗军师莫要嫌弃。杜家上下几千儿郎对贵军都仰慕的很噻。” 这话说得漂亮! 罗世藩心里赞了一声。一出手就是两万斤雪花盐的见面礼,末了软中带硬的提一句几千儿郎展示实力,十几二十年间,杜家能把川鄂的私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于是口里应道:“多谢杜兄!恭敬不如从命,罗某替关帅谢过杜兄了。我家大帅对杜员外也是久闻大名,特意让小弟也给员外带了点心意。”说着话,有人递过一个木匣,罗世藩貌似不经意地随手从中掏出个书册,前行几步,双手递了过来。 一见面就送出两万斤盐,杜大虫着实有点心痛——啥子破书能抵得过两万斤雪花盐巴!不过,江湖人讲究的是个礼数,有来有往,就算从此套下了一层交情,哪怕对方给你根鸡毛也算还了礼,以后行走江湖时便有的摆,不算跌破了面皮。罢了,这般阵仗,能全身而退便是先人有德。杜大虫像模像样地双手接过,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整个人都僵住了! 杜大虫不怎么识字,但对这种书册太熟悉不过了——这竟是一本盐引! 杜大虫的手有些颤抖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随手翻了几页,不禁张口结舌的愣在当场:引根和引纸两联都空着,每一页都盖了鲜红的巡抚衙门的官印! 杜大虫惊得说不出话来,早在意料之中。罗世藩看着他,口里淡淡地说道:“杜兄莫嫌弃,匣中还有九本,杜兄请一并收好。另外,罗某还备了几百两碎银,权当给各位兄弟赔罪,兄弟们买杯水酒解解乏吧。” 杜大虫心里明镜似的:与这份礼物比起来,自己刚刚还有些心疼的那两万斤盐巴简直不值一提!有了这个,再不需要提心吊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官道,谁查都不怕——这可不是哪个府县开出的盐引,是堂堂巡抚衙门啊!更重要的,引纸在手,出手的价格,高出私盐一倍都不止! 本以为自己的礼数足够,没想到人家一出手竟是这般豪阔!而且,真摆起龙门阵来,对方本可算是江湖中人(当然实力比自己大不知好多),并不能算真正的官家,拜了也不算丢人,若是能借水行舟地搭上这样硬的靠山……一念及此,杜大虫跪倒在地,口里喊道:“小人杜虎,替杜家谢过关帅、罗军师。” 罗世藩急忙拉住:“杜兄千万莫客气。这里路窄,咱们前行些说话。那引根还请留好,用尽一本,麻烦杜员外派人送回引根,小弟这里要送去巡抚衙门销账的。嗯,还有件事要杜兄海涵。杜兄前面两个探路的兄弟被我们小小得罪了些。杜兄放心,人没事,只是受了些委屈,现在都在前面好生等着杜兄。小弟已经道过歉了,待会儿再当着杜兄的面给他们赔不是。杜兄也莫怪他们,敝部啥样人都有,扮个樵夫猎户趁人不备出手,任谁都难躲得过。杜兄的人确都是好汉,除了一味骂,口风硬的紧,小弟佩服得很呢,哈哈哈。” 杜大虫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探路的兄弟没发出警戒信号!起先以为他们定是已被干掉,本打算装糊涂糊弄过去,大不了多给家小些银子就是了。做这行是刀头舔血,枉死几条性命是免不了的事,绝不能为两个马仔纠缠,与这样强大的对手结下解不开的死扣。照罗军师说来,那两个兄弟也没事!杜大虫对显然比他小不少的罗世藩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嘴里忙接道:“万万不可!罗军师折杀小人了嗦。” 一行人转过山脚,前行没多远,大宁河畔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一片井然有序的营帐。虽然没有壕沟拒马,但木栅栏望台等都一板一眼的中规中矩。 队伍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远处望台上的一面小旗磨动起来,隐隐传来一声呼应的号音,紧接着两扇营门缓缓开启……这一切,不仅让从未见识过真正百战精锐的杜大虫们看得咂舌不已,已跟随罗世藩行军几天,早已熟悉了如此场景的几名巡抚标营军官也是每见一次便感叹一次。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起行军几天了,让几名抚标军官惊惧不已的还不是他们的一切行动处处都体现了训练有素,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六百多人的战兵营并非原班建制,而是从三个营随便拉出来的六个步队临时拼凑而成!一个百人队,三下五除二地把泊在大宁河里的走私船拿下,看他们操舟的架势,该本就是水营里的好手!另两个步队,好像领头的叫贾六子(标营的军官们也不识字,不晓得此“遛”非彼“六”),领着几个腰里盘着绳索的家伙众目睽睽之下攀上半山,不一刻,余者攀拽着绳子全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任你瞪大眼睛在那片区域仔细搜索也辨不出啥子异样、山顶上来路的视野死角还立起棵通报消息的假树……这些手段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今天堵路的这三个步队更是不一般。单个儿的看,都是兵,除了精壮些也没啥异样(当然,满身的铁甲让几位看了口水直流),但列好队便显出特别之处:站在他们中间,你全身的汗毛会不自觉的乍起,浑身上下像爬满了小虫,胸口像被堵了块石头般憋闷,哪里都不自在!军官们都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杀气”,只有杀敌无算的百战精锐才能给人带来这种无形的压迫感! 明明来自三支互不统属的战兵营,却配合得如此默契,真动起手……好吧,别说跟他们打,即便是跟随军的一千五百名保障辅兵打,自己那引以为豪傲视川鄂的抚标也肯定不是对手!尤其让几位惊诧不已的,听辅兵们交谈的只言片语,竟有不少是亲手射杀过人的!别说杀人,伤过人的家伙在抚标营里一个个都趾高气扬高人一等,下巴翘到天上……在这里,竟只有任劳任怨地挑水劈柴的份儿! 不约而同地,各位军官再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倘哪天抚尊大人脑子搭错了筋非要跟他们开战,自己豁出去拼着被大板子拍断了腿,拼死也要拦住大人的念头——跟这样的军队作战,那不叫打仗,叫送死! 进了中军指挥帐,罗咏昊为杜大虫引见了几位随行的抚标军官,双方自是互道一声“不打不相识”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捆得粽子一样的船老大和两名探路的也被“请”了进来,罗世藩与杜大虫分别交代了几句,自有人领开,走私船再次回到杜大虫手里。标营的营官,参将衔的游击戴山招手唤来名千总:“杜兄弟,这位是末将手下的马兵千总费大力,跟你的船走吧,有抚标的腰牌,这一路没哪个敢拦,会便当些。” 杜大虫当然明白,戴将军嘴里的“末将”分明是说给罗军师听的,自己一个私盐贩子小头目,哪里敢托大,一躬到地地千恩万谢。 罗世藩道:“杜大哥,你那两万斤盐巴也一并送到船上吧。盛情心领,正好凑个整数。你莫推辞,小弟知道,这一路每处都已定好了数量,短缺了谁家的都不合适。” 被一连串意外彻底砸蒙了脑壳的杜大虫还待分辨,罗世藩不容置疑地一摆手:“杜大哥是响当当的汉子,莫要做小儿女般样。实不相瞒,小弟也有相求之处,杜大哥若是一味坚拒,在下便无法开口了。” 杜大虫纳了闷:简敬能显然已跟你们串通一气了,还有啥子事用得着来找咱们贩私盐的杜家?但人家里里外外都已经给足了面子里子,只得拱手道:“全听罗军师、戴将军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罗世藩郑重其事道:“小弟要求见杜员外,还请杜大哥引见。” 杜大虫明白了:罗军师要见大爸,一定是为了啥子了不得的大事情。人家说要自己引见,便绝不会有什么恶意——大爸是大宁明面上的人躲不开,这般实力,若是真有啥子歹意,直接开过去就是了!当下应道:“小人理会得。小人这便为军师大人带路。” 罗世藩笑道:“有劳杜大哥了。” 看出杜大虫终究还是有些疑问,罗世藩又补了一句:“杜大哥放心,小弟找杜员外是好事。杜大哥若是方便,小弟想问一句,贵门每年能出多少盐巴?” 怎么?杜大虫闻言心里一动,谨慎地回道:“小人不怎么知道详细账目。估计大几十万、百来万斤该是有的。” 罗世藩一皱眉:“这么少?” 杜大虫心道,老子当然是少说些,谁知你们打得啥子主意。不过,看罗军师的神色不像装出来的,于是试探着问道:“军师大人,贵军需要多少盐巴?” 罗世藩摇头道:“敝军不缺盐巴。我家大帅想和杜员外合作些生意。百万斤盐巴确是太少了些。” 杜大虫追问道:“军师大人想要多少?大爸那里该会有些办法的噻。” 罗世藩看着杜大虫的眼睛缓缓道:“五千万斤。” 脑袋里“轰”的一声,杜大虫被惊呆了,耳中只听罗世藩补充道:“第一年便只要这些,勉强够用吧。第二年还要加倍。” 杜大虫再一次僵在当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查私 第一百二十四章查私 “五千万斤?”杜段手一抖,盖碗里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两个指头没夹住的碗盖落下,叮的声摔在地上碎成几块。有下人急忙垂着头奔过来打扫。顾不得这些,杜段惊愕地抬头望向罗世藩,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刚刚听到的数字。 独霸大宁私盐生意十几年,最为顺风顺水的时候,杜家全年的生意也仅只四百万斤上下。那还是上上任郧阳巡抚离任前的那年。一方面是卸任在即,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出什么事情、另一方面,朝中这派失了势,没法子继续在官场混下去,心灰意懒之下准备回家养老,基本没怎么查私盐——饶是如此,杜段还是足足输送了二万两的“报效”呢! 碍于身份,抚标的几名军官与罗世藩带来的部队驻扎在大宁城外,对外打着抚标营查私的旗号,没参与这场会晤,罗世藩只带了孙春龙等四名卫士进城拜访杜段。 “是的,五千万斤。”罗世藩仿佛没注意到杜段的窘态,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香啊。” “罗军师可晓得,即便有贵军护送、即便抚标那里睁只眼闭只眼地放水、即便老夫巴东、归州、夷陵几处铺子倾尽全力……嗯,再在宜都、江陵那里也开上几家铺子——不瞒军师说,过了夷陵便不是老夫的地界,手伸这好长,要跟当地的码头大哥们摆一摆,摆不拢豁出去打一场,到那时说不得还要劳烦贵军借百十个兄弟搭把手——也只能消化七八百万斤啊。”杜段对小罗军师固然早有耳闻,猛然听到这个数字,早先心里的钦敬一下子散去大半。心里暗想着:到底是年轻人,只顾一味吹,不晓得天高地厚!说话间的语气便略略带上了些教训的口吻。 罗世藩像是没听出杜段的画外音,摇摇头淡淡地说道:“在下算过了,这些地方恐卖不掉七八百万斤,再加上个当阳府还差不多。当然,如果需要,我军随时可以略尽绵薄,这些都是小事,不消说的。不过,单靠杜员外的路子,一下子流出去这许多盐,价格上要亏不少,大账算下来,赚不了几个钱的。” 杜段闻言一愣,暗忖道:“如此看来,这位罗小哥倒是真的做过些功课,不能说是门外汉啊。可口气又怎恁地托大?”还没开口,立在身旁的杜大虫实在没忍住,插嘴道:“军师大人,既然如此,五千万斤又怎么说?” “没礼数!”杜段佯嗔地转头瞪了杜大虫一眼骂道。随即转向罗世藩,“罗军师恕罪,愚侄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让您见笑了。不过……”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端起新换的茶盏,用碗盖拨弄着根根直立漂浮的峨眉雀舌,静等着听罗世藩的下文。 罗世藩轻轻一笑:“杜员外莫急。杜兄,五千万斤并非罗某信口一说。每人每天食盐三钱*,月用一斤,一年便是十二斤。湖广一地人口不下千万,刨去老幼,再怎么省着些吃,五千万斤也是不够的。” “咳咳咳……”罗世藩说话时,杜段刚刚喝了一口茶,便被呛到了,茶盏险些再次失手。 杜大虫也愣住了,口中喃喃道:“全湖广?军师大人好大的胃口!” 罗世藩没搭理杜大虫,定定地看着杜段,一字一句道:“杜员外的路子虽广,却也有限。我家大帅想的,当然是全湖广啊。这是第一年,到明年,咱们还要把甘陕、云贵都做上一些,所以,还要加倍。” 这个话题太大了。杜段决定,在讨论明白以前,不再喝茶了:“先不说明年的甘陕等地,难道,关大帅要在全湖广都开上盐庄?那……淮盐怎么办?” 为了杜绝川盐走私,明廷规定,湖广的食盐必须用淮盐,由两淮的盐场供应。各种正税和十倍以上的沿途地方杂税不说,千里迢迢的运输费人工费都会摊到单价上,淮盐价格高的离谱,差不多是产地价格的近二十倍,这也是杜段的私盐能够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 “全湖广有那么多现成的官盐盐庄,还用得着大帅自己开么?”罗世藩的笑容看起来又天真又有点邪恶。 “让官庄卖咱们的私货?那简老……咳咳,简老大人,”被查扣了太多,尤其近半年多连续被伤了百多条人命——这意味着杜员外每年要白白开出三四千两给孤儿寡母们的抚恤,杜段早把简敬能恨到骨子里,“简老狗”已叫顺了嘴,幸好有急智,“老”字刚出口急切间总算改了过来,“简老大人那里能答应么?” “当然不能。就算简大人能答应,朝廷也是万不能答应的。”罗世藩的笑容在杜家叔侄眼里,已显得十分可恨了,“简大人断不会允许这么做的。” “罗军师,老夫愚钝,着实糊涂了。您莫再卖关子了。”杜段抬手一揖,半真半假地说道。 “杜员外恕罪,恕罪。您听罗某慢慢说。”罗世藩也抬抬手比划了个作揖的样子虚应了下,“您知道,湖广的官庄,货源有二。十之七八为两淮的官盐,二三为查没的川盐。朝廷设郧阳巡抚,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镇抚流民与查没川私这两项。所谓流民,泰半皆与川盐私贩有关,对吧?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回事。查没的私盐多了、流民也便少了,这是响当当的政绩啊,简抚台何乐而不为?实话跟您说,简抚台那里开心还来不及呢!若是被查获的川盐一下子多起来,无论多多少,岂不都得送去官庄卖掉?” “啊?”杜家叔侄对望了一眼,心里皆是一动。杜大虫的思路显然比杜段慢了一拍,再次插嘴道:“那……就算咱们的货进了官庄,怎么能收回盐价噻?”杜段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这次没作声,他想听罗世藩亲口说出来,确认自己的猜测。 “盐款是收不回来的。查没的私货不是官盐,经由官庄,卖便卖了,每个铜板的盐款都要明账入官,不可能给回盐价的。”罗世藩道,“不过……杜大哥你莫急,听我慢慢讲。查得多,自是各级大人不负朝廷重托,将士拼死效命的如山铁证!对吧?查私盐,剿流民,官军肯定会有伤亡。查得越多,伤亡就会越大,抚恤也就会多些。朝廷爱民如子,断不会负了为国效命的将士,寒了大家的心!杜大哥你说对不对?抚尊大人更要广募义民,把渝东鄂北打造成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方才称得起上报天恩,下安民生!募来的义民要吃饭、要开饷、为了禁绝贩私,要在深山险隘建堡垒、修官道、屯粮草、造武备……”罗世藩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杜段,“义民是杜员外帮着募,粮饷安家费什么的自然也由杜员外代为发放、修官道、建堡垒之类的事,也要麻烦杜员外操劳,简抚台那里会拨银发粮,绝不能让深明大义一心报国的杜员外吃亏!至于验收么……我觉得恐没有哪位大人非要跟抚尊大人过不去,竟敢质疑杜员外的一片挚诚!即便真有个别宵小妄图哗众取宠,简大人的抚标忙于查私,该是由敝部负责护送吧?杜员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而且……罗某猜,为了表彰杜员外的拳拳赤子之心,如果大宁县尊能够出面给员外请功,府尊大人那里是断断不会舍不得准个秀才公的功名的!” “军师大人英才无双,老朽心服口服!”已然听得目瞪口呆的杜段彻底服了,私盐生意做了几十年,眼看被剿得堪堪山穷水尽,完全没想到换个思路竟能这般柳暗花明。不仅口里改了称谓,更是郑重其事地离座向罗世藩拜倒,杜大虫赶忙趋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下头去。 “杜员外快快请起,杜大哥也快起来。”罗世藩也离了座伸手相扶,“往后咱们便是一家,莫要客气。” 回到座位上,罗世藩又开口问道:“杜员外,这五千万斤的货,能不能供得上?” 杜段琢磨了下,面带难色地应道:“回军师大人,照理说倒是不难。因为除了小老儿的些许私货,大部分井产都归官家,井里的兄弟们都是应付差事。哪怕是现有的人工,若是认真些,出产便可以多出一倍不止。如果再募些人力,莫说五千万斤,万万斤也是可以的。不过,多少眼井、煮出来多少盐巴,都是有数的,纵在账目上花些心思,终归有限……” 罗世藩眨了眨眼:“久闻大宁盐井之名。最早的井,该是唐宋时期开出来的吧?” 急于表现的杜大虫又一次抢了话头:“唐井哪里算得古井嗦,汉井便有好几口,还有几眼不晓得哪朝哪代的,更久远得很噻。” 罗世藩冲若有所思的杜段又眨了眨眼:“千百年下来,有些井可能该枯涸了吧?若是年久失修,千年古井塌掉几眼,想来无论是夔州府、还是大宁县,大人们也该能够理解吧?坏了的井,当然再也产不出盐……若是有人不相信,尽可去找简大人明断!” 心悦诚服再无任何疑惑的杜段心花怒放,终于放心地端起茶杯。喝口茶润了下喉咙,突然又想起件事:“军师大人,咱们的盐卖到湖广全省,那两淮的盐怎么办?有卖便有赚,咱们这里各府的大人们不用说,那边儿……可也有好多大人都靠着淮盐过境过生活呐。” “罗某倒是觉得两淮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不是什么淮盐过境,”罗世藩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峭逼人,“而是我军过境!” 罗世藩慷慨激昂地讲道:“敝军既受朝廷招抚,自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倘有两淮盐枭胆敢贩私扰民祸乱湖广,我军枕戈待旦,定予当头痛击!货即没官、人即正法!从陕北到湖广纵横几千里,论起跨省追剿的事……哼哼,还有谁,能强过我军!” “咣当!”猛见到一直笑容可掬的罗世藩眼里突然迸出的寒芒,杜段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一抖,茶杯又碎了一个。 “哈哈哈,杜员外想是听到‘货即没官’想到咱能多卖些,开心得拿不住杯子了啊!”罗世藩打趣道。 次日清晨用罢早饭,杜家叔侄把罗世藩送出杜宅,直到少军师的身影走远,二人方才直起腰身。杜大虫喃喃道:“好厉害的少军师!” 杜段接口道:“少年英雄,说不得的。过两日你便去少军师大人营里帮忙吧。官庄私铺的各种打点这等琐碎事不能再麻烦少军师劳神,人家是做大事情的。咱这边没大事了,不就是背卤水晒盐然后送到哪里等着抚标来抄没么,我让程哈儿看着就好。你眼光手脚都麻利些,莫惹得少军师生气。我有颗千年老参,回头你带着,就说是回礼。茶也带上几斤,少军师爱喝。可惜不知少军师是否已有家室……你留心下!你那幺妹十六了,该找个人家了。若是能攀上这等亲事,咱杜家便是靠上一座大山!” 杜大虫应了一声,杜段又道:“就是不知少军师是否看得上咱这等门户。莫舍不得银子!你在那边多结交些朋友,大家一起跟少军师摆,就说我说的,做妾也无妨!” *明斤大约为600克,十六两秤,折合每钱3.75克。现代人每日摄入量6克为推荐标准,我国实际人均日摄入量为12克。古代普通人大多从事重体力劳动,更没有空调电扇,出汗量比现代人大得多,因此需要更多的食盐补充。罗世藩估算的每人每日三钱盐,折合约12克,而且,川渝湘鄂一带人的口味更重些。罗世藩略有些保守,主要是因为考虑了盐价和普通人的购买力。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岳阳楼 第一百二十五章岳阳楼 西墙下站了不少兵卒,还有几个公差扶着拄在地上的回避牌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彼此间偶尔小声地说笑几句。岳州(今岳阳)的行人们便知道,知府大人又要在楼上会友,今日是登不得岳阳楼的了,于是纷纷绕行避开。墙下的铺子虽开着,店家一个个也都是愁容满面,一天的生意全泡汤了。即便是洞庭轩的大掌柜谭松也不例外,等下大人固然会摆酒宴,然酒席钱什么时候能赏下来可说不准,扣掉孝敬总管曹大爷那一份,也就赚不了几个钱了。今天只能做知府大人这一桌的买卖,别说没有行人,就算有人来谭松也不敢招待——哪位喝两杯嗓门大一点,扰了知府大人的文思诗性半天憋不出来一句好诗被旁人笑话,别说挨几个嘴巴,抓到衙门里蹲两天班房也有可能的。 西墙下的湖边泊了七八条船,一条是很大的官船,船头尾上也插了回避牌,旁边立了些兵丁。其余的几艘略小些,但比普通渔船仍是大了许多,两舷边都各自竖着一排盾,从旗号看竟是常德府的水营——原来到访的竟是常德府的知府大人*!洞庭湖最近很不太平,湖盗横行,过往的客商较前些年少了许多,若不是知府大人本尊,还有哪个能让水营摆出如此阵仗护卫? 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让岳阳楼广为人知,从而也知道这座“天下第一名楼”是由“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滕宗谅,字子京)”在“庆历五年”(庆历四年春……越明年)“重修”的,但究竟是谁建的却知者寥寥。说来有趣,岳阳楼的始建者,其名气较滕宗谅高出不知多少——甚至远在范仲淹之上:鲁肃鲁子敬! 对,就是《三国演义》中那位夹在蜀汉和东吴之间庸庸碌碌成天和稀泥的和事佬*。 在真实的历史上,被《三国志》作者陈寿称谓“奇才”的鲁肃绝非如此。诸葛亮的《隆中对》大家耳熟能详,再看看这个:“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唯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是鲁肃为孙权做的分析! 较《隆中对》如何? 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东吴与蜀汉之间的关系骤然变得剑拔弩张,周瑜早逝,关羽率大军兵临城下、同时,曹操也随时可能再度挥师南下卷土重来……巴陵(岳阳古称)骤然成为三股势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在这种情形下,鲁肃被任命为水军都督,屯兵于此。鲁都督在巴丘山下选择宽阔的洞庭湖水面作为训练水军的基地,临水建起一座谯楼,用于操练指挥水军,名为阅军楼——这,便是岳阳楼的前身。 或天灾,或人祸,岳阳楼屡毁屡修,白驹过隙,千年已逝。到了大明,建在岳州西墙上的岳阳楼早已不再具有军事上的意义,成为一处名胜风景,供游人流连观山赏水泼墨吟诗。 不过,今天常德知府宋时雍(字子际)不顾遭遇湖盗的风险,大老远横穿洞庭湖来找岳州知府冯榛(字茂秦)会晤,可绝不是因为什么诗兴大发的闲情逸致,而是两位知府大人先后接到布政使李临阳(字汝贞)和按察使滕士珩(字秦卿)联署的公文——其实还不止,岳州的巴陵卫、常德的武陵卫,也都接到了湖广都指挥使靳元春(字友夏)的命令……本来长沙知府俞安期(字羡长)也要过来,只是由于山洪冲了官道,被阻在湘阴了。 湖广有个巡抚寇士毅。然而整个湖广官场,包括寇大人自己在内,谁都不把这个职衔当回事。从宣德朝到如今短短几十年,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位——还不止是换人,而是湖广巡抚这个职务本身,今天设明天撤,中途时不时还总换人,最长的也没做到两年。因此,湖广的所有事务还是藩司臬司两位大人说了算。寇大人很明事理:各种规礼该收的全收,大事小情儿的全部一推六二五“转李大人、滕大人处理”,自己落个清闲。至于明年的大计,寇大人才不会操心。寇大人私下跟朋友讲过:“老夫一钱银也不会送!为啥?老夫啥都不做,便啥都不错!你吏部总不能给个差评吧?反正会调走,调别处还能落个实权呢,求之不得,正好!” 楼上,冯宋两位知府各自拿着公文,正在猜测湖广三司大人们的真实意图。 “各府、州、县,奉郧阳巡抚简大人令!川渝私盐入鄂,已非一日、四省流民涌窜,为祸久之。身为一方父母,须知上当报天恩之期,下不负庶黎所望,岂容宵小肆虐祸乱我湖广耶?圣恩广被,德感上天;官兵奋锐,义民踊跃。抚标旬月间已查获川私二百余万斤,即行陆续解送各地方入官。雷霆之怒既发,蛇鼠悚战,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标锐士奋慨,卫所虎狼攘臂。不日犁庭扫穴,毕大功与一役;天兵荡寇,定治安乎长久。抚尊大人誓曰:川私誓将杜尽,流民务须绝踪。查没入官之数,何止区区千万以期?著各府、州、县之官庄须早做绸缪。又闻两淮私盐泛滥,不法之徒或夹带,或携私,更有伪造引据者堂然横行。已著襄阳副将关,全权查禁。此令,著各地并晓谕军民人等一体周知!” 宋时雍朗声将公文念了一遍,随即定定地看着冯榛:“茂秦兄,你怎么看?” 冯榛笑了:“骈四骈六,声情并茂慷慨激昂,都快赶上讨逆檄文了,写得好啊!” 宋时雍苦笑了一下:“茂秦兄别打哈哈,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榛瞪着宋时雍:“子际兄,难道你会信这个?兄弟我早年在漕运上干过几天,先给子际兄算一笔账:一艘普通的漕船,差不多能装一千多石,也就是十五到二十万斤上下。注意哈,这是要耗资五千两以上打造的,要‘一验木、二验板、三验底、四验梁、五验栈、六验钉、七验缝、八验仓、九验舱头稍’的九验官船!这等船,哪个私盐贩子能造得出?即便造的出,能过瞿塘峡、巫峡么?子际兄你先别瞪眼,听我说。如果是正常的拿获,这么大的数字必须走水路!若是走旱路,每人挑一石,得多少人?两万人!咱也不说谁能一口气组织两万盐徒,就说抚尊大人的抚标有多少人罢。五百打两万,而且打赢了!你会信这等事?一口气查了两百万斤,这分明是截了一支船队啊!话又说回来,抚标有水营么?好吧,既然说会陆续各地入官,我信了还不行么!瞎猫还会碰上死耗子呢,是不是?所以我猜啊,这是盐枭内讧,抚标在线人的接应下直接掏了贼窝子!‘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尊大人不是明说了嘛!仅此而已。” 宋时雍道:“照茂秦兄所言,完全可能啊!反正会陆续解送来……我不是为两百万这个数字纠结。我是指后面的话,‘何止区区千万以期’,我指的是这句!到底啥意思?还要‘著各府、州、县之官庄早做绸缪’?怎么个早做绸缪?送来多少,官庄便卖多少就是了!该是话里有话吧?” “有什么话?一个农夫耕地,林里有只兔子被狐狸撵出来,一头撞树上死了。于是农夫开心坏了,成天等着捡死兔子吃……” “茂秦兄,‘守株待兔’的故事兄弟我四岁就会讲了,”宋时雍打断了冯榛的牢骚,“你是说,府尊大人像这个农夫,被偶然的胜利冲昏了脑子……” “还能怎样?”冯榛不以为然道,“两百万斤,官价得二十大几万两吧?私盐价低,低一半,也得十多万两!哪个盐枭能一下子受得了这般重击?人即便逃了,背卤水、煮晒、压砖、打包……都要人,都要时间,都要花钱的!怎么可能继续维持生产?连灶台都被一把掀了,你还等着继续一路把热菜吃下肚里去?” 宋时雍又道:“不对啊!既然简府尊说了,我想,总不会那么简单。对了,茂秦兄刚刚分析,该是盐枭内讧。甲帮着简大人打了乙,那甲就该做大了啊!简大人说的,会不会是等腾出手来继续在甲身上打主意?” 冯榛没马上回答,端起茶杯啜了口君山银针,笑盈盈地看着宋时雍,然后才反问道:“若是子际兄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宋时雍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地嘿嘿笑了起来。 冯榛笑道:“对嘛!盐枭内讧,咱们乐见其成;带路掏窝子,咱们更是求之不得!掏完了乙,顺手把甲也给灭了再正常不过啦!换做你我、换做任何人,都会如此的。简大人做到抚台,手段只能比咱们辣得多,岂会连你我还不如?依愚兄看啊,这两百万斤,很可能就是两家,甚至三家的货!” 宋时雍端起茶杯:“茂秦兄高见,兄弟以茶代酒,先敬茂秦兄。” 啜了口,宋时雍又想起来什么:“还是不对劲!按茂秦兄的分析,简大人就真的被这次所获喜昏了头……” “咳咳,学生斗胆,请二位大人恕罪。”打断宋时雍的,是陪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文士,这位是冯榛的书启师爷苗沐霖(字本润)。 宋时雍跟冯榛、俞安期几个私下关系非常好,早就知道苗师爷是个大才子,可惜时运差了些,屡试不第,心灰意懒投到冯榛幕下。经他手的往来公文称得上滴水不漏,颇得冯知府器重。马上应道:“苗先生千万不要客气,有劳先生解惑,宋某洗耳恭听。” 冯榛与苗沐霖的关系自是更近得多,奇道:“本润兄,该函你早已看过多遍,莫非突然想到了什么……” 苗沐霖答道:“回宋大人,回东家。公函学生看过几遍,开始也是百思不解。然刚刚听东家说到简大人做到抚台,手段辣得多之语,复又在心里默想了遍,似偶有所得,不揣冒昧……” “本润兄,子际不是外人,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客套话不要讲了,快说正题。”冯榛催促道。 “嗯。学生突然想到几件事,二位大人判断一下。”苗沐霖字斟句酌地说道,“咱们见到公函里都是简抚尊如何,所以心里便认定这是藩臬二尊转述的简尊的意思,顺着这个想法,固然很难捉摸得透。不过,倘换个思路,这信若本就是出于藩台臬台之意呢?” “首先,盘踞鄂北的关部,什么来头大家都清楚。照理说,感到芒刺在背的该就是简大人吧?这里没外人,学生就直说了。后背上抵了这把刀子,明年大计,照常理,简大人肯定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是非之地!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一下子查扣了两百万斤私盐固然是响当当的优绩,可如此一来,简大人还走得了么?!圣心大悦大加褒奖不必说,心里巴不得简大人再接再厉呢。如果吏部换人……先不说谁坐在这个火盆上谁心里骂,万一达不到圣上期许,吏部的大人们岂不是自讨雷霆之怒?简大人绝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有道理!” “说下去。” 二位知府几乎同时说道。 苗沐霖清了下嗓子,顺便在心里理了下思路,见状冯榛把自己手里的公函递给前者:“本润兄看着这个慢慢讲,我跟子际看一份。” “嗯,谢东家。方才学生说到要顺着藩臬尊的思路琢磨。退一万步讲,就算简大人一时疏忽,难道二尊同时也……咳咳,糊涂了?千万之数可不是小数目,看口气,还不止!‘著各府、州、县之官庄须早做绸缪’!怎么绸缪?把官仓都腾出来等着收简大人未来会查没的私货?那两淮的盐过来放哪里?简大人若没查到,固然徒落笑柄,难道李大人、腾大人也愿意把自己都搭进去跟着一起被人耻笑?大家私下里会怎么说?‘老简扔了根棒槌,李、滕便急吼吼地纫针’?能做到封疆大吏的,哪个是常人?咱这湖广,巡抚走马灯似的换,谁也待不住,不就是李、滕两位大人根深树茂?眼前武昌府的寇大人那里都指使不动,他们能为远在郧阳的简大人把自己搭进去?断断不会如此!再看后面,‘两淮私盐泛滥’……两淮干简大人甚事?郧阳巡抚要查的是川私流民啊!再说了,两淮盐场专供湖广,哪里用得着许多私盐?夹带能带多少?这里,藩臬二尊显然是借简尊的名头,表达自己的意思!再往下看,‘著襄阳副将关,全权查禁’之语。那姓关的,连唐藩……嗯,那等风闻都有,是能听简大人的、还是会听李大人、滕大人的?如果不是几位私下里串通,哦不是,商量好了,哪个大人会堂而皇之地把他扯进来!”苗沐霖眼睛看着公函口里一路讲下去。 冯、宋两位听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用袖子拭了下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苗沐霖自顾自地说道:“前后对照着看,腾官仓、抄川私、查淮盐,嗯,‘岂容宵小肆虐祸乱我湖广耶’……还是让姓关的来查!都司府给各卫所下的也是这个命令,学生记得是‘著各卫、千、百所一体听命’。再看这个,‘川私誓将杜尽,流民务须绝踪’,简大人这分明是要把郧阳巡抚一路做下去,哪里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不用怀疑了,几位大人铁定是跟姓关的商量好了!往后,淮盐不要想了,大人们就等着卖川盐吧。” 冯、宋二位对望一眼,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良久,宋时雍嘀咕道:“上命难违。可……淮盐若是绝了……唉!”说到最后,重重地一叹。 冯榛也是面色凝重,向苗沐霖投去一瞥,后者仿佛不经意地把公函递了回来。冯榛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苗师爷却乍一下没放手。冯榛抬头复又看了他一眼,见苗沐霖眼含笑意向手上的信件一扫方才放开,于是仔细地审视起苗师爷手指捏过的地方,不禁展颜一笑:“本润兄大才!佩服、佩服!”随即转头对宋时雍道:“子际,别愁了。实不相瞒,愚兄也对淮盐有些指望呢。不过你看,”口里说着话,手里向那处一指,“‘天兵荡寇,定治安乎长久’!既要长久,养兵募勇屯粮修武……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大人们当然知道我等苦衷,早就帮咱们打下埋伏啦!哈哈。” 宋时雍毕竟也是一方大员,立时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地接道:“天爷!大人就是大人!这短短两百余字,乍看之下空泛无物,然仔细斟酌,真真称得上是字字珠玑!” “那当然。否则,岂能人家几位都能官至封疆,咱们领个州府便成天介劳神费心?哈哈哈哈。” 冯榛转头对苗沐霖道:“本润兄,长沙府的俞羡长现下被阻在湘阴。旁的府也都有明白人——不明白也不干咱事,咱们几个相邻的总要同舟共济进退一体。兹事体大,既不能公牍往来的明说,旁人我也不放心,纵去了说话也没份量。等下吃过饭,辛苦你走一遭,跟羡长兄说个通透吧。” “我也同去,本润搭我的船好了。” 洞庭轩的谭大掌柜乐坏了:知府大人今天必是做出了一首好诗,在常德宋大人面前大大地露了把脸——酒菜刚刚送上去,便抛了足足五两一个银锭赏下来。 本篇知识点。 *明朝时洞庭湖的面积比今天大得多,西起常德,东至岳州,南抵湘阴。所以宋时雍乘船过来最为便当。 *鲁肃墓也在岳阳,离岳阳楼不远。 北洋曹锟曾重修鲁肃墓,并刻石为记:距今1698年,汉建安二十二年,东吴水上将军鲁肃卒于斯,巴陵人思其德而葬之于斯。余在岳阳,过其冢下,想见其为人,为之徘徊留连不去。旧冢有亭,亵不容人,余从而修葺之,而为之铭曰:公德于斯,卒于斯,而葬之于斯。呜呼,公足以千古! 墓有楹联: 扶帝烛曹奸,所见在荀彧上 侍吴亲汉胄,此心与武侯同 ——不知此联是否为曹大总统所撰,不过个人瞎猜,曹大总统贩布出身,吟诗作联方面当略差些,可能是幕僚代笔。若是的话……曹大总统的幕友看的也是《三国演义》,而不是《三国志》!^_^ 另,“而葬之于斯”,末句的“之”字用的不太妥当——当然,非要牵强解释为语气助词也能勉强讲得通,不过,去掉似更佳,可以避免被目为第三人称的误解。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盐船 第一百二十六章盐船 宽阔的江面上,三十几只货船组成的一支船队顺流而下。驶过巴东不远,在一个叫做牛口的小村泊了下来。 村子不小,有几百户人家,还有一个驿站——当然,驿站只招待官家,舟上的汉子们是不可能在这里打尖歇脚的。一下子涌进两百多人,村里顿时热闹起来。好多男女迎了出来,张罗着把人往自家领。餐食虽绝少荤腥,然对这群汉子们来说,头上有茅,是半封。所以,乌皮决定每条船都雇上几名纤夫,拉拽着尽量靠岸行驶。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蒙蒙亮时,乌皮第一个走出寄宿的农家,抬头看看枝头的叶子:太好了,是逆风,要抓紧些。冲身旁的儿子点点头,铜锣声响起,牛口村再次热闹起来。两刻钟以后,船队已经解缆启碇,张着帆,让迎面而来的江风发挥出最大阻力,在纤夫们的拉拽下,尽可能在湍急的江水里放缓速度,有惊无险地驶过叱滩,下午时分便泊在了归州城外。 乌皮看到江滩上那块刷了红漆的巨石,指挥着众人将盐包卸下,有条不紊地装在萝筐里。全部工作刚刚完成,几十丈外的林中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紧接着,几十名带着毡帽的官军呐喊着从林里奔出!岸边的人们匆匆奔回船里,向江心驶开一段。官军们呐喊着冲到岸边,开始七手八脚地向船上射箭…… 说来奇怪,空中的箭支,飞得都是七扭八歪,速度更是慢得出奇,甚至竟还有歪歪扭扭飞到一半便一头落下扎到江里的。细看之下,官军们用的尽是些细竹片缚的弓,很多儿童玩的便是这个。箭也是竹条做的,有不少甚至连尾羽都没装!船上的人们嘻嘻哈哈地探头看着,直到被各自的头目呵斥着才缩回头去。 官兵们呐喊一阵停了手,第二棒锣声响起,林里行出来一队赤着手的民伕,走到装好的盐担子那里,挑起来,跟着开路的官军沿着官道向归州行去。 乌皮父子没逃去船上,跑开几步一屁股坐在江边看着,而官军们一个个竟对他俩视而不见,仿佛这是一对透明人。等民伕们行了几十丈,乌皮站起身拍拍屁股,父子俩远远缀在后面与众人一道入了城。 归州以前叫秭归(现在也改回秭归),据说是屈原故里。传说屈原被贬黜后曾在此暂居,其姊闻讯从外乡赶回,劝解开导弟弟。乡人感其德,改名“姊归”。也有人说,这里是古夔国,民间俗称“夔子国”。“夔”“归”二字古音相近,年深日久,便讹称为“归子”国。后来,因“归子”又极像“龟子”之音,听起来实为不雅,于是再把二字颠倒而称。 进城后,盐挑子直接进了官库。乌皮父子则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铺子。笑眯眯的掌柜见到乌皮打了声招呼,然后三人便先后进了后院。 六陈铺是归州最大的一家铺子,分为南货房、北货房、山货房、腌腊房、蜜饯房、蜡烛房等六房,各种货品分区陈列,固得名。 六陈铺也兼做零售,但主要业务还是靠大宗货物的批发。大部分客商都是先到各房看货,记下来看中的货品,到前面的柜台付款后,便会给你开一张单子——六陈铺认单不认人,在约定的大致时间,无论是客商本人还是随便什么人拿单子过来,六陈铺会安排人手把货物送到客商船上,再逆江而上销往巴蜀。 大掌柜杜宜成天笑眯眯的,脾气特别好,好像从没人见他发过脾气,所以比较熟悉的客商和街坊们戏称他为“杜姨”,甚至有人当面逗他,杜掌柜听了呵呵地笑:“那咱屋头地,你该唤做姨丈噻。” 六陈铺的口碑极好。曾有个客商付款后出了意外,客死他乡。等把灵柩运回老家,已是半年多之后。忙乱之间,也没人记得这回事,家里人收拾遗物发现了六陈铺的单子,可惜,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人已死了,而且单据的字迹也模糊难辨,加诸千里迢迢,便没再理会。过这事。米面货品都备妥了,回头让兄弟们搬到船上就好。快喝口水歇下。” 乌皮应道:“谢过二爷。”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人开了角门,船上的众人一个个趸进来。院里早已摆好了条凳,桌上是一摞摞的粗瓷碗和茶壶,大家肆意说笑着坐下来,大口喝着茶,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等着待会儿丰盛的晚餐。 *古代商家,大多如此。这件事取材于苏州孙春阳南货铺的真实事件:清朝顺治年间,有人在收拾长辈遗物时发现一张明朝万历年间孙春阳店的货单——虽然已经改朝换代了,孙家还是“令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比那些必须“证明你爸爸就是你爸爸”者如何? 【六日停更陪娃。】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欢喜 第一百二十七章欢喜 乌皮让儿子乌鱼押送着载满粮食和各种补给品的船队再次溯江而上驶回大宁,自己留下最结实的一艘船,连同二十来名最得力的手下住在杜姨的店里。 过了几日,一位皮甲戎装的将领带了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进了六陈铺。坐在柜台里的杜姨眼神一闪,连忙站起相迎:“小的给将爷请安噻。” 将领的随扈狐假虎威地叫道:“我家将军是抚尊大人标下抚标营的戴参将!” 杜姨闻言,作势便要跪下去,戴山大咧咧摆摆手:“杜老板莫得客气,咱们有共同的朋友,算是自家人。” 杜姨恍若未闻地仍是深深一揖:“小人不敢。小人见过戴参将。” 戴山点点头:“多谢杜老板。本将要买些腌腊灯盏香烛之类以为军用。听说你这里货品齐全,特意过来看看。” 杜姨忙弓着腰伸手做了个“请”式道:“承蒙戴大人瞧得起小人噻,小人先谢过大人!将军请先里面用茶,货品的事慢慢摆,不急。” 戴山“嗯”了声,扭头对两名随扈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脚下跟随杜姨进了后宅。 入座后喝了口茶,戴山从怀中摸出个信封:“这是清单,杜老板你看下。” 杜姨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打开后向里面瞄了一眼,也没抽出信笺,告了个罪:“麻烦戴大人稍待片刻。”戴山点点头,杜姨拿着信封出了房门。 直回到自己的卧房,杜姨掏出串钥匙,捡了一把,打开了嵌在床边的柜子锁。柜子里有几十个五十两大锭,约莫千多两。杜姨把银子全搬出来,继而在柜壁上抠弄了几下,然后在哪里向下一按,随着啪嗒一声,柜底弹开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是一口小小的铁箱,铁箱底部还连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牢牢地连着浇埋在房基深处的一大块铁碇上——铁锭足有四五百斤重,若是房里进了贼,偷去那些银两浮财的一般人绝不会想到柜里还有机关、纵是识破,除非官府大张旗鼓地查抄,任谁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地把铁柜偷去。 铁箱不大,但很是沉重,杜姨拎出来略有些吃力,看样子像一块实心铁坨子铸就的一般。除了箱子一侧有条缝隙,竟看不到任何打开的机关,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想开箱,几乎毫无可能。杜姨把铁箱倒过来提着铁链向床铺上用力一顿,随即在侧面一推,足有寸把厚的盖板滑开了——盖板里有个凹槽,嵌了一枚小铁球。铁箱正放时,铁球在重力作用下落在底部和侧壁的连接处,那里也有一个大小恰到好处的凹槽,铁球便会把盖板牢牢地锁死在箱体上,任你大力神仙也无法开启。倒过来重扣,铁球在惯性下落进盖板的凹槽里完成解锁,盖板自可一推而开。 杜姨从箱里拿出乌皮带来的半张信笺铺在桌上,复从戴山的信封掏出另半张——这本是一张纸,被杜段有意地一撕两开了。两个半页被撕处的犬牙完美地合拢,杜姨再将其分开倒转,将整齐的两条直边并到一处,拼凑出一个鲜红的“杜”字印章,印章上下,杜段随意勾勒的几处墨痕也吻合到一起:来人的身份被核实了*。 再次回到客厅的杜姨冲戴山一拱手:“戴将军久等了。头一遭打交道,将军莫怪怠慢则个。” 见到杜姨回来早已起身的戴山换了副笑脸,拱手回礼道:“杜二爷客气!初次见面,戴某在外人面前也得虚做个样,二爷莫怪莫怪。” 杜姨笑眯眯道:“晓得晓得,戴将军想得周全。自家人,莫得说!货是现成的,戴将军啥子时候来拿?” 戴山答道:“明日罢。前日江里的货刚刚分送完,让兄弟们歇一晚。” 杜姨应了声好,戴山又打趣道:“银钱明日会一并备好。二爷须仔细些,若是有甚闪失,戴某长上十个脑壳也赔不起啊!” 杜姨嘻嘻一笑:“戴将军放心!明日里咱会给将军一个凭据,纵是出了差错,与将军一概无涉。还要麻烦将军帮忙给银船弄张文告,道上的朋友会卖杜家几分面子,就怕遇到巡江的官爷麻烦嗦。” 戴山满脸堆笑道:“要得要得,不消二爷讲。抚标的官旗、文书明日同银两一起交付二爷。咱再派两个弟兄搭个便船一道走!” 杜姨也是由衷地开心:把暗存的百多万斤私盐卖出去,以往怎么也要四五个月,这下好了,以军资的名义打包再由抚标解送各地,眨眼间便会行销全省……得催大哥尽快扩大生产了! 戴山揣了沉甸甸两个五十两大锭,喜滋滋与杜姨拱手道别,两个随扈也被六陈铺的帐房先生各自偷塞了二两银锞子,皆大欢喜。 次日清晨,归州衙门派出的百多名民伕挑着盐挑子从六陈铺鱼贯而出,径直行至归州的官渡,早有二十来艘插了夷陵、宜都、荆州等各府、州、县旗号的官船候在那里。 稍后不久,乌皮引着两名抚标的把总出了城,行到前几日那块刷了红漆的巨石旁,汇合了候在彼处的六七十个临时充作挑夫的抚标兵卒,不到午时,十几万两白银便被顺顺当当地送到乌老大的船上。 几乎与此同时,距归州千里之外的江面上,四十多艘大船排成一路长队,扬着巨大的硬帆在江风的推动下缓缓地逆流而上,蜿蜒开四五里之遥。船队的首尾各有三几艘插着淮南水营旗帜的护航船只,哦,不止,这样的护航船还有二十几艘,散在船队中间,只是跟侧畔那些大船比起来,显得不那么令人注目罢了。江里的民船渔舟见了这阵势,都是远远地避开——谁都知道这些两淮的盐船可惹不起,撞翻了算你活该自是不提,扣一话间,几只兵船向这里驶近,蓝仲彬眯着眼辨认了一会,轻蔑地一笑:“嗯,那旗上写了个‘尤’字,是个新来的,怪不得。不知哪里拼凑了这些船,想是把沿江的民船都征了,又把所有能动弹的家伙都拉了来凑数讨钱。罢了,念在头一遭,姑且卖他个面子。哼!” 苟胜眼望着江面上吃力地晃悠悠慢慢驶近的几艘船,口里接道:“不对!肯定不是民船!二爷您看,这些船的船板都走形啦!看外表还都是新船呢。新船变形只有一个原因:料有大问题!刚伐的木材,没经过风干便是如此。若说是民船,水上人家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看大小,各船也就能载三四十人,可您再看吃水恁深,像是多载了一倍不止,舱里定是已进了不少水!末将敢肯定,不出两三个月,这些船都得散架!” 听苟胜这么一说,蓝仲彬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心里有恃无恐,索性站在船上等着他们过来。开国之初,太祖爷把商人的地位贬低到无以复加,然而到了此时早已大大不同,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里有民谚曰:一品官,二品贾。有那么多官场上的朋友不说,何况,蓝仲彬本身也还有个举人的功名。 *这是古人一种非常简单却几乎称得上完美的验证方式。先将一张纸从中随意撕开,弄出交错的犬牙。然后将两半倒转,把原来的左右两条直边并在一起,在接缝处盖章或随意书写几个字,分别交给需要验证的两方。因为宣纸纤维纵横交错,几乎不可能把随意撕开的两半做得严丝合缝,再通过拼凑复原原来两边齐缝的印章与文字,便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杜段要杜姨把上百万斤私盐悉数交给其从未谋面的抚标军官,杜姨便要通过这种方式核实提货人的身份。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丰收 第一百二十八章丰收 二人说着话,几艘兵船已分别在蓝仲彬头船的首尾和中部靠上来。兵卒们一上船先是守定了几处关键位置,转眼间两舷也各站了一排持刀擎枪的兵,船上的水手和兵卒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都被驱赶至一旁。紧接着,二十几个卫士拥着两个将领模样的家伙踏上宽阔的甲板。 蓝仲彬见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国朝以文御武,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武夫算老几?黄州知府栗大人跟咱蓝家都是平礼相待,想讨几文赏钱便该狗眼放亮些!摆出这般阵仗,吓唬那些寻常百姓也还罢了,跟二爷玩这套?等下一文钱没有,你还要磕头赔罪,二爷要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教会你做人!哼,何况,还是水营——比辅兵强不了多少的水营! 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脸,不去看他们。 见蓝二爷生气,苟胜便知道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于是跨前几步伸手一指骂道:“狗材大胆,这是两淮的盐船!某是淮南水营记名游击苟……” “啪!” 一个大嘴巴子结结实实呼在脸上,打断了苟胜的自我介绍。这巴掌太狠了,苟胜一个趔趄,伴着一口血吐出两颗牙来。 动手的家伙挑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戳:“老子是尤参将麾下怒涛营营官,实授游击唐福!你他妈着实是条狗!”接着向侧后那位一比,“这便是襄阳关副帅帐下尤参将!来呀,先把这狗给老子拿了!” 唐福身后立刻有两人奔过来,二话不说将被扇蒙了的苟胜按翻在地拖到一旁。苟胜的心腹,千总葛壮刚想上前拦阻,颈上立刻被架了一把雪亮的腰刀。 “见了上官竟全然不晓得些礼数,给老子替淮南水营教教这狗!”唐福竟似比蓝仲彬还气,口里继续吩咐道。 “得令!”几人大声应着。 全没反应过来的蓝仲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名兵卒分别蹬着苟胜的两肋扯定其左右臂,另一人拔出腰间的匕首,一俯身挑断了苟胜的裤带,三两把拽脱了裤子并一屁股倒坐在他的小腿上,两手死死按住苟胜的双踝。还有一人,抡起指头粗的藤条照着他的屁股便抡下去。 “啪、啪”的几声脆响,在蓝仲彬的眼前,苟胜黝黑的屁股起先没什么异样,仅一个呼吸间,被抽的地方开始泛出几道红色,随即迅速变成黑紫,紧跟着皮肤越绷越紧,亮得吓人,然后突然沿着抽痕纵横爆裂开来!动弹不得的苟胜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蓝仲彬耳中竟仿佛听到了肌肉挣开皮肤包裹束缚的那几声轻轻的爆响! “啊……”凄厉的惨叫完全不似人声,几个呼吸间,苟胜的声音便微弱下去,显见得性命已丢了大半。 “这狗哪条狗腿指的本将?”唐福竟似意犹未尽,眼睛看着蓝仲彬头也不回地问道。 耳中又是“啪”的一声。 又一个家伙上前,手中的铁锏一抡,随即扯着苟胜折成两段的右臂的家伙喊道:“报唐将军,是折了的这条!” “胆子都肥的很哩!莫不是都要本将教教你们礼数?”唐福向左右缓缓环视了半圈,没等凶狠的眼光扫到自己,除了戴文士儒巾的蓝二爷,船上的人已全然跪了下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尽管一时间没琢磨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蓝仲彬总算及时醒悟过来,也顾不得再摆谱,连忙冲尤福田几人深深一揖:“尤将军、唐将军。敝人蓝仲彬,乃是淮盐官商,见过二位将军。船上都是有引的官盐,黄州府栗大人、孙大人都知道的。” 尤福田跨前几步,盯着蓝仲彬看了一会儿,口里说道:“既是官盐,可有引纸?拿给本将看看。” 吓傻了的账房先生柳文山忙叩头道:“有的有的。将军稍待,小人这便去取来。” 尤福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回大将军,小人是账房柳文山。” 尤福田点点头,片刻间柳文山从舱里抱出一个木箱放在唐福脚下,跪着开了箱,取出一本双手呈上:“引纸都在箱里,将军大人过目。” 唐福没接,望向那个姓尤的,后者呵呵地笑了:“你知道本将不识字啊!怎么个过目法?” 蓝仲彬心里这个气啊:你他妈不识字还看个屁啊?!这不分明是找事儿来的么! 唐福一指蓝仲彬:“你,识字么?” 蓝仲彬心里有气,见了这等混不讲理的凶神面上当然丝毫不敢显出来,弓着腰应道:“回将军,敝人有乡试的功名,识字的。” “呦呵,某还以为是个见官不拜的秀才,原来竟是位孝廉公(举人俗称孝廉)啊!”有卫士从舱里搬出来把椅子,已坐在椅上的尤福田说道。 蓝仲彬心里一松,暗忖道:你这厮知道便好!举人的功名便是半个官身*,这回该收敛些了吧……没想到尤福田又大剌剌地冒出来下半句:“本将奉命查江,既然你识字,便给本将念念罢。” 饶是蓝仲彬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只得接过柳文山手里的引纸,弓着腰开始念。 没念几句,尤福田一摆手:“算了算了别念了,无味得紧。光听你说也是白瞎了功夫。等下你带着唐福几个船转转吧。对了,除了盐巴,你可有带其他东西?” 正题来了! 尽管不知道这几位到底是什么来头,但青天白日如此明目张胆地查官船,而且一上来就把苟胜弄成半死不活的残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子——蓝仲彬若是还琢磨不明白这一层,这许多年的江湖就白跑了!听尤福田这么一问,心里知道:最近湖广官场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新官上任,这分明是一个下马威,看来,要狠狠地掏一笔了。 正琢磨着如何回答,耳中又听到一阵纷乱。偷偷抬眼望去,黄州知府栗永年、同知孙奇能在一众兵将的护卫下登了船! 嘘…… 蓝仲彬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二位老相识可总算来了,幸亏他俩没挪动地方! 不觉挺直了腰,正待上前招呼,没想到栗、孙两人对自己视若未睹,竟与身旁刚刚起身的武夫寒暄起来。见状,蓝仲彬心下一凛:这些家伙果然大有来头!大明官场文视武如草芥,一个正二品的总兵见了四品知府都要行大礼,二位府官主动跟三品武职的参将打招呼,这等情形简直闻所未闻! 正在错愕,这姓尤的武夫又道:“欸,你还没回答本将的问话呢。你还带没带其他东西?除了官盐,没夹带什么私盐吧?” 众目睽睽之下,蓝仲彬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没有。敝人载的全是官盐,除了一点点给湖广官场上的朋友捎的两淮土产,别无他物。” 尤福田仿佛没听出蓝仲彬的话外音:“嗯,这便好。”随即伸手一指还跪在地下的柳文山,“你陪着唐福挨船转转吧。” “俺也同去。”跟两位府官一同上了船的一名陌生的武官嚷道。 这又是谁?当着一府之尊怎恁地没规矩!蓝仲彬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只听姓尤的笑骂道:“瞧你他妈那点出息!”这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俺老张最最信不过的便是你这水贼!” 刚刚登舟的这位竟是张丁! 怎么能让他们真查啊?不用去其他船,这艘头船的舱里便堆了不少私货,还都白纸黑字地标注好了货主、货品、数量、收货人等明细!蓝仲彬一咬牙,伸手入怀,掏出叠银票,对尤福田小声道:“将军大人辛苦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将军给兄弟们买杯水酒喝。”说着话,向两位府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没想到,栗永年竟没看他,而孙奇能反而像是警告般的狠狠一瞪。 尤福田乐了,一把接过:“哈哈,本将不识字,却认得银票。这是多少?” 有你这么明目张胆当众问的吗?蓝仲彬心里恨恨地想,口里只得小声应道:“回将军,这里总共两千两上下。两淮地界,到处可以使得*。”偷看了下尤福田的脸色,随即悄声又补了句:“舱里还有几千两现银,回头一并孝敬将军大人。” “啊?两千两银票,还有几千两现银!”尤福田竟大声叫喊起来,“你们都看到听到了没有?” 蓝仲彬清晰地听到,栗、孙二位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你到底带没带什么私货?老实说,省得咱们自己动手翻,也莫像他,”唐福一指昏死在旁的苟胜,“非得挨上那么几下!” “带,带,带了一点点。”蓝仲彬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一点点是多少?”唐福那张狰狞的面孔几乎贴在蓝仲彬脸上,唾沫星子喷了后者满脸。 “大约,哦,大约两三千石,哦,三四千石。” “到底多少?” “五,五,五千八百多石。都是南直隶、两淮大人们的货啊……还有给栗大人、孙……” “住口!”两位府官几乎同时吼出来。 尤、张几位军官意味深长地向两个府官笑了笑,只听姓尤的又问道:“盐巴呢,有没有夹带?” 完了,这事儿小不了了。 “也,也带了两成,百来万斤。小人该死,小人知罪,大人饶命啊!小人情愿重重地报效将军大人啊……”面如死灰的蓝仲彬扑通跪下,脸上已是涕泪交流。 “夹带私盐、偷带私货、公然贿赂巡查将士、信口污攀朝廷命官……”尤福田收了笑容,眼睛看着栗、孙二人冷冰冰地说道,“大家可是都亲眼见证的!这厮刚才竟还说给栗大人、孙大人带了什么,好巧啊,二位大人正好一位姓栗、一位姓孙哩。他……说的该不会就是你们二位吧?” “不是不是,下官不认识这厮!” “绝无此事!下官也不认识这厮!” 二人忙不迭地摇手。 “嗯,本将也相信这厮是满口胡言。”尤福田又笑了。 “且慢!俺老张可不太相信!”来路上早跟尤福田商量好了的张丁适时叫起来,“除非这便把口供录了,俺要听这厮亲口认下才信。” “使得,使得。”栗永年只得马上接口道,同时向跪在地下的蓝仲彬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下官这便当场审案。” “来人,摆上桌案伺候。”尤福田命令道,伸手一指柳文山,“唐福,你带这位账房先生下去查查货。” 等唐福拎着柳文山消失在舱口,尤福田对两位府官阴恻恻地一笑:“二位大人莫欺咱几个粗人不识字。刚刚下去的那位账房先生识得。等下俺会让他给咱念一遍供状,便可知道二位大人是不是粗心写错了……” 两位府官口里连称不敢,不多时,栗永年主审、孙奇能临时客串笔录的口供便呈到尤福田面前。 唐福带着柳文山也上到甲板,冲尤福田一抱拳:“禀大人。舱里着实有不少私货。末将已让这位柳先生抄了一份货单,谁的货,总共多少,都在上面。” 尤福田伸手接过,随即递给栗永年:“栗大人,你看下。麻烦你和孙大人一起签个押做个见证。” 尤福田又让柳文山写了份亲笔供词,看着二位府官署名后盖了黄州府的官印,一伸手把货单收入怀中:“这等污攀朝廷命官的事,俺觉得就不必让武昌府李大人、滕大人,还有两淮官场的大人们劳神费心了吧?肯定都是这厮信口胡言,你们说对不对啊?” 二位自是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跪在一旁的蓝仲彬正在想着蓝家要如何大大地破一笔财消灾,只听尤福田厉声喝道:“本将奉郧阳简抚尊、湖广寇抚尊、李藩台、滕臬台联署命令巡江查私,在黄州府拿获不法盐枭蓝某。经府台栗大人、孙大人会审,人证物证俱在,蓝犯供认不讳。依大明律,将其就地正法!舟子水手不问,持械冒充官军的贼人尽数给本将拿下,拒捕、逃窜者当场格杀勿论!” 瘫软成一滩泥样的蓝仲彬没来得及呼救,唐福已一刀挥下,蓝仲彬至死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丛烟花蹿起,在被夕阳镀成粼粼金色的江面上炸开。紧接着泊在锚地的船队各船上便响起一阵喊杀和惨呼声。见有人跳水凫向岸边,张丁挥挥手,一支响箭携着尖厉的哨音冲向云霄,岸边两个严阵以待的霹雳营步队铁甲铿锵地开了过来…… 声音逐渐沉寂下去,不知是鲜血染就还是落日余晖的照映,江水泛出一圈圈火红的涟漪。 尤福田对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栗、孙二位一抱拳:“多谢二位大人相助。”继而又放轻了声道:“关副帅交待本将,简抚尊等几位大人说了,私盐约莫四百万斤上下。据刚刚那厮交待多出来的两成,就都移交给二位大人处理吧。还有那些私货,也留下两成。大人们用钱的地方多,今后还要劳烦二位。嗯,刚刚盐枭持械拒捕,激战中沉了几艘船,这两成的私货都在那几船上!此事不仅本将亲眼得见,三司的大人们心中都有数的,二位大人回头补个文书即可。” 两人连忙口称不敢,尤福田脸色一变,佯怒道:“简抚尊管不到黄州府,二位难不成连湖广三司大人们的好意也不领情?”与冯榛、宋时雍同为一府之尊的栗、孙二位,当然早已同样参透了各位上官的默契,忙借坡下驴的地回礼称谢不止。 次日清晨,船队再度起航。头船的船楼里,传来张丁愤怒的咆哮声:“不行!老子从德安府搭你那些快散架的破船一路赶来,这些盐巴、货物少说十几万两、留给黄州那两个狗官的货便足足值两万两,别打算拿几只破笔、几挑子黑墨便打发了老子!” 尤福田辩道:“你他娘的太过黑心!你承不承认俺出的力最大?给狗官们讲的那些话你能说的出来,还是让账房念供词的主意你能想出来?还不是得靠俺老尤!再说了,盐巴和货物又不全是俺的,简老狗那里要两成、三司要两成、大帅那里要五成,俺只能留一成,你还分半成走,你这天杀的贼还想咋样?” 张游击闻言更加暴怒不已:“你放屁!还不是少军师一句一句地教的你!凭你那狗嘴能吐出什么狗屎来?放下盐巴货物不论,你那些四帮漏水的破船全换了这等好船,你他娘的是不是发了大财你自己说!昨晚上做梦都笑得鬼哭一样,也不怕跌江里变个沉底的鳖子!不行,说出大天来老子也不答应!” “姓张的你个狗日的不要欺人太甚!换成谷蛮子你敢放个屁么?不要以为俺老尤真怕了你!” “你才放屁!谷蛮子比你仗义一百倍!谷蛮子才不会偷着把银票自己藏起来!俺看得真真切切的,少废话,老子要一半!不对,舱里的现银老子也要一半……” 唐福蹑手蹑脚的从楼仓里退出来,瞪了一眼周围一个个捂着嘴偷笑的手下们:“笑什么笑,来时那厮便吵吵了一路,还没笑够?” 不知过了多久,舱里的吵闹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又过了一会,竟有丝竹之音响起——那个蓝仲彬带的戏班子竟被二位随船一起掳了来。 *明清时期,秀才通过了乡试(全省范围内举行的科举)便获得举人功名,民间俗称孝廉。中举的名单会在布政使衙门或巡抚衙门前张榜公示。中了举,理论上便意味着一只脚已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未中,也有做学官、当知县的机会。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是在王朝初期,人才比较匮乏的时候。等到天下大定,读书人多起来,便不那么容易了。然而到了王朝末期,纲纪废弛舞弊层出,冗官多如牛毛,有举人的功名,便又容易疏通个官身啦。 *明朝有银票,不过,各家开出的银票往往只限在各自比较有影响力的圈子里流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临风居 第一百二十九章临风居 京师。 京郊的高粱桥是春日里踏青的一个绝佳去处。玉泉山上清澈的溪流淙淙而下,河里嫩绿色的水草随波摇曳,一群群的游鱼嬉戏穿梭其中。不时有调皮的家伙浮到水面,吞一口缓缓打转儿的浮萍复再吐出,那豆大的新绿便带着一个泡泡漂向远方。沿河的垂柳丝丝到水,在清风的抚弄下翩翩而舞,浓密的梢头传来燕语啾啾。振翅的蜻蜓时而悬停空中时而扶摇疾冲,引得儿童们兴高采烈地追逐奔跑。偶有跌倒大哭者,儿啼声声,更是给明媚的春色平添了无限的勃勃生机。岸边有块巨石,刻着“媚态含烟”四个大字,雄浑苍劲的笔力与婉绕柔扬的文意竟如此和谐,引得不少文人士子每每驻足击节,发出“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的感赞。 临风居是间颇为雅致的酒肆,就建在高梁桥偏西十来丈的地方,大半沿河的风景尽收眼底。临风居的菜品也很棒,虽不属于川湘粤鲁任何一个菜系,然不仅格局雅致用具考究,随你点什么,待会儿端上来的却绝不会输给城里哪个名厨几分。不过,到这里来的多是熟客,爱吃哪口儿店家甚至比客人自己还清楚,大多时候不需要客人看着菜牌琢磨,吩咐一声就好。位置好,口味佳,价格自也不菲,连一楼的大厅也不是寻常人消费得起的。 二楼一个临窗雅间里两个文士打扮的人凭栏对坐。桌上是二干二鲜四个精致的果碟,盖碗里的明前龙井散出若有若无却又悠长缭绕充盈了满室的豆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二轻叩了两下房门,“进来。”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小二弓着腰垂着眼轻手轻脚地拎起桌上空了小半的热水壶,换了壶刚灌满的热水,也没说话,对二人轻轻一躬身,退了出去,返身抬手把门带上。 这二位是临风居的常客,吏部考功司郎中米学朋(字良友)和文选司员外郎肖广浩(字存沛)。莫看二位都穿的便装,小二知道,今天二位大人聊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不仅绝不能被打扰,更不能探听,否则……哼,等着杀头吧! 吏部号称百官之首,权力大到什么程度?掌全国文官(武官归兵部)铨选、考课、爵勋之政!除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由廷推*或奉圣天子特旨外,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其他高级官员商榷或自行推选——就连督抚级别封疆大吏的任免,廷推也只是走一遍形式:九卿*共之、吏部主之! 说是“会同”,呵呵,你懂的。说白了,吏部考核、吏部提名,大家举手吧。不同意?哦,好的……对了,你那个考核表找不到了,再重新来一次吧……看,没及格!果然被我发现了,险些被你蒙混过去!你没资格举手了,滚!还有不同意的吗?好,全票通过。对了,刚刚又空出来一个位置,这几天晚上我都没啥事,谁想一起探讨一下廉洁奉公爱民如子的问题? 吏部一个尚书两位侍郎,下设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个清吏司。文选司负责官员的提拔、分配、任免;考功司负责百官的绩效考核,给文选司提供决策依据;稽勋司负责管理官员的履历、守制——父母死了要守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这个词是官员专用,普通百姓回家守孝叫丁艰。)圣天子哪里会记得哪个知州知县爹娘死了多久守孝期还差几天?稽勋司负责记录,到期了重新找地方任命。还有官员的家庭情况,比如说,官员有功,荫一子。再立新功,要荫次子。偏偏这位正妻第二胎生了个闺女,侧室生了个大胖儿子——这算庶出,本来连遗产继承权也没多少的——这时便要圣天子示恩了*。验封司负责官员的封典、抚恤(丧葬级别)、还有土官的世袭——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多实行土司自治,老土司死了儿子继承,或者哪个家伙带人把老土司砍死自己当了老大,朝廷觉得只要他能奉大明为正朔,老土司被大卸八块地砍死和自己老死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于是给砍人的发个新批文认可,这事儿也归验封司管。 当然,吏部权力最大的是文选、考功二司。别看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官职不大,都是实权在握,你拿四品知府跟他们换个试试?谁也不会答应的!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大计了,所以二位大人今天在这里虽名为踏青,谈的内容全是工作。 只听肖广浩道:“良友兄,湖广的事我是越发的看不懂了。你知道的,郧抚上任前可是老大的不情愿。我本以为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会千方百计换个地方,可最近跟疯了一样,三个来月查了多少私盐,都快两千万斤了吧?这架势,哪里有半点想离开的样子?” 米学朋接道:“我当然记得。他走前还跑刘大人(吏部右侍郎刘之谨,字慎独)府上甩了一大番闲腔,当时我就在场。我也解释了,虽是咱们拟就的名单,然总共五个人,那简会稽(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在倒数第二个。圣上钦点,咱们有啥办法?结果他还冲我吹胡子瞪眼发作了一通呢,我怎么会不记得?几个月以前,就是招抚那个关盛云之后不久,他那个鸿胪寺的门生还找我,拐弯抹角地求无论如何给他老师挪个地方呢。” 肖广浩道:“你说的是毛藏锋(鸿胪寺卿毛潜,字藏锋)吧?他也找过我了。” 米学朋“哦”了声,问道:“你怎么回的他?” 肖广浩一笑,望着米学朋道:“跟良友兄一样呗。” 米学朋一怔,抬眼望向肖广浩:“你怎么知道我说了什么?”看到后者狡黠地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起来——鸿胪寺掌管四夷朝贡、迎送、宴劳等事,完全不能算什么要害部门,鸿胪寺卿也仅为正四品,二位实权官员,谁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回答的自然都是八面玲珑的片儿汤场面话。 二人笑了一阵,米学朋若有所思道:“存沛兄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最近湖广的情形很是费解。还有桩怪事正要找你说呢。” “哦?什么怪事,说来听听。” “前天有人来找我,送来三千两。” “确实有点怪,怎么少了一千两?李、滕两个都是人精,这么早就开始疏通,不会不晓得行情的啊?别说,这俩还真行!各省的藩司臬司成天介钩心斗角,当然,朝廷也是这个意思,大小相制朝廷才放心。原本咱们安排他俩在一处,就是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也尿不进一个壶里,没想到这些年竟相安无事。明面上虽有相互攻讦,今天这个告那个喝了场花酒、明天那个参这个沉迷梨园……但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仅鸡毛蒜皮,还都还是‘风闻’的捕风捉影之事,听说私下里关系好着呢,好到妻女不避那种!” “咳咳咳,存沛你那嘴该打!我刚喝口茶你就说什么尿一个壶!”米学朋被呛了一口,“这茶都教你说变了味儿了!” “哈哈哈,抱歉抱歉。等下我教他们换茶。祁门红如何?” “还是六安瓜片吧。春天喝点绿茶,红茶上火。” “好。等着瞧吧——别管是李是滕,这位送了,那位的,也就在这几天。”肖广浩随后扬声唤道,“小二,换茶,瓜片!” “嘿嘿,你猜错啦!”见小二进来,米学朋停了嘴,望向窗外。 “啊?那是谁?总不会是破罐子破摔的海州(连云港明朝时叫海州,寇士毅是海州人)那位吧?”等小二出去,肖广浩奇道。 “真还就是他!”米学朋眼睛看着根根直立还没完全舒展开来的茶叶道。 “怎么会?他不是早就放风出来说爱调哪调哪儿,到哪都比在湖广做泥菩萨摆设强么?怎么,看上哪里了?三千两……要么西南,要么西北,好地方三千两可不够呢。” “你又错了!”米学朋呷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要不我怎么说怪事呢……他想留任!” “咦……怪哉怪哉!都知道湖广那两位私下里穿一条裤,哪个去都会被架起来脚沾不了地。再说了,鄂北那姓关的是个随时都会炸开的炮仗,谁挨得近谁倒霉,那破椅子有谁会跟他抢?居然想留任,失心疯了么?这三千两花的可有点不值了!”听肖广浩的语气,还有些替寇士毅惋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又不傻,不可能看不透这一层。” “有点意思!”肖广浩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简会稽突然间大显身手,很有点三年不飞一鸣惊人的味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寇海州居然肯花三千两保他那张没人想坐的椅子……嗯,有点意思!” 米学朋没答话,肖广浩又道:“要不,试一下,放个风出去……” “不行!绝对不行!”米学朋断然否定道,“本来无冤无仇,这当口儿玩这手,铁定是两头得罪人、八面不讨好。” “也是。简会稽也肯定闹,刚刚大显身手之际咱们说调开,圣上绝不会答应的,咱们白白落个恶人。”两人共事多年,早已有了默契。 “都到不了圣上那里。孟大人(吏部尚书孟梁臣,字忠直)、刘大人他们也不会答应的。”米学朋说道,“为什么大人们表面上不闻不问,任由咱们几个五品郎中六品主事决定二三品大员的事情?一是相信咱们的能力,二是惹出麻烦总得有人出来背锅!为兄跟你担保,你这想法不等落到纸面上,刘大人就得找咱俩来问:‘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呀?’咱怎么说?‘因为我俩没看明白,所以想试一下’么?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湖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得咱自己琢磨参详!” “良友兄说的对!”肖广浩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莽撞了。” 米学朋点点头:“无妨,再看几天吧。我猜呀,李、滕那里的人,这几日也该到了。回头我再问问通政司的朋友,留意下那边的情形。” “嗯。明儿个我去趟都察院,听听御史台那边怎么说。今年巡按湖广的是厉长安(厉安邦,字长安)吧,他跟刁尚志(刁翔,字尚志)要好的很,老刁是我同年。” “好的。等再过十天半个月,湖广的疏通也该到的差不多了。今年那里怪的很,肯定得比别处运动得早。到时候咱们再合计一下各处怎么个打点法——唉,咱们呐,就是过路财神,看着钱从前门哗哗地进,后门还得哗哗地出呢!沾了些油水不假,可谁知道咱这份辛苦呢……” “嗨,谁让咱劳碌命呢?话说回来,大人们也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吃点东西吧。” “嗯。小二!”米学朋起身推开房门向楼下扬声叫道。 “来啦。”小二颠颠地跑来,“二位大人,想吃点什么?” “你看着安排吧,灌了一肚子茶,不怎么饿。六个菜就行,四荤两素,再烫点花雕。车夫从人你也安排下。” “好嘞!不消大人吩咐,怕耽误二位大人的公事,外面候着的几位爷都已安排妥啦!扬州炒饭,配上给大人们吊高汤的那些物料,火腿老鸭大棒子骨,各位爷都吃得小肚儿溜圆——饱饱儿的啦!二位大人稍等,四荤两素烫花雕,这就来!”小二殷勤地絮叨着。 *廷推:任用高级官吏,凡由大臣推荐,经皇帝批准任用的叫做廷推。明朝,朝廷遇有重大政事,或一二品文武重臣出缺,皇帝要诏令大臣们会议——两个字分开哈,“会”而“议”之,就是共相计议——讨论结果报请皇帝,请旨定夺。 其中讨论事的,比如漕运、加赋免税、战守、官制这一类,叫做廷议、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类讨论人的,则谓之廷推。 *九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都御史、再加大理卿、通政使(通政司负责人,管百官奏章)共九人,被称作九卿。九卿是全国最高政务机关, *古人因为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家族关系会很乱。篇幅所限,仅以嫡母、继母、生母这三种称呼为例。某甲,有一妻一妾。 妾,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很多朝代明文规定,无论官民,不得纳良为妾——就是说,你纳妾,找唱戏的、勾栏院里的,纳多少都没人管你、但如果是在“民籍”的良民,绝对不可以。当然,往往到了末期,也没人追究这回事了。纳妾也简单的很,雇顶小轿抬走就行了。娶妻则要经过很多手续,不少老太太口头禅“我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过来的”,就是强调正统地位。 情况一:二人都给某甲各生了个胖儿子。 正妻生下来的儿子甲a,叫做嫡长子,可以继承某甲的社会地位和绝大部分财产。妾生的儿子甲b,叫做庶子,社会地位不要想,能获得多少财产要看老甲对妾的感情。不过,感情再好,通常最多拿到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算顶天了。妾生子,社会地位极低,很难出人头地。北京骂人话“丫的”由来便出自这里——这是“丫挺的”的简称、“丫挺的”又是“丫头养的”几个字的连读简化,意思就是妾生子、贱坯子。当然,今天有时候关系特别亲近的人也以此互称,开玩笑。 情况二:正妻无子,妾生子。 这时,妾生的甲b,要认正妻为母,这叫嫡母、亲娘叫做生母。这种情况对某甲的这个妾来说,通常是最最理想的——毕竟是亲骨肉,长大成人后对自己往往不会差。 情况三:正妻无子且早亡,妾生子。 百分之九十九,某甲不会把妾立为正妻,而是要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妾往往属于“贱籍”,与某甲有人身依附关系,除非圣天子恩旨(大臣)或封疆大吏特批(有巨大贡献的平民),否则极难得到社会认同。哪怕感情再好,某甲要是敢这么做,那便会被视为挑战天理纲常的禽兽。如果某甲续弦的正妻生了儿子,便是情况一、无子,便是情况二——这时,为了尊重第一任正妻,甲b要称呼老爹新娶的这位为继母。注意,今天这个词略略多少含些贬义,古代不然,是“继续、继承”了“母亲职责”的意思,是一个很正面意义的词。有一个相关的小故事。太平天国时,官文署湖广总督,胡林翼是巡抚。官文非常宠爱的小妾过生日,整个湖广官场竟无人往贺……尴尬间,胡林翼陪着老娘来了!胡母当场认下官文小妾为义女——这下身份一下子变了,湖广百官齐至!自此,官文对胡林翼交为莫逆,言听计从,从无掣肘…… 情况四:正妻和妾均有子。 某甲为朝廷屡立大功,第一次封赏必然是嫡子,第二次理论上也该是锦上添花,但实际上有时候某甲觉得嫡子足已在社会上有了一定根基,想为庶子谋个出身,这时候圣天子就会下特别的恩旨,荫封给庶子。 情况五:正妻有二子,或者更多。 妾和妾生子惨了!朝廷会荫完长子荫次子,荫完次子荫三子……永远不会有妾生子什么事了——记得么,我们讲过“唐端王朱硕熿‘惑于嬖人’”的事。连藩王想立个妾生子都不行! 小说评书中常有“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赏——这个封赏,永远会落在正妻头上,跟妾没关系。 庶子甲b立了大功(多在乱世,否则社会很重视出身门第,相当不容易、而且多是武将,用性命搏前程),朝廷要封赏其母:荣誉称号,必须归某甲的正妻,没商量。但赏赐下来的钱物,往往会有两份,也包含给其生母的一份。这里并不是“感谢你生了个好儿子”的意思,朝廷不会明着承认妾的社会地位,而是安慰功臣甲b的心情感受——但朝廷永远不会明说。看过一个故事,主人公记不清了,好像是耿精忠(有知道的读友请赐教)。太后赐了件锦袍给耿母,没想到耿精忠是妾生子,名义上当然要算正妻的儿子,结果,两人一个说“儿是我生的”,一个说“儿是我养的”,俩老太太打起来了!耿精忠夹在当中没招儿,于是干脆把这件棉袄给太后退回去了,说:“俺家里俩娘都知书达理,相互谦让,谁也不穿,还给您吧……”太后找人问明白了,索性每人给一件,然后俩老太太都穿上,心满意足地继续互翻白眼…… 因为妾对某甲有人身依附关系,最惨的是某甲突然死掉。 如果正妻有子,妾和生子百分之九十九会被卖掉或赶出家门。 如果正妻无子,情况会好很多,正妻会顾忌甲b长大后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妾无子,那几乎百分百会被正妻卖掉。 别说是妾,假如某甲突然死掉,娃还小(不论是正妻生的甲a还是妾生的甲b),正妻往往也会遇到生死考验——婆家的人可能会想方设法把孤儿寡母弄死,或者,罗织罪名赶出家门的事也屡见不鲜——为了谋夺家产。古代的官府往往表彰守节的贞洁烈妇,其实礼教是一方面,光鲜的表面而已——暗含着更多的,是稳定社会的意思:你们都仔细看着点,寡妇立誓守节不改嫁,你家的家产不会落在外人手里。她立了誓,以后若是变卦嫁人,财产老爷我会判还你家,所以,都给我老实点,别弄出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显得老爷我教化无方! 上面所有这些弯弯绕,圣天子才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分辨,都是稽勋司的事。实际操作起来,要更复杂的多:还有“养母”(收养过继来的儿子)、“慈母”(妾a生子,交给妾b来养大)、“乳母”(奶妈)、“出母”(被某甲休掉的生母)、“嫁母”(亲娘再嫁)等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所以,这个部门通常很忙的。 btw,还有一个误区。现代人以为古代“大男子主义”,男人什么事都说了算。不全对。其实古代对正妻还是很尊重的,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自然归男人,但家里通常是女主人说了算,男人不能干涉太多。在家里打老婆揍儿子威风凛凛的,多是脚夫之类的下等人,稍微有些社会地位的都不能那么做,会被人瞧不起的。古代的社死比今天严重得多——因为你生活的圈子就那么小。最明显的例子是《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和王熙凤。 【六日停更。拜托各位读友多多帮忙推荐分享,多谢!?】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章 朝会(上) 第一百三十章朝会(上) 四月初三、初六两天,宫里传话都是“圣躬违和”。大家知道,圣天子身体好着呢,所谓的圣躬违和,就是圣天子不想上朝的托辞。 四月初九,今日是上朝的日子。 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古代圣天子并不是每天都要上朝的。朱明一朝,除了如朱元璋、崇祯等有限几位特别勤政的以外,圣天子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九天。当然,与勤奋的相比,神宗皇帝那般懒的更多。 早朝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大臣们凌晨三点就要在宫外集合,等散了朝会回到各自的官衙,远一点的要到中午时分了,在交通全靠两条腿步行的时代,过于频繁的早朝会大大影响各部门处理日常政务的效率。 早朝也不像影视剧中那样在皇极殿内举行——皇极殿原名奉天殿,永乐十八年仿南京奉天殿而建,嘉靖四十一年更名为皇极殿,到清顺治二年才改名为太和殿(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皇极殿是举行如新皇登基、圣天子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重大庆典、仪式的场所。此外每年的万寿节、元旦、冬至三大节,圣天子也要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们赐宴。 奉天殿落成后不久便失了火,于是成祖(朱棣)那阵子便只好在殿前的广庭听百官上奏。九五至尊和帝国最高层的精英露天开会,本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后来有会来事儿大臣上奏:露天听政,圣天子贤明勤政之心可以直达上苍,定会得到老天爷的佑护!这下就不尴尬啦。古人非常重视“天人感应”,这套说辞又完美得无可辩驳,所以露天听政的举措便传袭了下来。因此,早朝还有另一个名称:御门听政*。 寅时(凌晨三点)刚过,吏部右侍郎刘之谨在端门外验过入宫牙牌,进了待漏(“漏”指计时的铜壶滴漏,引申意为等待早朝)的直房(端门内供待漏大臣勋贵们整理仪容、临时休息的房间),与早到的同僚们打了声招呼,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里努力辨认着想找的人。从考功司米学朋那里,刘大人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故而急需验证一番。然而,看了半天,不仅人没找到,反而把自己弄得有些别扭——官员们嘴上不说,彼此心里都知道,明年的大计,吏部现在已经开始动作了:吏部考功司开始根据科道建言拟定访单、不等入秋,便要与各地巡按御史和地方按察使密加谋划着手准备、待明年完成考核访单回收后,大计才算完成了第一阶段。然后进入第二阶段,庭辩:各路言官纠劾,得到差评的官员也可上疏自辩。不过,需经吏部认可,方许言官弹劾参奏!最后的第三阶段,是吏部公布相关的人事变迁。简单说来,就是吏部出题、地方监考、吏部判卷、最后大家根据判卷结果一起交口称赞或落井下石!吏部尚书孟梁臣是大学士,跟其他内阁成员在北楹(右阙门直房共三间,有大学士荣衔的内阁成员在北楹,与普通官员不在一间)候朝,这帮京官,早就都收到各地门生故旧的请托,都在千方百计找机会跟刘大人套交情呢。刘大人是近视眼,想找人自然眯着眼挨个盯半天,所以,见刘大人看过来,以为是要给自己什么暗示,纷纷报以期待交流的眼神,有的居然还凑过来没话找话地聊几句……刘之谨暗自苦笑了下,应付了几句,索性老老实实坐定闭目养神。 寅时过半,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完了完了,这不是倒霉催的么……”的一阵抱怨,刘大人要找的人到了——通政使申选(字佳择)申大人。 刘之谨闻声站起身迎上前去,口里问道:“佳择兄,你这是怎的了?” 申选没答话,反而满脸急色地问道:“慎独兄,你带银子了么?先借一百两再说!” 刘之谨听到这个数目,再向空着两手的申选一看,明白了:敢情申大人把朝笏忘家里了! 上朝跪奏时,大臣们都要拿个笏板,无论是启奏还是回答圣天子问话,都要遮住自己的面部,眼睛要看向笏板,绝不能直愣愣地盯着圣上看,那是妥妥的大不敬(评书里常常听到这样的描述,哪个功臣被召见,圣天子曰:抬起头来。功臣曰:臣不敢,怕冲撞了圣上。圣天子再曰:恕你无罪!功臣这才抬头)!大臣们也往往把奏对的要点记在笏板上,起到提醒的作用。候朝时,会有御史在旁监督,君前失仪的事都会被记录在案,朝会的最后一项,便是御史出班,上奏早朝期间官员们的失仪情形。轻的申斥,重一点的罚俸,甚至降级之类的处分也有可能——没带笏板属于非常严重的失误,罚俸是绝对逃不掉的(类似董事长开会你没带笔记本,当然,性质严重得多)。因此,内监也衍生出一种生意:租借笏板。哪位大臣忘带了,可以偷偷找内监去“租”一个。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一百两一上午,必须现银或珠宝,还不带讲价的。当然,千万别让御史看见,否则记你两条——内监是圣上家奴御史管不着,但收拾你绝对是本职工作! 本来申大人像其他官员一样,准备子时一过(凌晨一点)就出门,但偏偏准备停当的有些早,靠在椅子上假寐了一会儿……然后就睡过头了!急吼吼备轿出门,连笏板都忘了拿,哪里还会想着要揣上几斤银子?故而由不得申大人不着急。 贵为吏部侍郎的刘大人当然不会揣上俩五十两大锭那么沉的东西面君,不过,刘夫人在其内衣贴身的地方给他缝了个暗袋,里面装了块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玉佩,一方面辟邪,关键时刻也可以拿出来应急。刘之谨与申选关系很好——吏部掌管百官升黜,通政司掌管内外奏章,平日里二人勾兑的事多了去了。正待伸手入怀掏出来让后者拿去找内监换笏板,感觉有人在身后轻拍了一下,扭头望去,竟是鸿胪寺卿毛潜,面无表情从身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正自疑惑,门前又过来一位,也不进屋,站在门口冷冷地向房内投来一瞥:负责纠劾百官的御史溜达过来了——视力很好的毛潜见到窗外的人影,正好有求于人,于是不动声色地给刘大人提了个醒。鸿胪寺除了四夷朝贡等事,朝日也有很重的任务,跟御史一道掌朝会仪节、纠察百官便是其一。 眼看着就要鸣五更朝鼓了,门口的御史就戳在那里不动地方,把申选急得满头大汗。刘之谨咬了咬牙:“随我来。”直房的后面僻静处,角落里有几个恭桶,大人们待漏时往往在那里方便一下——面圣的时候放个屁都是大不敬,哪位大人实在忍不住在圣天子面前尿了裤子,这事儿可就大了!见两位一前一后向那里过去,御史“哼”了一声,踱开几步。刘之谨回头看看御史已别过脸去,撩起衬了厚棉垫的朝服下摆让申选帮忙提住,用袍袖把手里两尺多长三寸来宽的笏板一裹,抬起腿来往膝盖上死命一拗……“咔吧”一声轻响,珍贵的牙板(象牙的,不过为了轻便,也为了多裁出来几片卖钱,厚度跟铜钱相仿)一断两截。“拿去,先应付一下吧。”说着话,把半截递给申选。 “折笏之交、折笏之交!”申选口里喃喃地感慨道。朝服袍袖宽大,手捏着笏板的底部,下面袖子一遮,不仔细看谁也瞧不出来。刘之谨是这个动作的首创:崇祯年间,翰林院编修宋千敏便效仿刘大人之举,解了鸿胪寺少卿董令矩之急*。 二人各捏了半段笏板刚刚转回直房,便听到午门城楼上三通朝鼓响起:官军旗校仪仗由阙门入宫、文武百官要在左右掖门列队了。 午门共有五门。中间是御道,那扇门只供圣天子专用,平时不开、左右两阙门供当值将军和宿卫旗校执仗出入、再两侧的左右掖门才是文武百官上朝面圣的通道。 文东武西,各位文臣武将按照“将军先入,次近侍官员、次公侯驸马伯、次五府六部、又次应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的入门次序排好队,等待门楼上的朝钟响起便鱼贯而入,在金水桥南站定。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响鞭撕破了清晨的宁静。百官的队伍踏上金水桥,到达皇极门丹墀。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在御道两侧相向立侯。队伍外侧站了几个人,他们是负责纠察的御史,凡是有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都会被记录下来——朝会的最后环节是当场参奏! 被称为“金台”的御座,设在奉天门廊内正中。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阶下立着着全套铠甲的“大汉将军”,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天子亲军校尉,左手扶鞘,右手握持刀柄威风凛凛地站着护驾。 伴着钟鼓司的乐声,圣天子驾临御门。待在御座上坐定,又是一声响鞭,鸿胪寺少卿“唱”(以古礼拖长声音念)入班,左右文武大臣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此时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先秦时期,国君与士大夫“坐而论道”、到了宋朝,大臣们的椅子被撤下去*,但总还是站着、等到太祖爷的大明,臣子们便只能跪在圣天子脚前了。大臣们都会在腿上套层厚厚的护膝或朝服里面缝上厚棉垫,因此,真正的朝服绝不像今天影视剧里那样挺括合体,相反,一个个鼓囊囊的,很是臃肿不堪。 礼毕,早朝正式开始。最先是鸿胪寺卿毛潜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名单在前一天已经送入宫中报备,没什么重要到非见不可的人,圣天子摆摆手,内监传旨,各官在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礼*,便算辞陛了。 优先级最高的是边报军情:“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孝宗实录》。自从关盛云被“招抚”,另一股较具规模的流寇张虎,一直被孙杰阻在川北,战事虽可称激烈,战局倒比较稳定。兵部报了几场胜仗,不过圣天子知道,都是些聊胜于无的小胜,否则不用等到今日早朝,四百里、六百里的捷报早就直接入宫了。亏了孙杰,别看带的兵不多,无论勇武还是忠诚,都确实可以放心。圣天子侧过头跟近侍交代了下,回头提醒自己,赐坛御酒吧,让爱将知道,圣天子没有忘记他。 再下来是早朝的核心环节,“奏事”。这时,要出班奏事的大臣需先咳嗽一声,这叫做“打扫”,提醒圣天子“臣有事奏”。 “咳”。 “咳”。 队列里几乎同时传出两声“预咳”。一直全神贯注的毛潜随即示意,右都御史赵洞烛率先出班奏报*。圣天子不由皱了下眉,暗忖道:“这个蛮子又来了!” 这位赵爱卿始终极力反对“招抚”关部,上次声泪俱下地诉说唐端王死状之惨,坚决要求“调集精兵,大加挞伐”……问题是:你嘴里说的轻巧,朕哪里来的精兵、哪里弄那许多粮饷?!从陕北到湖广,每个地方都给朕报的是“大捷”、“贼狼奔豕突溃不成众”,直到危及中都显陵!还不招抚?再打下去,湖广肯定会再报一场“大捷”……然后就是朕的祖陵被刨了!退一万步讲,这事真叫起真儿来,你要朕把陕西、河南、湖广三省的官场从上到下彻底洗一遍么?圣天子暗叹了一口气:“说吧。” “吾皇万岁。臣参襄阳副将关部横行不法事!光天化日劫掠官盐,屠戮官军,掳走官船七十余艘,形同大逆!臣请陛下严旨,严惩不贷!”鸿胪寺少卿倪伯山接过赵洞烛的奏本朗声念道——这位赵大人是闽省漳州人,那口闽南官话实在太令人费解,为了达到“美观瞻”的效果,而且保持早朝的严肃性,遇到这种情况,便要由“美姿容”和“大音声”的倪伯山代为朗读。 果然! 不过没等圣天子做什么表示,“咳咳”,传来申选很重的咳嗽声——显然,对此事通政司有话要讲。毛潜偷觑了眼圣上微微点头,于是比了个“请”式。 “吾皇万岁。臣接到郧阳巡抚简敬能奏本,参江宁巡抚阴纵盐枭,公然贩私事。”申选大声奏报道。 “哼,贼喊捉贼。”立在御道上的赵洞烛的这声小声嘀咕圣天子听懂了,但强压着气装没听到。都察院负责纠劾百官,仗着言官的特殊地位,在圣天子面前也不怎么收敛。而且,越是这种场合,他们就越是故意的肆无忌惮!若是被圣天子申斥,他们一定还都会还嘴——能讨一顿打那可是求之不得,往后够他们吹一辈子的!此时的廷杖往往也就是做个样子,象征性比划几下而已;而每个御史都把自己穿成个狗熊样,屁股后面垫了老厚的棉垫,还不止一层! 申选也没搭理赵洞烛,继续大声奏报:“臣接湖广布政使李临阳、按察使滕士珩连衔奏报,参南直隶藩臬司瞒顸懈疲、不法盐枭夹带私货,徇私舞弊事。” “哼!狼狈为奸。”闽南话里没这个词,赵洞烛小声冒出的又是一句官话。 申选眼睛看着手里的板块笏板,要说的话早就烂熟于心:“臣接湖广巡抚寇士毅奏本,参两淮盐政勾连盐枭徇私舞弊事、臣接襄阳副将关盛云参淮南水营勾结盐枭公然贩私事、臣接江宁巡抚钱谦福自参驭下不严疏、臣接南直隶布政使宗秋喜、按察使郎暮云连衔自劾疏、臣接淮南水营记名总兵李威自辩,不法游勇苟胜冒充官军现已伏诛疏!”申选完全没搭理赵洞烛,自顾自地大声说道。 赵洞烛没话了。 如果只是湖广官员们的参奏,勉强还能解释、可被参的那些人一个不落,全都自己认下了,还能有什么说的! *清朝的御门听政改在乾清门殿台正中举行,这样可以避免大臣们因雨雪沾衣而君前失仪。 *后来董令矩退休回老家,得知李自成攻陷了北京,宋千敏走投无路,便将他和家人一并接来,共同生活。 几年过去,在一个中秋之夜,董令矩邀请宋千敏一家喝酒赏月,席间董令矩提出了一个要求:想把宋千敏暂居的房舍卖给他。 心有灵犀的宋千敏知道好友的心意:趁两人还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免得二人作古后没什么交情的后辈产生纠葛。于是,他笑着询问董令矩:“卖多少啊?” 董令矩伸出一个指头。 “十两?” 董令矩摇头。 “100两?” 董令矩同样摇头。 “难不成是1000两?” 董令矩哈哈大笑,“一文!” 什么叫兄弟?千古佳话! 对了,董令矩是江苏丰县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杯酒释兵权”,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对后周重臣的尊重,继续让范质、王溥和魏仁浦三位担任宰相的职务。在宋朝以前,宰相的权力很大,既然解决了武将的威胁,下一个给皇权带来压迫感的必然是相权。乾德二年,老赵在朝堂上对范质道:“吾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等范质“欲复位,已密令中使去其座矣”。范质没了座位,其他人自然谁也不是傻瓜,于是纷纷上书请求撤座。不久,几位请求致仕告老回家,老赵赠以厚礼…… *别被影视剧骗了,三拜九叩是满人折腾出来大礼,明朝的至高礼是五拜三叩首——祭天、臣子面圣皆行此礼。具体形式为:拱手立。步骤一,行揖礼、俯伏下拜(行稽首礼)、兴(起身)。如是四次。步骤二,行揖礼、俯伏下拜,三叩首,兴,平身。 *露布:写有文字的帛制旗。多为报捷用,也有写讨逆檄文的。军使高举露布快马加鞭,一路跑一路喊,用来传播胜利的消息,鼓舞民心士气。 *鸿胪寺掌管早朝礼仪,多人同时有事上奏时,按照官阶品级论序,同品则以年纪长幼为序。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朝会(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朝会(下) 听到申选这一通竹筒倒豆子似的奏本,刘之谨心里的疑惑得到了验证:这阵子湖广真的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简敬能希望外放不假,但绝不是去郧阳做巡抚。穷山恶水遍地刁民,那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此时大明的巡抚制度刚刚开始由临时性差遣向常职转变,总体来说,此时的巡抚有三种类型。第一种,如江宁巡抚、河南巡抚这样,本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已成为巡抚衙门的属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省巡抚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第二种,类似湖广巡抚寇士毅,名义上是一省之尊,但被下面架空,只是个摆设——当然了,也是由于藩司臬司比较狡猾,根基太深的缘故,不过,迟早还是要变成常职,这个大趋势是不会变的。第三种便是郧抚,挂个巡抚头衔,只有抚标卫队没有文职属官,辖区八府,听着很厉害,但有的在河南、有的在湖广、有的在四川、还有的在陕西!说白了,就是个处理专项事务的救火队长!事情做不好?那是有负圣恩,等着被收拾吧!事情做好了?嘿嘿,很好,该干嘛干嘛去吧!所以简敬能还没上任,就到刘大人府上发了一通邪火儿。刘之谨本来琢磨着,等这任期满,就给简大人挪动个地方——无论是好差事还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大家都得轮着来。尤其是后者,无冤无仇的,不能把哪个一路黑下去,那样便结下死仇了。当然,前提条件是简大人得明白事理:五千两总是要的。钱并不是刘大人自己独吞,不止上面的孟大人下面的米学朋肖广浩,阁老们、宫里的内监和科道言官们……都得有一份!否则,只要跳出来一个捣乱的……大明的事情,唉,任何一件事,谁都不敢给你打包票说一准儿能办成,但要说一件事给你捣点乱,嘿嘿,随便拉出来一位,无论多好的事儿,百分百一定能给你搅合黄了! 至于寇士毅,早就放出话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老死在湖抚任上。孟大人也暗示过,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做摆设——毛病绝不能惯着!都学他这套,往后吏部还怎么工作?本来计划嘛,如果他识相,除了给他挪个地儿,捎带脚李、滕二位也会调走一个。如此一来,两位同时履新的疆臣自然会相互依靠,在当地立定脚便能顺当些。再往后,不能等到新来的扎下根,再来一次调动,湖广大小相制相互牵制的局面便打开了。不过既然你公然跟吏部叫板,那便谁也不动!就让李滕两位继续恶心你……可怪就怪在,前些天老家伙居然偷偷送来三千两,竟要求留任!联想到简抚突然间大发神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湖广这地方有大利可图! 究竟有什么变化了呢?发现了金银铜矿?不可能。先皇的矿监把各地都趟遍了,拆房破家地闹出来多少民变都没找到,怎么可能还有漏下的地方! 思来想去,湖广那里唯一的变量是新近招抚的巨寇关盛云! 嗯,一定是他!否则,即便真发现了什么矿,也轮不到寇海州染指!想必是初来乍到的关贼两眼一抹黑,见个官就送礼,连泥菩萨也不错过…… 看来,这关贼确实想安顿下来,所以,才会用掳掠来的巨额财富向几位封疆重臣行贿。那几位也尝到了甜头,同时一定也牢牢抓住了关盛云的什么命脉,让他不敢再有反意,还能继续把竹杠一路敲下去!刘大人身为吏部侍郎,太了解各位大人的行事风格了:若是有利可图,自然谁都当仁不让,但只要有一点点风险,吃完拿完脚底抹油那是好的——一抹嘴翻脸不认人也不是啥稀罕事儿!都想继续在那里待下去,必然是要把坐拥巨大财富的关贼敲骨吸髓地榨干了才算完!可怜的关贼,别看你纵横千里所向无敌,落到这帮道貌岸然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里……哼哼,等浮财被敲光,你就得想方设法盘剥自己的兵、等那些兵都变回叫花子你自己被榨得灯枯油尽,你以为能逃得了千刀万剐不成!朝廷容忍你,是因为你腰里的刀够硬,等到了你自废武功的那天,不杀你以儆效尤还能做啥? 可这南直隶两淮的官场纷纷自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朕知道了。”圣天子的御音打断了刘之谨的沉思,“简、寇二卿都很好。李临阳和滕士珩也很好。那个关……嗯,看样子是真有些洗心革面了?” “吾皇圣明。”身为右都御史、鸡蛋里挑骨头专业的领军翘楚,赵洞烛心里明镜似的:这分明是那帮家伙被湖广同行捏住了小辫子,很可能是人赃俱获被人抓住把柄的无奈之举。不过,圣上开口,自是一锤定音的金口玉言,只好满脸通红的行过礼,退回到队列里。 “既然南直隶的众卿都在自参,那这件事便是坐实了。交部议处吧。具体怎么处理,孟爱卿、刘爱卿你们看着办。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也不要太苛责了。”圣天子暗想着:陕西、河南到处是掩败为胜,已经烂透了,还都得了赏赐、南直隶的官员们确有失察,但毕竟能主动认错,若是罚得太重,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臣遵旨。”孟梁臣、刘之谨出班恭恭敬敬地应道。 “启奏陛下。江宁巡抚钱谦福还有本奏。”申选继续说道,“接到湖广照合*后,已查抄扬州私枭蓝奸,罚没入官之数约三十万两有奇。” “这么多……”圣天子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让他在大多数时间不会表现出情绪上的巨大起伏,但听到这个数目,还是一惊——此时的大明,全年财政收入不过一千万两左右,一家便抄出来全国总岁收的百分之三,委实让他震惊。可惜,圣天子只知道大明一千万两的岁入,却不知道毕恭毕敬跪在他眼前的这些爱卿们,绝大多数人的财富不会比这个盐枭少多少——少数还会更多得多! 尽管申选还有好多事要上奏。最近湖广一省来的公文实在太多了,竟占到通政司所有公文的一半还多,各府,甚至卫所都有。不过他也知道,整个早朝不能全听他一个人的。再说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全是好消息,圣上固然开心,但车轱辘好话一直说下去,万一圣天子起了疑心,或者哪个御史言官义正词严地喊一嗓子“臣风闻通政司与地方勾连假公济私!”圣上嘴上不说,却在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的前程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闭了嘴,捏牢了半块笏板行过礼退下。 最后出班上奏的是户部侍郎袁士杰,报了一遍各省的流水账。出人意料的,还是简敬能:郧阳抚标的抚恤、赏银、粮饷合计一万多两竟没找户部要!简敬能给户部的报告是从罚没变卖的私盐款里列支了。不仅如此,还组织万余流民在荒山野岭开出十万多亩荒地,也没找朝廷要一文钱、一粒米! “哈哈哈哈,很好!朕没有看错人!”圣天子龙颜大悦,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纵声大笑出来,“吏部叙功吧,从优叙功!朕可不是刻薄之君,断不能亏待如此忠臣!”圣天子想起来了,吏部当年报了四个人还是五个人的名单,是自己把简敬能勾出来外放的——说到底,还是自己龙目识人啊! 众臣奏事完毕,眼见自己的老大在御前失了颜面,负责朝仪的御史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班,报告各位文武“君前失仪”的情况:礼部的哪个身子一直前后晃荡啦、兵部的哪个打了几个哈欠谁谁谁都被传染也跟着打啦、太常寺的哪个偷着笑啦、詹事府的哪位左顾右盼啦……想为赵洞烛找回点场子。但圣天子心情大好,随口说了句:“朕知道了,下次注意些。”然后就转向毛潜望去。 毛潜觑见圣天子向自己望过来,冲倪伯山点点头,后者出班“唱”“奏事毕”。三声鸣鞭响过,在众臣“吾皇万岁”的山呼声中,圣天子起驾回宫。 出宫的众臣们表情轻松了许多,彼此要好的纷纷结伴便走边聊。申选与刘之谨并肩而行,没聊几句,后面赶过来一位内监:“刘大人、申大人请留步。圣上要二位大人中极殿*平台召对”。 *明朝各种公文类型。 敕命:圣天子对六品以下文武官员及其祖先妻室赠予爵位名号的恩旨。一至五品官员的恩旨叫诰命。 答付:六部对于各衙门、五军都督府对于各卫指挥使、布政使对于所属衙门的上对下行文称答付。 勘合:文书加盖印信,分为两半,当事双方各执其一,查验骑缝半印作为凭证。多用于边戌调遣,有调军勘合和军籍勘合。 照合:也叫照会(就是今天专指外交往来公文的那个词),用于没有隶属关系的官方文件往来。有甲乙两种,一种叫“墨笔照合”,双方官阶同品的平级通报,文末的日期用墨笔写;一种叫“朱笔照合”,上对下行文,如甲省的布政使写给乙省知府,文末的日期用朱笔写。 题本:兵刑钱粮、地方民务等大小公事不便面陈的奏章叫题本,由官员用印后送通政司转交内阁入奏。私事则称奏本,不用印。不过后来二者界限逐渐模糊,主要区别是题本用印,奏本具名。 咨呈:六部行文五军都督府、各行省承宣布政使司行文六部的平级公文。 牒呈:各府给提刑按察使司和十卫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给承宣布政使司的下对上公文(应天府级别高于普通府,直接上级越过了提刑按察使司,文武分别是布政使司和都司府)。武职系统下对上的公文叫牒上。 揭帖:这个最有意思。起初,丞相被太祖废掉,但皇帝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各部和地方多如牛毛的事务,于是建立内阁制度,“儒臣入直,备顾问而已”。说白了,大学士的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可随后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如果圣上不“顾”不“问”,内阁是没有奏事权的!想解决,理论上简单,给他们上书言事权不就好了吗?还真不行。因为如果六部堂官上书、阁臣们再上书,权力就要重叠,不仅影响效率,还会造成不小的麻烦——六部各司其职,阁臣干啥的都有,外行和内行一起上奏一件事,听谁的?所以,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于是明世宗想了个好主意,给阁臣“各赐小素揭帖百”,让他们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向自己表达意见。对阁臣来说,这是一种变相的奏事权,而且,万一圣上不同意,不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不行(那样太正式了,官员往往要辞官谢罪),谁也不会知道、圣上也便利,一方面可以随时了解更多不便公开讨论的信息,另一方面可以甩锅——比如圣上自己有什么主意,通过揭帖让阁臣上报,以后出了问题,那就是阁臣背黑锅。很多内阁的“票拟”圣上一概都准了,外廷看起来是充分信任,其实,双方早就通过揭帖的方式沟通好了。此外,揭帖在阁部争斗时也很好用:内阁一直没能从吏部拿过官员的任免权,但可以通过揭帖给圣天子打预防针,顺便给吏部上眼药…… *明朝三大殿 今天故宫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原名分别叫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与南京故宫同名。 武宗朱厚照驾崩,孝宗一脉绝嗣,于是皇位便传给了武宗的堂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这位便是嘉靖皇帝。后来宫中失火,从三大殿到午门统统烧成白地,重盖以后,嘉靖重新给三大殿命名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个“旁支继了大统”的小疙瘩,所以通过重新命名,表示自己为大明开创了一个新纪元。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疆才 第一百三十二章疆才 圣天子今天心情大好,待刘、申二位行过礼便赐了座,给每人赏了个锦墩。 所谓平台,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种可以观花赏景、凭栏临风的阁台,其实就是殿外的回廊。明朝惯例,圣天子单独召见臣下,如果是正式的会见、训示,会在武英殿之类的偏殿举行,而平台召对则属于非正式场合。平台召对没有旁人参与,只是君臣间的奏对,谈话内容会较为随意、深入,也不必太过拘泥于礼节。一般来说,公开场合不便当众讲的话,平台对奏时臣下可以畅所欲言,圣天子也期待能听到臣下私下的肺腑之言。 圣天子开口感叹道:“方才申爱卿说到钱谦福查没盐枭,竟有三十万两身家。朕尝闻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想不到竟富贵如斯。” 申选回道:“据闻蓝家世代把持两淮盐业,确是一方巨富。田产、商铺、房舍等算下来,该是敛聚了不少不义之财。不过数目竟达如此之巨,臣等也是闻所未闻。” 刘之谨忙离了座跪下请罪:“臣万死。臣失察,有负圣恩。” 圣天子摆摆手:“朕没有怪罪刘爱卿的意思。扬州府在江宁巡抚治下、那厮能瞒过朕的监察御史和那么多地方官许多年,想是老奸巨猾。再说了,南直隶也有个吏部,平日净是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动不动就上书参劾,眼皮子底下都没发现这等私枭,岂能归咎于你?刘爱卿坐下说话吧。” 刘之谨略略放了心,虚坐回锦墩。 圣天子又道:“朕觉得啊,这事儿也没那么简单。该犯瞒得好固然是一方面,但若说南直隶那许多官员都是一无所知,朕却也不是三岁的孩童。旁的不说,那扬州知府能脱得了干系么?被那个关盛云查了多少,四百万斤吧?朕不知道具体要装多少船,但肯定是个船队!沿途千里,要过多少州府,各地方官有谁查过么?最可恶那淮南水营,竟推脱什么有人冒充官军!朕就不信了,一两个人冒充也就罢了,几十人上百人都是冒充的?那金鼓旗号衣甲兵仗呢,都是私做的?”圣天子说着有些来气了。 刘之谨和申选正要开口,被圣天子抬手止住:“朕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次实在不像话了!夹带些私货虽于法不合,然千里奔波,其中的甘苦朕颇能理解一二,只要别太过分,也算情有可逭(音“换”)。但你们想想看,朕养的官军竟为盐枭私用!这些兵,到底是朕的,还是那个蓝逆的?一个私商,竟能让朕的官军为其私用,假以时日,兵匪一家必为国朝之大患!方才早朝时朕不便多说,这扬州知府定要严惩——以文御武的祖制,就是怕军头做大重蹈晚唐藩镇之祸,他是给朕看家还是替朕养狼?淮南水营也必须彻查,其他都是小事,兵权绝不能旁落!不过,也不要太过声张,莫牵连太广,南直隶是太祖龙兴之地,不能乱了根本。但元凶首犯不能饶过,必要以儆效尤!大计后吏部把那边的州府官也调一下。州府乃吏治之本,若尽得其人,天下何患不治?” 刘之谨忙应道:“臣遵旨。” 圣天子又接着说道:“刚刚说到是那个关盛云查了蓝犯。嗯,你们看吧,沿江的那么多水营都视而不见,偏偏是他!以前……也没听说过他有水营啊?” 申选试探性接道:“会不会是简抚和湖广帮他凑的船?” “朕觉得肯定是!东厂在湖广的人报给朕,他那些船都潦草得很,看起来很新,却变形漏水,显是临时间仓促造的。简敬能只能管到德安府,再往东就不便伸手了、李临阳和滕士珩几个又不好跟南直隶直接撕破脸,正好有关盛云这么个家伙,想是被他们用戴罪立功的话套住了,再加上无法无天的本性,给他弄上几条船,他就这么冲上去了!然后……便立下大功!”说到这里,圣天子苦笑了下。 “吾皇圣明!”刘、申二位异口同声地和道。 “说到底,还是简、李、滕,嗯,还有寇士毅也算上吧,这几人没辜负了朕。还是他们会用人。那个关,本性固然顽冥凶暴,若是使用得当,却也有些用处。” “那……明年大计,简抚自是一等。不过,若是按惯例,地方督抚大计一等,通常是回京入阁……” “那怎么行!”没等刘之谨说完就被圣天子打断,“刚刚打开的大好局面岂能前功尽弃!你们想啊,阵亡官兵的抚恤、有功将士的犒赏、新兵招募训练……这些总要几万两吧?安抚流民过万,耕牛农具房舍种子不细说了,就按募兵算:安家费每人五两,兵仗行粮衣甲少说也要五两,这便又是十余万两银。况且,募了兵,户部还要拨饷拨粮一路养下去!而流民呢?屯垦则能产粮!川私查了两千万斤、淮私也查了四百万斤,还有那些私货,这几项加起来差不多也是十几万两了吧?简爱卿取之于斯用之于斯,不找朝廷要一文钱、一粒米!这叫什么?这就叫能臣!这时候换人,搞不好就全毁了。人不能动地方,你们在荣衔上想办法吧,封(活着的)赠(死的)先人,诰妻荫子,朕一概都准!” “臣遵旨。吾皇圣明。”刘之谨偷偷与申选对视一眼,再次谢道。 “以前的几任郧抚,动不动就找朕要钱。私盐没查到多少……朕记得最多的一年也就不到一百万斤吧?一年五千两银的事,还成天报死了今天死了多少人明天又死了多少人,仅仅抚恤一项,户部便要拨出万两有奇。还得镇抚流民呢?按住一头儿,那边又冒出来,北乱陕省南窜云贵!朕倒不是说他们不好,他们都很卖力。然简爱卿比他们强太多了,确实不负朕望,堪称疆才啊。” “臣等谨为陛下贺”。见圣天子脸上的怒容已被喜色代替,二人急忙捧上一句。 “湖广各府有什么消息么?”圣天子向申选问道。 “启陛下。湖广各府都有奏报。都是为李、滕几位大人请功的。基本上都说今年风调雨顺,漕粮漕银完全有保障。” “很好。对了,两位爱卿,你们觉得简爱卿那里,到底能查出来多少私盐?” 二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刘之谨谨慎地回道:“臣以为,简抚前面一年多按部就班,定是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准备好,突然间发动雷霆一击,辅以安抚流民的釜底抽薪之计,双管齐下,该是一举便把川枭经营多年的根基毁去泰半。现下已是两千余万斤,再往后的犁庭扫穴,怎么也还会有千万斤左右吧。若是假以时日,那一方几省交界之处,太平可期。” “臣附议。”申选马上接了一句。 “刘爱卿说得好!”圣天子略一思索,“再千万斤,那便又是五万两。你们告诉简爱卿,无论查抄了多少,朕都不要!不用解送户部,都让他用于抚民整兵。让他再干一任,把那里替朕打理好,等他回朝,朕亲到午门迎他!” …… 圣天子其实算错了账:他是按户部的官价计算的。实际上湖广的盐价整整高出一倍多,每斤差不多一分一二毫银。即便如此,各府的百姓们仍是欢天喜地,对朝廷和地方上的青天大老爷们感恩戴德——仅仅在半年多以前,官盐的价格最便宜时也要二分多银呢,而且还掺了土,哪里找这等白得像雪、细得像沙样的好盐去! 至于地方官,上到冯榛、宋时雍等知府,下到蒋仲刚这样的知县,青天大老爷们也开心啊:以往私下里收受盐商的好处,盐价倒是高得很,可掺了土的盐百姓们也吃不起,落到袋里的银子连如今的三成都不到!当然,他们不会懂得,只要生产力得到充分释放、经济能够有序运行,民间便自然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作为巨大权力的拥有者,他们当然获利最多。不过,他们也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按照襄阳关副将倚为梁柱的那位罗军师规划好的路子走下去就好——其实这个道理罗军师也不懂,他只是模模糊糊地从书上知道,只要轻徭薄赋,官府不要过度干涉、压榨百姓,自然国富民强:文景之治三十税一,这么低的税,你道国家吃亏了么?几年下来,国库里新粮压陈粮、穿钱的绳子都朽烂掉,锈成一坨坨的铜钱堆积如山! 罗军师的公子,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军师,时不时乘了尤参将新换的快船到各府拜访,现在已经跟不少知府成了朋友,有时候甚至直接搭官军水营的便船往来。尤参将兜里有的是银子,在少军师的牵线搭桥下,也跟几个府的水营将领喝成好兄弟——结果水营里的快船成批的报废,尤参将的两个水营则清一色地换了快船。 简敬能、李、滕、寇几位收获更大,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更有朝廷的各种嘉奖和推荫:简敬能授太子少傅,两子先后被授世袭三代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滕二家公子授的是锦衣卫镇抚使、就连寇士毅的长子也被授了可袭一代的锦衣卫千户武职*。至于襄阳副将关盛云,则由郧阳巡抚转达了圣天子的口头褒奖,嗯,还有一个御赐的荷包。据简敬能回奏,那关盛云闻听后当即激动得萎顿于地嚎啕大哭涕泪交流,半天爬不身起来——感动得大人们差点起了以后是不是饶他一命的念头……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不久,吏部起草、内阁票拟、圣上批红的南直隶官场的处理意见也发了下来:江宁巡抚钱谦福调任山东巡抚、南直隶布政使罚俸一年、按察使罚俸外加革职留任、扬州知府岳琪贪渎,着解送刑部问罪(旋即“因病暴亡”途中)、扬州府同知洪镛图、通判白晗章勾结盐枭,已畏罪自杀,抄没其家,家属流三千里、淮南水营记名总兵李威疲玩渎懈,斩立决,全家发往云南充军…… 当然,除了几个顶包的倒霉鬼,被关盛云黑下私货的各位大人们实际上不仅没损失,还都赚了一笔——蓝家彻底完了,被连根铲除,真正查没的财产足有百万之巨,而解送入库的只有三十余万两、现成的反面教材血淋淋摆在那里,其他盐商纷纷主动报效,加起来又是三十万两…… 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安庆府等沿江一带,知府也陆续换了一茬儿。值得一提的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宋明议,以京察一等(守廉、才长、政勤、外加年富力强等)的优异成绩,外放了庐州知府——户部十三清吏司,“南直隶州、府、卫、所诸事向由川司兼领”,外放到庐州自是熟门熟路,顺理成章。朝里的大人们都在私下里传,这位宋知府早先是翰林放的知县,进而通判,大计优等入户部,这次放了知府,若是再做出些成绩再回朝,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大宁杜家在热火朝天地组织生产、乌皮和程哈儿堂而皇之地水陆运输、官军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轻而易举地“截获”一批、然后就地装上早就候在一旁的各州府官船扬帆四去,各府县官庄的生意红红火火……以前偷卖川盐的私庄都不得不改了行,各地押运走私的团伙也不见了,整个湖广的治安一下子好了起来。 各府都有了钱,于是开始修官道、造新船;简敬能在新授了秀才功名的杜员外的大力协助下,把大宁、大昌到荆州府、郧阳府的山路进行了拓宽,沿途还真的修建了几处“堡垒”——只是这些堡垒在修筑的过程中好像完全没考虑过易守难攻的军事用途,尤其出入口,都是怎么方便怎来——所以看起来更像是超大规模的驿站!每个“堡垒”都预建了许多空房,少军师把军中伤残的官兵们安顿在空房里,每人再配上几个流民做帮手,不久,茶馆、酒肆、书场、杂货铺、打铁的补筐的做扁担卖麻绳的作坊……便全开了张。一开始的主要顾客是程哈儿川流不息的运输队,再后来,在长江的枯水期和难以行船的汛期,很多客商也纷至沓来。驿站,哦,错了,堡垒,像磁石一样,把散在周围山里的流民全聚了来在附近开荒。终于,在荒山野岭间,奇迹般地冒出好几个繁华的市镇。大宁和大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其热闹程度不输哪个府城! 简敬能大人亲自做媒,少军师迎娶了杜员外的掌上明珠。婚礼别提多热闹了,与少军师交好的府台大人们纷纷亲自往贺,其他地方来的至少也是个同知,连湖广三司的大人们都送了重礼,以至于大宁大昌和谷城的几位县尊只能在院子里露天喝喜酒。号称酒量为大宁之冠的杜大虫替妹夫少军师挡酒,然后便睡了足足三天——就连杜段和杜姨也都被和蔼可亲地封大人们灌得不省人事……从此,大家彻底成了一家人,关盛云大军在川鄂交界的地方牢牢扎定了脚跟。 收获最大的自然是关盛云。近五千万斤川盐,除去分给各位大人的那部分,再扣除掉杜员外的产运成本,足足有十几万两的净利润。再加上张丁和尤福田这一对活宝冤家用缴获的两淮漕船贩货收入和几处“堡垒”的税收,头一年便有近三十万两的进账! 不过,这些钱连同关盛云一路的掳获迅速地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在罗咏昊雄心勃勃的规划下,三成被用来建设、打通川鄂陕的运盐通道,其他则都花在了军备上。 按照关盛云的命令,多半的辅兵在各地官府的帮助下以新抚流民的名义重新隶入民籍,每人拨了二十亩荒地,不会或不愿种地的也都发了遣散费,全部安了家。同时各营进行了空前规模的扩编:特意留下的有战斗经验的精壮辅兵就地转为战兵,部队从原有六千人的规模一下子扩编到万余。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六百人挂了简敬能抚标的名义驻扎在郧阳府,又抽了三千多精锐老兵放在大宁看守老巢。从流民里招募了五千名新辅兵——已经暂时安顿下来的部队对辅兵的依赖性已大大减少,这五千辅兵服务六千多战兵绰绰有余(大宁和郧阳两处由当地提供辅兵或民伕支持)。被选中的流民们欢天喜地:不仅吃食比普通官军的战兵还好,大家也都亲眼看到了关大帅如何安顿退役的弟兄们,落选者则逡巡在营外久久不愿离开。 过了几个月,圣天子收到了简敬能的一份奏章。除了言辞切切地表达了对进京面圣瞻仰天颜的深切渴望,简大人不无沉痛地报告圣天子,自己在监造堡垒时中了荒山密林里的瘴毒积劳成疾,经过川鄂名医的会诊,郎中们一致判定,生命的延续只能靠本地林中一种寄生在千年老藤上的毒蘑菇做药引子——可惜这种蘑菇摘下后六个时辰便会化作黑水儿毒性药效全无……换句话说,让简大人离开便是要了他的性命!因此恳求圣天子开恩,允许家人过来照料,顺带着为自己送终,简大人自己已下定决心,要为圣天子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嗯,严格意义上说来,简大人也不能算撒谎——只要换个人,真相就会立即大白天下,别说简大人自己,全家谁也活不了!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既然已上了关盛云这艘船,便只有一路走到黑了。 不止吏部,所有的京官儿几乎都收到了来自湖广各位大人私下送出的重礼,就连最厉害最挑剔的御史言官们也都转移了目标开始痛骂他省。即便有个别人不买账,微弱的声音也会迅速被淹没在雪片般的漫天颂赞里——没得说,以漕粮为例,诸省实解户部定数八成者为优绩,而湖广最低的完成率也在九成以上! *明朝从景泰年间,作为特异军功保举荫叙,文臣荫子武职逐渐成为制度,并成为最高层级的表彰。 【六日还是停更。读友们多多分享。多谢。】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作乱 第一百三十三章作乱 后世不少人都认为明朝最大的特色是宦官专权。尤其是满清,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特地为宫中的太监们制定了非常严格的规定以防患未然。效果不错,清朝的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很出名的太监,比如安得海、李莲英、崔玉贵等。但大家同时也都承认,这些公公们再不堪,却也都没掀起什么波澜——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他们背黑锅。而事实上,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其实都是被严重的污名化了。我们以李莲英试举几例。 其一。北洋水师成军,李鸿章奏请朝廷检阅,慈禧令李莲英随醇亲王奕譞(音“宣”,光绪帝生父)前往。整个行程,李莲英躬身服侍奕譞,递旱烟打洗脚水,每日侍其入睡后才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以至于不知情者皆目其为醇亲王府内监。检阅完毕,醇亲王令摄影师为“上至提镇道府,下讫护卫队长”拍照留念,李莲英坚辞婉拒不就。 其二。 庚子事变,慈禧与光绪仓皇西逃,夜宿破庙。李莲英给慈禧请过晚安后至光绪处请安,发现光绪坐在孤灯下不睡,于是劝解道:“皇上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光绪黯然道:“没法睡啊。出来时匆忙,没带铺盖。” 李莲英哭了! 边哭边叩头说:“奴才该死。如果皇上不嫌脏,奴才这就把自己的铺盖给您抱过来,您将就一晚。” 然后,自己坐在门外廊下守了一夜! 光绪回到北京后曾亲口说:“如果没有李莲英,我活不到今日。” 其三。慈禧死,李莲英在宫中为其守孝百日后向隆裕辞行时,把历年得到的所有赏赐全部上交,道:“这些都是皇家的东西,不能流落民间。奴才小心保管了几十年,全部奉还主子。”后来其墓被掘,空无一物! 说到底,太监是皇帝的私奴,除了某些极其罕见的情形,他们的特殊身份决定了必须对圣天子绝对忠诚的天然属性:一旦脱离皇权,他们便彻底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帝制时代,谁敢用太监为仆?所以我们看到,那些被形容成权倾朝野的巨宦,如刘瑾、如魏忠贤,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俯首就戮,别说负隅顽抗,连象征性的分辩都没有。 明朝的太监专权确有其事,但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大行其道的伪君子文化才是!所谓的伪君子文化,就是以文官集团为代表的沽名钓誉立牌坊成风。“平时袖手谈心姓,临危一死报君王”,嗯,平时啥正事也不干,最后烂命一条,这算好的!最要命的是为了哗众取宠搏“名声”,明目张胆地以“大义”为遮羞布,往死里折腾。比如,给皇帝认亲爹。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整个文官集团的风气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皇帝为了对抗枢权对皇权的制约(很多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犯颜直谏”而故意添乱的),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家奴,太监集团。当然,历史是文官书写的,所以,天下倾覆,女人和太监便成为理所当然的背锅侠——若是实在分量还不够,再推出来一两个奸臣,完事大吉。 京师的大小臣工都收到了来自湖广的重礼,于是纷纷把寻衅滋事的目光投向了其他地方,尤其是四川——那里正发生着另一场战事,乱得很。换言之,只要想挑毛病,现成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圣天子的爱将孙杰这阵子日子很不好过,虽然偶有小胜,但一直被张虎压着打。没办法,孙杰手下确实都是孙老爷子留下的精锐,战力在大明的官军序列中首屈一指。但总共只有四个战兵营,人数两千出头,加上辅兵也不过五六千之数;而张虎坐拥十几万乌合之众,根本就不在乎人命。孙杰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家底彻底葬送在川北的血肉磨坊里。 其实张虎作乱这事原本不该发生。 安化王朱寘鐇,就是那个朱铲铲,折腾出那场造反闹剧时,几乎所有边镇接到他“同举义兵,共讨刘瑾,以清君侧”的檄文后都没当一回事,除了延绥镇把檄文封奏朝廷,大多数既没有报告也没采取什么对策。 第一个起兵平叛的是陕西总兵曹雄,而张虎,则是曹雄手下的马兵把总。是役,听到朱铲铲已被仇钺生擒的消息,率领叛军在黄河渡口堵截曹雄的何锦、丁广等人见大势已去,弃军败逃,叛军大溃。张虎率手下骑兵十人一路越关追出贺兰山,终于在边墙之外(今阿拉善左旗地界)将几人的亲卫斩杀殆尽,把何锦、丁广等头目尽数生擒! 然而! 永远对人不对事的大明文官集团对此集体视而不见——因为曹雄是刘瑾的姻亲! 不仅如此,曹雄的下场很惨:流放戍边!第一个起兵,而且大破叛军的堂堂军区司令,被发配去做最底层的叫花子兵! 总兵大帅尚且如此,张虎的境况更是好不到哪里——生擒何锦、丁广等人的大功必须落到远离战场几百里外杨大人亲信的头上啊。为了防止事发,有人想让张虎永远闭嘴。本来,笑眯眯拎着刀进营“请”张虎跪下听“赏”,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报个“死于乱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朝廷才不可能在乎死掉哪几个炮灰呢! 可惜,进营的几位找到张虎刚刚说了半句话,脑袋就都陆续飞上半天空——张虎和他那十个兄弟一句废话没说,直接拔刀了! 因为他们事先得到了消息。 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是此役的第一功臣,仇钺。 仇钺本姓王,本名已不可考,无非阿猫阿狗之类,出身于平凉府镇原一个普通军户的家庭。有次跟百户到赤木口(今三关口)巡边,不料和前来打谷草的蒙古同胞们来了一场偶遇。在敌众我寡的短兵相接里,巡逻队全军覆没,小王同学被一记铁锤砸中后背,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撒腿就往平吉堡逃……然后,便遇到了三个“贵人”——落在大部队后面的三个腿脚不怎么利落的蒙古同胞! 别看年纪都不小了腿脚也不好跟不上大部队,但蒙古族同胞每人都有两样宝贝:胯下的蒙古马和颈上的首级啊!非常鸡贼的小王同学知道自己再年轻力壮也跑不过蒙古马,于是装作奄奄一息,半真半假地挣扎到一片小树林里,骗得三位下了马跟进来……终于赢得了捉迷藏游戏的大奖:三级货真价实的“虏首”和三匹蒙古马! 凭着这等军功,小王同学一跃而成百户军官,并得到了宁夏都指挥佥事仇理的赏识——认其为义子!小王同学从此改姓了仇,既然做了军官也不能再叫阿猫阿狗了,重新起名字时琢磨着得威武霸气些,便叫了钺!再往后,“仇理卒,无嗣,遂令钺袭其世职”!正德二年,擢宁夏游击将军。 一个黄沙漫天苦寒边地的游击武夫,那些文官压根就没看在眼里,谁也不稀罕搭理他。然而等身陷虎穴的仇钺领着百十个家丁立下生擒安化王的大功,那可不一样了:这怎么行?得参丫的,否则咋能体现咱们这帮人的存在价值! “臣闻钺本首鼠两端,见首逆大势已去遂乘其不备而发也。” “臣附议。经臣密加查访,其人实乃为腾达而背祖忘宗之徒!” “无耻小人!” “反复无常,(韩)信(吕)布之属!” 一把年纪的仇钺(时年五十二岁)知道无论如何也辩不过那帮家伙,忍了、老上级曹雄被充军而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也忍了、但听到有人要来给张虎等人“论赏”,三十多年军旅生涯的仇将军*心底那股袍泽间的惺惺相惜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于是张虎们提前得到了预警。 张虎率先暴起,曹雄的几千兵卒群龙无首,小半当场溃逃四散,小半老老实实呆在营里等候明镜高悬的朝廷伸张正义,还有小半心一横索性跟了张虎。熟知边军各营堡虚实的张虎率领众人避开屯有重兵的玉泉营(仇钺的防地)直奔西安所(今宁夏海原),然后沿着靖虏卫与平凉府的边界一路南下巩昌府,在号称“陇蜀咽喉”的玉垒关(今甘肃文县玉垒乡)沿着葭萌水(今白龙江)直抵四川保宁府,并一举攻下了川北重镇广元!至于那些留在营里,没跟着张虎鱼死网破舍命一搏的小半曹兵们大多求仁得仁——张虎的杀官造反已铁证如山,进一步印证了大人们慧目如电料事如神。既然曹部已经成为叛军,那便得围歼痛剿啊!追不到张虎没关系,反正追上了也未必打得过,这不是有乖乖束手就擒的几百号人么? 几百颗首级交上去,又是一场大捷! 如果说张虎的造反其实本就是被逼出来的,但如果没人捣乱,数不足千加诸人心惶惶的溃兵们也绝无可能做大。张虎率众从西安所一路南下,抵达巩昌府的通渭后便面临一场灭顶之灾:北有追兵,东面二三百里只有几个小村落完全无法补给,西面是墙高壕深的巩昌府——东西这两个方向还全是陆路,交通极其不便,乌合之众们走不多远便会自行溃散。而南面,巩昌知府薛成业已调集漳县、宁远(今武山)、秦州(今天水)等地的重兵和丁壮堵在伏羌(今甘谷)严阵以待!对这一切,两眼一抹黑走一步算一步的张虎完全懵然不知,在通渭抢了几十只大小渔船便沿着华川顺流而下。华川在伏羌呈倒“t”字型汇入东流的渭水——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这条路的尽头便是伏羌:华川的尽头,以及,张虎人生的尽头。皆然。 不过,关键时刻如果没人捣乱便不是大明了。巡按陕省的御史俞朝智(字礼仁)愤然参奏薛成业擅离府城!俞御史才不稀罕到实地亲自考察环境,看了会山水画一样的地图便得出结论:巩昌府离通渭那么近,伏羌那么远(地图比例严重失调,实际上距离差不多,像一个等腰三角形),你不迎头痛击,分明是畏敌如虎!况且府城四通八达,万一有失,百死难辞其罪! 为了显示自己的凛凛大义,明人不做暗事的俞巡按把参奏副本直接甩了一份给薛知府。薛成业看完脸都吓绿了:别看监察御史是七品官,但却是“代天子巡守,知府以下均奉其命”啊!二话不说,立刻带领全部人马一溜烟跑回了巩昌府。 薛成业离开的第三天,张虎便直接开进了几无设防已然乱成一团的伏羌城。 不久,圣天子看到了俞巡按“贼势甚嚣,然臣未雨绸缪,屯坚兵于巩昌,幸保未失”的奏章频频颔首。可惜,宫墙太高,圣天子没看到伏羌城内的大火、京师太远,圣天子也没听到老弱妇孺濒死的呼号。 张虎的第三次生死考验在玉垒关。玉垒关,素称“陇蜀咽喉”,三国时期魏将郭淮曾亲率大军在此筑城攻击蜀将廖化(就是那个“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化)。后来邓艾伐蜀,败姜维于玉垒关桥头,姜维弃关,退保剑阁。张其光曾做《玉垒关》诗,其中用“天开一堑锁咽喉,控制西南二百州”来形容雄关之险与军事意义。 玉垒关属巩昌府治下,东面不远是陕南的汉中府,西面离岷州卫也很近,南面是四川的龙安府与保宁府。如果陕省的两府一卫配合四川两府南北夹击,张虎纵有三头六臂也绝无生路。不过,薛知府再也不敢踏出陇西(巩昌府城)半步、岷州卫和汉中府倒是派了兵,然而都是陈兵府界:岷州卫的兵马屯兵两河口、汉中府则在阳平关“张网以待”,绝不向前半步,摆明了一副:“只要你别过来兄弟我绝不挡路”的架势。最最要命的——近在咫尺的四川三司没有得到任何预警!好吧,几个府卫原本都派了信使,只是有的伤了脚,有的迷了路,还有一个小队在羌水里翻了船……等四川三司接到邻省的“预”警,张虎已经壮大到两万余人的队伍早已攻陷广元,并拿下了剑州(今剑阁。明朝的剑门关又称剑阁,在剑州以北)! 富庶的天府之国已腹地洞开! *毕竟有擒拿首逆的大功,仇钺在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同时还是被朝廷封为咸宁伯。一般情况下,平叛是个非常好的借口,可以大肆暴掠一番。然而仇钺没有那么做,宁夏百姓感其“不扰兵戈”之德,为仇将军建了一座祠。 【欢迎转发。】 章节目录 一百三十四章 入川 一百三十四章入川 剑州的位置太重要了。顺嘉陵江而下可以直抵保宁府城阆中、向西,则是龙安府的重镇江油、东面是巴州(今巴中)和南江,南江以北,越过大小巴山便回到了富庶的陕西汉中——而若挥师西南,过了绵州(今绵阳),兵锋便可直抵四川的省城:成都府! 剑门关是天险,但张虎没费什么力气便拿了下来。 由于守军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预警,张虎所部又本就是明军装束,沿着葭萌水顺流而下,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便直接开进了昭化县城。屠了县衙,凭着知县的官印,押上几个衙役做向导,马队出身的张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咫尺之遥的广元。在这里,张虎遇到后来被他倚为膀臂的一员虎将,方戈。在后者帮助下,打着“堵截山匪”的官军幌子,大队再次沿嘉陵江南下,轻而易举地赚开了剑门关。 等在剑州稍稍站定脚跟,张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认真琢磨起下一步来。在此以前,客观地说,张虎们只是一路亡命,完全不知道该向何处去,以及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此时的张虎所部已经扩充到三万余人,不过,在到达广元以前,能上阵真刀真枪地阵战的,还是从曹营带出来的那千把兄弟,余者大都是沿途掳掠而来的百姓。张虎裹挟这些百姓的目的,就是怕万一遇到大股官军围剿,可以驱赶百姓们绊住官军自己跑路——出身官军的张虎深知,这些收割起来毫不费力的首级功对自己昔日同袍们的诱惑力有多大。没想到这一路下来,一点儿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这两万多张嘴给张虎带来了极大压力。若不是在剑阁缴获了海量的屯粮,这伙人也还是撑不了多久。 比粮草更重要的,张虎在广元还捡到了一支整编的军队,比军队更有价值的则是方戈——这位北川官员们帮他提前准备下的好帮手! 四川都司府在广元有驻军,“洪武三十一年置利州卫于广元县”,屯兵的营垒就设在县城东面几里外。张虎孤注一掷地攻下广元时当然不知道身旁便是个正规卫所,可利州卫的军户们却都知道有贼杀进县城。然而,大家什么都没做,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热闹——因为他们已经饿了好久了! 利州卫有指挥使、指挥同知,不过,这些官职早已都变成朝廷重臣子弟的荫职。以指挥同知吕智云为例,便是河南左布政使吕慎吕大人的公子。吕藩台曾任山东按察使,任上疏导大运河有方,有力保障了朝廷的漕运,经漕督保举吕臬台以漕功左迁河南左布政使,吕公子也被授了利州卫指挥同知。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吕智云同知今年七岁,虚岁。 在这些世家的眼里,朝廷荫叙的武职只是个荣衔,科举才是入仕的正途,谁也不可能真千里迢迢过来做叫花子头,弄不到几个钱还成天被大小文官们收拾。现在利州卫最大的官叫方三槐,官职是指挥佥事,也是军屯的大地主。方佥事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他倒是纳了房妾,但还没娶正妻。毕竟是朝廷正四品的武官,娶妻当然要门当户对,可真有些社会地位的正经人家除非实在没办法,谁也不会情愿把亲闺女一把推到火坑里:生下的孩子世世代代都脱不了军籍!不过,方地主几年前就被下了狱,在广元的牢里奄奄待毙,现下也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气而已。 事情的起因是方三槐得罪了蜀王府。两年前嘉陵江水患,不仅冲毁了方地主的大部分军屯,蜀王名下的王庄田也有些损失。若是以往,蜀王府调人的命令你借方地主几个胆子他也不敢不给。因为地处两省交界要害之地,利州卫正儿八经的战兵还真有七八百号人,挂了两个营的编制。剩下其他绝大多数军户都是农奴,就算累死也没啥,哪天去朝天关一带搜捕些流民补上也就是了。事情坏在广元知县樊仰寰这里:王府只要八百人,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樊知县找到方三槐一开口就是两千,还都得是精壮!方三槐一听就傻了眼:手下男女老幼军户全算上总共不到四千农奴,大都住窝棚里。不同于有墙护着的城里,搭在低洼处的窝棚被大水冲走了多半,人自然也是凶多吉少,现在能喘气的农奴只有三千挂零,一下子抽走两千,还得营里给他们预备干粮?剩下的老弱病残无论如何也喂不饱两个营的战兵啊!尤其是时有时无的粮饷已经拖欠了好久,营仓里应急的一点点存粮也都被大水冲去便宜了鱼虾……把这帮家伙逼急了,说不好会酿成兵变呢!勉强交了五百人出来,把樊知县惹怒了:别跟老爷哭这些没用的!拿兵变吓唬谁呢?你敢给本县拆台让老爷我在王爷面前丢面子?行,你等着! 广元县的南面,靠近保宁府附近的苍溪县有个云台山,山上有个云台道观。正殿里供的是太上老君和张天师,偏殿里有个三眼龙王塑像*。嘉陵江大水过后,一众信徒从四面八方跑来拜龙王,观里的道士不能白收香火钱啊,掐指头煞有介事的算了一会就给大家支招:这次大水是群鬼作祟,鬼怕日头的阳气白天不敢出来,晚上在家里挂盏红灯笼就可以驱邪啦。于是入了夜,周围的府县,不少人家都亮起了红灯。无知愚民们的这种情形很常见,饱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保宁知府、苍溪知县等地方官见惯不惯了,谁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也是活该方三槐倒霉催的,人手不够了就照例派了几队人马出营抓流民。这帮家伙都是咋咋呼呼地一路招摇过市,哪里管你什么良民还是流民,扒拉到碗里就是菜,反正即使抓了在籍的良民正好还能榨出些油水呢……于是不少人跑樊仰寰大老爷这里鸣冤。 同样饱读诗书,又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不识抬举的方匹夫的樊青天倒没想什么怪力乱神,而是马上就联想到了另一个故事。 黄巢点灯的故事。 传说黄巢强攻浑城三天不下,于是亲自潜入城中侦察。遇险,被一老者所救。老者又指点了入城密道,为了报恩,黄巢嘱老者等到大兵入城时家悬红灯为记,即可免遭兵祸。回营后黄巢按老者指点破城,然见城中百姓皆挂红灯,知老者意图保全阖城百姓,遂未作烧杀,更没把百姓抓去做他著名的“两脚羊”。 大兵们成群结队地公然掳掠四郊、城里百姓们人心惶惶夜悬红灯……你这不是要趁乱造反么?!樊大人不仅立即向保宁府发出警报、并抄呈给了临近的龙安府、夔州府,而且,更是给成都府和蜀王府也都报了一份:“臣忧其效‘黄巢点灯’故事,五内如烹!”——樊大人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保宁知府段元济(字始悦)对事件的原委其实知道个七七八八。如果樊知县只是报到本府,只需要把方三槐喊过来痛骂一顿,教他给樊知县叩头认罪,大不了再赔点银子,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樊仰寰嚷嚷得邻府乃至蜀王府尽人皆知,小小的保宁府可就捂不住盖子了——到最后就算是虚惊一场,谁能说樊知县时刻心系蜀王千岁安危是错的?以前王爷未必知道北川的一个小小知县是谁,樊县玩了这么一手,虽然有些不按套路出牌,多多少少开罪了:“看看呗,狗官想饿死咱们,凭啥还替他卖命?” 另一个说:“看啥子哟,干脆一起去砍狗官给爹报仇啊!” 于是樊仰寰的脑袋刚刚高高地挑在城门楼上时,方戈便带着两个不满编的战兵营直接投了张虎! 方戈在牢里把方三槐背出来,后者在义子的怀里咽了气。从此,张虎麾下多了一员虎将。熟悉川北地理军情又勇武过人的方戈,则给张虎,这只狂暴的疯虎,插上了一双翅膀。 *确有此事。传说当年张天师手牵一只猕猴来云台山云游,山上立即显现出一尊高大无比的龙神——显然,龙神就是云台山的保护神。据此,后来道士建云台观塑龙神像时,就抓了只活猴灌醉泥封在龙神像腹内(做下这等缺德又残忍的事情,即便真有神,能佑护你么?),以求天师显灵、龙神保佑。 那十年,龙神像被砸,发现其腹内真有一只干瘪的猴子骨架,颈上系一条早已残破的红绫,“云台化县xxxx”等字迹尚依稀可辨。再后来,猴骨架被当地一个叫张某年的农民当作药材给卖掉了! ——好吧,希望吃这药的那位勇士平安——尽管立登仙班的可能性更大得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好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好人 无论是各卫所的分布以及兵力战力,还是地理水文环境,方戈对川北的情形熟悉得不得了。但他毕竟只是个千户,不仅对成都府一无所知,对省城更有一种骨子里的敬畏。所以,方戈给张虎的建议是南下:先把保宁府的府城阆中打下来再说——如此,从北向南,广元、昭化、剑州、苍溪、阆中……所有据点便连成一条线,嘉陵江的上游就牢牢控制在手里。到时候再看情形,既可以继续沿江向南进攻顺庆府、进而重庆府、若是战事不利,还可以沿江向北,再次跑回陕西汉中府。 关盛云同样在陕省起事,然而关部的挥师南下本身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完全按照罗咏昊军师给他制订的“割据湖广”的战略规划行军。一路上每到一地,大小罗都会收集官府舆图、寻找向导,为大军的下一步行止做未雨绸缪。而张虎则全然不同:做官军时原来的驻地是宁夏卫(今银川),东面、北面、和西面都是茫茫戈壁和磨刀霍霍的蒙古同胞,被逼反后只能无头苍蝇般一路向南撞下去,别说对四川一无所知,自从踏进陕省中部的平凉府就开始两眼一抹黑哪里都不认识了。能囫囵着活到川北,凭的完全是运气和大明各地官员们的扯皮推诿。因此,听方戈建议打阆中,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直到剑州被流贼攻陷,保宁知府段元济才从逃人那里知道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麻烦。但除了四处求援,什么办法都没有,每日除了去桓侯祠*拜祷,就是坐在府衙里叹气。 保宁府衔接川陕,向为兵家要地,理论上来说,周围有不少驻军。而且,即便北面的剑门关丢了,沿江还有铁山关、梁山关两道关隘之险可依。城南是南津关与和溪关,本也不怕受到夹攻。但,这些只是理论上而已——否则,段元济绝不会这般如坐针毡。 原委还得从两年前那场水患说起。 连续四十多天暴雨如注,随后奔涌咆哮的嘉陵江吞噬了沿途的一切:庄稼、房屋、百姓……县、州、府城里面还好些,毕竟有城墙护着;但城外几百里范围内,开始是一片泽国,等洪水退去则是地狱般的景象:到处是人畜肿胀的尸体,不少甚至挂在树上,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一无所有的饥民形同鬼魅流离失所,偶尔更能听到人相食的传闻。 四川素称天府之国,富饶的成都平原粮产颇丰,各府的官仓里都有不少储备,如果及时开仓放赈,流民本可以迅速得到救济,假以时日,妥善安置后,社会秩序的恢复也要不了多久。 官府也是这么做的。可惜,这时候偏偏来了一个好人…… 监察御史屠吉椿(字永年)真的是个好人:两袖清风,铁面无私,不畏权贵,心系百姓……屠御史个外号:屠官人。这固然有他姓屠的原因,顾名思义,被他拿下的贪官污吏也绝不在少数——每到一处,少者三五人,多者十余人,众官都是闻风丧胆。 但屠御史有两个缺点。 一个是无条件地偏袒穷人。只要有了纠葛,不管是民间诉讼还是民告官,只要案子被屠御史知道,不管有理没理,又老又穷的那个肯定赢。对此,屠御史振振有词:就算他不占什么理,可你看他穷成那个样子,富人嘛,吃点亏也不损大体,就当救济了,怎么了?圣贤书的“老吾老、右吾幼”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另一个缺点,就是读死书,认死理,一切行为标准都按圣贤书上的来。 听到嘉陵江水患的消息时,正要到四川上任的屠御史刚刚行船到重庆府,闻讯也不去省府成都了,二话不说就要北上。暴涨的涪江拦不住屠御史救民水火解民倒悬的决心,弃舟登岸,快驴加鞭……嗯,就是快驴加鞭,监察御史地位高,品级低,只能骑驴,一路向北。在清居山附近,顺庆府(今南充)的远郊外,屠御史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场景:一个老妇人架起一堆火,火上烤着一个婴儿的尸体,老妇人边烤边哭边吃! 几乎崩溃的屠御史当然立即令人将老妇人拿了,正要下令就地正法,老妇人的呼号却让他改变了主意:“这是我的孙子啊大人!儿子媳妇都死了,孙子也刚刚饿死了!如果我不吃,定会被他人刨出来吃掉的啊……” “为什么不放赈?地方官是蛇蝎么!”满腔怒火的屠御史驴不停蹄地星夜北驰,天蒙蒙亮时,终于远远望到了顺庆府的南城墙。 远处有一大群人在拥挤着,不知在抢什么。 尽管肚子很饿,但清脆的开道锣声代表了朝廷和官府无尚的威严,人群呼啦啦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屠御史看清楚了,一排十几口大锅在冒着蒸腾的热气,旁边是一群持刀的兵卒在维持秩序。 “嗯,原来是在放赈呢。看来这顺庆府的官应该还可以,昨日所见,可能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唉,罢了。”屠御史心里刚刚稍感安慰,但等来到近前细看,不禁再次勃然大怒:饥民都跪在道旁,身旁破碗的米豆杂粥里,沙砾肉眼可见!屠御史来到那一溜大锅旁,用木勺搅了几下,舀起一勺:没错!粥里确实掺了不少沙土粒! 哼!你象征性地放赈,却往米豆里搀土——然后便可上报核销中饱私囊!愤怒的屠御史铁青着脸挥挥手,扬鞭入城,直奔官仓。一进门便亲眼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官服的家伙在指挥着皂吏们把整袋整袋的大米往地上倒,旁边有人在用木锨向米堆里扬进沙土!红官服的旁边是一个身穿蓝色官服的家伙——好啊!一个知府、一个通判,你们这等狗官竟沆瀣一气!本官受天子之托,查的就是你们这等贪官! “来人,给我拿下!” 没等他们明白过来,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狗官便被按倒在屠御史的脚前。 “巡按大人容禀……” “哼,还想狡辩?本官亲眼所见,岂能有假?给我批颊!狠狠地抽!” 跟班脱下鞋子,用鞋底一通大嘴巴子把两个狗官抽成了口里只能呜呜作响的猪头,满地牙。随后屠御史吩咐了跪在地上的皂吏们几句“天日昭昭”的大道理,扭身去了府衙。正在城北监督放赈的知府同知闻讯赶来,屠御史也知道,如果此刻把所有官员一网打尽,百姓们都得饿死,于是吓唬了他几句,然后继续北上。 到最后,屠大人亲自坐镇保宁府一个多月,强行平抑了高昂的米价,亲眼看着秩序井然,方才心满意足地去了成都。 可惜,屠大人并不知道,保宁府和顺庆府已经烂得几乎不可收拾。 程西是西充丰乐人。闹大水时仗着身强力壮总算逃得性命,后来和一些劫后余生的家伙们聚在一起,总共有百十人。大水过后,野菜、蛇鼠等什么都没了,大家伙吃树叶、啃树皮,甚至吃死人,眼看要饿死时,总算挨到了官府放赈。粥里有不少沙土,但饿极了的人谁会在乎这些?每天早晚两次粥,性命总算能保住了。屠御史在阆中南门外见到领粥的饥民里面就有程西。 等那个骑驴的大人离开的第二天,再领到的粥显然好喝多了,一粒沙土都没有,里面还放了盐,那一丝丝的咸味简直能顺着舌尖一路沁到心里,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然而程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帮人这回真的可能要饿死了! 跟始终生活在阳光下的屠大人不同,程西从小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所以,他知道,无论多么光芒万丈地耀目,阳光永远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发生的事情,才会决定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粥里有沙子,这是知府大人的好意,只有真正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而且真正关心百姓生死的父母官才会这样做——因为从知府同知、通判、判官、县太爷、县丞、主簿、班头、皂吏、民壮……这一路下来,每一个层级对下一级都拥有绝对的权威与权力。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豆子,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如果里面掺了沙土,那些坐拥巨大权力的老爷们可能看不上眼,下面有心想贪一些的家伙们能力有限,拿也拿不了多少,无论如何,总会有一半左右能落到饥民的肚里。 这些,便足够能让人活下去! 等程西吃到十足的美味,他便知道,这一刻,确实有阳光照到了自己栖身的这个角落——但同时程西也知道,要不了多久,阳光便会移去,而自己,绝对等不到享受阳光的再次沐浴便会悄无声息地、悲惨地死去。 果然,美味的咸粥只持续供应了四五天,然后就由早晚两次变成了每天一次。这时候程西听说那个大人已经去了保宁府。 每天一次继而变作时有时无,粥里也不再有咸味,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城南的粥棚是最后一处断粮的,此前他处的饥民口口相传,全跑过来,已经聚了小两千人。连续三天不见放粮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进城吃饭去啊”,程西就被人潮裹挟着冲进了南充城。 疯狂的人群冲进所有房屋,抢劫了他们能见到的一切。 官兵来了,于是一场混战,到处都是死人。 等程西领着众人从北门逃出来,南充城里的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南充成了白地。 “去篷州(今蓬安)吧。只有城里才能找到吃的!”程西带着剩下的几百人杀向北面的篷州。 篷州里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不过这火却不是程西他们放的,而是城里人自己闹出来的乱子:屠御史见到城中米铺的粮价竟高企到三两五钱一石,又怒了! 抓了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奸商,强行把米价限定到一两以内……然后,见无利可图,再也没有粮商向蓬安贩米、城里原本有不少存粮的富户们也不再肯把家底拿出来贱卖……再然后,城里开始饿死人了! 屠御史眼里的秩序井然,只是亲眼见证了南充知府前车之覆的段元济,动用了手边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在御史大人眼皮底下勉强维持着而已,而屠大人见不到的地方,早已经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等屠大人意气风发充满自豪感地地离开保宁去成都府不久,程西的那伙饥民已经在蓬安城南的凤皇山里建起潦草的营寨,一年多便渐成了气候,时不时越过府境到保宁府的南部(“南部”既指保宁府南,也是地名,就叫南部县)抢一把,人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余众…… 防这些人越境抢劫段元济已经头大如斗了,张虎再扑过来,可怎么应付? *张飞在阆中被部下张达、范强所杀,头颅被二人所挟欲投东吴。途中闻吴蜀已然议和,乃弃其首于江。后为渔者获,葬于云阳,尸身葬于阆中张飞墓,并建祠纪念。明永乐间以铁铸张飞武像立于墓亭,成化年又建“万人敌”楼,召其武功。段元济便是到此拜祷。 【六日停更。读友们多推荐,欢迎转发。】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保宁 第一百三十六章保宁 方戈当然早就知道保宁南边的程西这帮人。如果方三槐还在领军,利州卫的这些兄弟该早就被调过去戡乱了。可惜,义父前脚进大牢,后脚程西就在南部县大抢了一把,而方三槐的罪名是“谋反作乱”——换成任何其他罪名,文官们还能让其“戴罪立功”、有这法。按照《红楼梦》里面的解释,“直”做“入”讲。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道理:“直”是“值”的通假字,当“卖”讲。 章节目录 一百三十七章 夹攻 一百三十七章夹攻 张虎的人马开过来,并没有立即组织攻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战斗如出一辙,战兵和辅兵……哦,好吧,裹胁的百姓们,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现场打造各种器械。 张虎跟关盛云一样,都是边军出身,以前主要的假想敌是马背上的蒙古同胞。勇武没得说,带十个人就敢驰骋几百里生擒叛军首领。但说到攻城战,除了爬城墙需要架梯子、敌前冲锋要推个楯车等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其他一概不懂。而方戈是正儿八经的内地官军,自小长在营里,论骑马砍人的野战肯定比张虎逊了不止一筹,但颇知守战,知守便知攻,攻城器械什么的都了解个七七八八。不过,方副帅——嗯,张虎自封了大帅,第一个率了差不多同样数量正规军来投的方戈自然而然地成了副帅——也只是命令制造大量云梯,除此以外只是象征性地做了几部城门撞车,其他啥都没做,面对阆中巍峨的城墙,方副帅仿佛胸有成竹。 保宁府北墙和东墙上的守军胆战心惊地看着城外铺天盖地的“贼众”:绝大多数是布衣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混杂在一起,稍远些是戎装的贼兵,中军设在城外三里左右。少数百姓搭了窝棚栖身,显然,这些是炮灰军里的小头目。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不少人在挖围城沟,以阻止城里可能发动的逆袭。挖出来的泥土混了树枝枯草被装在麻包里堆在左近,攻城时会用来填壕。这是标准做法,袋子装满了土会很沉,背着跑不快——攻城时将领们才不会在乎会死多少掳掠来的百姓,但死尸太多阻住了路则会贻误战机。也有很多人在远些的山上砍树,一天多的功夫,原本郁郁葱葱的小山就变得癞子的脑袋似的,露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黄斑——段元济虽然下令坚壁清野,但周围全是山,实在烧不过来,也不能烧,否则保宁城就会陷在火海里,不用等贼人来攻了。 苍溪知县王超这阵子干脆住在北墙上——虽然有段知府的命令罩着,但言官们可不是吃素的,败了固然是死路一条,只要打胜了,就一定有人会跳出来各种骂,连知府大人自己都铁定会被喷个满头狗血……理论上,骂归骂,只要打退了贼,朝廷一般不会把你怎样,但言官们的骂是给圣天子听的,人家吃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这碗饭!万一圣上觉得哪句骂在了点子上,心里对谁有了成见,那以后仕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有个好表现,将来分诉起来才能让圣上心里别留下啥坏印象。 王超能躲来府城,自己却不能跑去成都,无路可退的段元济每天也都会过来忧心忡忡地张望上一两个时辰。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三天,墙上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对面摞起来几百部云梯……然而,惨烈的攻击却迟迟没有开始,贼人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守军没给丁壮们发武器:他们的任务是投石——需要体力,而且相对来说危险性更大。军官们再三强调:等贼人来攻时,一定要探身投石,哪个怕死的杀材敢隔着墙垛乱扔浪费石料,一定也会被当作石头扔下去!不用兵卒们相逼,宁阿虎和不少苍溪的丁壮们日日夜夜的守在墙上,瞪大了眼睛在远处虫蚁般忙碌的人群里努力分辨着自己的亲人。自从大声呼唤亲人名字的一两个丁壮被守城军官毫不留情地砍倒,没人再敢发声,但雪亮的钢刀和激飙的鲜血阻不住一双双充满企盼的目光。 出人意料地,战斗率先在南部县打响。程西的几千乌合之众,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打了鸡血般地扑向南部县城。 隔壁顺庆府的篷州已被这帮饥民洗劫过许多次,城墙都被扒出好几个大大的豁口,完全失去了保护功能。不过,居民们也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如果贼人来得少,大家便聚在几个高墙大院里拼死守护自己那点宝贵的血汗粮、如果来犯者人多势众,则干脆扶老携幼地逃向北方的旷野,最远的甚至能一路跑到保宁府南部县的城郊。程西这些人跟百姓们耗不起: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带走,能找到的草席瓦罐等“宝贝”一次比一次少。拆院墙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不消一刻便会饿得前胸贴后背,谁都不会费那个力气,最多不过就是气急败坏地放上一把火。很有意思的是,时间长了,双方竟产生了一种默契,放火变成了不满情绪的某种表达:通常都会选择某个独立的房舍,火势不会像南充城那般蔓延开来——真把这里烧成白地,百姓们活不下去彻底逃散一空,便破坏了这种奇妙的共生关系。哪怕有哪个百姓逃得慢被撵上,一般而言也仅仅是被抢走食物,极少闹出杀伤人命的事来。在野外过上两三天,耗到程西们垂头丧气的离开,百姓们便再次扶老携幼地回来,提心吊胆地等待下一次大王们的卷土重来……像极了草原上食草动物与掠食者的周旋。周而复始。 这次程西们倾巢而出,挑着扁担拎着麻袋,独轮车里推着老的萝筐里背着小的……这番景象可把篷州的百姓们吓坏了:看样子山里不知遭了什么大灾,这是彻底不过了的架势啊! 逃吧! 没想到,几千饥民竟直接穿城而过,几乎没在篷州县城做任何停留,尾随着北逃的百姓们一路向南部县涌来。 逃灾的百姓们都随身带着自己的大部分家当,时间一长,哪里跑得过那些只拎着木棒锄头领头追赶的家伙们?而且程西这伙人简直是孤注一掷,饿极了就随便在哪里刨坑垒灶生火做饭,吃完了一抹嘴,也不再管炉灶,站起来继续向北走、后面的直接往尚有余烬的灶里塞两把柴,或烤或煮,匆匆吃两口也是拔腿便跟上……两天后,终于有百姓被追上了。 出人意料地,饥民们不仅没有抢劫,反而热情地招呼着:“来嘛,搭个伙嗦!一起去南部耍耍,那里有堆成山样的大米,肚皮敞开了吃噻!” 南部的守军见过许多次逃贼灾的百姓,一开始也没在意:大部分百姓们在郊外盘桓两天也就都回去了,少数年轻人会顺便进趟县城逛逛开开眼界,不过最多一两日也还是会离开——篷州那里至少还有房子住,总比露宿南部街头好得多。等觉得这次事情不对劲要关城门,已经完全阻不住源源而至的人群了:程西领着几百有武器的“战士”要么推车要么挑担,混在最前面的难民队伍里,直接涌进南部县城的南门。 如果是真刀真枪的打,这几百号人绝不是守军的对手——抛开战斗经验武器装备什么的不论,单单从人数上来说守军便有几倍的优势。然而,这帮人的任务只是抢门,南部是个小县,没有瓮城,几百人都挤在狭小的南门洞附近,再多的官军兵力也施展不开。南门外旷野里成千上万的流民,每一个都不要命的向城里面挤进来,最早混进城的那些人再放上几把火……不明就里的守军一下子就崩掉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发生什么像样的战斗,南部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丢了。 南部知县周峻见机得早,收拾好细软,被溃逃的守军拥着一路逃向南津关。虽然《大明律》明确规定地方官有守土之责失土论死,周知县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可是为朝廷、尤其是段知府,立下过汗马功劳!屠御史停留在保宁府期间,南部县曾经发生过一桩事故:一个保宁府的富户逃水灾,马车一路狂奔在县城当街轧死了一个小娃。马车绝尘而去,娃儿爹娘找不到肇事者,恰逢屠大人过来,当然要面陈冤情——这不是明摆着给知府大人脸上抹黑、给大人找麻烦么!所以,尽管太祖有百姓可以告官的祖训,周知县也有的是办法:隔三岔五的每每在夜里去他家哐哐砸门“体察民情”兼声色俱厉的“晓以大义”,更安排了皂吏民壮“严加看护”——不打不骂,但你走哪里都有人挡路……最后硬是把这事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有这样赤胆忠心的功劳垫底,周峻丝毫不怀疑知府大人会保下自己。 南津关与和溪关是扼守保宁府南门的两道雄关。既然号称雄关,自然是比有高墙的城池还要难打得多。不过见到南部的溃兵,守军们依旧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城北来了几万贼人,现下南面的南部县也落入乱民手里,溃兵们为了遮掩自己的胆怯,有鼻子有眼地说乱民们足足有两三万、甚至五六万之众……守军们承平日久,不少人这辈子压根儿就没打过仗,听闻贼人竟有这许多,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嘀咕。 不过,大家的惊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保宁府调来了援军。 援军不算多,才两个步队。听口音不像本省人,陕西腔很浓。不过也没啥奇怪的——这个时代,卫所的农兵大都是本地人,而野战军的兵员里则有太多犯了事充军的好汉,哪里人都有。两个队官都有保宁府的腰牌,而且所有人的言谈举止,处处透出朝廷官军的做派——这些细微的差矣无处不在:从对待军官的下意识的态度,到作息的习惯,再到走路的步伐……只要是营伍中人,一望便知,这些假冒不了。尤其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场,单独一两个人还不是很明显,一列队你便马上知道,这些都是军中好手,全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守军大都是军户,抡锄头比拿刀熟练得多。因此,每个关虽然只分配了百来生力军,立刻成为众人的主心骨。莫看两个队官都是把总衔,但别说千总,就是挂游击衔的守将跟他们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周知县问了他们几句,不过两个把总都不识字,只说原本是龙安府青川所的守军,奉了都司府的命令被调去顺庆府剿逆,因为过境保宁,上面就发了腰牌。大军沿着小潼水陆续南下,原本计划要在篷州集结。他们两个步队在柳边驿得知南部已失,于是直接开到南津关与和溪关等待上级的进一步命令,在此略作休整,得到新命令后就要开拔。 周峻只是个知县,连本府的事情都不可能全然知道,何况四川都司府与邻府的军事部署。不过按照常理,段大人一定会向成都府请援,都司府调动本省兵马直捣贼巢没什么好奇怪的。虽说是误会,人家不是保宁兵,可既然天降神兵相助,周知县岂肯轻易放他们走?巧舌如簧的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他会亲自负责对上峰解释,而且保宁府利州卫那里急需人才,只要立下战功,定会让段大人出面,以后干脆就留在保宁府吧……两位起先犹豫着不肯答应,周大人急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大不了报个战死,领过抚恤后改个名字直接做千总!说好说歹,末了儿又每人塞了足足一百两银,两位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周大人深谙只要得寸便能进尺的道理,趁热打铁地亲自挑了十名看起来最精干的士兵留在自己身边做护卫。为了让护卫们卖力,周知县打开银箱当场给每人发了十两见面礼——普通兵卒哪里见过这许多白花花的官银,看着这帮家伙垂涎欲滴的眼神,周峻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十足的保障。 章节目录 一百三十八章 陷关 一百三十八章陷关 次日清晨,南方地平线的尽头依稀冒出一些蠕动的小黑点:程西这伙乱民陆续出现在南津关守军的视野里。 关上的守军们紧张起来,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小声窃窃私语着。新来的把总王彪面沉似水,手扶着刀柄站在关头上向远处冷冷地望着。身后立着两个亲随,腰板笔直,背上都斜挎了步弓。周峻和南津关守将,记名游击汤众也在关墙上,见此情形,下意识地向王彪凑靠过来。 “王千户,”周峻的称呼已经用上了新官职,“本官可全指望你和兄弟们啦。” “请周大人放心。卑职有数。”王彪答着话,眼睛没看周峻,还是盯着几里外逐渐逼近的人群。 “王兄弟,不怕你笑话,俺没打过仗,这好多贼人,咱有把握吗?”汤众口里小声说着话,也期待的望向王彪。 “汤大人放心。周大人也请放心,这不过是一伙流民。可惜王某带的兵少了些,若是老吴不去和溪关,俺们两个队开了关门直接迎头杀将过去,”王彪抬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晌午时分就可以收队了。这等家伙,某刀下杀得没有一百也总有七八十了。” 周、汤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眼神相接,同时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王彪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周峻:“周大人,卑职有个把弟也带了一队人。在柳边驿分开后就没再见他,想是末将来南津关,他径直去了保宁府。某和老吴在这里,保宁那边料他也没甚么事了。倒不如某派人把他叫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否则,这白捡的功劳硬是没他份,却显得某和老吴不仗义,他也不会依哩。”说完,扭头又对亲随吩咐道:“给老吴报个信问问!” 两名亲卫应了一声,摘下步弓,各自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鸣镝,先是在嘴巴上轻吹了下确认小孔没有被堵住,随后引弓搭箭,一先一后,两支响箭尖啸着冲上天际。 周峻有些不放心:“大敌当前,怎么王千户还要分兵去叫人?” 王彪应道:“叫人哪里用许多人?某派一个果足够哩。贼人磨蹭到关前怎么也要近午了,等下把他叫来……”说着话,嘉陵江对岸也传来响箭破云的尖啸声。王彪停住了话头侧耳听了听,裂嘴一笑,“三声。老吴也是这意思哩。” 汤众插嘴道:“这响箭啥意思?” 王彪道:“贼人不会过江,肯定是沿着江岸直奔咱们南津关。某若发一响,便是告诉老吴,等某出击后他渡江截断贼人后路,他会回一响。某发两响,意思是某这里有两个队出击——老吴知道某要叫上把弟,他回三响,意思便是三人并肩子立功哩。” 汤众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手指却碰到铁盔,讪讪地扶了下遮掩尴尬,咂舌道:“好厉害!几声响竟能传递这等讯息!” 王彪笑了笑:“寻常事,没甚稀奇。战场上乱起来谁也不见谁,全靠发个响联系。俺们几个搭膀子久了,彼此都熟得不得了。”随即转向周峻,“周大人,等下某和把弟一起杀出去,您大人和汤大人守定关门就好。劳烦预备些吃食,兄弟们回来肚里都该饥了。首级功全凭大人看着赏,大人答应某几个的事,全仰仗大人哩。” 周峻暗想:自己和守军都不需要迎敌,放几个外府煞神出去跟贼人拼命便可坐收破贼大功?这便宜可占大了!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回到:“如此甚好!王千户放心。” 王彪一抱拳,转身下令:“李松,你去保宁府找四眼狗。刘四,你下去把着关门等某命令。大家都做个记号吧!”二个果长领命,率部下了关墙离开。 这队的兵卒们纷纷掏出绿色的布条相互往身上绑,王彪对大惑不解的周、汤二人说道:“一会打起来会乱得很,几百人难保都认得谁是友军,做个记号,莫砍错了人。”这话让周、汤二人又开了眼界,汤众急忙大声传令道:“认清绿布标记,这是友军,误伤的也要砍脑壳!”说完话回过眼神看到王彪的兵,再偷偷瞟一眼自己带的那帮人才意识到这话有毛病——凭自己这些手脚都在哆嗦的手下,能伤的了那群虎狼么? 守军中一阵骚乱,大家都在身上乱翻,希望能找到类似的东西给自己多加一道保护。可仓促间谁没事会带那东西?此时,程西那帮乱民走在最前面的已经到了关前三里左右。 南津关紧傍着保宁南门,不一会,果长李松的小队便来到了保宁府南门前。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什么四眼狗的——此刻已控制了和溪关关门和城楼的吴大壮外号就叫四眼狗——李松是来抢南门的!因为前面有南津关挡着,保宁府的南门一直没关,城门官验过腰牌,听说前面关上下来的这队人是过来协防接应的,自是喜出望外,拍着李松的肩膀一个劲地说打完仗就请他大喝一场。 王彪和吴大壮都是张虎最早带的马兵。十个人千里亡命一路下来,水土不服病死俩战死一个,还剩下七位。此刻一个叫牛有田的做了营官,其他六人也都已是各带了一个步队的把总。按照张虎和方戈、程西几人预先商量好的计策,张虎和方戈的主力堵在北面,战事由程西率先在南面发动。不过凭程西的几千流民百姓,别说保宁府,连南津关都绝对不可能打下来,所以王、吴二人领命,用路通弄到的腰牌骗过守军,不止要替程西开关,更要一鼓作气拿下保宁的南门。随后程西率众在城里捣乱,再全力配合王、吴二人打开北门…… 部分因为这个缘故,方戈便没造什么攻城塔楼辒辒车之类的复杂器械。另一个原因是,反正造出来也别指望没有任何训练和纪律约束的百姓们能用——大型器械需要几十甚至上百人合力推动,这种工作通常需要辅兵完成。辅兵们由于对皮鞭军棍等种种酷刑日积月累的恐惧感,下意识服从命令成了习惯,再加上有基层军官现场用刀逼着,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会冒着守军城头倾泻的火力向前缓慢地推进、而百姓们则不然,他们固然会由于惧怕刀斧加身在一开始推着走,一旦进入城头攻击范围,见到周围同伴的惨死,百分之百会四散奔逃,把塔楼里的战兵们扔在敌人的攻击之下,宝贵的战兵们便会如被囚在棺材里一样必死无疑! 方戈对拿下保宁府信心十足,甚至连观察城墙上指挥布防的土垒都堆得很潦草。 程西混在饥民队伍里,已经逼近了南津关墙上守军的射击极限。随着墙上刀枪反射的光芒越来越耀目、守军的面孔逐渐清晰可辨,人们心里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脚步便明显慢了下来。见此情形,守军们的士气陡然高涨,一个个挥舞着兵刃,对下面的人大声叫骂,用一切恶毒的话语掩饰自己刚才的胆怯。弓兵们则从箭壶里抽出羽箭搭在箭台上准备射击。 王彪的战兵们已在他身后列好了四路纵队,二十名枪兵拄着长枪,刀盾兵的圆盾都背在背上,刀也都在鞘里,除了呼吸声,队伍里一片肃静。汤众看看这群人,再扭脸看看自己的手下,两下的对比实在太过鲜明,不好意思地呵斥道:“都给老子闭嘴!有胆的便随王千总出关杀贼!” 关头上霎时安静下来。 王彪对汤众道:“汤大人,莫教兄弟们放箭。这些家伙一下子跑散开,卑职不好追。” 汤众匆匆下令止住了跃跃欲试的弓兵,周峻奇道:“可不放箭……贼们逼到近前却该如何?” 王彪傲然一笑,指着人潮道:“周大人,您看贼人们哪里有什么云梯?即使到了城下,能抠着砖缝爬上来么?卑职等的就是他们走近些!” 看着最前面的流民已战战兢兢地走到距墙几十步的地方,不等周、汤二人说话,王彪自言自语般道:“不等四眼狗了。发信号!” 又是一支响箭尖啸着刺破苍穹,啸声尾音还没有消失,江东便传来吴大壮鸣镝的呼应。 “备战!”王彪一声大吼,刷地抽出了腰刀。 “锵啷啷。”刀盾兵们左手持盾,右手齐刷刷抽出钢刀…… “啊!” 突然,关门下传来一声惨呼,紧接着,惨嚎声便接连响起。 没等周、汤二人从惊愕中明白过来,王彪又是一声暴喝:“杀!”手起刀落,向汤众斜劈斩下! 汤游击的头颅连着小半边颈项滚在关墙上,双目惊惧地大睁着,至死他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势不妙,周峻转身便跑。一柄长枪从身后斜刺里扎过来,枪尖从大腿正面破肉而出!那个枪兵随即把枪杆一拧,棱形的枪头在肉里硬生生转了个圈,顺势抽了出去,带出了几片碎骨茬儿。疼得涕泪交流的周峻在地上翻滚起来,一把钢刀凌空劈下,周峻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了下脑袋,随即小半截手臂便落在胸前,然后滚到地上。在昏厥过去以前,最后映入周峻眼帘的是自己昨日亲自挑选的一个护卫狞笑着正要劈下第二刀。 “莫理会这狗官,抢关门!”王彪口里吩咐着,率领一组刀盾兵和一组枪兵飞身扑下马道。 早已知道自己任务的其他战兵,各自组成三五人的小战团,呐喊着向墙上目瞪口呆的守军们冲杀过去…… 王彪冲下马道时,听到吴大壮响箭呼应的刘四已放倒了守门官,他那个果的兵卒们同时暴起,大部分人都砍翻了各自的目标,毫无防备的守军正在哭喊着四散逃开。十名枪兵迅速在门洞里组成一个半圆形防御小阵,迟滞可能会遭到的反扑,刀盾兵们有的加入战团,另有几人合力抬起巨大的门闩。 南津关门户洞开的同时,嘉陵江对岸东南和溪关的方向已燃起冲天的火光:四眼狗吴大壮也得手了。 程西领着众人从关门里鱼贯而入,流民们一边与身上系了绿布的“官军”们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用棍棒锄头向那些身上没有标记抱头鼠窜的家伙们打去,相互间还笑骂着:“你娃儿怕个啥子哟,老子早就说么得事了噻!” “快追快追,莫教龟儿子走脱!” 保宁府南面的两道雄关屏障陷落了。 章节目录 一百三十九章 恶战 一百三十九章恶战 保宁府南门,李松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热情的城门官,他在支棱着耳朵听响箭。王彪的鸣镝声很清晰,但和溪关离得有些远,生怕错过吴大壮的回应,那才是发动的信号。作战最要紧的是协调配合,暴起发动的时机很关键——早了,城上的官军会冲下来、晚了,便可能被识破。李松只有十个手下,或早或晚,无论哪种情形都是灭,将领们的亲兵都很能打,但那说的是真正的野战军,尤其是边军。保宁府这里绝大部分都是卫所兵,游击本身平日里就是个地主,亲兵们也都是抡鞭子抽农奴辅兵的工头,没人上过阵。乍一见到这种场面,都吓得裹足不前。如果李松的人再多些,哪怕再多一个果,能把溃卒们多追一小段距离,局面便会完全不同——可惜,因为要护着门,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大家便缩回内门洞附近结阵。见此情形,守军们的胆子略壮了些,在游击的喝骂逼迫下开始从两侧的马道向下一步一步地逼下来,口里也大声呼喝着给自己壮胆助威,有几个还试图把堵更房的那两人阻隔开来。 李松知道,如果被隔开,两个手下的性命肯定就交待在那里了,反正墙上和墙根的狗官军们会一股脑地冲下来,不在乎再多上更房里的那点人,多个人便多份力,还不如撤回来也许能多坚持一会儿,于是扯开喉咙把两人吼回来。更房里的家伙们起初都吓得趴在坑上发抖,听门外没了声息,胆子大点的支起身子张望,有隔窗望见马道上下来援兵的,喊叫起来,众人没来得及披甲,都拿了武器涌出屋,也咋咋呼呼地向门洞靠过来。内墙根的那一长溜帐篷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钻出,弄明白情况便一起相互挤靠着小步逼过来。 此时南墙上的游击也发现了南津关杀过来的程西那伙人,于是又拼命喊叫着组织防守,弓兵们开始将羽箭向几十丈外迅速接近的人群射去。 李松顾不得再回头看援军了,刚刚隔开对面刺过来的枪尖,又一支枪迎面戳来,格挡已全然来不及,咬牙一低头,顺势一摆,索性用头上的铁盔硬硬实实地接下了这一枪。枪尖猛撞在铁盔上,随即被甩头的力量带开,蹭着头盔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刺耳刮擦声。大力的冲击使李松的脑袋里“嗡”的一响,眼前冒出一阵金星,一瞬间整个人都懵了,然而多年边军生涯形成的肌肉记忆使然,双臂还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收,撤回的长枪盲无目标地突刺出去,戳进对面家伙的脖颈里…… 这记下意识的刺击没什么力道,不过枪棱依就撕开了颈动脉,鲜血激飙出来,随着中枪者抛下长枪惊恐地转身试图逃开,把周围几人喷得满头满身淋淋沥沥……这厮没跑几步就瘫倒在地,挣扎翻滚着,颈上喷涌的血箭越来越无力,片刻后渐渐不再动弹。 李松的掌中枪也无力地脱了手,双膝一软,人颓然倒下,幸亏对面被喷了一身血的几个家伙在惊恐地躲避,没人趁机给他补上一记。左右的两名手下急忙拎着长官的双臂把他向后拖开,薄薄的阵线只好再次收缩,除了两个腿上中了枪动弹不得的,全部退到城门洞里,苦苦支撑着——那两人立刻被几杆枪钉在地上,紧接着便被涌上前的乱刀戳砍得稀烂。 官兵们再度逼过来,剩下的三杆枪在门洞里完全没有了挥舞的空间,只能一味地刺击,很快就被削断了两杆。李松斜倚着洞壁,茫然地望向身前的战友们,渐渐恢复了意识,刚刚挣扎着要爬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大口呕出几口酸水,还是拄着腰刀,踉跄起身,嘶吼咒骂着再次挤入了防线。 南津关到保宁南门只有几十丈的距离,可惜程西这伙人都是百姓,见到城上射下的羽箭把同伴钉在身旁,绝大多数人惊惧地呆望着城头,吓得双腿打颤迈不动步子,不仅阻住了后面的人,连自己也更是给城头的弓手提供了绝佳的射击目标。 王彪一开始领着兄弟们沿着关墙两侧追砍守关的官军,生怕他们缓过劲来来一次反击。他非常清楚,休看那些百姓们现在咋咋呼呼的样子,只要前面几个人被砍倒,后面的一定会四散奔逃,所以,绝不能让守军有喘息集结的机会——也因为如此,这队拥有丰富战场经验的劲卒反而落到了百姓们的后面。 等大批百姓涌进南津关门,官军再也无力扭转局面,王彪才注意到在保宁南门前裹足不前任由城头守军打击仓皇躲避的百姓们。同时,他也看到了黑黝黝门洞里剧烈晃动的几个小小人影——这意味着李松那果人的处境岌岌可危! 王彪用吃奶的力气吹响了哨子,散开的战兵们闻讯立即放弃了追砍的目标,向哨音处集结,见百姓们或蹲或趴不知冲锋,口里纷纷喊着:“杀材们向前跑哩!墙下安全!”脚下大踏步向门洞逼过去——为了保持体力,披甲冲刺的极限也就二三十步,再远些便只能走,不能跑。 身边的一个兄弟又被一杆枪戳中肩胛。幸亏对面的枪兵是个新手,胆气不足,枪头入肉也就半寸左右,否则这条膀臂就算废了。饶是如此,小小的防线又向后退了几步,眼看要被逼出门外了。 并肩站在土垒上的张虎和方戈先是注意到北墙上一阵骚乱,随后便看到远方天际那缕依稀的烟尘,于是他们知道,和溪关的吴大壮得手了——按照事先的计划,打下保宁后,南津关作为防御南方的屏障,要尽可能完好地保留下来、和溪关在嘉陵江东,重要性差了些,太远了,声音无法传递讯息,火势就是总攻的信号。 方戈转脸望向张虎,见后者点点头,于是发出了攻击的命令。 负责填壕打头阵的百姓们在兵卒们的逼迫下,扛起装满沙土的麻包向护城壕跑去。张虎的百来个兵士拎着刀枪在墙上羽箭射程之外拉出一道督战的散兵线,更有十几个甲骑在快速来回穿梭,半路扔掉麻包试图逃开的百姓,被毫不留情地砍杀在当场,不少甲骑都用骑枪高挑着血淋淋的首级往来驰骋,威胁着百姓们把麻包扔进壕里。城头的守军们也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纷纷张弓瞄准,向人群撒下箭雨。 中箭者哀嚎着爬回“己方”的阵线。说是“己方”,没人再理会他们,哪怕是亲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一旁承受痛苦,自己还要扛着麻包再次一头扎入箭雨。 这些百姓本就是用来消耗、阻挡官军的炮灰,张虎才不会为他们费力打造什么楯车,更不会给他们提供盾兵的掩护。相反,为了快速接近城墙,方戈指定了各三四丈宽的五六处通道,每一队百姓都要把麻包投进指定地点——投错地方的百姓依旧会被砍杀。墙上的守军很快便发现了端倪,于是原本散开的弓兵们被集合起来,向这几处集中输出火力。伤亡率立即高了起来,能够毫发无伤跑回去的百姓不到六成,很多人在壕边被射倒,挣扎着掉下去,随着后面麻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很快,这些人便成为逐渐增高的通道的一部分…… 此刻没有民壮们什么事,宁阿龙们扶着墙垛心惊胆战地看着脚下的修罗场,很多人在试图辨认自己的亲人。不过太难认了,蓬头垢面的百姓们看起来都差不多,有时明明看到依稀是自己的亲人,待跑到近前,突然间却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 “阿爹!阿爹!” 立在西侧的肖毛毛突然向墙外探出半个身子,那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把宁阿龙耳膜震得有些嗡嗡作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刚刚投下麻包的佝偻老者转回身,也在向城上看来,见到拼命挥着手的肖毛毛,老者张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了,也作势要抬起手来……这时,一支羽箭疾飞而下,从刚刚张开的嘴巴射入,老者登时被钉在地上,手脚徒劳地挣扎,身体剧烈地扭动着。 “阿爹!”肖毛毛发出鬼哭般的嚎叫,拼命捶着墙垛,脸上涕泪交流,“阿爹!阿爹啊!”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血丝般瘆人。 突然,肖毛毛的呼喊戛然而止,前胸冒出两寸多长的一截刀尖。血,慢慢地从伤口周围沁出来,洇湿了破烂的衣服,在胸前扩散开来。肖毛毛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咯咯有声,憋在肺部的空气终于冲破了喉咙里鲜血的阻挡,噗的一声随着气流喷溅出来,面前的墙垛星星点点被染红一片。 “惑乱军心者杀无赦!”垛长边厉声喝着,边抬起腿蹬着肖毛毛的后腰从他身上拔出刀,在颓然软倒的尸身上蹭了蹭血迹,然后命令旁边的兵士:“把头割了,尸体先放一边,等贼人冲过来便砸下去!” 肖毛毛成为今天北墙上的第一个死者。 宁阿龙知道,肖毛毛绝不会是唯一一个。 今天会死很多人。 宁阿龙想活下去。宁阿龙更想能见到弟弟,最好让阿虎能活下去——哪怕自己死掉。 只要阿虎能活下去。 莫看阿虎才十二岁,已经很懂事了。 阿虎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可好看了。 【六日停更。拜托多投推荐,欢迎分享、转发。】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章 破敌 一百四十章破敌 看明白李松这里抢门的只有几个人,官军们胆子顿时大了起来,逼上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每个人都在大声咒骂、呐喊着,向前拥挤着,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威武凶狠些。地上的几具尸体已几乎看不出人形,每个涌上来的官兵经过时都会砍上几下,让自己的兵器沾上血迹,更有不少家伙干脆把血涂抹到自己身上。这可是战后讨赏的依据——周遭那么乱,你说是你杀的?俺还说是俺杀的噻!反正只要兵刃上有血,再不济也能讨到手一二两银! 连同李松在内,这个果此刻勉强还有战斗力的只剩六个人了。与其说是战斗,毋宁说左支右绌的抵挡倒是更贴切,六人已全部被压缩在内侧城门口,仅仅几步之遥就要被挤出城外了。两个负伤倒地的兄弟半趴半卧在几人的脚下,在人腿缝里用刀抽冷子向外捅着——未必真能捅到狗官军的小腿,但总能让前排的家伙有些忌惮,身前兄弟们的压力便会小些。倒不是这些人有多么悍不畏死,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形下投降便是死路一条,那么多狗官军都等着拿首级去换赏钱呢——假设双方调换个位置,自己也必然是一样的选择。所以,想要活下去,坚持,是唯一的机会。 李松一直没从头晕脑胀中恢复过来,现在的战斗,一半靠意志,另一半靠的是多年职业军旅生涯形成的肌肉记忆,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遮挡。双臂越来越无力,手里的刀越来越沉重,对面狗官军的丑陋面孔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嘈杂的喊杀声似乎逐渐静下去,整个人仿佛在虚空中与无形的对手徒劳地撕拼着。倒下,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就在眨眼之间…… “啊!” 耳畔的一声惨呼把李松渐已模糊的意识拉回现实。右边的兄弟突然倒下了,一杆官军后排乱捅过来的长枪歪打正着地戳进其眼窝里。剧痛之下,这兄弟抛下钢刀,双手攥住枪杆颓然跪倒,没来得及撒手的枪兵被这一带扯动向前,撞得前面的人一下子冲到李松眼前,李松想都没想将手中刀向前一递,直插进破旧不堪的皮甲胸口里。李松想抽刀,然而,浸透了鲜血的刀柄滑腻腻的竟脱了手,趁着这一乱,其他官兵又前进了一步,左面的兄弟向后一退,被趴在脚下的同袍绊得仰面跌倒,李松左右同时失了掩护,赤手空拳地暴露在官兵们的刀枪前! 完了! “虎死不倒威!”这是不识字的李松此刻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李松听过说书先生讲《杨家将》,这句话最带劲。 “咄!” 面对狞笑着逼过来的官军,李松双目圆睁,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陡然向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孔喷出一声大喝,“老子要睁着眼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李松心里想着,以手作刀,向他们合身扑去! 没想到的是,对面的家伙竟显得惊恐万状返身就逃,连两旁围攻其他同伴的家伙们也纷纷抛下兵器,奋力向后面的人缝里挤去。李松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但马上就被身后一只大手托住。 “好兄弟!歇一歇,余下的事交给俺。”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彪终于杀到了。 捡回了性命的李松眼前一黑,瘫软在地,该王彪大哥应付眼前的麻烦了。 其实王彪一点也不轻松,因为他能指挥的,只有自己这几十个手下。吴大壮的支援压根就不用想:趁其不备杀散和溪关守军,更要追赶到让其彻底失去重新集结反扑的意志散进山里,然后要在各处放火,尤其彻底地烧毁关门、城门楼和墙内的武库,粮库,以及毁掉堆在关墙上的各种守具……百来人能把这些做了已经实属不易,而且,即便一切顺利,等他们再找船渡过嘉陵江,怎么也要下午了;程西那几百勉强算能打的民壮现在跟城南的官军预备队混战在一起,双方都是初上战场的菜鸟,咋呼的凶,真正肉搏接战的少,不过官军们人数虽多,然心里更怕些,态势总算维持个旗鼓相当;南墙上的守军则要靠王彪手里的这点自己人驱散——张虎并非不想多派点生力军,但加上方戈的两个营,满打满算手里只有不到两千战兵,要逼着三万多百姓攻城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跟着程西的那几千老弱百姓则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好吧,别说什么军纪了,除了进城吃饭,他们啥也不知道,涌进城来就彻底放了鸭子,散得到处都是。有当街抢劫的,有抓起什么便不管不顾往嘴里塞的,有躲进民居的,甚至还有被几个稍作抵抗的官军反杀追着往回跑的……能想起来放上一把火制造些混乱,那便是对王彪最大的支持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南墙上的守军和丁壮赶开一段,王彪指挥兄弟们把墙上的守具堆起来点了火,两道火墙暂时能阻住东西两侧可能的反扑,总算稍稍能喘一口气。披甲打了这许久,所有人都累得近乎脱力,王把总扶着内墙垛望着城里混乱不堪的场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大帅交待的抢北门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了——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不同于有明确战术任务并由各级军官监督的部伍,人们像虫蚁一样没有方向地往各个方向钻,眼前的几条路都被堵得严严实实,别说要跨过整个城区完成突袭,连半途都走不到,兄弟们就会被人潮冲散得谁也见不到谁。 “下去放几把火吧。然后回来集合。”王彪只得给各果长下令。南门安全了,外面的百姓还在向城里源源不断的涌来,守军已经远远地逃开,相当一段时间里南门的局面不可能逆转。多点几处火头制造混乱然后再集合突击,能打到哪儿算哪,至于北门,只能靠大帅和副帅的强攻了。 保宁府北门外。 外壕已经填的差不多了,四五处通道已有三几丈宽,另一两处也有两丈左右了。约莫两三百人倒在壕前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伤者更多,粗略看去几乎近千人,弓箭对无甲的杀伤力不容小觑。方戈跟张虎嘀咕了几句,后者先是摇摇头,回头看了继续背麻包往壕边跑的百姓们一眼,随后向城头指点着说道:“再等等,弓兵们刚刚轮换过一轮,都还有些余力。让填壕的再消耗他们一会,过上一两炷香的时候,便很难拉满弓了,那时再上云梯。” 闻言方戈对张虎的敬意又多了一层:毕竟是刀头舔血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边军,勇武放一边,对进攻节奏的把控,真不是自己这种没多少实战经验者能比的。自己只看到通路已差不多打开,但完全没想到要算计守军的体能——至于扛包百姓们的命运,谁也不会去操那份闲心。 又过了一阵,观察到城头洒下的箭雨明显疏落下来,张虎挥挥手,督战的兵卒们把第二梯队的百姓们赶上了战场。 二百来具云梯被百姓们抬着向北墙冲去。除了抬梯者,每一架长梯的两侧都有十来人空手跑着,准备随时替补中箭倒地者。方戈营里的几名马军也加入了督战队伍,刚刚踏上战场的百姓们有不少被惨烈的场面吓得畏缩不前,但来自身边的无情攻击迅速改变了这种情形。因为人群里混了不少昭化和苍溪的百姓,利州卫的马兵们多少还念些香火情,多用兵器的长杆敲打威吓,而张虎的部下们则凶狠了许多,尤其那些甲上已插了几只羽箭的骑手,都在用杀戮发泄着他们的愤怒和恐惧。 墙上的守军立即放弃了对扛包百姓们的攻击,羽箭向抬梯的百姓们当头洒下。这时,张虎派出了自己的两百余名弓兵。每一名弓兵身旁都有个手持大盾的民壮提供保护,大半弓兵躲在盾后,开始向城头进行压制性射击——还有一部分,不时将羽箭瞄向那些安全跑到墙下、缩成一团而不敢竖起梯子的百姓们! 云梯搭得很简陋,大部分就是简单的长梯,只有二三十部顶端安装了滑轮和搭扣在墙垛上的铁钩。等部分云梯靠到墙下,便该牛有田和宁阿龙们上场了。 牛有田的部下们斜举小圆盾遮护着要害冲进战场。当先者身背钢刀,一手举盾,一手攀梯向上奋力爬着,身后是一名提供保护的枪兵,两丈长枪搭在前人的肩头向上乱捅一气,尽量为当先者提供出更多的安全空间——这些都是军中的勇士,爬到垛口,便会抓住稍纵即逝的空隙飞身而上,只要第一个踏上城头并能活下来,便算立下了与斩将夺旗同等重要的功勋——当先登城!这是大功,从此便可跻身将领阶层! “探身投石!探身投石!”城头上的军官们扯破喉咙声嘶力竭地喊着。与大多数人脑中的画面不同,云梯并不是疏落间隔着搭靠在墙上,相反,它们会尽可能的紧密:枪兵们可以相互支援,登墙的勇士们也可以,同时,墙上的防守者反而会因为拥挤而影响效率。 宁阿龙已经抱起第四块石头,向下狠狠地砸去。下面又是一声伴着闷响的惨呼,几乎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扑面而至,不过偏了一点点,在阿龙和身旁垛长两颗脑袋之间不到尺许的空隙里疾飞而过,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通道只有五六处,靠上来的云梯也都集中在这几处地方、墙上的守军大多集中在这里反击,墙下张虎的弓兵们瞄的也是这里。 “兀那贼娃子!”刚刚虚惊了满身冷汗的垛长恶狠狠地骂了句,猫腰从一名死去弓手的旁边捡起步弓,搭了支箭向外瞄去。刚刚抱起下一块石头的阿龙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撇了眼……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阿虎边哭,边在向城墙跑着,身后不远处是一架陷在壕里的云梯:前面的人中箭后绊倒了后面的,失去平衡的云梯一头冲下壕,后面的人收势不住,有几人被带下去,阿虎应该是抬着梯子的尾巴,情急之下撒了手正在跑向城墙。 眼看垛长的手指便要松开弓弦,宁阿龙想都没想向旁一撞,口里喊道:“军爷饶命!那是俺弟弟啊!” 连人带石头的惯性把毫无防备的垛长撞了一个跟头,石头也脱了手,边缘蹭在垛长的腿上。“啊!”垛长痛急而呼,“狗杀材你想造反!”气急败坏的垛长爬起身,顺手操起倚在墙边的钢刀便向宁阿龙砍来。阿龙一边躲闪一边喊着:“饶命啊军爷!那是俺弟弟不是贼人啊……” 暴怒的垛长哪里会听阿龙的分辨——就在刚才,自己亲手捅死一个扒着墙头向下大呼小叫的家伙:想把贼人都招呼过来么?阿龙越躲闪,垛长心中的怒火越盛,大腿外侧火辣辣地疼,脚步一个趔趄,伸手扶住了墙,口里还在骂着,跛着脚向满脸惊恐的阿龙逼去…… 没想到就在这一瞬,墙外冒出半个人头,刀光一闪,扶着墙的几根手指便被斩断,刀刃在墙上击得“叮”的一响,垛长顾不得阿龙,回手向刚刚探出的铁盔劈去。 阿龙知道,等那个贼人被砍翻,下一个便会是自己,没来得及思考,鬼使神差地一扑,把垛长撞了个跟头,口里还是叫着:“使不得啊军爷!”趴在地上的宁阿龙眼前突然落下两只溅满星星点点血迹的战靴,一柄钢刀从脑畔扎下,戳在正在挣扎起身的垛长的当胸。宁阿龙惊恐万状地抬起头,领军突击的牛有田冲他呲牙一笑道:“多谢。”话音未落,挥刀挡开一杆长枪,口里喊着:“人家杀你,便该杀回去啊!”不再理会宁阿龙,向旁边另一部云梯附近杀了过去。 宁阿龙侧脸看着还没来得及投下去的肖毛毛的无头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败了官军,阿虎便能活命、贼人败了,阿虎便活不成了!再也没有了恐惧,捡起垛长的刀,笨拙地挥舞着,口里哭喊着:“乡亲们,别杀咱的亲人啊!”撇了眼城外,再也没看到阿虎的身影,只好跟着牛有田几个向官军们冲了过去。 守墙的丁壮们本就在恐惧的驱使下机械地向城外投掷着,听到阿龙的哭喊,纷纷住了手,被守军鞭打过、杀戮过亲人的几个则红了眼,捡起地上的刀棒转身扑向各自的仇人! 这一段墙外冒出越来越多的人头加入战团,终于,从未进行过面对面白刃血战的守军崩溃了,扔下兵器,转身大呼小叫地逃走…… 牛有田的亲兵队杀下马道,在付出十几条人命后打开了保宁府的北门。 阆中城破。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一章 杀戮 一百四十一章杀戮 这个时代,除非在某种极端情况下,城门丢了,基本就意味着整座城市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连城墙这种最大、最坚固的屏障都被攻克,接下来的巷战中,很难指望人心大乱的守军能够把士气如虹的进攻者再次赶出城池。即使如著名的空城计,司马懿所担心的,也绝不是什么城内的埋伏,而是诸葛孔明通过巷战把魏军拖住,让其他几路蜀军赶过来完成合围。莫说故事本是罗贯中虚构的,即便为真,小小的西城本身也不够司马懿大军塞牙缝的! 城破的守军往往只有两条路:突围,或者投降。段元济和王超都死了——他们无路可去。失土论死,没有川省三司的命令,即使突围成功也是死路一条,更要株连家人,还不如拼得一死为子侄谋个荫勋的前程。王超死在北墙下,是跳城摔死的、而段元济,则是在听到南北门皆失的消息后在府衙里悬梁自经了。 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突围是绝无可能的。嘉陵江在保宁府这里呈u字形水道,府城阆中就在这个u字形的底部,三面环水,只有向北一条路——而张虎就是从北面来的!南面通向南津关的江面上倒是临时用小船和木板搭起了一座简易浮桥,可惜白白便宜了李松的抢门和王彪程西的攻击——否则,南城不仅不会丢那么容易,府城里的守军们都知道自己背水一战的处境,战斗意志也不会崩的那么快。 巷战没什么悬念,既然突围逃命无望,投降保命便是大多数人的自然选择。说到投降,有一种岗位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官仓、官库的守军。只要保护好别让一心求死的地方官破罐子破摔地烧掉、或被乱兵无赖们抢了,这份大礼绝对能换回自己的性命,说不定还能得到些赏钱呢!保宁府几个官仓的守军很有默契,听到动静不对,再望见远处蹿起的火头,二话不说都跑进官仓,闭了仓门登墙据守——这是最保险的做法。官军赢了自然是忠于职守忠勇可嘉、贼人赢了也能谈个投降的好条件。试图趁乱来捞一把的城中地痞无赖们被弓箭放倒了几个后便一哄而散跑到他处趁火打劫,杀过来的张虎的兵卒们也得到了严厉警告,直到一马当先的牛有田拍着胸脯作出承诺,厚重的仓门轰然而开。不过牛有田此时最要紧的工作是砍人,因此每个仓只安排了一个果守门,防着自己的乱兵们闯进去抢劫破坏,踩着桌椅梯子在几面墙头守仓的主力还是原来这帮人。 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发生在银库。等仓门打开,牛有田才惊奇地发现,所有库兵都光着屁股,墙头上跟自己对话的那几个小军官也是赤身只,粗略估一下足有一千多领,但锈成了一坨一坨的。段元济和那些挂了武官头衔的世袭地主们以为是废品,守军们便只好穿着被耗子啃过的破烂不堪的皮甲或被蛀得千疮百孔的布面甲应战,然后被一刀戳一个窟窿。 货卖识家。这些锁甲在张虎眼里可都是宝贝!淋过油静置了一日,让人搬到城墙上向下摔,锈铁疙瘩便全部散开了。挑出完整的,塞进木桶里,再装上半桶江边的河沙,叫百姓们在城里街上推着走!半日下来,细沙把外面的铁锈打磨殆尽,拎出来便是亮晶晶簇新簇新的好甲!剩下的,把完好的部分取下再连到一起,八百多领好甲到手! 城中的惨象不用说了,利州卫的兵卒多是抢劫强奸,而张虎这帮陕北边军们则没有任何香火情的顾忌,遇到百姓的反抗往往是兜头一刀。然而,祸害最大的,却是那些从陕省被一路裹挟而来的炮灰们,不久前还是与眼前这些城中居民一般无二的待宰羔羊,经历了九死一生,很多人在疯狂地报复,向比自己更弱小者变本加厉地疯狂施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补偿他们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 投降的守军被集中到江边。各库的库兵们早已算自己人,自无性命之虞,此刻都聚了来看热闹。杀人,是很受欢迎的节目,观众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挤不上前的人们纷纷爬到树上或房顶上。场面越是血腥、越是惨烈,观众们便会越兴奋。一场屠杀,不仅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自己的悲苦,他们更会津津乐道好久——同理心是近代文明的产物,此时全球各地的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如果说有,也是在天朝——所谓“君子远庖厨”么,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但很吊诡的是,千奇百怪的种种虐杀,无论对动物还是人类,这里也最多。 监斩官是李松。 让他和兄弟们亲手报仇,这算是一种奖赏。 经过仔细辨认,一些似乎在南门附近跟这个果搏杀过的家伙们被拎出来,每个人都涕泪交流地哭喊着冤枉。有被认错的么?当然,肯定有,而且可能会有不少。但没人在意这个,甚至挑人的就是看某个家伙不顺眼而将其拖出队伍的。这些人被单独押在一旁。等下会摆上阵亡兄弟的神主牌,用他们的心肝做一场人祭。 守军中的伤兵被集中在一起,还有身上有血迹的。这都是无可辩驳的证据:如果没有与爷爷交战,你这杀材怎么受的伤、身上又是哪里来的血?同样在南门,用死者血液往身上抹的家伙们倒了大霉。这些人也被集中在一处。 余者便全靠命了。将领们按照职位资历由高到低,都在队伍里巡视一番,看中的人被领出来,要么加入战兵营,要么加入辅兵营,算是在阎罗殿逛了圈,捡回一条命。也有些把总果长开起恶毒的玩笑:先把人领出来,等其悲喜交集地暗自庆幸时,再一脚踹回去……从一开始有人发明了这个游戏,后面的几乎所有人都要津津有味地玩上一回,尽情享受着俘虏们的哭号,而每一个哭天抢地的俘虏,都会让围观的观众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由衷开心的哄堂大笑。 鉴别、挑人等工作全部完成后,注定难逃一死的家伙们在刀枪和酷刑的逼迫下开始在江滩上给自己掘墓。等壕沟足够深、足够宽、足够长,能动的伤兵们哭泣着自己爬进去,他们知道自己是废物,累赘,没人会愿意花费任何一丁点精力在他们身上——如果他们是胜利者,也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对手,这是这个时代通行的游戏规则。重伤不能动的,会被同伴抛进坑里,随后,这些人自己便要跳下去。最后的填埋由刚刚被挑出来的幸运儿们动手,稍有不忍或动作迟缓的,随即便被身后的刀枪搠进坑,与同伴一起接受死亡。 杀戮的最高潮是大剐活人的活祭。以往这种技术活儿都由军官们操刀,今天则是李松和他的几个兄弟动手,九死一生加上血海深仇,没人手软,受刑者的惨嚎声连江对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保宁府,张虎实现了彻底的脱胎换骨:按照军中惯例,第一次系统地设立了副将、参将、游击、千总、把总、果长的指挥链条,又抓来几个秀才文士做将领们的师爷。部伍经过扩编后,拥有了四千战兵、八千辅兵,此外,还有四五万奴隶百姓充当未来填壕的炮灰。此时张大帅的军事实力,除了关盛云部,在整个大明都鲜有对手。 鲜有不是没有。 开心了没几天,本地眼线众多消息灵通的方戈副帅带来两个坏消息: 一、有一股官军从南方逼近。 二、领军的将领叫…… 孙杰! 【欢迎转发,多谢推荐票支持。】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二章 宣慰司 一百四十二章宣慰司 被副将牛有田亲自任命为把总的宁阿龙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弟弟阿虎。单靠阿龙自己,在偌大的保宁府几十万乱哄哄的人海里找个十几岁的小娃娃无异大海捞针,然而,张虎方戈牛有田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野蛮,可以说他们残忍,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有一个共性:恩怨分明。牛有田打发亲兵把救了自己的宁阿虎找来,当场拎给了他一个鼓囊囊的大袋子:里面是白花花的五百两官银!听宁阿龙讲明了事情原委,牛将军挥挥手,亲兵队把命令传遍了全城。不到一个时辰,两百多十几岁惊恐万状哭哭啼啼的娃娃们便被送到府衙的院子里让阿龙认——甚至有从父母怀里强拽出来的……阿虎便在其中。 得知宁阿龙是个铁匠,这可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于是阿龙便成为把总匠人,领着弟弟千恩万谢地去了辅兵营。看着院子里其他可怜兮兮的娃儿们,牛有田心里有根弦抽动了一下:他自己本就是个流浪儿,与几个小伙伴相依为命。一起稀里糊涂被抓到营里做小厮,又稀里糊涂成了战兵,等到成为张虎手下吃香喝辣高人一等的马兵时,所有的小伙伴们里也只剩下他一个了。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便去找张虎商量……不久,这只大军多了一个营的编制:童子营。 吴大壮把和溪关烧成了废墟,又领着他的步队进山抓溃兵,归队时竟带了二三百人回来,于是做了记名游击,配合升了实授游击的王彪、记名千总李松等守南津关。方戈原来的两个营已扩编到四个,北面被段元济放弃的梁山关和铁山关各放了一个,剑门关和广元利州卫那里各放一个。张虎自己扩出来的几个营作为中军,扼守保宁府——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这帮人谁也没想明白。 就在这时,传来孙杰领军来袭的消息。 孙杰本来并不是为张虎来的。 明朝的西南地区,各行省行政区划跟今天有不小的区别。比如藏区,不仅包括了今天的西藏青海,云南、四川也各有一部分。再比如四川,不久以前,播州(今贵州遵义一带)也是辖区。 播州的正式名称叫播州宣慰司。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是土司当家。说是不久以前,意思便是现在不叫这名字了。起因是播州的土司杨应龙叛乱。 有一种说法,杨应龙其实就是当地少数民族同胞。但为了显示自己出身高贵的华夏,硬认了唐朝领军击败南诏入侵者的武略将军杨端为祖。反正这一带他最大,他又是给自己认的祖宗,没强迫别人认,也没人敢说啥。七八百年近三十代人,播州杨家一直是当地的实际控制者。 客观地说,杨应龙真没啥真正的反意,要说他立志推翻老朱家自己坐龙庭,那纯粹是扯淡,充其量,做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是他的终极梦想,仅此而已。万历年间,他还从深山里弄了几十棵千年老树,千辛万苦送到京师,被万历赐了大红飞鱼服,还获得了都指挥使的荣誉加衔。 明朝对待西南少数民族同胞的办法跟以前几个朝代差不多:行省一级设立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司,地方上则倚靠土官,比如宣慰使、宣抚使、土知府、土知县、土判官等等。土官们都是世袭,可以不接受朝廷的迁调,但其合法性则要由中央政府背书:赐给你印信和任命书,这才算数。土官也要承认自己接受中央政府管理,负责保卫边疆、缴纳赋税(地贫人少,象征性交一点)、进贡土特产(这个更重要,显示自己的态度嘛)、维持地方治安等等。在保证中央集权的前提下,土司们有很大的自治权。 各个大小土司都有自己的武装,彼此之间为了争地盘、争水源、争媳妇,或者干脆就是看你不顺眼,总是打来打去。对此,朝廷则是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装聋作哑:反正死的都是你们这帮蛮夷,死绝了我还省心了呢。而地方官们,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没有矛盾也要制造矛盾——大小相制才是管理的精髓。 这杨应龙也是倒霉催的,听说京师的大皇帝身边都是太监伺候,简直太高大上了!您想,为了自命华夏的高贵身份连祖宗都敢硬认,还有啥不敢做的?于是效仿“文明”世界,自己也要弄一帮太监出来!这下可捅了大篓子:太监只能圣天子和王爷们用,你一个黑不溜秋猴子样的土鳖也配?这叫僭越,大不敬!嗯,罪名还是有点轻,不够震撼——那就再往前推演一步:你这厮分明是要谋反啊! 这下事儿大了。 事儿大归大,也不是无法收拾:无外乎剿抚两策。 抚最简单,臭骂一通:“放着好日子不过你特么作死啊?自己撒泡尿照照你长那德行,你也配玩这个?信不信来十万大军把你家祖坟都刨了!滚,回去凑罚款,写个一万字的检讨书!” 剿呢,也不难。因为没费什么力气,地方官一声招呼,这货屁颠屁颠就自投罗网被抓了!这时候也别管他是不是真冤了,反正将错就错一刀把他砍死,再扶一个八辈子轮不到当家的远房亲戚做傀儡,新土官感恩戴德之下必然对朝廷言听计从,这地方又能太平几十年,是这个理吧? 可惜,如果这么顺利,就不叫大明了。 囚在牢里的杨应龙四处打点,重金之下,有高人给他指了条明路:倭国的丰臣秀吉寇犯朝险(错别字),咱那大皇帝的习惯你别说不知道哈,你可以申请戴罪立功啊……万历大皇帝头衔前面有个著名的定语,在历史上能这样称呼的仅此一份,曰:要钱不要脸的万历!一听这蛮夷要领军替自己打仗,不仅不要发饷还自带干粮?二话没说,放人,去吧。朕看好你呦! 逃出生天的杨应龙才不会去呢:我觉得躲山里挺好,那疙瘩太冷! 等万历处理完东北,越想越气:你忽悠朕也就罢了,还一毛钱都没掏?这还了得,往后谁都想占朕的便宜了!给朕剿!于是,长话短说,把杨应龙给灭了。 灭了他以后,尸体运到京师挫骨扬灰,播州宣慰司改土归流:分成两个府,遵义和平越。看看这名字起得多有学问:给朕掏钱这就叫“义”,你要遵、不遵的话,哼哼,就给你平了——“越”地就是前车之鉴! 客观地说,改土归流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个赢了面子丢了里子的败笔。当时的道路环境、生产力都极度低下,设了流官便要派出各级行政管理班子,还要驻军维持秩序。地瘠人稀,完全靠农业税为主要收入的中央政府实际上是要赔不少钱的。而且,千里做官只为财,哪个大老爷是省油的灯?故而层层盘剥之下,一直到清朝,西南叛乱不断…… 但这事说起来好听啊:前朝未达之壮举,远迈汉唐!太厉害了,我的明! 其实此举带来的后果还远不是朝廷要多花点钱那么简单:旁边永宁宣府司的奢家、水西宣慰司的安家……可都在冷眼看着这里呢!别看平常这帮人相互打来打去没完没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是只有汉族人才懂。今天你这样处理杨家,明天会不会这样对待我们? 别琢磨了,给几位剧透一下吧:肯定会! 为啥?因为朝廷里的御史言官老爷们要立功啊! 总体来说,地方督抚们都不怎么想惹麻烦:本来好好的,吃饱了撑的捅马蜂窝干嘛?就算千辛万苦打下来,每天盯着穷山恶水发呆有意思吗?兵事凶危,一个不留神,再把自己性命搭进去(事实上后来的奢安之乱确实死了很多高官),你们就不能消停点、不折腾难道会死么?! 呵呵,真的会。因为诱惑太大了——打下来,实现了改土归流,谁的主意? 咱的啊! 这叫啥? “定策之功”!青史留名! 怎么打? 我呸! 你问我干嘛?找地方督抚啊!他们是地方官,负责处理一切,这等小事都管不好,朝廷白养他们了?找军头武夫啊!打不下来一定是这帮家伙贪生怕死!老爷我只负责振臂高呼:不打就是不爱大明! 督抚们声泪俱下地上奏分诉、言官们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您猜谁赢? 还用猜?当然是这帮家伙啊——他们“大义”满嘴,离圣天子和内阁又近,督抚们的一封折子还没到,他们已经连篇累牍几十份递上去了! 内阁也不会给你担这个责任。大帽子直接扣死人的道理都懂。这帮家伙能混到这位置,一个个精得比毛白透了的老狐狸还狡猾,谁也不会站出来做箭靶子和痰盂。 不过地方大员们也有自己的门道,并不是一味哭。他们都在各显神通地疏通:既然看着非打不可,那就请个最厉害的神仙助阵吧——给内阁的朋友带去银子的时候夹了小纸条:哥们,你明哲保身我理解,换我也这样。但……跟圣上说说,把忠勇无敌孙副帅调过来,这个忙你总得帮吧? 于是,时为副总兵的孙杰便奉令率部溯长江而上,刚刚走到重庆府,便接到了新的军令:暂缓南下,贵州宣慰司那里暂时还没啥异动,先把突然冒出来的巨寇张虎剿了,保护蜀王千岁! 【欢迎转发,多谢推荐。】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三章 计划 一百四十三章计划 接近保宁的,其实只是孙杰派出的善勾机的半个虎翼营和一千辅兵。孙部主力都还在几百里外的定远,与张虎中间还隔着整整一个顺庆府呢。 倒不是孙杰消极避战。接到军令时,部队正在渝城旁的佛图关休整,准备两三日后继续登舟沿江西进,直抵此行的目的地泸州——从泸州顺纳溪水南下,过了泸州卫便是奢崇明的永宁宣抚司、再向南不远就是安邦彦的水西宣慰司! 普市所、摩尼所、赤水卫……一系列军事要点都在这条近乎笔直的沿线上。来的这一路上,孙杰一直在盯着各种舆图看,虽然都不怎么精确,但也足够让他对大致的环境了解个七七八八。孙杰有信心:即便情况真的恶化到不可收拾,只要西面的镇雄府、乌萨府(今威宁彝回苗自治县),东面的遵义府、平越府都能守住各自的边界,莫教溃匪窜入,自己的部队,就会像一把钢刀,直插奢安两家的腹心。后勤保障得当的话,最多一两年便可以彻底为朝廷连根挖出这两个毒瘤。 孙杰知道,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崇山峻岭,小股残匪逃匿有余,但绝对无法再掀起什么波澜——大山里不可能养得起规模超过几百人的叛军,进了原始山林要不了几天都得活活饿死。因此,奢安二贼如果真的要作乱,必然会北上滋扰富庶的川省。故而孙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到达泸州后,先故意示弱于敌,一味坚守绝不主动出击,然后亲自带领亲兵长捷营绕路镇雄府,从天蓬峒沿赤水河突袭赤水卫并死守之。到了约定时间,副将沈成钢率领主力向南猛打……这样,以沈成钢为锤,自己为砧,将叛军主力一鼓聚歼于黔北!剩下来的,便只是清剿残敌这类地方卫所军都能干的活儿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愿景而已——等孙杰奉令率部北上,跟张虎接战后不久,奢崇明安邦彦果然也被逼反了。但结果却与孙副帅的计划大相径庭:本来一两年便可以平定的奢安之乱,由于粮草、军饷、物资、扯皮、瞎指挥、纳贿、勾结……等种种原因,一口气足足打了十七年,大明死了两个巡抚两个总兵,民众死伤百万,战火波及川、黔、云、桂四省,西南半壁残破不堪……这是后话不提。 接到军令,孙杰马上派出了侦骑。好在纤夫船只都是现成的,第二天部队便结束休整,沿涪江北上。几日后,抵达重庆府合州(今合川),在钓鱼山麓临时驻扎下来。等待川省三司调拨粮草的同时,孙杰的侦骑也带回了川北的初步军情消息。 听斥候报告过军情,孙杰犯难了:从合州继续沿江北上,过了定远便可进入顺庆府,再顺着嘉陵江的水道上去,南充、篷州这一路行军都会很轻松。然而,整个顺庆府西部,除了岳池一县没怎么遭到兵祸,这一路几百里已差不多变成事实上的无人区,完全不可能指望就地获得任何补给!即便把一部分纤夫打发走让自己的辅兵临时将就一下,手下还是有万把张嘴! 对孙副帅、以及像孙副帅一样恪尽职守忠心耿耿的大明将领们来说,剿匪从来就不是问题——去剿匪的兄弟们吃什么,才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孙家百战百胜的奥秘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对后勤保障的重视。孙家的辅兵营可不像其他大多数将领那般被视为一次性消耗品,而是像战兵部队一样有比较严格的指挥系统——当然,相对来说。很多同时代的将领往往不舍得自己掏钱养辅兵,需要时就到处去抓人凑数,流民也好,良民也罢,男人不够壮妇将就,抓来哪个算哪个。这种临时拼凑出来民伕队不可能指望有什么效率,还要派人看着免得趁乱跑掉,结果是当然会大大影响部队的机动能力。而老孙家的辅兵则也可以被视为一支成员世袭、结构相对稳定的准战兵部队,待遇上,甚至好过大多数军镇的正规战兵、规模上,与战兵的比例常年维持在四比一,甚至五比一的豪华比例。效果很明显,然而代价也很不小——最受圣天子信任、论战力全大明首屈一指的王牌军的主帅,整个家族近两百年的积累,财富竟比不得某些从未领过一个兵的指挥使。 所以,孙杰只好先派出善勾机的半个虎翼营作为先头部队北上接敌预警,同时拨给他一千辅兵,带上全军半数的军粮保障这只小部队的供给,主力则慢慢向北机动,最后驻扎到定远附近,等待川省三司陆续征调过来的粮秣与物资。 在定远驻守的这段时间孙杰并没有闲着,除了从知县那里要来川北地形舆图仔细研究,斥候网也被向各个方向撒开。很快,孙杰便对川北的地形有了初步的了解:正北是几乎成了无人区的顺庆府,再向前就是保宁府,张贼的主力目下大半都在府城附近、东面不足虑,都是山。如果张贼向东逃窜,自己便会死死咬住一路跟下去,抓到破绽就狠狠咬一口,几百里下来,溃贼一定是越逃人心越涣散,到最后完全失去秩序,由有组织的撤退变成谁也控制不住的狂奔,覆灭是唯一的结果、保宁府的西面与两府一州接壤,从北向南分别是龙安府、成都府与潼川州。成都府为了蜀王千岁和川省三司自己的安危,肯定会重兵严防死守不用管,龙安府已经有了保宁府的前车之鉴,也该做了充足的准备,只要能顶个一两日,自己咬得紧些,张贼还是逃不掉。潼川州的防务孙杰则完全没考虑过:就在自己本部攻击路线的近旁咫尺之遥,除非把自己正面击败,否则张贼不可能有机会蹿到那里——至于把自己正面击败,这种无聊的问题孙副帅压根就没想过! 唯一的隐忧在北面,这也是张贼最近便、最熟悉、也是最可能的逃窜路线:张贼本就是顺着嘉陵江一路南蹿过来的,沿着来路往回跑当然顺当,越过省界就是陕省的汉中府!自己挂着“总理川黔军务”的头衔,能够以军务的名义要求川黔两省文武官员们的配合,但……管不着陕西啊!张贼只要进了陕省,大概率自己会追不上——因为贼们不会有任何顾忌,需要啥直接动手抢就是了,抢完还可以放火,给追军制造后勤补给困难、自己是官军,总不能跟贼一样纵兵抢百姓吧?没有圣上的明旨,外省军官绝无任何可能指望本省官府的支持,所有人都会要求你尽快追上贼人把他们通通砍光,至于大兵们吃什么喝什么,那是你的事!若是你因为“没吃的”这种毫无道理的理由“搪塞推诿”“畏敌如虎”,哼,便等着那些无止无休的黑状小报告吧!莫因为是个武将,所以谁会误以为孙杰不明白通行大明官场的这套游戏惯例,那可就太小看孙家两百年不倒的这份知人之明与自知之明了! 所以孙杰让师爷商文长起草奏章,重点强调了陕省防务的重要性,同时隐晦地表达了要求圣天子授权“节制陕省军务”的希望。 孙杰估计,如果一切顺利,彻底解决张虎差不多半年左右便足够:半个虎翼营顶在篷州接敌,监视张贼的动向随时预警、把虎贲营派去南充驻扎接应。前面一个半月,从地方上征调五千左右的民伕,在顺庆府嘉陵江到南充沿岸建立一系列沿途补给点,每个点囤积够大军食用一至三天的粮草即可,同时安排上一队辅兵搭营做饭。如此一来,大军北上,傍晚下船吃饭睡觉,次日吃过早饭便可直接上船开拔,兵贵神速。主力到达南充后,虎贲营前出篷州,再花上同样时间沿途继续建立补给点……前进基地设在篷州,那里要有足够支持大军一个月自由行动的物资。等全军抵达篷州前线,个把月,怎么也能把保宁拿下来了——张贼能半日陷城,自己一个月还打不下,干脆自刎算了,别给老孙家祖上丢人了! 再往后便可以因粮于敌:川省的官员们话里话外地暗示,保宁府和剑州都有大量屯粮。孙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说的大半是真话,不过,他们变着法克扣下来又资了敌的,又不是自己的粮,没必要非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大家难看不是么。 不过,孙杰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还是落空了大半。他本以为自己有“总理军务”的王命在身,又是替川省打仗,三司总会无条件配合,然而他漏算了一位,这位根本没把什么王命看在眼里。 因为他是蜀王朱至树*。 在川省,某种意义上来说,孙杰不止张虎一个敌人,他所“接”的敌,也该包括这位。 征调粮草什么的,朱至树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反正蜀王千岁每餐最多从精美的玉盏里用镶金的牙箸扒拉一两口白米饭,没人敢打王府粮库的主意,但紧急征调民伕准备物资等必然产生不菲的费用。张虎来袭,成都府一夕三警,地方官们当然要募民协防。兵要饷民要赏大家都要吃喝,守具物资则要买——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谁也不敢一口气把官库花个空空如也,多少总得留一点,于是地方官们来找蜀王申请补助……然后朱至树就急了。 *最后一任蜀王的真名叫朱至澍,行为跟这里的朱至树一样混账,甚至有过之。 【欢迎转发,多谢推荐。】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四章 对策 一百四十四章对策 “孤没钱!”蜀王朱至树翻着眼睛对四川巡抚陈士勃说道,“‘藩王食禄不治事’!陈爱卿,省库里的银子你们自己存着,反倒来找孤要钱,这是哪门子道理?” 陈士勃苦着脸回道:“禀千岁。治水用银、赈灾用银、修路用银、修仓用银、调兵用银……流水般花出去,省库银只有五六万两之数了。臣实在不敢再动了啊!” “那陈卿家就来打孤的主意么?你不会教百姓们多纳些赋?这许多人,每人一分,不就是八九万两、每人两三分,怕不就是几十万两?”朱至树忿然道。 “禀千岁。”开口的是接替屠吉椿的新任御史刘子奇,“大灾刚过,百姓们的田产自己都养不活,现在全靠野菜勉强度日,不可能再拿得出一个铜板了啊。这些是臣亲眼所见,不敢有欺。臣闻民间有诗云:‘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滴血,且济眼前急。’臣俯请千岁明察*!” “刘大人,你念的这诗我也听过。不过你只念了一半,后面还有四句吧?千岁,臣替刘大人补上那几句:‘官仓岂无粟,粒粒藏珠玑。一粒不出仓,仓中群鼠肥!’刘大人,后面这几句我记得没错吧?”陈士勃几乎声泪俱下地继续道,“千岁!您听听后面这几句!这岂止是不恭不敬,简直就是干柴烈火啊千岁!刘大人不敢全念出来,臣豁出去了!此时咱们蜀地已民不聊生,倘再行催逼,臣恐大变即在肘腋之间尔!” 朱至树怒了,重重地一拍龙椅:“民不聊生?劝农桑兴百业是谁的事?教化牧民是谁的事?守土御敌又是谁的事?你等却把这些重责置孤一身?” 听陈士勃把自己不敢说的话都讲出来,刘子奇脸上一红,感到有些惭愧:别看御史品级低,但身份不同,代表圣天子巡按地方!一个地方官都敢犯颜直谏,自己还怕什么?大不了让蜀王向宗人府告状好了!想到这里,索性也豁出去了:“千岁!陈大人说的没错。臣查过了,川省民田共十三万四千余顷,未遭灾的大前年共缴纳税粮一百零三万石有奇、前年水患,毁田约五万顷,百万灾民流离失所,去年仍缴了六成半、今年到现在,王庄田已全部复垦,军屯也恢复了七成以上,然民田尚不及半,而田赋已实收了近四成!千岁,绝对不能再动民间田赋的念头了!臣绝非危言耸听,再强逼百姓,可能就不需要提防张贼犯府,咱们自己的百姓便乱起来了啊!” “刘子奇无状!”被抢白得气急败坏的朱至树一怒之下竟直接叫出了刘御史的全名,“你们休要拿这等事恐吓于孤!” 众臣伏地请罪,按察使申继善(字志衍)边叩首边道:“千岁容禀。臣等实不敢妄语。华阳、成都二令皆在,千岁一问便知。” 因为官职太低,几乎跪在殿口的两位知县闻言异口同声道:“禀千岁,千真万确。臣等断不敢欺君。” 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官员,蜀王有些下不来:“好吧好吧。回头孤拿一千两。这是朝廷给孤的奉养,却被你等几句话讨了去,你们自己琢磨是不是于理不合!”说着话再次一拍龙椅,“这是太祖钦赐的蜀王椅。喏,镶了些金,哪个若是再说银不够,谁便来拿去罢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众官只好叩拜请辞,垂头丧气地踉跄而出。 孙杰在中军帅帐里坐着,不过,今天的虎帅竟似完全没了往日的英武之气,好像那把椅子上突然长满了尖刺——因为,陈士勃和刘子奇二位竟联袂跑至定远、而且,拉着定远知县文襄理径直闯进军帐,都没让孙杰去县衙拜见! 大明以文御武,官场上不成文的惯例是,正二品总兵地位与四品知府略同,好吧,其实还低了些——一省巡抚和代表天子的巡按亲自拜访一个年轻的副总兵,也实在怪不得孙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听了二位倒了一通苦水,孙杰稍稍放定了下不安,抱拳道:“请几位大人宽心,末将有数儿了。只要儿郎们的粮秣能供得上,敝部的银饷几位大人不必太过为难。末将的话,儿郎们都还都听得。剿灭张贼后,末将直接找兵部、户部核销吧,到时候麻烦诸位大人会签,做个见证即可。” 陈、刘二人闻言不由一振,对视一眼,双双离了座,向孙杰施礼道谢,文襄理自然跟着,吓得孙杰跳将起来急忙避开,口里叫到:“大人们使不得,折杀末将了!” 实在怪不得二位如此感动,虽然大明祖制以文御武,但孙杰的这番表态确实大大地出人意外。按照惯例,当兵的虽然是给朝廷卖命,但朝廷永远会通过勘核兵员等种种手段克扣饷银。克扣完了还不算,还要拖欠、到了地方上,各级文官们再过一遍手……举例来说吧,领军一万(别管真假哈),连兵带将人均每月2两银,三个月该发六万两。朝廷那里磨磨蹭蹭发下来四万,另两万先欠着,最后,领军的将领能到手两万两就很不错了。各级将领们也都要用钱啊——那便只能从这两万两里想办法!至于大兵们理论上能到拿到手里的六两养家银是变成十几枚铜板,还是干脆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妻儿老小是啃树皮还是喝风吃土……才没人会操那份心!敢废话不服?派另一帮炮灰来砍你! 因此,军中便自然产生了一种对策:平时忍着,但遇到你用我的时候,剿匪啦、平乱啦等等,别废话,掏钱!先补欠饷,具体补多少可以谈,大致数额是欠款总额的差不多五六成。然后从今天起,要发足饷——这时候再扣,你可就别怪我做啥了哈。再然后,真要动身时,开拔要发赏,不给赏不走,离接敌越近,闹赏的事就会越多。这时候就要考验将领在军中的威信了:压得住的乱子就会小些,压不住的,临敌哗变的事也是时有所闻,当然,将领趁这机会自己大捞一把的情况更多。而孙杰在这里是客军,这意味着都要双份的——人家大老远跑来替你御敌救命,你再犯财迷,死了活该! 孙家军是大明的王牌,两百年圣眷不衰,欠饷倒不至于。但到了川省,以前奉旨去对付奢安之变那是皇命,军饷由朝廷负责,可剿张匪百分百是川省的事,于情于理都要川省自己掏钱。陈士勃连征集协守民伕的钱都不够,哪里掏得起养一万多正规军的钱!而且,还不知道仗要打多久,每拖一天,估计就要成千上万两银子! 然而孙杰表示这些都不要了,以后直接找兵部户部核销,川省做个证就行,固然人家深得圣上信任有这份能力,但毕竟以前没有任何交情,这可是天大的人情,所以由不得二位不由衷地感动。 为了解释军情,同时也是为了掩饰尴尬,孙杰把几位拉到川北舆图前指点着说道:“各位大人请看。只要这三个地方能各自守上三日,哦,两日吧,末将不才,却可保川省无忧。”说着话,孙杰的手指指向第一处,“末将敢情大人们下令,潼川州所有守军丁壮前出盐亭据守。听闻张贼是用腰牌冒充援军骗得南津关和保宁南门,末将分析,十有八九这路贼兵是从小潼水下来的。此外,据末将的探马回报,柳边驿的营垒仍是我大明旗号——与贼近在咫尺双方却安然相处,两样情形加在一起,末将断言,柳边驿的守军靠不住!如果张贼弃城而逃,最大的威胁便是从柳边驿这里向西犯盐亭。再后或沿梓潼水南蹿射洪,或继续向西威胁州府(今三台县)、再沿中江滋扰德阳、汉州(今广汉),或北蹿绵州(今绵阳)……这是末将最担心的。末将怕的是张贼不与末将打便直接西逃,那样,贼众军心未散,战力依然会比较强。所以守住盐亭等待末将追上来是第一要务!” 几位文官听了这些,打心底里佩服孙杰:自己在本乡本土却对柳边驿通贼的情形一无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副帅才到得几日,这等机要即了然于胸,这孙家的兵法当真了的! 孙杰指着第二处地方道:“下一处便是保宁府的梓潼。末将探过,贼人没去那边。请大人们派人布防,多挖些壕沟,尽量阻得贼兵些时候即可。张贼若向这个方向逃窜,一定是被我军赶出保宁府之后,届时末将会死死咬住贼人,守梓潼的压力会比盐亭小些,末将到的不会很迟。第三处是梓潼北面的青林口。这两处差不多,也是被末将击溃后张贼可能的逃窜方向而已,而且,越向北距离越远,贼心愈惊,守军的压力也会越小些。所以,这三处,最最紧要的地方还是盐亭。” 几位文官听得频频点头,心里暗自想着:这位孙副帅只是强调堵截张贼的逃路,言谈话语间竟丝毫没提到对接贼交战结果的担心,显是成竹在胸,当真是大英雄! 悬着的心放下了多半。 末了,孙杰道:“末将恳请各位大人全力相助。第一是粮,末将建立北上据点后便可挥师讨贼,若是缺了粮,则只能固守,大军难以机动。第二是人。末将需要五千民伕协助建立行军补给站,建成后便可直击贼巢。第三是船。张贼最大的可能性是沿嘉陵江北逃,沿途定会将船只搜罗一空,说不定时不时还会点些火船沿江放下来阻滞我军追击。末将损坏的船只得不到补给,船少了便不能分兵冒进,所以要预先多备些。此外,”孙杰沉吟了片刻,“还要请几位大人报告朝廷——陕省,尤其是汉中府要严加戒备,”说着,孙杰苦笑了下,“末将无权调动陕省兵马……” 几位官员都明白孙杰的言外之意,不过,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的同时也都没怎么往心里去——那边已不是川省的事啦! *此诗实为杨恩所作,载于《巩昌府志》。杨恩,字用卿,别号凤池,世籍陇西。 【好像二阳了,昨天只写了一半,今天补上。欢迎转发,多谢推荐票支持。】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五章 意外 一百四十五章意外 “报!” 心下略定的众官正待向孙杰告辞,帐口传来兵卒的求报声,而且,众人都听得出,声音里带着惊慌。众官互视一眼,眼神里尽是不安,都站定了脚。此时的军情事关重大,甚至关系到各人的生死,谁都想了解个究竟。孙杰倒是不怎么担心:因为如果是探马斥候,军情会一路直达中军帅帐,没人会阻拦——而塘骑都是自己熟悉的部下,这个声音比较陌生,应该是当值的营门卒。 果然,进来的是营门卒和当值的虎贲营游击粟芳。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消息:“禀大帅。蜀王千岁的王使过来宣王旨,说要您带兵去成都勤王!” 石破天惊。 孙杰被当场震惊得一时语塞:贼在川北,而且龟缩一隅,只要后勤保障得当,不难一举荡平。大军跑成都干嘛去?坐守孤城,其他地方任贼掳掠?这算哪门子王命?定了定心神,问道:“王使现在何处?” 粟芳回到:“未得大帅军令,末将没让他们进营。还在营外等着呢。” 没等孙杰发话,陈士勃急道:“绝不能让他们进来!”随即转向孙杰,“孙帅,万万使不得啊!若是大军去了成都,川省就全毁了!你是全省官民的主心骨,有你在,各府军民有一口气你按圣旨意思办一定会遭遇到朝廷所有大臣们的联手各种阻挠事情绝对成不了,还会把朝中重臣集体得罪一个遍,以后官场前途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休看鄙人只是个五品知州,圣上的圣旨可是都敢拒的!想当年……”这等牛皮,足够这家伙吹一辈子的,所以,发了也白发;如果接旨的是武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的脑袋里往往倒没那么多弯弯绕,不过,是个人心里就明白,倘是接下来,就是与满朝文官集团彻底撕破脸了!以后再也别想领到一枚铜板的军饷和一粒米一粒豆的军粮,那便只剩下两条路:要么造反抢劫、要么被手下的饿兵砍死! 圣天子带着哭腔用近乎恳求的口吻问道:“那你们说,朕该怎么办啊?” 王清远带头回道:“启奏万岁。孙副帅世代将门百战百胜,定会大破张贼。臣等愚忠之心天日可鉴,圣上从谏如流,较诸三代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三代?朕要谢你祖宗十八代!”圣天子心里想着,摆摆手:“都散了罢。” “臣启陛下,臣还有话说。”最后蹦出来的高世扬心有不甘,于是决定再搞些事情出来,“圣上贤明勤政不让唐宗宋祖,然早立太子乃国之根本,后宫之事臣偶有风闻,天子无家,国即家耳。臣请圣上以国祚为重!” “都给朕散了!朕头痛得很!”圣天子终于吼了出来。 朕有没有儿子关你甚事?先皇不上朝,你们说沉迷女色,私下里到处嚷嚷天子荒淫误国、先皇气不过找你们来对质,你们一口咬定“秽不可言”、再问你们到底从哪里听到的“秽不可言”的谣言,你们又说“后宫的事臣等哪里得知”!到了朕这里孜孜不倦地处理朝政,你们又吵吵着让朕少管外廷事,最好成天待在后宫生些龙子龙孙出来……到底是朕有毛病,还是你们这帮人有毛病啊!气愤难平的圣天子回到后宫,又一次颓然躺在椅上,脑中一片混乱。“这是找打、拼着不疼不痒挨几下去搏名声啊!朕不打,朕偏不打!朕要是打了你,朕就成了昏君了,朕就是不能遂了你们的意!” 啪! 圣天子猛地坐直了身体,抄起榻旁的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口里兀自喊着:“朕不打……可是不打你,朕心里确实气不过啊!” “万岁爷!” 身前响起一个关切的声音,紧跟着就是一片跪地声、叩头声。 “老奴该死。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这是李世忠的声音。 “奴才们该死。”这些是其他内侍们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都起来,不管你们的事。”圣天子揉着眉心有气无力地说道。 “万岁爷,外面的事,老奴听说了。那帮家伙欺君太甚。”李世忠没有起身恨恨地回道,“万岁爷,老奴倒是有个计较。” “哦?你有什么办法?” “回万岁。万岁明鉴,那班家伙就是为了搏个名声而已。万岁还记得‘大礼议’后的情形么?货真价实的一场板子下来,可还有哪个再敢来这手吗?”李世忠低声回到。李公公心里只有万岁,他是由衷的恨那帮把圣天子欺负成这样的文官们。 “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世宗是为了父母,总有个孝名。朕要是为了言官口无遮拦落个不纳谏的恶名,一顶昏君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吧?” “回万岁。不碍事的。您别用这个理由打就行了!挑他们其他毛病:奏折里面有涂抹啦、有错别字啦、朝服不整啦、有失朝仪啦……大不敬!剩下的事交给老奴好了,老奴可不怕他们以后怎么写老奴,反正落不到好儿。” “哈哈,这个办法好。以后就交给你了!” 圣天子转怒为喜,开心起来。不过,如果他知道西边发生了什么事,可能就连这片刻的开心都不会有了。 *给事中。六科,对应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科官署在午门外直房,是一个独立机构。各科掌印长官称都给事中,品秩正七品、给事中品秩从七品。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则封还执奏。 给事中直接对皇帝负责,辅助圣天子处理奏章,还要负责及时制止纠正皇帝的失德、失政之举,参与朝事。品秩低而权力极大,哪怕是皇帝的敕令,只要他们认为有不妥之处,便可以直接将敕令退回!另一个职能是稽查六部工作,所以没人敢惹他们。 朱元璋的设计思路是:六部品级高,权力有限、给事中御史等品低权重,大小相制,相互制衡。但是,他没考虑到由此带来的心理失衡,最后到了明末终于形成言官们不添乱毋宁死的变态结果。 【二阳症状不重,已经好了。多谢关心的读友们,嘿嘿。欢迎转发,多谢投票推荐。】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六章 变化 一百四十六章变化 把甘肃作为一个正式的省份是清朝才开始的。这是因为统治的需要——此前,理论上来说,甘肃属于陕西的一部分。还不止甘肃,包括宁夏、还有新疆、青海的一部分,都属于陕西,只不过西边一块叫陕西行都司。所以,摊开地图一看,陕西幅员之辽阔,简直吓死人。 明末乱战,农民军被剿得实在没办法,便往往跑到几省交界处休养生息。各省都不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所以农民军总是能东山再起。到了清朝,吸取了明朝的这个教训,于是设了一个常设官职:总督,统管两三个省。从此,几省交界,由最安全的地方一下子变成最危险的所在——在一个省里,你面对的主力自然是这个省的官军,外省援军总是出工不出力、但假若你跑到几省交界处,则会遭遇到总督调集的几个省联军的全力合击! 李自成、张献忠、老回回、罗汝才等都是陕西人,川陕两地来回跑,南明的时候四川又是重要战场,所以满清设了川陕总督。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皇帝看着舆图又睡不踏实了:秦兵善战,蜀地富庶,万一这个总督哪天有了点非分之想……麻烦一定小不了! 怎么办?拆呐! 川陕总督改个名叫四川总督,你只管一个省吧、再把甘肃(包括宁夏和青海,还有乌鲁木齐以东的大片地区)从陕西拆出来!与此类似的还有安徽:明朝安徽、江苏一带统称南直隶,这是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安徽人彪悍能打,江苏人富裕,两边凑一起也是隐患!继续拆呐——安庆、徽州各取一个字,叫安徽、江宁、苏州各取一个字,叫江苏!民国时期,冯玉祥继续拆呐:甘肃省的西宁道和青海二十九旗拆出来叫青海、宁夏道九县二旗拆出来叫宁夏……至此,china就被拆得跟今天差不多了。 甘肃的名称也是甘州、肃州各取一个字——甘州是张掖,肃州是酒泉。明朝时,这里叫陕西行都司,比较偏军事意义,因为行都司府的所在也叫甘肃镇。这个镇可不是乡镇的镇,意思是军镇,下辖十五个卫所!正统年间,明英宗以“庶务不可无综理纠察之任”的理由,设甘肃巡抚都御史,由都察院选派官员充任,常驻地也在甘肃镇。英宗的本意是军镇也要有文官行政管理,没想到,埋了一颗大雷。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南宫复辟,英宗再次夺回皇位……时光荏苒,甘肃虽然还没有单独成省,巡抚已变成了地方上的常设官职,俨然封疆大吏了。最近这一任的巡抚叫席俊宇(字希大),曾作雄文《戒贪录》,传诵一时。 话说孙杰,每日在营里盼民伕、盼粮草、盼圣旨,望眼欲穿。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只开了一半:三样东西,都来了一半。 民伕和粮食到了一半,孙杰很头大。为将的都知道,作战最忌讳的是“添油战术”:敌人有一千人,你有两千人,在其他条件都差不多的情况下,二打一,你肯定赢。但上面今天拨给你三百人还逼你上,这三百人便铁定有来无回了、明天再拨你五百,又得全军覆没……几个回合下来,几倍的兵力折进去,把敌军锻炼成信心爆棚的常胜之师,自己人全成了谈敌色变的惊弓之鸟,仗就彻底没法打了——而这却是大明的常态。无论对内地的流寇,还是对关外的西虏,从来都是如此,永远不长记性。 假如压根就没什么粮,好办:要么据守,要么大军转进到有粮的地方就食,啥也别惦记了;假如粮食民伕都够,那最好,积蓄好力量当头一击,一劳永逸。可给一半就真的很要命,孙杰固然可以派两千民伕先行沿途建立一部分补给站——可建完等下一批粮草就位的这段时间里,护送的兵卒干活的民伕都要吃饭啊!下一批运到了,上一批也吃完了,只能从头再来——这便没个头了!所以孙杰只好把粮食留下,民伕打发走,同时一再向成都三司发出催粮催伕的军报。 天子的圣旨里对孙杰勉励有加,宣旨的天使也是满脸堆笑,私下里还向孙杰转达了圣天子的亲口褒扬,他偷偷告诉孙杰,正宫娘娘还赐给孙老夫人一件华美的锦袍——皇家赐臣下的东西里,这可是大有深意的:这叫衣食富贵!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孙杰一直堆出满脸恭顺和感激的笑容,但内心却充满了失落:节制陕省兵马的事,圣上根本就没提。 “留中了。”商文长师爷叹了口气,“显是朝中不少人反对,所以圣上留中不发。” 臣下的题奏,天子有三种选择。准了,直接下旨允许、不准,下旨驳回、留中,装没有这回事,不搭理——这是顾及保全君臣颜面的通常做法。 “少帅宽心。圣上赏了二百两内帑,赐老夫人华服,这些显是对少帅的补偿——圣上心里也过不去啊。只要圣上知道少帅的忠勇,其他事,您别太往心里去。”商师爷宽慰道。 “嗯。本来我也没有太过的奢望,只是几件事凑一起了。民壮和粮草如果能凑齐了,平贼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如果我是张贼,一定会逃到陕西,熟门熟路。其实我最怕的是他们入陕后往西边蹿——东边城镇多,固然富庶,但一方面很多地方有城可守,能坚持一两日甚至两三日、另一方面,财货较多,贼众劫掠也会拖慢其逃窜的步子,咱们迟早能赶上。可若是向西,那便如鱼得水了。行都司府那里遍地卫所,那些营兵什么样咱们都清楚。若是能节制陕省,我会命令古浪所、碾伯所(青海海东市乐都区)以东的有卫所全线收缩,人全带走,粮能带的带,不能带的烧,我军衔尾追击,贼人得不到任何补给,撑不了几日便会土崩瓦解。但既然我无权下令,那些军头,哪个舍得放弃自己的军屯?张贼一路跑一路就地补给,还能裹挟营兵辅兵滚雪球似的壮大,我军又不能似张贼一般抢,带多少吃多少,怎么能赶得上?纵是赶得上,又怎能打得过?我是为此忧心。” “哈哈。少帅想得远了。咱们若是不想那么远,只想眼前呢?”商师爷捻着下巴上的几撮山羊胡不紧不慢地说。 “哦?商师爷您详细说说看。”孙杰眼神一亮。 “少帅想的是一鼓聚歼,彻底解决此獠。不过,商某倒以为,有多少本钱做多大生意、有多大肚量吃多少饭似更好些。有人有粮有权,咱就毕其功于一役、若是没有呢,咱也得有没有的打法。”商师爷眼睛看着孙杰,口里慢悠悠地说道,“咱们就在北川跟贼人黏上好了。人不够、粮不够,这些情形,不仅圣上知道、朝廷里的大人们知道、地方上的大人们也都知道!只要咱有捷报不停地送上去,谁又能说咱如何?” “可……眼睁睁看着能够把贼人灭掉,某心里不甘啊!”孙杰有些急。 “少帅你错了!大错特错。什么叫‘能够把贼人灭掉’?咱们明明不能!”商师爷比孙杰大了十多岁,孙老爷子战殁前便是军中师爷,是孙家自己人,所以说话没有任何顾忌,“少帅说的能,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有人、有粮、有权。可是少帅有吗?没有!所以,咱们不能把贼灭掉,咱没哪个本钱!” “明明我军战力远在贼人之上……” “嘘……少帅,这话可讲不得。万一传出去,万岁爷也会要求咱们强打的。那时咱们便没有任何退路了!顿兵不战、畏敌如虎、挟贼自重……朝廷里面多少人会这样说?那时咱们只有死命一搏。您刚才说了,贼人滚雪球,咱们难逃一败,孙家两百年基业完了,跟着您吃饭的这些兄弟,还有他们的家,可也就全完了啊!” “师爷教训的是。”孙杰固然忠勇,但不傻,把商师爷这番话听明白了。 明白了局面,对策便不难制定。孙杰决定放弃建立沿途补给站的计划,部分移师北上,由沈成钢带磐石营和虎贲营进驻南充,摆出一副即将发动攻击的架势,实则屯兵观望、自己和亲兵营以及虎翼营余部留守定远,继续催促川省的粮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再做什么一鼓聚歼的不切实际的梦。 不过不久,孙杰竟意外地迎来了第一场胜利。 善勾机带了半个虎翼营和一千辅兵进驻了南部县,这段日子一直风平浪静的。临敌最近,还只有二百多战兵,但善勾机一点也不担心:虽然南部已是一座空城,但城墙还在——破墙也抵三千兵嘛。嘉陵江从南部的城北转向西面,这是一道天然屏障,因此只需要考虑东面的防守即可。 城里有的是程西没烧掉的空房,辅兵队每日去江里打鱼、山上砍柴,日子过得挺轻松。若不是考虑到不久后大军要进驻,善勾机甚至可以拆民房的木料来烧火,那样会更轻松。 无所事事的日子过久了,善勾机便呆不住了,于是决定做点什么。做啥好呢?千把人去撞南津关,善勾机还不至于憋屈到这程度。想到大帅的探马过来时说过柳边驿靠不住,又只有一个步队驻扎,善游击决定去掏一把。 再说张虎,得知将要面对的竟是孙杰,便面上没显出异样,心里有些叫苦不迭。孙家的威名,大明人哪个不知?自己一个马队把总,在世袭将门的孙家人眼里,跟蝼蚁没什么两样。至于方戈那更不用说了,卫所军本身就比不得边军,张虎都怕,方戈心里更没底。不过他们也都知道,自己也有优势:孙杰这一路上几百里几乎都是无人区,不可能说来就来,此其一、其二,即使到了保宁府,南边有南津关,高高的关墙也给二位平添了几分信心。忐忑归忐忑,张虎心里也有个小小的火苗在燃烧:若是能把孙杰击败……那自己在全大明可就一夕成名了! 思来想去,还真让他琢磨出条妙计。既然拿下保宁一半靠偷袭,张虎决定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柳边驿那里是自己人,但都还打着明军的旗号,等孙杰正面攻击南津关时,派一支奇兵从柳边驿过去,打着支援的旗号,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来一次里应外合! 说干就干,张虎让人往柳边驿送了几百石粮,并打了招呼。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地弄巧成拙——善勾机学诸葛孔明先生唱空城计,扔下辅兵守城,自作主张地带了两个步队去柳边驿偷袭。等到了地方,正捉摸着怎么冲锋,没想到营门开了,守军嘴里嚷嚷着“怎么这么快便过来了”、“不是说两个营吗,怎么才这点人,你们是开路的吧”热情洋溢地迎了出来…… 百来颗死不瞑目的首级给稀里糊涂的孙杰带来一级功,连敌人的面还没见,副帅便名正言顺地成了兄弟们口里一直叫的“大帅”、柳边驿大捷,也拉开了川北大战的序幕。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七章 相持 一百四十七章相持 转眼小半年过去了。 孙杰早已全军前出南部,与盘踞保宁府的张虎对峙上了。不过,除了还没正式开战时善勾机歪打正着的那场“柳边驿大捷”以外,半年来除了个位数级别的斥候接触战,双方并没有发生什么实际上的成规模战斗。 孙杰不是不想打,他是真的没本钱打不起。南津关像一个虎视眈眈要择人而噬的巨兽横在当道,孙杰估计,若是强攻,怎么也得付出三千五百左右的伤亡:辅兵死一千,重伤致残两千、战兵连死带残一个营。这还仅仅是破关,后面还要顶着城头火力强渡嘉陵江才能摸到保宁府的南墙!照这么个打法,纵然把张虎击溃赶出保宁,孙家军也会大伤元气,没个五六年恢复不了——这年月,遍地狼烟,怎么可能有五六年的时间养伤?所以,强攻的话,孙家两百年的基业,可能就毁在自己手里了! 所谓慈不掌兵,世袭将门的孙杰绝非舍不得死人。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像孙家祖先一样以身殉国。连自己都可以马革裹尸,没什么舍不得死人一说。但他不愿意徒劳无功地白白牺牲部下——尤其是,他完全没有发动攻击的本钱。 最初制订的计划是,拿到足够支持大军行动的粮草与人力,再得到节制陕西兵马的军权,孙杰会做堂堂之阵,以本地丁壮为主、自己的辅兵队为辅,强攻保宁——让本地民壮承担大部伤亡,自己的部队就可以始终保持高昂的战力,等把张虎赶出剑州后再根据陕兵的情形,能战则堵,不堪战则避,自己本部通过长途追袭战将张虎打掉。这种攻击方式的核心实质是用人命换粮食:正面硬刚,用几天时间和几千人命为代价,迅速奠定未来的胜利。 按照第二次修订的计划,如果有差不多的粮草民壮支持,孙杰会在南部县留下一到两个营堵住张虎南逃窜向盐亭的去路,冒险把主力机动到苍溪,甚至更远的剑州,把张贼的粮草储备抢到手,然后由北向南打。打的时候让开嘉陵江主航道,留条路给张虎跑,这样,张贼便不会做鱼死网破的血拼,自己部队的伤亡就可以始终保持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随后就简单了:各营轮流滚动,一路死死咬住的衔尾追击,草木皆兵的张部溃兵势必处处破绽,每一处破绽都被狠狠撕下一块肉,几百里下来,这股流寇就会像阳光下的雪水,甚至不一定能撑过陕省的临洮府便灰飞烟灭掉。这种打法的实质是用粮草消耗抵消人命的损失:大纵深、远距离机动无疑会消耗掉大量粮草物资,但出其不意的攻击会获得很好的战术效果。 然而事与愿违,除了开始运来的那一半粮草,后面便再也没有成规模的补给输送了。至于民伕,更是不要想:粮草不够,无法支持军事行动,负粮的民伕除了帮忙吃饭便再没其他用处。孙杰算过,按照3个民伕携行物资可以支持一名战兵半个月行动的标准*,手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只能支撑机动到剑州城下,若是一击不胜,就该轮到自己冒着被张贼南北夹攻的风险走投无路了。所以,前出到南部与善勾机汇合后便只能驻扎下来,战兵们每日两餐、辅兵一干一稀、千把川省民伕每日一餐,等待张虎露出破绽。 反观张虎一方,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前方有险可峙,退路后顾无忧,既不会傻到跑出城跟孙杰打野战,又没必要攻击除了一群战兵啥财货都没有的南部,再加上第一次造反没啥经验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打算,故而也就跟孙杰耗上了。 川省的官员们也逐渐看明白了这个态势:只要孙杰在,自己便无需担心张贼进犯。水患后本身就不富裕,再加上蜀王隔三岔五的添乱,孙部粮草的供应便有一搭无一搭地懈怠下来,算算日子,催得紧时就凑上几百石给孙杰发过去…… 朝廷里更热闹了,对孙杰顿兵不战的指责逐渐多了起来。不过,大家也都知道:圣上对孙家的信任是无以复加的,而且,每隔十来天,孙杰的军情便用四百里快马报到京师(最快的标准是六百里,八百里加急只是个传说,那样的话,每一站的人和马都会跑死的),参考川省官员们的报告,孙杰缺粮,难以展开军事行动是客观事实,所以一开始绝大部分言官除了嚷嚷几句,也没太过分。不过,日久生变,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户科给事中乔南星(字尚白)给圣天子上了一道《十可虑》的折子,表面上表达的是对川省战事胶着的忧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乔大人矛头指的还是孙杰在保存实力:“……八可虑,夫将也,慨然奋勇,破釜沉舟,百二秦关可破、顿兵不进已逾半载,果缺粮否?试问半载耗粮几何?九可虑,兵为将有,只知将命而不知有国、十可虑,国战怯、私战勇,其受两百年天恩岂无羞惭无地之愧哉……”正途出身、专业找碴儿的乔大人笔锋如刀,字字诛心,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孙杰此前的胜利说成“私战”,若不是顾忌孙家根深叶茂在朝中颇多奥援,指不定还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其实,乔南星此举也并非全然是哗众取宠。乔大人有个同年好友蒋元标(字时瞻),几个月前接替了俞朝智,时任陕西道监察御史。为了讨蒋大人欢心,临洮府曾给他组织过一场表演:一个壮汉手持大刀接连斩下三颗牛头——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便是兰州中护卫指挥使卢光宇。卢将军太符合蒋大人对武将的认知了:大字不识、力大无穷、满脸横肉、对自己还毕恭毕敬!聊到张虎,卢将军轻蔑地一撇嘴:“倘是遇到某,能在某刀下走过三合,某便是狗子养的!”掷地有声的朴实话语给蒋大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说的太好了!武将嘛,上阵杀敌才是唯一的正途,运筹帷幄那是咱们饱读诗书的文官的事,轮得到你想那么多么?给本官冲就是了!兵嘛,死多少本大人拍着胸脯给你补多少…… 本着为国求才的美好愿望,蒋大人有意栽培卢光宇,所以跟京师的几个好友说了自己的想法。经过一番认真的计划分工,乔南星是负责带头开火的。 果然如大家所料,圣上还是为孙杰开脱,于是兵科给事中高世扬出场了:“臣素闻宁夏中护卫指挥使卢,忠勇无二,其人之勇不逊关张,在陕有‘百人敌’之誉。臣愿保举该使平逆,与孙帅共收南北夹击之效!” 听到有人才能帮孙杰夹击张虎,圣天子断没有不准的道理。考虑到已经跟张虎纠缠了半年的孙杰的感受,圣上把言官们要求给卢光宇刻一方“平逆将军印”的奏折留中了。一个月以后,以工部侍郎修伟(字宏范)为帅、直殿监(给皇宫扫地做卫生的)内监安玉贵为监军、宁夏中护卫指挥使卢光宇为将的平逆大军便雄赳赳地从陕西向南进发了。 大明是一个补丁帝国:为了防止布政使按察使沆瀣一气就打个巡按御史的补丁、为了防止他们扯皮再打个巡抚的补丁、为了杜绝几个巡抚之间的互撕就打个经略的补丁、因为卫所兵不能战就打个以民为兵的补丁、为了防止武将纵兵扰民畏敌怯战,就打个临时指派文臣领兵的补丁、为了防止文官霸道武将胡闹或者两个家伙联手贪污军费,就再打个太监做监军的补丁…… 这一路大军威风凛凛,尤其是卢光宇,为了显示勇武,每到一处繁华的所在,总是把上衣脱个精光,在马上给大人们耍一阵花刀,把一众州县的文官们看得如痴如醉,纷纷挥毫赋诗为其一壮行色——好吧,其实大家都知道卢将军是谁推荐的,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多表现些支持,未来自己这个鸡蛋筐里被蒋大人挑出的骨头便会少些……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没有本地文官在场组织的话,见到大军的百姓们往往逃散一空,甚至南巴寨、着泥寨(今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阳汤寨等寨子如临大敌般地紧闭了寨门,村民们执械上墙,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官军,把卢将军气得怪叫连连,若不是有修大人拦着,早就在陕西境内大打出手了!也委实怨不得卢将军生气,这般百姓实在太过不知好歹:大军平逆总要吃喝,对不对?拿了你些猪羊鸡犬难道不是理当如此么?大军的物资总要有人运,抓几个人抬一段又怎么了? 常言道,兵贵神速。平逆大军以日行十几里的平均速度,终于在三个多月以后接近了广元,这时,孙杰已经把张虎赶出了保宁府。如此大功怎能让孙杰独得?卢大将军二话不说便发动了对广元的袭击,从而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 *这是古代将领计算后勤保障的一种通行的算法。辅兵与战兵比例为1:1时,携行物资单程极限为18天、2:1时为25天、3:1时为一个月。因为民伕自己也要吃饭,时间越久,负粮人吃掉的就越多,能够背负的总量固定,替战兵携带的额外物资就越少。如果考虑到回程,则要减半、没有现成的官道可走时也要减半、需要通过山林等艰苦地形时至少再次减半——密林中在不迷路的前提下,行军速度可能每天仅仅两三里而已。孙杰这还是把自己的辅兵当作半个负粮民伕计算后的结果。 【节日陪娃,停更几天。读友们节日快乐。】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八章 石砫宣抚司 一百四十八章石砫宣抚司 孙杰收复保宁几乎可以算兵不血刃。此战“明军”的战损微乎其微:连死带残仅百来人,而且,还都不是他的部下。好吧,这些人,甚至只能勉强在理论上被叫做明军,大明兵部的《兵册》上,莫说他们连名字都没有,甚至连部队番号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粮草军饷的待遇了。 然而,这支部队,在真实的历史上却享有赫赫威名——如果说军神戚继光的戚家军在大明军史上是睥睨四方的总冠军,那么,这支部队便是当之无愧的亚军,再牛气冲天的军头对此也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因为,他们的名字叫做…… 白杆兵! 全大明独一无二的女总兵秦良玉的白杆兵、三千年国史中唯一被列入将相传的女英雄秦良玉的白杆兵、曾经把号称嗜血的八旗打得怕到骨子里的白杆兵、老弱残兵竟吓得屠尽川人的张献忠,至死从不敢向小小的石砫越雷池一步的白杆兵! 不过,此时他们的指挥官还不是秦良玉,而是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马千乘被监军太监邱乘云害死以后,秦良玉才成为这支军队的主帅,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传诵至今。 石砫,地处川东,以石潼关、砫薄关而名。洪武八年,改石砫安抚司为宣抚司,隶重庆府。播州杨应龙作乱时,石砫宣抚司由女土官覃氏行宣抚事,她的选择,差点给石砫马家带来一场灭孙杰,面对固若金汤的保宁府,想起了入川路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石砫宣抚司——彼时马千乘还没下狱,孙杰溯江而上途径忠州(今忠县)时,曾经慕名拜访过自己。而孙杰也久闻白杆兵的威名,为了对付奢安两家,更是有意结纳。英雄重英雄,一场大酒,二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感。此时的孙杰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派了亲卫史二雷向马千乘求助,想借五百白杆兵伺机对南津关发动一场奇袭。以孙杰的想法,偷袭打下南津关,便可以给四川三司施压,要求人员和粮草的征调,再强渡嘉陵江,发动对保宁府的强攻。 没想到,马千乘竟亲自来了。还带了三千五百白杆兵! 孙杰被深深地感动了,见了马千乘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更不善言辞的马千乘大笑着拍了拍孙杰的肩膀,撂下一句话:“既然是兄弟,这两个字哪里只能口里说说而已?带哥哥去看看贼情吧。” 这几日李松去了保宁府,守关的是吴大壮。只带了几名亲卫的孙杰领着马千乘众人来到南津关一箭之地,吴大壮见来者既没有披甲(这支白杆兵装备的是藤牌和藤甲),更没推什么攻城器械,便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刚刚放下心,耳中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随即那群家伙便不要命似的一股脑冲了过来! 连个梯子都没有,你们怎么爬墙啊,难道都是猴子么?完全没醒过味儿来的吴大壮目瞪口呆中,当先的白杆兵已经奔到城下,借着冲力直接蹬着笔直的关墙向上冲了四五步,接着“啪、啪”的一连串声响,几十只长枪便搭上了半截高的关墙。矛钩贴着墙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后又是“咔、咔”的一阵响,大多数矛钩都死死地钩住了滑落路径上的砖缝,吴大壮忍不住想探头向下看个究竟,手刚刚扶上墙垛,一支羽箭便擦着鼻尖几乎贴着面门飞向天际! 从没见过这种打法的吴大壮这才反应过来,大吼着命令弓箭手集中,可惜,已经晚了!这段两丈来宽的城墙下飞来越来越多的羽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密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吴大壮所能集中的全部弓兵。吴大壮只有两百多名弓箭手,而且这些射手要兼顾整个南津关——守关的主力是协防的百姓,他们负责投石。但没见到攻城器械,吴大壮便没下令百姓们上墙! 其实,即便百姓们全部上墙,战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百姓们当然不可能披甲,三千五百名白杆兵里,五百人是负责爬墙的先头部队,其他人跑至半途便纷纷摘下背上的弓箭向这一段墙头射击!这种角度和箭雨的密度下,只要接近墙垛,任何人都会在瞬间变成刺猬! 墙上的守军都像吴大壮一样傻在当场,转眼间,这段墙垛间便冒出几支奇怪的带倒钩的矛尖,漫无目标的对周围乱捅一气,随后便有几个野人样的家伙蹿上来,嘴里喊着完全听不懂的蛮话,呀呀叫着,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枪阵! 完了!这是大白天遇到山鬼了啊!吴大壮心胆俱裂地想着。转身刚刚跑出几步,感觉被一股大力一推,低头望去,自己的胸前透出寸许长的一截矛尖。 “这种武器太厉害了,矛头后面的倒钩既能钩住城墙,还能阻止枪头贯穿人体后拔不出来……”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吴大壮没感到疼痛,这竟是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相传,秦良玉自小喜欢兵法,陪嫁的嫁妆里竟有十几卷兵书。白杆兵是石砫马家的部队,秦良玉后来做了改良,不仅制定了各种梆子讯号的命令,后期更给白杆兵配备了大量火器。有关白杆兵的传奇,我们将在本书第三部《天问》里有更多的描写。 顺便一说,明朝男人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而秦良玉——根据其战甲推算,身高为一米八六!当然,只是一说,信不信由您,嘿嘿。 【欢迎转发,多谢投票支持。】 章节目录 一百四十九章 连捷 一百四十九章连捷 孙杰也看傻了。 把马千乘领到南津关的路上心里还在琢磨,勘察战场地形,带几员家将就好了嘛,用得着把几千手下全带来么?但大哥大老远跑来给自己帮忙,又是人家自己的兵,想咋样咋样呗,这话便强忍着没说出口。没想到到了关前,马大哥仰头向关上瞄了几眼,手一摆,一阵梆子响过,这帮白杆兄弟就嗷嗷叫着冲上去了! 没有任何战场准备、没有任何攻城器械、没有任何战斗分工……甚至,连必不可少的战前“饱餐一顿”都没有,就这么、就这么、就这么直愣愣地冲上去了! 然后就是漫天箭雨下的关墙上爬满了人! 再然后……满打满算还不到半个时辰,关门被从里面打开——把自己一堵就是大半年的南津关,就这么被破关了! 看得简直像在做梦的孙杰差点掐自己一把来验证一下,急忙让亲卫驰回南部传令:大军紧急集合,即刻入关据守,防止被保宁的张虎逆袭!虽然下了命令,也对自己的部队有充分的信心,但孙杰心里十分清楚,没有大半个时辰根本不可能——单是散在南部县城里各处轮休的几个营集合、披甲、整队便要好久,再开过来,搞不好超过一个时辰也说不定,毕竟穿了几十斤铁,想跑也跑不动! 这段时间可怎么办?保宁与南津关只隔了条嘉陵江,贼人们是不是搭了浮桥谁也不知道,万一有桥,张贼来场逆袭,马大哥刚刚拼过一场的这帮兄弟们体力能,只是对百姓而言哈,跟友军抢物资争水源群殴什么的,他们也没少干——是秦良玉,按照陪嫁的兵书,为白杆兵制定了相对比较严格的军纪,强过大明几乎所有的正规军。 孙杰把命令由守关修改为入城,一个时辰后他的部队终于踏过白杆兵兄弟们刚刚修好的浮桥开进保宁城。马千乘拍了拍孙杰的肩膀:“兄弟,肃清残匪的事你来吧,哥哥我的人汉话都讲不得几句,只认得战场上对面披甲拿刀的是敌,混在百姓里可就辨不得了。” 孙杰重重地一抱拳:“好的,大哥。你先带兄弟们歇一歇,等下咱们喝酒!” 孙杰知道,自己迎来了一个大丰收:这么快就占领府城,张贼完全来不及带走粮食和军人视为第二生命的武库物资,嗯,还有库银。 等到城里慢慢恢复秩序,孙杰与马千乘并肩来到府库,年轻的总兵官诚恳地对他的马大哥说道:“大哥,你莫跟兄弟客气,粮、银、武备都在这里,你教兄弟们拿吧。” 马千乘呵呵地笑:“好的。粮我拿一些,银我拿三万两吧,每个战死的兄弟一百两,其他人给个三五两就好。你莫跟哥哥客气,武库里我拿些生铁弓弦,其他的都用不到,你们的武器哥哥的兵不会使,铁甲更是累赘,爬山还是哥哥的藤甲便利。” 孙杰再次动容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马千乘又是一拳重重砸在肩头:“还是那句话,兄弟二字哪里只能口里说说!兄弟是,张虎等都是从官道上跑的,泊在城郊的两百余艘大小船只都被孙杰缴获,第二天,孙杰还是强塞给马千乘几十艘。 让二人都没想到的是,保宁一别,兄弟竟成永诀。马千乘不久后被诬谋反,孙杰的大好前程也险些毁于一旦。 就其起因,竟是因为这场大捷! 题外话。不久后,已慢慢恢复了秩序与生机的保宁府里,另一场滔天的惨祸接二连三地悄然发生:接连好几个月,保宁府所有出生的婴儿都被各家溺毙,无一幸免。因为,他们都是“贼种”。有些,就发生在官府的眼皮底下,但依旧无人过问:这种行为是这个时代官民一致的共识,直到后世的满清才有所改变——到了满清,变成受辱的女性必须自杀!省略若干字!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章 妙计 一百五十章妙计 逃到苍溪的张虎几人收拢溃兵只停了一天。他们知道,孙杰清剿残敌、接管府库、恢复城内秩序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没个两三天根本脱不开身。而且,克复府城是大功,照常理说,可得好好待上一阵子——那么多财货,换谁领军都要狠狠捞一笔啊!反正死无对证,瞪着眼睛说都被贼带走了糟蹋光了打包扔江里去了……谁都没办法把你怎么样不是?这是所有人通行的做法。一直到今天,李自成藏的宝贝、张献忠沉的金银、太平天国的巨额财富……这等消息依旧满天飞,不还是有那么多人坚信不疑倾家荡产地找么?不过尽管如此,张虎还是不敢多待:孙杰可是名将,万一被他咬上,麻烦就大了。 也幸亏如此。 孙杰送走了马千乘大哥以后,留下参将石井生和他的磐石营看守保宁等待川省三司派人接收,第三天自己便带领主力,整军北上追击了上来。 除了海量的库粮和军用物资,保宁的官银三十五万余两都整整齐齐堆在银库里。刚入城那会儿,张虎确实在银库盯着满屋子的白花花流着口水发了半天呆,不过再没见过这许多钱,放着抢来的那些大姑娘,张虎也不会搂着银子睡,更不可能用银子给自己垒个炕,思来想去还是派亲兵看住放现成的银库里最保险。等到城破逃命,亲兵们胡乱揣了些银锭就跟着张虎跑了,所以,这些库银现在都落在孙杰手中。 其实,这只是张虎全部财富的一部分而已——掳掠千里所得的那些珠宝首饰,张虎都藏在自己住的保宁府衙,也同样没来得及带走。而恰恰就是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刻保住了孙杰的前程,这是后话。 忠心耿耿的孙杰没有像其他将领一样把财货全部据为己有,当然,他也不会真傻到什么都秋毫无犯——如果完全靠朝廷的官样文章,不出一年,他的兵就都得活活饿死!老孙家屹立国朝两百年不倒,大节上绝对无亏,不过要想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去,必须得懂得变通。粮食和军用物资,自然是让辅兵队能搬多少搬多少,打仗离不开这些、库银留了十几万两,让商师爷规规矩矩有整有零地造册,自己拿的和马大哥那份当然不会出现在册子里——就这十几万两,已经足够新来的知府大人感激不尽地应付一阵了,换成其他军镇,百分百连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你留下! 为了节省体力,三个营的战兵和同样数量的支援辅兵携带必要物资乘船溯江追击,其他物资全交给剩下的辅兵慢慢在后面跟着走,马队前出,保持接触后随时骚扰。 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追击战最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掌控节奏。追得过快,敌人知道逃生无望便会孤注一掷地反扑,于是战局又会变成双方互a硬刚。这时候,为了逃生,逃敌会拼尽全力,追击一方的士气反而会比对手逊上一筹,鹿死谁手真不好说。就像那则著名的“狐狸与猎犬”寓言,猎狗问:“明明平日里我跑得更快,为什么我追不上你?”狐狸答:“追不上我你只是饿上一顿而已,我要是不拼命,就变成你的晚餐啦。”反之,时刻保持接触,让你想跑跑不掉,想打打不成,拖上一阵子,始终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逃跑的一方迟早崩溃,那时,好整以暇追兵的胜利便唾手可得。 张虎可惨了。北上的官道离嘉陵江不远,也就是说,从阆中到昭化这一路近五百里,孙杰可以乘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撵,最大程度上保存了部队的体力。只要追上,下船就能直接开打!而张虎这支战辅兵混编的逃兵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没有辎重,没有粮草,不管多累,只要停住脚还都得自己去找吃的。更要命的,身后死死咬着孙杰的马队,数量倒是不多,只有一百四五十骑,但无论如何也甩不脱!好几次张虎摆开阵势想血拼一场,但带队的记名参将上官飞就是不上当,无论张虎怎么骂,只在几十丈外冷冷地笑,绝不贸然冲阵、张虎冲上来,马队拨马便退,反正两条腿永远跑不过四条腿、然而只要张虎歇下来,时不时就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冲锋。当然,目前为止都是虚张声势,可张虎每一次都得老老实实爬起来备战,出身马队的他知道,只要被对方逮到一次机会,佯攻就会立即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掉队的士兵不用说了——每次马队狂风般冲过来,都会丢过来几颗、十几颗、甚至几十颗人头,结阵的兵士们看着同袍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头颅,开始是愤怒,但不久就变成无可奈何的恐惧,现在,已经趋于麻木了。张虎知道,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军心便会崩溃掉,那时,什么都完了! 张虎心里那个恨啊:你们不是官军么?怎么就不要首级功呢?每一颗少说也值五两银吧?你们放着银子不要,丢过来吓唬老子,简直太他娘的缺德了!跑到第四天,张虎总算想明白了:自己扔在保宁的那些钱都落到这帮家伙手里,他们当然才不在乎每颗首级的几两银子啦!可是,对此还偏偏无计可施。路才走了一半,后半段会更加凶险得多。 其实,还有一点张虎和上官飞两个人都没琢磨明白:现在溃兵们还跟着张虎跑,除了几个铁杆兄弟,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因为什么忠诚或心存幻想,而是对死亡的恐惧——上官飞咽不下被堵在南津关大半年这口气,对掉队的、落单的、投降的一律杀掉不留活口,然后把脑袋扔过来打击对方士气兼带自己解恨,所以溃兵们只能跟着张虎跑下去,若是能看到一线生机,张虎身边可能早剩不下几人了。后世的僧格林沁、曾国藩、李鸿章们都吸取了教训,对长毛都是许诺降了不杀——最后再反悔,你又能如何? 离剑州不远了,那里有方戈的一个营。但张虎根本就不会动一丝一毫的念头向那里跑。 因为没有船。 附近确实可能抢到三五只小船。但一千五六百人靠每只载不了十几人的几条小船来来回回地摆渡过江,会花上少说一整天的时间——死死咬在身后的马队不可能就老老实实地瞪眼看热闹,一定会轮番冲击捣乱。那时,没过江的都怕自己被留下来断后,因此会争先恐后向船上挤、往水里扑、过了江的也绝不会在岸边等孙杰的船队追上来,踏上岸便一定撒腿就往剑州逃……一旦要过江,部队就彻底崩了! 张虎太了解马队的战法了。 想到剑州方戈的部队,张虎又担心起来:不知跟陕西开来的那股官军打起来没有——现在所有希望都在方兄弟身上,他若是败了,大家可就全要死在四川了! 挂帅领军的修伟修大人是工部侍郎。在此之前,修大人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跟当兵打仗这种事有过半点交集。但无论是圣上、内阁、还是六部、乃至言官们,对文臣领兵这件事都视为理所当然:万事皆不离其本嘛!啥叫本?当然是圣贤的教导。修大人饱读诗书,又是正途出身,还被点过翰林,满腹经纶自然包括克敌安民的韬略。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至于行军路线、扎营选址、每日耗粮多少、如何布置侦骑警卫、各种战场通讯……这些统统是细枝末节,不是有师爷么?啥,师爷也没啥经验?没事,这不就经历了么!总而言之,舍本逐末的事,修大人才不稀罕搭理!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修大人看过《孙子兵法》呢! 怎么样,怕了吧? 对领兵剿逆这件事,修大人自己也是信心满满。为啥?不止修大人自己,在所有大人们的眼里,打仗靠啥?忠诚和勇武!你就说对不对吧!只要忠于朝廷,剩下的就看武将的勇气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听过没?不就是抡刀子砍脑壳么!你看卢光宇将军,多厉害,那么大的牛脑袋,一刀一个,砍完三个都不带喘粗气的! 至于后勤保障,嗯,不是交给安公公了么?说起安公公,啧啧,你就放一百个心,错不了!为啥?你知道安公公哪个监的么?直殿监!我跟你说啊,安公公扫地扫得,那叫一个干净!这么细心的公公,还是圣天子的家人,你自己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修大人剿逆的大军一路浩浩荡荡开到汉中府的略阳。在西面,西汉水(又称犀牛江)、浊水、泥阳水、河池水汇入嘉陵江奔流而下、东面是百八渡河在城南再次与嘉陵江合流。修大人一眼便知,这是战略要地,于是把中军指挥所设在这里。为了统一调度物资,监军的安公公也在此驻了下来。接下来,就该看卢将军如何大破贼寇了。 一路上趾高气扬信心十足的卢光宇将军此时觉得心里稍微有点发虚。这可不是卢将军胆小哈,卢将军出生在陕西秦州(今甘肃天水)凤凰山脚下——卢将军的父亲卢老指挥使在那里有一大片军屯,风景也很好,于是就把家安在那里。从小卢将军便知道,自己长大会承袭父职,成为一名光荣的大明将军,因此,尽管识字不多,还是让师爷刻了一方“凤凰卫士”的私印,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不忘本……你说,卢将军能胆小么? 卢将军只是从没上过战场,眼看着要接敌,略有些紧张而已,再正常不过了。比较可气的是手下这帮兵!过来的这一路上一个个偷鸡摸狗翻箱倒柜就不说了,追起逃避夫役的百姓,嗯,尤其是那些村妇,简直是凶神恶煞兼神勇无敌。可眼看离广元越来越近,这帮家伙都变成垂头丧气,腿上也像绑了铅块,都拖着脚在地上蹭着走,蹚得官道上尘土飞扬。还有越来越多的家伙试图逃跑,无奈之下卢将军下令,宿营时都用麻绳把脚踝系在一起,兵逃了杀小旗官、小旗官逃了杀总旗、总旗逃了杀百户……这才止住了这股歪风。卢将军这招赢得了修大人的高度赞赏,亲笔给他写了“治军有方”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那笔力,简直称得上入木三分。尽管四个字里卢将军只认识俩,还是千恩万谢视若珍宝地叫亲兵揣好,只等大捷回师后找人做个匾挂在指挥使大堂里。哦,好吧,大捷了,铁定升都指挥使,错不了!哈哈。 修大人在朝廷做那么大的官,慧眼如炬是必须的。看出了卢将军略有些紧张,于是根据自己来路上看了又看几乎能倒背如流的《孙子兵法》,传给他三条锦囊妙计,曰:无智明、无勇功,故战胜不忒。曰:先为不可胜而胜之。曰:胜于易胜。 见卢光宇瞪着俩大眼珠子还等着听下文,修大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家伙完全没听懂,只好给他讲原文: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正要给他做第一段的详细讲解,卢将军笑了。修大人很开心:孺子可教!你看,一点就透……这时候卢光宇夸了一句:“老大人绕口令讲得真好!”把修大人气得差点当场昏过去。 算了算了,费不起那个功夫对牛弹琴了,直接给他讲白话吧:“你没什么名气,贼人会轻视你,骄兵必败,所以你肯定能打赢。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前面就是阳平关,既然称做“关”,那就是不败之地,快点过去给老夫守住!等贼人露出破绽,那便是‘易胜之势’,那时候冲过去砍,你就胜了!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赶快去阳平关给老夫破贼!滚!” 别看挨了骂,卢将军完全明白了修大人这三条妙计,再次恢复了信心,连骂带抽地,把手下那帮“驴日的杀材”带去了阳平关。 【今天这段埋了半个彩蛋,读友们发现了么?明天还有半个,嘿嘿。】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一章 阳平关 一百五十一章阳平关 张虎派了两个亲卫渡江报信,叫守军放弃剑州,从西面赶到昭化接应自己。剑门关是天险,但主要是为了防止敌人从北方入寇巴蜀,南面这一侧无险可据,肯定挡不住孙杰的大军,还不如保存实力。剑州守军奉命出发时,卢光宇将军已经带队开进了阳平关。 阳平关扼守川陕咽喉,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前出东北方不远,便是富饶的粮仓:汉中平原,再顺渭水东下,兵锋即可直逼西安、而南面则是川北重镇广元,由此出关的奇兵便是出鞘之剑,沿着嘉陵江过了剑阁便可直插天府之国的腹心!三国时期蜀魏两国多次在这里交锋,也正是因此,阳平关与山海关、潼关等绝大多数强调单向防御的关隘不同,南北两面都修筑得易守难攻,铜墙铁壁一般。 因为自己就是从陕西过来的,太知道那里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张虎从来就没考虑过来自北方的威胁。同样,方戈自然也没当一回事,突然听到有大军来犯的消息,心里着实有些怕。怕归怕,那也得挡一阵啊,否则南边被孙杰堵在保宁,北面再被官军压过来,这仗就没法打了。好在利州卫是老巢,地利人和这两条有相当的优势。方戈没动留在剑州的那个营,心想着三个战兵营再加五千辅兵,怎么也能抵挡一阵,实在不行,退守剑阁也有条后路。反正有的是粮,北面守住剑门关,南面守住保宁府,耗呗。出身官军的方戈心里同样清楚,只要坚持的时间稍微久一些,文官们就一定会动兵费的脑筋,狗官兵们饿上一阵,那时便一定有机会改变局面。 心急火燎地往利州卫赶,生怕官军一鼓作气直接杀过来。老巢留的那个营战力最差,大多是老弱。照理说现在既不缺兵源又不缺银粮,但这些都是利州卫的老人,总不能打发去做辅兵吧?行伍中人靠的就是义气,何况不少都是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叔伯,于是方戈就把他们留在利州卫看家。这区区几百人,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任何稍具威胁的攻击! 然而等众人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到朝天关,却见营里跟往日一样,那帮家伙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还有不少老家伙倚着墙根懒洋洋地择虱子躲阴凉摆龙门阵,仿佛丝毫不知道朝廷的大军已近在咫尺!详细询问之下才知道,一开始大家确实都怕的要死,还有些胆小的竟直接逃进山里。然而,等了许久还不见大军开过来,有几个壮着胆子摸过去窥探,原来朝廷的兵马都驻扎在阳平关,再也不肯向前迈出一步!没啥凶险,营里吃的喝的都有,谁还愿意猫在林子里喂野蚊子?于是便都回了营。 最最让大家放心的还是麻老六几个的遭遇:麻老六嘴馋,带了他那个果的几个家伙偷着在外面下套子套野兔,没想到竟撞上了同样偷着出关找野味打牙祭的七八个官军!山上一打照面儿,双方自然都大吃一惊,僵持了一会儿,官军那帮人率先打起了招呼,说什么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又没长官逼着,干啥非要谁把谁砍死?麻老六这边总共只有五个人,当然巴不得别动手。这边拎着兔子那边有人带了酒葫芦,最后双方竟在一起烤兔子吃起来了!末了那帮官军说了,出关时他们会先放几声铳给这边报个信儿——交换条件是万一落在川军兄弟手里,务必网开一面,别难为兄弟们……等麻老六几个腆着胸脯满嘴酒气英雄般凯旋回营,消息立刻传开了! 大家还担心个啥? 方戈听完老家伙们七嘴八舌的讲述心里一动,叫人唤过来麻老六,仔仔细细地问了半天,渐渐有了主意。尤其是听到对方出兵会放铳为号,想起来朝天关武库里还有个大宝贝,赶忙让人拖出来——老天保佑,看样子居然还能用! 在营里休整了两天,看看自己带来的两个营体力士气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方戈带了几名卫士跑去阳平关观察敌情。从麻老六的遭遇看来,这帮官军的士气很成问题,不过,己方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原来的两个战兵营只是编制为两个营而已,既不齐装也不满员,现在人员装备都有了,但几乎没打过什么仗,真动起手来,跟对面这股官军比,未必能强到哪里去。但辅兵方面要强很多,再怎么说,自己这边有辅兵营的建制和粗糙的指挥链,那边据说都是沿途强拉来的民伕,得时刻派人看着,一不留神就会跑,到时候这是个很大的优势。一旦双方摆出阵势,自己这边人肯定多些,齐声呐喊一阵,对面的辅兵就该有人被吓跑了吧?只要有人跑,战兵们就会怕……嗯,回头要跟辅兵营的军官们交代一下,看住了这帮家伙,只要对方先撑不住跑路,差不多就赢了……可是,望着巍峨的关墙,方戈依旧满腹愁云:凭自己的这些兵,强行攻关绝对是死路一条,要想解除北面的压力,只能通过野战——要怎样才能把官军引出来呢? 看关墙上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旗帜,官军的声势倒是不小,除了形制很熟悉的各种三角形指挥旗,还有很多写了不少字的长幡。尽管不识字,方戈也知道差不多是什么“奉旨讨逆”、“奉旨平贼”之类的招子——可见朝廷很重视。朝廷既然重视,迟早他们便得出关开过来,文官们绝不会让他们一直干耗在那里白白地吃粮发银!方戈太了解文官们的做派了。 如何快些把他们引出来呢? 不仅了解文官的行事风格,方戈也很熟悉将领们的心思:能不打当然绝不会冒险,可如果眼前有个大便宜……那自然谁也不会放过!因为自己就是武官,设身处地地想,换做自己,差不多也会如此。因此,方戈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有些冒险,一直犹豫不定。 促使方戈下定决心的,是张虎派出的信使。保宁丢了,大帅正向这里逃命,再有个两三天就该到了。后面是孙杰的大部队,最多也就是迟上一两日。那时腹背受敌,插翅难飞,只能兵行险着了!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的意思罢。 卢光宇大将军在阳平关已经待了五天了。高高的关墙给兄弟们平添了许多信心,战兵们不怎么跑了,现在卢将军操心的是如何看住那些该死的乡巴佬民伕,直到杀了几个倒霉鬼把脑袋挂在那一片窝棚四周,逃亡的现象才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卢将军牢牢记着修大人的三条锦囊妙计。说书先生讲过,那么厉害的常胜将军赵子龙,紧急时刻还不得靠诸葛先生给的三条锦囊妙计扭转局面?卢将军一直在琢磨,赵子龙真是好耐性,换做自己,怕不是一出诸葛先生的军帐就把锦囊全打开,让师爷一股脑都念给本将军听个究竟!还是修大人好,一口气全讲明白了,省得把自己活活憋死!嗯,第一条占了关就是“敌不可胜”咱做到了、第二条么,本来咱是陕省的中护卫的指挥使,就算有些名声也不太可能传到川省,贼人应该会轻视吧?得想办法让他们更骄傲!书上说了,骄兵必败,只要贼人骄傲了就一定会被打败!书上说的,能有错么?可这第三条就有点难办了:贼人要怎样才算露出破绽呢? 昨天修大人派来信使催自己进兵,说圣天子在等着看捷报,朝里的大人们有不少议论,说什么行军太慢啦、纵兵扰民啦,哼,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陕省三司很买老大人的面子,偷偷告诉修大人,说巡按大人要给圣上打小报告说咱“顿兵不进,靡费银粮”!可老大人也真是的,你明明说过要等贼人露出破绽,现在连个贼毛都没看到,哪里有什么破绽?派人回去问吧……好吧,卢将军还不至于傻到自己主动去找骂。正在搓着手为难,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贼人来攻了! 尽管心里有些怕,披挂整齐的卢将军还是强自镇定地来到关下。听到关上和关外的呐喊,卢将军突然感到一阵尿急,对着墙根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挤出几滴,怪了。嘴里干得紧,一点吐沫都没有,亲兵递来水葫芦,咕咚咕咚,卢将军一口气喝空了一大半。咦,今天上墙的马道显得格外有些陡,卢将军走得有点打颤。不过偷眼看看旁人,大家都这样,没人注意到自己,卢将军放了心,终于登上了关楼。 哈哈,贼人只有千把人,只抬着几架云梯,其他人都举着大盾,走得慢慢腾腾畏手畏脚的样子!简直是老天保佑给本将军送来一场大功!给我射箭,打!往死里打!丢石头,砸,砸死这帮龟儿子!还没入川,卢将军便已经学会了著名的川骂。 关墙上的兵士们也都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过来,纷纷向关下的贼人射击、投石。尽管距离还很远,弓箭能够到,石头根本砸不着人,但有气势啊!脑门上见了汗,大家逐渐亢奋起来,恐惧被暂时忘在一边。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不远处的关墙上腾起一阵白烟——宁夏中护卫有二十几杆火铳,卢将军都带上了。 “砰、砰!”一团又一团的白烟腾起,火铳兵们都开了火,墙上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别管打不打得到贼,这么大的动静,让兄弟们的士气空前高涨起来。 “贼人败啦!” 蓦地有人指着下面喊叫起来。 “贼人败啦!” “贼人逃啦!” “别跑,看爷爷逮到剥你娃皮!” 墙上的兵士们亢奋地喊着。 讨厌的白烟让卢将军看不甚真切,不过听到兄弟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卢将军也能知道个大概。快步跑到没有火铳兵的垛口向外张望,只见地上躺了十几个贼人,其他贼人则相互搀扶着向远处退去,跑出弓箭射程外便有不少贼人弃了大盾,地上扔了许多刀枪旗帜,还有的贼人边跑边解甲…… 啊? 这便胜了么?会不会是贼人使诈?追,还是不追?这若便是老大人说的“易胜之势”呢?就这样错过,不得被修大人骂死?那个……都指挥使的头衔可就丢了啊! 谨慎的卢将军准备试探一下:“什字堡营、一条城的,出关追击!安宁堡、野狐堡的随本将守关!” 沿着边墙(长城)由东向西,一条城堡、什字堡、安宁堡、苦水湾驿、野狐城堡、红城子堡都归宁夏中护卫管辖,卢将军带了四个营下来。此刻聪明的卢将军决定派出一半兵力追击,另一半留在关上应变。 军令如山。 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心里骂着街,什字堡、一条城的营兵们哆嗦着打开了关门,口里大声吆喝着,脚下一步步试探着向远处溃逃的贼人方向逼过去。留守的家伙们则纷纷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好命,纷纷奉承起智勇双全的卢将军来。 见到关门打开,为了保存体力不紧不慢跑着的贼众发一声喊,纷纷拔足小跑起来。见状追兵们胆子大起来,走在前面的,开始用刀枪拨弄着地上的贼尸,更有人附身伸手往怀里掏去……咦,他们掏出来了啥在往自己怀里揣,该不会是银子吧?天!那个家伙拽出来一大段绿绸子!关墙上的守军一个个伸长了脖颈眼巴巴地看着。 地上的贼尸只有十几具,走在靠后面的追兵当然轮不到,不过,远处的逃贼们开始纷纷扔掉手里的刀枪,军官们则把解开的甲片丢在地上——铁甲可是能保命的好东西啊,哪怕自己留不住,献给长官,铁定能换个一级斩首功!于是大家加快了脚步,冲了过去。 关墙上瞧得更清楚。怨气在刚刚还在庆幸的兵卒们之间弥漫起来:大家都在卫里讨饭吃,凭啥东边那些家伙发财,俺们西边的啥也捞不到?俺们是后娘养的不成?于是纷纷喊叫起来。随着墙上的鼓噪声,贼们显然逃得更加快了,再不追上去,屎都吃不到热的哩!在各自手下的怂恿下,军官们向卢将军围了过去,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地吵吵起来。 【昨天不少读友猜到了彩蛋。另外半个留在明天,嘿嘿。】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二章 意外 一百五十二章意外 卢光宇在墙上看得很清楚,远处是丢盔弃甲的贼众,几十丈外就是自己的追兵,人数倒是上不相上下,都是千把人,可一个追一个逃士气完全不同。卢将军知道,再往前十几里,便是贼人据守的朝天关,要是等他们逃进去把关门一闭可就不好打了……都跑这么老远了,这不分明是“易胜之势”了么?想到这里,卢光宇下了决心:“儿郎们听令。随本将冲锋破敌!”关墙上响起一片欢呼。安宁堡、野狐堡的兵卒们唯恐赶不上发财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冲下关墙。 猪娃是什字堡的小旗官,此刻跑在追兵的最前面。猪娃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反正从记事起别人就叫他猪娃,叫着叫着人就长大了,还做了小旗官。被叫做猪娃有啥不好,坐龙庭的圣天子不也姓朱么?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俺本家哩!心里这么想,口里可不敢说出来。前几天,猪娃带兄弟们进了趟林子想弄点野味,转悠了大半天,听到前面有动静,以为是头獐子还是四不像*啥的,等大家循声围过去,没想到竟迎头撞上几个贼兵! 自己人多了两三个,可贼人看着也不像啥软柿子。真动起手来,哪怕一命换一命,自己这边剩下的也得都带了伤,未必能活着爬出林子!名字叫猪娃,但猪娃一点也不傻,干脆把话说开了,果然贼们也是这心思。虽然过的就是脑袋拴裤带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没必要啥也不为就把性命全丢这老林子里不是?末了儿,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猪娃跟几个新认识的弟兄保证,倘是出关来打,一定会先放几响铳提前透个信儿、那个满脸麻子旁人唤作六哥的家伙也拍了胸脯,说往后不论谁落谁手里,都莫要难为了自家弟兄。此言一出,大家当然轰然称是。不过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个约定谁也不会遵守——真落到对方手里,每颗首级都是几两银,放着银子不要不是疯了么?当然,话虽如此,心里隐隐都还存了对方能守约的一丝希望。 现在贼们在前面跑,猪娃们在后面撵,几天前信誓旦旦的约定早被他抛到爪哇国去了——就在刚才,附身去掏一个贼尸,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没死,流着泪嘴里一个劲儿地求饶,被猪娃一刀搠下去,莫说怀里的几粒散碎银子,那狗头现在都被割下来拴在猪娃后腰上呢! 猪娃回头看了看。关里的家伙们全跑出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连紧张带拼命撵,此刻猪娃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喘口气……咦,前面土里那亮晶晶的是啥?天!一粒银子,差不多一钱重呢!猪娃正要拔腿过去捡,没想到驴日的狗栓抢先蹿过去一猫腰便拾起来了!正在气恼,身边又跑过去一个家伙,还没看清是哪个楞娃,只见这厮和狗栓一起向前抢去,都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对方,双双撞在一起,接着便撕扯起来,狗栓手里又多了一块亮晶晶,比方才那个还大些! 天,地上有银子! 已觉得有些疲惫的追兵前锋们都发现了被逃贼们解甲时掉在地上的碎银和铜板,浑身立刻再次充满了力量。和猪娃一样,大家呐喊着向前冲去,有的甚至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边被尘土呛得咳嗽连连,边瞪大眼睛四处寻觅着。 大头兵们跟叫花子比实在强不了多少,只有打仗时才有机会“发财”。本就落在后面几十丈远的安宁堡、野狐堡的兵卒们方才在关墙上就看到逃贼们边跑边扔下一切妨碍逃命的累赘,此刻见东边两个堡的家伙们都弯腰撅腚地,谁不知道他们是在捡宝贝,哪里可能甘心?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没人会记得什么保持队形,没人会在意什么建制,更没人考虑要保存啥体力,脑子里就一件事:跑快些!捡够了还不是想歇多久歇多久?甚至不少人干脆抛了刀枪圆盾——前面贼人抛下那么多,到时候随手再捡一把不就是了! 骑在马上的卢光宇将军才不稀罕这些,在一众步骑亲卫的簇拥下,在后队用鞭子不停地驱赶着只顾低头寻宝的家伙们,唯恐耽误了追击,被贼人逃回朝天关。卢将军已下定了决心,今日便要一举破关! 可惜,这帮杀材一心一意全在土里,对抽在背上的鞭子几乎浑然不觉,最多就是逃开几步,然后眼神又向地上寻去…… 跑了将近两里地,后队终于赶上前队,充作辅兵的民伕们也不再想着逃命了,跟战兵们一样都在瞪大眼睛搜索着尘土里每一粒碎银、每一个盐袋、每一枚铜板……捡到宝的笑逐颜开,被别人抢先一步的则日天日地地骂,三千多人全挤在两丈来宽的官道上,把百多丈远近茬得严严实实,几乎每个人的脸都贴着前人的屁股,自己的屁股也不停地被后面家伙的脑袋顶到。 卢光宇将军腰里挂着那方“凤凰卫士”的私印,正在人堆里艰难地喝骂、抽打,突然听到前面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喊叫声,紧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传来,一枚大铁球携着风声擦着耳边掠过,随即,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一连串的撞击闷响,那一刻,四下里仿佛安静了片刻,骤然间,凄厉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坏了,中伏啦! 跑在前面的家伙们发现逃贼们突然散进两侧的林中,暴露出几十丈外闪着点点寒芒的枪阵,正中间,一门虎蹲炮昂着头,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自己!刚刚发出惊恐的喊叫声,火把便向火门按下,一声怒吼伴着炮身猛地向后一坐,炮口窜出地狱之火般的一片红光。 这便是被方戈想起来,一直扔在朝天关武库里的那个大杀器! 此时,再迟钝的家伙都意识到自己中了伏,好吧,除了卢光宇大将军——听到炮声在耳畔响起、炮弹在耳旁掠过,神勇无敌慷慨激昂的卢将军当场就昏了过去,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卢将军已全然不知道了。 幸亏身旁有亲兵,几人架起卢将军便向后方逃去。也幸亏卢将军本就没怎么靠前,十几名亲兵你拽胳膊我抬腿地轮换着一路狂奔,过阳平关而不入,一直跑到嶓(音“波”)冢山*脚下。见卢将军还是没醒过来,有人打来溪水(嶓冢山又名汉王山,是汉水的源头)兜头浇下去,卢将军方才终于睁开了眼睛。也直到此时,一阵浓重的尿骚味传来,大家才注意到,卢将军的裤子湿了一大片。事后,卢将军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天气太热,某只是中了暑,众人往额头上浇水哩……”至于为啥头上浇水湿了裆而其他地方却都还是干的,卢将军的回答是,“额中了暑,啥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被吓尿了!” 早先卢将军在来路上见人就耍一通花刀,不少州县官曾为其赋诗壮行,后来这事传开,又有人作了一首诗曰: 将军慷慨渡雄关, 挥斥方遒只等闲。 金戈铁马气如虎, 一泡热流荡贼山! 《平水韵》,上平十五删*,一时传为佳话。 别看卢将军“中了暑”一度昏迷不醒,却是第一个逃回略阳的。正自运筹帷幄的修大人来不及发脾气骂他,对着地图看了一会便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没从来路北逃,而是径直向东渡过沮水,一溜烟地跑去了汉中府。如果顺着来路逃,修大人可能就再也没办法在圣天子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卢光宇如何畏敌如虎、贪功冒进、一溃千里啦。若不是考虑到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早就想向朝廷汇报这厮不堪大用了——安公公可以作证、陕西三司的大人们都可以作证! 至于安公公,更是无辜。安公公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他把能搜罗到的每一枚铁钉、每一粒稻谷、每一枚铜板……都送到了前线——不信的尽可以去问修大人!同时为修大人作证,老大人不眠不休地筹划军机,甚至在大军开赴阳平关前还亲自去营里给大家讲了一通忠君报国的大义呢!秉笔太监、司印太监都拿了安公公的不少孝敬,也在适当的时机说了几句“公道”话:领兵大臣殚精竭虑、监军的公公两袖清风,还被贼人打败了,那便只能是卢光宇那厮的责任了!所以安公公又回直殿监扫地去了,唯一的区别是比出京前阔气了许多,不久以后买了间很不错的宅子。 卢将军被下了狱。不过,也不用为他担心——世袭将门的卢家有的是钱,有的是钱就意味着有的是朋友,何况保举他的御史蒋元标、给事中高世扬等言官老爷们位低权重,谁也不敢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在牢里待了一年多,后来又回宁夏卫做他的指挥使去了…… 张虎在昭化遇到了剑州接应他的那个营,心里多少有了点安危。不过即便加上这个营,他估摸着也绝无可能扛得住孙杰一击,最后竟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弃军。 张虎在昭化让剑州军和自己的溃兵设置了防线,摆出一副与孙杰决一死战的架势,然后在当天晚上只带了自己的心腹和亲卫,偷偷摸摸地跑去广元了!宁阿龙和弟弟宁阿虎千难万险地从保宁逃出来,这时牛有田自己跟着张虎跑了不可能再顾得上他们兄弟,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兄弟俩,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得被孙杰团灭掉。 此时孙杰还不知道北路卢光宇被方戈击败的消息,不过没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那路人马!年轻的总兵官对自己和部曲充满信心,对不久后即将到来的胜利同样充满信心——只要自己能按照既定计划压过去,前面有人挡住贼人固然最好,即使没人,也就是多追几百里而已。从俘虏口中得知贼人的兵力,孙杰在舟中看着舆图心里想着:贼人不太可能逃去重兵把守的汉中府,应该熟门熟路地向巩昌府逃,最远跑到渭水,那里便是其葬身之所! 然而,意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大军距昭化咫尺之遥时,接到了重庆府转来的加急命令:立即去成都府,向四川都司府报到,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 *四不像,有麋鹿、驼鹿等好几种说法。这里是指鬣羚,生活在甘肃南部、四川一带。 *明朝有两个地方都叫嶓冢山,一个在卢将军的老家秦州(今甘肃天水)南面,这里说的是另一个,在汉中府宁羌州(今宁强县),从这里发源的大安水折向东流,便是著名的汉水。 *旧体格律诗要讲用韵。《平水韵》是根据唐诗用韵,把汉字分为一百零六个韵部,每个韵部包含若干字,韵脚的字必须出自同一韵部,不能出韵、错用,否则会被方家耻笑。有时候我们读古诗会发现有不押韵的现象,那是因为这个字的读音古今不同。 旧时的格律诗非常讲究,哪怕按照今天的四声读起来合辙押韵的字,按古代平仄入去的划分,也未必会在同一个韵部。比如说,“东”、“中”、“空”、“冬”、“彤”、“峰”六个字,前三个是“上平一东”,后三个算“上平二冬”,不在一个韵部,不能互押。假如你写了两句诗:“落日耀长空,晚霞映奇峰”,自己觉得不错,却看见大家捂着嘴乐……别怪人家,露怯的是你自己:用韵错了。你应该写“落日耀长空,晚霞映苍穹”,或者“落日闻寺钟,晚霞映奇峰”——“穹”和“空”同在一个韵部、“钟”和“峰”是另一个韵部的。 btw,再看一首诗。 鸟向晓兮必如我, 太平天子事事可。 身照金鸟灾尽消, 龙虎将军都辅佐! 狗屁不通吧?这是洪秀全的《金鸟诗》——如果把“金”自去掉,显然更贴切。 就这玩意,考不上秀才,冤么?要是考上才叫没天理了呢! 【彩蛋来啦。】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三章 祸起 一百五十三章祸起 孙杰憋闷啊。张贼已经穷途末路,眼看着就要被一鼓聚歼,这时候竟偏偏要自己停止追击! 最多再有五天,哦,好吧,三天、嗯,哪怕是两天也行啊!孙杰愿意立下军令状,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也想再争取来两天的时间——全军压过去,先放过大部分贼众,豁出去拼光上官飞的马队和自己的半个亲卫营,也要把张贼擒了,献俘阙下!群贼无首,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剿灭,朝廷将永除此患! 然而孙杰不敢,因为命令来自京师。 别听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胡扯。说书先生说得大义凛然,下面听众一个个血脉贲张……真正的核心问题是:朝廷会怎么想? 将军“一心为国,赤胆忠心”? 屁! 朝廷只会想:“这厮竟敢公然抗旨,反意昭然!” 然后,整个家族就完了! 等你班师奏凯时你就会发现,家已被抄成一片废墟、老娘惨死狱中、妻妾不堪受辱已自经而死、娃娃也受了惊吓疯疯癫癫……再然后呢?朝廷能赔你钱不假,能赔你一个亲娘么?呵呵,你想多了!朝廷才不会赔你一个铜板,因为他们知道——或者,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你一定会“心怀怨望”! 最简单的做法是——给你也来一刀! 也是永除后患。 最后,等下一任大皇帝坐上那把龙椅,再给你“昭雪冤情”:追封全家,从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里挑一个继承你的香火,赏下来一大堆荣衔,所有人都欢呼天恩浩荡、老天有眼,更会有一大群蛆争先恐后拱出来嚷嚷着什么“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只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你和你的全家已经死绝了! 那时,你该如何?含笑九泉,还是跟着喊“纵做鬼,也幸福”? 别不信。岳飞的例子不就明摆在那里? 历朝历代,宫里都有明确规定:内监,无论是否被冤枉、无论是否获得了补偿,只要受过责罚,永远不能再有接近大皇帝的机会! 怕你怀怨报复。这也是一证。 孙杰忠诚,但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有娘、有儿、有妻。他还有追随了孙家两百年的部下——那些部下也都有家! 所以,孙杰立在船头,远远望着那些发现了张虎弃军正在漫山遍野抱头鼠窜的溃兵,下达了回师的命令。尽管他不知道张虎已然弃军潜逃、尽管他一眼便看出贼人的溃败绝非有诈而是真的崩溃、尽管他知道胜利已触手可及……但,他不敢抗拒朝廷。 孙杰率部来到成都府,把部队安顿在城外,带了副将沈成钢来到都司府询问究竟。巡抚陈士勃、按察使申继善和巡按御史刘子奇等人已全等在这里。见到孙杰,陈士勃快步上前,持住他的双手定定地望了半晌,口里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态度,把孙杰吓了一大跳。再看申继善,也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闪亮亮的……莫非,竟是泪? “啪!” 一个茶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岂有此理!本官已连上三道奏章,定为孙帅洗去冤情!哦,不,陈大人,你预备条快船,本官即刻亲自进京面圣!刘某就不信了,天日昭昭,黑白岂有颠倒之理!”刘子奇大人显然已是出离愤怒了。 “各位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冤情”二字,孙杰顿知大事不好,连忙问道。 “哼!混账东西!王八蛋!”刘子奇重重地骂道,却没再说什么,又把孙杰嚇了一跳。琢磨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刘大人骂的该不是自己。 “孙帅先坐,先坐。沈副将你也坐。大家坐下说话。”陈士勃黯然招呼了一声。 孙杰只得虚坐下,继而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脏怦怦地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膛,等着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沉默。 简直能把人逼疯的沉默。 “各位大人……”孙杰再次抱拳。 “孙帅,你先看看这个。”陈士勃递过来几张纸。 “陈大人,末将识字不多……”孙杰双手接过的同时口里应道,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去,快速而又艰难地浏览着,“啊!各位大人!末将冤枉啊!”扫了几眼,孙杰慌忙离了座,重重地跪了下去。 头一页是朝廷撤军的命令,孙杰已经见过。后面的几张是抄录的言官奏章,虽然识字有限,“该将似有反意”、“勾连土兵”……骈四骈六的句子断起来很难,而能认出的这些字已足以把孙杰吓得魂飞魄散! “孙帅你起来!娘希匹的岂有此理!”盛怒之下,刘大人把老家话都骂出来。 陈士勃道:“孙帅快快起来说话。孙帅莫急,本官已与申大人和川府所有同僚联名上奏,定为孙帅洗去不白之冤。用的六百里加急,南直隶那里定已收到了,顺天府那份再有一两日便可送达京师。” “可……末将已克复保宁,正在追缴张贼残匪,这,这是从何说起啊!” “唉。朝中有小人啊!”搭话的是按察使申继善,“听说五月初六那天,京师忽有巨响震天,天崩地塌昏黑如夜,城门大街至刑部街十几里房屋尽化为齑粉*。这分明是苍天示警,朝中有小人啊!” “孙帅莫急。这事情出在石砫马家那头。你在保宁与张贼对峙了那么久,朝中有些人说些风凉话肯定是在所难免的,这个正常。你向石硃宣慰司请援这事本也没什么,你事先已经向川省三司报备获准,白纸黑字俱在,三司同僚皆已为你作证,刚才说了,再有一两日便可送达御前。问题是马宣慰使那里——没等到都指挥使司的命令就出兵了!这事本不该和你说,但不说你也肯定知道,都司府和锦衣卫、还有东厂,在石砫那里都有眼线。前阵子播州杨乱、奢安两家也蠢蠢欲动,朝廷对石砫那边肯定也要留一手……”陈士勃摆摆手止住了正要分辩的孙杰,“孙帅你听我说完。川省文武,包括蜀王千岁,都知道军情如火,万一被张贼所乘,大家都得死,所以都不会为这个跟谁计较,感谢孙帅你和老马还来不及呢!大家也都会为你们作证,这个不说了。可‘未奉朝廷明旨私自调兵’算是大事!都司府在石砫的人不足虑,报到成都府我们便压了下来,最多以后在公文上改下日子,这就没事了。可川府却不知石砫那里哪些人是厂卫那边的啊!老马带了几千兵出来,消息立刻便传了出去!朝廷那帮人还不是马上抓住了把柄?我们已经在题本*里奏明了,调石砫兵是川府三司的主意,孙帅放心!我们也派人跟老马打了招呼,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你也知道,理论上,都司府只能调本省卫所兵,征调土兵的权力在朝廷,所以,那帮家伙还是有文章可做。但你放心,川省所有文武力保,你和老马都不会有什么事的。圣上对你孙家更是信任有加,不消说。只是得先委屈二位几日,唉,惭愧!” 听到这里,孙杰终于明白了:跟张虎僵持,朝中有言官无事生非,马大哥慨然相助,然后那帮家伙又大做文章……可是——不折腾、不无事生非,难道就会死么?! 等孙杰汇报完军情,众人都知道功败垂成,叹息良久。不过,估计张贼会有好一阵再不敢入蜀,内心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最后,孙杰吩咐沈成钢回营安抚好部属,转身向众官惨然抱拳一笑:“各位大人,末将是个武夫,但知道朝廷大法。这便束手入狱,各位大人不必为难。敝部缴获颇丰,粮草足以自给,也不劳各位大人操心。” “孙帅说得什么话!”负责刑狱的申继善有些怒了,“老夫用这顶乌纱,哦,不,老夫用全家性命为孙帅作保,看哪个敢让孙帅进牢狱!” “衍公(申继善字志衍)息怒。谁也不可能把川省大恩人投到牢里。”陈士勃道,“不过,依老夫愚见,孙帅这便回营也似不妥——朝廷既有明令,摆明了违旨还得被人抓小辫子,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孙帅,不智啊。” 刘子奇截道:“孙帅住我那里!我马上回京面圣,定要跟那班小人对质个明明白白!” 孙杰带了史二雷等几名亲卫住进了刘子奇的院子,陈士勃和申继善时不时过来串门看望、刘子奇搭了快船回京师面圣、马千乘拒绝了邱乘云的索贿,不久后便也要“进京对质”…… 与此同时,京师里的圣天子这阵子总是感觉头晕——五月初六那天的那场大爆炸,不满一岁的皇子朱慈炅(还没册封太子)受了惊吓,太医院的大夫们开了几位药,药还没喝完皇子就死了。朝中的大臣们吵成一锅粥:有的说孙杰顿兵不进勾结土司不能不防、有的说孙杰定会不负圣恩只需假以时日、有的说应该敦促修伟和卢光宇加速进兵,走了三四个月还没出陕怎么好意思指责把张虎一堵就是大半年的孙杰、有的说别忘了奢崇明和安邦彦两个家伙那才是心腹大患你们都是一叶障目的白痴、所有人都说大爆炸是老天示警朝中有小人,唯一的区别在于自己是君子对方是奸佞…… 圣天子病倒了。出于谨慎,内阁发出了命令,要孙杰暂缓进兵听候朝廷调查。这个时代通行的惯例是,在调查结论公布之前你一定是有罪的,进牢里等着去吧。不过具体执行起来则是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玩法。大多数人会被投进大狱,其中很多倒霉的家伙至死再也见不到天日、也有人像孙杰那样被软禁起来不会遭什么大罪、更有人像后世名义上被“充军伊犁”的林则徐一般受到极高的礼遇,整天价吟诗作画游山玩水、最牛的是辅国公载澜,“发配”到新疆后用公款盖别墅一切费用报销每年领八千两生活费再纳一房十七岁的小妾…… 最幸运的是张虎。本已星散的溃兵们见孙杰这个煞星逼到跟前突然反棹而走,再加上方副帅把不可一世的官军打得屁滚尿流,都认定弃军潜逃的张大帅定是受了上天的佑护,于是士气竟慢慢恢复起来。尽管丢了保宁,广元还在手里,并顺势拿下了宁羌州,张虎知道剑州迟早保不住,这阵子抓紧时间把那里的海量军粮运了出来,与方戈牛有田认真地商量起下一步的计划。 大家一致认为,不管什么原因突然扭头离开,但孙杰这个煞星既然在四川,那便不能再待了,得离他远些。还是北上吧。一交手就知道宁夏中护卫是草包,穷是穷了点儿,但好欺负啊! 北上! 像为了贪墨些许军饷便暗地里挑唆也前汗入寇京师最后生生弄出来个巨寇关盛云一样,无事生非的混账们这一通折腾,终于一步步将帝国推向无底的深渊。 *这里说的是“天启大爆炸”。天启六年五月初六,发生在京城西南角的那场大震。各种记载都有。《天变邸抄》说是上天降灾,受灾面积十几里,毁屋数万间,死者仅两万人、《熹宗实录》则说是“王恭场火药自燃”,总共死了五百多人。个人认为《实录》更可信——《邸抄》有东林党的背景,东林的习惯性做法是往死里夸大事件,吓唬朱由校不能听魏忠贤的……朱由校没信他们,朱由检信了。然后,大明就完蛋了。 *这里陈士勃刻意强调“题本”,是告诉孙杰,奏章上用了官印,代表川府三司的一致官方意见,如果是不用印的“奏本”,只代表大臣的各人意见。 【六日陪娃,停更。多谢推荐票支持,转发。】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四章 京师 一百五十四章京师 刘子奇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地一路赶到京师.然而,足足等了半个多月,还是没见到圣天子。 因为圣天子病倒了。 五月初六那场大爆炸发生时,圣天子反应很快,第一个从殿里跑出来,跟出来的只有一个内侍小顺子。小顺子本能地张开双臂遮护着圣天子。又是一声大震,殿,张贼那些财宝现在都在哪里啊?其中会不会有些什么玄机?本大人不是说你通贼哈,但你孙帅就能保证手下人都百分百靠得住么?退一万步说,这一耗大半年,是不是养寇自重,孙帅需要好好解释一下! 左佥都御史王清远则高屋建瓴地指出“三当忧”:没想到,蛮夷土番竟与大明军镇交情如此之深,奉其只言片语竟不要粮不闹饷地慨然挥师相助,此其一、播州之患刚平,奢安二酋蠢蠢欲动,若如孙杰所言,石砫土兵战力强悍如斯,恐非朝廷之福,此其二、攻破保宁后,据说孙杰将库银移交川省,而却把武库物资搜罗一空,大半存粮亦据为己有……虽可说也有几分道理,但,若说该将所图乃大也解释的通啊——别忘了,想当年汉高祖刘邦入了函谷关,白纸黑字记着呢:“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高祖彼时可也是对项王一片“忠心耿耿”呢……此其三! 左亦直立即蹦出来夸王清远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话还没说完就被快气疯了的刘子奇大人冲上前来扇了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按地上挥拳便打。刘大人不敢奏话,撂下包袱再次逾墙而出——尽管深得圣天子信任,但这种手握重兵的将领的家,必然是厂卫的重点监控对象,来不得半点大意。 打下保宁后,孙杰和马千乘便住在府衙里,不过那几日实在忙,二人的亲卫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藏匿的贼人,谁也没想去翻什么东西。等孙杰整军北上追击张虎,留守保宁的石井生闲的无聊便在府衙里东摸摸西瞧瞧。张虎一直以为保宁固若金汤,也没认真藏,千里掳掠来的金珠宝贝第二天便都被石参将发现了。石参将比孙杰大了几岁,像上官飞盛得功几个一样,他们的祖先都是在孙家这杆帅旗下讨生活,他们的子孙也将如此,各人、各家的命运已与孙家密不可分,共荣共损。这是大明一个典型的将门集团。 等孙杰回师成都,石井生将防务移交给都司府派来的军官,自然带上找到的宝贝来见孙杰。这笔财富来得正是时候,当天史二雷便去了上官飞的马队要来几名好手,凭着川府三司开出的军使路引一人三马,冒险入陕,然后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师。几个人在城外换了便装,然后分头从几个城门混在口外驼队和南方商队里进了城。 孙家在大明屹立两百年不倒,倚靠的不止是历代当家人的勇武,还有智慧。史二雷先找到了孙杰太太的娘家,唐家也是武官家庭,不过老爷子在京营供职,门口不会有厂卫的探子。禀明了来意,便穿上了家丁的衣服跟着唐老夫人的轿子堂而皇之地进了孙宅——这当口老太太放心不下过来看看闺女和外孙,再正常不过了。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五章 屈辱 一百五十五章屈辱 孙府本来就不是几个言官能轻易撼动的,花出去这些金珠珍宝,更加加速了事态的平息。几个月后,这事便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孙杰再次领兵开赴战场——不过,这次不是继续去追张虎,张虎已经追不上啦,而是南下——奢安之乱终于爆发了。而那些所谓的“清流”,不久后则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击,如果没有后来突然发生的巨变,可能这个王朝的国祚还能再延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然,历史不能假设,更没有如果。 明末的政坛云波诡谲,有的人身居一人之下的首辅高位,却万事不表态,谁来找都是“好好好”,再问其他则不置一词,人送外号“大佛”:看着庄严无比,其实也就是个摆设、有的人只是七品从七品的芝麻官,同时却是清流领袖,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孙杰遇到的这件事情,其发生和平息便是都应在几个芝麻官身上——而这件事本身,只是一场席卷大明帝国的巨大变故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给孙杰扣帽子,让他陷于困境的芝麻官是几个给事中,让孙杰解脱困境的同样是一个芝麻官,叫马全*。 马全是个非常成功的小镇做题家。确实是小镇,因为马同学出身于一个军户家庭,爹在汉中府略阳做守备。做题成功到什么程度?你我十七岁还在高中死记硬背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人家已经中了进士(虚岁十八),而且,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了!咱们以前说过,别看民间把进士吹捧得牛气的不要不要的,但跟庶吉士相比,啥都不算!庶吉士的别称叫“储相”,只有最优秀的进士才有机会成为庶吉士——未来的大学士首辅次辅,都得从这里出来!这还不算完,二十一岁(同样是虚岁),人家授翰林院检讨了! 看起来身份清贵无比又前途无量的马检讨前阵子遇到了一件超级忧心的麻烦事:老爹被下狱了。 马检讨的老爹叫马成月,是略阳守备。张虎和方戈把卢光宇将军打尿了以后,直接挥师北上占了略阳,身为守备的马成月却提前逃了。被下狱,不冤吧? 其实挺冤的。 因为就在卢光宇大模大样进驻阳平关的同一天,马守备上书请求回家养病,然后就到京师找儿子来了。真病假病不知道——你说是真的吧,回来这一路何止千里迢迢,那个时代没有飞机高铁,老爷子走的是真不慢、你说是装病吧,修大人坐镇略阳大兵云集士气如虹,打赢了地方武官自然也能捞到一份白捡的功劳。若说马守备算准了祸在眉睫脚底抹油,这未卜先知的功夫也真够厉害的。但不管怎么说,程序上没毛病,反正没等到张虎来打,老爷子已经请假离开了。 但朝里那帮清流谁能管你这个?深得圣上信任的孙杰那里都能折腾出那么多花样来,一个小小守备,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倒不是有啥深仇大恨,这帮人最怕的是没事可喷,只要有机会,逮谁都能当炮弹用,这叫职责所在工作需要。于是老马前脚进城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被抓起来扔大牢里了——是不是冤枉,你要相信朝廷明察秋毫。至于啥时候查,那说不好,大人们忙着呐,你耐心等着吧。 小马同学以前不知道,现在可太知道朝廷大狱里是咋回事了。去牢里看了老爹一回,一进去就吐了。饮食什么的不说了,那个臭啊!所有人犯屎尿不出屋,粪桶满了,地上全是不可描述——牢子们才不会给你预备什么草纸……那环境,您自己脑补吧。小马亲眼看到一个渴急了的犯人在喝自己的尿!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救老爹出来。 小马同学长得眉清目秀,正史里记的是“长相姣媚”——这几个字您细品哈——在翰林院里很受同学们的欢迎,嗯,“同馆颇狎之”!啥意思,不难猜吧?为了救老爹,马检讨把心一横,去找左亦直了。这老左快六十了,但曾经跟二十来岁的小马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他也曾在翰林院做检讨,而且,对小马同学表现得关爱有加,史书上写的是“狎之尤甚”…… 那阵子,左大人可爽了,朝堂里想骂谁骂谁;下了朝,有“姣媚”的小马“曲事更至”,翻译过来就是曲意逢迎加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每天都是人生的癫疯,哦,错了,巅峰。其实小马同学犯了一个典型的书生型错误:你为了救老爹牺牲自己,情有可原。但跟那帮瞪着眼睛就能信誓旦旦地颠倒黑白的王八蛋们打交道,你该一手钱一手货才对啊!这倒好,不停地让左忘八卸货,付款当然遥遥无期! 然后老左得意忘形,被刘子奇按住了一顿暴打。刘大人也是言官,拳脚厉害,骂人的功夫更是绝不在左忘八之下,边打边骂,当众把这事给抖落出来了! 大明有很多事,你尽可做得,却说不得,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大家便默契地都装看不到,看不到就是没有。这下好了,窗户纸被捅破了,左大人脸上挂不住了。别看左大人官秩低,但算清流领袖,他说话,一大帮二三品的重臣都得买账。为了显示“我和小马真的只是工作关系”,跟几个清流同僚一合计,老马被判“杖四十,革职回籍”——潜台词是:明明程序合规,要是真有一腿,能判那么重吗?可怜的老马和小马。 本来老爹就是真冤枉,自己忍辱含垢地也搭了进去,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小马同学能不恨么?艳名远播,大好前程不用再想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小马同学也混不下去了,卷了铺盖,跟老爹一起回了涿州老家。 然后就意外地迎来了人生转机。 话说秉笔太监李世忠,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圣天子,忧心如焚。好在两个娘娘有喜了,决定去拜佛进香。李公公也是河北涿州人,是半路净身入的宫,而且,是挥刀自宫的。净身是个技术活儿,可不是闭眼砍一刀就完事那么简单,否则,太平天国洪秀全那厮,一口气抓了几千小童每人来一刀,无一例外全部惨死,不得已,这才用三千女官在他的天王府里干太监的活儿。这一行有很多禁忌和讲究,有些是迷信,但也有些举措,歪打正着地隐隐符合了某些朴素的科学原理。比如用开水烫刀子,这是消毒、比如切过之后要用麦管插进尿道里导尿、再比如,要两个人架着在院子里不停地走,这是让身体最大程度地分泌肾上腺素……李公公当年不懂得消毒,忍着痛抓了把香灰止血,当然也不懂得(懂得自己也做不了)用麦管导尿,然后就听天由命了。李公公不知道净身前要禁一段食水,还喝了不少酒给自己壮胆,尿渗出来就感染了,身子烧得火炭似的。眼看要没命了,挣扎着来到嘉靖年盖的药王庙拜药王菩萨。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抵抗力强,很可能二者都有,李公公最终转危为安,便有了今天。李公公一门心思认定老家保佑过自己的药王菩萨最灵,故而跟圣天子请了假,大老远特地回自己的福地给药王菩萨进香。 李公公出了庙门便见到了跪在阶下的马全。看到那顶文士巾,心里一动,叫马同学上前搭话。客观地说,李公公算是个厚道人,第一他知道种地的辛苦,所以从来没为难过农民们、第二他对老乡们一直都挺照顾的。听马全讲述了自己和父亲的冤情,再了解到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以前竟是庶吉士、翰林院检讨,李公公开心坏了:自己这可是捡到宝了!朝中那帮家伙成天不做正经事一味地捣乱,还不是仗着自己读过书,能把歪理讲出花儿来!眼前这位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以后谁再无事生非,咱家可有有用之才了! 回到宫里向圣天子汇报了进香的经过,然后李公公便向圣天子讲述了“途中听闻百姓传言”的孙杰的遭遇。圣天子也是个厚道人,因为痛失爱子,曾下令罢朝一段时间不见百官,一切奏章悉由内阁处理,听说爱将竟受到如此不公的排挤,勃然大怒,当即传谕内阁,立即票拟处理意见。内阁那帮老狐狸都明白着呐:孙杰被乱咬就是那帮混账鸡蛋里挑骨头信口胡柴,反正孙帅现在好好的住在成都府算是清静一阵子也没遭罪,迟早还会继续为大明卖命,自己犯不着跟那群疯狗撕破脸,于是大家谁也不提这事到底怎么办,就这么悬着。现在圣天子直接过问,一切军报和俘虏的口供、川省三司的往来公文都是铁证如山,当然马上就票拟出“查无实据,该将忠勇无双”的结论。于是孙杰没事了,圣天子又赏了些零碎,恰逢奢安之乱终于爆发,孙杰便奉旨南下,成为第一批开赴战场的明军。 李公公从孙杰追剿张虎又讲到了马成月的遭遇,当然,马全的“牺牲”只字未提。不出所料地,父子二人官复原职。从此,李公公在外廷得到了一个强有力、同时死心塌地的奥援,即将掀起一场席卷大明朝野的血雨腥风。 身为武将,探听朝廷机要本就是大忌。孙杰想当然地以为,既然自己没事了,马大哥自然就没事了,于是便率部南下。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李公公在圣上面前只讲了他,却没提马千乘的事——因为邱乘云就是李公公推荐给先皇派出去的人。 奢安之乱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张虎方戈已经引军北上,而程西则带着他那群百姓,假扮成川北的难民,浩浩荡荡回到顺庆府,继续留在川省给张虎做接应。顺庆府被克复后残破不堪,地方官正愁几十里见不到一个活人呢,一下子过来好几千流民,喜出望外地把他们安置了下来。 *大家不难看出,我这里说的是冯铨的事。因为是架空小说,在所有重大事件和人物都有出处和原型的前提下,会有自己的时间顺序,不会跟历史百分百契合。那就不是小说了。 本章中带双引号的文字,尽管能让不少人惊掉下巴,但确实是正史中白纸黑字记载的原文——当然,人物是虚构,比如“狎之尤甚”的左亦直,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件事情的原型是《东林点将录》里排名老四,号称“智多星”的繆昌期。 btw,冯铨也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受害者。比如他有一个好基,哦,朋友——大名鼎鼎的周延儒!二人好到什么程度?睡一张床、钻一个被窝! 这叫“同衾之好”! 是不是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_^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六章 西进 一百五十六章西进 再次回到陕西,让张虎感慨万千。 被孙杰一日之间稀里糊涂地赶出保宁府,接下来就是气都喘不及的几百里亡命,时不时还要提心吊胆被上官飞的马队咋咋呼呼地撵杀一通,最后张虎精神崩溃,犯下了为将的第一大忌:在昭化弃军潜逃了。 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将领们躲在安全的后方观察战局运筹帷幄,不得。总而言之两个字:折腾。更确切的表达则需要五个字:往死里折腾。其实所有互市、好吧,大明的几乎所有正事,都差不多如此。为了保证帝国的长治久安,怕地方官舞弊,圣天子时不时要派出御史巡按地方,那大权在握的御史大人如何表现自己的政绩呢?折腾啊!以七防关为例,嘉靖十四年,监察御史刘希龙以“私售茶商甚众,无益马政徒肥贪佞”为由,裁了一大批批验所——发茶引(卖茶许可证)的机构都没了,所有茶商一夜之间都变成非法经营,互市自然就没了。到嘉靖十七年,新来的御史叫沈越,洋洋洒洒一篇雄文:虏酋一犯边就得十万多人,抵抗他们需要勇士吧?勇士需要骑马吧?马得用茶换吧?把互市停了就没茶了吧?没茶就没马了吧?没马勇士们就不敢拼命了吧?勇士们不奋勇,挡不了外敌也没法保邦安内了吧*(不是我瞎编哈,原文附录)……然后又恢复了!反正每个大人不把前任的工作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算没政绩!每个大人都有理、每个大人都有响当当的政绩、每个大人都是赢家——嗯,有赢家就有输家,那输家是谁呢? 大明呗。 帝国就这样,在不停的内耗折腾中日渐衰弱下去。 张虎不费吹灰之力,便缴获了七防关几百名茶商堆成小山一样的茶砖,然后实现了鸟枪换炮:相邻的几个藏人部落都跟大明有血仇——白马路簇司、祁命簇司、占藏先结簇司都被朝廷松潘卫以各种理由剿过,焚碉堡、掳牛羊、杀土民……张虎在跟大明打仗、张虎手里有茶、张虎不在乎交换的价格……于是张虎得到一千多匹骏马和大小头人们的热情款待,在众多藏民向导的接力引导下,沿着汉藏交界一路潜行越过岷州卫,突然渡过桓水,一举攻克了洮州军民千户所(今甘肃迭部县),出现在陕省的洮州卫。 迭部,古称“叠州”,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大拇指”——群山连绵,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汉藏两地,在这里,天神用大拇指按了一下,于是便出现了一个缺口通道。沿此北上,便是洮州卫,再向北,便是临洮府和大明的陕西行都司。 *崔府君:道教神仙,隋唐人。曾仕磁州滏阳令,据说昼理阳,夜理阴,也有说在阴间做判官的便是他(另一说是四大判官之首)。比较著名的事迹除了泥马渡康王,还有给唐玄宗托梦,告诉他安禄山“必灭矣”,您别再跑了…… *沈御史的雄文:此地去徽六十里程,去秦二百里程,而茶马由是通焉,岂可以无官守与公署哉?况虏酋一寇,众逾十万,近者吉囊俺答之种最号精强,而哈喇慎亦黠虏也,不时南侵,墙堵而来,虽有秦、巩、临、平、甘、宁、固、靖诸路之兵,然众寡不敌,又多软脆,望尘奔循,莫敢支持。人徒以为虏强而我弱也,殊不知御虏在士,奋士在马,畜马在茶,行茶在公署。公署不立,而欲茶之行者鲜矣。茶课不足,而欲马之畜者鲜矣。马力不齐,而欲士之奋者鲜矣,军士不奋,外欲攘敌以却虏,内欲安夏以保邦者,未之前闻也,然则火钻镇察院行台之建,岂可少且缓乎? 上一章咱说过,这帮人行文的风格:痛心疾首、云山雾罩、大道理、宏大战略……您看是不是这样^_^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七章 洮州卫 一百五十七章洮州卫 洮州卫非常特殊,像这样的地方,在全大明很难找到类似的。 大明的行政管理体系基本框架是:行省、府、州、县。但也不尽然——有些地方,更偏重于军事意义,于是便设“卫”。大明的“卫”有两种,一种是像“天津卫”、“威海卫”那样,可以理解为一个城市要塞(当然,规模比今天的城市要小得多);另一种则类似于“府”,管理的区域非常大。比如设在川省的松潘卫,辖区面积跟保宁府差不多,比龙安府、顺庆府还要大些。 洮州卫便属于后一种。 在明朝,洮州卫属于边疆地区——不能用今天所谓的“国界”概念去理解哈,因为直到满清光绪以前,几乎所有的大皇帝都不承认什么“国界”:咱们叫“中国”,位居世界的中央,除了在帝国管理体系中的各个行省,其他都是藩属国。总而言之,全世界都是我们的,地球总司令就是圣天子,其他都得叫“王”,低一格。各国的区别只在于有的够得着,能把你揍服了称臣纳贡的和有的太远够不着,不稀罕搭理你圣天子装看不见的。这种逻辑下,在朝廷看来,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跟西南地区的苗夷、青藏高原的藏族土司、朝鲜安南琉球等藩属国……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太祖爷定鼎中原,为了驱逐鞑虏余孽,洪武二年派人去招抚藏区各部落,然各酋长皆持观望态度。直到洪武三年,徐达领军挥戈西进,邓愈“自临洮进克河州”后,“元行省吐蕃宣慰使何锁南普等,以元所授金银牌印宣敕旨左副将邓愈军门降”。很容易理解:这帮头人要么是大元的宣慰使要么是达鲁花赤(掌印官,军事民政司法一把抓,但辖区有限,只管一城一地),大元是不是会卷土重来谁也不敢确定时就投靠过去,是对整个部落不负责任。 考虑到其“西控番戎,东蔽湟陇、北界河湟”,地处中原通往青、川、藏交通孔道的重要军事意义,太祖爷在这里设了洮州卫。关卡分为内外两道,内道主要是防止汉族叛乱,外道则是防止各族*入侵滋扰掳掠。洮州卫采取的是“流土参治”的办法:所谓的“流”就是流官,由中央政府派出官员管理、“土”则是继续依靠各部落首领,让他们来协助。这叫做“以流管土、以土治番。” 其他地方也都是如此啊,为什么我们说洮州卫跟别处大有不同呢?因为有两点重大区别。第一,无论流官土官,都是武职,没有什么知府土知府之类的文官,官职都是都指挥使、指挥使、指挥佥事这类的,军民统管。第二,所谓的“流官”——大明的军事长官大都是世袭,所以名为流官,实为留官,祖祖辈辈都在洮州卫做老大,跟那些世袭的部落头人土官没什么两样。 在洮州设卫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各个部落都不怎么安分:以前大元时都是头人自治,大汗根本不怎么搭理,现在突然头人上面多了个汉官颐指气使为所欲为,大家不适应,双方相互之间也都不信任,不了解,时不时闹出误会或误判,于是降了叛,叛了降,过两年再反……但自从朝廷在四川设了松潘卫,情形就彻底改变了。 北面是洮州卫,有大山挡着、南面是松潘卫,绝大多数部落被夹在中间。除了在各个部落之间挑事儿让他们彼此互殴,只要看哪个部落最近壮大了,松潘卫便会找借口在背后狠狠捅上一刀,等看看血放得差不多了,立刻收手,绝不把你彻底弄死,相反,还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扶个头人的子侄上位,让你续上一口气继续替朝廷制约其他家族——跟汉官们斗心眼,藏族同胞们长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使的。 大明各府州都有自己的特产:有的产盐,有的产茶,有的产瓷器,有的产大米……洮州卫比不少府还大些,自然也有自己的特产:猛人!这么说吧,在其他地方,你手里有几营兵,可能很是能横行一阵子,至少在一个府里肯定通行无阻。但在这里不行,只要你敢得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灭掉!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连个水花儿都溅不起! 因为这里有的是寨堡——能叫出名字来的如常旗堡、黄胡子堡、丞相堡、孟总旗寨、孙百户寨……总共八十二座。也有的是关隘——黑石关、松岭关、甘卜他隘口……总共三十多个!嗯,还有三道高高的边墙和深深的壕沟,绵亘几百里。每个寨堡、关隘、城墙,都有驻军,虽然人数都不太多,但彼此守望相助,一处遇袭,几十家往援!区区几营兵,硬碰硬地打,一路啃下去,你能走多远? 咱们以前讲过,别说张虎这样的流寇,连卢宇光奉朝廷明令入川平逆开过来时,都在着泥寨碰了一鼻子灰:人家寨门一关持械上墙,摆出一副你敢动手抢我就让你死这里的架势,谁敢胡来? 但张虎还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阿昔洞簇司、占藏先结簇司的头人们不仅为张虎派出了藏人向导,也都跟其他各寨头人们打过招呼,更是再三告诫过张虎方戈:你们手里的盐巴和茶砖是宝贝,沿途尽可以和和气气地与各寨交换青稞糍粑牦牛肉。我们藏人好客,如果是孤身旅人,就算啥也没有也会招待你吃饱喝足,你离开时更会给你的包裹里塞满吃的。但你绝不可以偷,那样我们会追你到天边、你更不可以抢,否则所有部落都会放下彼此的恩怨跟你血拼到最后一个人……还有,只能找我们指点给你的那些头人,着泥杨土司、昝土司、着逊杨土司……这些部落一定绕着走,他们都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屡次跟朝廷一起剿过我们的,被他们发现就不好办了! 张虎的目的是北上,绝不想把命丢在这里,所以老老实实地按照几个头人的指点去做,直到在旧洮州寨(今甘南临潭)渡过洮水接近了临洮府,洮州卫指挥使闫民望才得到消息。 闫民望的领导叫李曜,是这一任的洮州卫都指挥使。都指挥使职务在明朝初年可以世袭,后来被禁止了,但洮州卫这里是个例外。李家老祖叫李滕,洪武年间被授洮州卫都指挥使。往下几代子孙都是战功赫赫:儿子李达因功授昭勇将军、孙子李献随沐英征讨洮州十八番叛乱,诛積(“积”的异体字)石州土司阿昌七跕(音“点”),授封宣德侯、重孙子李隆也被追封昭勇将军……得知几千流贼入境如此之深,自幼在这里听着祖先们光辉事迹长大的李曜怒了! 世袭了十来代的李家已经把洮州卫当作自己的领地,别说一大股流贼就在眼皮底下大模大样过去,即便是朝廷的兵马,只要敢胡来,李曜也会安排人给他们上一课!这倒好,你们几千人马,就这么大模大样过去,明摆着要偷袭临洮府,这消息传出去,别说朝廷可能误解是俺这里没管束好的土番作乱,就算最后知道是流贼潜越,一潜就是好几百里么?世镇洮州的李家是干嘛吃的?搞不好祖上用命换来的基业就毁在自己手里了! 于是李曜给闫民望下了死命令:给老子追,把他们都给老子剿了! 闫民望心里也憋了一口气:李大人很信任自己,平时不怎么管事,大事小情的都是自己说了算。这倒好,贼人入境走了大半个洮州卫自己都被蒙在鼓里,直到过了洮水被着泥寨的人发现,自己才知道贼人已经摸到眼皮子底下!李曜把闫民望祖宗十八代好一通问候,于是闫将军决定把怒火发泄到张虎头上。叫来手下几个指挥佥事:宋忠家族的宋邦宁、王星吉巴家族的王宪、着泥杨土司杨国龙(正德年赐姓杨,时任土司的旺秀更名杨洪,后代遂都取了汉名)……吩咐各人抽调人马随自己去追张虎——是不是能彻底剿灭放一边,要是不能给朝廷交上去几百颗首级,李大人,嗯,尤其是自己,这好日子便算过到了头了。 过了洮水,张虎知道行藏已经暴露,径直向北加速行军,想着要尽早离开这片除了跟你豁命的狠人其他啥也没有的是非之地。俺陇关位于临洮府和洮州卫交界处,承平日久,南边又有李家镇着,像大明其他地方一样,文官们能放过克扣军饷的机会么?守军只有二三十个老幼,于是被张虎一冲而下。出了洮州卫也再没人认识路了,张虎只能两眼一抹黑地一路向北摸过去,误打误撞地拿下了定羌(今甘肃广和县)。 临洮知府丁启臣闻警大惊:甘州中护卫便属于临洮府治下,不久前自己刚刚让指挥使卢光宇给御史蒋元标大人表演过砍牛头,然后卢光宇便气势汹汹地带兵去平贼了。听说没平了贼反而被贼吓得尿了裤子也就罢了,怎么,居然被贼打回来,难道……张贼这是听说了自己窜梭去打他,要找上门来算账报仇来的吗?中看不中用的卢光宇一口气把临洮府能打的兵带走了一大半,现在张贼反杀回来可如何是好? 丁知府正在琢磨,是找人跟张虎说说自己就是为了给蒋大人组织场杂耍表演助兴,并不是存心跟您过不去您可别跟卑职计较,还是干脆自己找根绳子上吊比较痛快,又得到洮州卫闫指挥带了两千汉番混成部队追过来砍张虎的好消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马上指示:地方州县全力配合,不管你有没有,钱、人、粮,都给闫指挥预备好!闫指挥要啥你就给啥,闫指挥没要的你也得备上送过去,别废话! *一鸦时为什么朝廷派果勇侯杨芳迎敌?因为他有跟“夷”作战并取胜的丰富经验啊——他打败过张格尔,不久前又平了“四川诸夷”的叛乱!苗夷是夷,英夷也是夷,不是一样的嘛……别笑,这就是道光的认知。 *明朝的所谓民族,也不是今天的标准,简单来说,一个部落就是一个族。所以,明朝的“民族”比我们今天多得多——今天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在大明,一个小小的着尼杨土司下面就盛开了五百二十朵花!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八章 中伏 一百五十八章中伏 若是放在以往,张虎的行军速度当然不能跟闫民望这支汉番混成部队相比。闫民望带的人,藏族士兵占了一半,另一半的汉族士兵因为也是世代生活在洮州,入乡随俗久了,各种习惯也跟当地人相差无几。这些人对辅兵的依赖性比传统军队低得太多了——任何明军,包括帝国最精锐的孙杰麾下,除非事先统一规划好路线的长途行军,途中各地会提前预备好粮草,正常情况下,一部分辅兵们靠近水源为战兵们扎营的同时另一部分便得埋锅造饭,更要分出去一帮人砍柴打水,军粮和马匹的草料则要靠所有辅兵人拉肩扛或者用小推车牛马畜力跟着大部队走。如此一来,行军速度会非常慢——平均速度能达到日行三十华里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更有很多时候,军队长途跋涉就像一个城市搬家:随军的铁匠木匠等匠人、做皮肉生意的女营、猪羊牲畜、各种做小生意的……都要跟着大军一起走,行军速度也就比乌龟快点有限了*。在现代后勤体系问世以前,这个问题几乎无解,直到后世的满清,在鸦战时向前线调兵采取了另一种方式:化整为零。把分散驻扎的部队士兵分作若干“起儿”,自行开赴战场。举例来说,贵州某营有兵五百,分散驻扎在某州二十几个要害关卡(叫“汛地”),接到开拔命令后,传令兵分别通知:某汛驻兵十五人,抽调十人,自行前往广州……路上凭腰牌或长官开出的路引找各地方官要吃食。这一趟,少说几个月,走得最久的有一年多,仗打完了还没到的*!集中兵力突击更是白日做梦。 说到粮台,还有个今天看起来非常匪夷所思的现象,听着像天方夜谭,事实上却千真万确——一些规模较大的战事,为了保证前线的军粮供应,朝廷甚至会组织民众前往靠近前线的安全区屯垦。等过个半年一年的,粮食打下来,就地入仓,供那时才会开过来的大军吃饭!比如平奢安之乱,朝廷便提前在嘉定州成都府等地组织民众开出来大片的军屯、后世左宗棠收复伊犁也是如此,胡雪岩一面组织粮商就近采购,一面提前在河套地区安排屯垦……这样做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成本。古代没有公路铁路,更没有机械化运力,靠人拉肩扛千里运粮,民伕自己也要吃饭,十能存一算高效了,要是更远些,可能百分之九十五都要消耗在途中,任谁也供不起。其次是大家都这样,对手的效率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故而不需要担心贻误战机,成千上万没饭吃闹起来的饿兵才是朝廷最大的危机。 闫民望指挥带的人就不一样了。首先,只要不下雨露营就不用扎营帐:穿一半另一半缠腰里的藏袍一裹,倒头就能睡。其次是体力好,普通军队里士兵走了大半天肚子饿了,自然会脚下无力越来越拖沓。这帮人不一样,随军赶了几百头牦牛驮辎重,无论哪个走饿了,随便找头牛拔出匕首捅一家伙,然后趴伤口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热乎乎的牛血,完事随手抓一把湿牛粪往伤口上一糊——人也精神了牛也没大碍,继续开步走!第三是负重有限,天再冷也不用带额外的棉衣,晚上往牦牛群里一扎,包你要多暖有多暖!最后一点,大家都有马骑……更何况,丁知府下了死命令,沿途州县都预备了足够的物资。 张虎的速度也不慢。因为他也有近两千匹马——在白马路簇司换了一千多匹,进入洮州卫以后沿途又陆续用茶砖盐砖换了些。携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又急着北上,而且临洮府也没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所以直到安乡(今甘肃永靖),后队才被闫民望咬上。 进入陕省以后,张虎打头,方戈负责押后。苏木连河在安乡北面不远处分了个叉,向东的一股通向甘州中护卫,就是今天的兰州、另一股先是向西南再向东南拐了个六十度夹角与洮河合流,安乡就位于洮河北岸。方戈前脚过了河,闫民望的追兵就到了南岸,两军隔河对峙。 心里再急,闫指挥也不能强渡——被半渡而击百分百包挂掉,那是白白给张贼送人头的,闫指挥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于是大军转向沿着洮河向回走,在下游结河关附近渡过去。前锋过了河便派出信使给甘州中护卫送信,要求他们配合出击:只要能牵制住贼们,最多只需要拖上一天,自己就能赶到。 大军全部渡河用了三天,正要拔营,塘骑回来了:兰州已经被张虎的前军打下来,别指望了!卢光宇把能打的都带走然后扔四川自生自灭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听说击败卢指挥的张大王寻仇掏老窝来,一哄而散逃去周围各堡,现在张虎就舒舒服服待在兰州城里啃羊腿呢。 闫民望气得七窍生烟,急急忙忙往前赶,然后便一头扎进了方戈的伏击圈。 不过吃亏的是方戈。 发现中伏,洮州卫的追兵迅速用牦牛围成了一道防御圈。像戚继光的车阵一样,都是多少次实战用人命换来的经验,方戈埋伏的两个营根本没捞到什么便宜,而洮州卫几乎人手一张强弓!这也是地方特色——内地的精锐部队披甲率高,弓箭破甲的效果很差,所以军中弓兵的比例一直很低。藏边则不一样,除了头人和有限的几个亲信,绝大多数藏兵都没有铁甲,骑马冲锋就是以弓箭互射为开场,所以弓箭是标配。 张虎这里披甲率也不高,毕竟从保宁仓促逃出来不可能还带上铁甲,与方戈汇合后朝天关的武库里倒是有一些,加上击败卢宇光的缴获,全军披甲士勉强不到四成。方戈把一多半甲给了张虎那几个营,倒不是方戈有多仗义,因为平生第一仗就是打了卢光宇的埋伏,而且赢得摧枯拉朽,便想当然地以为所有仗都如此,追兵发现中伏就会像卢将军那帮兵一样哭爹喊娘地撒腿往回跑,穿了铁甲反倒不容易追上。 一声令下伏兵尽出。伏兵里面有二三百骑兵,本指望他们一下子便把狗官兵们冲垮,然后骑兵兜圈子赶,步兵随后压上来追砍,没想到对方不仅没跑,一阵唿哨后一大群牦牛挤到前面把路给挡住了!这可咋办?方副帅一时没了办法。箭在弦上总得发啊,于是击二通鼓把步兵砸下去全军发起冲锋。 兵士们呐喊着冲上去,然后方戈就看到了从牛群后面扑面而来的一片飞蝗!距离近,十几二十几丈而已,洮州卫的兵卒们都用平射,跑在最前面的五十来个骑兵谁也没躲开,齐刷刷地栽倒,把后面的人马绊了个稀里哗啦。第二轮射击藏兵和那些已经成为大半个藏人的汉兵们不慌不忙地专挑夹着骑枪的家伙们招呼,压倒性火力优势下战果可想而知。第三轮箭则几乎是顶着收不住脚冲到眼前的家伙们面门射的,射击效果出奇地好。那些命大的家伙们跑到牛前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刀偏偏还差了尺把长,就是够不到另一侧的敌人,正在着急,对面的长枪已架在牛背上捅了过来! 阵后的方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然而,就是干瞪眼没办法。有心组织弓兵对射,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被自己否定了:别说弓手有限,一千多张弓对不到一百张,对方还躲在牛后面,谁输谁赢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要是多些枪兵就好了,扎不着人把牛捅倒了也行啊——唉,也不行,举着杆长枪能跑多快?一个照面间骑兵就损失了一半,刀盾兵好歹还有个小圆盾护着要害,枪兵双手持枪怎么举盾?这功夫官军的弓箭还不得再放倒一半! 太可恨了!我都冲锋了,你们怎么不逃呢?你们到底是不是官军啊! 胡思乱想的方戈没想起来鸣金收兵,不过也不需要了:前面自己的兵已经扭头在往回跑了。唯一万幸的是大家心里都还坚信张大帅是天选之人,败虽败了,士气倒是没崩掉,没有漫无目标往四下里乱窜,都知道往自己帅旗这里跑。 对着逃兵们的背影又射了两三轮箭,闫民望止住了大家的追击欲望,对狼狈远去的方戈没有做进一步追击:地上连死带伤三百来人,这些首级足够自己交差了。当然,闫指挥并没打算应付差事就此收兵,他肯定要继续追下去。他的想法像孙杰一样:现在既然已经咬住了这帮流贼,闫民望要猫捉耗子般地玩下去,始终保持接触,始终保持压力。 闫民望知道,再向前,是大明的陕西行都司。沿着边墙,到处都是堡垒,张贼前行的每一步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只要自己在后面如影随形地紧紧咬着,贼人军心崩溃只是个时间问题,那时收拾张虎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不知道除了这一股伏兵前面还有没有接应的贼人,若是贪小便宜让煮熟的鸭子飞掉,未免就太不划算了。 打扫完战场把首级全割了用石灰腌好,闫指挥盘点了一下战果:这一场遭遇战,斩首二百七十八级,带伤挣扎逃回去的怎么也不会少于这个数,其中还得有一半在未来的几天会陆续中了箭毒(闫指挥不懂得什么感染)死掉,追的时候留意下翻动过的新土吧,刨开就是一级首级功。己方的伤亡只有个位数。牦牛死了几头,连同重伤的、伤了腿走不了的贼马一起杀了,全军晚上吃肉! 临洮知府丁大人可高兴坏了。看样子贼人是过境而已,目标不是本府啊。而且,本府的兵虽然不堪用,这洮州卫的客军简直就是天降神兵,太猛了!亲自看过贼人的首级,丁大人拍着胸脯说话了:朝廷记功是朝廷的事,本府不能亏待了将士们,来啊,每个首级赏银五十两! 闫民望的追兵总共就两千来人,这么一折,一仗下来,每人到手三四两之多(军官们肯定会多拿些),欢声雷动!这买卖太划算了,对丁大人尤其划算:历年克扣下来的军饷何止区区一万多两?丁大人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再多裁一些兵呢?钱都揣起来,没事就都是自己的,万一再有事——直接找闫指挥好了! 丁大人送来银子,闫民望当然开心。然而看到丁大人派出的那上千劳军民伕挑着的酒食挑子,闫指挥差点哭出来:丁大人啊丁大人,你是真不了解我们藏兵啊! 闫指挥的担心一转眼就变成了现实,部队足足耽误了两天宝贵的追击时间! 换做其他军队,劳军酒肉当然一样会受到将领们由衷的感激。如果酒有很多,将领会吩咐:“每个果分一坛,剩下的等大捷之时,本将与兄弟们一醉方休!” 可藏兵们完全不是这回事!酒没喝光最后一滴之前,大军绝不会向前挪动一步!别说将领没办法拦住他们,天王老子亲自过来也不行啊!喝多了酒,大家就围着篝火拉着手载歌载舞,跳着跳着,一头栽倒呼呼大睡,第二天迷迷糊糊爬起来放了尿,下一件事就是继续找酒坛子!所以藏军打仗头人们绝不会带酒:打下对手的寨子,你把自己喝死都没事、在此之前,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一滴酒! 如果这时候方戈来一次反击,闫指挥这里差不多就得被团灭了。可张虎方戈哪里会知道这个,咬牙切齿地边跑边恨:刚刚摆脱孙杰那个煞星,怎么会又跟上来上这么个家伙,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却比孙杰还猛,流年大大地不利啊。 就是这短短两天时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让张虎逃出生天。 *可以参考美剧《斯巴达克斯》里罗马军团的行军扎营场景,还原得非常逼真:正规军团的营地中规中矩,有营墙、营门、拒马、望台;随军的辅兵营则像一个杂乱的市场,各种小商贩、工匠、妓女……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傍着军团营地。在那个时代,军队的后勤便严重依赖这些人,他们也靠做军队的生意维持自己的生计。不过这种情形只会发生在帝国最强大,发动远征的的时候——有严格的纪律约束,对胜利也充满信心。像本书中描写的明末乱世则完全不可能:流贼当然是一味抢,即便是官军也毫无二致,躲着这些煞星还犹恐不及,不可能主动送上去让他们抢。 *具体请参阅茅海建先生的大作《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近代的尺度两次鸦片战争军事与外交》。 【六日停更。读友们多分享给朋友——故事是编的,知识点都还算得上硬核,嘿嘿。】 章节目录 一百五十九章 反击 一百五十九章反击 豪雨如注。 永昌卫(今甘肃永昌县),闫民望在帐口仰头望着天,脸色比笼罩在头各理,臣以为不妨从长计议。” “咳咳,”马全向负责纠察朝仪的鸿胪寺官员示意,得到允许后先向圣天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退开几步,走到稍远处,“咳咳,我呸!”作势强咳出一口痰,重重地啐在地上。声音是如此之响,不止圣天子,连站在班尾最末的官员都清晰可闻。大家都知道马寺丞是借题发挥,但谁也挑不出理来。朝会有明文规定,遇有痰咳、三急等情形,相关官员申告获准后可暂时离班解决,事毕再回不算君前失仪,马全分明是在打擦边球以表达自己的不屑——这还是君前,若是没有圣天子在场,这口唾沫怕不是直接啐到王大人脸上!然而只要圣天子不发作,旁人自是无话可说——而圣天子,嘴角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开心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满? 王清远说完话没等到圣天子表态,却等来了一声“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僵在当场。 “启奏万岁。”故意踩着间隔只有寸许的小碎步——这叫“趋”,表示极度恭敬——蹭了半天才回到朝班的马全又开口了,“臣闻‘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明明是赫赫战功,且有堂堂祖制,有人竟昧了良心百般阻挠,臣不知其居心何在!代圣天子巡视天下发奸除恶,为国荐才选贤,乃御史之责。孰料其所荐者一战则溃,一溃而不可收,不知羞惭无地仍大放厥词,臣方知古人云‘面皮较城墙厚之’斯言不虚。闫指挥之功赏事,究其本,乃卢光宇之奔溃所致,臣敢问果其然乎?荐者失察、将者丧师、罪而不罚,功反不赏,尚狺狺(音‘银’,狗叫声)吠吠,臣虽略知尸位素餐之意,然诚不明其天良何在!” 王清远傻眼了:马全骂得没错啊!无论闫民望赏功还是罚过,根子都是卢光宇的溃败,才导致了张贼北蹿,而卢光宇却是自己都察院的御史推荐的!帮腔不仅没帮到几个同党,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还被质问天良何在——这大招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呢?哪个古人说过脸皮比城墙厚这话,哪本书里写的,怎么一时间竟完全想不起来呢? “好了好了。”圣天子含着笑总结道,“各位爱卿的意见朕都听到了。马爱卿言之有理,‘国之大事,乃祀乃戎’。既然立下战功就当赏。交吏部从优叙议吧……” 退朝后圣天子再也抑制不住兴奋,哈哈大笑起来,李世忠等人也是由衷地开心。待听李公公原原本本地把马全的事讲述完,圣天子赞了一句:“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李公公更开心了,于是趁机又进言道:“老奴以为,这等又有见识,又敢说话的直臣,放在光禄寺有些、有些、嗯,老奴大胆,有些屈才了吧?” “嗯,确实是。回头你让他进宫,给朕做侍读*吧。外廷的官职你看着安排,品秩上不用太顾忌,跳上几级也无妨,魏武都可以唯才是举,用人之际,朝廷本就应该人尽其才才是。” “是。”对马全未来的位置李世忠早有了想法,这下实现的道路就再无障碍了。而且,竟还又捎带着中了一个头彩——天子侍读本来是翰林院的差事,品级低,但“帝师”的头衔不仅是一种无上荣耀,更有绝大的潜力:挑哪本书哪一段开讲、如何解读、如何引导圣天子的思想,全在侍读/讲者的掌握!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大了去了——朝堂上有什么争议话题,圣天子如果能在随后的经筵进讲里听到类似的案例……圣裁可想而知! “对了,回头你问马爱卿一下,那句‘古人云脸皮比城墙厚’是哪本书里写的。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么有趣的书,朕却从来没看过,有空时朕要读读看。” “是。”李世忠垂着手答应道。 听到“天子侍读”和“通政司左通政”的双重任命,马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对李世忠重重地一叩首:“公公再造之恩,恩同父母,马全没齿不忘。马全愿认公公为义父,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几滴发自肺腑的泪水落到地砖上。 “好,好!咱家也就认下你。莫忘了圣天子之恩,便是给咱家争气!”李世忠高兴地搓着手喜不自胜,“对了,圣上问你那句‘脸皮比城墙’的典故出自哪本书,圣上觉得有趣要读呢。” “啊?义父在上,那是我临时瞎编的!”马全吓傻了。 “啊?”李世忠闻言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到底是读书人,瞪着眼睛这瞎话儿说的,可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义父救命。”马全可笑不出来——欺君之罪比君前失仪严重多了,这道理不难懂。 “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圣上听了这个也会觉得解气呢。哈哈放心,为父保你没事!你真行,哈哈哈哈!” *侍读与侍讲。 侍讲、侍读和经筵进讲,是古代君主重要的受教育方式,由廷臣进入禁中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讲授儒家经典或治国之道。君臣间相互讲明经义,论辩政事,不仅为儒臣接近皇帝、发挥政治影响提供机会,也使居于九重深宫的帝王、储君能够经常性地接受儒家教育,增进其品学。 严格说来,侍讲更偏重于圣天子本人,而侍读的对象除了圣天子,还有太子皇储等。天顺二年定制,每日早朝退后,皇太子出阁升座,不用侍卫等官,仅侍读讲官入值。讲毕,侍书官侍习储君写字。凡读书,三日后一温,背诵熟练。温书之日,不授新书。凡写字,春夏秋日须百字,冬日要写满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可以暂停。 侍读侍讲主要从翰林院里挑,也有任命朝中大学士、重臣担任的。不过,为了限制东宫皇太子的势力,避免发生勾结权臣让老爹“提前退休”,这些官秩都很低: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都是从五品;侍读、侍讲只是正六品——这也是明朝“位低权重、以小制大”的特色。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章 方策 一百六十章方策 “哈哈哈竟是这家伙临场瞎编的,这马爱卿很有意思!” 果然如李世忠所料,圣天子听到马全大言不惭的胡诌不仅没有动怒,反而觉得好玩。 “陛下,老奴问起时,可把马全吓坏了!他指天发誓,只是见到那班家伙又在给圣上添堵,出于义愤脱口而出,就是想羞臊一下他们,绝无欺君之意。他趴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让老奴向陛下解释,求陛下恕罪呢。”李世忠陪着笑,夸张地学着马全的窘态绘声绘色地补充道。李公公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太了解各种凶险了。以这件事为例,你莫看圣天子现在开心不已,保不齐啥时候圣眷一失,圣天子看小马哪里都不顺眼,重新提起这事,干儿子就完了!所以,必须趁圣天子心情大好时让他亲口下个结论——俗话说君无戏言,圣天子是金口玉言,后宫有起居官时刻跟着记录其一言一行,必须得落得个准信儿,这事儿才能算过去。 “哈哈哈无罪无罪!马爱卿是替朕出气,有功无罪!”果如李公公所料,兴头上的圣天子随口一句,这事便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意犹未尽的圣天子又问道:“外间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禀陛下。据东厂的人说,那几个家伙在朝会上挨了瘪,回去以后大半夜的不睡觉,扎了堆儿地研究这句话的出处呢!他们可能是想下次也用同一本书里的典故把场子找回去,孰不知竟是子虚乌有呢!哈哈哈。” “哈啥哈,别吱声,让他们搜肠刮肚地找去!朕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是,陛下。老奴自然省得。” “对了,闫爱卿吏部议功议得怎样了?”圣天子想起了闫民望。 “禀万岁。议过了……可是……真不够赏的啊!”李世忠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吏部的奏折,故意摆出一副苦相打趣道,他也是打心里为圣天子开心,“别说李曜已经是都指挥使了,就是闫指挥,也已经是正三品了,从二品一级、正二品一级、从一品一级、再正一品,这才四级啊!一战便跻身正一品重臣从无先例,莫说内阁绝无可能答应,即便答应了,剩下的十六七级也没办法赏啊。”李进忠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陪着笑道。 “哈哈哈。那也得赏!”圣天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老规矩,加荣衔,再从世职上想办法。对了,李曜和闫民望,都成家了么?如果没成家,从宗室里面选个合适的,朕来赐婚……” “禀万岁。老奴特地找稽勋司查过。李曜的儿子都成家了!闫民望年纪虽轻些,娃也满地跑了。”这招李世忠已经替圣天子想过了:从宗室里找个大龄剩女往这俩随便哪个家里一塞,子子孙孙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得,以后你就算皇亲国戚跟圣天子是一家人啦——都一家人了,还好意思找朝廷纠结差多少级功没给么? 可惜这俩家伙都有正妻了,这招行不通。 “那也得赏!”圣天子有些为难,不过既然当着百官表过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陛下放心。老奴有个计较您看行不行。虽然李家一路把洮州卫都指挥使的衔袭下来,但理论上来说,永乐以后,都指挥使一职便改袭为授了。圣上发个恩旨,袭三代,这便去了三级功、闫民望晋一级,授都指挥同知,算一级、指挥使的衔可以袭得,但可以加授锦衣卫的荣衔啊。李家三代分别荫锦衣卫指挥佥事、镇抚使、千户;闫家三代荫两任镇抚使,一代千户。剩下的再在散阶*上想办法。李曜初授骠骑将军、过两年升授金吾将军、闫民望初授昭勇将军,过两年升授昭毅将军。大不了再过几年再来个龙虎将军、昭武将军的加授。李曜授太子少傅,闫民望授太子少保*,您再赏些零碎物什御酒什么的,所有功劳便全在这里了。” “嗯,好,好,太好了!就这么办!再从内帑里拿五百两银赏给他们吧。不过,率兵击贼的是闫民望,功劳大头儿都被李曜占了。朕倒不是说李曜不好,毕竟闫民望是他带出来的,这些功劳也是他应得的。只是朕觉得闫指挥有点亏呢。”圣天子略感有些美中不足。 “那就单赏闫指挥一副王命旗牌*,您觉得怎样?毕竟主要是他带兵,给副旗牌说得过去。以后再有战事,总督军务协调地方,闫指挥肯定用得着。”李世忠进言道。 “还是你想得周到。”圣天子夸赞了一句。 “分内之事,老奴不敢当。”李世忠犹豫了一下,“兵部附来的闫指挥的军情报告,您要不要看看?” “朕当然要看,拿过来吧。原以为孙杰最厉害,没想到,这个闫指挥也是一员虎将啊,哈哈。”圣天子说着话,接过闫民望的报告边随手翻看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圣天子的笑容收敛了,两道眉不觉皱了起来——这正是李世忠猜到的情形。 良久,圣天子抬起头望向李世忠:“这是你提前安排好的,对吧?” “噗通”一声,李世忠跪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下头去:“老奴死罪。陛下恕罪啊!” “起来吧,你无罪。用心良苦,何罪之有?难道朕是那种辨不清黑白是非的昏君么?”圣天子叹了口气。 “圣上圣明。”李世忠从地上爬起来,垂头应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圣天子问道。 “回陛下。陛下知道,老奴识字不多。通政司转过来的报告,老奴会让识字的先给老奴讲一下大概。以备万一陛下问起什么人或事,老奴便可提前做些准备。这份军情报告里闫指挥提到大雨连下几十天,老奴便联想到前年席巡抚的请奏。当时圣上就是交给老奴去办的,所以便大着胆子给您提个醒。” “嗯。把马全弄去通政司,也是这层意思吧?没事,朕没怪你,这事做得也好。如果朕疏忽,没发现呢?” 李世忠没敢作声。 “朕来猜猜看。过几天,朕应该还会接到甘肃下雨的奏折吧?你站好,不用跪。”见李世忠又要跪下去,圣天子马上摆手止住,“直到朕想起来,对吧?也是难为你了。” 见李世忠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圣天子道:“以后你不用有这么多顾忌。朕也是人,有的事能想到,有的可能一时想不到。想不到的你莫再绕弯子,直接给朕提个醒。”说着话,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内侍复道,“你们几个都一样。外廷的官么,朕也不是说都是坏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为自家考虑些,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别太过分,朕也不会非要跟他们计较什么。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凡事只要出于公心,便不要有那么多顾忌,朕能理解,因为你们都是朕的家人。”后两个字,圣天子刻意加重了语气。 呼啦,所有内监跪了一地,圣天子亲口讲出的这两个字,让这些已经失去一切的可怜人们发自肺腑地感激,这一瞬间,每一个人都抱定了要为圣天子去死的决心。 “都起来吧。”圣天子又叹了口气,“拿这件事来说吧,兵部收了军报再转给通政司、通政司看过再报给内阁,内阁也没有给朕票拟……朕就不信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转下来,竟没人会想到席俊宇那档子事!还得靠你,费劲巴拉转弯抹角地提醒朕。那些言官,逮着孙帅、闫将军这样的老实人,你们看看那个劲头儿,可这种事,硬是视而不见!可得想个办法刹一刹这种歪风。” 圣天子不止一次地表露出这种想法,李世忠也曾经提出过建议,但一直顾虑重重,没有付诸行动——虽说李公公心里明镜似的,所有内监在文官们眼里都不是好人,但如果自己真的抛开一切为圣天子“尽忠”,那便立即、而且永远成为大多数文官的死敌,在历史上更会遗臭万年:史书可都是他们写的,他们能说死对头的好话吗? 不过,此刻看着圣天子疲惫的御容,尤其是刚刚“家人”那重如千钧的两个字,李世忠下定了决心,为圣天子豁出去了:“陛下,这事以后由老奴来办吧。”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圣天子精神一振。 “陛下还记得大礼议是怎么解决的么?”李世忠说完,迅速向圣天子投去一瞥。 圣天子闻言一怔:“朕当然知道。你是说……” “是,陛下。得打!”李世忠的眼中冒出两团炙热的怒火,“名义上是为了所谓的礼,几百人合伙逼着祖皇不能认自己的生身父母,这难道真是为了那个‘礼’么?老奴不怎么识字,更没念过甚么圣贤书,但以老奴想来,莫说是圣贤,便是乡野村夫,也不能说不认自己的爹娘才符合那个礼吧?结果呢?放着正经事不做,一闹就是三年!最后,一顿板子下来,还有谁再敢折腾吗?再没人闹了!以老奴看来,这都是沽名钓誉!反正圣上不动真格的,他们便有恃无恐,越闹越不像话,前朝竟还有抬着棺材上朝的呢!这不是耍宝吗?先皇若是真要把他怎样,用得着他自己闹这一出么?可是,这样一闹,京师里的百姓们怎么看他们?都伸出大指赞一句‘好胆的忠臣’!他们的名声是搏到了,可谁的名声被毁了呢?先皇!”说到先皇,李世忠抬起袖子擦了把溢出来的泪水,“‘忠臣’抬棺上朝,无知的百姓们会怎么说先皇呢?难道先皇竟是,竟是逼得忠臣没有活路的……那种天子么?他们可曾是真的为先皇想的么?不是!为了搏自己的虚名,他们这是坑先皇啊!” “说得好!”圣天子也动了怒,一抹激动的红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说得好!你这么一说,朕也想起一件事,‘南宫复辟’!正统帝为虏所执,那班大臣拥了景泰帝、景泰帝废正统帝太子改立己子,百官默然、正统回朝软禁南宫,百官不置一词、直至夺门之变,百官便山呼万岁……朕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就是专挑老实人欺负啊,遇到杀伐决断的天子,没哪个敢逆龙鳞!这事交给你了,得好好治治这帮成天大义挂在嘴边实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老奴遵旨。”李世忠躬身应道。 *公孤官:三公和三孤统称公孤官。 《明史·职官志》云:“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从一品,掌佐天子理阴阳,经邦弘化,其职至重。” 说得挺玄乎,理论上,太师是太子的文学师傅、太傅是太子的武学师傅、太保是太子的保镖。少师、少傅、少保是他们的副职,级别上低一格。在明清时期,这些只用为兼官、加官、赠官,而没有专门设立,都是虚衔,只作为赠官加衔的名号,或者追赠死去的功臣重臣,并非实职。说白了,这都是些荣誉职称。 *散阶。无论文武,都有一些虚衔,算荣誉头衔吧。文官从最低一阶的从九品将仕佐郎,到最高一阶的特进荣禄大夫、武将从从六品的忠显校尉,到正一品的特进荣禄大夫(这叫殊途同归)。每个散阶都有初授、升授,有的还有加授一说。比如本篇李曜,初授是骠骑将军,升授时便是金吾将军、再到加授,便称为龙虎将军,都是正二品。 还有一种荣誉叫“勋”爵,也分文武。文勋五品十级,从从五品协正庶尹到正一品左/右柱国、武勋六品十二级,从从六品武骑尉到正一品左/右柱国。我们常听说的云骑尉骁骑尉轻车都尉,这些都是武勋、资政大夫光禄大夫,这些属于文散官。 *王命旗牌。 令旗和令牌的合称,是一种权利凭证,持有者在敕书限定的框架内有便宜行事的临时处置权。因为其象征来自圣天子的直接命令,请用是需要遵行一些特定仪式,尤其是使用者,须口称:恭请王命。王命旗牌均有固定的形制,工部统一制作,兵部钤盖印信。明朝时把旗牌合一,不过发的比较多,也有朝廷默许下自己做的——众所周知,论扯皮,大明官僚是宇宙总冠军,有时前线急需,但朝廷里面炒成一锅粥就是不给你做,已经领了皇命的将领为了鼓舞士气或获得临场军法决断权干脆自己造:比如一个正二品的总兵官,砍几个临阵脱逃的小旗官当然没事,但没经过正规程序,你便不能把贻误战机的正三品参将当场杀头——请出王命旗牌就可以了。朝廷没给,自己打个报告:我先做了应急哈。只要朝廷没有明令禁止,也行。但只能在自己的军中使,其他地方不认。如果是朝廷发下来的,那便哪里都能使了。 为了避免滥用,跟着王命旗牌一起下来的还有敕书,会做使用范围的规定:总督川陕军务,你当然能拿这个找川陕地方官要配合,但不能拿这个找湖广——哪怕是个知县,你也管不到他。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一章 古寨堡 一百六十一章古寨堡 李世忠转弯抹角地提醒、圣天子自己也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是闫民望军报里提到的竟日不停的那场大雨。尤其是那句“据乡人言,本地多年如此。虽利农桑,然大碍于兵……”让圣天子心里“咯噔”一下:甘肃镇不是一直在报旱灾找朝廷要赈济么? 甘肃本是个军镇,为了强化管理,英宗时设了巡抚职,这一任的甘肃巡抚席俊宇原来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到任后不久,就像前任一样三番五次地上报灾情,要求朝廷赈济。 朝廷里到处需要用钱,连旁支宗室的俸禄都发不出,哪来那么多闲钱赈灾?不过,朝廷也知道,甘陕那一带民风彪悍,多少总得给点,否则万一发生民变,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于是隔三岔五的会拨些。 在大明,各地的情形可以大略分成三等。第一等自然是湖广两江这类鱼米之乡,再怎么说,无论官民,与其他地方比起来日子总是会好得多。第二等是鲁豫两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第三等便是甘肃镇这样的穷苦边塞。不过事情也不能绝对化,有些极度贫困的地方,官员们的日子反倒比不少地方的同僚还要好些:因为太穷了,朝廷的拨款已经成为定制——有拨款,当然就有油水可捞、吏部考核大计的标准也会宽松得多,其他地方要考核经济指标的完成率,这类地方,没成批饿死人、没酿成大规模民变便可以算很不错啦。 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提到甘肃就是漫天黄沙。 也难怪,“平沙莽莽黄入天”、“塞外风沙犹自寒”、“黄沙百战穿金甲”、“春风不度玉门关”……从圣天子到百官,都是读着这些著名的诗句长大的,潜移默化之下,脑子里当然是这种画面。所以每次地方巡抚要求赈济,多多少少总会给一些。 直到前年,席俊宇提出了一个好主意。 席俊宇的主意是开“捐监”。 国朝号称“圣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读书人享有很多礼遇。比如说,如果你有秀才的功名,就可以“见官不拜”、可以到处“游学”而不需要路引、可以免赋税和劳役等等。 大明的最高学府是国子监,里面的学生叫“监生”。席巡抚动的就是监生这个念头。 在大明,监生的来源有这么几种。 举监:举人会试未中,经翰林院推荐后,可以去国子监念书补习。 贡监:府、州、县的地方官推荐的本地最优秀的生员(秀才)入监深造。 恩监:圣天子特批的功臣子弟入监。 荫监:正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入监。 捐监:也叫例监,通过捐输财物换取入监资格。 简单说来,如果你十年寒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直接进入大明体制内,自然是祖宗有德。但大部分人不会这么好命。怎么办呢?要继续深造。最好的深造场所自然是清北,哦,大明叫国子监。什么人能进去?田舍郎里最优秀的那几个而已。然而,等你进去以后才发现,好像你的很多同学跟你完全不一样啊:有的是地方保送生(贡监)、有的是爹娘厉害(荫监)、有的是家里有钱(捐监)、还有不少,是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国际友人——琉球、安南(这哥们皮肤好黑啊)、朝鲜等藩属国都有国子监名额! 这场景,好像有点眼熟呢…… 其实,所谓的监生,更多的是一种身份资质,并不一定需要真的去国子监读书,该干嘛干嘛。秀才本就享有不少特权了,比秀才还要牛的监生,生活中的各种便利就更多了。除了秀才免赋税徭役等那些优待以外还包括:理论上有做官的资格——当然,对普通人而言只是理论上,慢慢排吧,排个三五十年也许有希望,但对那些家庭背景深厚的,人家就是符合程序,分分钟的事、可以享受公费医疗——生病由官府派人医治、免除各种刑事滋扰等等。除了免税免役,最后一项也非常实惠:大明公差胥吏发财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扩大案情,管你有罪没罪,但凡能沾一点边的全抓起来再说!稀里糊涂进了大牢,你当然想早点出来,该怎么办,不用我教你吧?而一旦有了监生的资格,公差胥吏们就不敢胡来了。 席俊宇向朝廷提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富户向官府缴纳一百石麦豆,就特批给你监生的资格。麦豆入官,遇到灾年时官府就用这些东西赈济灾民。 这个办法获得朝廷众臣的交口称赞:甘肃乃久旱无雨的苦寒之地,黄沙漫天土地贫瘠,这分明是惠民之举啊!于是提案轻而易举地获准了。这几年,甘肃镇虽然奏报接连遭遇到了遍及大部分地区的严重旱情,三年下来朝廷累计也只拨了五十几万两,便安然度过了,较以往省了两倍不止。 可为什么闫指挥的军报里竟提到,当地人说本地多年来这个季节一直下雨,还利农桑呢?! 其实谁也不会真的相信事情就是百分百像席俊宇所说的那样,如果做如此之想,未免也太小看朝廷对自己这帮官员的了解了。不止圣上的巡边御史,户部也曾派员,真的查过甘肃镇的粮仓,报回来的结论都是“仓粮确系实贮”,由不得你不信。为此,圣天子还特意赏了席俊宇嫡子一个锦衣卫镇抚使的荣衔呢。 几骑快马风驰电掣地驰出京师,一路向西,直奔甘肃镇。这是李世忠公公派出的东厂爪牙。 还剩下半口气的秦太平悬在半空中已经晃悠大半天了。 秦太平是甘州右卫古寨堡(今甘肃临泽县)辅兵队的一个小头目,古寨堡的老大是百户魏大刀。常言道人如其名,但如果你看到魏百户,绝不会联想到什么威武雄壮的大刀,而是会觉得眼前就是个大肉球——像周围靖安、平虏、板桥、柳树……等各堡的其他百户们一样,魏百户的武职是袭的,这帮名列堂堂大明兵册上的军官,别看名字一个个咋咋呼呼地很能唬人,两三代以前就都变成中小地主了。 亦集乃附近的土尔扈特部是瓦剌的一支。在大明眼里,边墙外边统统是蒙古鞑子,他们自己并不这样看。比如瓦剌人,通常自称为卫拉特(瓦剌的另一种发音)人而非蒙古人——蒙古同胞在广义上把自己分成两大部分:草原之子和森林之子,瓦剌在卫拉特语里的意思是森林。狭义上还有各个部落。早年间被成祖揍怕了,于是朝贡请封。漠北诸部里,只有瓦剌可以在大明求得弓刀火铳等军事物资,虽然数量少得可怜,也是一种明显的优待。到了也先和英宗这一代双方交恶,打了几次大仗:正统三年亦集乃之战、正统六年丰州之战、正统九年以克列苏之战,还有最著名的那场正统十四年的土木之变。可能是酒量好口才也好,英宗被俘后竟和也先喝成了哥们,然后就被送回了大明!再然后,南宫复辟,成为历史上当了两次皇帝的奇人*。没多久,两家的关系又和好了——其实就算交恶时,大多数战事也不是沿着这里的边墙打的,所以,陕西行都司、甘肃镇数不胜数的堡垒,只存在于大明兵部的舆图上,事实上,它们早已不再具有军事上的意义。秦太平的爹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分明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前几天的那场大雨倒没出什么岔子。明明天已经放晴了,秦太平便把圈里快憋疯了的羊子们放出来吃草透气。没想到突然间乌云密布,一声突如其来的炸雷让羊群受惊四散奔逃,秦太平只好领着手下人四处去找。暴雨不终朝,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还是有一只再也回不来了——那羊跑得太远,等秦太平寻过来,已经被沙河驿的兵卒们架在火堆上吃得只剩大半个架子了。 深一脚浅一脚摸回来已经是半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秦太平就被闻讯大怒的魏大刀叫人吊了起来打。 没挨几下,有人跑来跟魏老爷说了些什么,魏老爷一怔,然后再也不管秦太平,撒腿一溜烟不见了。若不是亲眼所见,秦太平死都不信这个肉球能跑恁快!随即,魏老爷一家套了车,急忙忙地向西北高台所的方向驶去,把所有半人半鬼的军户辅兵们都扔下了。 辅兵们巴望着,见魏老爷的车队走得已经看不见了,有人便想把秦太平解下来。可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大乱,到处是哭叫声喊杀声,众人一下子炸了窝四散奔逃,再没人管他了…… 秦太平终于被人放了下来。一张蓬着乱扎扎黑黄胡子的大脸凑到跟前开口道:“你娃被吊得个驴球样,咋回事哩?” 听口音是宁夏那边的,秦太平结结巴巴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大胡子又问:“沙河驿在哪边?有多少人?” 得知就在南边不远,只有二十几名驿卒,大胡子一挥手,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几十骑扬鞭直扑了过去。 大胡子向后面又是一张手,有亲卫从怀里掏出块馍递过来。“俺姓张,你叫大王也行叫大帅也行,跟了俺吧,咱去杀了那个驴日的魏大刀!”狼吞虎咽地啃着硬馍的秦太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闫民望带着洮州卫的追兵已经回家了。甘肃巡抚席俊宇,连同甘州五卫的高级军官……哦,好吧,地主们,除了龟缩在甘肃镇、肃州卫、镇夷所等几个坚固据点里眼睁睁看着再无后顾之忧的张虎纵横陕西行都司大掳四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虎救下了秦太平、秦太平带着张虎找到了魏大刀藏的粮食。随即在秦太平的指点和劝道下,抚彝堡、平川堡、四五六七坝堡……几十个堡垒不战而下。 张虎听了秦太平的遭遇决定不再滥杀,早已不堪忍受各级军头欺凌的农奴军户们别无他路,一股脑加入了张虎的麾下。除了各堡寨的军户,在民籍的贫苦农人加入的更多,旬月之间,张虎这一伙人已扩张到近十万之众,其中可以做战兵的,总有七八千人了。金银细软虽没中原地带那么多,粮食、牛羊和骡马牲畜则远过之。 因祸得福的张虎再非吴下阿蒙,即便是孙杰再来,也绝无可能一战而胜啦。 *历史上还有一位,竟做过三次皇帝。您知道是谁吗?别急着百度,好好想想,您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提示,别往太远了猜?^_^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二章 巨贪案 一百六十二章巨贪案 洮州卫的兵马离开后,再没了威胁的张虎在陕西行都司如入无人之境,饱掠四方,目下只有有限的几个城池据点还在朝廷手里。不过大批贼人在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甘肃巡抚席俊宇不仅不怎么着急,内心里反倒很开心。甚至,对张虎的到来感到有些庆幸——这几年钱赚了不少,经过反复推敲,种种名目和说辞也能圆得八九不离十,可再好的理由也不如“贼人入境”最具说服力啊!一把火烧了、一股脑抢了,还有比这个更一劳永逸的么? 换做其他地方,一省巡抚坐视贼人横行无忌,任你再有背景,至少乌纱帽肯定保不住,运气差一些的因此把小命送掉也没什么稀奇。不过,这里情况不同。陕西行都司是个军事管理区,甘肃巡抚只负责民政,平贼当然是军事行动,那是行都司府的事!巡抚是文官,只要不失土,也就是脚底下这座“甘肃镇”(今张掖)城池别丢,那便尽可以高枕无忧!等贼人抢够了自己离开,大可以奏上一篇华丽丽的雄文,什么“披发仗剑”啦、“瞠目大呼杀贼”啦、“被创几处血流如注”啦……这几年弄的银子安稳落袋,还能再次受到表彰呢! 至于甘肃镇是不是会被贼攻破,席巡抚一点也不担心。且不说墙高壕深,重要的是,陕西行都司府也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假设行都司府在兵部报兵十万,其中真能打的各级将领的家丁亲卫合起来只有五千——其中至少有三千就在这座城里!那张贼放着遍野待宰的肥羊不抢来这里撞城墙,他疯了么?给朝廷的奏报更简单了,谁会知道巡抚大人怎么跟圣上说?难道你能看到奏折么?行都司府那里也早就沟通好了,只等张贼一走,兵部便会收到“大捷”的军报,贼人已经被神勇无敌的大明官军剿得狼奔豕突,边跑边哭喊着“再不敢至”啦! 这些天,真正让席巡抚感到有些伤脑筋的,是正在拟的“报功名单”——自己的人要占多少、行都司府的人要占多少、交锋了多少次、有多少个“头功”、“首功”、“次功”……这些都得交涉,都得编! 抚衙后堂里,席俊宇觉得有些倦了,放下笔向椅子后面一靠,侧坐在床边侍奉的美姬走上前来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席大人很得意:既然官职是巡抚,要教化地方就得有属官,有属官便得有府州县的行政框架,这样,自己这个官才算名实俱备,不是那种被架空的摆设。这几年,经过席大人的精心布置,尤其是“捐贡”这招,实在太妙了:迅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虽然还没有这府那县的正式名称,但整个陕西行都司都通过这步棋盘活了——大小军头们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有批贡生的资格?于是,陕西行都司各府县的雏形便如此悄然形成了!最妙的是有其实而无其名:既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又不需要承担贼人入寇失土的责任! 不过,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席巡抚还是漏算了一点:东厂的人已经到了! 在这个时代,很多地方还是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张虎声势再大,也只能以中军老营为核心,各营环绕着同进退——此时的张虎,不久前先后被孙杰、闫民望暴揍过,心理阴影还很大,要靠人多给自己壮胆;另一方面,手下信得过的将领只是牛有田方戈等有限几个,这几位的能力也还仅局限于抡刀子砍人,目前领兵独当一面的本事实在不让人放心,所以没办法做到分兵几路这样的战略布局。 这次甘肃之行,直接得命于圣天子,东厂派出的几位当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厉害角色,途中不止一次遇到张虎的杂兵,大队人马自是早早避开,偶尔三几个临时撞上的都被当场悄然格杀了,有惊无险。 掌班楚经武是几人的首领,他和领班仝晋生与两个番子都是锦衣卫的人。东厂中绝大多数人并不是太监,因为很多人来自于锦衣卫——东厂的最高领导是圣天子的亲信太监、锦衣卫号称天子亲军,所以他们都可以算圣天子的自己人,区别只在于太监在大内,锦衣卫负责外廷。 这一任东厂的首领*是李世忠公公,官职全称叫“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太监。可能“太监”这个词不雅,所以很多人谀称“厂公”,不过那是外人,他们自己内部把李公公叫“督主”。 这趟远差,自己这几人责任重大,督主李公公亲自再三交代过:任务直接来自于圣天子本人!每次想到这里,楚经武都会激动一番,暗自下定了决心:哪怕赴汤蹈火,也绝不能辜负了圣天子的期望和李公公的信任! 不过,消息打探起来却比预想的容易多了。刚刚走到碾伯所(今青海乐都)那会儿,大家都还没改便装,穿的要么是锦衣卫的缇骑红衫飞鱼服*,要么是东厂的圆帽褐衫皂靴,这身打扮,随便抓个人来问话,谁敢不老老实实问一答三?出发前李公公已大略说过事由,然而详查之下,真相实出众人意外!为了确认消息真伪,几人甚至趁夜绑了两个小吏“问话”。 出差当然不会带上刑具,但有啥事情是厂卫的好手问不出来的?拷问可不是一味打了问,那样的口供可信度非常低——受刑人熬刑不过,不仅会乱讲一气,而且会通过你的问题了解你的目的,甚至可能给你下埋伏!这是一门学问。 仝晋生是掌刑的出身,他的方法便非常独具一格:什么也不问,一上来就挨着个掰断手指头,掰完一只手换另一只时受讯者的精神就已经崩溃了:完全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时,只要你开个头提示一下,他就会滔滔不绝地把知道的一切讲出来!更厉害的是,在受训者招供的同时,仝百户的手也不会停下,他会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开始在你身上痛感神经最密集的地方割肉——只是在这个倒霉蛋疼的实在受不了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手底下才会缓一缓……然后继续。巨大的、持续的疼痛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思考的机会,唯一能企盼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死,都是一种奢望。 两个小吏是不同的地方抓的,相隔了六七十里,口供一模一样。等仝百户最后用小刀在其咽喉上轻轻一抹,审讯宣告结束时,大家都知道,他们讲的都是事实。 席俊宇贪污,这是众人出发时就确定的,不过这厮的手段实在高明,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首先,他奏折上报的是缴纳麦豆百石,但操作上却换了个花样——拒收本色麦豆实物,而是折成现银百二十两,然后加收办公银、马料银、杂费银等乱七八糟的名目。合在一起,一个监生的名额这厮卖了一百八十两!这些其实没什么,没出这几位行家里手的意料之外,可下一步就厉害了:预定灾情! 各地富户买了监生资格,理论上要向“灾区”发放赈灾粮食吧?这些工作便要由相应的官员负责。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厮的党羽便名正言顺地把陕西行都司划定了各自的大小区域,一个没有府县之名却有府县之实的行政架子便搭起来了。下一步,这帮天杀的家伙便会根据收上来的银子预定灾情:你这个州,报多少灾民、他那个府,报几个县多少人受灾……然后席俊宇会正式行文,煞有介事地拨粮,数目上当然会略欠一些,随后找朝廷要差额!如果单看往来的公牍文件,决然称得上滴水不漏!而事实上,真正在这套系统里运转充样子的粮食不到百分之一!银子,则全被这帮家伙揣自己腰包私分掉了!最最缺德的,除了自己的党羽,那些重要卫所的军官们,也都被席俊宇拉下水——重要的卫所,治所下总会有民籍的农人,这些高级军官便捎带脚地管起“民政”,连各种文件席俊宇都帮你让幕僚们写好了,你钤个印就等着领银子好了! 至此,楚经武们只剩下唯一的问题:圣上派过御史,户部也派出过两拨专人稽查,若说来人都被席俊宇拖下水,总是有些牵强。那……他们为什么都上报亲眼见到满仓的粮食了呢? 解开这里面的玄机也不难:抓个席俊宇的嫡系问一下就知道了。可,甘肃镇如临大敌般地紧闭城门,不亮明身份谁也进不去——若是亮出身份,四个人自投罗网,铁定就此人间蒸发谁都没话说啊:流贼已逾十万之众,推脱一句“怕是被贼杀了”,再正常不过了! 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现成的。张虎曾在山丹卫与闫民望对峙过一阵,现在已经整军离开往西北走了,楚经武一行过来时只见到几个逃兵灾的流民蜷缩在角落里。这里也是赈灾粮发放地之一,有官仓。几人溜达到官仓向里面略略一望,便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不知是乱兵还是跑回来的饥民已经把粮仓拆了大半找粮食,里面的结构一览无遗:每个圆锥体的官仓里面都套了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内胆!除非你把仓整个拆了,否则用粮探子从四面八方任何地方插进去,拔出来都是外面薄薄的那层粮食! *一般来说,东厂的首领由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充任,排名第一的是掌印太监。不过掌印太监这个职务总是空缺,秉笔太监大多数时候就是各监之首。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分别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除此以外,掌班、领班、司房等四十余名各级管事以及属员都由锦衣卫拨给。 *飞鱼服。所谓“飞鱼”,其实是鱼尾的四爪龙形,以绢、纱、罗等为底料,胸前是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 飞鱼服有三种颜色。黑色,穿者为总旗官(正七品武职)、银白色,六品的百户穿、红色,五品千户穿。 奉皇命办案,路程又太远,为了得到沿途官府的换马、向导等全力协助,所以直到陕西行都司,楚经武几位都穿了正式的官服。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三章 朝议 一百六十三章朝议 马全在一件一件地匆匆翻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章、题本。 通政司左右通政,“受理内外章疏和臣民密封中诉之件”!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各地报送到京师呈给圣天子的奏章,除了领尚方剑的封疆大吏、巡按御史、钦差等有限几种题奏可以有直达御前的特权,其他的,都要先报送到通政司这里先行过滤一遍——圣天子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精力去把各行省府州鸡毛蒜皮的闲杂琐事都看一遍?既然是“过滤”,那里面的名堂便大了去了!除了军国大事没人敢动手脚,其余的么……这么说吧,比如两个省、或者两个府,为什么事争执起来了,都给圣天子打报告要求圣裁,如果自始至终圣天子只看到了其中一方的说辞,你觉得圣裁会怎么做?另一方的,呵呵,因为被判定为属于“徒劳圣虑”的琐事,被通政司直接扣下来,从头到尾圣上压根儿就没见到过! 圣上的金口玉言,除了跪下谢恩口称“臣死罪”,你敢不服吗?别说敢不敢了,你都不知道你的申辩圣上是否见到过——难道你有圣天子电子邮箱不成!再来一封信?嘿嘿,还是得先送到通政司!会不会被继续扣下来?你猜! 到后来,大明的文官们兴起朋党,胆子更大了:甚至边军各种请功、请饷、请粮的军报,圣天子也常常看不到! 所以,莫看左通政的官秩只是正四品,六部的二品尚书们也得客客气气的——谁在地方上没几个门生子侄? 马全太理解义父给自己安排的这个岗位的重要性了:在通政司安排个自己人,就等于全大明任何地方上的事再也瞒不过圣上!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责任。 马全终于在雪片般的公牍里发现了义父嘱咐过要格外留意的那封,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陕西行都司的边报,认真地阅读起来。看着看着,马大人笑了,不过,眼睛里有两团火在燃烧。 “啪”!圣天子动怒了,把一个精致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这席俊宇好大的狗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李世忠和内监门连忙跪下劝解。 “呵呵呵……”圣天子爆发出一阵冷笑,“多亏了你提醒,朕才注意到这厮。也多亏了你的东厂,才揪出这等大奸大恶!否则,朕便会被这厮一直蒙在鼓里!” “老奴是陛下的人、东厂是陛下的东厂。”李世忠恭恭敬敬地应着。楚经武一行回京后,李世忠第一时间把侦查结果呈报给了圣天子,圣天子还特意传了楚经武当面问了好一阵。通政司收到陕西行都司和甘肃镇的联署军报后,李世忠直接将其呈到御前——见报上来的果然是请功的“大捷”,怪不得圣天子勃然大怒。 “坐视流贼烧杀淫掳,竟敢报什么大捷、贪墨民膏如此之巨,竟敢公然欺君!把他们所有人都给朕拿下,解送京师!”圣天子越说越气,脸上泛起一阵阵的潮红。 “陛下息怒。席俊宇这厮当然百死难赎其罪。不过,老奴以为,此事还当慎重处理……”李世忠说着话,偷偷看了一眼圣天子的脸色。 “慎重?怎么慎重?事实俱在,难道朕还要顾忌什么脸面?他席俊宇不要脸,朕有什么可顾忌的?” “陛下。”李世忠没敢直接还嘴,只是弓腰应了一声。 “哼。”圣天子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吐出一口气,“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启禀陛下。老奴开始也是气愤,想把这一干家伙全抓起来……不过,昨天马全把这份奏章交上来以后,特意给老奴提了个醒。”李世忠应道,“他说此事处理起来还需谨慎。老奴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李世忠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哦?他怎么说?”圣天子对马全印象很深。 “禀陛下。他说,这是一桩窝案,看情形,陕西都司府那里几乎可以说是烂透了。这些看起来挺可怕,但毕竟是癣疥之患,圣上一句话就能连根铲除掉。甚至那个张贼也不足虑,等朝廷腾出手来,孙杰也好,闫民望也好,能把张贼平了的人朝廷不缺。现在真正可虑的,第一是边墙外面的鞑子。那么多堡垒,连流贼都挡不住,若是朝廷没有充分准备好便动手,万一被鞑子趁虚而入,这是个大麻烦。第二可虑的是外廷的风气。哪个有功,一大群言官一拥而上地鸡蛋里挑骨头、陕西行都司烂成这样,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如果这股风气不纠正,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说得好!”圣天子激动地一拍椅子扶手,“这才是国之干材啊!你这事办得好。替朕找到这样的人才、又把人才安排到这么恰当的岗位,好,好,好!”圣天子连说了三个“好”字,“要重重地赏他,嗯,当然也要赏你。” “陛下。”李世忠跪下了,“陛下,不用赏的。先皇和陛下赏给老奴的已经太多了。老奴是陛下的人,都是老奴应该做的。马全也不用赏。从翰林院检讨一下子越了那么多级到左通政,如此天恩其粉身难报。年纪轻轻,一下子赏太多,对他可能也不是太好。不敢欺瞒陛下,他已经……” “已经认你做义父,所以算自己人了,对吧?”圣天子含笑截口道。 “陛下恕罪!老奴断不敢欺瞒陛下。老奴识字不多,也断不敢依仗内廷身份欺负读书人……”李世忠当然知道,自己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里也会有圣天子的耳目,圣天子肯定知道马全拜自己为义父的事,但如此挑明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深深地叩下头去。 “没事没事,朕有怪你么?朕说了,这事你做得很好。你帮他洗去不白之冤,他要报恩,这本就符合圣贤的教导,也是人之常情。”圣天子道,“这样吧,回头你让他来一下,朕想当面听听他的想法。” “是。陛下。” 朝会。 等百官奏事已毕,李世忠抬起眼皮向阶下望了一眼,一直留意李公公眼色的刑部侍郎辛鑫(字之炼)预咳了一声,出班奏道:“万岁,臣有本奏。” 圣天子摆摆手开口道:“朕知道,辛爱卿要说的是请修《大明律》那件事吧?内阁已经票拟了。辛爱卿再简要说一下,众爱卿议一议,朕觉得可以。如果各位爱卿没什么异议,就交司礼监披红吧。” 群臣有的提前知道了一些,大多数人还不明就里。只听辛鑫应道:“臣遵旨。国朝《大明律》已颁两百余年,有些条例似已略显过时,比如贪墨一条。太祖定规,金额达八十贯则剥皮实草。乱世宜用重典,确为当时必须之法。然天下承平日久,物价已远非太祖时可比。以地价为例,洪武时战乱频仍地广人稀,一贯钱可置良田两三亩乃至四五亩;如今银贵铜贱,两贯铜钱也未必可换银一两,而一亩地则需四五十两之价。若尽依洪武律,一亩田的差池便要杀头,只怕不是有意贪墨,任何人都可能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故前日刑部请修《大明律》,将该标准修改为银千两至五千两斩监侯、五千两至万两问绞、万两以上斩立决。” 此言一出,朝堂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绝大部分朝臣都是正途出身,读着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那一套圣贤文章从科考一路做官下来,理论都上应该洁身自好,个个以道德君子自居,自是一文铜板也贪不得。实际上背地里如何,大家彼此也心知肚明。辛鑫放宽量刑标准的提案对自己肯定是好事,但突然毫无征兆地公然朝议……反对吧,确实能出个风头,但肯定会立刻成为众人公敌、赞成呢,又显得有些做贼心虚,故而一时间群臣都懵了。 这等情形早在预先串通好的几个人意料之中。通政使申选被马全轻轻踢了一下,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闻术业有专攻,刑部之事自当由刑部草拟。内阁既已票拟,万岁圣裁便是。” “好。”圣天子等的就是这句。 李世忠等的也是这句话。一个眼神,“啪、啪”几声响鞭,钟鼓司乐声一起,圣上退朝回宫,把一众没醒过味儿来的臣工扔下走了。 于是,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酝酿中的那场大风暴已即将来临。 【今天时间有些仓促,有啥事周一再说吧。^_^第二部快收尾了,正在构思第三部《天问》。读友们有啥想法,随时交流。多分享——这么硬核的小说,哪里去找?嘿嘿……】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四章 试卷 一百六十四章试卷 张虎把陕西行都司折腾了个底儿朝天,除了有限的几座坚城卫所,再没啥可抢的了,于是率领十万乌合之众再次折向东南,又跑回甘州中护卫(兰州)暂时盘踞下来做下一步的规划。 张虎、方戈和牛有田都对富饶的川省念兹在兹,但被孙杰,尤其是马千乘揍怕了,怕到骨子里。虽说孙杰正在跟奢安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可谁也说不好这家伙会不会突然转身再把一肚子邪火发泄到自己头上,一时半会真不敢回去。再说了,要回四川,还得从洮州卫过——除非疯了,谁还想再去招惹闫民望那个蛮子?张虎几个都是边军出身,论砍人,手底下都有几条十几条人命,可……闫蛮子那帮人的那种打法,也不是现在的自己这帮人能扛得住的,所以,四川还是先别惦记了。 那便只剩下两条路,往北,还是往东。北面是张虎的老巢:宁夏卫。那里跟陕西行都司有一点点类似,遍地堡垒,穷得要命。但也有区别:虽然以前的老大曹雄被充军了,可仇钺还在啊!那老头儿,不仅是张虎的恩人,还真能打——张虎心里太清楚了,宁夏诸卫可不是陕西行都司,宁安堡、金积堡、吴忠堡、灵州所……经过安化王那出儿闹剧,朝廷大肆整顿过,每一个地方的守军都是穷横穷横的,现在的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送上门的肥羊,打赢了除了赔上一些人命啥也赚不到、任何一场小战斗打输了就得被狠狠放一把血! 故而只能向东了。 向东倒是有三条路:北路、中路、南路。北路穷,关盛云扫荡过的地方剩不下什么油水、中路强,凤翔府、宝鸡、郿县、西安府、临潼……这一路官军重兵云集,每一步都会遇到坚城血战、那就走南路吧:沿巩昌府径直插入汉中府,然后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进入同样富饶的湖广。 张虎之所以急着离开做大的动力就是因为穷。陕省西北的土地太贫瘠,很多地方要靠朝廷输血才能生存。虽说每拿下一个寨堡都能掳到不少粮,可同时也会增添好多张吃粮的嘴!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能当战兵的妇孺老弱,那你也得养着他们啊!一方面每个被拉进战兵营的家伙身后往往都会拖带上一大家子废物、另一方面,这些人跟着,至少也能壮个声势,万一遇到劲敌打不过,实在不济还可以扔下他们把追兵拖住呢。这帮家伙以前散在各寨子里刨野菜啃树皮都能勉强吊上一口气,现在扎了这么大一堆,在哪里停上一阵子,三五天周围就被刨成白地,再以后便要消耗宝贵的粮食……也就是说,每拿下一个地方都会发一笔小财,前面几天都是赚的,但一旦停留时间久一点,就要开始吃张大帅的老本。 所以张虎不能停。 掳掠的地方多了,张虎发明了一个很好用的办法:提前让斥候踩好点,突然出动精兵把那地方一围就开抢。先杀几个倒霉鬼立威镇住乡民,然后挑出来精壮直接拉去做战兵或辅兵,抢完东西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人么,你便只能跟着张大帅的老营走啦,否则就得活活饿死!张虎还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到了新地方,抢得最凶,下手最狠的,竟往往是那些前不久的受害者!其中的道理,张虎略略琢磨了一下便悟了出来:弱者只会通过向比自己更弱小的群体施暴才能取得心理上的发泄与平衡!我受了害,又惹不起加害我的人,那便谁也别好过,让你们也尝尝受害的滋味! 这等情形,当然是张大帅最高兴见到的:那些向弱小无情地挥舞屠刀的曾经的“受害者”们,在罪恶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终于再也无法自拔——有过好几次,向巩昌府开进的路上,在金县(今榆中)和清水堡,先头部队都遭遇到了尚可称为顽强的抵抗,这些人死了一地。张大帅会心疼么?呵呵,才怪!恰恰相反,张大帅很开心:他们并不是从四川带出来的那些“自己人”,死便死了呗……哦,不止如此,他们留在老营里的家属,年轻的女眷马上被分掉,其他,则毫不留情地被踢出去自生自灭,免得白白糟蹋宝贵的粮食! 张虎发明的这种战法确实很好用。冲在前面的家伙,知道自己的家人就跟在后面的老营里,如果不卖力,督战的军官不仅不会饶过自己,更会找他们算账,无论如何也要冒死为他们打开一条生路、跟在后面的家属,只知道自己的全部指望、家里的那个顶梁柱就在前面开路,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跟上……如此一来,张虎便不怎么需要浪费多少人手去看着老营,可以从容地往前锋派出更多的生力军。 陕西三司当然早就得到了流贼张虎的消息,不过,别看表面上吵吵得凶,大人们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真着急:确实,张贼以前是陕省的兵,可不是已经被赳赳老秦兵剿得仓皇溃散逃去四川了吗,谁敢说不对?几个散兵溃匪你川省自己都搞不定,怪得着额们陕省么?再往后,他们确实又跑回陕省,嘿嘿,别忘了,闫指挥那五六百首级功是不是陕省的?你就说洮州卫、临洮府是不是咱陕省的吧!朝廷确实只赏了李曜和闫指挥,但那是咱陕省的大人们高风亮节不贪功!二十级功,还不是大人们运筹帷幄赞画军务教化百姓才取得的?再后呢,张贼跑哪里去了?哼哼,陕西行都司!那里有巡抚,有行都司府,咱们陕省三司既不贪功,也不越权,结果你们竟被张贼如此如入无人之境,现在流窜回来,咱们还要跟你们行都司算算帐呢! 打这等嘴仗,陕省的大人们个顶个都是行家里手,谁也不怕!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一切能集合的兵力全抓在手里,沿着渭水宝鸡、郿县、武功、兴平到咸阳西安府严防死守,只要张贼别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城,那就是大捷……反正再恶劣也不会差过陕西行都司!当然,最好是想办法让张贼尽早滚蛋,只要离开陕省,那就是万事大吉——以前又不是没有先例…… 摆在张虎面前那张何去何从的试卷,陕省三司的大人们也做了一遍。答案是相同的:九成九,下一步张贼会选择沿着川陕交界的汉中府往东跑。至于去湖广还是河南,抑或是窜到山西,那都统统不重要,去谁家谁倒霉呗,只要别赖在陕省不走给大人们添堵找不痛快就行。 陕西都司府的都指挥同知鲍直才大人——嗯,此时鲍大人已经因那场声势浩大的“秦兵大操”领功,由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升任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了——先是配合藩臬二司以都司府名义给巩昌府发去了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警告,正告其即将面临张贼南下的军情预判,同时不着痕迹地颁布了一条明眼人仔细品味便可以参透玄机、但按纯字面意思解释又天衣无缝的命令:“着各卫、千、百所即行动员戒备,一切均奉巩昌府令行事,失府寸土尽军法从事!” 这条命令无论放在哪里你都挑不出毛病来,对吧?但如果你是个官场老油条,比如说,巩昌知府薛成业……他能读出来的潜台词则是:你可以调动辖区一切守卫力量,哪怕把其他州县兵力抽调一空都没事,只要能保府城不失就不会有大事!至于卫所的军官们,已经明白告诉你们了:一切听知府大人的!这个“失府寸土”里面的府,到底是指府城的那个城,还是广义上整个巩昌府里面的任何一个县……呵呵,你自己猜吧!别问,问就是“任何一寸土地都不能丢!”——大人们这么说没错吧?于是,安定(今定西)、会宁、宁远(今武山)、秦州(天水)……沿着大人们预判的张虎最可能的行军路线,这一线的守军都被抽调去巩昌府城,如果张虎真从这条路下来,会走得很轻松。 再然后,鲍大人争分夺秒地亲自赶奔汉中府,途中在凤翔府停留了两天,做了充分的布置:把凤翔全府近半的兵力布置在宝鸡和二里关,挖壕沟扎硬营,旌旗招展绵延十几里,除非张虎派出的斥候全是瞎子才看不出这里已经严阵以待。 赶到汉中府以后,鲍大人跟知府林筱敬大人密谈了足足一夜。随后,林大人黑着脸下令:兴安所,以及所有汉中府以东的驻军全部星夜驰援府城、马岭关守军弃关,奔赴与凤翔府相邻的大散关据守、被临时安置在宁羌州(今宁强)、沔县(今勉县)那一带卢光宇被打散后收容的溃卒,全部开赴汉中府北面的虎头关、鸡头关布防——汉中府城,以及北面的凤翔府可以说固若金汤,但代价是:整个汉中府南部与川省的交界一线全无守军,若张虎沿此进军,将畅通无阻! 为了确保凤翔府的安全,鲍大人返程时不仅亲自在大散关盘桓了两日之久,临行前更是留下了百多精锐督战,为首的,是平凉府安东中护卫的马兵千总——赵二狗。 【还记得赵二狗么?^_^】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五章 门道 一百六十五章门道 在鲍大人返回西安府的同日,张虎已经到达秦州。 张虎不是不想打巩昌,府城的粮食、财富、人口当然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望着巩昌府的高墙,张虎不由得回忆起在保宁府度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再看看周围那么多炮灰,挥挥手,各营的战兵们就把老营的百姓们赶上去攻城了。 十多万人屯兵巩昌城下,一眼望去简直无边无际。人多便能壮胆,尽管没什么攻城器械,只是临时造了不少长梯,众人抬着,一股脑向城下冲。张虎琢磨着,大不了死个万把人,等守军消耗的差不多了,几个战兵营踩着尸体也上去了……可是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美好幻想:墙上倾泻而下的火力中,布衣百姓们像镰刀下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地,还没摸到墙根,已经有约莫两千来人横尸当场——人群太密集了,墙上的弓兵几乎不用瞄准,只是进行概略射击往往就能取得不错的效果、更要命的是,这些百姓既没有遮护的大盾也不可能披甲,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烂不堪,守军只需要半张弓俯射就能撂倒,对体力消耗极为有限。张虎在阵后认真地观察着几名守军弓兵:二三十轮过后,射击的节奏竟看不出丝毫有缓下来的迹象! 不行,城头守军没受到压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于是张虎集合了全军的弓兵前出做掩护性射击。刚刚射出去两轮箭,弓兵队伍里便接二连三地响起哀嚎声——原来,守军直到这时候才投入弩兵,一个个隐身城垛间,对涌过来的百姓们不屑一顾,气定神闲地瞄准自己的弓兵! 弓弩都是远程打击武器,各有优劣。弓箭的优势是射击速度快,劣势是需要长期艰苦的训练——没有一年以上的严格训练,射出去的箭很难有准头,所以军伍中的弓兵们往往被集中起来进行覆盖性概略射击。弩的劣势是射速慢,一次上弦瞄准击发的时间里,一个熟练的弓兵可以从容完成五次引弓射击。但同时其优势也是巨大的:首先是破甲能力,普通弓箭很难穿透铁甲,而哪怕是钢板甲,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击!其次是准确性,弩机上有望山(瞄准器),精度与全凭射手经验技术的弓箭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第三是稳定性,拉满弓便要尽快射出去,没几个人能长时间保持满弓待发状态,而弩兵端着弩机可以气定神闲地瞄准等待最佳时机。最重要的,训练成本会大大减少:在望山的辅助下,任何普通人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取得很好的效果(所以欧洲有一段时间禁止使用弩箭,理由是“最卑贱的农奴可以轻易杀死一名经过多年艰苦训练的尊贵的骑士”——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弩箭反而更加大行其道)。 张虎的弓兵们都有大盾兵掩护,但射击时无论如何也要从盾后跳出来张弓、瞄准,这便给了以逸待劳的守军弩兵绝佳的机会。为了便于引弓,弓兵们都只着了半身皮甲——即便是铁甲,在弩箭面前都不堪一击,何况皮甲!被射中要害的弓兵固然会当场殒命,哪怕只是四肢中箭,人也就一辈子废了。几十名弓手被射倒以后,张虎无奈地撤下了弓兵队。 比杀伤人命更厉害的是对士气的打击。侥幸没被射中的百姓们冒着箭雨把长梯架在护城壕上哭爹喊娘地跑过去,不时有人慌乱中一脚踏空踩在空当里把自己卡住,再把后面拼命逃避城头羽箭刹不住脚的一溜人通通绊翻,你拉我拽地先后全栽入壕里…… 张虎出身边军马队,擅长的是骑马对冲和抡刀子砍人,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多少攻击坚城的经验——四川的几座城都是通过奇袭内应之类的手段拿下来的,于是一直默默地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墙下才慢慢聚起千把号人,还有十几架梯子,心里终于明白:这样子,巩昌府怕是打不下来了,没有任何威胁的守军可以肆无忌惮地探头攻击,这仗还怎么打?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城头一线突然蒸腾起一长溜白白的水汽,紧接着便是两两成对的守军端着大锅兜头向城下浇来——他们竟连投石都不屑,直接在墙上烧开了水往下浇!墙上不时有守军探头出来向下观察,一手扶着墙垛一手拼命挥着,指挥着端开水锅的家伙们往人多的地方浇下去…… 墙下是一片鬼哭狼嚎。 督战的营兵们在安全地带挥舞着棍棒刀枪,还在把百姓们源源不断地驱向城下。惊恐万分的百姓们扎成堆畏缩着,躲避着,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城下的箭雨中奔去,像极了被群狼包围驱赶的羊群。沿途的尸体、血泊中挣扎哀嚎的同伴都带给他们极大的震撼。最恐怖的是从墙下迎面逃回来的那些被开水浇得活鬼似的家伙们,有的头发脱落了大半满脸水泡、有的身上挂着好大一片被烫脱的皮肤,嫩红的肉露出来,沁出黄澄澄的一层液体、有的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每一下挣扎翻滚,都会留带下一片皮肉,而惨呼中的人却浑然不觉…… 终于,恐惧慢慢开始压垮了精神,人群变得歇斯底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向城墙的方向跑,而是漫无目标地向两翼散开。两翼是方戈的几个营负责督战拦截。张虎立马在临时堆起充作将台的土堆上向彼处望去,很快得出结论:再不采取措施,人数众多的百姓迟早会冲破方戈的阵脚——那时便一切都晚了!看来攻城这件事,可不是用万把死尸垒到城墙那么简单。终于,张大王黯然叹了口气:收兵吧。 清脆的鸣金声响起,城头爆发出一阵清晰可闻的欢呼声,间或夹杂着各种谩骂声隐隐传来。 墙上射下来的箭雨慢慢稀疏下来,后来干脆停了。受伤的百姓们躺了满地,他们心里知道,即便挣扎回去,张大王也不可能养着自己,那便躺下听天由命吧。有不少没受伤的百姓也怀着侥幸心理混在其中,他们也不想再回去——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回去做牛马、啃野菜也就罢了,但下一场战斗,自己很可能像身边的家伙一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在哪个城下!有些督战的战兵立功心切,拎着刀子跑上前来在人堆里辨识着,看到没什么大碍的便狠狠地戳上一下…… “啊!”一声惨叫,一个刚刚捅下一刀的家伙被一股大力撞倒,挣扎了几下便寂然不动了,胸口赫然插着半截弩箭——墙上的守军不舍得把宝贵的弩箭浪费在老弱百姓身上,贼人战兵们当然是绝好的目标。先后十几个跑到百姓群中补刀的家伙先后被射倒,于是其他人一股脑地逃了,侥幸捡到条性命的百姓中响起阵阵呼声和赞美声,所有还能开口的人都在倾尽全力向城头喊着,诉说着自己的悲惨与不幸,向官军们表达着救自己脱离虎口的无尽的感激。 张虎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墙上被抛下几十条粗粗的绳索,足足有一二百名官军先后缒城而下,来到百姓们中间。在他们的指挥下,侥幸逃得性命的百姓们把死伤者集中到一起并排摆下,随即精疲力竭的他们也被集中到一处。原地坐下的百姓们刚刚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发出终于捡回性命的感慨,便惊恐地看到官军已围定了四面,紧接着随着一声凄厉的哨音,雪亮的刀光便再度在人群中闪起! 惨呼声、求饶声、诅咒声……终于沉寂下来,官军们肆意谈笑着、咒骂着在尸堆里艰难地跋涉,认真地检视每一具尸体。找到堪用的便招呼来同伴合力割下首级,偶有看身形年龄合适首级却稀烂得无法辨识的,众人口里便会发出啧啧的惋惜。 这一仗,张虎扔下五千多包袱,当然灰头土脸。不过,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虎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要自己不去碰那些坚城,宁远、通渭、秦安等县简直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肥羊,大小官员富户固然逃散一空,百姓们能跑的也都避进山里,可毕竟都是县城,带不走的粮食、工具,俯拾皆是,都等着自己去捡呢! 此刻,张虎在秦州城外犹豫着,要不要再打一下试试呢? 张虎正在游移不定,派出的几路侦骑陆续送回了消息:凤翔府那边的二里关重兵云集,绵延十几里的军营直接连上了大散关,强行进军一定会遭遇连番血战。与此截然相反的,汉中府与巩昌府交界的天险马岭关已空无一人,几名斥候甚至一路跑到凤县都没遇到任何拦截——看情形,凤城也是一座空城! 张虎不识字,让师爷用红笔在秦安县衙搜到的舆图上把这几个地方标注出来看了半晌,渐渐地,好像悟出了什么门道,于是抓过笔用拳头攥着在图上一划:这……分明是给本大王留出一条路来了啊! 可是,这帮狗官会不会在前面给自己挖好了一个大坑呢?张虎陷入了沉思。牛有田脑子比张虎还迷糊指望不得,倒是方戈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哥你不记得是怎么到的我们川省的么!” 对啊!早先起兵那会儿人少,沿途的各县都巴不得自己赶快去临县、现在壮大了,对手换成了省府级别的狗官,他们八成也是盼着自己早点离开的吧!管他呢,走,从两当经马岭关去汉中!然后是去湖广还是哪里,到时候再做打算! 由于张虎横在路上阻着,巩昌府大捷的文报和首级直到张虎进入汉中府境才送到省城西安。别看张虎损失了五千多人,交上来的首级只有五百多级。死者绝大部分都是老弱,就这么交去兵部,不仅不能作数,更会大大影响这份捷报的意义。陕西都司府又从中摘出去一半,送往京师的只有两百二十余级——除了二三十个被弩箭射死的弓兵战兵,其他当然全是被裹挟的百姓。 果如张虎方戈所料,大军进入汉中府“连克”凤县、留坝两座空城易如反掌,然而,在向凤翔府方向试探时,在大散关又碰了一鼻子灰。随即沿着褒水向汉中府城行进途中,在虎头关和鸡头关,再次见到旌旗如林,刀枪映日的壮观场景。怪就怪在南北都有重兵,可官军们绝不出关一步夹击,硬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大掳四郊!经过几次有意试探,张虎彻底明白了:狗官们就是想打发自己快点离开呢!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六章制衡 一百六十六章制衡 屯兵留坝的张虎知道,西南不远,过了宁羌州便会再次回到川北的广元,然而,这个方向他绝对不敢去。虽然跑陕西行都司绕了这么一趟大圈子下来掳获不少,手下也号称坐拥十万之众,但无论是被闫民望追着砍还是在巩昌府的败绩,让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些便宜都是捡来的,自己这帮人就是流寇,完全不具备与官军正儿八经作战的能力。眼下的核心就是十来个战兵营,其中一小半是方戈带领的川军。川省很可能已经严阵以待自不必说,朝天关铁定比大散关还要难打,再走老路绝然行不通了。现在的自己并不是百战百胜士气如虹,川军思乡心切,一个不留神,很可能就会有成批逃到官军那里去的,哪怕不是绑了自己去换出路,这种事只要有个开头的,一哄而散灰飞烟灭是大概率的事。 汉中府靠近四川的一侧是大巴山,如果沿着两省交界一路向东走也不行:荒山野岭,绝对不可能给这么多人提供足够生存的物资,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困死荒野是迟早的事。 所以,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沿着汉水东进,而且,只能在汉水南岸行军——文水、壻(音“续”)水、益水、骆谷水、酉水、子午水……都是由北向南,没完没了地流入东西向的汉水。过不完的河,也就是数不尽的障碍和危险。那么问题来了:这些情况既瞒不过汉中府也瞒不过陕省三司,自己的行军路线就摆在这里,那些狗官能配合着让自己顺顺当当过去吗? 还真能。 为了绕过虎头关,张虎向西南沿着沮水没费多少力气便渡过了汉水,东进时沔县墙上的官兵们就那么眼睁睁地隔河相望看着,没有做丝毫的反应。然后西乡、汉阴、直到平利,每一个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几百石粮的缴获,数量不多,但无形中勾勒出一条路线,让张虎这伙人无惊无险地走到汉中府的东界,再向前,翻过女娲山就是富庶的湖广了! 圣天子脸色铁青地挥舞着巩昌府的捷报对李世忠吼道:“大捷!好一个大捷!若不是东厂传回的消息,朕又得被陕西三司骗上一回!朕竟是如此薄德么?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君!” “陛下息怒。”李世忠也是气愤难耐,“老奴在想,席俊宇那厮狗胆包天,以至于张贼在甘肃镇一口气网罗到那么多流民、那陕西会不会也是如此?前番关盛云那帮人就是地方上一路不停地‘大捷’报上来,越是大捷贼势越壮,跑去湖广险些酿成大祸,幸亏最后受抚。所以老奴把楚经武派出去后又加派了一拨人去陕西。老奴也万万没想到,这陕西三司也竟敢串通一气阴纵流贼啊!” “把他们全给朕拿下!朕要亲自问问他们天良何在!” “陛下息怒,此时万万不可!”说话的是马全,他还兼着侍读官的差遣,今日入值后被圣天子特意留下来。见圣天子震怒,急忙出言劝谏道,“臣恳请陛下三思。陕西行都司已糜烂不堪、陕省亦为三尺之冰,若大动斧凿,必生大乱。譬如久病之人,身体羸弱不堪,需慢慢调理,禁不得猛药的啊陛下。” 圣天子发出一声长叹:“唉。你们不说,朕也知道这个道理。朕不是按照马爱卿的建议,为了避免株连过广让刑部把《大明律》都改了么?朕只是一时激愤,随口说说而已。朕现在忍不住地想,各地的官员,是不是都这样啊?想来应该差不多,充其量就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吧?地方上这样,那朝里呢?” 死一般的沉默。没人敢回答圣天子的问题。 “现在张贼已经不挡路了,东厂派人,把席俊宇给朕抓回来!朕猜啊,那厮该不只是祸乱地方那么简单,朝里应该也有不少瓜蔓,别交三法司了,就由东厂和锦衣卫来审!陕西那里也得做些准备,回头让吏部选派几个忠心得力的先派过去,过阵子等他们站住了脚,再好好整治一下。” “是。老奴遵旨。”李世忠恭恭敬敬地应道。 等众人退下,圣天子依旧闷闷不乐,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一本书翻阅起来。看着看着,逐渐入了神,慢慢地,悟出了些道理,两眼冒出光来。 同为金枝玉叶的宗室,太祖却钦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教材:藩王子弟们的读物与所有读书人的教材毫无二致,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家经典、除了这些传统教材,太子则须更加侧重研读《贞观治要》、《资治通鉴》等专著。朱元璋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无论是藩王还是帝国精英,你们只需要从小接受忠君爱国思想的培养、而大明的储君,则要从小钻研帝王之术。 圣天子此时无意中拿起的,是前朝首辅张居正为年幼的万历皇帝编的《帝鉴图说》。适时万历年仅十岁,考虑到那些大部头晦涩难懂,张居正便主持编订了这本图文并茂而且浅显易懂的专用教材,里面都是些生动的小故事,目的是教导年幼的国君“视其善者取以为师、视其恶者用以为戒”。此书分为上下两部,上部题名《圣哲芳规》,共选取了八十一则“其善为可法者”的帝王案例;下部名为《狂愚覆辙》,收录了三十六则“恶可为戒者”的反面劣行。圣天子随手拿起翻阅的是下部,草草一翻,恰恰看到《五侯擅权》和《任用六贼》两篇,不由得心里一动,于是掩卷闭目长思起来:汉朝之患,在宦官外戚、唐之患在藩镇、宋之患在奸佞……那,本朝之患呢? 宦官么?前朝的王振、刘瑾,确实看起来权倾朝野,然而,王振死于乱军*、那刘瑾,更是圣天子轻飘飘一句话便束手就擒身受千刀万剐,哪里有半点只手遮天的样子? 藩镇么?算了吧。那些军头都快被文官们折腾死了,正三品武将被六品通判啐满脸唾沫都不敢擦,这等事连宫里都时有所闻。 奸佞么?谁是奸佞?那席俊宇肯定算一个!陕西三司的人呢?其他地方的官员呢?朝里的呢?是不是奸佞姑且不说,那帮文官们确实是太不像话了! 怎么办?得有另一股力量去制衡他们——嗯,这股制衡的力量还要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其实,圣天子此前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直到此刻,茅塞顿开,终于领悟出来一个自认为完美的解决之道,开口换道:“厂臣何在?” “老奴在。”门外侍立的李世忠应声道。 朝会。 议到张虎之患,左亦直又蹦出来指责闫民望追缴不力有负圣恩,没想到这日圣天子动了怒,第一个被当场拖下去。乔南星再出班替他辩解,没等说完,也被锦衣卫拿下。这下所有人都傻了眼,从没见过圣天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左佥都御史王清远仗着言官领袖的地位,硬着头皮搬出祖制想来个力挽狂澜,没想到圣天子把席俊宇的贪案、以及以前御史的保举奏章直接甩在王大人脸上……于是三位并排被按在午门外等着挨板子。 廷杖并不罕见,以前也总是有,甚至有些人就是存心惹怒大皇帝自己找打——不过,大部分时候也就是走个流程:事先穿好特制的棉裤,朝服里面还垫上厚厚的垫子,锦衣卫们也不是真打,板子落到屁股上以前一头已砸到地上,听着热闹,挨了几十板跟没事人一样,能连蹦带跳地在大街上四处吵吵自己“直言敢谏”的英勇事迹。掌刑的几位功夫据说也练得出神入化,坊间盛传,同样是打,有三种效果: 一、伤皮不伤骨。可以把表皮拍得血肉模糊,但骨头一点事没有,当天晚上就能行走如常——用草纸包上块豆腐,几板子下去草纸稀碎,豆腐完好如初。 二、伤骨不伤皮。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内里腿骨已经被打断,落下终身残疾还算轻的,过些天人死掉也没什么稀奇——软布包上青砖,软布如常,青砖已被打成齑粉。 三、皮骨都不伤,走个形式。就是现在这般。 还不知大祸临头的三位嘴里兀自喊着“臣无罪”,李世忠阴笑着走过来监刑,一开口几人便全傻了:“来呀,给咱家把几位大人的裤子扒了着实打!” 血肉横飞。 最惨的左亦直,李世忠当然要为干儿子出气,特意关照之下,老左两瓣屁股上的肉都被拍飞,直到看到白森森的腿骨,这才停了手。 这个信号太明显了。当晚就有几拨人陆续敲开了马全大人的院门。 *《明史》的说法是王振在土木堡之变时被瓦剌乱军所杀。《明史纪事本末》则说“护卫将军樊忠者,从帝旁以所持棰捶死振,曰:‘吾为天下诛此贼’。”而且,把土木堡之败的责任全推到王振头上——挑起瓦剌矛盾、怂恿英宗亲征、改道蔚县耽误退兵更是直接导致英宗被擒……这种说法广为流传,至今被绝大多数人信以为真。然而,是真的吗? 呵呵,当然不是。 看一个简单的事实。 英宗被也先放回,南宫复辟之后,马上做了一件事:“英宗复辟,顾念振不置(没人管后事),赐振祭,招魂以葬,祀之智化寺,赐祠曰‘精忠’!” 看到没,在复辟重登皇帝宝座的第一时间——天顺元年(重新登基要改国号),便下诏为王振正名、以香木为其塑像、建旌忠祠祭葬招魂!英宗是土木堡之变的亲历者,先是被也先俘虏、再被景泰帝关了七年随时担心受怕被害死、自己的儿子被废了太子也差点小命不保……如果真是被王振坑得那么惨,能这么做么?! 再看几个记载:王振被抄家,金山银山,珍宝无数、刘瑾被抄家,金山银山,珍宝无数、魏忠贤被抄家,金山银山,珍宝无数……对吧?只一个小问题:这些金山银山,都到哪里去了? 结论只有一个:文官们泼脏水瞎编的。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七章夜谈 一百六十七章夜谈 李世忠知道,朝中对那帮越来越跋扈的所谓清流不满者绝不在少数,但大都是敢怒不敢言,那帮家伙也就越来越嚣张,甚至公然喊出“非为同道,便是仇敌”的口号,把不同意见之争上升到不共戴天的敌我矛盾高度,摆出一副“我们是君子,不跟我们一路就是小人,要把小人全部消灭”的狰狞嘴脸。圣天子通过这场廷杖已经明确释放出信号,所以李公公准确地预判到一定有不少人会想方设法向圣天子表明自己的立场——不仅是自保,更是积怨已深。外廷官员,皇宫大内不能想进就进,他们必然要来走马全的门路,故而特意跟圣天子告了这几日晚上的假,来到马府躲在书房里观察。圣天子已经打定主意,要用内庭的力量来制衡那帮成天正事不干鸡蛋里挑骨头的嘴炮儿,自然准了。 近日来登门的这些人大多是些六部官员,到马府的拜访也尽是扯些风花雪月的话题,其他时政一概不谈,这也是大明官场通行的惯例——来访便是表明态度,熟读圣贤书的帝国精英们做事当然不会像非要指名道姓倾诉个明白的市井大妈,那样便着了痕迹,有失身份。来得巧的登堂入室,晚到的见到马府门外其他同僚的随从,则让下人给门子投个自己的名刺,再塞个二三两的门包:千万别“忘了”把名帖递进去,让马大人知道自己来过便好,巴结这位年轻的新贵以后有的是机会。 京师重地,当然会有夜禁。大晚上能畅通无阻的自然官秩都不会小,灯笼上印着官职,巡夜的更子兵卒都恭恭敬敬地避让。李世忠也派了识字的小太监守在附近僻静处,暗中记下了那等胆子太小,连门刺都没敢投的官员——此时的李公公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外廷奥援。这日,等送走了最后一位,二更(晚上九点至十一点)已经敲过,李世忠来到客厅,与马全简单交谈了几句,二人都已疲惫不堪,正要各自安歇,出乎全意料之外的,又有人叩响了大门。 在大明,二更天几乎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凌晨一两点钟,这时候来拜访,可见这位想避人耳目到什么程度!马全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子递上来的名刺不由得倦意全消,向李公公投去惊愕的目光,口里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李世忠识字有限,但名帖上的几个字倒还认得大半,一瞥之下连蒙带猜地也知道了出来者是谁,也吃了一惊。向马全交待了几句便躲去屏风后面听着——最后趸进来的竟是一身便装的蒋元标! 蒋时瞻是陕西道监察御史,而都察院和六部给事中则是清流扎堆的地方!卢光宇便是经他推荐领军去剿张虎的。 马全向蒋元标一拱手:“蒋大人……” 没想到一进来,后者也不管引路的下人还在场,二话没说,一撩衣服下摆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下头去,口里喊道:“马大人救命!” 马全当然知道蒋御史深夜来访肯定不是上门骂街的,但一见面就行此大礼也是完全出乎意料,急忙伸手相扶道:“蒋大人使不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蒋元标膝行后退了几步,用力挣脱开马全的双手,全身趴在地上哭喊道:“马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要是不肯给小人一句明话,小人今天就死在大人眼前……” 此时的马全升官还没几天,受欺负的经验超级丰富,但被人如此哀求却是头一遭,手足无措窘极了,口里一味应着“使不得使不得”,慌手慌脚的只是去拉。那蒋元标听得这话心里误以为是马全在坚拒,更加涕泪交流地撒泼,于是二位便在堂里撕扯起来。躲在屏风后面的李世忠见越来越不像话,实在受不了了,咳嗽一声,疾步走了出来,轻叱道:“都停下!夜深人静的,叫下人们传出去成什么话!” 是否来马府蒋元标本来是天人交战犹豫了好久。本是寒门子弟正途出身的蒋大人其实本身倒还真不是无事生非那种人,阴差阳错进了都察院,那帮清流的折腾,其实蒋元标内心并非没有意见。但一方面自己身系整个家族几代人的期望,一旦得罪了那帮家伙铁定卷铺盖回家,一切成为镜花水月的泡影;另一方面,御史的七品品秩虽不高,大官小官都得恭恭敬敬伺候着,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会养出来些职业优越感。眼下明摆着圣天子要收拾这帮喷子嘴炮儿,若是不尽早分辩清楚,自己难免会跟着一起完蛋——甚至可能会在第一批:卢光宇还在大牢里关着呢,不仅一战即溃,老窝都被贼掏了,小辫子是现成的!思前想后心一横便趁夜来了。越是如此,一见马全不知怎的就百感交集心理几乎崩溃才有了这一幕。 二人被李世忠这么一呵斥,都清醒过来。马全马上应着再次伸手去拽:“蒋大人,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快请起来坐下说话。”蒋元标也讪讪地爬起来,又对着李世忠深深一躬:“李公公恕罪啊!” 马全把李世忠让在上首坐定,让蒋元标坐在客位。明朝太监与官员们的关系很微妙。举个例子,如果把圣天子比作一家之主,内监就是圣天子的家奴,文官是管家,武官则是保镖护院。家奴再怎么说也是家庭成员,自己人、无论管家抑或保镖总归都是外人。管家的地位高,所以总是盛气凌人,但主人不发话却无权处置家奴、保镖是只负责卖命的下人,对家奴会客气很多——有时候管家欺负护院狠了,他们还要指望家奴在老爷面前帮自己申诉几句。这里是马府私宅,尽管此时蒋元标还不知道马全已拜了李世忠做义父,但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就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此行也是为了求马全走李公公的门路,见到正主儿就在当场,心情更是忐忑复杂。 李世忠的身份是内廷的秉笔太监,言官清流们的矛头主要是争夺权力,此时朝廷的权柄还不在内廷,言官们跟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偶尔指桑骂槐地带上几句。李公公的目的很简单,为圣天子出气,为圣天子的帝国出些力。见到蒋元标内心一阵狂喜:如果言官们铁板一块事情还真有些棘手,但若是能拉过来几个自己人,那可就好办得多了! 双方一拍即合。 待蒋元标提到对卢光宇案的忧虑,李世忠眼神一亮,对蒋元标道:“时瞻可有比较熟的外省朋友,熟到可以上个折子说两句的那种?” 蒋元标闻言眼圈一热,再次离座跪下:“有的有的,公公大恩,小人没齿不忘。”——李公公的称谓用上了蒋元标的字,而不是什么“蒋大人”,这已经是明示他是自己人了。 李世忠点点头,对马全说:“全儿可以跟前两日来的丰侍郎打个招呼,让兵部也上个叫卢指挥戴罪立功的奏本。这事便差不多有了转圜的余地。” 马全应了一声。 李世忠转脸又对蒋元标道:“时瞻你再上个自参,咱家估摸着,罚个年俸也就差不多了。”说着话见后者一怔,有些不悦道:“怎么?莫不是觉得有些重了?” 蒋元标这才明白过来,重重地叩下头去,口里说道:“小人岂敢啊恩公!小人是没想到如此便可脱困水火,小人是欢喜得傻了啊!” 李世忠展颜一笑:“时瞻起来说话吧。以后切莫再小人小人的叫,你们都是读书人,更是朝廷命官,要顾忌朝廷体面。” “谨遵恩公教训。下官,哦,卑职,哦,不对,元标再谢过恩公。元标羞惭无地,这些年攒了些银钱,愿报效恩公。” 李世忠又呵呵地笑了:“哦?说说看,你有多少钱?” “回恩公。不敢欺瞒恩公,元标有差不多八九百,千把两。”蒋元标知道自己这点钱真拿不出手,羞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哈哈哈哈,恁多年御史做下来才千把两,时瞻是个好官啊!咱家不要你的钱。你先打住,坐好,听咱家说完。”见刚刚虚坐下的蒋元标又要蹦起来,李世忠摆手止住,“当年咱家走投无路下的狠心进了宫。你们读书人常挂在嘴边,说甚为朝廷做事不能侍奉父母,忠孝不能两全,咱家可不也是么?不说孝敬父母,连祖宗都对不起!是不是这个理?自己绝了后,心里的念想,只能是为老家做点事,为族人做些啥。咱家不是言官们说的什么祸国的奸佞,但也不是啥圣人,用钱的地方肯定不会少。你这点钱咱家不能收——你是个清官,收了你的钱,不仅咱家这张老脸上挂不住,将来死了,鬼神也不会答应的。可有些人不一样。咱家知道,那个卢指挥,家里吃了几代的军屯,那个钱是不是不收白不收啊?明儿个你去牢里跟他透个信儿,问问他,是想死在里边儿,还是拿一万两出来回去做指挥使……” 聊到三更天,千恩万谢的蒋元标告辞,皆大欢喜。 过了几日,内廷。 圣天子放下手里兵部右侍郎丰锴(字国锋)的奏章,又拿起刚刚读罢的一个,若有所思地对李世忠道:“蒋元标在自参失职、丰锴又请求让卢光宇戴罪立功,前两天刚从江宁调任山东巡抚的钱谦福也上书为他说情……这事你知道吗?” 李世忠恭恭敬敬地回道:“回陛下,老奴知道。蒋御史半夜去马全那里的事,老奴回来便跟陛下说了。想是蒋御史怕陛下怪罪,也找人帮着说几句好话吧?” 圣天子“唔”了声又不悦道:“那蒋元标辜负了朕的信任,还拉上他人一起说情,胆子有些大了吧?哼!” 李世忠跪下了:“禀陛下。老奴倒是有些话,不知是不是当说。” “你说吧。” “谢陛下。蒋元标确实有负陛下所托。在马全那里,他苦苦哀求老奴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还要拿钱给老奴。不敢欺瞒陛下,情急之下,他说这些年攒了几百两,要全给老奴。老奴知道他是急了眼,说的是真心话。这钱老奴当然不敢要的。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御史做了许多年,只攒了这点钱,老奴以为,蒋御史的人品还是算可以的。卢光宇自然比不得孙帅和闫指挥,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真打过的。陕省也好,陕西行都司也好,还有哪个真敢跟张贼打?没打的敢报大捷,为了大局,朝廷一时还不能揭破他们,真打过的如果被惩治得太过,有些,有些,嗯,老奴以为有些不合适吧?那班清流,动不动就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蒋元标是都察院的人,遇事慌了,找几个人帮忙,也倒正常。再说了,这时候谁还敢帮他,陛下也知道他的朋友了——外廷水面底下的事也就能知道些呢?” 圣天子有些动容:“咦,你说的有些道理!既是在马家见的蒋元标,马全怎么说的?” “禀陛下。马全只说了一句话:‘用人之际,使功不如使过’。”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八章女娲山 一百六十八章女娲山 张虎当然不知道林筱敬已经把兴安所(今陕西安康)的兵卒抽调大半去防守汉中府。有了巩昌府惨败的教训,自从进入汉中府,张虎这一路破县不取州:没什么防守能力的乡镇县城肯定要捞一把,但有墙的州城和卫所则能避则避,不能避就绕行而过。张大王已经摸到了门路:只要不主动去打,哪怕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那些卫所和州城的官兵们便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帮人大摇大摆地过去,即使是没留多少护卫的辎重老营也绝不会遭到攻击——很明显,他们惧怕张虎的报复。不过张虎也不愿意被拖住,虽然直到现在都很顺利,若是把狗官军们逼得下不来台,调动兵马合围真来几场野战也是得不偿失。 因此,张虎只是攻占了平利*,对后背近在咫尺金州的“威胁”视若无睹。金州又叫兴安州,也是兴安千户所的所在,与平利仅五十华里的距离——此时的双方竟隐隐地产生了某种默契:没人想惹麻烦,陕西三司和汉中府不想,羽翼未丰的张虎也不想。 张虎很兴奋。过了前面的女娲山便是富庶不输川省的湖广!张虎没去过湖广,但——“湖广熟天下足”,谁不知道? 不过这股兴奋劲没持续多久便被一瓢凉水兜头剿灭了。先锋官……哦,好吧,张大王等众人以前在营里时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说岳》,都觉得“前部正印先锋官”这个官衔名字很霸气。既然张虎自封了大元帅,再加上岳爷爷帐下的牛皋就是这职务,现下负责前军的是也姓牛的牛有田,代入感一上身,讨饭出身连爹娘都不知道是哪个的牛有田便算找着了自己的祖宗,自然也叫了先锋官——牛有田派人回来报告:在女娲山遭遇到拦路的敌军,牛将军正在与敌对峙! 闻报张虎吓了一跳。自己统共编了十几个战兵营,除了四五个全是新兵壮声势凑数的,遇到战事真能拎出来上阵的也有十个营:方戈四个川兵营,自己六个。牛有田带了其中老兵占了大半的四个主力营和五千辅兵打前锋开路,这种兵力就是个县城也轻轻松松拿下来了啊,怎么在这荒山上竟被敌军挡住了?再说了,牛有田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保宁府一战打红了眼竟当先登城,若不是被那个铁匠把总宁阿龙阴差阳错地突然发神经救下来就死那里了!能把他嚇住冲都不敢冲一下的,一定是从未见过的劲敌——可,这大明,还有谁能把老牛吓住?莫不是……莫不是孙杰又跑回来了? 不敢托大的张虎急忙跟方戈交待了几句,然后带了亲卫营跑去女娲山看个究竟。文盲张虎当然不知道女娲是谁。娘娘补天、夸父追日这类故事都是私塾先生讲给小朋友听的,军汉们的知识大多来自于说书先生,他们对历史的认知仅限于三国演义杨家将等。所以等张虎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判断错了。 女娲山得名于女娲庙,这里就是传说中女娲娘娘采五色石补天的地方!女娲庙南面一里有座偏头山,传说女娲娘娘举石补天时一用力,把山头踏歪了而得名。东边还有一条“磨沟”,是伏羲女娲兄妹滚磨成婚*的所在。附近还有座香火颇盛的玉皇庙,物华天宝,因此,绝不是张虎以为的什么荒山。 不过张虎既没法去拜娘娘也不能去拜玉帝。在牛有田的带领下,张虎一行刚刚沿着石阶爬过半山腰,环绕女娲庙而建起的那一连片森然的军营便赫然映入眼帘。 营墙是用碗口粗的木桩紧密地排列而成,为了防止攀爬,顶上都已削尖。瞄一眼张虎便知道,这些木桩夯入地下的部分少说也得有三尺多深,这样扎实的营墙,莫说人力绝对无法撼动,即便是用上撞车,也足能支撑半个时辰以上。话说,这是座山啊,撞车怎么可能上的来?墙外面还糊了厚厚的一层泥巴与稻草的混合物,有几个无甲辅兵在懒洋洋地在墙外向上面用瓢泼水——看样子,这种工作他们已经干了几天了。湿润的泥巴,普通的火箭肯定无法奈何,而且最重要的,看来山顶的庙里有泉眼或水井,守军不愁水源! 营墙的外面有壕沟,根据山势挖的,不是很宽,但人却不能一跃而过。壕沟都不长,然而凡是能勉强通行的地方都有好几道,疏落地横亘着,会大大迟滞攻击的速度与节奏,让进攻者持久暴露在守军火力下。 墙上有东西两座望台,近山顶处本来视野就开阔,有了这两座望台,当面的情形必是一览无余。张虎估摸着,在山的另一面这里看不到的方向,应该也是如此这般。靠近营墙三十几丈内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大一些的现在已经成为营墙的一部分,其他的该是都被运回营里做薪柴了吧?地上留了半尺来高的秃桩子绊脚。好像为了证明张虎的判断,营里冒出了一股黑烟,袅袅升腾起来。 营里还飘扬着一面旗帜,看形制是面丈五的副将旗,不过二人都不识字,旗上写的啥不知道。 张虎和牛有田正在边观察边议论,忽见横在营门口壕沟上的吊桥被放了下来,接着紧闭的营门开了,里面出来两名军官。从稳健的步态和流畅的动作看,这二人都是军中好手,举手投足间铁甲像布料做的衣服一般服帖,毫无阻滞生硬的感觉。但看着他们的戎装,张虎觉得跟以前见过的明军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对劲却一时说不清楚。二人径直行到张虎等人十几丈远近站定,大声喊叫起来:“对面的将军,请前出几步搭话。”口音竟是那么熟悉的陕音。 喊了几声,见这边没什么动静,二人交谈了几句,索性又向前行了几步拍着空荡荡没挂佩刀的腰际叫道:“对面的将军,咱们是友非敌,本军绝无恶意,请放心出来搭话。” 张虎与牛有田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自己的亲兵,见对方只有两人,而且距离远在守军弩箭射程之外,遂硬着头皮向前走出几步扬声喊道:“诳谁哩?你们是官军,俺们是贼,却说甚是朋友!” 没想到对面的人闻言哈哈一笑:“俺们是官军的祖宗!”说着话抬起手指了一下头上铁盔的盔缨,“看清楚,俺们是官军么?” 张虎这才发现刚才就觉得有些碍眼的地方:他们的盔缨竟是黑色的! 对面的二人索性大咧咧直接走过来,在张牛等人面前十来步的地方站定笑道:“关大帅,关盛云,听过吗?俺们是关帅帐下高副帅的兵!” 驻扎在女娲山严阵以待的,竟是高藤豆! *明朝的平利县治所在今陕西平利县老县镇,距离安康(兴安所)要近一倍多。 *中国人的由来,传说最广的是女娲用泥巴造人。但还有一种神话说法:兄妹成婚。 这个版本分两种,一种是伏羲和女娲,另一种则是盘古兄妹,反正都是兄妹。情节大同小异:兄妹二人奉玉皇大帝的命令造人繁衍,二人以亲兄妹的理由拒绝,然后玉帝说是天命,为了验证,让兄妹二人从两个山头各推下一个石磨,到山谷里两个石磨竟合二为一,于是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子孙兴旺。 唐朝李冗的《独异记》中也有“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烟即合。”的记载。两股烟霞、两片石磨,意思差不多。 【今天电脑出了点小故障,慢得要命还动不动就屏幕自动切换。先写这些凑合吧。】 章节目录 一百六十九章拦路 一百六十九章拦路 只听个头高一点的那位道:“俺是高副帅帐下飞虎营营官雷天放,这位是副帅的亲兵队长高猛。” 那个年代很讲礼数,张虎牛有田二人只好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只听高猛继续道:“请教二位将军高姓大名?” 人家报了名字,显然自己不说不合适。张虎虽是满腹狐疑,然当着自己的亲兵,若是胡乱编个假名字应付,也觉得有些失了身份,把心一横昂然道:“俺就是张虎,这位是牛有田副将。贵军也该听说过俺们吧?”其实张虎还是性子直,你随口说个张得胜李得胜的糊弄过去,以后发达了,哪个敢提这事? 雷天放和高猛对视一眼,神色一肃,双双郑重其事地抱拳躬身重新见礼:“末将雷天放、高猛见过张大帅、牛副帅!” 是不是真朋友姑且不论,但只要张虎不强攻湖广抢地盘,那此时双方便算不得仇敌。在一个上下尊卑等级森严的社会,营官见大帅,必须讲究个礼节——话说回来,那个时代的上层社会,哪怕属于你死我活的敌对阵营,这套“礼”也还是必须讲的。比如前世的文天祥,被元兵俘虏后直到就义,元朝官员们的态度都始终客客气气、后世的南明永历,被从缅甸“迎回”云南,谁都知道这厮是即将被处死的俘虏,但天子的身份还是让沿途军民官员全部跪迎……所谓“刑不上大夫”,这个“刑”字既是当名词用的“刑罚”,也是当“动刑”讲的动词,还可以引申为“侮辱性对待”的形容词。若是骂骂咧咧或者动粗,那是下等人所为,有身份的人如此,会被人笑话的。 对方不是自己的部下,所以张、牛二人也必须回半礼(抱拳不躬身):“好说。” 雷天放又道:“此地非讲话之所,末将等奉高副帅令,请张大帅、牛副帅进营喝口茶水聊聊。大帅放心,末将指天发誓,敝军绝无恶意。” 尽管知道关盛云这帮人的来路,但张虎当然不敢这么着就贸贸然把自己送进对方嘴里——谁敢担保他们不会把自己绑了送去狗朝廷领功?于是口里答着:“多谢高副帅高义。嗯,不过,贵军已经被官家招抚,俺们便这么进去,怕是会给贵军带来些麻烦哩?张某看,还是免了吧,哈哈。”口里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气喘吁吁地沿着石阶跑上来,口里拖长音喊着:“报……” 张虎牛有田回头望去,认出来人是方戈的一名亲卫,方文。看方文这满头汗就知道老营那里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心里一凛,暗想着:莫不是姓关的分兵偷袭?面上神色也俱是一紧,左手握紧了刀鞘,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腰间的刀柄。 雷天放与高猛又对视了一眼,笑道:“大帅莫做他想,您先听听,八成是好事呢。” 张虎一怔,定睛再看方文,眉宇间确是欢喜的表情,心下略略一松,疑惑地向雷天放望去,后者微笑着向方文问道:“是不是收到了那些盐巴?” 方文看了一眼二人,转冲张虎重重地点了点头:“禀大帅。咱们收到了足足二十万斤盐巴,方副帅欢喜得紧,特地叫小人来告诉您哈!” 张虎和牛有田愣住了。盐巴在陕西可是宝贝,每斤的价格要三四分银——问题是你有钱还不见得能买得到!自己这十来万张嘴,绝大部分每餐都寡淡得水一样。刚见面便收到对方的这份大礼,心下着实不知道高藤豆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高猛趁机道:“张大帅现在知道我家副帅一片好意了吧?副帅在等大帅哩。” 到了这份儿上,再推辞真有些说不过去了,张虎硬着头皮强笑一声:“如此,多谢高副帅了。”转身对牛有田道:“你先回去吧。俺这便去向高副帅道个谢。”牛有田想出口阻拦,但被张虎用眼神止住了。只见雷天放笑道:“久闻牛副帅勇冠三军的威名,末将一直想结识这般英雄。却不知牛副帅肯不肯认末将呢。末将想去贵军营里跟牛副帅攀谈攀谈,是否使得?” 此话一出,张虎顿时放了心:人家这是自己送上门去做人质呢!牛有田也立即明白过来抱拳道:“不敢不敢。雷将军在下也仰慕得紧,若是不嫌俺那里腌臜,水酒总是还有些!雷将军请。”说着话,对张虎使了个眼色,伸手向山下比了个请式。 张虎带了几名亲卫跟着高猛进了营门。一进门众人左右张望了下,不由得纷纷张大了嘴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营墙内侧已搭好足足四尺多宽半人多高的踏板通道,每一个战位旁都有一个满当当的箭壶,通道下面隔上十来步便是一架接地的短梯。所谓内行看门道,一旦有警,弓兵们挟了弓弩登墙便能立即投入战斗。墙上有四处木桩是上下两截拼接而成的,正面涂了泥看不出,背面是活动的木板充当合叶连着,四具巨大的床弩静静地摆放在后面,只要拔去木销向外一推,这几个大杀器便会立即对攻方露出狰狞的面孔。正对着营门的地方摆了足足五门虎蹲炮,炮身下是带轱辘的炮架,此刻被三角形木楔子卡死,仿佛沉睡中的怪兽。火药包、猪鬃膛刷、木马子(压实火药和弹丸的杆状工具,前端直径略小于炮口)、火把,整齐地摆在每门炮的旁边。弹丸有两种,炮身左边是一堆大小不等的铁球,这些是用来破坏撞车塔楼等大型攻城器械的、右边是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张虎一看便知道里面裹的是小铁球或石子,这东西若是发威,炮口正面几十步远扇形区域内的一切都将被打成千疮百孔!更后面是两架中型投石机——显然,这阵子关盛云并没有一味安心地做他的土财主,而是借着郧抚简敬能的权威,着实狠狠地扩充了一番自己的实力——虎蹲炮这等军国重器关盛云造不出,这是郧阳武库里的家伙。 三个飞兽营的战兵们都住在女娲庙的百十间房里,空地上搭了许多帐篷,这是辅兵们的住处。闻报的高藤豆已快步迎出,远远地抱拳招呼,张虎也紧走几步抱拳回礼。 进得房落座,双方都是武人,客套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张虎心里很清楚,对方在必经之路上摆出这般阵仗,阻止自己进入湖广的意图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但人家先是送了一份大礼,同时又充分地展示了实力,张虎飞快地做出了判断:看来他们确实跟狗朝廷不可能是一条心——若是存了心帮着朝廷真的硬碰硬来打,自己的十来个营绝不是人家的对手!这还只是几个营而已,听说那姓关的手里也是足足十来个营呢!好吧,不能说“也是”,自己的营兵、装备和人家比,简直就是土狗与虎豹的差别。 然而,不去湖广,能到哪里去呢? “可以去河南啊!”高藤豆大笑着回答了张虎的问题,“那边咱们走过,好走得很。不过不瞒张大帅,洛阳西边怕是没啥剩下的哩,俺们十来万人走过一遭,这才一两年光景,恢复不过来的。若是依俺说,要么杀去山西,要么干脆杀奔南直隶,那边比俺们湖广可富得多呢!” 张虎心里暗骂了句:废话!谁不知道南直隶富得流油?问题是南直隶是龙兴之地,真跑过去,狗朝廷还不得调了全大明的军镇来剿?你们他娘的舒舒服服躲在湖广吃香喝辣,叫老子堵在前面给你挡枪?可是形势比人强,这帮煞神横在路上,湖广肯定过不去——听听这厮的口气,“俺们湖广”,湖广成了他们的了!唉,河南被这帮家伙抢过没多久待不得,去山西呢?路远不说,还得想办法过黄河是个麻烦。 “湖广是贵方地盘,张某绝不敢惦记。不过某在想,若是去夔州府呢?翻过大巴山便是了。这样咱们两家靠着近便,也还能相互有个照应不是?”张虎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暗自希望着孙杰那个煞星最好把命送在川南。 “不好意思啊张大帅,川东还是去不得!咱们是朋友,俺也就实话实说了,大宁、大昌、巫山这一带都是敝军在保护。贵军开过去,怕是下面的儿郎们难免有个龌龊,反而伤了两军和气。再说了,夔州府也算郧阳巡抚治下,若是狗朝廷下令来剿,总是要落在敝军头上。去不得,去不得,还是山西好。” 张虎那个连气带恨啊:合着不仅出米的地方你们占了,产盐的好地方也被你们占了——怪不得这些鳖孙富成这个样子!山西好?山西好你们他妈的怎么不去呢! 张虎心里气,脸上还不能带出来,干笑了两声没说话。高藤豆又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开言道:“张大帅,敝军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俺家军师大人说了,等到川南的事了结,狗朝廷一定会调孙杰来对付咱们。现在除了边军不能动,狗朝廷也不敢动京营,他们得留在京师以防万一。陕西太穷确是待不得,可山西或者南直隶都一定会比想象的容易打,都是些卫所的废柴嘛。咱们分开些,相互都能照应得到。若是合在一起,要不得多久咱自己就得闹出乱子,那时节狗朝廷想要对付咱们就容易得多了。大明那么大,当是容得下咱们两家。张大帅您琢磨琢磨便知道,高某说的是实话。” 其实不用高藤豆如此说,张虎也知道事情便是如此这般,若是真待在这帮家伙旁边,日子久一点搞不好就得被他们连皮带骨地吞了。但眼巴巴地看着嘴边的肥肉吃不到,心下总是有些不甘,于是还有些磨叽。见张虎还在沉吟,高藤豆又说了:“若是贵军北上,高某可以拍胸脯,从洵阳(今旬阳)到商南这一段,俺来替张帅断后,包大帅后路无忧,贵军也可以走湖广境内的吉水水路,这一路的粮秣敝军也包了!” 啊?有这等好事?十来万人的粮,这厮一句话便大包大揽下来?要知道,除了在剑州和保宁府缴获了海量官粮那阵子以外,张虎恨不得把大部分家伙的嘴都缝上一半才好,看着他们吧嗒吧嗒地吃个没够,张大帅的心每每要滴出血来。 “此话当真?高副帅知道敝部有多少人吗?”张虎要赶紧把这话砸实了,万一这厮后悔,还可以倒倒苦水多要点东西。 “哈哈哈,若是不知道,高某岂敢乱拍胸脯?自从贵军到了西乡,便被敝军的哨探跟上了,这一路十几天下来,就是一个个地数也差不多数完了。贵军十四个战兵营,万五左右辅兵,还有七八万随军的家属百姓,总数算十二万好了。马匹两千七八的样子,还有四五百头牛。张大帅,某说的对也不对?” 张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西乡到平利,人家跟了小四百里自己竟没有发现,若是真要动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好起立抱拳:“高副帅厉害!张某佩服!” 高藤豆急忙起立回礼:“可不敢当。高某也有个请求。贵部连日赶路,马匹已有不少脱了力,再走不得几日便只能杀了吃肉,太可惜了。这些能否给高某留下,养上一阵子,还是好马。” “张某应了高副帅,等下回去便办。敝军多谢副帅了!”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章扫荡 一百七十章扫荡 吉水,又名夹河——其实这是个口误,其发源地在陕西的终南山,上游那一段叫做甲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大明百姓不识字,再加上口音的差矣,传来传去,便叫了夹河。不过官府的舆图和文件里,官称写的还是吉水。吉水从湖广郧阳府的上津几乎笔直地向南,在与陕西交界的白河口注入东流的汉水。此刻河面上拥挤不堪,足足有上百只大小船只在吃力地逆流而上,岸边的官道上也挤满了北去的人群。 南面,高藤豆的三个营在为张虎“殿后”、北面,谷白松的马队是大军的先导,引着牛有田的前军在“开路”、西面,汉中府早得了郧阳简抚尊的暗示,对浩浩荡荡扶老携幼直奔商南而去的人流视若无睹、在远离岸边的东面,一座诺大的营垒就那么横着堵在通向郧西的官道上,迎风飘扬的“龚”、“尤”几面将旗猎猎作响。这一切,彻底杜绝了张虎进入湖广的所有幻想。 张虎和方戈在上津与“送行”的高藤豆拱手话别。尽管内心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不情愿,张虎等人还是只能按照罗咏昊的规划直奔陕豫交界的商南,从这里他们将进入大明帝国的腹心。 起初关盛云是想把张虎这部人马一口吞掉的,但被罗军师劝阻了。罗咏昊的理由很有前瞻性:现在关部兵强马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足以应对任何不测;张虎那些战兵营跟大明一般的官军相差无几,甚至可能还要更弱些,纯属鸡肋——吃掉他们,自己的实力不会有本质性的提升,相反,会立即引起所有人的警惕:不只是朝廷,此时除了奢安两家公然造反,在山西、云南、河南等地还有其他几股崛起中的新势力,吞并“友军”会让他们心存芥蒂,所以,还不如让张虎们四处捣乱,进一步分散朝廷的注意力。罗咏昊引用了本朝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例子,把关盛云与众将说得心服口服,不仅如此,罗军师还慷慨地拨出两万石陈粮给张虎做了个大大的人情。 听说张虎留下了一千五百多匹马,可把谷白桦高兴坏了,缠着关盛云要组建一支纯骑兵部队。关盛云告诉他,那些马沿着陕省的边界已经绕了大半圈,途中几乎没得到过什么休息调养,现在都瘦得皮包骨,不少还染了病,很可能活不了几日了。听了这些,谷白桦心疼的要死,直接从古城跑过来,连高藤豆都没见,直奔临时搭就的马场。然后一头扎进去几天几夜没出来,谷白桦的亲兵队则把上津郧西一带能找到的兽医全抓了来,统统拎到马场里。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有一千三百多匹彻底康复,其中可以做战马的有将近五百匹,剩下的八百多也都可以做驮马或乘马。湖广富庶,却不产马,马匹可是宝贝,众将都垂涎三尺,于是都趁着防张虎的机会过来鬼头鬼脑地搭讪。但谷白桦守着这些马比对自己媳妇还上心,谁来跟谁急,最后还是关盛云出面,替众将要走了百来匹充当坐骑或马卫塘骑。谷白松的马队扩充到六百多甲骑、一人三马的规模。谷白桦悻悻地回古城时撂下话:下次再弄到马,谁也别再想偷走一匹,哪个不服气尽管去找他切磋一番。这厮早就存了要建一支纯骑兵部队的心思,最好是五千,哦,不,一万铁骑——他要率领这支铁甲洪流,肆意纵横! 张虎从商南进入豫省的南阳府,果然像高藤豆跟他讲过的一样,满目萧敝。好在陕省那一圈下来掳获不少,关盛云给的两万石粮张虎也没舍得都发下去,战兵们固然要吃饱,那些随营的家眷老幼只是每日里多了碗不稠不淡的粥喝,走了许多日也才吃掉一半。关盛云是从河南府(注意不是河南省哈)、南阳府去的湖广,这两个府不能待,故而张虎直奔汝州,准备去省会开封府狠抢一把。 与关盛云走的精兵路线不同,张虎采取的还是裹挟所有,泥沙俱下的老办法,每到一地就把人、财全部带走,拿不动的放一把大火彻底烧成白地。不得不说,这种方法固然会对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甚至是饮鸩止渴——一旦势头被遏止,所有人便立即失去了补给来援,要不了多久就得饿死大半,但却很有效:扫荡了沿途的一切,等打下鲁山,队伍已急剧扩大到三十余万,每次歇下来休息,营盘窝棚都会绵延几十里,声势极为骇人。 张虎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自己仿佛泥石流一般无可阻挡的势头。有了前番关盛云的教训,豫省一面紧急向京师告急,一面调集各州府卫所的兵力去抵挡。然而,面对几十万汹涌而至的流民,几百,充其量两三千规模的叫花子一样的卫所兵又能如何?野战几乎不存在任何悬念,看着对面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再勇武的将领也会拨马逃开;至于攻城战也很容易:大敌来袭,所有城池都会各门紧闭,张虎会驱赶百姓把城围个密不透风,随即造出些云梯就开始四面围攻。宁阿龙所在的辅兵营继续日以继夜地打造,造好一批就送上去一批,百姓们则被当作消耗品,死伤者在城下壕里呻吟,后面的还在被源源不断地驱上战场。这样一味依靠蛮力的打法肯定会死很多人,然而张大王最不在意的就是人命!战兵全部用来压阵督战,爬墙的都是百姓,等守军杀到手软得拿不住刀的那一刻城便破了——随即,不仅城里的物资全部落入己手,更会得到海量的人员补充!靠着众多前赴后继的炮灰,宝丰、郏县、禹州、新郑接连被攻陷,牛有田的前锋已到达尉氏,大军兵锋直指豫省中枢——开封府。 这一路张虎走得太顺了,所以在尉氏与牛有田汇合后便立即拨了十万人给方戈,令其扫荡陈留、杞县等地,自己则率主力直扑开封府,大有将其一举踏平的气势。 【这几天事情比较多,断断续续地写了一点。明天也有事,后天争取好好写^_^】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一章开封 一百七十一章开封 河南巡抚严岱是个聪明人,前次关盛云过境,摆出一副攻击洛阳的架势把所有人都骗过去那阵子,严大人恰好去了归德府,没在省城。等接到布政使吕慎的急报赶回开封后,关盛云已经挥师南下。严大人琢磨了几天,左思右想预判到自己即将面临一道很难迈过去的坎儿:姓关的径直南下去湖广,说不好就会扰了承天府,若是坏了显陵,自己这条命差不多就算交代了、即便是恭睿献皇帝显灵,贼们在湖广被打回来,不还是得继续祸害河南?无论如何自己都脱不了干系。于是二话不说给圣天子上了道奏折:年迈多病乞骸骨,俺要退休! 此时的朝廷接到的都还是“大捷”的报告,大家觉得严抚尊有点见好就收的意思,谁也没多想。圣天子温言嘉勉一番,赏了南直隶户部侍郎的头衔让他去南京养老了,吕慎理所当然地接了巡抚职——大明的官场,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权斗中的一方请求致仕就代表认输,对方也不怎么会斩尽杀绝,你便可以回家养老、哪个高官三番五次死乞白咧地请求退休,同时又没参与你死我活的权斗,朝廷便会觉得你可能是真的心累了,念在为帝国服务了大半辈子的功劳苦劳,往往会安排到南直隶那套当摆设的班子里,同等官秩或升半格儿,你就安心喝茶看报纸骂闲街享清福打发日子吧。 吕慎很是开心了一阵子。虽然南阳府被关盛云几乎屠成白地,但终归在湖广被“招抚”了,明面上,其在豫省的所作所为谁也不会再翻出来说,这顶巡抚的乌纱帽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听到张虎又在陕西折腾,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吕大人在陕州函谷旧关的山路上设下重兵堵截,万万没想到,这次贼们竟然借道湖广,从陕东南冒出来突然出现在豫省,没几天便浩浩荡荡来攻开封时,吕大人肠子都悔青了,心里把老狐狸严岱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地骂了多少遍。 张虎、牛有田、方戈等将领都是行伍出身,每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他们非常清楚,尽管自己有几十万之众,但这一路的行进速度肯定会超过往援开封的官军:大明对各地卫所军镇的管理不是一般的严格,从开封府接警到发出命令让地方卫所军救援,再到集结、开拔,再快少说也需要个五六天、那帮家伙平日里挨饿受欺负,这时节谁会真想替狗官们卖命?磨磨蹭蹭的行军速度每天绝超不过二十华里!因此,现在开封府里的兵力想必十分有限,如果能快速突袭,很可能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鼓而下! 牛有田决定学习张虎率马队突袭广元的例子,率领四百多甲骑直扑开封。策马跑在最前面的是马兵游击王彪——在马千乘和孙杰攻击保宁府时他恰巧染了病,被李松扶上马一阵狂奔,没想到,看了不少郎中都不见啥起色,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反而轻了许多,等到了朝天关竟完全好了,现在已做到了游击将军,李松也成了千总。 确如张虎几人所料,此时的开封府除了一千多周王府护军,守城的宣武卫兵卒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三千人——几面城墙和粮库武库官衙守卫摊下来,各处实在没有多少人。牛有田的马队固然不可能全部拿下开封府,但抢下座城门肯定不会有什么悬念。抢门这等事,王彪李松都是行家,剩下的事,就是守定城门,等着后面张虎的步战营开上来入城就好了……嗯,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变故的话。 确切地说,以外的不是事情,而是当天的日期:九月初八。 开封府在尉氏向北偏东一点。紧邻着省城有个镇子叫杏花营,无论是从南面的尉氏还是西面的洛阳郑州,到开封府,杏花营都是必经之路。 杏花营有集,每月逢八开集! 一大股流贼已经攻下尉氏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周围十里八乡准备逃难的农人谁都没想到贼人们竟会来得这么快,都急着把家里暂时没啥用的物什换点现钱或粮食然后跑路,所以今天赶集的人空前地多,足足有七八千人。等听到奔雷般的马蹄声,一下子炸了窝般地乱作一团,绝大部分人当然都想逃去近在咫尺的开封府。可很多人更舍不得自己的东西,推车的挑担的扛着麻袋抱着筐的挤作一团,一下子把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王彪和李松等人半真半假连砍带吓唬地想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越是着急越是陷在人堆里,简直寸步难行,马队的高速冲击势头一下子就被阻住了。 也就是两柱香多一点的时间,开封城那里便得知了流贼来袭的消息。吕慎带着韦不群跑去周王府送信,开封知府陶德昌、推官纪澍、都指挥使杨忠国、河南总兵姜士德等人全部赶到西墙上。关城门当然是第一要务,然而,任凭大人们有多急,城门却关不上了——从杏花营集市的最东头到开封的西墙很近,只有四五里路,开封城里也有不少人出来想去集上买些粮存着,跑得快的与陆续出城的人两厢撞到一起,又把城门给茬死了! 牛有田王彪等人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集市里脱身,回过头去整顿队伍时发现,所有甲骑都已盔歪甲斜气喘吁吁疲惫不堪。那也得往开封赶啊,于是强打精神扬鞭催马地继续冲……然后逼到城外半里多地,彻底都傻了眼:城门口的人群已经挤成死疙瘩了。牛有田瞪大了眼珠子死盯着人群最外边一个穿了件蓝布长衫,文士头巾都不知被扯脱到哪里的秀才模样的家伙,眼睁睁看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尽管那厮急得不住地跳脚,竟丝毫没挪动地方!墙上已聚了千把披甲兵卒,尽管看不甚真切,但有更多的无甲百姓丁壮在蝼蚁般忙碌着,该是在准备弓弩砖石金汁啥的守具吧……好吧,啥也别惦记了,老老实实等张虎率大部队过来围城吧。牛有田摆手止住了马队里想冲上前砍几个便宜人的家伙们:冲过去固然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但肯定摸不到城门,墙上的弓弩也会杀伤不少兄弟,用宝贵的甲骑去跟老百姓换命,一个换十个也不值得。人群挤得太死了,老牛勒住马看着城口的乱象心里估摸着,就算把高藤豆那五门虎蹲炮一股脑全拉过来,装上最大号的铁球一炮连一炮地沿着直线轰,等打完最后一发,挤在前面的家伙都不见得能被伤到! 墙上的众官可不像牛有田这般彻底死了心的如释重负,半里多外的甲骑、十多里外逼近中大股贼人队伍蹚起的烟尘,把大人们都吓得够呛。看着脚下半天丝毫不见挪动的人疙瘩,各人心里都在纳闷究竟是咋回事。纪澍跑下城去看才发现,城门卒们急着关门,墙外的百姓们都拼了老命向里面挤,城门合了一半就再也关不上了!几个吓破胆的枪兵情急之下捅翻了挤在门缝里的那些人,但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还在大力向前涌,于是把城门口卡得死死的!看贼人的甲骑并没有冲上来的意思,姜士德一方面调集了所有弓箭手戒备,又把亲兵们都打发下了墙来到城门洞,喝令城门官不得阻止百姓们入城,于是所有兵卒排成纵队,把门外的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地向门里拽……折腾了半天,终于在墙上众人的俯视下,脚下的人群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 牛有田盯着看了半天的那位文士已经差不多虚脱了,回头望了望这伙甲骑,索性双手抱头颓然地一屁股坐下,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许久,前面的人陆续都进了城,蓝衫文士爬起来,向牛有田这边又投来恐惧的一瞥,急匆匆跟着前面的人跑进城,两扇厚重的城门轰然关闭。 如果牛有田能够预知几天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宁肯死掉一半手下,也要把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砍死在城门口。 张虎终于到了。 本来用马队抢门就是件侥幸的事,张大王完全没在意牛有田的没得手。老规矩,先围起来再说。城北是黄河,不用堵,张虎们巴不得狗官军们弃城以后往河边跑呢、城东也不用放太多人,方戈领着十万人在扫荡陈留杞县,就算漏过去一些,跑不多远还会一头撞到、张虎把围城的重点放在城西和城南——他同样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同的是,牛有田始终不知道那个险些成为刀下游魂的书生在不久的未来将要发挥的重要作用,而张虎却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了许久。 面对一座孤城,还是老办法:用人命填呗,反正炮灰有的是。张虎跟牛有田交待了一番,让他按部就班地打,自己则带了五个战兵营和五千辅兵向西去了中牟:郑州、荥阳的援军不足虑,但要提防河南府和怀庆府派出的援军,张大王准备玩一手围城打援。 牛有田同样不急,一边看着大军绕着大半个开封府扎下营盘,一边安排人手搜罗填壕的炮灰。老规矩,先把兽医口、杏花营、新城这些地方洗一遍。牛有田对阻住自己突袭的杏花营很恼火,于是下令,那里的人连精壮也不收编,统统圈起来,明天让他们做第一批填壕的消耗品。 傍晚时分,周王朱恭枵在吕慎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西墙。天际,残阳如血、地上也是红彤彤的一片,远处一个又一个村镇都在燃烧。尽管听不到百姓们濒死的哭号,但众人知道,城外已是人间地狱。 周王落泪了。 城外不远处是贼人密密麻麻的营帐、窝棚,炊烟陆陆续续地升起,贼兵们吃晚饭了。烟柱密集得数都数不过来,整个开封府的上空全被这些烟尘所笼罩,灰色的烟云压着开封府,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墙上的兵卒们一个个骇得面无人色,寂然无声。良久,附近一个充满恐惧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俺娘哎,贼人的灶比咱们人还多哩……” “狗才大胆!”吕慎、杨忠国等文武异口同声地骂道。 姜士德喝道:“动摇军心!来人,拿下!” “且慢,且慢。”朱恭枵摆摆手止住了众官。循声望去,几名视线里的兵卒惊恐万状地垂下头弓着腰,脚下悄悄退了一步,把一个年轻的士兵孤零零地暴露出来。 朱恭枵向前迈了两步,那名士兵扑通跪下,一边叩头一边哭出声来:“王爷饶命啊,小人知罪了哩。” 朱恭枵定定地看着脚下起起伏伏的后脑,片刻后开言道:“你起来说话。” “小人不敢啊,王爷饶命!” “孤叫你起来就起来。” “是。小人遵王命。”这名兵士又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脑袋深深地垂着,不敢抬起。 “你叫什么名字?” “禀王爷千岁,小人叫李金柱。”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你多大了?” “快十八,哦不,小人十七岁。”李金柱垂着头小声咕哝道。 “嗯,你莫怕。孤给你讲个故事吧。来,你们都过来。”说着话,朱恭枵伸手招呼道,“都来,都来。”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二章怒涛 一百七十二章怒涛 西墙上的兵卒们犹疑着,在各自军官的喝令下渐渐围拢过来,不时有人偷偷向城外投去惊惧的一瞥,然后相互挤在一起,缩着肩垂头畏缩地立着。 见周围已渐渐聚了几百人,朱恭枵缓缓开口了:“孤要讲的事情发生在西晋末年。那时候天下大乱,什么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总之,各地都在发生各种大大小小的战斗,各路人马成天打来打去的,百姓们流离失所,遍野哀鸿。就在咱们不远处的南阳宛城,守将叫荀崧。有一年春天,正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宛城被贼人围了。城里只有一千多守军,那贼人呢,”说着话,周王向城外瞟了一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跟今天外面的贼人数量差不多罢。” 听到这些,兵卒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纷纷探头望望城外,再看看彼此,面面相觑,人群里响起一片嗡嗡的小声议论声。 周王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听下去:“贼人仗着人多,不分昼夜地强攻。荀崧带领守军奋力迎敌,因为他们看到了,城外已是一片火海,嗯,那景象跟今日也是一样的。如果被贼人打进来,自己和家人,朋友,以及所有人,谁都不能幸免。所幸墙高壕深,荀崧指挥有方将士用命,贼人打了一个月,也没攻破城墙。”说到这里,众人的神色俱是一松,不过,周王后面的话又让他们的心都悬了起来,“可是,这时候,弓箭砖石等守具已几乎用尽了。更要命的是,城里的粮食也快吃完了!” “荀崧决定派人去襄阳求援。可是,宛城已被贼人围得铁桶一般,出城求援,跟送死一样,九死一生。荀崧召开军议,大家讨论了半天,竟没人敢领军令。无奈之下,荀崧决定自己亲自突围请援。” “啊!主将离城,这怎么行?”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小声的惊呼。 “是啊。”朱恭枵接道,“主将离开,这城还怎么守?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闯进大堂,自告奋勇要在三更时分缒城而出去襄阳求援。荀崧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同意了。你们莫急,为什么荀崧要犹豫,孤一会儿再讲。荀崧拨给此人自己的十几名亲卫,在当天夜里,大家先是把马匹捆好,嘴巴都戴上嚼子慢慢放下城去,然后这些人陆续下了墙。” “这些人下了墙,用匕首挑断捆马的绳子,一个个悄悄翻身上马,准备偷偷找贼人防守松懈的空隙里潜越过去。”人群聚精会神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仿佛自己身临其境般地怕惊醒了贼人。朱恭枵继续道:“不过,黑暗里不知是谁,也许是看不清,也许是紧张,割绳子的时候,竟不小心把马嘴上的嚼子也一并割开了!你们想啊,那马从那么高的墙上被缒下来,自是吓得不轻,嘴巴一松开,立刻长嘶起来!” 讲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便是一片轻叱:“闭嘴!听王爷讲下去!” 朱恭枵点点头继续道:“马一叫,城外的贼人哨兵当然就发现了他们,警哨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只好硬闯了,十几个人索性齐声呐喊着冒死冲阵!墙上的守军在荀崧的带领下也为他们擂鼓助威,黑夜里贼人以为是守军出城偷营,也是一阵大乱。这些勇士知道,眼前只有冲出去这一条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份凶险就不说了。等终于突破敌阵,一半兄弟已经战殁了。”讲到这里,周王叹了一口气,“剩下的几个人也是人人带伤,不过,最后他们终于跑到了襄阳,找到了守将石览。”暮光中隐约见到众人如释重负的神色,朱恭枵又道,“可惜那石览也很为难,他说,‘我只有五百骑兵,就算全给你们,那么多贼人,也是一样打不过啊!’” 听众们爆发出一阵同情的惋惜之声。 “五百对十几万,也怨不得石览为难。可是,”讲到这里,朱恭枵有意顿了顿,抬高了声音道,“只见这位为首的小将把头盔一摘,大声质问道:‘我一个女人家能破阵而出,你这五百男儿又怕什么呢!’” “轰”的一声,听得如痴如醉的兵卒们炸开了锅。 “啊?竟是个女娃!” “噫!这姑娘忒中哩!” 朱恭枵转身登上早就看好的旁边一堆砖石,居高临下大声说道:“是的,这位率众突围的小将是个女娃,她就是守将荀崧的女儿荀灌娘!你们现在知道荀崧为什么犹豫了吧?石览闻言大惭,马上联络了旬阳太守周访。周访那里也只有三千人,但同样感于荀灌娘的无畏,全部派出。回援宛城的路上,荀灌娘一马当先,连斩两名拦阻的敌将,那第三敌吓得扭头便跑,竟被荀灌娘的战马活活撞飞出去几丈开外!三千五百将士们见荀灌娘如此英武,士气大振,奋勇突击,有我无敌!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兄弟马上便补上去,围城的贼将见这路人马所向无敌,手下再没人敢出战拦阻,竟拖过来拦路的拒马,拒马上还插满了铁刺,想用工事挡住他们。没想到,那些当先的兄弟们竟没有一个人犹豫,直接合身扑上去,让后面的兄弟踩着自己的身体翻过去杀敌!事后收敛尸首,所有勇士的伤处全在头脸前胸!贼人们虽然看起来好多,但都是倚多为胜相互壮胆的鼠辈,哪里见过这等不要命的虎狼之师,全部抱头鼠窜!就这样,他们把围城的贼人杀得尸山血海溃不成军!宛城墙上的荀崧见援兵已至,立即配合出击,两下里兵合一处,四千多虎狼将士追砍十几万贼人二十里,沿途贼人伏尸无数,南阳的白河变成一条红色的血河,重重叠叠的贼尸把白河堵得‘白水为之塞’!” 西墙上鸦雀无声。兵卒们都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你们猜,荀灌娘那一年多大年纪?”朱恭枵放低了声音循循问道,不等众人回答,复再次提高声音自答道:“十四岁!” “哗”! 人群沸腾了! “李金柱!你多大了?”周恭枵眼睛盯着眼前不觉已挺直了腰杆的年轻士兵大声问道。 “禀王上!金柱今年十八,已足可以杀贼了!”李金柱手扶刀柄单膝跪下,上半身挺得笔直,高昂起头直视着周王的目光,几乎是吼出来。 “好!”周王朱恭枵一声大喝,“孤相信你!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周王用手挥了个半圆,指点着众人,每个人都觉得王爷千岁的手指在指向自己,“孤相信你们!来人,传孤王旨:斩首一敌,孤赏银五十两!守城射毙一敌,孤赏银三十两!伤一敌,赏银十两!开孤的王库,王粮与官粮合为一库,莫惜米麦,打仗,兄弟们就要都吃饱!在这城楼上打出孤的王旗,孤与将士们并肩御敌!” 一瞬间,人群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砰”、“砰”、“砰”。 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看衣甲,那是一名宣武卫的小旗官,脸庞涨得紫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在用佩刀敲击着自己的圆盾。 “砰”、“砰”、“砰”……声音响成一片! 所有兵士们都用武器敲打着盾牌,没有武器的丁壮们则挥舞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用怒吼向城外貌似不可一世的强敌们示威! “杀贼”、“杀贼”、“杀贼”的阵阵吼声响彻开封城头,有节奏的声波如怒涛般向城外的敌营一浪接一浪地扑去。 残阳如血。 开封西城楼上,一面丈五见方的巨大“周”字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牛有田愣愣地看着这面旗帜,目光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铁块,半晌,方才艰难地把视线挪向城下。 城下是满地的尸体。 牛有田当然见过很多尸体,但从没在一天之内见过这么多“自己人”的尸体。 牛有田指挥过很多次围城战,但从没见过守军今日这样的打法。 一大早牛有田就带着亲卫策马绕城跑了大半圈。通过他的观察,目下开封墙上的守军也就三四千之数,跟以前的判断很相符。还有万把丁壮。不过这些人不足虑,充其量也就是靠着城墙壮胆儿,躲在墙垛后面往下丢几块石头罢了。无非也就是砸死些掳来的百姓——百姓还不是有的是,何况他们本就是用来填壕的。 西墙的守军最多,也不过才千五左右,所以牛有田决定把主攻方向定在这里:只要打垮这一面,其他地方的守军都会望风而逃,诺大的开封府就算破了!这一路下来,宝丰、禹州、许州……都是这样破的城,轻车熟路了。所以,回来以后便让几个战兵营把昨日掳来的百姓们驱向西墙,当然,最前面的是杏花营的人。第一批驱到城下的人群只是象征性地带了一些简易云梯——他们的用途是消耗守军的弓箭砖石守具和体力士气,虽然造梯子的原料俯拾皆是,但跟人命相比,再简陋的梯子也更有价值得多。 第一波冲上去的百姓们足有万名之多。按照以往的经验,守军骤然见到如此之多的“贼众”冲上来,铁定吓得要死,城头上必然泼水似的发箭放炮丢石头——守军就那么点人,没办法轮换休息,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精神和体力就会达到极限,那时候再派出辅兵营的生力军,砸上几个战兵营搭把手,便有人能够登上墙了! 督战的战兵们按惯例砍倒了几个跑的慢的杀鸡给猴看,其他吓疯了的百姓们便一股脑往墙下冲去。没想到,战兵们有些托大了,都懒洋洋地离得远远的在阵后吆喝看热闹。城上开始确实射了些箭也投了些石头,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就停了!然后有个一身大红官袍的家伙探出头来向下面喊了几句什么,那些死囚竟全呼啦啦跪下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城门竟然开了! 一队衣甲鲜明的兵卒径直开出来,越过那些猪狗,转瞬间便结成长阵,掩护着那万把死囚!有甲骑驰出来吆喝着指挥,那些本该死在城下的炮灰们竟千恩万谢地鱼贯入了城!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掩护的官兵们也入了城!牛有田打死也想不到狗官们竟能玩这么一手。这下好了,娘的因为气恼杏花营阻了自己的突袭,这次没收编新掳的丁壮,一股脑全派了过去,白白给守方送去几千生力军! 气急败坏的牛有田于是只好在刚刚开始攻击的第一天上午,就把自己的辅兵和战兵混编在第二批百姓里投入消耗战。 守军当然是士气大振。到了下午,墙上的人头多出来一倍不止!想是狗官们已经完成了鉴别,把本该死在墙下的家伙们放上墙参加防守! 直到申时将近,砖石箭雨不见丝毫减弱的迹象,而城下,已经倒卧了两千来具尸体——其中的大半,都是牛有田的“自己人”! 牛有田无力地挥挥手,收兵回营的鸣金声响起,疲惫不堪的战辅兵们垂头丧气地陆续跑回来。等他们离得远了,倒卧在地的“尸体”里,又突然冒起几百人,全部冲着西墙跪下磕头!“这些诈死的猪狗!”牛有田身旁的亲卫恶狠狠地咒骂起来。然后,城门竟第二次开启,那些猪狗连滚带爬地也入了城! 牛有田有些做梦般恍惚,呆呆地注视着西门楼上那面迎风招展的王旗。 “杀贼!”、“杀贼!”、“杀贼!” 排山倒海般一浪压一浪袭来的欢呼声把牛有田拉回现实。欢呼声像昨晚一样,哦,不,比昨晚更加响亮得多。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三章水攻 一百七十三章水攻 张虎回来已是四天之后了。 开封有警,河南府、怀庆府果然都派来了援兵,而且人数还真不少,足有三万多,其中战兵有将近八千人。照理说,这些官军的战力不是很强,但此时张虎的部队同样也还不是什么百战之师,官军有三四倍的兵力优势,张虎很危险。 然而,张虎还是打赢了,赢得还很轻松。 河南府的官军先是开到汜水,沿着黄河摆开阵势,掩护怀庆府的友军渡过黄河,随后两下里合兵越过荥阳,在郑州略事休整后径直扑向中牟,准备一鼓作气为开封解围。 郑州到中牟之间有个地势比较低洼的区域叫圃田泽,东西三十多里,南北十几里。传说上古时期洪水泛滥,这里是一个大湖,大禹将其列为天下九泽之一。后来河道淤积水位下降,中间地势较高之处隆出水面,形成大小相连的十几个沙岗。到了万历年间,这些沙岗已被辟成农田了。 高藤豆跟张虎说过,飞兽营的军情触角远在湖广几百里外的陕西汉中府就发现了他们,而且一路缀了好多天,这事对张虎触动很大,所以进入豫省后就一直强化训练己部侦骑的探查能力。恰恰相反的是,河南、怀庆两府的官军自恃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又是熟门熟路的本省作战,太过轻敌了。探马在圃田泽被张虎作为诱饵的两个战兵营阻住以后没有再做进一步详细侦察,便回营报告接敌,敌数战辅兵合计不过三千。 洛阳副将寇知章上次被关盛云打了个灰头土脸,幸好身背后有个给力的按察使姐夫韦不群。别管闯了多么大篓子,反正报上去的是大捷,最后还是升了记名总兵——从这里也能看出来,朝廷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否则就该是实授了。当然洛府的一众文武都不会给这厮什么好脸色,心里正一百个不服气呢,听说贼人只有自己兵力的十分之一,寇二爷遇到怂人就搂不住火儿的暴脾气当场就上来了,点起人马就扑了过来,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在戚晓光和洛府大小官员面前露一把脸。 气势汹汹杀到圃田泽,贼人一触即溃。寇总兵更得意了,豪情万丈地喊了几嗓子“兄弟们杀到中牟吃中饭”,命令大军加速前进。又走了三几里,连接两座沙丘的道路却被一道壕沟阻断了。壕沟后面是一排木栅栏,有贼人躲在后面射冷箭。寇大帅一阵冷笑:“区区鼠辈,螳臂当车!”——别忘了,寇大帅当年可是真念过几天书的,时不时就能从嘴里蹦出几个文词儿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寇二爷大马金刀地指挥盾兵们掩护着辅兵用麻包填壕,弓兵们涌上前铺天盖地地将箭雨回射过去。虽然有木栅栏挡着,没射到啥贼人,但那气势当场直接就拉满了!再说了,贼人的那些冷箭几乎也没造成啥损失不是? 填平了壕沟,不等营兵们抱着撞锤冲过来,栅栏后的贼兵们便一哄而散!贼们把栅栏修的还挺结实,足足挨了十几下才撞开个大豁口。撞击的声音很大,但还是没盖住寇总兵豪迈的笑声。 没想到,走了半里多地,前面又是一道壕沟,后面还是道木栅栏!寇大帅大手一挥:“填壕!给本帅继续撞丫的!” 折腾了半天,大军继续上路了。然后,还不到一里,又是一道沟、沟后面还是一模一样的栅栏、躲在后面的三三两两的贼兵们继续把冷箭射过来!寇二爷那个气啊:“上瘾了是不是?娘的有意思吗?” 已经是第四道壕沟了。营兵们在前面忙得满头大汗,寇知章抬头看看天:看来到中牟只能吃晚饭了。吆喝了半天,有些饿了,寇二爷用手向嘴一比,亲兵们马上小跑上前。有的从马背上解下张小方桌,有的放好小板凳,这个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撕开,里面是只烧鸡、那个摆旁边一摞烫面荷叶饼,每一张薄得都能透亮、还有一个把腰间的葫芦放桌上,随手拧开了嘴儿,一股酒香弥漫开来。寇知章撕下一条鸡肉,用荷叶饼卷上送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下肚,拿过酒葫芦喝一口,再卷下一张。寇二爷一边吃,一边看着前面的兵卒们撞栅栏,时不时还大声喊声好,心里在琢磨着,忙了这半天嗓子都喊冒烟了,等进了中牟得让亲兵给自己找两个女人败败火……贼人在这里挡路,说明中牟已经陷落贼手,嗯,城里的女人别存啥指望了,能找到粗手大脚的乡下村姑也就将就一下吧。 正想着好事儿,猛然间听到一阵大乱。难道是贼人逆袭?不对啊,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刚刚站起身,嘴里的鸡肉卷饼还没咽下去,就听亲兵在喊:“大帅快上马,黄河决堤啦,大水漫过来啦!” 打仗这等事,寇总兵的本事可能差了些、但说起临阵脱逃,全洛阳城,哦,不,整个河南府,寇二爷的名声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以至于洛府坊间的俗语都不再说“跑得比兔子还快”,而是“比姓寇的还快”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寇大帅一脚踹翻了小桌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振臂扬鞭,舌绽春雷般大叫道“让开让开”,径直从自己的兵卒们中间一路撞过去,人群中生生趟开一条路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其实,寇大帅的亲兵们搞错了,决堤的不是黄河,而是有“小黄河”之称的沙河。 当然,也不是自然决堤,河堤是被张虎刨开的。 探马来报说两府援军足足有三四万人时,张虎也被吓了一跳。无论南阳还是汝州,遇到的官军都很弱鸡,本来张虎想通过设伏打一场击溃战的。以他的想法,只要出其不意,官军们会争相逃命自相践踏,自己虚张声势地撵上一阵,然后就回军。那时牛有田就算没拿下开封,城里的力量也该消耗得差不多了。自己这股生力军挟新胜的兵威加入,该是一鼓作气便可拿下城,狠狠洗一遍周王府,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等发现来了这许多官军,张虎知道伏击战打不成了。不仅打不成,两军只要一接触,自己的兵十有八九会一哄而散,保不齐还有胆子大的,动起把自己绑了送过去的念头也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要另想办法。 逃是决不能逃的。打仗凭的就是士气,几万人一路撵过来,莫说打不下开封,自己这帮人能不能逃出生天都说不好——张虎的切身经历太深刻了:逃离保宁府的那次,被孙杰死死咬着,逼得自己弃军、在陕西行都司被闫民望一路咬着,也是九死一生。若不是阴差阳错的孙杰奉旨回师、还有那场救命的大雨,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一定!张虎只好硬着头皮去看地形。 这个地方简直太好了!只要把官军引过来,然后放水一淹,别说能杀他们个全军覆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需要再担心这个方向的官军援兵了! 张虎的目的是抢劫,而不是把开封府变成一片泽国。所以掘黄河大堤他是万万不敢的,那相当于为了烤熟一只鸡给自家房子放上一把大火——鸡能不能吃到还在未知,自己先烧个焦头烂额则是铁定无疑。中牟的衙役讲得不错,沙河的上游由索水、京水和郑水三流归一,郑州到中牟这一段,河道几乎与北面的黄河平行,随即在中牟城北绕城而过后拐了一道大弯流向东南。张虎于是把自己的亲兵队派了出去,带着一千多辅兵偷偷掘河堤,直到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与此同时,其他辅兵在圃田泽各个沙丘的通道上掘壕立栅栏,目的是尽可能迟滞官兵的前进速度,力争让所有官军都被堵在沙河的泄洪区。 果然不出张虎所料,官军们仗着人多,一板一眼地填壕撞墙往前蹭。行军队伍还是老习惯,每个营都是战兵在前,后面是满载了衣甲辎重的一遛大车由辅兵们连推带拽地跟着,没到中午,几万人马便全涌进圃田泽。而且,各营的辎重不仅把队伍分隔成一段一段的,更把狭窄的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等官军撞坏了第三道栅栏,张虎的传令兵飞骑下达了决堤的命令。辅兵们三下五除二刨开最后那层河堤,汹涌的河水便从缺口奔涌而出。一开始决口处不需要很大:河水会越来越快、越来越迅猛地扩大缺口,何况周围很长一段河堤都已被刨得七七八八。一开始沙河是在决口处分流,一部分河水从缺口涌出,大部还沿着原来的河道奔流;然而没多久,洪流便改变了方向,原来的河道变成涓涓细流乃至断流,几乎所有河水都顺着更便利的捷径宣泄而出,冲毁沿途所遇到的一切障碍。 地面上的水已经漫过脚踝,官兵们乱作一团,再也看不见脚下,慌不择路中一个又一个一脚踏空陷在通道旁的沼泽里,挣扎时又把身旁的人拖下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洪水已漫过小腿到达膝盖处,此时,人已很难在水中保持稳定,相互拉扯踩踏,只要跌倒便绝难爬起。 寇知章没跑出多远便被辎重大车堵住了。任凭怎样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一个人的嗓门再大,在几万人的呼喊声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有几个家伙隔着亲兵向他伸出手来,不知是情急之下漫无目的的乱拉乱拽,还是要把他拖下马自己骑上去逃命。寇大帅想伸手拔刀,但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刚坐下吃鸡,嫌腰刀碍事解下来交给了亲兵,而那个家伙此时并不在身边……险象环生。不过,寇二爷毕竟是幸运的,正在几名亲卫的保护下与众人撕扯,又一股两尺来高的大浪迎面扑来,寇大帅眼睛一闭双手抱定了马颈,等再睁开眼,人和马被浪头冲离了土地,已到了水里。不知是原来道旁的湖沼还是哪里,身边已是一片汪洋。周围全是人,近处的在凫水,远处有人在艰难地趟着齐胸高的水流跋涉挣扎,又过了没多久,水愈发地涨高,渐渐的,水面上只剩下人头,再也看不到肩膀以下的身子了。比洪水更可怕的是顺流而下的大物件,被大小树干扫到固然很危险,但不少人游着游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头沉下去再也不见踪影——那是被水下随波逐流的大车或旁的什么东西狠狠一撞,然后裹走了。 水面上驶来几只小船。船上的是贼兵,早有准备的他们来观察战果。淹在水里的人马太多了,水流湍急,冒着泡儿的漩涡一个接一个,他们也怕被掀翻,远远地看了一会,向周围的官兵们射了几箭,然后小船便划远了。寇知章死死扣着马颈随波逐流,身边漂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每个肚子都涨得老高,死不瞑目的样子。 张虎接到报告,水攻大获全胜,狗官军们被淹得尸横遍野——其实不消回报,立在中牟的城墙上便能看到水势,这边已经趟了水,圃田泽那里地势低了几丈,狗官军们最起码一半以上都该送了性命。 张虎决定立即回师东进,去开封!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杏花营,便接到了开封府久攻不下已死了不少弟兄的报告。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四章 剜墙与悬楼 一百七十四章剜墙与悬楼 还没听完牛有田的介绍,张虎心里便隐隐地有一种感觉:自己遇到了劲敌,开封府的狗官与他处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对是不是继续跟开封府死磕下去张虎有些动摇。然而转念一想,还是得打。首先,自己这帮人大多没打过什么硬仗——很多老兵都死在四川了,如果遇到坚城就躲开,只靠劫掠乡下,乡下物资有限,绝养不起这么多人,部众迟早得分崩离析、其次,巩昌府是个例子、开封府这里如果再来一次,狗官们若是看到只要拼死抵抗便能守住城,以后的仗必定会越来越难打、第三,西面援军的威胁已经彻底不复存在,北面是滔滔黄河天堑,西南有方戈在扫荡,开封府已变成一座绝了外援的孤城,若是连这样都不战而走,不止自己的威望会一落千丈,维持士气都成问题!第四,营里有的是炮灰,虽然要投入战辅兵督战肯定会有些折损,但死的绝大多数肯定还是百姓们,没啥可心疼的。嗯,不止要打,打下来以后一定还要屠城,叫所有狗官们瞪大了狗眼仔细看看抵抗的下场! 不过,既然不能取巧,也没其他办法,只能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地攻城了。 张虎和牛有田都听说书先生讲过攻城战要“围三阙一”:给守军留一条逃跑的通道。否则,守军见四面都是铁壁合围反正跑不了,横下一条心死守下去,会大大增加攻城的难度。北面是黄河,攻击重点在西门,南面也有大队人马驻扎,再远处还有方戈,所以,二人依然按照原计划,继续在城西和城南发动攻击,张虎甚至还有意把城东的部队撤下来一些,希望守军能从那边突围——只要狗官们一逃,破城也就是探囊取物罢了。这个布置,在不久的后来让张虎追悔莫及。 至此,这场围城战进入了那个时代典型的攻守模式。城外成千上万的流民在督战兵们的威逼下抱着麻包填壕,城上则箭炮齐发地迎击、每填平一段壕沟,就有大队人马挟带云梯、楯车冲过来,到了墙下,守军和协防的百姓们则投石浇油泼洒煮沸的金汁……与以往不同的是,张虎使用了一种新技术:“剜墙”。 所谓剜墙,就是攻击者推着大车或举着门板冲到城下,把它们竖起来往城墙下一搭,下面便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三角形空间,人躲在里面用镐头或铁钎刨城砖。 像大明的几乎所有城池一样,开封的城墙是青砖包夯土结构。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主要的原因是效率高,建造速度极快:太祖从洪武初年开始大规模建城,只用了十来年,帝国广阔的疆域内绝大部分战略要地大城便都已竣工。 具体的方式是先用坚固的巨石做墙基,然后夯土建造城墙主体,最后在附近建窑烧砖,包裹到夯土层外部。绕着规划城池的轮廓外圈取土,随着城墙的加高,一条环形的护城河也便逐渐成型、古代到处是森林植被,烧窑的燃料更是随处可得。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往往能在很多古城的附近发现位于河边的窑址,或者,留下带“窑”字的地名。 张虎的剜墙术还是在陕西行都司攻打那些寨堡时学到的,只不过那边要对付的大多数堡垒只是夯土墙,开封府这里则要先撬下包裹在夯土城墙外部的青砖,然后再刨里面的夯土层——不需要挖到内墙,沿着城墙的一面剜他几十处窟窿,只要挖得够深,失去墙基支撑的这一段城墙被自己的重量压垮是迟早的事。 墙头上的吕慎、杨忠国等文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攻城术,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障碍物遮蔽,投石和金汁等传统防御方式几乎无效,即使熬了沥青浇下去点燃,贼们便会逃去另一面门板下继续挖!见守军无可奈何,贼们抬来更多的门板,新门板的外面都涂了一层厚厚的湿泥!墙上的守军拼了命地放箭,可是贼人数量太多,那么长的城墙终究防不胜防,这样子下去,墙基迟早会被贼人挖塌。 不行,还是得投石,投大石头砸!姜士德的亲兵们吆喝着命令协防的丁壮放下那些一个人便能搬动的石块,两三人合力举起一二百斤的巨石向下砸……然而,死伤惨重。被砸塌了四五处地方以后,贼人调上来很多弓兵,躲在大盾后向墙上的丁壮们射击。几人合力抬石动作自然迟缓,为了保证落石的准确性又要做探头攻击,机会太多了。只要一个人被箭伤到松了手,伙伴便大都会被失去平衡的石头砸伤。恐惧感迅速传播开来,丁壮们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眼神也变得紧张、犹疑。 满头大汗满脸焦黑的推官纪澍正弯着腰在向铁锅里投沥青块,没听到那几声“大人、大人”的招呼,然后就隔着灶火看到肮脏不堪的两条裤腿,抬头望去,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站在对面。好吧,依稀是个秀才模样——身上穿的是件脏得一塌糊涂的蓝色长衫,腰间系了条布带,长衫的下摆塞在布带里,头上的文士巾歪斜着,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汗污泥渍,显然这位也一直在墙上忙着。见纪澍望过来急忙施礼,口里又是一声“大人”。纪澍那个急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个:“什么事,快说!” 蓝衫秀才又是一躬:“大人,学生张坚,琢磨出一条破敌之计。” 纪澍听了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两军交战拼的是士气、人数、装备训练。书上那些所谓锦囊妙计尽是些胡扯,这位莫不是看书把自己看傻了?然国朝一向尊重读书人,口里含糊应道:“有何妙计请快些讲,本官忙的很。” 秀才张坚道:“火油有限,贼人众多,大人,学生以为咱们可以造‘悬楼’破之。” 纪澍也在为所剩无多的沥青块着急,听到这话心里一动,狐疑地问道:“悬楼?悬楼是啥?” 张坚连比划带说地解释了一通,见纪澍一时听不明白,索性捡起支烧黑了一头的木条在地上勾画起来。没等张坚画完,纪澍已经大喜过望地大声赞了一句,随即叫来几个衙役,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很快,衙役们找来几个木匠,在张坚的讲解下,木匠们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打造出来一具悬楼样品。一众大人们围拢了来,兵卒们在内墙上练习了一下,效果绝佳!很快,开封府所有的木匠和学徒们都被集中到一起,棺材铺、家具铺的库存木板被征调一空。 日头略略偏西了。在远处观战的张虎和牛有田等人发现,墙上的人更多了,然而投下的砖石却明显少了许多,正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墙垛间突然冒出来几十座小木房子,好吧,说是小房子般大的大木匣更恰当。匣子下面是一条长长的厚木板,木板的一头在墙里有一大群人拉拽着,另一端连接匣子并同时充当地板、走道和支撑物,整体长度大概能横跨三几个墙垛。墙里守军们合力拖拽下,木匣子一点点地探出墙外,紧跟着,木匣里便向躲在墙下射击死角里剜墙的兄弟们射出密集的羽箭! 厚重的青色城砖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才能撬动,抠下五六块后就可以再向里面挖掘了。不过,对付坚实的夯土层也不见得比抠墙砖轻松多少——不少重点工程,夯土墙体的验收是以“铁锥锥之不入寸”为合格标准的,开封府,无疑是这样的重点工程之一。此时绝大多数剜墙的家伙们都只是刚刚撬下三五块墙砖,进展最快的,也不过在夯土层掘出个尺多深的窟窿。支撑物只能遮蔽来自正上方的攻击,两侧都暴露在悬楼里弓兵们的攻击范围之内,几丈远近,又是居高临下,每个木匣——张坚口中的悬楼里,兵士们都向左右射界里剜墙的家伙们射去羽箭,一时间惨呼声四起! 张虎那些负责向城头做掩护射击的弓兵们对悬楼无计可施:半寸厚的木板足以阻挡所有羽箭和弩箭,除非用床弩或投石机等大家伙,否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里面的守军不慌不忙地进行单方面屠杀! 除了羽箭,张虎发现,守军还使用了一种新武器:炸罐。略加观察,张虎便窥出了其中的奥妙:只不过就是寻常的陶罐,里面塞了火药和碎石,用泥巴封了口外面留一段引信,点燃后向下一抛!有的引信留得太长,落地摔碎了便没什么威胁,可那些在空中或临近地面炸开的,每每能伤到附近的不少人。 悬楼里的狗官兵每次射中人都会喧哗一阵,墙上拉扯木板另一端的家伙们便爆发出一阵呼应的欢呼声,整面墙上,欢呼声此起彼伏。张虎与牛有田恨恨地看着,悬楼里不时有兵士踩着木板通道跑出来,从墙上守军那里接过整捆的羽箭或装满了炸罐的布袋再跑回去,等这一片区域再也见不到活人目标,他们会大声招呼,用手指着另外的地方,于是墙上的丁壮们合力把悬楼拖拽回来,再从另一处缓缓推出……更气人的是,墙上竟还爆发出一些小小的争执:有些家伙在拉拽着要踏进悬楼里的弓兵,激动地比划着,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看看动作,无疑是争着进去向下面攻击!“娘的,不仅不逃命,还争着参战!这仗还怎么打?”牛有田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他若是知道,想出这个主意的张坚便是前日在城外见到的那个急疯了的家伙,还不知会愤怒成啥样子。 一处、两处、五六处、十几处,墙下骤然冒出一长溜小黑点,那是刨墙根的家伙们在向回跑。担任掩护的弓兵们同时也是督战队,射不到悬楼里的守军,纷纷把弓箭瞄向他们…… “鸣金收兵吧。”张虎无奈地吩咐道。 剜墙的家伙们大多是百姓,张大王当然不会吝惜这些人的生命,然而,这种战术已然失败,即便把他们全部射杀,除了浪费羽箭,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不如留着他们,明日让他们继续攻击,消耗守军的物资。 【剜墙和悬楼都是李自成攻击开封时的真实战术,献计的秀才也确实叫张坚。^_^】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五章 危机 一百七十五章危机 闷闷不乐地回到中军帅帐,牛有田一个劲儿地拍桌子摔板凳日天日地地骂,张虎摸着下巴在思考。那种木匣子比较难对付,守军只要浇些水或糊上些湿泥巴,火箭啥的便一点用也没有,没有床弩火炮那等大杀器,一时真拿它们没办法。不过……那种炸罐确实是个好东西——用来防守比弓箭好使!最重要的是便宜啊!别看羽箭几乎伤不了披甲,制作起来还死贵死贵的:一个熟练的匠人一天只能造二十来支不说,一个弓兵把携带的三十支箭射出去,那便是射出去一两银啊!而炸罐……不就是泥罐子塞火药么?这个好! 这东西不难做。营里现成就有不少火药,都是从各府县的武库里缴获的,此时张虎手里虽没有火炮也舍不得不要,推车的苦力有的是,于是就那么一股脑全带着。可现在做出来能干啥用呢,往墙上丢么?那么高的墙,谁丢得上去啊,还不是落下来炸到自己!算了,先试试,若是效果不错,便做一些出来存着以后用,打野战的时候也可以扔出去炸狗官军…… 转天,继续攻城。 剜墙这招不行了,那就还是老老实实蚁附爬墙吧。看着高高的开封城墙,摸着下巴发怔了半晌,张虎又想起在保宁府见过的那群山鬼似的蛮兵:若是有两三千那样的家伙,调千把弓弩手压制住城头火力,怕不是一两柱香的功夫就能杀上墙去?想得出了神,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身旁两丈远近的一架楯车被击得粉碎,飞溅的木屑在张虎脸上浅浅地划出一道血痕——填壕的麻包里塞了不少干草树枝,地上零零落落地洒了些。想得入神,张虎没拉住缰绳,胯下马低头吃着,不知不觉间已快接近护城壕。也不知墙上的守军瞄的是张虎还是楯车,随着一声怒吼,一枚大铁球从炮口呼啸而出,正中楯车的一角!后面推车的兵丁们像被抛向空中的布娃娃般岔手岔脚地飞出,落地后摔出一滩又一滩的血花。 张虎一惊,拨马逃到安全地带后下意识地回头向城楼望去,墙上的守军纷纷指点着这里欢声雷动,张虎摸着火辣辣的脸颊也乐了——他想到了一条破城的妙计!从昨晚琢磨炸罐开始,头脑中仿佛隐隐觉得哪里有一条若隐若无的线索,被这一击,眼前的迷雾一下子散开了:关键是火药啊!火药这东西的威力这么大,那么重的大铁疙瘩都能飞这老远还劲力十足,若是在那些刨开的墙洞里堆上一些,再点上火,城墙不也就他娘的炸上天了? 张大王立即叫来传令兵,把命令传达下去。 打了这么多天,守军的士气依旧高昂。王爷千岁的银箱一个摞一个,一长溜码得老高摆在西门楼上,顶部的全部敞开盖子露出白花花的银锭。每到下午日头转过中天照过来,银光便把门楼顶映得一片耀目的流光溢彩,兄弟们只要回头望上一眼,满身的疲惫便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周王府的右长史柯直(字赣才)和臬司韦大人在旁边守着。 每有杀伤贼人,作战间隙里,作证的垛长、果长或小旗官便会把某个幸运的家伙领到各自负责一段墙的杨大帅、姜大帅、袁副帅那里。大人们的师爷面前都有张方桌,桌上是盖了各位大人关防大印的三叠纸,分别提前写好了“格毙”、“射毙”、“伤敌”三种情形,问明白姓名部队填上,随后这家伙便可以拿着凭据,直接上西门楼领赏银!王爷有令旨,赏银必须当场发放,绝对不允许拖欠。拿到赏银下楼的家伙都是兴高采烈,没拿到的则满脸写满了羡慕嫉妒恨,一个个扭曲着脸冲墙外的贼人挥舞着拳头武器,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他们快点向自己这里冲,好让俺一砖头拍死然后去领银子! 士气高昂也有代价。墙上时不时会闹出一些小纠纷:轮换的时候该下去休息的赖着不走,满腔壮志要领王赏的家伙们非要上!最可恨的是头一天悬楼里的那帮家伙:居高临下往几丈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贼人射击,这不就是捡银子么!把周围贼人都射死了,悬楼抽回来竟然还都不想出来!怎么着,一点好处都不想分给旁人啊?墙上的兄弟们都红了眼上前拉扯要把他们拖出来,那班家伙攀住个抓手死活不动窝,最后还是纪大人亲自下令强行轮换,这群杀材才不情不愿地让出位置,然后就一窝蜂跑师爷那里讨凭据去了。 吃食也好。开封知府陶德昌(字沛然)、河南巡按施开第(字文登)、分守道梁晖(字明光)、管河同知桑有荣(字耀祖)等大人们每日里定时亲自领着长长的伙食挑子过来,在内墙一遛摆开。热腾腾的大饼抹上稠稠的一层咸酱卷起来往嘴里一送,那叫一个香!头一天竟陆续有几十个家伙吃得太急被噎到。每人还能领到一碗汤,不知啥肉,反正锅里有各种大小骨头翻腾着,表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油花!骨头自都被分给军官们了咱也不惦记,那汤……啧啧,可香可香哩!吃饱喝足的家伙们一抹嘴站起来就想上墙换岗去赚银子,墙上的家伙们自然都不干,这不,时不时就会爆发出一些吵闹。 城里百姓们也听说了这些,守城能吃恁好,随便打到一个贼人便还能领一两年都未必能赚到的银子?所有还能动弹的,几乎全来了,有的拎着菜刀有的挥舞着擀面杖,还有举着晾衣杆的!于是刚才还互相拉扯的守军们立刻团结一致,嘴里说着守城有我有我必胜动手把百姓们往外推……官员们对所有这些争执当然喜闻乐见,一个个虽黑着脸恶狠狠地骂大街,但心里都乐开了花——照这样子打下去,莫说不用担心破城,只怕贼人都不够死的! 纪澍站在墙上望着这一波袭来的贼人们,感到有些怪异:看衣着,大多还是百姓,可是,这次抬云梯门板的人少了些,更没见到楯车,相反,混在人群里的有不少都或背或抱了个布袋子,怕不是得有几十斤,看起来都沉甸甸的。更诡异的是,每个背袋子的家伙身边都跟了个盾兵掩护着……张贼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关心起强掳百姓们的死活了?不对,袋子里一定有蹊跷!纪澍与身边的张坚对视了一眼——立下奇功的张秀才当然不再需要去搬石头了,吕大人说过,等安定下来,至少会保举个知县的功名、周王千岁也召张坚进府并赐了酒宴,王爷还说,将亲自向朝廷保奏张秀才的大智大勇,其前途已是一片灿烂……张坚显然也发现了异常,冲纪澍点点头,二人同时命令道:“射那些背包袱的贼人!” 李金柱没戴头盔,额上缠了几圈布条。本来憋足了一口气要狠狠杀几个贼人报答王爷的信任,结果整整两天过去了,竟完全没有一丝机会!也真怨不得金柱,他是刀盾兵,贼人如果爬上墙,他一定会跟贼人拼命,但……打了两天,一个能登墙的贼都没有,你让金柱怎么办?浑身的力气没处使,于是偷偷参加到投石的丁壮那里。小旗官和总旗官其实都看见了,但他们都没说啥——因为他俩也在搬着石头往下狠狠地砸呢!王爷千岁讲的荀灌娘的故事,让每个人胸中都充盈着一股气,奇怪的是,每次狠狠地砸下一块石头、浇下一桶滚烫的金汁,这股气不仅没泄掉,反而愈加高涨起来,所有人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气力。 金柱有些不走运,有经验的丁壮们都是先探头看好了墙下贼人的位置,然后马上缩回头,等几支羽箭从垛上飞过去,再探身砸下石头,然后再躲回来。金柱前两日没甚经验,投下石依然伸着脖子探着头向下巴望有没有砸中,结果被一箭擦破了额角,好险,再偏一点点性命便交代了。扯了条布胡乱缠了几道,头盔便戴不上了。戴不上便不戴,金柱继续砸石头。可巧,身旁一个弩兵被射中了肩窝,金柱便得到了一张弩机。弩兵大哥疼得呲牙咧嘴地,但还是跟金柱讲好了,若是射中贼人要分一半赏银,然后才教金柱怎样上弦、怎样瞄准,怎样击发,看着金柱射了两箭出去,尽管都没射中,但动作已然像那么回事了,这才去找郎中取箭裹伤,不一会儿又奔回来,远远地就喊着问是否射中了什么贼……可惜这位大哥命是真不好,该是犯了太岁,金柱刚刚第一次命中一个贼人,他便被贼人回射的羽箭射中头,死了。 听到纪大人和张大人的命令,已经有了些经验的李金柱给弩机上好了弦,装上一支箭便从垛间仔细地观察着。正前方有个背袋子的贼人,但有盾兵掩护,跑动的时候只是偶尔露出来一点身体,别说金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就算再有经验的老弩兵也很难把握这稍纵即逝的瞬间。所以金柱耐心地等着,他知道,一会儿一定有个好时机。金柱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然后猛地探出身——时间刚刚好!两个贼堪堪跑到壕边。填壕的草包土包当然不可能平整,两个贼都顾着自己的脚下,有那么半个呼吸间,背袋子贼人大半个身子全露了出来!然后,他就被金柱的弩箭钉在壕沿儿上! 袋子落下,散开了。纪澍和张坚同时惊呼道:“火药!” 一支火箭射过去,“轰”的一声爆燃,一大团烈焰裹着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然而,此时已有太多背着袋子的贼人钻到城下,把整袋整袋的火药塞进大大小小的剜洞里。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六章 焰火 一百七十六章焰火 张虎的盾兵们早就得到了命令,只要炮灰们把火药塞进剜洞便尽快撤回,然后为弓兵提供掩护。于是,不等那些百姓跑回来便齐齐后撤,将他们孤零零地扔在墙下。只要略躬些腰,大盾足以遮护住全身,盾兵们一个个跑得飞快。撅着屁股往墙洞里塞完火药袋的百姓们转回身全傻了眼,不少人惊惶地叫着向回跑,墙上的弓弩手怎会放过这等机会,纷纷引弓张弩,也就是几个呼吸间,城墙到壕边的空地上便再也见不到哪怕一个能跑动的身影了。被射中要害当场殒命的还算幸运,最惨的是那些被射中四肢的人,惨呼着,翻滚着,在生命消逝以前,他们还要承受无边的痛苦。墙上已是吵成一片,弓兵们面红耳赤地争着,每个人都要拉个军官过来作证,看自己是如何把在地上挣扎哀嚎的“贼人”一箭射毙……然后便可以去领白花花的赏银了! 那些躲在墙下没来得及跑,或者见机得早及时奔回墙下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完全被吓傻了。他们固然是被刀枪所逼,但心里还是存了些许侥幸,指望着能挣扎回去,继续苟且地活过今天——只要不死,无论多渺茫,总还是有一线活下去的机会,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如此抛弃。有几人奔出去几步,冲着高高的城墙跪下,不住地磕头,巴望着能像第一日那样,城上的青天大老爷大发慈悲,再开一次城门放自己进去。然而,片刻间便悉数被羽箭钉在地上——不说在守军眼里,这些墙下的黑影并不是人,而是一个个闪亮的银锭、哪怕是宅心仁厚的周王爷,此时也断不会放过这些前一刻还在为虎作伥的帮凶。 墙下的人彻底吓呆了,后背紧紧贴着城墙靠着,不停地向左向右向上紧张地张望,各处都有砖石狠狠地砸下来,惨呼声响成一片。没被砸到的,哭喊着争相奔向任何可以提供些许保护的遮蔽物残骸,相互仇人般撕扯击打,都想把自己尽可能多的身体蜷进去…… 张虎可没心情看这些。为了保证最大的爆炸效果,这一波运火药的攻势还没开始,他便将前面掩护的弓兵都撤了下来,等下跟轮换下来休息的一股脑全派上去,给狗官们来个万箭齐发!这几十上百处火药炸起来……哈哈,张大王想着想着不由得纵声大笑。见盾兵们已都撤了回来,张虎冲牛有田点点头,牛副帅大手一挥:“上!” 弓兵们早已排好队候着,盾兵们回来以后也在辅兵营军官的大声喝令下乱糟糟地排好队列,从弓兵队面前开过去。每个弓手跟上一名盾兵,步弓斜挎着,手里都握了支没点燃的火把。 与张虎预料的差不多,弓兵们开到距城墙两百四五十步外时,墙上的火炮陆续开火了。不过,这种距离谈不上什么准头,火炮也就那么几门,一枚又一枚的大铁球呼啸着掠过,有的离队伍十几丈远,最近的也在丈外,击起的泥土溅了几人一身,也就是嚇人一跳罢了,没造成任何损失。 在弓兵队官的命令下,纵队向两翼展开变成横队,躲在盾后左右张顾了一阵,先后听到两声哨音,知道所有弓兵都已就位,于是队官吹响了挂在胸前的牛角号。随着号声,弓兵们与盾兵两人一组,猫着腰向前缓步推进,阵线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城墙逼近。 墙上的众官都急红了眼。这个距离,弓弩鞭长莫及,只能靠墙上那几门火炮了。然而,准确性固然完全不能指望,每放过一响,合力拖回炮位、清膛、装药、压实、装弹……至少要一两盏茶的时间;已经打过几发的更麻烦,需要等炮身冷却,否则,万一炸了膛,那可比被贼人登墙危害还要大得多。袁平、武义、高谦、张德昌等军官都各自守定了一门炮,心急火燎地喝骂着指挥炮手发炮,纪澍和张坚等文官也在组织弓兵做干扰性射击。 随着距离的拉近,终于有弹丸命中了目标,中了炮的贼兵当然绝无生理,但近千贼人疏落的阵线,这几门炮绝对无法阻止。 弓兵线后面的贼人又调兵了!一队又一队列成方阵的贼兵开上来,跟在弓兵后三五十步远近。在阳光映射下,贼阵里不时闪出点点亮光——这些都是披甲,贼人的主力!城墙垮塌后,贼人要一鼓破城! 又是一声号角,贼人弓兵的阵线在百步外停了下来。盾后一阵火镰爆出的火星闪过,火把燃起,随即探出一只只手臂,将火把插在侧前方的地上。与此同时,后面列阵的贼人披甲纷纷取下背上的圆盾遮护住前胸,一手握刀,半躬下腰身——这是标准的冲锋的姿态。 “倒水,倒水啊!”喊话的是巡按御史施开第。丁壮们如梦方醒地扔下手里的石块奔向水桶,不过,众人心里都知道,肯定来不及了。 “啊!”一声惨叫传来。循声望去,指挥使杨忠国、总兵官姜士德两人像两尊天神守在马道前,背后是二位将军的亲卫,两堵墙一样把通路堵得严严实实。杨忠国的刀还在向下滴血,脚前是一个无甲辅兵的尸身,显是吓破了胆想逃,被杨大帅砍了。见众人望来,姜士德大吼道:“临阵脱逃者斩!” 张坚扭脸望向纪澍,脸上一派决然的神色:“纪大人,您避一避吧,待会儿您要组织反击。” 纪澍摇了摇头:“城里有吕大人、陶大人他们。本官守土有责,今日便死在这墙上!张兄下去吧,十年寒窗,大好前程已然在望,没必要一起死。” 张坚惨然一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罢了。大人不用多言,学生陪大人一道走。” 纪澍胸中涌起一阵热流,刚答了一声“好”,剩下的话还没出口,便见到敌阵那里一排带火的飞蝗腾空而起,向墙下扑来!于是索性把话咽回肚里,牵住张坚的左手,双眼一闭。两位读书人肩并肩立在墙上,挺起胸膛,等待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张虎把六个战兵营顶在前面,连同亲卫营在内,手里还扣了四个营和大部分辅兵,与牛有田在阵后并辔而立,就等着一举破城然后大杀四方呢。张大王早就放了话下去:等到城破,大抢三天,谁抢到便是谁的!见到火箭腾空,二人满脸喜色地对视了一眼,双双扬起手,只待城墙轰然倒塌,前面的兄弟们冲上去,便会率领所有部众直杀过去。 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近千支火箭齐齐扎向剜洞里的火药袋,七八个蜷缩在各种障碍残骸下的幸存百姓双手抱头,发出尖利的哭喊,等待着死亡。 呲……呲……呲…… 随着一阵爆裂和轻响,墙下的剜洞里蹿出一股又一股火光,沿着墙根向外猛烈地喷射着红黄色的烈焰,远远望去,近百处剧烈喷吐的火舌宛如墙根下摆了一长溜巨大的烟花,尽管是白天,强光依然如此耀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好一棚大烟火也! 墙上的守军开始是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很多兵卒丁壮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向下探头张望,等他们把脑袋缩回来,激动地大声向旁人讲说,所有人都涌向墙边,手把着垛口向下望去,喊声、笑声、喧嚣声响彻云霄! 这本是个绝好的射击机会,然而,张虎的弓兵们都忘了射箭,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墙下的焰火,集体陷入迷茫:这是咋回事?莫不是这城有神佛保佑么!想到这里,胆子小的竟跪了下去,边口里喃喃念着:“菩萨莫怪、神仙莫怪,小人冒犯,罪该万死……”一边不住地磕头。 焰火足足喷了一盏茶还多的时间才渐渐地熄了,城上守军的心情也如张虎的弓兵们一样久久不能平复。这一瞬间,无论是弓驽兵还是炮手,也都忘记了向城外目瞪口呆中的靶子们射击,狂喜过后,各人都在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神迹。终于,有人喊了出来:“这是佛祖显灵啊!” 这下热闹了——大明的人,信啥的都有!绝大部分守军全跪下了,每个人嘴里都念念有词:有感谢佛祖的、有感谢重阳真人的、有谢城隍的、有念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即便是“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官们,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定下了明日里各庙都拜一圈的主意。 张牛二人也懵了,高举的手过了好久才无力地放下。再次讪讪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收兵吧。” 回到营地,牛有田不敢再日天日地了,生怕真的惹恼了哪路神仙,于是苦着脸骂亲兵。张虎更是一言不发,不停地琢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自己杀人太多”的念头一闪而逝:肯定不会——若是如此,早该有报应了,何必等到今日!再说了,那些狗官杀人少么?就算没有亲手杀,克扣粮饷、贪污纳贿,诬良为盗……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怕不是十倍百倍! “报大帅!”进帐亲卫的一声通报打断了思绪,“辅兵营的陶匠把炸罐做好了,大帅要不要看看?” “拿来俺看看。”张虎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炸罐,心不在焉地打量着。 “咦……”看着看着,张虎发出了一声疑问。 “咋了?”牛有田问道。 “做了几个?”张虎没理会牛有田,向亲兵问道。 “回大帅,做了十几个。匠户说封口的泥巴要干透,又不能用明火烤干,这些是放灶旁人盯着慢慢烘干的。若是大量做便不行,要晒上几日哩。” 张虎冲牛有田一招手:“随我来。”来到帐外找了个空旷之处,把炸罐放在地上,周围竖了几块木板,叫人取来块火炭点了引信。“轰”的一响,实验成功了,碎石把木板打得啪啪作响。 牛有田没甚兴致,“嗯”了一声正要回去,被张虎叫住了。 “你把封口的泥巴给俺剜掉些。”张虎转头对亲兵吩咐道。 亲兵掏出匕首,小心地把炸罐封口的泥巴抠掉了不少,直到能看到里面的火药和石子。“再点。”张虎道。 呲…… 这次炸罐没炸开,罐口喷出一股焰火——跟墙根的焰火一样!只是小了许多。 “哈哈哈哈!”张虎放声大笑,“要封住才会炸哩*!怪不得!明天咱老子继续炸他娘的!” 牛有田也乐了:“虎哥厉害!”他对张虎是由衷地佩服。 “一会儿你带人去圃田泽那里看看水退了多少。你们不是说洛阳的狗官军们拖了不少大炮过来么?都给咱老子捞上来!开封有炮,咱老子也得有,回头洗吧干净,咱也轰他娘的!”张虎对亲卫队长张九成说道。 *尽管很早就有了爆竹,但当时的绝大多数人确实不知道封闭爆炸的原理。在真实的历史上,李自成打洛阳时便是如此,在墙洞里堆了火药,然后放了好一阵焰火。 【剧透一点,下一章也挺有意思的。^_^】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七章 爆炸 一百七十七章爆炸 郭银桥的脸颊肿得像猪头一样,再加上新剃了光头,一上墙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纷纷指指点点掩口而笑。莫看两眼只剩下了一条缝,老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恨在心头。 郭银桥是个炮长,变成这副尊容是被游击将军张德昌大嘴巴子抽的,头发也是被张德昌下令剃的。 昨日贼人攻城,像其他炮组一样,老郭这门炮也一直没闲着;但不同的是,别的组或多或少都取得了些战果,老郭这门炮自始至终一个贼也没打着。都知道张游击暴脾气,见他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过来,老郭就哆嗦开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老郭,在大明军队的所有装备里,火炮可是宝贝疙瘩,旁的不说,你就看铸炮用的这些铜吧,若是熔了铸成铜钱,一门炮怕不是就得有上万枚!所以平日里哪个将领也舍不得实打实地让炮组练习实弹射击。其他炮组以前或多或少都还打过几炮,老郭充军被分到炮队还没满一年,原先的炮长染病死了,队官也是新来的,看老郭岁数大,随手一指,他便成了炮长了——这次遇贼,是老郭平生第一次开炮! 张游击来到近旁,叉着手瞪着两只牛蛋大的眼珠子恶狠狠盯着,老郭哆嗦得更厉害了。无论如何也得打中一回啊,远的不好打,那就把贼放近些呗。别说,贼还真配合,正前方几个贼抬着架梯子在往墙下跑,老郭指挥着炮组把炮口压低、压低、再压低……然后,铁球弹丸就从炮口里骨碌出来,啪嗒一声掉地上了!就在这时,点火兵的火把也按到火门上,“轰”的一声,就在张游击的眼皮子底下,放了一个巨响的空炮! 张德昌的注意力全被掉地上的铁球吸引了,还以为他们会捡起来塞回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帮杀才竟会点火啊!尽管一身铁甲四十来斤,耳边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还是把张将军惊得一蹦,跳起来足足三尺多高…… 再然后,郭银桥的脸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还不算完,张游击抽完了还不解恨,念叨了几句“割发代首”,叫人把老郭的脑袋剃成了秃葫芦——看来张游击也没少听《三国》,还是个曹操粉儿。 老郭自己变成这副德行,肯定得把怒火和怨气撒出来吧?于是手下们也都被他挨个抽了一遍,也都剃了光头,若不是穿了军装,就像一群和尚在助战呢。这组人上了墙便遭到所有人的嘲笑,一个个埋着头匆匆向炮位走。经过纪大人身边时听到大人说了句“知耻而后勇”,尽管不明白大人说的啥意思,但偷觑大人那眼神儿分明是鼓励,于是老郭暗自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打中几个贼——哪怕不是为了莫辜负纪大人,至少也得免了张游击的毒打吧? 城外。 三百多满脸绝望的百姓每人扛了个火药包。他们都看到了昨日填火药那帮人的下场,有些人当场跪下不住地叩头央求饶过自己——现在这几人已全部变成了队列旁的伏尸。张虎一贯的战法就是裹胁百姓充当炮灰,听到牛有田说第一日便有先后两起儿该死的猪狗跑进城更是气愤,怎么会有什么怜悯?他更加认定了一条真理:只有发自骨头缝儿里的恐惧才能叫这群猪狗听话!所以每次冲锋除了让战兵和靠得住的辅兵混在人群里督战,战前更要在众人面前杀掉几个倒霉鬼震慑他们。 每个扛火药的百姓身边都有另外五六个负着土石包的家伙,等火药塞进剜洞,他们要负责堵住洞口。每一组人都配了三四名举着大盾的辅兵负责掩护,张虎还特意调了整整一个战兵营过来,打散了编进各组充当督战队。 张虎和牛有田对今天的攻击很有信心,经过昨天的实验,两位大王坚信,今天早上的第一波攻势便可以炸塌西墙,然后主力便要从缺口入城,用大半个白天解决所有的守军!夜战时优势在守军一方: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都有夜盲症,守军更熟悉地形,打起来要占很大的便宜,所以,要充分发挥巨大的兵力优势,在白天结束战斗。从围城那天起,城西就是主攻方向,城南也有一些牵制性攻势,城东则一直太平得很。张虎希望守军能从那里逃跑——毕竟张大王的目的是抢劫富饶的开封府,除了一条烂命啥都没有的叫花子兵们跑便跑吧,正中下怀,本大王才不愿意把那帮家伙逼的狗急跳墙地拼命呢。 为了一举破城,张虎做了充分的部署。他不仅派出了所有弓箭手,更是一口气砸上了八个战兵营——自己的亲兵营派出去一半去圃田泽找大炮,现在城西这里,身边只留下半个营和牛有田的一个亲兵营做护卫了。 隐隐传来今天的第一通鼓声,城头上守军的视野里一长溜小黑点逐渐变大,足足有两三万贼人在向西墙逼了过来。没多久,贼人们走近了。绝大部分还是老弱百姓,有些抬着长梯门板,有些拖着棍棒,有些则干脆空着手边抹眼泪边向城墙跑。大家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分散守军火力的炮灰。这种“技巧”在开始的几天很有些效果:因为这些“贼”容易打,王爷的赏格定在那里,无论打到哪个都有银子赚!武库里的物资消耗了一小半,大人们都发现了这个弊病,于是叫基层军官们监督评判、将领的亲兵们再监督这些小军官,只有打到那些最有威胁的贼人才作数…… 因此,守军没怎么理会众多的百姓,除了抬着长梯的可能会被弓箭手关照一下,大部分火力都集中在那些盾兵周围,他们掩护的肯定是最具威胁的目标。不过,那么大一块盾牌遮着,很不容易取得战果——有些贼人甚至举着门板挡箭! 射向城头的羽箭比以往密集得多,纪澍从垛孔里向外看去,足足有一千多贼人的弓箭手在壕边排成两行,躲在盾后时不时便冒出头来射上一箭。张贼这是要孤注一掷么?纪澍越看越觉得不寻常,今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背着昨天那种袋子?不用问,装的肯定还是火药。昨天贼们死了那许多人,白白放了一场焰火,今天还玩这一手,莫非周围其他人负的草袋子里有什么奥妙?不行,得看看! 纪澍弓着腰后退了几步,直起身左右张顾了下,北边不远就是一个炮组。正想迈步过去,“轰”的一响,他们开了一炮,从炮长的表情看便知道没伤到贼人。于是纪大人扭头找其他炮组——下一发还要好久,纪大人可等不及。南边略远些还有一门炮,那个炮组清一色剃了光头,想是没头发隔着护衬还是太磨头皮,都没戴碗盔,阳光照射下一个个秃头铮亮铮亮的。纪大人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间还勉励了他们一句呢。见点火兵举着火把正要往下按,纪澍高喊起来:“等一下!等下再放炮!”说着话脚下已奔了过去。 方才的第一炮郭银桥又没打到贼,连气带怕地嘴里不知在日着哪个,正要放第二响,便听到纪大人的喊声,战战兢兢地叫手下住了手等大人奔过来。纪澍飞快地向城外探头观察了下,两百来步外一组背袋子的贼人正在向这边蹭。于是指着他们命令道:“换小弹,打那帮贼!” 郭银桥小声嘀咕道:“大人,小弹只能打百十步咧。” 纪澍眼睛盯着那伙慢慢走进的贼人口里道:“无妨,本官教你打谁便打谁!” “中。”郭银桥示意把手下炮口倾斜,啪嗒一声,铁球掉了出来。装填手把一个塞了碎石铅弹的布袋塞入炮口,压实。 “再装上这个,”纪澍指了指地上的铁球,又指了下旁边一个空火药袋,“用那个袋子裹一下。” 裹了布袋的铁球摩擦力大了许多,郭银桥用木槌夯了几下才把铁弹砸进炮筒,嗯,不用再担心铁球掉落了——这好主意昨天咋没想起来呢?老郭边感慨边把脸贴近炮筒小心翼翼地大略瞄着,“莫急,放近些打,打准些!”纪大人从对面也把脸贴近炮筒,几乎头顶头地命令道。 炮口已向下倾斜了不小的角度,老郭跑到炮后,把肿成一条细缝的眼睛露出一点点,伸出右手遮在眉毛上,沿着笔直的炮口向下望去。视线落在壕边外侧,老郭在等待着。双颊同样肿胀的点火兵手里拿着火把紧张地舔着嘴唇,等待着老郭的命令。 视线里出现了几只脚和大盾的下缘,郭银桥抬开右手,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没错,就是这一伙贼人!郭银桥大吼一声:“点火!”同时用全身的力气向斜刺里蹿去…… “轰!”的一响,炮身堪堪贴着郭炮长的身边向后猛地一坐,还没从地上爬起身,老郭便听到兄弟们一片欢呼:“中啦!中啦!” 纪澍在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大铁弹把一面大盾击得粉碎,举盾的家伙和紧跟在后面的人已飞出几丈外,尸体扭曲得不成样子。最惨的还不是他俩,而是被百十颗碎石和小铅弹击中的那些家伙们:有的还是囫囵着身体,有些则已经变成散落的大小尸块了。不过纪澍的注意力没在这里,他在仔细寻找着,想看看那些袋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那一片区域在燃烧,是火药散开被引燃了,但也没什么其他稀奇的东西啊?看了好久,纪澍才明白,其他袋子里装的就是寻常的土块和碎石子。 纪澍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今天贼们是要先塞火药,然后堵了洞口炸! 今天背火药的百姓们伤亡不是很大。昨天的那场焰火叫守军放松了警惕,尽管大多数人都猜出来他们背的还是火药,但大兵们,包括将领们都没像纪大人想那么多。除此以外,另两个原因谁也没办法:大炮打不准、弓兵射不中。 在纪澍大呼所有人集中火力打背袋子贼的同时,那群人已陆续越过壕边的掩护弓兵,开始向墙下冲刺。城上雨点般的砖石砸下来,有的砸中了,更多的没砸中——贼人弓兵们的火力此时也骤然密集起来,墙上不少投石丁壮中了箭,探身投掷已异常危险,所以大多数人都是隔了墙垛盲目地往下丢。 接近到墙根死角时,各组督战的战兵们一手举着小圆盾护头一边急步上前,一个又一个火药袋子被塞进剜洞里的同时都被钢刀捅出个窟窿,火药随即洒落出来,在地上拉出一条引火线。一个又一个土石包被抛在洞口,眼看着三四十个剜洞迅速地被封好…… 墙上的纪澍急得跳脚,悔得肠子都青了:昨日贼人白费力气,然后自己便大意了,以为今日断不会故技重施——否则,早些准备一排水桶浇下去,不就啥事都没有了么? “投火把!”这是张坚的声音。纪澍恍然大悟:对啊,在贼人堵住爆破口以前只要引燃火药,不是一样么?“投火把!”纪澍也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只是……此刻想起来,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 墙上投下的火把只有一支引燃了一个火药袋,在惨嚎声中几个火人从死角滚进墙上守军的视线里在地上翻滚,这当口大部分剜洞里都已被贼人装进火药,洞口被土石包堵得严严实实。 贼人督战的战兵们再不理会百姓,举着小盾跑回壕外侧的弓兵线,贼人的盾兵们也跑回来,沿着外壕竖起大盾,几千贼人的战兵和辅兵躲在两排盾墙后面,更远处,足足有八个营的贼人方队已开了上来,摆出攻击架势! 墙上的所有守军发了疯般孤注一掷地向贼人们射击、投石,然而贼人的弓兵并没有趁机向他们射击,一片火镰的光亮闪过,贼人阵线里向墙下射出了第一支火箭…… 贼人的第一支火箭射偏了。不过,转眼间,一片火蝗急扑而至,终于引燃了地上的火药……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炸起,开封西城顿时一片火海,惨呼声骤然响起……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八章 妖术 一百七十八章妖术 大地在颤抖。 要撕裂天地般的巨响声中,仿佛来自地狱的耀目红色光芒骤然绽放开来。黑烟腾空而起,浓烟里烈焰升腾,火舌在吞吐舔舐,碎石疾飞,紧跟着是强大的冲击波袭来,飓风般掠过,几十丈内的一切都被卷入其中,人体像纸片一样在空中飞舞,再狠狠向下砸落,摔进贴着地面翻滚席卷、扑面而至的一团团巨大的烟尘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道。 纪澍爬起身,两耳嗡嗡作响。周围的人也都陆续爬起来,惊惧地环视着周遭。有人向西面贼人的方向探头张望,然后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嘴里“啊,啊”地叫了起来。 烟尘渐渐散去,露出满地狼藉。人体横七竖八地倒卧着,良久,有人陆续挣扎着起身,懵懵懂懂地转着圈,拼命回想着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抬头望见巍峨挺立的开封城墙,方才如梦方醒,哭喊着向西边踉踉跄跄奔逃而去。这些幸运儿大多是第二排的人,两层大盾替他们挡住了碎石和冲击波,很多人只是被掀翻,或受了些轻伤。而第一排的家伙们则远没有如此幸运,绝大多数都已殒命当场,场面惨不忍睹。不少坚实的大盾已变成索命的木条木块插在主人的身上,不少残躯被迸飞的碎石打成肉块,那些尸身还算完整的也大都赤裸着身体:在空中翻腾时,冲击波轻而易举地扯去了他们的衣裤,躯体四肢被炙热的火流烤得黑红焦糊一片。 张虎、牛有田和几十名马卫策马立在摆好了冲锋姿态的战兵们后面。尽管城墙远在百余丈外,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还是把前面的战兵们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远,阵列已完全乱了套。马匹也受了惊,一阵长嘶后纷纷人立而起,好几人被掀下马重重地摔在地上。张虎几人出身马军,早已形成肌肉记忆,骑术自远非寻常人可比,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喝着“吁、吁”,手臂提紧缰绳,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勒住坐骑,惊恐地向东面的开封城望去。 烟尘中城墙依然巍然挺立,没有一丝损坏的样子!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这么大的一场爆炸,怎么可能还炸不垮被掏了那么多窟窿的一面破墙? 张虎双腿一夹马腹,迎着哭天抢地奔逃而回的溃兵们驰向城墙。一定要看个究竟,邪了门儿了,咱老子的还就不信了!“大帅小心!”牛有田和几名亲卫连忙挥鞭跟了上去。 郭银桥的炮组也被掀翻在地。虎蹲炮歪在几步开外,清膛手在撕心裂肺地叫,老郭凑过去看了看:没啥,就是左小臂被砸骨折了而已。用手捏了捏,这家伙叫得更加刺耳了。还好,好像只是断成两截,断骨也没刺破皮,回头叫郎中下个夹板捆上,只要过两天别烧起来人就不会有啥事,搞不好这条胳膊也能保住呢。贼人怎样了?老郭扶着清膛手和几个爬起来的兄弟向墙外望去,正好迎上立在壕边向城上望来的张虎的目光。 张虎驰到外壕边打量着城墙,眼前的几个剜洞被火药熏得黑黝黝地,该是比原来刨出的大了不少,洞口被燎得黝黑的砖石狼牙狗啃地向外呲着,乍看之下像一张张怪兽张开的大嘴和牙齿,盯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所以然,反而觉得眼前那些黑洞显得愈发幽深,深不见底的那种黑,竟似要摄人的心魂。张虎晃晃头向城上望去,恰好看到郭银桥炮组向下望来的那好几个秃脑壳! 明白了! 这城里有高人! 张虎倒吸一口凉气:这些秃家伙分明是周王府里供养的番僧!怪不得…… 郭银桥几个不仅光头,一个个脸都肿胀得不成样子——老郭是被张游击抽的,其他人是被老郭抽的——在这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上,张虎当然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再加上惊魂未定,把这些人形猪首秃脑壳的怪物当成会邪术的妖人,没什么可奇怪的。 见到甲胄分明的敌将离自己这么近,郭银桥也是一惊,不由得身子一缩,靠在他身上清膛手的断臂又是一阵剧痛,再次尖叫起来。但在张虎眼里,一群活鬼样的家伙挤在一处,其中两个头并着头,望向自己时突然其中一个看不到眼睛的家伙身子猛地一矬,另一个嘴巴一咧便发出瘆人的尖叫……这他娘的是要给咱老子施妖法啊! 再无犹豫张虎拨马便跑,嘴里喊着:“快跑快跑,有妖人作法!”带着牛有田等人一溜烟驰回大营。 墙上的官兵们也都被爆炸引起的巨震掀翻,爬起来以后一个个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城外贼人伏尸过千,己方毫发未损……而引发这一切的却是贼人要炸城! 与厚达几丈被夯得固若砖石而且连成一体的夯土层相比,遮蔽覆盖洞口的那些草袋子又能算得了什么?爆炸时这层遮蔽物在以毫秒为单位的时间里被掀开,巨大的能量便从缺口喷薄而出——究其原理其实跟虎蹲炮如出一辙,只不过是放大了若干倍而已。不过,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不明白爆炸的原理,帝国最有学问者之一,宋应星在其著名的《天工开物》里是这样解释的:“凡火药,硫为纯阳,硝为纯阴,两精逼合,成声成变,此乾坤幻出神物也!”嗯,也难怪,直到今天还有人坚信阴阳五行是可以解释一切奥秘的宇宙真理,何况大明?既然不知道爆炸时巨大能量会从最薄弱的地方喷薄而出,那肯定确定以及一定,只能是神佛保佑了! 墙上的所有人都跪下了,包括那些上次口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官们——活生生的“神迹”一次又一次显示在自己眼前,还不感谢老天的眷顾,你是找天雷劈么? 逃跑中的张虎几人仓皇回顾,见城头上所有官兵都跪着向天祝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若不是高人请来神仙做法,他们拜啥呢? 铁证如山! 因为怕再挨张德昌的嘴巴子,郭银桥指挥炮组七手八脚地把火炮复位,却没注意到炮身腹部那道细细的裂纹。不过老郭多虑了,此时的张将军正趴在墙上磕头,嘴里在不住地念叨着感谢岳武穆显灵保佑呢。对,张将军是拜岳王的。 回营里长吁短叹地挨到下午,张九成拖了六门炮回来了。据他说,水已退了不少,不过不少地方泥浆还有及膝高,大部队绝对无法通过——当然,洛府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大部队了,粗略地看了看,张九成估计被淹毙的官军没有一万也得有七八千,实际数据肯定比这还要多不少,至少那个方向不需要担心了。 几人正说着话,守营兵来报,方戈回来了,前锋营已开到五里外。闻言张、牛二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折损太大,士气自也低落得很,这股生力军回来的恰是时候。没等多久,方戈便进了帅帐。据他讲这次扫荡收获颇丰,几个县的狗官们虽都跑了,但陈留、通许、杞县的丁口财物都被掳获一空。听了张虎和牛有田讲到开封城竟请了神仙助战,方戈心里一动,张了张嘴,却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火炮金贵,炮手当然也就属于稀缺人才。张虎这帮人里放过炮的一个也没有,方戈本来有两门小炮的,流亡千里,早就丢了,炮手也死的七七八八,问了半天才找出来两位曾经在利州卫炮队里打过杂的家伙。不过这可难不倒张虎,这帮家伙本就无法无天,常言道无知者无畏,胆大包天加上草菅人命,牛副帅抬手指了几下,六门炮便都有了自己的“炮组”。当晚众人把炮膛里的淤泥洗刷干净,辅兵们又捡来几十颗开封城头打到野地里的炮弹,第二天再次涌向开封西墙。 前几日白白消耗了那么多人命,张虎决定今天改变一下战法:改用炮轰,看看能否把城墙轰塌。心里顾忌昨日见过的那些“番僧”不敢离得太近,于是只叫把炮推上前,几人还是躲在阵后远远地观察。 知道有“神佛助战”,守军们信心大增,看到贼人竟然推了几门炮过来不仅不怕,也都不急着射击,反倒一个个伸头瞪眼地张望着,等着看今天神仙们会怎么收拾这帮不知死的贼人。 六门炮一字排开,“炮手”们开始装填火药。张大帅传令叫先开一炮试试,于是“呲”的一声怪响,宣告了今天攻城战的开始。炮口的缝隙里蹿出一股火光,炮弹悠悠地出了膛,只飞了五六丈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把墙上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守军们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此时,一个在利州炮组有过“丰富从业经验”的“高科技人才”这才想起来:装填好火药,要往炮膛里面塞些泥巴封住,再用木马子捣实了,然后才能装弹! 为了挽回面子,两个“人才”嘀咕了几句便开始重新装药。墙上的郭银桥炮组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郭摸着秃头喃喃道:“驴日的这是要弄啥哩?装恁多药,炸死你个龟孙!”其他组员也都向这里指指点点。 张虎远远瞧见几个番僧向大炮隔空比划,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出声示警,火把已按向火门…… “轰!” 一声巨响,被番僧们指着“下了咒子”的那门火炮果如老郭所料炸了膛,炮身崩裂开来,整个炮组都被炸上半空。 “啪、啪”几声尸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宣告了今日攻势的结束。 “额地个乖乖!” 张虎与二位副帅相互看了看,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要不……退兵吧?”牛有田试探着问道。 “没办法,看来只好退兵了。”张虎口里应道。 “先莫急噻。某在四川倒是听说过个办法可以试一哈。”方戈盯着墙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几个刚刚“做过法”的番僧,眼里闪过一道狰狞的凶光。 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即将上演。 【周日周一停更两天哈。】 章节目录 一百七十九章 惨剧 一百七十九章惨剧 在城上守军肆意鼓噪、谩骂声中,一众贼兵垂头丧气地退了回去。回营的路上,方戈对亲兵吩咐道:“把咱们抓到的婆娘弄几个到大炮那里去。” 张虎几人带了剩下的五门炮来到一空旷处。没多久,几名衣不蔽体的妇女踉踉跄跄地被带了过来。面对张虎、牛有田投来探寻的目光,方戈得意地道:“某在川军营里听过嗦,播州之乱时,那杨应龙用过一招,克得狗官军的大炮统统变成哑子。咱的炮被下了咒,某觉得这招能让大炮变哑,说不好也能叫咒子失灵噻。”说着用手一指萎顿在马前的几名饱受蹂躏的妇人,“把她们给老子扒光!每人给个簸箕,叉了腿儿对着大炮给老子扇风,破一破番僧的咒子*!” 在女人的惊呼声和贼兵们邪淫的狂笑声中,方戈的亲兵们三下五除二地撕扯掉几名妇人遮体的破布,把几面农家的笸箩、簸箕塞进她们手里。一名崩溃的妇人将笸箩一把掼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诅咒着这帮全然失了人性的贼人。仅一两个呼吸间,妇人便被乱刀砍倒在血泊里——愚昧、残忍,再加上对女人身体结构的好奇,像几乎所有女尸一样,这具尸体随即被开膛破肚……其他几人完全吓傻了,按照方戈的吩咐,在一众贼兵嘻嘻哈哈前仰后合中,来到炮前把笸箩簸箕放在胯下对着火炮扇了起来。 看她们扇了三五十下,方戈喝到:“够了。放几炮试一哈!” 笑容僵在炮组那帮家伙的脸上。 然而,尽管不知道几位妇人是否已破了番僧们的法术,他们都非常清楚抗命的下场。另一个“人才”已经上了西天,曾经摸过炮的只有硕果仅存的一位了,这厮一边跟其他家伙们磨磨蹭蹭,一边在脑子里拼了命地回忆着不知多久以前见过的炮手操炮的所有过程。 “你们他娘的磨磨唧唧的要给老子唱哪出儿?手脚爽利些!”牛有田的骂声刚入耳,这家伙美得几乎要跳起来——“每炮备药三十出儿,每出儿八两*。”牛有田的一声“出儿”,竟被他急中生智想起来这句口诀!没错,装半斤药!天爷欸,早上那家伙塞了足足几斤,不炸你个驴球炸谁哩! 装药、封泥、捣实、装弹、再捣实、打开火门儿倒引药、引燃火把…… 炮组忙碌时,方戈轻轻扯了下张虎和牛有田的衣袖,二人会意,几人悄悄向后退远了些。 轰! 铁弹呼啸而出。在众人的目送下远远飞去,许久,里许外爆出一股烟尘。 “破啦,妖僧的咒子破啦!”贼众爆发出一阵欢呼。 轰、轰、轰。 其他几门炮陆续开火,全部试射成功。 大喜过望的张虎叫道:“杀回去!咱老子要活劈了那几个妖僧!” “大帅且慢噻。”方戈出言阻止道,“咱们只是破了番僧的妖法。某还知道一个办法,等下回去准备下,明日里给他们也摆上一道!”方戈狞笑着,笑容是那么阴毒。望着方戈狰狞的面孔,张虎心头一紧,后背仿佛有只小虫,从腰际自下而上“嗖”的一声飞快地蹿上后脑,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干笑了两声:“好,好!听方兄弟的。” 次日一大早,远远见到贼人们又开过来,一门心思认定己方有神佛加持护体的守军们轻轻松松说笑着从墙上直起身,等待着迎接今天的胜利。贼人们走近了,张坚揉了揉眼睛,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转脸看看旁人,都是一样惊愕的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拿着锹铲的贼辅兵。只见他们走到一箭远近停下来,一字排开便开始挖掘。这种距离堪堪是弓箭的射击极限,不会有什么准头,这些贼辅兵当然更不值得浪费宝贵的炮弹和床子弩,因此守军没有开火,都在瞪大眼睛看贼们今天要搞什么玄虚。两三柱香的功夫,贼人们挖了半人来深的小坑后便在队官的吆喝下停了手,一个个拄着锹铲立在坑洞边。 第二批上来的竟是一队百多名贼人的刀盾战兵,每人都牵了名已被摧残得几不成人形的妇人!妇人们都赤裸着,几日以来,远比坠入地狱更悲惨的遭遇已让她们变成行尸走肉——她们挣扎过、她们乞求过、她们甚至曾想尽办法一心求死……然而,她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几日来,自从落入贼手,她们便日复一日地遭受着贼兵们永无休止的蹂躏,直到她们的样子变得比阎罗殿里的恶鬼还要恐怖,再引不起那些魔鬼的兴致。此刻,她们再也没有羞耻、再也没有反抗、再也没有对这个世界的一丝丝留恋——她们麻木、顺从地走着,走向生命的尽头、也是苦难的尽头。 鬼啸般凄厉的哨音响起,贼人的战兵们将屠刀搠入她们的胸膛,随即和辅兵们一道将尸体倒掼入坑中,私处正对着开封西墙*。 墙上的守军们看得睚眦欲裂——诚然,他们并不都是什么正人君子,其中不少本就是充军的流犯。大明的将领们有种种迷信,临战杀鸡占卜的、用黑狗血涂抹武器的、甚至扎小人儿的,各种伎俩也是五花八门,包括戚继光都不能免俗,比如说,戚军神一口咬定,火枪队属火,旗子要红色的、狼筅队属木,所以一定要扛青旗,若是用错了,你就等着打败仗吧!然而,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军,这等惨绝人寰的邪恶手段所有人都是前所未闻。有的人开始呕吐,纪澍、张坚等官员们不少落了泪,纷纷背转了身子不忍再看,姜士德两眼冒火大步流星地来到炮队队官陆平跟前用手指着:“给老子轰那些狗日的畜生!” “大帅……”路平欲言又止。一方面把宝贵的炮弹浪费在几名普通贼兵身上他确实有些舍不得:撞车、楯车、哪怕是云梯,目标大容易打不说,只要中了,附带杀伤便会取得不小的战果、另一方面,由于制造工艺水平参差不一,尽管明军新炮列装前往往采用“倍药倍弹”的极限测试方式*,但通过了验收绝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出事,火炮炸膛时有发生,因此炮队里迷信的事情最多,忌讳也多——队里养了好几条黑狗,就是为了破解敌人的厌胜之术。见贼人使出这种毒计,刚刚杀了两只,用狗血淋了炮身还不知是否克得住,此刻开炮路千总心里确实有些怕。 “混蛋!给老子打!”姜大帅愤怒得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爆起,手已搭上了刀柄。 “大帅息怒。卑职马上开炮。”路平结结巴巴地应着,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果然不出路平所料,六门炮,只有两炮打响了,而且都没打中贼人,炮弹高高掠过贼人的头顶砸到空地上,溅起大蓬的泥土——心里忐忑不已的路千总当然不知道,方才泼洒的狗血有不少流进火门汪在缝隙里,浸湿了倒进去的发火药,火把按上去只是火门口爆起一阵火星而已。 墙外的贼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方戈更是满脸得意之色。大喜过望的牛有田向张虎望去,没想到他虎哥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有那么一瞬间面孔竟阴沉得吓人,注意到自己看过来方才咧嘴笑了笑。牛有田有些糊涂了,不过,他的注意力马上被墙上守军们怪异的举动吸引了过去……他们竟在打大炮!这个“打炮”不是正常的放炮,是真打,用军棍打——像打犯了军规的小兵那样打! 那么多大炮同时失灵,只能是贼人的邪法生效了!这可不仅仅是路平自己的想法,而是墙上所有人的念头。总兵官姜士德也是一怔,但平素里叱咤风云的性子让姜大帅做出了一个把自己害死的荒唐决定:“火炮,神物也。遇敌邪法而不发,怯战也。姑念初犯,来人,那些没响的,给老子各打四十军棍!” 郭银桥的那门炮也没响。所有炮组里就这帮人最扎眼,姜士德走了过来瞪着看。军令如山,大帅说打那就打呗。姜大帅在眼前盯着,老郭想起自己挨的张游击那顿胖揍,心里本就窝火,于是打得更加卖力,等一五一十地数完数儿,炮腹上那道细小的裂纹已被震成了一条缝。“再给老子打一炮!”姜士德大吼着命令道。 发射药和弹丸都装好了不用动,火门那里一片焦糊的渣滓,老郭用根木棍在底部捅了几下,抠出来一些受了潮的引火药,又倒了不少进去,点火兵正要按下火把,姜士德又吼了一声:“等下,老子来点!”劈手夺过火把向下一按,“轰”的一声巨响,这门炮终于不负所托地炸了膛,把大部分炮组成员和总兵官姜大帅炸上了半天*。 *在真实的历史上杨应龙确实用过这招,这厮坚信只要如此,明军的大炮便打不响。辽东巡抚李化龙饱读圣贤书,当然深谙“用魔法打败魔法”之道,为了防止其奸计得逞——“我兵即以狗血泼之”,然后再开炮!您猜怎么着?杨贼的法术失灵,官军的大炮打响了,刚刚心怀恐惧的全军一片欢腾!好吧,你当然可以说杨贼那招儿一点屁用没有,泼不泼狗血大炮都会响……问题是从李大人到辅兵,没一个信你的!不泼狗血便是杨贼的敌对势力派来的,不泼狗血就是不爱大明。 *关于虎蹲炮。由于明朝的军制特点是将领自领一军,爱怎么带怎带,所以各军镇不仅建制、兵种构成、兵员数量不一,就连武器的种类和名称都是五花八门。以火炮为例,很多都是将领们自己铸的(直到后世满清的鸦片战争时期也一样,林则徐、琦善、关天培备战时都铸过大小不一的火炮),将领、师爷起名字也是天马行空。戚继光自己兵书《练兵实纪》里就记载了形制迥异的两种火炮:一种是改造的“碗口炮”,把炮膛延长至三尺以上、另一种是原来明军装备的“虎毒大炮”,给炮身加上爪丁作战时钉在地上克服后座,炮筒加上前后箍强化——老戚把他们都叫虎蹲炮。《实纪》里还有一种“赛贡铳”,看大小,装药量、射程等,跟上述火炮也没什么区别。存世的实物更是不少,外观、大小也不尽相同。为了行文和理解方便,这里的虎蹲炮是身管三尺左右、直筒状炮身、内口径2—3寸,重约五十明斤,介于碗口炮和中型佛郎机之间的一种便携式火炮。 *这部分写起来无比艰难。愚昧、残忍、愤怒……深深地感到这些词远不能描述这等该遭天谴的暴行和下笔时内心的感受。然而,真实的历史上,这样的惨剧却曾真的发生过——张献忠干的。让尽可能多一点的读者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愚昧残忍,也是应尽之义。张魔头有个外号叫“黄虎”,这也是张虎名字的由来。 *明军的火炮除了工部制造,各军镇自己铸炮也是常事。由于质量实在没把握,测试时会采取极限方式:先是半装药量试射、然后是正常发射,最后则是加倍装药、加倍装弹——这时,炮身上一个小小的沙眼便可能引发一场惨剧。 *这种魔幻场景可不是我凭空编的。《裨海纪游》有记载:“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熕不肯行,强舁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刘国轩要攻泉州,大炮很重,拖不动,他一门心思认定是怯战“不肯行”,火药受潮点不着火则是耍小性子,于是暴脾气上来用棍子抽,把身管抽裂了,然后炸了膛。 【拖了两天才写完这章,此刻心情十分压抑。唉。】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章 纯阳阵 一百八十章纯阳阵 轰、轰、轰! 火炮在轰鸣。 是张虎的五门炮。 远远望见墙上官军的大炮炸了膛,几名“番僧”和一员敌将被炸飞在半空,贼人们的士气空前高涨起来,欢呼声、鼓噪声响彻云霄。张虎更是精神大振:仗着妖法护持,狗官军们连着虐了咱老子这么多天,今天定要一雪前耻!墙上官军的炮不敢再放,那便看该老子的了!张虎一挥手,五门火炮被拖到距西墙六七十丈远近,陆续喷吐出弹丸。 守军们无可奈何。 将近半里地的距离,弓弩当然够不到。火炮么,先不说准头儿,这当口绝没有任何官员、将领胆敢再下令发炮——贼人摆出了所有邪法中最最阴毒的“阴门阵”,总兵官姜士德的尸体就躺在那里,胸口上插了一大块足足七八斤的炮筒碎片,头已被崩飞了大半个,哪个还敢动已被施了妖法的大炮的念头?床子弩倒是有几架,然而,六七十丈外的贼人炮组还不如豆子一般大,用宝贵的铁矛去撞大运,没人会这么做。 所以,只能挨打。 好吧,说挨打,有些夸张了。这个距离上,张虎的草台班子炮组更没有准头,很多炮弹都是砸在城墙上,崩掉一大块青灰色的城砖而已。折腾出来的动静很大,尘土飞扬地看起来也热闹,而实际上杀伤效果极为有限——连续放了十几炮,只有一发歪打正着地砸中一面墙垛,碎砖伤了附近的几人。 不过,大铁疙瘩一发接一发地夯在墙上,那动静可想而知,再加上眼前的惨象,守军们士气跌落到最低点,原来的豪气消失得烟消云散,一个个抱着头躲在垛下,脸上都是世界末日般的神情。 前后打了二三十炮,炮组已经有了些经验,最初有两三发高高地掠过城墙不知落在哪里,现在的每一炮差不多都能命中城墙了。然而张虎几人最初的那股兴奋劲也逐渐有些消退了——开始炮击时当然是乱轰,紧跟着张虎便命令炮组轰击城门,可惜在这种距离上城门还不如个烧饼大,虎蹲炮并没有什么观瞄系统,三四十丈外打到哪里少半靠经验多半凭运气,全然是浪费炮弹。手里就这么几个宝贝,张虎自是舍不得冒险让他们抵近射击,好在部众们每次见到城墙腾起烟尘都会欢呼一阵,权当激励士气吧,所以也就随他们对着墙乱轰了。中了炮的城砖崩落,露出里面厚实的夯土层。张虎在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若要把夯土层打塌,没个几万炮怕是想都不要想,这……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不行,得换个办法!抬眼望了望,张虎立刻有了主意:“所有大炮都给老子轰西城楼!” 城楼看起来比饼子还要大些,肯定比城门好打,若是能把城门楼轰塌,对守军的抵抗意志一样是毁灭性的打击! 都指挥使杨忠国悲愤交加地立在姜士德的尸体旁。作为太祖爷开国便定下的高级武职,理论上全豫省的各卫都归都指挥使司管,不止如此,朝廷有吉凶大事需要三司连衔上奏时,都指挥使的序衔还要列在布政使、按察使之前。后来承平日久,国朝以文御武,五军都督府逐渐成了摆设,绝大部分卫所的武备也已经荒废,由于地处中原腹心,战略意义非同寻常,朝廷便增设了总兵官。一个是世代勋贵*一个是后起新秀,平日里杨大帅和姜大帅暗地里少不得发生些龌龊,不过这些日并肩御敌,二位将军渐生惺惺相惜之感,双方配合的也非常默契,没想到刚刚建立起友谊竟此天人永隔,杨大帅自是悲愤莫名。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枚大铁弹携着风声从杨忠国的头顶掠过,随后是“轰”地一声巨响,城里传来一阵房屋垮塌声和惊呼声。 “啪”!又是一响,另一颗铁弹擦过西门楼的一角,不知落在哪里,几枚细小的碎石崩到杨大帅脚前。 杨忠国怒了:“宣武卫指挥使何在?” “末将在。”身旁一个红脸膛的汉子抱拳应道,这是宣武卫指挥使穆登科。 “被贼人压着打,老子受不得这般鸟气!检点你的家丁,随本将开城迎敌!”杨忠国大吼道。 “杨大帅,俺们也去!”几十名军兵齐刷刷跪在杨忠国的脚下。这是姜士德的亲卫们——失去了主人,他们的天便塌了,此时人人皆有死志。 “好儿郎!会骑马的都一道来!” “杨帅,使不得啊!”出言阻止的是开封知府陶德昌,“城外几万贼人,咱们阖城只有四千战兵,杨帅切不可因怒兴兵!” 杨忠国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但武人的血性此刻已要冲破了理智:“陶大人放心,本将不会恋战,砍了那些放炮的贼兵便会回来。” “杨帅断断不可。”河南巡按施开第急道,“贼人大队就在炮阵之后,杨帅出击,贼人必会涌前接应,一旦陷入混战,杨帅便算陷入险地了。” 杨忠国道:“施大人,本将只率甲骑出击,速去速回……” “当、当、当……” 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几人皆是一怔,下意识地向内墙望去,只见马道上陆续冒出一片光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正是纪澍和张坚——众人这才想起,好半天没见这二位了。他们这是要做啥哩? 不止官员,墙上所有兵卒、丁壮们都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僧人。有人失声叫出来:“了尘法师!这是大相国寺的了尘法师!” 纪、张二位登城后只是向众官点点头,随即双双向了尘和尚作礼:“有劳大师了。” 了尘竖起一掌淡淡地口诵佛号应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慈航普渡。渡人便是渡己,各位施主*不必多礼。”随即向弟子们一挥袈裟大袖,“佛祖舍身饲虎,终成大道。佛法在心,区区皮囊,有何惜哉?卫道降魔,我等义之所在,当知菩提非树,我亦无我。大家一起来吧。”言毕,众僧皆应了句佛号,沿着城墙在垛间一字排开,随即都踏上了垛口! 了尘对身边惊得合不拢嘴的李金柱道:“麻烦小施主扶老僧一下,谢谢你。”随即一按李金柱的肩膀也登了上去。 “轰!”又是一炮袭来,打在西门楼上,咔嚓嚓一阵响,一大片碎瓦迸溅下来。不过这次没人去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群和尚身上。只见这群僧人踏上墙头垛间,站定了便纷纷动手去解自己的僧袍,然后是内衣,每脱一件便随手抛在地下,最后竟齐齐地去解裤带,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面对着墙外的那排女尸。 百余名赤裸的和尚合掌当胸双目微垂,口中念念有词,西墙上顿时响起一片梵音:“阿摩隶毗摩隶涅摩隶瞢伽隶醯磨罗若竭捭三曼那跋提隶……” 释迦牟尼降魔咒! 传说,佛陀即将涅槃时,为了救阿难脱于魔业,把这段咒语亲授给文殊师利法王子。咒语一经宣说,无量的魔众立刻被斩断魔性,萌发了菩提心,放开了对阿难的纠缠。是故,此咒有大降魔之功效! 每个僧人的音量都不高,但低沉而雄浑的梵音汇成一股声浪传播开去,如海潮般波澜不惊,却无可阻挡! 见到墙上冒出来这么多僧人,再听到咒语声,贼众有些怕了。一个家伙硬着头皮道:“老子还就不信了,先接老子一炮!”说着话,将一包火药塞进炮膛…… 轰! 每门炮都在不停地发射,膛温已超过火药的燃点。如果是正规的炮组,早该知道此时需要想办法给炮身降温,但这帮家伙哪里懂得这个道理?药包还没捅到底便爆燃炸响,炮管四分五裂,一个炮组几乎被团灭掉。 其他四个炮组且惊且惧地看着这里,方才还得意地鼓噪的贼众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便沉寂下来,城头上传来守军们清晰的欢呼声。 张虎的心沉了下来:不好!若是方戈好不容易想到的法术这便被破掉,才激励起来的士气定会一落千丈,再也不能恢复,“给咱老子继续打!”张虎气急败坏地叫道。 张九成抽出腰刀纵马上前:“大帅有令,继续开炮!” 轰! 又一门炮炸了膛。 见和尚们一念咒,敌炮便毫无征兆地自己炸响,开封墙上顿时变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吕慎、韦不群、杨忠国等文武众官已全围拢到纪澍和张坚身边,纪澍大笑着拍着张坚的肩膀:“张兄大才啊!贼人刚刚放炮,张兄便跟下官讲,‘阴阳相克,可以去大相国寺找大师们相求助阵’。没想到,‘纯阳阵’竟有如此神功!”众官纷纷向张坚竖起大指:“张兄大才!此役当功居第一!” “轰隆隆!”远处传来一连串震天的爆炸声。 守军见贼人们的“阴门阵”已被和尚们破掉,群情激昂,不用说,己方的大炮的妖法已被化掉,于是不待吩咐,所有炮组便争先恐后地开了火——张虎的五门炮全扎在一起施放,墙上的火炮自也全部瞄向这里,第二轮还没打完,便有一炮命中目标,被炸飞的火把落进胡乱堆在附近的火药堆,引起了爆炸。 这帮秃驴本领太过高强,看来无论如何,这炮也放不得了。那便继续给咱老子冲!今天这样绝不能算完,用人命填、用人头撞、用尸体垒,哪怕这几十万人死上一半,咱老子也要拿下开封府! 攻城战再度回到老样子。和尚们已从墙上退了下来,为了保持纯阳阵的威力,都没穿上裤子,光溜溜地一字排在阵后——现在他们念的是《金刚经》。有了大和尚们的加持,守军们越战越勇,而张虎的部众们则越来越不安,甚至连那些最凶悍的惯匪脚下都犹豫起来。 虎蹲炮、床子弩等大杀器在十几丈到二三十丈的近距离发挥出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装填了小弹丸再用包裹了破布的大铁弹封口的火炮专门瞄着云梯打,只要中的,断木横飞,总会有十几名贼人躺倒一片、床弩则专盯着楯车,一支铁矛便会带走七八条性命!时近中午了,墙上的守军开始轮换,而攻城者则只能饿着肚子继续徒劳地冲锋。 突然,南城墙那里爆发出一阵喧哗,紧接着大团大团的溃兵和随军的难民向西墙涌来,他们哭喊着,推搡着,拥挤着,相互践踏着,蹚起的烟尘遮蔽了视野,张虎等将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的“世代”,仅仅是从职务上来说,明朝初年都指挥使确实可以世袭,但后来便被禁止了——除了如洮州卫等有限的几个汉番混杂的边陲地区以外。 *从称呼可以看出来,老和尚是个高僧——出家人跳脱红尘,佛门讲众生平等,因此无论乞儿还是高官,一律称为施主,而不谀称什么大人。 和尚们摆“纯阳阵”对抗“阴门阵”也是真实的历史上确曾发生过的事情。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一章 败逃 一百八十一章败逃 南墙上只有不到千把兵卒,丁壮也少得多,因此牛有田在城南只部署了两个战兵营堵门,张虎回来后也一样把城西定为主攻方向,只是又调了三千辅兵去南门构筑工事。旗子插了很多,声势倒是显得不小,其实谁都知道这些伎俩根本蒙不了守军——高高的城墙有无可比拟的视野优势,哪里是主攻哪里是牵制性配合一望便知。张虎几人的本意是守军最好从东边逃走,南墙那里只是做一些样子,守军不可能从这里出击——如果真的如此,那他们还求之不得呢:只要两个营在辅兵们的配合下拖上一阵子,张虎率主力杀过来都不要小半个时辰! 可是……逃兵漫山遍野,远处营地浓烟四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是南门守军逆袭……先不说城里统共就那么点兵、西墙这里从一早就打得热火朝天不可能分兵过去——南边明明同时也开始了配合性佯攻的啊!就算是狗官军们发了疯开门逆袭,儿郎们必定是一边派人过来送信一边节节抵抗。张虎亲自看过,南墙不到一里远已建好了诸多工事,逆袭的官军少了就是送死,哪怕出来个一两千、不,两三千,自己四千多能上阵的,再不济也能把狗官军们牢牢牵制住在工事前,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打垮,一点预兆都没有就崩了呢? 大军的老营基地设在杏花营。几个川军营刚刚返回还在老营休息恢复体力,方戈自己带了亲卫过来指导布阴门阵。情况紧急,张虎急忙让方戈回去集结整军备战,同时指挥辅兵们拉出几道拒马防线,并把扣在手里的所有预备队在防线后摆出尽可能厚实的方阵:一旦溃兵分流而过,方阵向两翼稍作展开便可迎着追兵开上去。 此时,跟西墙玩命的家伙们也都注意到了西南角拐过来的逃众,连同战兵们在内,所有人都不再进攻,各级军官在大声下达着收缩阵线,向本部帅旗靠拢的命令。 兵败如山倒。 人群离得越来越近了,远方尘土飞扬遮蔽了全部视野,根本不可能看清楚有多少追击的官军。即便是士气高昂,没有野战工事的迟滞,仅凭几道疏落单薄的拒马和现有兵力,绝难阻挡住几万争相奔逃的人群,何况一半以上的兵卒都撒在城前跟辅兵一道监督百姓们攻城呢——那些战兵和辅兵们在军官的喝令下开始彼此靠拢集结回防,被其钢刀逼着攻城的几万百姓们终于看到逃出生天的一丝生机,争先恐后地向反方向逃开。很多人向北面的黄河岸边逃去,更多的人抛下手里的棍棒云梯,张着两手哭喊着跑向西墙,奔至壕边便伏地叩首,任凭墙上守军的羽箭把身边的人射翻也不再起身,涕泪交流地大声分诉着自己的不幸和冤屈。 “虎哥,够呛能顶住,撤吧。”牛有田纵马靠过来,焦急地说道。 张虎当然不甘心。因此没理会牛有田,双腿一夹马腹,迎着正在向自己慢慢退来的攻击部队冲过去,连连比画着叫喊给军官们下令,让他们带队转向南面,逆着溃兵友军而上,抵挡住后面的追兵,为自己争取到一些时间——只要老方能率队及时赶到,连同自己和牛有田手里的预备队,至少还有五六千体力很好的战兵,辅兵更是过万,只要前面能稍稍顶住一阵子,等这些生力军开上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单就准确性和易上手这两方面而论,弩机比弓箭要强得太多。这才几天的功夫,若是练习弓箭,新人都未必能保证箭箭上靶,而李金柱今天已又射到两个贼人。眼前都是涌动的人头,不过目下金柱只是半端着弩机在张望寻找,完全没有弓兵们那种射击热情。因为出生于军户家庭,李金柱的命运便只能是当兵。说是当兵,其实就是在宣武卫的军屯里做苦力,听说有贼人杀过来,长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于是金柱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明刀盾兵。阴错阳差地玩了几天弩,金柱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职业自豪感:上弦瞄准都很麻烦,他可舍不得把宝贵的射击机会浪费在毫无威胁的百姓们身上。咱们弩兵,最好挑盔上有缨的敌将,再不济也得放倒个披甲,无甲目标?呵呵,弓手们才管那些叫目标——对咱们弩兵来说,那就是空气! 十几个敌骑迎着西墙驰来,两个家伙盔上都有缨! 奔驰中的马上目标当然不好射,距离也远了些,但那可是缨子足有尺高的贼人大将啊,值得一试!李金柱已经知道了射击移动目标要预留提前量,端平了弩机屏住呼吸,瞄准马头前方七八寸的地方扣下了机括。 弩箭劈空而至,一下子钉入左肩,张虎大叫一声摔下马身,右脚还卡在镫里。也幸亏了牛有田跟得紧,慌忙拉住张虎坐骑的缰绳,若是迟上片刻,他的虎哥很可能就会被坐骑活活拖死在开封城下。张九成和另一名卫士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跑过来扶起张虎——还好,张虎穿的是明军正三品以上武将才配发的山纹铠,中箭处恰好是两页甲片重叠的地方,看样子箭头入肉不过寸许,应该没什么大碍。张九成道了句“大帅忍着些”,双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撅将其掰断——这是标准的战场箭伤救护操作,过长的箭杆会给伤者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与痛苦。与此同时,张牛二将的亲卫们纷纷勒定坐骑躲在马后,摘下背上的小圆盾挡在三人前面为他们提供掩护。这一小群人马吸引了守军弓驽兵们的注意,纷纷向他们瞄准射击。不过卫士们都把坐骑横在身前,只有两三匹马中了箭负痛嘶叫着跑开,没伤到什么人。几人合力将张虎再次推上马背,把他夹在两骑中间,一同向西边老营方向跑了下去。 悟性很高的李金柱毕竟是半路出家。大明的正规弩兵往往会在腰间挂一个革袋,里面放一块丝绵,然后砒霜、狗屎、猪尿、女人经血……总之,觉得啥玩意儿最“毒”便往里面随时补充,弩箭上弦前用箭头往里面蘸两下——若是如此,虽不一定能要了张虎的性命,伤口感染遭的罪肯定会多不少。 几个主帅都逃了,那还打个啥?城下精疲力竭的攻击部队趁溃兵离自己还有百十丈远,再无战意,跟着张大帅牛副帅离开的方向逃了开去。拒马防线后的战兵们把一切看了满眼,谁还肯留在这里等死?发一声喊,扭头也跟着跑路吧。 墙上的守军们看得清清楚楚,已转过西南城角的己方追兵只有三四千人,绝大多数还竟是无甲!此时,负责南墙指挥的管河同知桑有荣(字耀祖)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墙,众人这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像以往一样,今天一大早,西边炮声一响南墙的贼人便同时发动了佯攻。攻守双方都是应付差事似的打得有气无力,但打着打着守军便发现,从东边悄无声息地潜过来一支人马。虽然太远看不清,但从火红的军旗看,必是援军无疑!城外的贼人们没有墙上的视野优势,直到这股人马潜进到里许左右依然懵然不觉,还都在出工不出力地吆喝咋呼。为了吸引贼人们的注意力,桑有荣和游击高谦集中了全部火力倾斜在城门前,生生砸出一片空旷地带,随即冒险开了门,把轮休的几百人全拉出去,摆出一副要逆袭的样子。贼人们果然都被吸引,贼阵中哨音此起彼伏,军官们都在招呼手下结阵拦截。没想到刚刚结好阵势,出了城的部队还没开到壕边便即快速退了回去。贼人们以为守军怯战,于是开始冲锋,没等其再度冲到壕边,援军已开到那一片全是留守老弱家属的窝棚营寨开始杀人放火了! 为了阻挡迟滞守军可能的逆袭,贼辅兵们构筑的矮墙、壕沟、鹿砦等都面对北方,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老窝儿里火头四起浓烟滚滚,贼属们争相奔逃,张虎等几员主将都在西墙那边,这里的两个战兵营实力本就较弱,又没有镇得住场的将领主持,见被掏了老窝顿时人心大惧。军官们喊破了嗓子才聚拢起部分手下想回援,没想到四百守军在高谦的带领下趁势杀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败啦”就炸了营,战兵们稀里糊涂地与辅兵、家属们一起向西逃去。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高谦先是向南与援军会合,随即一道向西追砍逃敌。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杀来的是兰阳(今兰考)知县魏圣瑜和陈留、通许、杞县的几位县尊。后面三位县尊先后被方戈赶出县城时都带了一两百属吏丁壮陆续跑去兰阳,彼时魏圣瑜正在率众加固黄河大堤。见了三位同僚魏知县马上想到,与其被贼人赶出县城然后坐等朝廷论罪,还不如干脆借口保护周王千岁拉着现成的三千民工赶去开封助战——兰阳守了但没守住是罪、可若是心系朝廷咱干脆不守,主动来保护王爷……那可是大功呢!高高的城墙已遥遥在望,没想到东边贼人却没留什么兵,于是便被他们一路摸过来。见南城这里打得热闹,贼人大营里都是老幼贼属没什么防守力量,所以干脆就从背后直杀了过来!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魏太爷这三千民伕别说对阵两个战兵营和三千辅兵,哪怕是一个营五百披甲都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然而军心既乱,又看不清杀来的都是些无甲丁壮,背后高谦再那么一撵,张虎的战兵们未战而溃,漫山遍野争相逃命的人潮便把西边的张虎冲得一败涂地。 一直憋着口气要砍人的杨忠国岂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能让逃敌喘息集结,当下领着自己和穆登科并姜士德的百十名亲卫家丁纵马追敌,副将袁平、参将武义、游击张德昌等率了西墙的步甲战兵们也杀了出来。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二章 西华 一百八十二章西华 张虎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好似全不受力,周围的景象很陌生,不过,美得让人窒息。身边飘过一阵阵的薄雾,远处山峦起伏,隐隐地有丝竹之声飘渺而至,侧耳仔细听去,却又是一片空朦。云朵分了几重,高处的将山峰隐没其中,半山腰飘过的,一片又一片连绵不绝,像流淌的河。低头看去,自己的脚下竟也是云!张虎大吃一惊,然而,那云稳稳地托着他,仿佛云通人意,看见西面有一片花海,红得灿烂娇艳,心里一动,那云便载着他飘向那里。花海后面的薄纱样的云雾慢慢褪去,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般的场景呈现在张虎眼前:亭台楼阁,香烟缭绕,后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雪一样白的汉白玉台阶两侧立了两排妙龄宫娥,抬眼望见自己齐齐盈盈下拜……张虎当然想过去,然而却被花海隔着,完全看不到路径。待离得近了些,鼻中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腥味,那味道越来越浓重——是血!张虎猛然醒悟。定睛再看那花,哪里有什么花在,分明是一条血河!宫阙还在那里,却被血河隔着,咫尺天涯。再近了些,奔涌的血水下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张虎揉了揉眼睛仔细分辨:成千上万奇形怪状的尸体相互缠绕勾联在一起,搭成了一座尸桥。宫殿便在血河对面,脚下的云飘至河边却停住了,无论怎样扭动身体,那云全然不动,自恃杀人如麻的张虎一咬牙,抬步便要过去,孰料一步踏了个空,直愣愣地从空中跌落下来!一切都不见了,仰面朝天跌落的张虎眼里只看到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蓝天。 “啊!”一声大叫,惊醒的张虎两眼直瞪着猛地坐起,紧接着肩膀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身子一歪又倒回软兜里。方才的梦境历历在心,而此刻眼前只有一簇接一簇的树梢向后面略略一起一伏着滑去。 “虎哥你醒啦?”是牛有田的声音,跟着额头上摸过来一只大手,“没事了,烧退了!哈哈哈哈,再将养上一阵子便彻底无妨啦!” 张虎慢慢回忆起前事:自己中了箭被几个兄弟拥到老营、郎中划开肩膀取出箭簇、牛有田刚刚用匕首烙了伤口,方戈就跑进来喊着快走——他刚刚把散在周围的手下集结得七七八八,还没来得及披甲,无穷无尽的溃兵就漫山遍野地冲了过来!自己心里一急便昏死过去。再往后的记忆就模糊了,反正就是不停地跑,时昏时醒地,往往是换药时被疼醒那么一阵,依稀有人给自己喂些稀粥…… “这是哪里?后来发生了啥子?”张虎虚弱地问道。 “咱们已过了扶沟,前面便是西华了。”笑容在牛有田的脸上消失了。 “咱还有多少人马?” “虎哥你安心歇着吧。没事的。”牛有田胡子拉碴的脸上笑容显得很牵强。 “跟老子讲实话,到底还有多少人?”张虎的心悬了起来。 “还有……三万多人吧,不过能打的不少,还有六七千呢。” 张虎“哦”了一声,脑子里飞快地思考起来:老牛口里六七千能打的,应该是战兵和辅兵的总数。虽也有军官管束,辅兵的纪律比战兵要差很多,没散掉的估计最多也过不去两千人、剩下四五千战兵,方戈的五个营要占去一半,自己和老牛的嫡系也就是这个数了。其他人,应该是战辅兵们老营里的家属,没办法离开,一道跟着跑的。这些人最多只能当半个辅兵用,负不得多少粮,反倒都是累赘。不过……眼下还不能把他们都扔下,否则战兵们便要炸营了。 “还有多少粮?” “虎哥放心吧,十来日的粮是足够的。老方前几日的扫荡收获了不少,拿不动便放在通许那里一些。咱们从朱仙镇径直去了通许,全带上了。” “老方呢?”张虎心里又是一惊:通许存粮得有人看着,方戈的五个战兵营都带回了开封,也就是说,他至少在通许留下了一个辅兵营——谁知道是辅兵还是新编的战兵!存了粮、留了兵都没跟自己说!而且,就算他留的是辅兵,眼下这些随军的辅兵也不一定便尽是自己的人了。万一他动了什么念头……想到这里,马上问了一句。 “老方在前面开路呢。虎哥要不要叫他过来?” “大帅醒了噻?”张虎正要答话,方戈已策马跑到近前,“大帅无碍了某便放心了。” 张虎挣扎起来勉强笑了下:“多亏了方兄弟了。” “大帅讲啥子嘛,都是兄弟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嗦!”方戈应道,“大帅,咱们下一步去哪里?” “你们想去哪里?”张虎反问了一句。 牛有田与方戈对视了一眼:“俺们还没想好哩。开封的狗官军一路撵过朱仙镇,俺们便一路跑了下来。” “去哪里都听大帅的。前面便是西华,某的儿郎探过,守军倒是有些,不过无论如何避不过,再怎样也要打下来。”方戈跟着说道。看神色,显然有些信心不足。 张虎没再说话,思考了片刻,又问道:“他们发现咱们了么?” “该是没有吧?”牛有田迟疑着答道。 “没有。”方戈回答得斩钉截铁,“探马讲城门还开着,若是发现咱们肯定就关门了噻。” “哦?开封那边也没给他们递什么消息么?”张虎犹疑地问道。 “该是没有。”答话的是牛有田,“咱们这一路跑下来几乎没怎么停步。开封那边的狗官军报信,想来该没这么快。”说着苦笑了一下。 “嗯。”张虎略一思索马上恍然:开封府的捷报肯定是第一时间送往京师,南面陈留、杞县包括通许,都被方戈洗过一遍,驿站什么的已全然废掉,即便有信使,也该不会跑在自己的前面。 “传令,全军止步。不要硬打,咱们去偷城!”张虎马上有了主意,“方兄弟,记不记得咱们怎样拿下的剑州?” “要得!”方戈一拍大腿,“大帅高明得很噻!” 西华北门,几名城门卒正在闲聊,远处传来一阵蹄声,三个衣甲鲜明的骑士渐渐驰近,城门卒们警惕地持了武器戒备起来。城头上的城门官手搭凉棚向远方望了一会儿,几骑后面的官道上没什么动静,只有十几个庄稼汉挑着箩筐三三两两地结伴走着。疾步下了墙站在路当中手按刀柄站定。几骑驰到近前勒住坐骑,为首的一人居高临下地喝道:“某乃宣武卫指挥同知方武,奉杨大帅军令传令贵县协防。杨大帅已大破流贼,传令贵县组织军民堵截!” 西华北门的城门官只是个小旗官,理论上算从七品,但武职的从七品,连九品的县主簿都随时大嘴巴子抽,委实算不得什么。卫指挥同知是从三品,这其中的等级差异实在太大了,再加上对方盛气凌人地这么一说,赶忙抱拳施了一礼,随即点头哈腰地凑上来:“方将军恕罪,小的需验下腰牌。” “混账!”紧跟着“啪”地一声脆响,指挥同知大人眼睛一瞪,兜头一马鞭抽了下来,小旗官脸上立即泛起一条血痕,“某的这张脸便是牌牌!你龟儿子算个啥子东西敢要验老子?” “这……”小旗官傻了眼。验腰牌是必须的手续,也是大明朝白纸黑字的规定。可是……上级欺负下级却更是大明司空见惯的常态,比规定可好使多了! “少废话!还不快快带路?耽误了军情杀你全家!”方大人再次喝道。 “是,是。小的这便带将军去县衙。”小旗官捂着脸赶忙应道。 “你们要做啥子?”方将军的一名亲卫抽出腰刀指向其他还端着武器的城门卒,气势汹汹地吼道,“要替目无官长的这厮出气杀官造反么?” 胆战心惊的城门卒们立刻口中陪着罪全部跪下,直到小旗官领着方将军几人进了城门洞方才伸头伸脑地犹豫着起身。这时,那十几个庄稼汉已走到近前。 “啊。” 听到惨叫声,小旗官猛地一回头,正好看到那些庄稼汉几人对一个,堪堪捅倒了自己的最后一名手下,正要张口惊呼,后心一凉,胸口冒出一截雪亮的刀尖。 官道上蹄声大作。 百十骑转眼奔至,几十名甲士翻身下马,与十几名庄稼汉一道杀上北门的马道、另几十名在方戈的带领下沿着直通北门的大路直扑县衙…… 西华县陷。 【今日匆忙,本有个绝好的构思,奈何时间太紧,周一吧。^_^】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三章 西华对 一百八十三章西华对 开封之败给张虎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可以说,在张虎率众造反的第一个阶段,开封府这里是一个分水岭,围攻开封之时,其实力达到了一个顶峰。在此之前,盘踞川北保宁府的那阵子,麾下部属虽号称近十万之众,核心的实力也有八个战兵营,这种规模的流寇,地方州府对付起来固然非常棘手,然孙杰拉上马千乘帮忙,尽管张虎还有据守坚城的优势,也被一鼓而下,若不是朝廷里那帮嘴炮儿节外生枝地掣肘,也就当场把他灭了、狼狈出逃陕省时更惨,野战中被洮州卫区区一府的几千汉番混合部队撵得鸡飞狗跳惶惶不可终日、哪怕在陕西行都司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以为可以打一打攻坚了,照样在巩昌府城下被揍了个鼻青脸肿铩羽而归。也就是说,在这个阶段,他们只能算“寇”而不能算“军”——无论是守城还是野战,这股流贼也只能捏捏软柿子,遇到真正的劲旅便是人家嘴边的菜;更不用提什么攻城战了,有城墙的优势,普普通通的卫所军对手都能让其崩落满口牙。 再后来一路席卷陕西河南,终于有了些样子,等到了开封城下张虎羽翼已丰——都能使用围城打援的战术给洛阳府怀庆府的官军设伏了!幸亏贤能开明的周王在此建藩并带领军民上下同心誓死抵抗,换做大明除了两京以外的任何地方,如此声势,即便是省府也大半会给他们打下来了。 然而这场惨败,让张虎瞬间回到被赶出川北时的状态,甚至更糟——你身无分文一头踏进赌场,结果把把扔出豹子赚了十万块,后来手风差了,离场时兜里还剩四五万是一回事、等第二次揣了一百万信心百倍地进去,出来时又只剩七八万,心情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张虎的部众们也一样,人心惶惶。此前,大王得到老天爷的佑护这等说法不少人都坚信不疑,但中箭受伤加上这场莫名其妙的大败,让神话褪色不少。虽然又偷到一个县城,但西华毕竟很穷,抢到的东西却也有限。惊弓之鸟乌合之众,按照正常情形判断,这股元气大伤的流寇尽管很可能还会折腾上一段时间,甚至造成一些不小的麻烦,但从宏观意义上,已经不再具有特别大的威胁,只要再遇到一两场像样的抵抗或追剿,部众便会大规模星散逃亡,覆灭是迟早的事。 嗯,如果不是遇到那件纯粹的意外事件的话。 西华县衙里的张虎每每有种怅然萧索的感觉。伤口已结了痂,幸亏那领山纹铠,弩箭入肉不深,也没伤到骨头,看来左臂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五六日,除了大吃大喝,便是在女人身上发泄,可每当闲下来,心里便一下子空落落的,往往是在衙里转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去哪,更不知做些啥好。 没心没肺的牛有田倒没这般心思,成天介开心得不得了,除了吃喝睡女人便是在城里四处逛。西华县很小,但也有个戏班子,这厮时不时拉上王彪李松几个,有时还会叫上宁阿龙跟他一起听戏。宁阿龙的心思都在弟弟阿虎身上,阿虎在童子营。这次惨败,没想到童子营竟没被打散,绝大部分娃娃一股脑都跟了来——也难怪,一群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只晓得跟着认识的大人们跑,不懂得自己逃命。 方戈大部分时间都跟他的几个川军营官们待在一起,张虎看在眼里嘴上却不好说什么。果不其然,方戈留在通许那个营的守粮兵只是挂个辅兵的名字而已,一个个精壮得很,人人都有刀有盾,除了没有甲——话说,货真价实的战兵营也只有四五成的披甲率啊!张虎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子,现下自己和牛有田的兵加在一起,比方戈还略略差了些,至于士气,更没法比:这厮除了给闫民望设伏被反杀的那一次,几乎没遭什么败绩:奇袭剑州、朝天关击败卢光宇为大军打开北上通路、再后来扫荡通许陈留、用厌胜之法破了番僧给大炮下的咒子、偷到脚下的西华县城……这样下去可不行,搞不好迟早会变成心腹大患!虽说他一直对自己恭恭敬敬显得忠诚无二的样子,但人心这东西,最是说不好——说书先生讲过,那宋太祖做殿前都检点时不也对柴家“忠诚无二”么?等几个部将把黄袍往他身上一披,后周不就转眼变大宋了?这等心事当然不能跟牛有田说。老牛是跟自己一同光屁股在营里长大的,当然可以绝对信赖,但这家伙没心没肺,心里藏不了任何事,一个不留神就会说走了嘴,那便会坏了大事。张虎有心操练一下自己的兵,可想想也算了:首先,新逢大败,兄弟们需要好好发泄一下,现在把他们圈进营里,不仅收不了心,反而可能弄得怨声载道;其次,以前川兵都是让方戈带,自己不怎么管,要是一起训练,倒显得自己想要收回兵权似的,可能会引起方戈的警惕;第三,若是自己手下有些不满,方戈再给些小恩小惠的拉拢……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该做些啥,表面上还不能带出样儿来,所以张虎这几日甚是郁闷。这日正在后衙枯坐,张九成忽然闯进来:“大帅,有个人说要求见。” 张虎一怔,自己是个所有人都避之犹恐不及的瘟神,怎么会有人来求见?问道:“来的啥人,为啥要见老子?” 看出了张虎的疑惑,张九成挠了挠头:“俺也想不明白。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从南边过来的。咱们早把各门都闭了,寻常人都会远远跑开,可据守城的兄弟讲,这位一路走到墙下,喊着要见大帅。于是小的们不敢怠慢,放了个筐子下去把他吊上来,现在在门口候着呢,已搜过身了。” 张虎想了一会也想不出所以然,于是说:“那老子便见上一见。”说着话,抬腿向二堂行去。 进了二堂,一位戴了方巾穿了一袭青色长衫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正在候着。见到张虎进来,躬身拜道:“学生温黄慈见过大帅。” 张九成见状佯怒道:“大胆刁民!见到我家大帅,还不跪下?” 温黄慈看起来受了一惊,犹豫了一下,又是一礼:“大帅恕罪,学生有秀才的功名的。” 张虎心里一动:自己在保宁府曾抓了个读书人做师爷,但早就死在孙杰破城的那场乱战中了。新逢大败,正是用人之际,有读书人主动来找,不管为了啥事,总归是个好兆头!何况论武的,自己略略差了方戈一头、若是有读书人帮忙赞画……说书先生讲过,孔明先生的胸中锦绣,不是能当百万兵么?当下摆摆手:“不必不必,先生是有功名在身,岂能做寻常人看待!温先生请看座,来人,上茶。” 莫道张虎不识字,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看起来像个粗鄙的武夫,但实际上绝对算是个脑筋异常活络的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个犯事儿亡命天涯的马兵几年间生生把自己砍到大帅的位置。看表情,温黄慈有些惊讶,张虎迅速得出判断:这是个郁郁不得志到了极点或受了天大冤屈的家伙——除非实在万不得已,哪个读书人会冒险只身赴贼营啊!刚才只要自己瞪眼吼一声,这厮跪也就跪了。不过,用人之际,真真假假嘛,于是决定尽量配合着先把戏演下去。 待上了茶,张虎开场道:“温先生特意来找张某,有啥子事情要教导么?” 温黄慈忙欠了欠身答道:“大帅说笑了,学生着实不敢当。学生只是听闻大帅礼贤下士仁义无双,想来投奔大帅。” “哈哈哈哈。”张虎笑了。礼贤下士、仁义无双?这八个字跟自己能扯上任何一丁点的关系么?这个理由太牵强了,若是不点他一下,以后岂不被他小觑了,“温先生,张某这里虽不是啥子龙潭虎穴,可也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所在。咱们还是有话直说吧。张某是个粗人,最喜欢直来直去,弯弯绕的话就不用讲了。” 温黄慈没想到张虎会不领脸上贴金的情,面上一红,紧张起来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张某说了,咱们直来直去最好。温先生找张某,究竟是为了啥事?”张虎眼睛盯着温黄慈口里说道。 温黄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今后有何打算,可否向学生透露一二?”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大错——他的本意是学诸葛亮那样,帮张虎指点一番江山,所以想先端个小架子。但马上明白过来:人家刘备是三顾茅庐虚心求教的,诸葛亮自然想说啥说啥,不高兴了骂人都行、而自己是主动送上门,再打听这帮家伙的行止计划,保不齐会被认作朝廷派来的奸细……想到这里,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哈哈哈。温先生是想打听我军下一步的计划么?”张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大帅切莫误会啊!”温黄慈可顾不得摆谱了,慌忙站起来,却忘了茶杯还端在手里,溅出的茶水把前襟儿湿了一小片。 “温先生莫慌,莫慌。实话实说,张某确实还没来得及想后面咋办。先生有啥子妙计尽管说。不过……”说到这里,张虎有意拖长了音调,“张某把话挑明了说罢,先生若是诚心实意来帮张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金银女人断少不得先生那一份!但若是欺负张某是个老粗……张某却也不是啥子善人哈。” “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啊!”温黄慈结结巴巴地急道。 “没事没事。温先生还是坐下说话吧。”一番对话,张虎显得收放自如。 “谢大帅。学生想建议贵军东进。”为了尽快打消张虎的疑虑,温黄慈决定不再卖关子,干脆想啥说啥吧,“豫省太穷了,养不得许多兵。南直隶才是鱼米之乡,若是东进,肯定大有可图。” “哦?”张虎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道,“那可是南都所在,富得流油固是不假,怕也是兵精墙高不那么容易去的吧?” “回大帅,恕学生斗胆,大帅只知其一。谁都知道南直隶是国朝龙兴之地,都觉得定是固若金汤。两百余年,那里也确未曾有过什么民变战乱。”不待张虎回答,温黄慈继续道,“然大帅仔细想想,两百余年平安无事,其武备究竟会如何?大帅麾下百战之师,若是跟那些几代人不知战事的兵卒交战,胜负又将如何?” “有道理!”闻言,张虎立刻联想到自己在陕西行都司遇到的那些几代未经战事的“劲旅”,不禁大喝一声,“温先生讲下去。” “谢大帅。南直隶承平日久,武备废弛。江北民风悍勇,募之可充部伍、江南富甲大明,掳之可充军资。咱们也莫惦记什么应天府,只要在周围走上那么一遭,定是能捞个满载而归。然后咱们向南可以去浙江、向西可以去江西,这两处也都是好地方啊!” “哈哈哈,先生讲得太好了,孔明先生有个隆中对,温先生这是给张某来了个西华对啊!咱们就这么办!”说着话,张虎的双眼骤然迸出一道寒光,仿佛要直射进温黄慈的心里,口气陡然变得冰一样冷,“温先生,你我素不相识,张某是个被拿住便要千刀万剐的朝廷要犯,敢问你为甚要冒了杀满门的危险来帮张某?想好了再说!” 没想到,一直在想方设法端着个架子的温黄慈闻言竟噗通一声当堂跪了下去,口中哽咽道:“学生不才,恳请大帅代为伸冤啊!”两行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今天埋了个小伏笔,有心的读友明天便能知晓^_^】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四章 觊觎 一百八十四章觊觎 温黄慈的举动印证了张虎早先的判断:他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方才下了决心投靠!当下快步离了座双手搀起温秀才:“温先生,你能来助张某,不论为了啥子,都是对张某有义在先。先生有甚冤屈尽可跟张某说,张某旁的本事没有,替先生砍几颗仇人脑壳却是绝不在话下!” 温秀才又是一拜方才起身归座,流着泪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谢大帅。大帅容禀。学生是商水南顿(今属河南项城,明朝的项城县还要在南面约七十华里)人。敝乡离此不远,在西华东南一百二十里。” “敝乡虽少见于经史,却也称得上人杰地灵,大汉光武皇帝年少时便在南顿生活。敝族在当地算是个大族,约么有六七万温姓族人。” “啊,一个镇子,竟有这许多同姓族人?你们温家的老祖宗想必是积下了大德才会如此人丁兴旺!”张虎感叹着插了一句。 温黄慈点点头:“大帅说得是。敝族兴旺,确是全托祖宗佑护。不敢欺瞒大帅,敝族有座宗祠,依颖水而建,前有绿水,后傍青山,风水绝佳,至今已五百余年。每逢节庆,族人在此祭祖、宴饮欢聚倒也其乐融融。祠堂后面是座书院,也是族人出资,聘了先生,孩童们便在书院里读书识字。山风习习,书声朗朗,虽金榜题名者寥寥,举人秀才则在在有之,大多族人却也称得上耕读传家。” 张虎本是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儿,莫看平日里杀伐果断气势骇人,独对孤灯时何尝不想自己也能有一大群亲人围炉而坐共享天伦?听了温黄慈的叙说羡慕不已:“唉,温先生家这座祠堂建的好啊,可得珍惜,莫短了香火供奉。” 没想到此言一出,温黄慈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张虎嚇了一惊,半晌方哽咽道:“祠堂已经没了,被烧成白地啦……” “啊?什么人干的?莫非……你们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不成?”这回张虎是真被惊到了。在他的逻辑里,哪个人得罪了谁,对方一怒之下闹出人命没啥了不得、再狠一些的,杀了你全家,嗯,也不过如此吧——把人家一个宗族的祠堂毁掉,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回大帅。敝族真的没有什么仇人。只是被小人觊觎而已。”温黄慈垂泪道。 “这个……温先生此话当真?”张虎有些难以置信。 “大帅听学生慢慢从头说。”温黄慈略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道,“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商水换了位新知县,叫耿立斌。听说那厮家道颇为坎坷:兄弟姐妹五人先后夭了四个、自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刚出生便死了,老二倒是很有些才华,年纪轻轻就被点了翰林,然不到两个月也毫无来由的得了暴病死了。剩下的这一个则是顽劣不堪,十一二岁了,连三百千*都没学完。那耿立斌找高人看过,说是祖坟选错了地方,不利子孙。待到了商水任上,自会得悉敝族兴旺,全应在这座宗祠上,于是动了念头,教人来说合要买了去。敝族自是不肯,卖房卖地也就罢了,岂有卖祖宗祠堂的不肖子孙?” “对啊。卖房屋田地儿女是丢自己的人也还罢了,卖祖宗,那他妈还是人吗?”张虎应和道。 “是哩。近几十年敝族虽没出什么翰林进士,举人秀才倒也有几个,地方上的保甲里正也尽是我温姓族人。大家据理而争,那耿立斌虽为一方父母,却也无可奈何。然其贼心不死,以秋粮未足、河工不力等各种理由,两三年里陆续把里正保长都换了他姓亲信,又找种种借口革了许多族人的功名。革秀才的功名说易也易,报学台*一个‘不孝’、‘荒嘻学业’,往往便能如了愿;最可恨的,学生有个举人族叔,在书院里给子侄们讲《南史》,说到薛渊故事教导后辈大义,竟被这厮以‘故犯先皇名讳’的由头,上报京师,将举人功名也革了去!” “薛渊是谁?这是咋回事,你先给俺讲讲。”张虎这几日也是憋闷得够呛,听温秀才说到这里,已经有了些听评书的感觉,饶有兴致地插话道。 “唉,说来也是命中注定,敝族叔讲的是南北朝时的故事。那时天下南北分据,北朝后称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南朝则是宋、齐、梁、陈。薛渊本名薛道渊,是宋徐州刺史薛安都的侄子。薛安都以彭城投降魏,其亲族都迁居到北方坐享荣华去了,薛道渊只身一人辗转南下,投了镇守淮阴的萧道成。萧道成后来成了南齐的高皇帝,薛道渊忠勇无双,最后受封竟陵侯。因为名字跟圣天子犯讳,都有个‘道’字,便只好改作薛渊、可再后来到了唐,‘渊’字又犯了高祖李渊的讳,于是史官们便又给他改了名,再说到其人,就把他叫做薛深了。敝族叔讲到这里也是哑然失笑,说,‘若是后世史官死了,在阴曹地府碰到薛渊本人,复以薛深称之,怕是竟陵侯根本想不到说得就是自己呢’。这句话被那狗官耿立斌抓到把柄,说敝叔故意触犯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的名讳,报到京师,这举人的功名便也丢了。” 一番话把张虎听傻了,眼睛瞪得牛蛋一般大:“后人给前人改名?那岂不是每朝每代都要把史书翻一通,再改上一遍?然后说不准过些年还得再改回来,这不是闲得蛋疼吗?” 温黄慈苦笑了一下:“大帅说的没错。比如那班固作《汉书》,汉明帝叫刘庄,所以,庄子便写作‘严子’,直到汉朝覆亡,名字才又改了回来。更有意思的是大宋名臣文彦博,祖上本姓‘敬’,为了避晋高祖石敬瑭的讳,只好改姓了‘文’、好容易熬到后汉改回文姓,没想到没多久入宋,宋太祖的祖父名叫赵敬,只好再改回姓文。旁人不说,便是大帅您的名讳,若是在唐朝,也是万万叫不得的——唐高祖的祖父单名便是讳一个‘虎’字……” “俺滴天爷,敢情还有这许多讲究!那……若是以后俺老张有一天……那个,那个……”此前张虎还只想做个纵横大明谁都无可奈何的巨寇,还真没想过什么谋大逆推翻朝廷改朝换代的事——今人看来只要杀官造反便没甚区别,但古人那里,“作乱”和“谋逆”区别可太大了:前者可以被招安,如宋江或关盛云、但后者则是灭族的大罪,属于“十恶不赦”里面的第一条(主要的标志是建立国号、称帝)!说到这里,张虎有些心驰神往的样子,“那往后岂不是谁都不能再讲这个‘虎’字?若是有人生了个胖儿子,朋友过来夸一句‘这娃儿生得虎头虎脑’该怎么说,说‘这娃生得狗头狗脑’么?哈哈哈哈。” 听得这话,愁容满面的温黄慈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虎马上注意到,赶忙说道:“真不好意思!俺是个直肚肠的粗人,听先生讲到这里便耐不住,温先生莫怪!您继续讲下去,后来怎样了?” 温黄慈继续道:“那狗官见百般构陷敝族仍不肯就范,于是便想来硬的。从牢里提了几名死囚,教他们趁夜逃进敝族祠堂,随后领了衙里的弓手马快又叫了颖岐所的军兵一道来‘搜捕’逃犯,口口声声要把‘窝藏要犯’的祠堂掘地三尺夷为平地……” “啪!”张虎一拍身旁的几案,大怒道“狗官混账,竟这般歹毒!先生莫急,张某这便集合人马,过得一两日便将那商水打下来,把那狗官全家拉到先生祠堂那里掏心肝祭了!” 温黄慈慌忙离座拜倒:“学生先行谢过大帅!大帅请耐下性子听学生讲完,敝宗祠被毁不是这一次的事,此一番折腾,祠堂还是保住了。” “哦?连百户所的军兵都出动了?你们族人再多,又怎么可能对抗官军,你们可都是良民啊,又不是俺……明明你们也没造反,否则俺早该听说了。”张虎有些好奇。 “是啊。本来很多族人激愤难平,都心想着既然祖宗难保,干脆就跟狗官拼命,大不了鱼死网破么!但被敝叔拦下了。敝叔,就是被革了举人功名的那个,也是本族德高望重的长者之一。他说,单凭敝族一己之力,绝无可能保得住温家祠堂。公然与官军对抗便是造反作乱,族人再多,又岂能对抗大明的官军?纵然今日抗的住一个百户所,明日便会来一个千户所,后日便可能调来一个卫……到那时有理变无理,一个杀官谋反的大罪绝然脱不了,阖族都要被屠尽了。” “那又能怎样?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狗官军们去拆房不成?”张虎奇道。转念又一想,温秀才方才说了,这次祠堂还是虚惊一场,于是把后面的话生生咽回肚里,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敝叔说,是那个狗官耿立斌觊觎敝祠的风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便只认定他一个!见到那些乡勇军兵,祠堂敲响了堂鼓,族人踊跃而至,聚来的男丁足足有两万人之多。人墙先是挡住了官兵,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敝族几位长老出来,叫族人当场抽生死签——中了死签的,负责用一切手段去杀那狗官的满门!” “好!就该如此!”张虎拍案叫好。 “抽中死签的人数保密,可能是五人、也可能是十人、也可能是二十,三十人、抽中的人员保密,谁也不知道几万族人中哪个是被祖宗选中的死士、完成任务的时间暂定三年,也就是说,在未来三年里,那狗官的全家老小时刻都要小心提防,随时可能被哪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取了性命,绝然不知啥时候便会大祸临头、至于死士的妻小后人,由全族一起保护、供养!” “漂亮!到底是读书人,到底是举人老爷,见识比张某高得不是一星半点!”张虎双手大指爽举,由衷地赞道,“想必那狗官得是怂了吧?” 一丝笑容在温黄慈的脸上一闪而过:“大帅所料不差。那狗官听闻这些,当场就怕了,自己跑到祠堂前向大家鞠躬赔罪,口里不住的说是误会,拍着胸口指天发誓,绝不会再动敝族祠堂的任何主意。” “哈哈哈好!”张虎听了这段叙述,顿觉荡气回肠,说不出的舒坦。不过,想到刚才温秀才说过,祠堂现在已经被毁成白地,急忙刹住笑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温先生方才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合称。若是再加上《千家诗》便叫“三百千千”,都是古代学童开蒙的入门教材。 *学政,又称学台、学宪。每省一人,由朝廷在侍郎、京堂、翰林、科道、部属等官进士出身者中简派。掌全省学校政令和岁、科两试。三年一任,任内各带原品衔:也就是说,学政并没有固定品级,若以侍郎而授学政即为从二品,以郎中授学政者即为正五品,但做学政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五章 推断 一百八十五章推断 “后面发生的事,学生便只能是通过蛛丝马迹,参考着坊间传闻自己事后琢磨出来的了。不过虽无真凭实据,却可断言,虽未必全中,也必是八九不离十,敝宗祠定是被狗官们沆瀣一气联手毁掉的。” 张虎眨眨眼:“温先生,张某先给先生吃颗定心丸:先生的大仇便应在张某身上!死在俺张虎手里的狗官几十上百的总有了,若是被官府拿住,俺定是一个难逃千刀万剐的下场,所以以后还会继续杀下去,不在乎多上几条,反正都是赚的。先生说哪个,咱便会替先生砍哪个、先生指哪些,咱便替先生砍哪些,俺老张先把话撂这里。不过,若说狗官们联手毁掉贵族的祠堂……那耿狗只是个知县,又纯粹是贪图那块风水宝地为了他自己,事情都到了抽死签儿的地步,其他狗官犯得着给自己结个死仇么?” “学生先谢过大帅。为报大帅复仇大恩,若承蒙不弃,温某愿投效大帅甘效犬马,至死无悔,温某在此指天立誓!”温黄慈离了座,郑重其事地向张虎又拜了下去。 “哈哈哈好!张虎得了先生,这可是老天赐给俺的神助!来人,传下去,预备开席,把老牛老方他们都叫来,咱们一起给先生接风!先生便是俺老张的军师,老关那里有罗家父子,结果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这下咱老张也有了温先生!哈哈哈哈,喝完酒歇一晚,明早咱便替军师砍狗官报仇去,哈哈哈哈。” “谢大帅。学生还是先把推测讲完吧。一则么,以解大帅之惑,其二,学生以为多了解些官场习惯与行事风格,对大帅今后决策行止也是有益无害。”在此刻之前,温黄慈虽早下了决心要为报仇不惜一切,然多年的教育仍让他对“附逆从贼”多少有些内心挣扎。至此后路已彻底断绝,索性放了心,言语间反而从容起来。 “好,好。先生请讲。俺也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说来简单。过了几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某天来了一小队兵卒,在山上插了些旗。里正通知下来,颍川卫(驻扎地点在南直隶颍州,也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我们以前讲过,朱元璋有意把各行省都司府的辖区与布政使的行政辖区弄得犬牙交错,颍川卫虽然驻扎在南直隶,却归河南都司府管辖)要进行大操,叫各家看住孩童莫往山上跑,闲杂人等也要避开插了小旗的区域免得被弓矢误伤。再过了两日,陆续有大队军兵开过来,颖水里也泊了水营的百十条船。” “起初有些族人还略略担心,怕是其对祠堂不利、但转念一想,颍川卫并不在豫省,该不可能大老远来趟这趟浑水。后来观望了几日,军兵们鸣铳放炮,步骑摆阵,考教箭法,确像那么回事,便都放了心。也有游骑逡巡,驱赶围睹闲人,大家也失了警惕。没想到,最后一日,忽地大兵云集,径奔宗祠而来,喊一声抓逃兵便冲了进去。待族人望见烟火陆续赶来,那火已没得救了……”说着话,温秀才的眼泪又下来了,“可怜列祖列宗的神主尽被付诸一炬,赶到的族人都被军阵挡在外面。一声号炮,兵丁们列队开走,祠堂已经变成白地了。呜呜呜……” “唔,这样看来分明是那帮狗官勾连串通一气了!”张虎怒道。 “是的。此事确由那耿狗官而起,不过最后这场惨祸倒是跟他并没有甚直接关系了。”温黄慈应道。 “哦?军师说说看。”不觉间,张虎已用上了新称呼。 “大帅容禀。我温姓族人甚多,人脉到处都有些。那耿立斌本为谋私,这等事若是当真做下,上下打点一番,官官相护自不会有甚大事、若是胎死腹中,至多也就是官场上私下的笑柄,也不会有人非要冒着阖家老小性命之险替一个七品知县强出头;然当众赔礼,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性质便不一样了!” “啥叫性质不一样?”张虎听得有些迷糊。 “大帅,我来给您举一个例子罢。”温黄慈也改了自称,“假如某县遭了灾,民不聊生,而知县依然横征暴敛,大家苦不堪言,最后连卖了儿女都交不起皇粮,终于有人出头组织乡人纠合闹将起来,打杀了征粮的皂吏,依您看,最终结果会如何?” “官府肯定得剿啊!”张虎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论任何原因,敢作乱便一定要剿,这是常识。 “没错。可若是饥民太多,官军来了好几批,都剿不过呢?” “那也得剿!继续调兵,一千不够就两千,五千,一万,无论如何也要剿灭!”张虎回答的斩钉截铁。 “确实,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如此。但其实官府还有个更好的办法。比如说,换个新知县,单人匹马来找乡民,告诉大家,都是原来那个家伙辜负了圣上的信任,现在朝廷已经知道了大家的苦衷,已经把那厮下狱论罪了,大家各回各家,朝廷不会再找大家催逼田赋,相反,每户还会发百十斤谷……大帅觉得会怎样?” 张虎瞪大了眼睛:“有这等好事?那好多人该就散了吧?” 温黄慈点头道:“太对了。好事可能会有,不过,官府也会开出来一个小条件。这位新知县会推心置腹地跟大家说,你们把事情弄的这么大,竟然还打了官军,杀了好多人命,你们叫朝廷怎么收场啊?这样吧,把两个领头的交出来,我回去找知府大人说说,这事就算了,也给朝廷一个交待——否则,前面说的那些不追究、发粮什么的可不作数了啊!现在就有几万官军向这里围过来,等他们到了,你们知道,男女老幼可能便全没命了……” “好毒辣的计策!”张虎惊道。 “确实毒辣,而且有效。其实,还不止如此呢——大帅想想看,这一次领头的被自己人绑了去官府砍头,若是再有下一次,还有人敢出头吗?即便依然有不怕死的,那下下次呢?下下下次呢?不用多,只需来上这么几次,以后任你随便怎么敲骨吸髓,再也没有敢领头反抗的了!所有人只会想:又不是俺自己倒霉,凭啥最后大家得谷麦,俺被砍头?俺还是忍着,等哪个傻瓜跳出来,然后捡便宜吧……”温黄慈波澜不惊地叙说着,“而且,原来那个知县会不会真的论罪呢?未必!他是为谁收皇粮?为了朝廷啊!朝廷怎么可能因为他催粮怪罪他呢?若是定罪,也是要问他‘驭民无方,激起民变’之罪,跟催粮不会有任何关系的。” “这,这可怎么破?”张虎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显然有些担心了。 “没法破。官府那里只会为所欲为,因为没有领头的,一盘散沙的乡民,你想咋样便能咋样。哪怕你有一万人,十万人,官差只要来上二三十人,局面永远是一个对二三十个!官差可以从从容容地绑定了这个然后再去绑下一个,像屠夫进猪圈挑肥猪一样。明明几十头猪可以把拎着刀的屠夫顶翻,然后跑去山里自由自在,却都缩在一边心里祷告着这次千万别挑到自己,岂不知只要身在圈里,迟早挨刀,不过就是几天的事!”温黄慈讲的有些激动了,“再说回温家祠堂,道理是一样的。一个知县的私心和面皮分文不值,但敝族聚众而起绝不可以容忍。否则,大家有样学样,官府可就没办法了!有族人的朋友在省衙里当差,后来偷偷传出消息,这事是河南三司一起做下的。那时大帅应该刚刚入豫,听省衙那里透出的意思,那班封疆大吏担心各地各宗族都来效仿,所以不惜调动一个卫,也要把敝族这件事铲个干干净净!” “哼!这班狗官!张某迟早要踏平开封府,杀尽那班狗官!”张虎咬牙切齿道。 “方才大帅问到怎么破,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温黄慈缓缓说道,看得出,他在下最后的决心。 张虎看着温秀才的眼睛问道:“军师请讲。” “一路做下去!只要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大丈夫要么五鼎食,要么五鼎烹,再无其他!若是官府派人过来,营门外一刀杀了,把人头送回去,看哪个还敢再来!嗯,便像他们杀出头的人一样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温黄慈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当口,牛有田与方戈一起进了门。 “虎哥,怎么找到位军师啦?快给俺引见一下!” “恭喜大帅,这位便是军师先生噻?某便是方戈,见过军师大人!” “哈哈,来来来二位兄弟,这位温先生便是俺老张请的军师,方才跟军师一通话,讲得俺老张服服帖帖,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哼,那姓关的自从有了军师便呼风唤雨,咱老子却不服他。温军师可是位秀才公呢!” 温黄慈向二人做了一礼,口里说道:“二位副帅好。”随即挺直了腰杆转向张虎,“大帅恕罪。来时温某心中有些忐忑,故有些隐瞒。现下已决心追随大帅,自当据实相告。听大帅屡次讲到甚么关帅什么罗军师,温某不才,好叫大帅副帅得知,在下确曾是个秀才,不过,是十七岁那年中的、到了二十九岁上过了乡试,也有个举人功名在身的。” “哈哈哈哈!军师竟是位孝廉公啊!”张虎大喜过望。 第二日,张虎传令散在各处的兵卒归建,重新整编部伍。温军师写了封密信,用蜡丸封了,张虎派了两名亲卫把蜡丸藏在发髻里,找了只小船,叫船家领他们扮作渔人顺颖水而下先去南顿温家宗族送信。商水县衙已然知道张虎近在咫尺,四门紧闭,墙上遥遥看见小船过去,明知有些蹊跷,却哪里有兵卒敢出城拦截? 三日后,西华南门大开,张虎率众,浩浩荡荡地向商水行去。最前方依旧是被毁掉家园的壮年百姓们,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张虎扣在中军老营里,他们中许多人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人生终点便是商水城外的墙下、壕里。颖水里是一长串的小船,张虎把船家都掳了来,粮草辎重还是水路运输最便当。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六章 复燃 一百八十六章复燃 商水知县耿立斌真可谓是坎坷大半生。父亲在礼部主客司做主事,官不大事儿不少难得见一回,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在中间。青少年时期的主要记忆便是家里时不时就得办一场丧事:中秀才那年死妹妹、中举没几天死哥哥,进京赶考好容易中了三甲正想打发人给家里传个喜讯,家里的仆人倒先过来报丧说弟弟捉立在荷叶上的蜻蜓没想到脚下一滑栽塘里,姐姐伸手去拉……然后姐弟俩双双淹死了! 也幸亏是在大明,太祖爷财迷,地球人都知道,觉得官员们成天在家守丧朝廷还得俸禄照发——你不九九六太祖爷都觉得亏了,带薪休假?门儿也没有啊!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颁发法令规定:“今后除父母及祖父母承重者丁忧外,其余期服不许奔丧。”否则若是在大宋,兄弟姐妹死了也得回家守上一年。朝考后*正等着外放知县那几天一直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果然,吏部送信儿的和家里来人报爷爷死讯的前后脚进门!这下好了,老老实实回家守孝去吧。家乡坊间当然早就传开了,说耿家三少爷是个妨人精,只要他有点好事,家里必定得克死一个。 不知是一语成谶还是命运本就如此,熬到给祖父守制期满吏部重新外放知县不到一年,莫说刮地三尺了,刚刚摸到门道也就抠下来三寸……奶奶死了。啥话也别说了,收拾东西回家吧。堪堪熬了两年多眼看能回京师报到了,京里倒先来人了:爹死在了任上!得嘞,再来二十七个月吧您呐。 在家那段日子,总觉得老娘看自己的眼神儿怪怪的:有时候读出来的是恨,恨这儿子逮谁克谁;有时候读出来的是爱,巴望着自己快点死了让儿子一口气熬完赶紧做官儿扬眉吐气去。可老天爷显然不想让耿三少爷走捷径,这三年老娘一直病歪歪的但就是没事儿。重新等缺儿出来上任,这回时间久了点,两年以后老娘才死,再回家蹲三年吧!这左三年右三年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外加深呼吸的一圈守下来,年纪一大把还是个知县,三个儿子也跟着凑热闹陆续死了俩,活着的那个更不让人省心。耿太爷——这个尊称倒是名副其实,胡子都蹲白了可不是该叫太爷么——耿太爷心里这份憋屈就甭提了。千方百计花大价钱找了位高人给自己看看,高人说祖坟没选好地方得赶紧想办法,要是不挪动一下,倒霉事儿可完不了呢。 再然后…… 再然后就闯祸了啊。 跟温家买地他们不答应,想来横的强拆呢,好几万人竟要跟自己玩儿命!只好再去当众赔不是。闹个偷鸡不成不说,不仅颜面无存,消息传开在豫省官场上也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得知颍川卫一把火把温家祠堂烧成白地的消息,耿太爷非但高兴不起来,简直怕死了——他心里知道,省府三司的大人们来上这么一出儿绝没有半点儿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只是为了要震慑刁民,可十有八九,温家会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这可咋办呢?那块地是死活不能要了,人家全族好几万人正红着眼要杀仇人呢,这当口还能自己送上门去?风水再好的地块也是埋先人,自己还活蹦乱跳时带儿子一块儿躺里算哪门子事情——后都绝了风水有个屁用啊!想来想去,耿太爷把前阵子轰走的几个温姓皂吏班头又好言好语请了回来,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吃了顿大席。席间耿太爷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痛诉衷肠,赌咒发誓地说烧祠堂的事跟自己无关,还表示县里可以拨五百两银子帮忙重建——回头让师爷代为起草一个《恢复商水教化名胜》的报告县里就拨款。 其实耿立斌也知道,温家不差这五百两。他早就听说了,前阵子要抽死士弄死自己全家那会儿,温家在外省回不来的族人便凑钱,总共凑了六万多两,放话出来说这是给死士兄弟妻儿老小的安家费——人家哪里会在乎区区五百两。可耿太爷假公济私的能力也就这么多了,主要是表明一个态度。 几个姓温的不咸不淡地应着,耿立斌的心也一直悬着。尤其是听说那股兵败开封府的巨寇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西华,耿太爷简直怕死了。关了四门,靠墙根的民房不管城里城外全拆了,一切能往下砸的东西不论房梁碾子还是水缸粗笨家具,一股脑全堆到墙上,又把所有能动弹的百姓全轰到各墙上昼夜防守,心里依然没着没落地。 于是写信。 商水属于开封府,当然首先要向府城求救。不过耿立斌知道不会有啥用:一则府城在北面,贼人就隔在当中,信使得远远地绕个大圈子,说不定人还没到开封府贼人就已经杀过来了;二则府城刚刚与贼人血战过好久,要休整养伤,更要防备贼人杀个回马枪。丢个县城和丢了省城的性质能相提并论么?何况那里还有个周王——商水这边是个几乎把全家都要克绝户了的七品知县,另一边是太祖亲藩,顾哪个,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所以开封府那里肯定不会派出什么援军。 颍川卫的驻军倒是不远,烧温家祠堂就是他们干的。虽然大明以文御武,文七品知县能把武三品的游击收拾得欲哭无泪,但那是平时!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遇到贼乱,各行政部门分别对应的武装机构是: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府-卫、州-千户所、县-百户所!一个七品知县叫一个三品卫指挥使过来替自己打仗?想啥呢,平时一点交情没有,人家能搭理自己么? 希望只能寄托在邻府的两位大人那里了,尤其是南面的汝宁府。东北的归德府威胁不大:紧挨着开封府城,贼人不太可能折回去,所以也别太指望。耿立斌给汝宁府的求援信写得简直涕泪俱下,什么唇亡齿寒啦、休戚相关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啦……然而,几天过去了,那边压根就没回信,跟没这回事一样! 实在没招了,耿知县只得每天到墙上去转几回,亲自指挥,亲自部署。又一个没想到:一连好几天啥动静也没有,贼们好像舍不得离开,要在西华定居了。 最让耿知县想不到的事竟然发生了。这天刚从墙上下来回到衙里,被找回来不几天的班头温凡进来禀告,南顿的温家派来一千人协防,已经从南门进城了!这个消息把耿太爷感动得热泪盈眶。啥叫深明大义?这就是啊!耿知县绝不会怀疑有他——阖族投贼的罪名太大了,温家绝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流贼声势再大也是贼,迟早会被朝廷剿灭,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温家世代扎根于此,就算精壮男丁能从贼,那些妇孺老幼能撇家舍业的跟着贼一起跑么? 一大早,耿太爷便被窗外喜鹊的呱噪声吵醒了。洗漱完毕穿了官服正要去墙上看看,温凡领了几人进来报告,大批的贼人已经出现在城外五里,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到商水城下了。“终于来了”,耿立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隐隐觉得眼前几人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但大敌当前也没多想,正待吩咐去北墙,温凡先说话了:“护送太爷上墙观敌。”然后几人便围过来拥着自己向外走。 “怎么靠这么近,怕本官吓得走不动么?”快走到墙下马道时两边的人靠过来,每人搀住了耿立斌的一条胳膊,耿太爷嘴里还在打趣,脖子一紧,后面套过来一条绳索把喉咙勒住,将耿太爷故作豪迈的笑声生生勒回肚里,紧跟着肩膀被人一按,双臂同时被扯向后面——两个呼吸间耿太爷便被五花大绑住了! “好熟练的手法”。这个想法在耿太爷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使劲儿扭头左右看看……可不是么,捆自己就是衙里的皂吏! “你们要作甚,要投贼?就不怕灭族么?”挣扎了两下,喉咙上的绳索松了些,耿立斌用尽力气嘶声喊道。 “不劳你这老狗费心了!还不是被你这老狗害的?”温凡的双眼冒出仇恨的火焰。 被推搡上了墙,耿立斌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心里觉得哪里不对:温凡几个身上都缀了块蓝布条,或缠在膀臂上或绑在腰带上——墙上足足几百号人,每人身上都有块蓝布! 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城外的贼众愈行愈近,行至壕外二三十丈齐齐止步了。几员贼将策马越众而出,北门的吊桥被放了下来,温凡几个推着耿立斌迎到城外。 这下耿立斌看清楚了,几员贼将中竟有举人温黄慈!想不到这厮竟会骑马……见耿立斌瞪着自己,温军师双腿一夹马腹前出几步:“耿县尊,您想不到会有今日吧?” “温孝……姓温的,你竟敢投……如此,”耿立斌觑了一眼立马温军师身后的几位凶神恶煞,把到了嘴边的“贼”字换成了“如此”,“你就不怕温家的灭族之祸么?” “哈哈哈哈,”温黄慈怒急反笑,“温某已经被族里除名了!温家宗祠已没了,重建时自不会再有温某的牌位,温某还要谢谢你!”说着话,伸手一指温凡等人,“至于要跟着温某一道走的他们,都是敝族死于此役的烈士,朝廷会发抚恤的,不劳耿大人费心了。敝族凑了几万两银,您觉得这许多银子洒出去,这点事还算个事么?” “你,你,你……”耿立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啊,大明朝廷啥德行,耿立斌当然知道。几万两银子送出去,莫说在名单上画个圈,你便瞪着眼睛说煤炭是白的,自有一大帮官员帮你引经据典地找证据去! …… 因为温家的缘故,张虎只是把商水的百姓裹挟一空,这是目前为止张虎唯一没有杀人放火的城池。至于南顿,更是秋毫无犯,战兵营和辅兵营把掳来的西华、商水百姓们远远地圈在一处,张虎等几员将领受到了温氏族人的热烈欢迎,酒宴持续了整整三天。建祠奠基的仪式上,耿立斌全家和县里的县丞主簿等统统被献了祭,不到一年,一座更加堂皇的祠堂拔地而起。祠堂正门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照映下熠熠生辉:“忠烈无双”!是当今圣上的御笔呢。据说圣上听说温家“去了”一千多男丁,感动得非要亲笔题写不可呢。当然,这是后话。 没必要担心谁会走漏什么风声——绝大部分的人都被张虎随军掳走,剩下的外姓人都是温家的亲朋、再说了,豫省也好,京师也好,那么多大人都收了温家的好处,即便有什么小麻烦,他们为了自保也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帮忙遮掩的:问题解决起来当然会比较麻烦,可是……解决几个提出问题的刁民,不是简单的很? 经过一通热热闹闹的整编,张虎又拥有了足足二十个战兵营,辅兵的数量达四万余众,再加上裹挟的近二十万百姓,这股几乎飘摇欲灭的野火再次复燃,而且比以往燃烧得更加猛烈,杀气腾腾地从豫省向毫无戒备的南直隶颍州扑去。 *敲黑板,复习啦。科举考中进士分为三甲。一甲是我们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这叫做“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等,第一名叫“传胪”(一说明朝三甲第一名也叫传胪),这叫做“进士出身”、三甲是其他考中者,这叫“同进士出身”。 除了一甲三人和传胪直接进翰林院,其他人还要再参加一次考试,这叫朝试。考得好的也进翰林院,没考好的分到京师六部和地方上。一般来说,留在京师各衙门的都是二甲中人,外放的大多是三甲“同进士出身”的那些人。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七章 野火 一百八十七章野火 尽管与大明其他大多数地方一样穷得毫无二致,但颍州太和县光武庙集的人们总是有一种自豪感:这是全大明唯一一个以天子年号命名的地方呢——大汉的光武天子听过没?嗯,便是他老人家亲口下旨的!说的人满脸骄傲,听的人啧啧称羡,往往便忘了,真龙天子的恩泽光芒再耀眼,彼此口里嚼的是一般无二的野菜团、身上的衣服同样是补丁摞补丁。 全大明唯一一个以天子年号命名的地方,真的吗?当然是胡扯!刘秀被称为光武帝不假,但那是死后他儿子汉明帝刘庄给老爹上的谥号!话说回来,您也别笑话他们,毕竟大明的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乡野俚人往自己脸上贴金闹个笑话也情有可原……后世热播的《康熙王朝》里,斯琴高娃还不是一口一个“我孝庄”——识得那许多字的编剧不也是没搞明白谥号咋回事么? 错归错,该自豪还是得自豪不是?为了将这种骄傲具象化,这里的人们有一个特殊的习惯:晚起。 界首一带有很多光武帝刘秀的传说,最著名的便是“王莽赶刘秀*”。讲的是刘秀在前面跑,王莽的军队在后面追,某一日天近黄昏时两军都在这里驻扎下来歇息。王莽的大兵驻扎在集北头,光武天子的小部队驻扎在南头。一村之隔,偏偏两边竟都不知对方近在咫尺!若是等到天明,王莽的探马出营,世上便可能再没有光武大帝啦。然而,真龙天子么,老天爷当然要佑护——天色还没蒙蒙亮,南集这头的报晓雄鸡便一只接一只地啼叫起来,刘秀整军开拔时,追兵都还在呼呼大睡呢!等到集北的鸡开始鸣叫,追兵们睡眼惺忪地起身,光武天子已经离开足足一个时辰啦! 由于这个传说,这里的人们总会在鸡叫以后个吧时辰才起身——通过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习俗来显示自己跟光武天子的特殊关系。可惜,没有实力做基础的自嗨往往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纯粹为了满足虚荣心的习惯给他们带来了一场滔天的惨祸。 白蒙蒙的晨雾轻纱般笼罩着四野,远山若隐若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写意。清洌的晨风拂过稻田,发出沙沙的轻响,颖水哗哗地流着,淙淙水声倒给清晨平添了几分静谧。早起的燕雀开始啾啾鸣叫着纷飞忙碌,它们在寻找被露水打湿了翅膀的虫儿。青草与泥土的混合气息弥漫在空中,这是田园独特的味道。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映射出第一缕晨光。一颗露珠沿着叶面向下慢慢地滚动,一点又一点地挪动位置,好像对依偎了整夜的伙伴有道不尽的难舍流连。又一颗露珠动了,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一霎时,所有的露珠都开始颤栗,惊惶地跳起来,匆匆跃向空中,一头扎进泥土,仿佛要躲避逼近中的恐怖。一连串闷雷声响起,越来越近,连绵不绝。不,这不是雷声,是奔马的蹄声!晨光中浮现出一队甲骑的黑色剪影,不时有凌厉的刀光反射出点点寒芒,他们如同来自黑暗深渊的恶魔,马蹄踏地,犹如死亡的颤音,转眼间便将一切诗意般的静美撞得粉碎! 马队从贯穿集子的大路上径直穿过,驰到南头便向东西两翼展开,兜卷回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将整个光武集围得铁桶一般,通向旷野的大小路口都有几十骑在呼喝着把守,更外圈的野地里疏落着百十名骑士,时而扬刀驰上一小段,时而勒马向集子里张望片刻,任由胯下的马匹垂下头啃食绿油油的禾苗。 集子里的人们听到外面的喧嚣仓惶着起身,惊恐交加地跑出家门,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北面稍远一点的地方,大队持刀擎枪的兵丁们正向这里涌来,一片黑鸦鸦的人头,怕不是得有几千上万人。东面、西面、西北、西南等路口都有骑兵把守,不可能逃得出去的。那几个翻过围墙逃到野地里的人又怎能快得过外圈的游骑?骑兵们操着南腔北调恐吓着,只要不是向集里掉头回返,便立即有雪亮的钢刀从头顶劈落!于是人们哭喊着向南逃,那里是颖水,集子里的男人无论老幼大多是会水的,拼死游过去,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然而很快,迎面又冲回一股人流,这是那些最先奔至河边的人,从他们绝望的哭喊声中村民们方才知道,河里已泊了一长溜舟楫,所有试图冒险泅渡者无一例外遭到长枪和弓箭的无情杀戮,现下颖水也已成为一条死亡之河。 人群拥挤着,相互踩踏着,像无头苍蝇般从一处涌向另一处,呼喊声哭号声响做一片,然而,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北面的兵丁们终于开了上来。其实,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兵,而是张虎的几个辅兵营。每人发一把刀枪,对付手无寸铁的村民足够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动用披甲战兵。战兵营只要守定老营的妇孺和炮灰,静等着不久后即将到来的犒赏即可——老兵油子们眼里冒着淫邪的光,口里说着各种下流的言语,纷纷兴致勃勃地猜测着:这么大的一个集子,晚间被拖进营里的婆娘再怎么少,每个果分到一个怕是不成问题吧……这已经是张虎所部的通常做法了:有战功、资格老的战兵营会得到女人作为奖赏,但不可以弄死——第二天她们将被送去老营,成为新抓到炮灰们任由驱使的牵挂、那些洗劫村庄最卖力的辅兵,尤其毫不犹豫绝无怜悯地向反抗者挥下屠刀的,则会被认为“有胆”而编入战兵营,从此吃上战兵粮。张虎惊奇地发现,往往是前不久那些受害最深、遭受的苦难最巨者,却反而在接下来的洗劫中下手最为狠辣。去问军师,温举人告诉他,这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张虎听不懂这个词,温举人一句话张虎便明白了:“俺已经这么倒霉了,凭啥叫你们好过?总得叫你们更倒霉!”随后温军师摇摇头,又说了四个字:“为虎作伥”。听过军师的解释张虎笑了:管他是人还是伥鬼,咱名字里有虎、替咱老子卖命便再好不过了——反正都是迟早要死在那个壕里的炮灰嘛。 像前面的村子一样,光武集也有几个试图反抗的。见已经身处绝境,有人抡起锄头,有人举起了菜刀。进集子的毕竟都是辅兵,大多数人也就是仗着人多壮胆,见到不顾一切以命相搏的,不少人发一声喊跑了开去,跑得慢的则被杀躺在地下。反抗者自知已无生理,发疯般地向地下的躯体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恐惧。辅兵营的军官们呼喝着上前,指挥几个盾兵围拢上来,枪兵们傍着盾兵,用长枪远远地把人逼住,向麦场方向驱去——这也是张虎新琢磨出来的办法:杀一儆百,也叫自己的手下知道反抗者的下场。不久,三个人便先后被驱至一处,四面八方都是盾墙和长枪。张虎策马过来,看了看身上血迹斑斑的几人笑了:“挺有胆的咧。俺老张最喜欢有胆的人!但你们都杀了俺的人,若是这便饶了你等,还不是谁都可以拿刀砍老子?这样吧,你们哪个想活命,把另两个砍了,老子便饶了他全家!” 三个本觉必死之人闻言皆是一愣,没想到自己竟似还有一线生机!光武集就这么大,三人即便不熟也彼此认识,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人开口道:“莫信这贼……啊!”话刚说一半便被捣过来的锄头重重地捅在腰际,痛得口里发出一声惨叫,不由自主地弓下腰去蜷缩成一团。袭击者口里叫道:“裴二哥,对不住你了,俺还有一家老小……”说着话,手里的锄头已重重地砸在这位裴二哥的天灵盖上。 鲜血迸溅。 被菜刀砍断了颈动脉的袭击者捂着脖项倒在被他砸得脑浆迸裂的裴二哥尸体上。最后一人喃喃道:“孟叔,俺也有家人,算俺对不住您了。”接着向张虎双膝跪了下去:“大王饶命啊!大王叫俺杀,俺便杀了啊……” 围观的辅兵们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等场景他们以前都见过了。 “嗬。” 听到这声轻叱,辅兵们恭敬地让开一条路,牛有田策马缓缓踏进圈子。跪着的人赶紧转向牛有田再次重重地叩下头去:“大王饶命啊!那位大王说可以绕过小人的啊……” 牛有田居高临下地盯了他一会儿,口里应道:“嗯,你起来吧,俺听到了。” “小人孔三谢过几位大王了!”又重重地磕了三记响头,孔三抛了菜刀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啊!”孔三捂着几乎齐根断掉的右臂再次重重地倒下,在血泊里翻滚挣扎着,耳中只听到牛有田的狞笑声:“你听到俺说饶过你了么?杀了老子的人算你有种,连自己人也杀,留着你这白眼狼哪天来杀老子么?” 围观者再次爆发出大笑声,几位大帅的这出双簧他们也看过了,只不过这次是牛副帅,上次是方副帅。 “把这三家的人都给咱老子找出来,莫便宜了他们,教敢跟咱老子抡刀子的都张大狗眼看清楚了下场!”这是孔三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浓烟滚滚,被掳掠一空的整个光武庙集都在燃烧,张虎的大军裹挟着所有新掳到的百姓,浩浩荡荡向颍川行去,队伍绵延开足足近二十里。颖水里有上百艘大小船只,装载着大军的辎重随在后面——再也难以轻易扑灭的野火终于在帝国的腹心蔓延开来,沿途的一切,都将被这股熊熊燃烧的野火烧成灰烬! *其实这个传说到处都有,人物内容基本一致,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地名。如石家庄王莽赶刘秀的传说,甚至入选河北省第五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反正谁也不能把正主儿刨出来作证——你在哪里挖个坑,硬说杨玉环和唐玄宗曾在这坑里洗过鸳鸯浴,也一准儿有信的买了门票进来看看呢。连孙悟空的故乡都能争得面红耳赤,凭啥不会? 不过,平心而论,这种情形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即便两军都没派出斥候塘骑的军情触角、即便两军斥候鬼使神差地彼此错过……军队无论开拔还是宿营,总要生火做饭——距自己那么近,这许多火头炊烟冒起来,两军的人都是瞎子么?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八章 惦念 一百八十八章惦念 “大捷?”圣天子满脸疑惑地问道,“河南又报了大捷?” “这回是千真万确啊万岁!”通政使申选喜形于色地奏道,“周王千岁毁家纾难,开封军民上下同心,大破张贼!此役毙贼过万,贼尸白骨露野平沟满壑……”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病,声音越来越小,讪讪地住了嘴。 “臣启万岁。申大人所言非虚。经兵部勘验,开封府解送京师的首级中一千一百二十三级俱系真正壮贼,被火炮轰击不可辨认者亦有三四百级之数。确是大捷啊圣上。”不止圣天子,大家都注意到了申选话里的“这回”两个字,兵部右侍郎丰锴(字国锋)急忙帮申大人解围。 “启奏万岁。庐州知府宋明议丁忧回籍途径开封府。他给臣的私信中也提到了,亲眼目睹贼尸遍野,很是感叹了一番呢。”说话的是户部侍郎袁士杰。宋明议原来是四川清吏司郎中,很受大人们的看重,前阵子母亲去世,林大人、袁大人等都表示了慰问,给老上级写私信表达感激自是人之常情。 “朕不是怀疑周王,更不是怀疑吕慎他们几个。朕是怕像以前一样,每次大捷过后不久,那贼便会在另一处突然冒出来,声势一次比一次大!唉,毙贼过万,兵部勘验出千多贼首,也就是说,死在开封城下的,八成以上是朕的百姓啊!”圣天子有些伤感。 “臣启万岁。微臣斗胆,跟贼一起攻城的便是贼!”大理寺左寺丞顾一本奏道。 “好好过日子的人,谁会愿从贼攻城?还不都是被贼逼的。再说了,即便是贼,哪有一生下来呱呱坠地便是贼的?普天之下,皆朕赤子,朕觉得,定是万般无奈,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做了贼。若是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有什么贼呢?”圣天子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沉重。 户科给事中乔南星觉得表现的机会来了,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嘴脸慷慨道:“万岁,臣有话说。君君臣臣自乃天道,便是白刃加颈也该大义在心!若是臣,宁得一死也绝不从之!若所有百姓人皆如此,区区鼠辈,焉能为患?” “咳咳。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想问一句。”出班的是左通政马全。 圣天子觉得马全这句话说得有些蹊跷,好奇道:“马爱卿有何事不明?” “陛下。臣是想问乔大人的。”说着话,马全转向乔南星,一脸真诚地问道,“乔大人,敢问您早餐吃得什么?” 乔南星有些糊涂了,看看马全,又偷眼看看圣天子,见后者也在等着,只得答道:“喝了碗羊肉汤,吃了几个荷包蛋。怎么了?” “嗯。昨晚下官路过就日坊*柳泉居,恰好看到乔大人从里面出来,那里的‘云片鲍鱼’、‘荷花燕菜’、‘爆三样’味道应该都很不错吧?”马全笑眯眯地问道。 “马大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乔南星有些摸不到头脑,但已经感觉出马全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儿。 “下官没什么意思。上次早朝时下官恰巧听到乔大人跟人说便宜坊的烤鸭太油腻,馆子里趁热吃还好,叫他们外送到家皮就不脆了,得用滚油浇过一遭才能入口……乔大人饱读圣贤之书,每日里吃得又是珍馐佳肴,自然满腔的凛凛大义、不过,下官回乡下的那段时间,看到周围百姓们,若是吃到个掺了大半野菜的杂面饼子便欢天喜地,早上往往喝四五大碗白煮野菜糊弄了肚皮便去田里干活,敝乡这还是没遭什么旱涝天灾。百姓们过的是这个样子,动不动还指责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嗯,下官觉得乔大人说的很对,一点毛病也没有。”说完再也不看乔南星一眼转向圣天子:“陛下,臣问完了。”言毕退回朝班,把乔大人晾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所措。 圣天子展颜笑了笑,心里感到畅快了些。这些科道言官们嘴里成天大义来大义去,自己早就听腻了,但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马全的这番冷嘲热讽实在很过瘾。 笑过之后,圣天子眉宇间不觉又挂上了一抹种种的忧色:虽然大败张贼是确凿无疑了,但死的都是喽啰,几个首恶全部在逃。不知下一步,那张贼又会去祸害哪里?能裹挟这许多百姓,这股贼人的数目少不了!可到底有多少贼人呢?问百官是没用的——这帮人,要么完全不知道,知道的也绝不会跟自己说实话,不是一张口便“流贼百万”地危言耸听就是“区区流寇何劳圣虑”地糊弄应付……嗯,回头得让东厂去查查看。关盛云好容易算是安抚下来了,湖广一带平静得很。可这张贼,目下看起来战力虽比不得往日的关盛云,破坏性可大得多了:除了南阳一地,关盛云虽然也抢劫、掳人,但百姓们总还有一条活路、张贼走过的地方,则跟火烧过一样……不对,张贼每每就是真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烧成白地!唉,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这个祸患呢?孙杰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平了奢安之乱,赶紧回来替朕把张贼给灭了啊!圣天子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爱将。 五千里之外赤水卫西南的密林里,满身血污的孙杰从一具尸体的身上拔出佩刀,抬头四面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人都是明军装束的自己人,放了心,笑道:“二雷,我杀了两个。你呢?” 史二雷气鼓鼓地回道:“俺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本已脱了力,绝再挡不住俺几刀的,偏偏教盛叔背后一刀搠死了,否则还是打平。” “某在旁看了半天,你打了许久都没奈何得了那厮,实在耐不住才捅了那么一下。怎么,好心帮忙还错了不成?”孙杰的亲卫队长盛得功接口打趣道。 “哼,你明明知道俺与大帅打赌,故意帮大帅的,当俺看不出?”二雷显得更加气愤。 “呸呸呸,某才不会。二雷的功夫了得,谁不知道?就是比大帅差了一点点、脑筋么,比你盛叔也差了一点点。”盛得功跟二雷的爹史猛关系相当不错,自是很喜欢这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总逗他。 “盛叔你……”二雷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盛得功将脸一板,改成了教训的口吻:“二雷,你晓得自己是做啥的么?” “大帅的亲卫啊。”二雷不服气地咕哝道。 “亏你还知道是大帅的亲卫!亲卫是做啥的?保护大帅!对不对?应该时刻守定在大帅身边挡贼人的刀子!你倒好,见了贼人便自顾自扑过去,再不管大帅了!这算哪门子亲卫?你纵杀得一百个贼,大帅若是被贼伤到哪里,算你的本事么?”盛得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史二雷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窘得说不出话来了。 “没事没事,是我跟二雷提出来的打赌,莫怪他。咱们打的都是小毛贼,哪里能伤得了本将。”孙杰在替二雷开脱,接着扯开话题向四周张望着问道,“咱们有甚伤亡么?” “回大帅,十五死二十三伤。伤的兄弟大半都不甚重。” “嗯。贼人有多少?” “回大帅,一百三十一名贼人伏诛,逃走的大概有二三十个吧。” “好。总算没白白喂了三日蚊子。收拾一下,回营吧。”孙杰下令道。 一开始,这仗打得让孙杰十分憋闷。自从解了贵阳之围,永宁贼和水西贼发现孙杰的部队比以前的那些明军对手强出太多,根本不可能通过大规模野战取胜,便利用地理优势跟孙杰玩起了游击战、骚扰战。好几次孙杰倾巢而出希望找到奢安二贼的主力来一场决战,但每次都无功而返。相反,奢崇明安邦彦两贼则化整为零,今天攻陷一个前哨明天袭击一队粮船,叫拥有巨大兵力优势的明军有力使不出,直到孙杰想出也将部队拆散,以小打小的对策。这次孙杰率了二百亲卫营设伏三天,又给他堵到一支奢崇明的偷袭小队。 “大帅,算上这次咱们的一百多级,还有沈副帅、上官将军、石将军几个,这阵子咱们已经有快两千斩首了吧?”回营的路上,盛得功显得兴致勃勃。 “差不多罢。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想办法来场痛快的。”孙杰有些心不在焉,“某可不想把半辈子时间都耗在这里。” “谁说不是呢。可那奢安二贼,被咱们打怕了,再不敢做堂堂之战,咱也没办法。”盛得功挠挠头,“这许多斩首,得算得好多级功呢吧?” “哼,别以为你想啥某不知道,你在等赏银,对吧?不过,莫指望太多,贼酋派出来骚扰的都不是什么精锐,兵部那里某估计勘核连一成也到不了的。” “这……”盛得功其实也知道便是如此,但听孙杰亲口说来,还是有些失望。 “某琢磨着,圣上该会发些内帑的,放心吧。”提到圣上,孙杰心里一动。“不知圣上龙体如何,这里闹得动静再大,也不过是边陲一隅,那张贼该已经平了吧?”孙杰在心里暗想着,却不知此刻圣天子也在惦记着自己的手下爱将。 *就日坊,永乐年间(一说正统年间)所建的牌楼,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北京“东单”——东单西单都是略称,全称是“东单牌楼”和“西单牌楼”,时间久了便代指地名。东边的牌楼题“就日”、西边的题“瞻云”。语出取典《史纪·五帝纪》:“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意思是早上东边看日出、傍晚西边望彩云。范仲淹的《明堂赋》有:“望云而就日,歌尧而颂舜。”的句子,喻指民心向往圣天子,感受天子恩泽,所以取了这两个名字建在紫禁城旁边。 章节目录 一百八十九章 作死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章 首战 一百九十章首战 尽管被汉官逼反,奢崇明仍不失为一条爱憎分明的汉子。当他率兵进攻南溪时,遭到知县王硕甫的顽强抵抗,部下总兵罗祖贵等十七员将领先后战死南溪城下。面对杀红了眼的士兵,奢崇明却告诫部属:“王知县是孝子,又是清官,破城之日,不得杀害”。后城破,有彝兵冲入衙署杀了王硕甫,奢崇明责其违令,将该兵军前斩首,同时以厚礼葬王知县,亲致哀悼表其忠孝。攻击赤水时,明将张大壮战死,遗下两个年幼的孙儿,奢崇明善为抚养,延请教师教二儿彝语及武艺。再后来,奢安联军攻乌撒时,守卫官管良,集汉人70余户逃避于清水沟和吴二沟“坚壁清野”结寨相抗。不久寨破,奢崇明不以为罪,晓谕汉族人等安心生计,无一伤害…… 造反后的奢崇明自称大梁王、安邦彦自号罗甸大王——还有好几个土司也没什么创意的先后自称罗甸大王,为了显示超然地位,安邦彦后来改称“四裔大长老”。从王号便可以看出,这二位实在是被逼反的——其最高理想也只不过是想图个自立门户,与大明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不过…… 怎么可能! 大明一贯的作风是一路把人逼到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直到事态恶化得完全不可收拾,再凭借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体量优势去碾压——尽管每一次所谓的胜利都会让自己流血更多,让帝国向崩溃的边缘大大地迈进一步,那也在所不惜! 客观地说,此时的大明帝国就像一棵树,官员们则像树上的蛀虫,每一只蛀虫都在拼命吸吮着大树赖以维生的养分。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再怎么吸,总会有比自己吸得更狠的,若是因为不忍而停下嘴,立即会被其他蛀虫挤到一旁,吃亏的便只能是自己。他们当然也知道,这样下去再粗壮的大树迟早也会被掏空轰然倒下,但他们同样相信,那时候只要自己足够肥壮,便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撑到爬上另一棵树! 奢崇明的主攻方向是四川,安邦彦则专心于贵州。众所周知,大明扛事儿的本领远不及其惹事能力的百分之一。战事前期,奢崇明与安邦彦联军一直保持着战略主动权,始终在压着明军打,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才的横空出世,帝国很可能会提早崩溃十年。 拿下重庆后,奢崇明先后攻陷富顺、内江、资阳、简州(今四川简阳)、新都、龙泉(今四川成都东南)等地,围困成都。经过前番张虎的盘踞袭扰和方戈的反水,川省武备已捉襟见肘,恰逢川抚陈士勃任满回京无人主政,此时阖城守军不足两千之数,一时间成都府人心惶惶,一夕数警,危在旦夕…… 也是老天保佑,反贼兵临城下,蜀王难得明白了一回:要求左布政使朱燮元代理巡抚事——大明的藩王食禄不治事,虽然无权做人事任命,但事发紧急,千岁的话还是管用的。这位朱大人可称能吏,承担起守城之责的第一件事便显示出足够的才干:成都府四郊以两百里为限,运粮入城,确保城内储粮。同时飞檄调石砫宣抚使秦良玉驰援省城。 朱燮元也给孙杰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札。朱大人当然知道驻扎在保宁的孙杰部离成都府更近,但孙营不是川省兵,莫说自己只是个代巡抚,即便是正式川抚,孙杰也并不受其节制,所以,只能好言相求。不过以朱大人看来,这位年轻的总兵官未必能指望得上:谁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奢贼的人马足足是孙部的十倍以上,营兵是将领私产,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哪个会拿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为别人拼命?孙杰有足够的理由推诿磨蹭。朝廷兵部那里朱大人当然也派了六百里加急,不过,远水不解近渴,等朝廷的调兵命令下来,怎么也要一个月以上了,那时,可能一切都晚了!至于叫蜀王出面给孙杰下令则更是不用想:大明祖制,藩王无权调动除王府护军外的任何兵马,即便是王府护军,出城要经过圣天子本人批准!因此,给孙杰下令只能适得其反,将领更会有足够的理由安安心心找个地方驻扎下来,跟你慢慢打嘴皮子官司——裁判当然是朝廷,双方分别向京师各来上几封奏折,不消多,来回磨叽上几次,便能耗上一两年的时间,实属正常。 其实朱燮元心里还有另一层忧虑:即便孙部来了,又能怎样?年纪这么轻,还不是凭父辈的军功资历一步登天。前阵子他确实把张虎撵跑了,但那主要是马千乘出手帮忙吧?现下马千乘陷在京师大狱里凶多吉少,这个年轻人,能独自应付数以十万计的贼兵么?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们,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挥么?可千万别像纸上谈兵的赵括那般,那样,成都便毁了…… 然而,出乎朱大人意料之外的,按推算信使刚刚抵达保宁府的那天,孙杰竟然到了成都府!望着满身血污又英气勃勃的年轻将领,朱大人不禁有些意外的感动。孙杰见状赶忙抱拳施礼:“老大人,末将一家世受天恩,此乃分内之事也。” 朱燮元闻言更是激动得语不成句:“好,好,孙帅深明大义,亲蹈危城,老夫,老夫,老夫实不知该说甚好了……”不过望见孙杰只带了六七百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孙帅只带了这些许兵马,想是忠心体国星夜驰援。其他,嗯,其他人马可要小心些,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莫教那奢贼趁了虚……” 孙杰哈哈一笑:“老大人宽心,末将确是只带得亲卫营入城。其他几个营此刻已都在成都府二十里外扎营以为策应。好叫老大人得知,末将已拿下新都,那里的贼人已被末将赶走了。” 这番话把朱燮元听傻了:“什么?你没等到老夫的信便主动出击、五六百里路你行军只用了十天、中间还捎带着打下新都?” 孙杰被朱大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老大人,家父屡屡教导末将,若是行军扎营,军情探马必要撒开百里之外方可应对不测、末将驻扎保宁府待命已有一段时日,在潼川州、顺庆府都设了几处哨桩,探马自是能跑得更远些。几处哨桩陆续回报,奢贼连犯内江资阳简州,不需看舆图便知道这贼必是想沿雒(音’落‘)水进犯成都府。若是被贼惊了蜀王千岁王驾,末将百死莫赎!故即刻全军拔营来接应大人。全仗川省粮草支应无虞,敝军幸而没误了脚程。奢贼在新都只有千把乌合之众,怎敌我大明王师堂堂一击?半日一鼓之战而已,不费什么工夫的。。” 这番话把朱燮元说得老泪纵横,两行热泪涌出朱大人的双眼:“虎父无犬子!英雄自古出少年!天佑大明,这是天佑大明啊!” 奢崇明的部众虽多但都是山民,骁勇有余,装备训练则是弱项,打那些差不多成了废柴的卫所军自是不在话下,堂堂之战怎么可能敌得过大明帝国的王牌?孙杰一个冲锋便拿下了新都,把虎贲营留下守城,叫副将沈成钢率领主力驻扎在成都府和新都中间随时两地策应,命令上官飞的马队负责保证三地官道畅通,随即自带亲卫长捷营入城安抚人心。 不甘心的奢崇明派部将刘养鲲去夺回新都,半路上就被磐石营的石井生打了埋伏铩羽而归。连续的两场败绩叫他明白了这支明军跟以前遇到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暂时绝了打援的念头,一心一意跟成都死磕。 可惜奢大王以前的攻坚战经历只局限于攻打其他土司的寨子,于是一板一眼地开始在城外堆土山——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堆得比寨墙高,不仅能看到寨内防守虚实,土炮居高临下轰击虽伤不得几个人,却往往能给守军士气带来巨大的打击。朱燮元见几十丈外每天都要高出来一截的大土堆不由得有些慌,想叫守军放炮轰击,被孙杰哈哈笑着阻止了:“老大人,咱的大炮和炮弹都有限,准头也不好说,得留着对付贼人的塔楼撞车。敢叫老大人宽心,再等两日,待奢贼再堆高些,这等伎俩末将半日便可破得。” “弓箭够不到,床子弩没大用,不放炮,孙帅是想趁夜逆袭么?孙帅,咱们可就眼前这点兵啊!”看来忧心忡忡的朱大人多少还能称得上知兵。 “老大人放心,不需要逆袭的。末将心里有数。”孙杰笑嘻嘻地回答。回了帅帐,叫人把沈成钢找了来,二人说了些什么,随后沈副将又离城回了驻地。 眼看土堆已堪堪与城墙持平,孙杰叫来了亲兵千总盛得功,写了手令吩咐几句,盛得功领命便去找沈成钢,随即孙杰把朱燮元请上城头观战。见状朱燮元以为孙杰要把主力调过来突袭,于是开口问道:“孙帅,沈副将离咱们多远?” 这句话把孙杰问糊涂了:“回老大人,老沈一直在府城二十里外扎营啊?没有末将的命令他不会移营的。” “那……行军二十里后立刻投入战斗,将士们体力会不会不济啊?” “回老大人。肯定会。这种事可没人能做到。行军不能披甲,否则一身几十斤铁走上二十里,不用打,人也累瘫了。”孙杰随即将目光投向城外,口里继续毕恭毕敬地给朱燮元做科普,“行军时,铠甲武器都要放在辅兵们推的大车上,临敌十里左右,哦,还要看地形,若是易走又宽阔的官道,对手又是奢贼这般无甲或轻便的藤牌兵还要远些,十二三里吧、若是坑坑洼洼难以疾进的野地可以更近些,譬如五六里,全军止步披甲备战。这当口还可以略略休息下恢复些体力。所以侦察军情的探马很重要,不止要观察敌情,更要留意道路情况,山丘、水泽、桥梁、通行能力什么的都要算计好。险要处务必要仔细搜索周围以防敌人设伏……这些斥候可是军中精锐,以发现敌情为要,一级一级将军情传递回来,最前面的把自己藏好就是了,不用参战,战后便可领到一级斩首功……”讲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转头对朱燮元一笑,“老大人莫不是以为末将要将老沈调上来,然后末将再开门突袭策应?哈哈哈,不用的。” 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只见一道白线向成都府飞速逼来——几日前沈成钢已按照孙杰的命令,派出辅兵队官苏迎辉把都江堰掘了个七七八八,今日接到命令,点燃了几处埋设的火药,洪流奔涌而下,不到一个时辰,奢崇明辛苦堆了多日的土山便被冲成一片泥沼。 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的彝兵,朱燮元开始是心头一阵狂喜,随即又转喜为忧:“孙帅这招水攻确是大妙!只是……只是可惜了城外百姓们的农田了……唉,没办法,事难两全,也只得如此了。待老夫回头上奏,来年免些田赋就是了。” 孙杰一抱拳:“老大人一心为民,末将感佩。”随即又笑了笑,话锋一转,“请老大人放心,末将有分寸,农田没事的。” 果然,水来得快,退得也快——为了不造成大规模水患,苏迎辉按照孙杰事先的命令只放了半日水,复又将掘口填上。惊喜交加的朱燮元不由得再次对眼前的年轻将领刮目相视。 奢崇明被气得半死,费了那么多天的力气,守军没出城一兵一卒,短短一个多时辰便灰飞烟灭,虽说水退得快没淹死几个人,但看着周围从头到脚全身泥汤土猴般的手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传令,全军攻城!” 嗯,看不见城里啥样子那便强攻吧,反正有的是人,拼人命也要把成都府拿下来——到时候手里扣着明皇亲藩,总可以跟汉人们好好谈谈了罢。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一章 国栋 一百九十一章国栋 奢崇明的彝兵都是山民,但却没有石砫宣抚司那些白杆兵爬墙的本事。马千乘秦良玉夫妻手下,这等劲卒满打满算也不到五千人——练成绝技的代价太过高昂:五成以上的少年会在开始训练的前六个月内被淘汰,而且,绝大多数非死即残。余者中的约莫半数则会在随后一两年内失手——这门绝技,恰恰是一种容不得丝毫失误的技能!因此,即便是顶峰时期,这支部队的总数始终也就是这般规模。 不过,永宁宣抚司的彝兵们也有自己的巨大优势。不同于明军,他们对辅兵和后勤的依赖程度要小得多。首先,除了几员高级将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铁甲,精锐战兵也就是臂上绑个藤牌,身上能套个藤甲背心的便一定是小头目了。其次,他们远比明军耐饥渴耐寒暑,所有人自小就学会了分辨漫山遍野的野果野菜哪个能吃哪些有毒、渴急了四处找一阵,扯一根外表枯得像死掉很久的老藤一刀砍下去,清冽的汁液便喷涌出来。至于营帐被褥,更是毫无必要,天色暗下来随处一躺便能呼呼大睡。即使是辅兵,打起来也都会拎了柴刀伊伊哇哇叫着向前冲,无论老少都能当战兵用的。因此,尽管这支部队战辅兵的比例还不到一比一,行动速度却远超明军,就算孙杰的部队在战辅兵比例高达一比五的巅峰状态下,官道上行军,两百里以内的距离也才可以勉强打个平手,超过这个距离则会被越拉越远——若是走山路,那便根本不用比了。 除了堆土堆,这些天奢崇明也造了很多云梯、撞车、楯车等攻具,既然下了军令强攻,那便都用上呗。其实,奢大王心里有数,前几日的强攻也还是做做样子,疲惫一下守军——他还准备了两种大杀器正在秘密制造中,要等到守军精疲力竭时投入,一举破城! 观察到彝兵们开始有乱哄哄整队的迹象,孙杰把长捷营全拉到墙上,自己去找朱燮元,一张口就要领五百张步弓。这让朱大人感到有些意外:成都是省府,又是蜀王藩地,武库里当然有的是步弓。不过大明的军队里,营是基本作战单位,一般来说,弓箭手会在两成左右,枪兵再占两成,其他便都是刀盾兵。长捷营是个六百多将近七百人的大营不假,两成弓箭手占去一百多——难道其他人也会射箭?面对朱燮元的疑问,孙杰又笑了:“好叫老大人得知,末将的亲兵营里没有弓兵配置的,除了百六十名枪兵,剩下的便都是刀盾兵。不过,末将的刀盾兵人人都会射箭。末将也有些弓箭,因想着尽快来援,成都武库里该有不少,便都放在大营辎重队里,只教五百辅兵携了铠甲刀枪盾牌随营入城。” “啊?你的刀盾兵会射箭?”朱燮元有些惊讶。 孙杰神情一肃:“回老大人,我朝洪武六年颁布之《兵志》规定,‘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考校弓矢,将弁须及百六十步远、军士百二十步;五十步内以十二矢六中’为标准。国家大法,末将自不敢稍有懈怠。故而末将部曲诸营,皆可如此。末将的亲兵营,该会更好些。” 朱燮元瞪大了眼睛:“你真按这个标准练兵的啊?据老夫所知,哪怕是寻常弓兵也未必能如此呢!”继而额手感叹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唉,若我大明每个军镇都如孙帅一般,不,只要有半数能及得孙帅六七,何贼不可鼓荡而歼!” 孙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应了一声“末将惭愧”便有意把话题岔开:“老大人,贼兵大都是无甲,几领藤甲也挡不得弓矢。末将是想,叫刀盾兵发箭袭远,余下的枪兵可以近防。劳烦老大人组织投石民壮,配合成都中卫的守军兄弟们便好。” 朱燮元略一沉吟,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信心十足雄姿英发的年轻将领:“孙杰,老夫想教你全权负责成都战守之事,你可敢应了老夫?” 孙杰一愣,这个托付太非同寻常了! 按照惯例,城池的防守应该由本地军事部门长官统一负责,往援的孙杰只能算客军,要接受成都守将的指挥,不该喧宾夺主——当然,这是指临敌具体战事而论,整场战役的战略决策权在朱燮元这个代巡抚文官手里。论官秩,孙杰是正二品的总兵,四川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是正二品,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理论上还是应该由川司做前敌总指挥。然而大家都知道,四川都司府早就成了摆设,前番张虎占了保宁那么久都指挥使鲁海都束手无策,所以真正的城防由成都中卫指挥使劳顺勉为其难。不过再怎么说,名头还是挂的四川都司府。故而现在是朱燮元坐镇城头,孙杰与劳顺各管各的,双方的配合协调完全谈不上,万一事发紧急,则要请示朱大人,等他下令……战场瞬息万变,这样的指挥体系肯定弊端丛生,但却轻易不能改便,就这么把指挥权拿过来,以后的麻烦可能不会小! 首先是要考虑四川都司府的感受。没有哪个废柴会承认自己是废物,劳顺好歹是川司的人,只要守住城,首功便会牢牢落在都司府,临危不惧调度有方什么的自有师爷们妙笔生花……一个年纪轻轻的外系武将做总指挥,功劳是一回事,不显得川司没人了么? 其次要考虑京师言官们的感受。客不夺主是“礼”、更是“制”,他们才不会管川司是不是废物,反正打赢了是你应该的,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在这帮人眼里,“礼”和“制”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便是“不义”,不是君子所为。如果失了礼义,宇宙秩序就要崩塌,所以,孙杰若是应下来,打输了固然是万劫不复、即便赢了,“跋扈”、“贪功”、“无状”几顶帽子大概率是逃不掉的! 这种事在大明屡见不鲜,跟头摔得一次比一次惨,但没人会吸取教训。因此,等你照顾完所有人的感受,作为博弈牺牲品的大明,便只能一边哀“感”一边承“受”了! 同样,这个要求孙杰也很难拒绝。一方面,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他看明白了两个事实: 1、将不行。都司府完全不行——都指挥使鲁海称病,自始至终没露面、成都中卫也不行,劳顺那个大肚腩总要在马道上歇一下喘几口气才能上墙,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打仗! 2、兵不行。两千守军同样都没打过仗,只看外表便知道,他们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孙杰甚至怀疑真正短兵相接时很多人会不会尿裤子。 兵也不行将也不行,倘有几个贼人登上墙,只要守军里有逃的,其他人都会跟着一哄而散,这城便算丢了大半! 另一方面,朱燮元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直呼对方的名字只有两种情形:要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要么对方把自己视为亲人子侄。 年轻的总兵官思考了片刻,抬起头迎上了朱燮元炯炯的目光:“老大人,末将遵命。” “哈哈哈哈!好!老夫没看错人!你放心,此事由老夫一力承担,你只管破贼便好。对了,你有没有别号?”朱燮元显然很开心。 “回老大人。末将是个武夫,只是叫孙杰,还没有字。” “这可不行!一个堂堂正二品的总兵大帅,哪能总是被人直呼其名?对朝廷二品官不敬便是对朝廷不敬!”朱燮元与孙杰边走边聊到了墙上。 孙杰立刻听出了朱燮元的言外之意,当即停下脚诚惶诚恐地抱拳躬身:“末将敢请老大人赐字!” “嗯。孙杰,豪杰,俊杰,杰出……人中之杰便该为国之栋梁。以后你便叫国栋吧。” 孙杰单膝跪地诚恳地谢道:“谢老大人赐字。” “嗯?”朱燮元故意板起脸作不满状。 孙杰知道,朱大人是嫌自己的称呼见外了,红着脸小声嘀咕道:“大人。” “嗯。这还差不多。”朱燮元笑了。 所谓“名字”,其实是两个词:一个是“名”,一个是“字”。替你起名字,这是师长的事。显然,朱燮元对这个年轻将领青眼有加,从今往后,孙杰便牢牢搭上了朱大人这条线,建立起子侄弟子一般的关系——朱大人身后那张无形的由座师、同年、同乡、好友、门生故旧等组成的巨大关系网,也将为孙杰和他的部属提供全方位的隐形保护! 大明的朝廷中枢始终是两股势力在博弈:一方是圣天子为首的内廷,这是皇权,以李世忠等内监为代表*;另一方是以六部九卿为代表的外廷,这是枢权;内阁本该是取代被朱元璋废掉的丞相,作为两股权力的缓冲机构,然而因为大学士们本身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秘书班子(大学士的官秩只是五品,远低于其本职的品级),所以大多要么明哲保身做不置一词的泥菩萨,要么会不自觉的偏袒强势的一方。那些真有决心有魄力愿意做事的,则难免会两面得罪人,哪怕一时得意,迟早会在巨大的权力震荡中落个粉身碎骨——张居正便是最好的例子。此前将门世家的孙家,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圣天子的信任,而如今,在外廷也算打下了根基! 大明文视武为奴婢,主动把武将收为门下是破天荒的事——文武勾连是朝廷大忌,万一闹出什么麻烦,武将可以一推六二五说自己是个不识字啥也不懂的浑人,朝廷不怎么会计较,而文官则一定会倒大霉的!因此,此举绝对可以视为朱大人对孙杰的格外喜爱。当然,这种事不能明说,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总而言之,今日之事,意义非常。 出乎孙杰意料之外,劳顺听到朱燮元教他听自己节制时不仅没表现出任何不满,反倒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冲孙杰一抱拳:“大帅,末将全听军门大人吩咐。”见孙杰有些尴尬,趁朱燮元走得稍远,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孙军门,末将跟您说实话噻,您来指挥实在是太好不过了!您看某这样子,像会打仗的人么?某几斤几两自己清楚的很嘛——收几亩地租换些银钱,平日里吃点酒耍耍钱找几个婆娘罢了嗦!守得住城,功劳是上边儿地、守不住,某第一个掉脑壳!某这个脑壳能不能保住,全靠军门大人了噻!” 孙杰笑了:“劳将军放心,您这脑壳绝对保得住,军功也少不得都司府和成都卫的!” 说着话,奢崇明的部众呐喊着冲了过来。 长捷营的军官们此时已经接管了成都墙上的各段指挥权,都在吆喝着下达各种口令。孙杰对他们很有信心,认真地看了一会墙外的敌军,知道面对这种攻击部下们足以应付,没自己什么事,便引着朱燮元带上劳顺登上城楼观战。 待彝兵们冲到距墙六七十步,在各级军官的命令下,城上洒下第一波箭雨。 *知道为什么在文臣笔下太监里没好人了吧?与皇权博弈既不能明说,也不能说圣上混蛋,所以这口锅,舍公公们其谁?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二章 火攻 一百九十二章火攻 凄厉的惨嚎声渐渐平息下来,奢崇明痛心地看着成都墙下一团团黑黝黝的残骸,连同倒卧的尸体,足足有两三千堆。 这些都是他的兵。 每一团小小的黑色灰烬便是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在火焰的吞噬下,人体内的脂肪开始燃烧,脏器中的水分蒸发后,焦炭似的尸体残骸会缩得难以置信的小,蜷缩着,只有孩童般大。 内江、资阳、简州……这一路走来,奢崇明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这些城虽不如成都大,但也都有城墙,都有守军的。在超过十万以上兵力的碾压性实力面前,抵抗最久的简州也只不过勉强支撑了两天而已——那里还有一座阳安关呢!攻击已经变成了一套熟悉的流程,走一遍就是了:一声令下,兄弟们呐喊着冲锋、守军射箭、守军投石、几十上百架云梯陆续竖起、有人从云梯上跌落、有一处登城、城头上陆续好几处地方开始出现厮杀的战团、所有云梯上都涌动着一连串黑鸦鸦的人头——守军崩溃,再没人向下投石了、城破! 以往,儿郎们离城还有两百步远时墙上就会有守军因为恐惧而早早地射出羽箭。这种距离足足超过普通弓箭射程的一倍以上,因此杀伤效果是零,不仅不会对进攻产生丝毫的影响,反而能进一步激发儿郎们的士气。彝兵们挥舞着武器大声讥笑着,大踏步向城墙逼近——他们都知道要保存体力,逼近到距墙百步时才会发力狂奔。汉兵们都是笨蛋:几乎所有汉狗攻城前都要驱赶辅兵或百姓们扛着土石包去填壕,简直比猪还笨!咱们彝兵哪里用得着这个?每个人从小便翻山越岭,不就是一道壕沟么,几架云梯放平了搭上去不就跑过去了?等大部分人靠上墙的时候守军已经射过十来轮箭,体力开始不济,尤其是那些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可能已经射过十五六轮,胳膊酸麻得已拉不开弓了。用藤牌护住头顶把云梯搭上墙,然后便可以等着看,哪个寨子的兄弟能第一个跳上去了…… 但这次的攻击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劲。走到距离城墙百来步时,墙上还没有动静!老兵们心里有些嘀咕了,于是放慢了脚步用武器指着城头开始谩骂呐喊。奢崇明知道,他们这样做是非常正确的:要激怒守军放箭。这种距离羽箭不会有什么实际威胁,等第一轮箭雨腾空大家便开始冲刺,奔到墙下这段时间里守军最多只能再射出两三轮箭,然后用藤牌护好头顶架梯子爬墙就好了嘛! 然而任城外如何鼓噪,城头上还是静得瘆人。城垛间那一个个反射着阳光的铁盔丝毫不动,若不是山风吹动红红的盔缨和旌旗,简直就像是一幅画一样。兄弟们的骂声小下去,前面的人不自觉地停了脚,后面的人还在向前走,阵后土坡上的奢崇明看到,彝兵们开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不好!汉狗们若是放炮,会死伤不少兄弟! “传令:全军冲锋!” 牛角号悠扬的嘟嘟响起。奢崇明提心吊胆等着看到城头上炸出的火焰和腾起的硝烟。 还好,兄弟们冲上去了,队形略略散开了,城上还没开炮! 哈,晚了!即使现在开炮也没什么了不得了,队伍完全散开了,炮弹砸过来也伤不得两三人啦! 咦,刚才为什么不开炮? “国栋,刚才为什么不开炮?” 城楼里朱燮元也在问孙杰。 “大人,末将入城那天已问过劳将军,都府有炮一十八门。末将派人看过,大半炮身有锈蚀或开裂,可用者只有七门而已。大人请看,奢贼今日只带了云梯,撞车都没上来,应为试探我军军力的佯攻。贼兵甚多,即便打准了,炮毙者终是有限。这些贼人长捷营与劳将军的部下足可应对。末将以为还是莫教奢贼窥得我军实力为好。” “好!国栋说得好!老夫便在这里看你破贼!” “大人放心,末将必不辱命!”孙杰的话声不高,但显示出十足的信心。刚说完,感觉小臂甲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看去,是劳顺那张胖胖的笑脸。只见劳顺伸出大指赞道:“孙军门硬是要得!”继而放低了声音悄声道,“贼人有好多,方才把某吓得半死噻。若是某,早就叫娃儿们放炮了嗦……军门要得,要得!” 孙杰开始内心确实对这个胖子很是瞧不起,但现在已经有些喜欢上这个实在的家伙了。 奢崇明见到自己的兵士们已经奔到墙外几十步远,就在此时,城头突然齐刷刷腾起一片飞蝗,不是抛射,而是向斜下方径直疾扑而至,火光一闪而没——带火的飞蝗! 随后是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 四轮急速射! 城楼上朱燮元从太师椅上腾地站起来,冲前几步手扶着栏杆附身向下看着,转过头望向孙杰,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朱大人本想学谢安,下着棋或抚着古筝大破贼兵,那岂不是千古美谈?可惜朱大人不会弹琴,孙杰又不会下棋。其实孙杰会,但身为武将,脚踏实地是保命之本,大敌当前生死攸关,他才不敢陪朱大人玩这出儿花哨,所以推说不会……朱大人只好叫人搬了把太师椅坐在城楼,正想着到哪里寻一把鹅毛扇来——学不成谢安学周瑜也好呢(别被《三国演义》骗了,“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和苏轼看书的时候孔明死粉罗贯中离出生还有好几百年呢,俺没写错哈),贼人便发动了冲锋,长捷营开始射击。叫朱大人大吃一惊的,是这些刀盾兵的射击速度!朱大人以前在苏州府、成都府都看过明军大操,专业弓兵们都是四十五度角引弓向天,在队官悠长的命令下发射,如此之迅疾猛烈的急速射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每一名兵士右侧脚下都插了只火把,箭壶里的羽箭却只有十来支,开始朱燮元以为是因为他们并非专业弓兵,膂力所限只能射这么多,为了顾及孙杰的面子也没问。现下想来,竟是因为箭簇后面缚了浸满油脂的棉絮,箭壶只能装这么多——看这几轮行云流水的射速,谁还会怀疑他们的臂力? 嗯,这可是孙帅的亲卫营啊! 与半吊子的朱燮元比起来,奢崇明对兵事的了解可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他不仅看到城上的四轮接踵而至的箭雨,最让他惊恐的,是这些火箭的目标:这些火箭全部集中在那些抬着云梯的兄弟们身上! 缚在箭簇后面的棉絮浸透了油脂,羽箭中的后,在惯性的作用下燃烧的油脂球猛地向前冲砸在藤甲或藤牌上,飞溅开来的火焰瞬间便扩到巴掌大的一片,同样也浸透了桐油的护甲立即开始燃烧。藤甲套在身上,急切间固然无法取下,藤牌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人都是把藤牌牢牢缚在小臂上,灼热火舌的舔舐下,也一样无法解脱! 云梯是跨过壕沟的唯一工具——只要梯子架不过壕,所有人便都只能呆立在壕边做活靶子,等着被守军气定神闲地屠杀! 阵前指挥冲锋的头目们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命令其他人奔向被火人们弃在地上的云梯……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火箭连续倾泻下来,一具又一具燃烧的尸体在云梯周围堆砌起来,很快,几乎所有云梯四周都燃起一道火墙,阻挡着想要跑过来的彝兵。 不需要守军向这里射箭了:大半身覆盖着易燃物的彝兵们完全没有靠近的机会。等那些最机智、最勇敢、同时也是运气最好的彝兵们相互解开藤甲、割断缚着藤牌的皮索,他们同样惊恐地发现,自己白忙了——火墙里的云梯也已经开始燃烧!还没从错愕中清醒过来,失去防护又僵立在地的勇士们便纷纷惨呼着被射倒——成都中卫的守军们此时在长捷营军官们的命令下也开始射击,这些几乎静止又没有防护的敌军便成了他们绝好的目标。 孙杰的长捷营领了五百具步弓,每一名临时弓手都备了十支火箭。五千支羽箭当然奈何不了两万名攻城的勇士,然而,云梯只有百来架,对付它们,这些足够了……在决定性的关键之处投入决定性的力量——是为名将! 四轮急速射放倒了所有抬云梯的彝兵。随后,长捷营的战兵们开始专心瞄准奔向云梯的人群、成都中卫的营兵们则一心一意对付挤在壕边不知所措的家伙们……也就是两柱香多一点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场战斗便宣告结束结束:奢崇明终于从与普通彝兵毫无二致的惊愕中清醒下来,敲响了命令撤军的竹筒。 藤甲和藤牌是贵州苗兵(明朝没分那么细,把苗族、彝族、土家族等同胞统统叫苗蛮)特有的一种防具。具体做法是将老藤浸水半月至一个月,把除了纤维以外的物质尽可能溶出,然后暴晒几天彻底晾干,为了增加柔韧性,再用桐油泡大半年至一年,最后编织而成。成品以后随时刷些桐油保养即可。 藤甲重量轻又防水,几片藤甲与长枪捆扎在一起便可做成简易舟筏渡水。强度和韧性也都不错,在五十步以上距离可以抵御弓箭,近距也有一定的劈砍防护力。当然,对付长枪直刺肯定不行——别说藤甲,即便是锁甲也不行。 但藤甲有个致命的弱点:怕火——被油浸了一年,能不怕么!不过,苗人彪勇,彼此交战多是短兵对砍,再加上苗地到处是林木,除了狩猎,大规模战斗中弓箭反倒会被枝枝杈杈严重影响射击效果,所以很少用到,因此这个弱点平时也显不出什么。 然而在攻城战中,这种平日里无足轻重的弱点则变成了致命伤——尤其是他们碰上了孙杰。 孙家祖上都是为大明开疆拓土的武将,为这个帝国已经贡献了几百条鲜活的生命,因而两百年里,不管朝中文臣们如何争权倾轧,孙家始终圣眷不衰。每一代祖先都通过残酷的实战积累了凝聚着鲜血的宝贵经验并传授给后世子孙,因此,到了孙杰这一代,不仅在幼儿时期便熟悉了各种阵法,对边陲各种武装势力的特点也早已熟谙于胸。 望着仓皇退却的敌人,朱燮元手捋长髯哈哈大笑,劳顺也是笑逐颜开地拍着城楼栏杆破口大骂,不时夸赞着孙杰的武功。然而孙杰的话叫他们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只是个开始,末将以为奢贼接下来还会有更厉害的杀招……”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三章 填壕 一百九十三章填壕 这一场惨败叫奢崇明明白了:原来汉军的攻城战法确有其道理——以前的那一连串胜利并不是自己的土兵有多厉害,而是对手太弱鸡,见到漫山遍野的强敌和潮水样的攻势便先吓破了胆!若是碰到孙杰这样的对手,这种打法,任自己有多少勇士都不够死的! 好吧,那就按汉兵们的方法来。第一种大杀器马上就能完成,第二种么,按照奢崇明的预想,很可能用不上,不过,出于谨慎,还是在紧锣密鼓地制造中——这两样大杀器的投入都需要汉兵们的传统战法做铺垫。 此前内江简州等城都是一鼓而下,武库里铠甲等装备缴获了不少;楯车也容易做,运物资的平板木轮车前面竖一块又宽又厚的木板便是一架……先整路填壕吧。 城头上,朱燮元见到套了铠甲的彝兵们推着二三百架楯车渐行渐近,每一辆车上的土石包垒得高高的——显然他们的目标是填壕,于是转脸望向孙杰。朱大人对这位年轻的将领不仅打心里喜欢,更是充满信心:此前一战克保宁,追袭张贼几百里还只是传闻。这次驰援成都府,孙杰部创下日均行军六十里的纪录——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能够保持五日以上日行三十里的,便可称大明一等一的强军啊。这还不算,其间还捎带着攻下新都!再然后,一场水攻,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辛苦了七八日的奢贼淹得七零八落,紧跟着后面一场火攻,让自己亲眼看到了诸葛丞相火烧藤甲兵的情景再现!此刻若是孙杰轻描淡写地说可以用土攻法大破贼兵,尽管不知道究竟怎么弄,朱大人也一定会耐心地笑着等着看他如何大显神通。朱燮元笑吟吟地向自己的弟子(赐了名,便是变相建立起这种关系,对此双方心照不宣)投去充满希望的一瞥,满心期望见到他脸上那种熟悉的笑容……没想到,却恰恰看到孙杰满脸凝重的神情。 朱燮元心里一沉,问道:“国栋,有什么不对么?” 孙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与身旁的劳顺对视了一眼,朱燮元注意到,后者胖嘟嘟脸上那双眯缝眼里也透出深深的忧虑。随即孙杰答道:“大人,贼人要填壕呢,这是中规中矩的打法,小子*并不怎么担心。经前日之败,料贼兵们再不敢用藤甲了,所以今次他们都穿了我军铠甲。不过,披甲的承重点在两肩与胯部,大人请看,他们还不适应,动作都很僵硬,尤其下盘,脚步迈得很是吃力。现在不用搭理,等下到了壕边扔土石包时总会有破绽,壕沟既深且阔,少说也要填上大半日,这一日间强弓劲弩可杀伤不少贼人。” “可是……若是被贼填平了壕沟,如此多的贼人一股脑冲过来蚁附攻城,国栋可有把握?”朱燮元急忙问道。 “这却无妨的,大人。”孙杰耐心又恭敬地解释着,“便是我军,登墙也绝非那么容易。有墙垛的掩护,普通丁壮砸一块石头下来,说不好便可以杀伤从军十年的精锐老兵,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小子绝不肯叫儿郎们如此打仗,把陷阵的勇士白白消耗在墙下实在太可惜了。贼人填壕,总要留下几百条人命、再攻到城下,至少也会有上千伤亡,”说到这里,再次向城外望了一会,心里默算了下,坚定地说道,“嗯,千五吧、甚至更多。待到他们攀墙时,小子的兵两三人与劳将军的四五人为一组,各组再配七八名丁壮,便可以分成两班替换交战。贼兵虽多,梯子总不会有六七百架,盯住梯子打便是了,优势在我不在敌,贼们上不得城的。这样的打法,咱们不怕他。” 没等朱燮元再发问,成都中卫指挥使劳顺指着落在楯车后面一截,夹在压阵战兵和填壕辅兵中间那些数量足足有三五千之多的彝兵们躬身道:“启禀老大人,孙帅和末将担心的是那些贼人。”人不可貌相,劳指挥心里可比他的外表精得多呢:孙杰没来前怕归怕,他也只能认命、天降战神,非常清楚自己斤两的劳将军二话不说便把名义上的指挥权拱手相让——与其叫巡抚大人撕破脸下令还不如吃杯敬酒然后借坡下驴地坐享其成:孙帅的兵再能打,入城的也只有六七百,总要指望自己这两千多人帮忙不是?真打起来做不成擎天白玉柱,但做猪八戒又如何?朱大人是唐三藏、孙帅是孙悟空,打赢了奢贼便是西天得道,自己落个足吃足喝的净坛使者不是比啥都强许多?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这么多人在那里忙碌,只能是在平整道路、而平整道路又是投入大型攻城器械的必须步骤,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明显。虽没打过仗,营里生营里长的劳将军岂有不懂之理。所以不失时机地凑上一句,既抬高了深得老大人喜欢的孙帅的身份,又不露痕迹地显示出自己也不是纯草包一个…… “哦?”朱燮元抬了抬眉毛看向孙杰。 “劳将军高见。”孙杰当然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立即先赞了一句。自从接管了成都防务,孙杰对劳指挥始终觉得有些愧疚,劳顺越是恭敬,这种感觉便越强烈,早就暗自做出决定,等打完仗,一定要把功劳多分给成都卫一些:兵部勘验得再严格,少说也会有三四千斩首功,自己是双倍记功的客军,让出去三分之二功劳也足够了。何况,圣天子肯定会有封赏,蜀王那里的王赏也同样不会少,朝中的言官们一定会鸡蛋里挑骨头,多交些朋友总是值的——四川都司府要是能替自己说几句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接着补充道:“大人,填壕、平路,都是为了把攻城器械调上来的必要措施,本也是平常。但您看,贼人出动了这许多贼兵,若是寻常撞车塔楼等物,通道不需要这么宽,大可以推到城外里许我军火力极限之地再展开。小子因此猜测,奢贼会有非同寻常之举,显见劳将军亦有同感。只是目下尚不知奢贼的杀招究竟为何,故此有些疑惑。大人放心,有小子和劳将军在,定叫那奢贼有来无回。” 朱燮元一边听着孙杰讲话,一边手搭凉棚向远处望着,因为距离远在半里多地开外,朱大人并没有太关注那些人——其实孙杰和劳顺也看不清那么远,压阵的战兵方阵好认,中间那些家伙在平整道路,他们是凭经验做出的判断。 “那……国栋你在城外不是还有几营兵么?要不要叫他们……算了算了,老夫相信你,你想怎么打便怎么打,老夫不知兵,不能给你添乱!”朱燮元本有些心虚,想到孙杰的主力在城外始终没投入战斗,觉得这么能打的兵可不能闲着,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能想到,这小子肯定早就想到了,干脆还是重将权,叫他放手去做吧。 “谢大人。”孙杰郑重其事地谢道,心里感念着,幸亏遇到朱大人,换做其他文官,心血来潮地想一出是一出,这仗打起来不知会平添多少麻烦,“小子以为暂时还不需要。大人您看那些列队压阵的贼兵,数量至少有一两万人,奢贼巴不得与我军野战呢。只要打起来纠缠上,奢贼定会调动更多的苗蛮两翼包抄,我军便成陷于敌前的孤军了。”为了让朱大人放心,随即补充道:“大人放心,小子已做了些安排,只要再扛住三五日,至迟不过七八日里咱们莫为奢贼所趁,大人便可以给圣上报捷了。” “啊?哈哈哈,好!那老夫便安心等着!”朱燮元闻言心头大定,向劳顺吩咐道,“劳指挥,你听见国栋的话了吧?叫你的人都抖擞精神,老夫的捷报里断少不得你的那一份功劳!” 劳顺早已喜出望外,连忙谢道:“末将全听老大人、孙帅吩咐。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哪个皱一皱眉头便是狗子养的龟儿子!”却全然没想到自己话里的语病——狗子怎么会养出龟儿子呢? 三人说着话,几百架楯车已推近壕边。虽然知道成都中卫的炮手们大都是样子货,但这种距离,火炮几乎可以说顶着脑门打,肯定能保证六成以上的准确性。劳顺又紧张,又兴奋,搓着手跃跃欲试地问道:“孙帅,要不要末将下令开炮轰这班龟儿子几下噻?” 孙杰抬眼又看了看远方自顾自平路的那群彝兵摇摇头道:“先不急。这些贼兵大多是老幼,炮弹珍贵,贼人压阵的战兵们太远不好打,此刻去换贼人的辅兵和破木车不值得。还不知奢贼要搞什么大名堂,等等吧。对了劳将军,你不妨把大炮坏掉的那些炮组都调上来,配给这七门炮,叫他们演练一下:第一个炮组装填、开炮、清膛完成以后换个炮组上,每组轮流施放……多出来的人每门炮配两三个,备上大桶水浸了大块麻布,每开一炮,清膛装填时便用湿布裹一下炮身降温,这样真打起来,咱的大炮便可以多轰上几炮。练练动作和配合便好,莫真放出响来,打了这许久咱们始终没放炮,希望能哄骗过奢贼。床子弩可打一打,否则奢贼会生疑的。叫兄弟们慢慢瞄准了放,不用急,每架放上三五支就好,得留着对付明日奢贼的撞车。” “得令!”劳顺一抱拳,转身对亲兵大吼道,“把大炮坏掉的龟儿子们都给老子唤上来!日你先人,床子弩给老子瞄好了放噻!哪个打空,看老子不把你个憨憨丢下墙头去!” 披甲彝兵们开始在盾兵的掩护下从车上卸下土石包往壕沟里扔,也有不少破车被直接推进壕里,墙上的守军纷纷开始瞄准射击。面对披甲,弩兵要占很大的便宜,只要中的,弩箭可以轻松破甲、而弓兵们则只能瞄着腿脚四肢没有护甲的地方射箭,因此效果很一般,不少彝兵身上插了四五支箭照样活蹦乱跳地忙碌着。尽管距离不远,床弩的准头还是不怎样,大概也就五成左右,然而只要命中,楯车登时四分五裂,一定会带走几条性命。也有三三两两的箭支射向城头,不过数量很少,这些弓手当然立刻受到墙上弩兵们的重点关注,很快被压制住了。 城楼上朱燮元扶栏向下望着,孙杰立在侧后半步。看了一会,听到孙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朱大人扭脸看过来。孙杰摇头道:“苗贼不是重点突破,也没有组织像样的掩护火力,代价未免太大了。” 朱燮元有些不解,说道:“国栋讲详细些。” “大人,攻城战,一般来说多是选择几处关键位置填壕,每段丈许宽即可。我军固然可以集中火力攻击这几处,但其他地方的守军挤不过来,也只能干看着。只要做好防护,大批贼人便可鱼贯而入,冲到墙下再展开。您看这些贼,齐头推进,显然是要把这一长段的护城壕全部填平,自会耗费多得多的时间。又没有组织对城头的压制火力,要死伤许多人。奢贼一路攻州略县不可谓不知兵,再加上那些平路的贼众,小子揣摩,其一,奢贼当有极厉害的大器具在后,非常大,要很宽的通道、其二,贼人必藏匿了大量弓兵以为后招。” 朱燮元一惊:“啊?奢贼如此狠毒,国栋可有把握?” 孙杰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纵声笑道:“大人放心,小子不才,区区苗贼却不在小子眼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任他何物来,小子麾下几千虎狼都在等着一路杀过去呢!” 本篇知识点: *“小子”,是古代门人子弟在师长面前对自己的谦称,这种自称多用于非常亲昵的人之间,使用者也不是读书人——读书人,哪怕连秀才都没考上,都会用“学生”做自称,以特意强调身份。 “小可”、“小生”:陌生人之间,读书人用,双方关系平等(明清白话文里书生泡美眉用得最多)。 “不才”:带一点自傲,文武都能用。 “小人”:地位低下者用。有时为了强调服从性和无比的尊敬,下级对上官时也偶有用到,但那就有点完全不顾脸面卖身投靠的意思了。 “家”:对他人称呼年纪辈分比自己大的亲戚——家严(爹)、家慈(娘)、家兄(哥哥)…… “舍”:对他人称呼年纪辈分比自己小的亲戚——舍弟、舍侄…… “愚”:双方地位平等且关系很近时用——“愚兄”、“愚见”。 “拙”:称呼自己的东西——“拙荆”(太太,古代“产权”归丈夫)、“拙文”(嘿嘿,您看的这一篇就叫这)、拙作(从第一章到这篇的统称^_^)。 “敝”:简陋,多称物——敝处(家)、敝姓、敝校、敝司。 “鄙”:道德低下,多用于跟人有关——鄙人、鄙见。 “下官”、“末将”:官场文武下对上,但往往不是直属关系,隐隐有一些不卑不亢的含义。 “卑职”:官场下对上,强调谦卑性。 “职”:官场下对直属上级,强调公对公关系。 “仆”:官样文章,关系不太近的人掉书袋时用。 哎妈呀,太多了,写不过来鸟…… 昨天没更,补个笑话吧。 知府、知州、知县三位聊天,说到自己家的娃。 知府:“犬子太不成器了,《四书》还没读通。” 知州:“府尊大人可别这么说,下官见过贵公子,人中龙凤呢!小犬才不像话,成天胡闹。x大人(对知县说),您家里几位公子?” 知县想:四品知府大人称自己儿子叫犬子、五品知州大人叫了小犬,我一个七品小官咋说?幼犬?没这么说的啊!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回大人,卑职家里养了两只小王八羔子……”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四章 巫攻 一百九十四章巫攻 一支部队,只要肯流血,终究能够前进。在付出五六百条人命、千余轻重伤员的代价后,到日头挂在西边摇摇欲坠时,成都墙外的壕沟已被填平了八九十丈宽的一大段,后面的那一片野地也被修整得几乎如官道一般平坦。 阵后竹梆子声响起,彝兵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闻声即退,而是继续冒着守军的火力把死伤的同袍或拖或扶地带走,甚至稍大些楯车的残骸也被清理至一边,远远离开通道——当然,这些节外生枝的举措又叫他们额外付出几十名伤亡。 彝兵们渐渐退出射程之外,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下去,墙上已经轮换过两轮的守军从亢奋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纷纷抬头向城外望去。他们这才发现,方才到处是乱哄哄的贼兵、倒卧的尸身、翻滚哀嚎的伤员、支离破碎的楯车残骸、散落的土石麻包……而此刻的战场上,除了满地的血渍和插在泥土里的箭支,转眼间竟如校场一般空旷!方才的呐喊声、咒骂声、惨呼声、射击声……仿佛依然在耳畔震耳欲聋,但仔细听去,周遭又静得可怕,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离奇又血腥恐怖的梦境般虚幻。 巨大的空旷映衬下,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的渺小,沉甸甸的压迫感扑面而至,一霎时,方才喧嚣声直冲云霄的城墙上下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甚至伤员们都停止了呻吟。压向众人心头的除了空旷,更多的是恐惧,对莫名、未知的恐惧:苗贼们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弄出这一切,显然是为了扫清道路——即将投入战场的将会是何样的狰狞巨兽? 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再度隐约传来,奢崇明的土兵们向前压上,在距离城墙一里外停下脚步,城头上放眼望去,视野里都是黑鸦鸦的贼人。 “怎么,那奢贼竟要举火夜攻么?”朱燮元有些紧张。 “大人,他们是警戒,防备我军趁夜出城破坏填平的壕沟。明日肯定有大家伙要上来,否则奢贼不会费这么大力气的。”孙杰镇定地回答,随即转向劳顺:“劳将军,麻烦安排好值夜的兄弟,多备些火把,每隔一阵投墙下几支。某估计奢贼今晚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也要防备小股贼人趁夜偷袭骚扰,叫兄弟们看清楚,只要没带梯子便莫去理他、值更的每个时辰一班轮替,当值瞌睡者军法从事!” “末将得令!”劳顺大声应着。 “那……”朱燮元有些欲言又止。 “大人,不可。”孙杰猜出了朱燮元的想法,当即摇头阻道,“此举断断不可,那奢贼正等着咱们趁夜开门去清壕呢。如此宽的一段壕,少说也要动用上千民伕,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清便只能举火,那就是给奢贼报信。届时贼兵冲过来,上千人都争着往城里跑,城门便关不上了。” “嗯,国栋说得很有道理。怎么打全听你的,老夫绝不干涉,老夫信得过你!”朱燮元马上就明白过来孙杰说得对,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国栋,以你想来,那奢贼明日会弄出啥厉害的东西?” 孙杰苦笑了下:“大人,小子惭愧。虽一直在想,但何等攻具如此之大,小子想遍了家里的兵书和先祖讲述却前所未闻,委实猜不出。”随即话锋一转,抱拳正色道,“不过大人放心。自古邪不压正,有小子在,成都城必固若金汤!” “好一个邪不压正,国栋说得好!老夫没有看错你!”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放亮不久,城外便隐约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歌声。晨雾弥漫间,十几个鬼魅般的人影手舞足蹈地时隐时现。待他们行近了些你便能够发现,这些人年纪都已不轻。古铜色清瘦赤裸的上身刺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花纹,有的靛青,有的猩红。瘦削的面孔上表情坚毅,有的人披着粗麻布织成的斗篷,有些则把破旧的羊皮披风塞在腰间;有人披散着乱糟糟的黑发,也有人用蜡染的土布系着,所有人的头上都插着羽毛和草药编织在一起的发饰,那是他们与神灵、祖先沟通的媒介。颈间挂着的金属护身符在朝阳的映射下发出阵阵反光、叮当作响,他们手里举着法杖、敲着皮鼓,缓慢而坚定地走着,且走且歌。与其说在前进,倒不如说在舞蹈、与其说在歌唱,那歌声却如泣如诉,每一句的结尾都尖利得直插云霄。里许外扎营警戒的彝兵们全部转向他们匍匐跪地,每一句歌声的末尾,所有彝人都会齐声应和,巨大的回声在群山间激荡,连绵不绝,反复撞击着守军们的耳膜和内心。 他们是奢崇明手下各个部落的巫师。 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那一大群,足足有上百只五颜六色怪兽拖拽的,竟赫然是——一座城! 真的是一座城。正面足足有五十几丈宽*,高度甚至比成都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有堞有垛有梯有墙!围绕着这座缓缓移动的城堡,是上千名脸上身上涂得五颜六色的彝众,每人手里擎着头部缚了湿茅草的火棒,冒出的白烟或浓或淡,城堡的下半部分若隐若现。 “莫不是贼们把深山中的鬼城祭了出来?” “啥子,鬼城?在白天现形?” “你没见有巫师施法,那些烟遮了日头哩!” “呀,鬼城?那城里便都是厉鬼了嗦……” 守军和丁壮们惊恐万状交头接耳地嘀咕着。这个时代,包括朱燮元孙杰在内的所有人,对神佛鬼怪之说皆是深信不疑,唯一的区别只是读书人嘴上不怎么会公然谈论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不过,在内心里,大家都信(否则,普通人不识字,那么多神怪小说话本哪里来的)。见到这番阵仗,朱燮元孙杰固然心头大震,普通的守城兵卒们更是一片大哗,不少人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开始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向后退去。 “成都中卫劳顺指挥何在?”孙杰手按刀柄,陡然绽出一声大喝。 “末、末、末将在这里。”劳顺的语声有些颤抖。 “叫你的亲卫督战,临敌退缩者就地正法!还有,把火炮全部集中到这里,三丈为距,间隔排开!”孙杰声色俱厉地吼道。不过,那么沉重的大炮连同炮架、弹丸、火药,都拖过来怕要费不少功夫,不知是否来得及、即使搬过来,贼人已施了妖术,不知是否能打得响……孙杰在心里暗忖着,然而面沉似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安。 “末将得令!”孙杰的断喝叫劳顺从震惊中清醒了许多,反正躲不过,拼了吧!想明白这一层,劳顺说话也利索了:“娃儿们,给老子看好,哪个龟儿子敢退一步,就地打杀了!大炮都给老子拖过来,仙人板板地还不快去!” “盛得功!”孙杰又吼了一声。 “卑职听令,大帅。”身为孙杰的亲卫队长,盛千总一直跟在他身边。 “你带上四名得力的兄弟护送朱大人回衙。”孙杰轻声道。 “老夫不走!”没等盛得功答话,朱燮元也是一声大吼,“老夫便在这城楼上看你破贼!” “大人……”孙杰正待相劝,朱燮元摇摇头,直视孙杰,复把语调放轻了些,然而语气异常坚定:“国栋不必多言。” “是。大人。”孙杰说着对朱燮元躬身施了一礼,起身时向盛得功看了一眼,后者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一挥手,四名卫士靠过来,隐隐地将朱大人护在中间。 这当口,那座鬼城般的堡垒已经缓缓逼近到距城大半里左右。孙杰左右望了望,几门炮都还在半途,心里盘算了下,离得近的两三门也要一炷香以上的时间才能就位……不行,要争取时间! “床子弩,发射!” “啪、嗖。” “啪、嗖。” 负责击发的兵士抡起木槌重重地砸下机括,铁矛激射而出。 “啪、啪!” 这种距离,目标又这么大,五六支铁矛先后全部命中了目标。 然而…… 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对付楯车,甚至沉重的撞车,床弩可以说无坚不摧。不过这次射击的目标是一座城——相对而言,铁矛的能量面对如此之巨的质量完全是微不足道,前进中的城堡只是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微颤动了下,毫无阻滞地继续逼过来! “上弦,继续发射!” 每一架床弩都有几十名兵士拼了命地转动着绞盘,不过他们都知道,按照最快的速度,在鬼城靠到壕边时也只能再有一次发射的机会——能有用么? 鬼城距离城墙只有百多步远近了。身后是劳顺和孙杰的亲卫队提刀督阵,除了操作床弩和搬运火炮的兵丁、民伕们,绝大部分守军无敌可击又无路可逃,都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看着,有些弓兵绝望而徒劳地射出羽箭……蓦地一声凄厉的鬼啸般的竹哨响起,垛间突然冒出几百名脸上涂了血的鬼影,口里吱哇怪叫着,张弓搭箭向城头射来,转眼间便有百多名兵士被射中倒地! 城头一片大哗! “还击!还击!”孙杰、劳顺和军官们不约而同地大吼。管他是人是鬼,有目标便打呗! 长捷营兵士们的表现要比成都卫强不知多少。心里同样都被巨大的惶恐攫住,但日复一日反复的训练,就是要把对军法的绝对服从通过军棍、皮鞭、穿箭、枭首、甚至活剐等种种酷刑刻在骨子里,要兵士们在各种极端情况下对长官的命令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响应。 不过,射击效果很差。 鬼城比城墙高出两三尺,这种高度差使得鬼卒们的有效射程比守军胜出不少——就像从城头向下射击一样,不过现在的优势在奢崇明鬼城这边。 孙杰将朱燮元挡在身后,仔细地观察着对面。五门火炮已大差不差地摆好,另两门也即将就绪,不过并没有立即射击——炮手们担心对方的巫术会让火炮炸膛,孙杰心里也有这种顾虑,故而他没有急于下令开炮,而是在冷静地寻找对方的破绽。朱燮元已下定决心以身殉城,从孙杰身后迈步向前,正要与爱将并肩而立,突然发现,孙杰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那种熟悉的笑纹。只见孙杰向旁一张手低喝一声:“弓来。” 一名亲卫迅速摘下背上的步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一并递过来。孙杰用的是一张铁脊弓——弓背上下各镶了一片几乎有近一分厚的铁片,弓弦里也缠了几股细细的铜丝。箭是有三重倒刺的铁骨破甲箭,每支箭的造价超过一两白银!在这种箭面前,即便是朝廷正三品以上武将的山纹铠,跟宣纸也没甚区别——铁弓铁骨箭,这种组合,是专为远程猎杀敌军高级将领而设计的武器! 孙帅这是要射谁呢? 孙杰向腰际的革囊伸手一探,大指上便多出一枚精钢扳指,缓缓拉满了弓,然后引弓向下……朱燮元的目光随着箭簇所指看去…… 孙杰瞄的不是对面的鬼卒,而是拖车的怪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见此情形,朱大人立即想起这两句——对啊!刚才怎么就没人想到呢? 大兵们当然没读过杜甫的《前出塞》,但他们没有射击怪兽其实更多的还是出于恐惧。见偶尔射过去的羽箭中的后掉落并没伤到它们,弓兵并没有想到距离和遮挡物这两重因素,他们只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些奇形怪状五色斑斓的怪物,便先怕了几分,唯恐激怒它们从而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万一哪只咆哮一声飞上城头张开血盆大口来咬自己可怎么办? “嗖!” 铁骨箭携着破空声激射而出! “哞”地一声惨叫,一只怪兽被射个正着,铁箭直没至羽!怪兽倒在地下剧烈地挣扎着蹬着四肢,肚皮露出来,身上裹的红红绿绿的花布被扯开——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只是一头披了棉被的牛而已! “火炮一、三、五、七,瞄城头,打苗鬼!二、四、六号炮,向下打牛!全部换小号铁弹,打!” 孙杰下达明令的同时,奢崇明在阵后吹响了牛角号,成千上万的彝兵呐喊着冲向城墙,今日这场惨烈的战事再次开始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不知奢崇明是因为不了解明军有火炮和投石机的军情(不太可能啊),还是太过相信自己的实力,确实打造了这架史上最大的攻城吕公车:长五十余丈,也就是一百五六十米!想象一下,迎面过来一座足足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的木头城堡……守城的军士们也确实惊慌万分,协守成都的百姓们则被吓得“奔走呼号”。当然,朱燮元使用了投石机和火炮,对上打车对下砸牛,这场攻势也就随着吕公车的支离破碎而土崩瓦解了。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五章 再捷 一百九十五章再捷 随着火炮的一声声怒吼,成百上千颗弹丸喷洒向鬼城的垛间。外部防火的泥层炸出一蓬蓬烟尘,大片大片的泥巴簌簌而落,暴露出后面的木板。木屑和鲜血飞溅开来,鬼城墙头顿时爆发出凄厉的惨嚎。 随着火炮的一声声怒吼,成百上千颗弹丸喷洒向拖拽鬼城的牛群。悲鸣声四起,被铁丸轰毙的牛只訇然倒地,受伤的则疯狂地乱蹿,企图挣脱开束缚的粗绳,随即在下一轮弹雨中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连人带畜,他们的命运已然注定。 这是一架吕公车,只不过奢崇明把它造得空前巨大而已。在他看来,有祖先神明的佑护,这个巨无霸一登场便可以彻底摧毁守军的意志,只要能抵近到城墙丈许,几十个遮护的挡板同时放下,成千上万的勇士们便可以通过后面的梯子源源不断地冲上成都墙头,一举破城! 事情一开始确如其所料,这架历史上最大的攻城车确实给成都守军带去了绝望。然而,奢崇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忽视了一个人的存在:孙杰! 一个小小的破绽,一支利箭,彻底扭转了战局。 今天的攻势已宣告彻底失败:两三轮炮击过后,拖拽的牛群死伤殆尽,攻城车距离墙头还有十多丈,再也不能前进一步——这种距离,装了上百颗铁石弹丸的火炮就是生命收割机,每一阵弹雨淋过都会带走十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因为太过巨大,车体把付出那么大代价才辛苦填好的通道堵了大半,两万多彝兵都被挡在后面,要接近城墙,便只能从两侧狭窄的空隙里通过,而墙上守军弓兵们早已瞄准这个区域,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前赴后继勇士们的尸体便重重叠叠地垒起两座一人半高的尸堆,后面的勇士还在奋力向上攀爬,随后又变成其中的一部分……再说了,冲过去又能怎样?只想着通过攻城车顶部跳板上城,没人带云梯,到了墙下也是一味地挨打。攻城车顶部在不停地遭受炮击。彝兵人人都会射箭,奢崇明挑选了五百多最优秀的射手埋伏在那里,种种迹象显示,此刻他们中的大半都已殒命,藏在肚子里的另五百兄弟也危在旦夕…… “退兵、退兵!”奢崇明声嘶力竭地喊道。 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即便道路畅通,六七十丈宽的通道,两三万人也嫌拥挤了些,何况那么大一架木头城堡堵在那里。原计划大部队都要从车后的梯子鱼贯而上然后跳上城头,此刻挤在车后的足有万把人,忽进忽退,慌乱之中无所适从的人群彻底茬死了,只有散在两翼和后面的人听到竹梆声开始向回跑,局面已经滑向失控…… 奢崇明的卫士们纵马前冲,大吼着传达撤退的命令、与此同时,墙上守军们则用更加卖力的发射发泄着方才那种几乎将自己压垮的恐惧和羞愧。所谓的战斗,已经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奢崇明的压制火力就是吕公车上那几百名弓手,此刻在霰弹的轰击下已死伤大半,每一门火炮都在全速喷吐着弹丸,小弹丸打光了便换成大铁球,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车体的很多地方已经被砸得支离破碎,每一次击发都能看到中的处飞溅的鲜血,炮手们都陷入亢奋状态,每开一炮便会恶狠狠地咒骂上几句,然后疯了一样地清膛、装填……几具床弩更是不肯示弱,如此距离不需要瞄准,只要上好了弦,巨大的铁矛便呼啸着破空而出,击中破裂车体附近的会再次将厚木板打得飞迸开来,带走藏在后面的若干条人命,更多的则破壁而入,留下半截直愣愣地插在车上,引得墙上已无敌可射的弓手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传令,停止射击!立即停止射击!”孙杰也在大吼着下达命令。孙杰军中有几门虎蹲炮,不过都留在沈钢那里,墙上的炮和操炮的炮手都是成都中卫的。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帮炮手竟如此疯狂!按照孙家的军规,即便是小型虎蹲炮,前三轮射击,每次施放过便都要用湿布给炮身降温、如果需要继续射击,再后面则每次施放完毕必须要用清水降温兼清洁管壁;成都墙上的都是身长三尺五寸、重达四百斤的大神炮,打到现在,每门炮都已轰击过五六轮,炮手们竟还是用湿布草草覆盖过炮身就继续装填!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这只是把厚厚的铁壁外部温度降了些,炮膛内里温度定会高得吓人,再塞药很可能会突然炸膛——这是常识啊!难道就没人知道么? 吼出命令的同时,孙杰惊恐地注意到,就在自己脚下的一门火炮,药包刚刚塞入,炮口便冒出一缕不祥的黄烟……顾不得什么礼节,孙杰将立在身旁的朱燮元向后一推,口里喊道:“大人小心!” “轰”! 大炮真的炸了。大块碎铁向四周迸飞开来,周围七八丈的军士们被震躺一片,惨嚎声陡然响起,待远处的众人懵懵懂懂爬起,附近两三丈内已是一片狼藉。因为早前孙杰命令火炮间距三丈,这一炸,周围三个炮组死和弓兵们伤大半,旁边的一门炮管上嵌了好大一块碎铁,显见得也废掉了。 朱燮元被孙杰猛地一推仰面跌倒,幸好盛得功立在身后做了肉垫,除了官帽摔脱样子有些狼狈,倒没什么大碍。 这一声巨响远比孙杰的命令效果好得多,剩下的几门炮全停了。炮手们终于从狂热中慢慢清醒过来,这才注意到火炮的身管内壁已隐隐透出暗红。扑倒在朱燮元身上的孙杰刚刚把后者搀拽起来,眼前的景象又让他大吃一惊:幸存的炮组成员都拎了大桶的清水要向炮身泼去! “不可!” 孙杰吼得气急败坏,但还是迟了。 一阵“呲、呲”的剧烈蒸发声响过,城楼上众人清晰地听到几响“啪、啪”的爆裂声——不用问,有些炮管崩裂了。孙杰愤怒地转向劳顺:“劳将军,这些炮手,以前打过炮么?” “回,回孙帅。打过,都打过的……不过,嗯,只打过一两次。每年一次大操,卑职的成都中卫奉令,只是、只是一门炮打一发实弹,其他……都是只装药,听个响,做、做号炮用的……”劳顺已经被吓得半傻了,结结巴巴地说。 “铁炮比铜炮管壁厚得多,前面敷湿布,开过两三炮以后每次施放便要用清水彻底降温。若是已连续开过五六炮则万万不可使用此法,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冷下来,‘须复查其冷热得宜’,‘火力逼热铜铁,抑或骤冷骤热,难保其不燥烈旁出而炸’,这等常识,难道他们竟不知道么?”孙杰质问道。 “回孙帅,莫说他们不知,卑职也是第一次听闻的。”劳顺垂着头小声回答。 “唉,罢了。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劳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不过,以后当引以为鉴,对兵士勤加操练。麻烦劳将军下去看看,还有几门能用的,再把炮组重新编排一下。对了,床子弩也清点一下。”说着话,抬头望了望不远处泥土保护层已经七零八落的吕公车,补了一句,“找些膂力大的丁壮投油罐,再射些火箭过去便好了,大家可以歇一歇了。” “得令!”可算逮到逃开的机会,劳顺一抱拳,一溜烟跑了。 “国栋处理得很好,方才老夫怕你说过了头,还想出言拦住你的话头呢。嗯,你年纪这么轻,不仅一身本领,难能可贵的是知道轻重,很好,很好。”朱燮元重新戴好了官帽,望着劳顺的背影消失在门楼楼梯上轻声夸赞道。 “大人谬赞了。”孙杰脸一红,随即关切地问道,“大人没摔到哪里吧?” “没事没事,不是有他垫着吗?”朱燮元笑呵呵地伸手一指盛得功,“你没被老夫压坏哪里吧?” 盛得功一惊,连忙回道:“没有没有!再有三五个大人小人也受的住。” “浑话,住口!”孙杰佯怒道,“大人莫怪,这厮是个糙汉。” “哈哈哈哈,你们救了老夫的命,老夫怎么会怪你们?”朱燮元哈哈大笑着,“国栋,依你看,咱们连胜了这么多场,那奢贼也该技穷了吧?” 孙杰复望向城外,经过墙上这一番混乱,奢崇明的彝兵们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这当口可以见到大批的贼人都在鱼贯而退,眼前近处已望不到多少人影了。孙杰正要开口,突然发现又有一队两三百彝兵抱着什么东西向吕公车的残骸跑来,奔到七八丈远,将怀里的坛坛罐罐投过来,砸到车身上,火焰陡然蹿起…… “大人,后面还会有恶战。这几场仗咱们只是打疼了奢贼,五六千杀伤对十几万贼人来说只是伤了些皮毛,不把奢贼打断了膀臂疼到骨子里他是不会干休的。”孙杰沉声回答。 “哦?那些贼在干什么?”朱燮元指着新来的那队彝兵问道。 “大人,他们也在向车体上投油罐呢。” “这是为何?”朱燮元有些不解。 “奢贼定是还有其他杀招。这架破车太大,阻了路,奢贼是要尽快清理出通道。”孙杰的语气有些凝重。 “报……”劳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满脸惊慌地对朱、孙二人匆匆一抱拳,“老大人,孙帅,卑职刚刚看过,咱们总共七门炮,方才一门炸膛,一门损坏,还有三门炮管裂了……现下咱们只有两门炮可用了……”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偷眼飞快地看了二人一眼,又咽下了后面的什么。 “还有什么,劳将军但讲无妨。”孙杰敏锐地捕捉到了劳顺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方才,方才儿郎们打得兴起……床子弩、床子弩的铁矛只剩下十几只了……”劳顺嘀咕道。 朱燮元闻讯大惊,急道:“快去武库里看看还有没有!” “回老大人,卑职已派人看过,都在这里了。”劳顺的声音细如蚊蚋(音“锐”)。 “说到武库,老夫突然想起,奢贼来犯时老夫看过武库的账册,还有几门洪武年间的小炮,国栋,能用么?”朱燮元病急乱投医似的望向孙杰。 “回,回老大人,那些炮用不得了。”劳顺的头低得像要埋进前胸。 “怎么用不得?”孙杰在知趣地保持沉默,朱燮元忍不住追问道。 “回老大人,万历年间,朝中有大人提出‘废司建府*’,要将四川都司府废掉噻,后来虽没弄成,但成都几个卫的军饷几年都没发下来确是真的。儿郎们险些闹将起来,不得已,各卫的指挥使便在武库上想办法嗦,不止中卫,其他几处的铜炮都化了铸钱发下去了……这些事都司府都知道的,也不是卑职任上发生的,但卑职确是知道的。”劳顺的回答有羞愧,也有无奈。 “啊?把炮化了铸钱!”朱燮元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将武库里铜炮偷出去化铜钱这等奇闻,一时整个人都懵了。 “大人,此事说来话长,处置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想办法对付奢贼要紧。”孙家历代都是大明救火队长的角色征战各地,对卫所军头儿们的种种把戏了然于胸,因此入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检查堪用的火炮,没见到铜炮心里已然有数,此时急忙出来打圆场——当然,从个人心理出发,一方面孙杰固然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但另一方面,再怎么说,自己和那帮军头都算武人集团,孙家军深得圣上信任还偶有文官刁难,那些同袍粮饷被肆意克扣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自然而然地会因理解而同情。说着话,心里暗想着,待会儿要为劳顺开脱几句。 “哼!”听到孙杰的解围又无计可施的朱燮元重重地哼了一声。 “劳将军,武库里箭支都还充足吧?”孙杰赶忙岔开话题——他自己去武库看过,羽箭确实有不少储备。 “回孙帅,箭支有好多,充裕的很。”劳顺嘴上回着话,向孙杰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便好。劳烦劳将军组织些兄弟,多多地搬来些,再去粮库官仓,把粮斗都搬上城来。” “孙帅要得!”劳顺心悦诚服地双手大指齐竖,“床子弩射斗子箭!” 孙杰一笑:“正是。还有,把所有铁矛全集中在这两架床子弩这里”,说着话,指了指城门洞附近的两架床弩,“留着对付奢贼的撞车。” “末将遵令。”劳顺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大人。”待劳顺离开,孙杰轻声对朱燮元道。后者摆摆手:“国栋不必多言,老夫知道了。此事不是发生在他任上,即便是,老夫又能如何?朝廷养兵便要发粮发饷,不给钱,难道要他们全都饿死不成?你放心,老夫不会难为他的。唉。” “大人明鉴。”孙杰小声地应了一句。 “你说过几天就可以大破奢贼?”朱燮元突然想起来孙杰前两天说过的话。 “是,大人。最多再有三四日吧。不过,咱们还需要再胜一场……” “哦?国栋此话怎讲?” “大人容禀……” *明朝一贯以文御武,然与其他地方相比,四川的情形略有不同,武官的权力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这是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蜀道难,且又与诸番接壤,大小部落犬牙交错。 洪武年间刚开始平定四川(不是今天的四川行政区域,要大得多)时,当地的粮产不足以维持庞大的武力,长途运输消耗又太大,所以洪武、永乐年间规定,当地“多丁”之家,要“分房于成都等府州县”,“籍种田纳粮,既当民差,又贴军役”。也就是说,其他地方家里多男丁的,要迁移一部分去成都附近,这些劳动力又要做给官府纳粮的“民”,又要听军事长官的命令,或者当兵使,或者做辅兵服军役。这便埋下了文武矛盾的隐患。在开始文官统治还没有形成体系,又时有番人作乱劫掠时,文官们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承平日久,自己的治所平白被军头插上一手,他们的反应可想而知。 卫所的指挥官们当然也不是无辜的白天鹅,强拉民伕克扣军饷勾结番人劫掠客商什么的一样也没少干,于是文官们就想,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办法全把这帮丘八给废掉,我们自己的钱、自己的民,组织起来镇服那些番众足够了,何必分你们一杯羹?于是开始折腾。对朝廷鸡一嘴鸭一嘴地痛心疾首,处理地方上的不稳定事件则“军杀一番,则罪以擅杀激变;番杀一军,则罪以玩寇失机”——你杀了个抢劫的土番就说你激发民族矛盾,他们杀了你那是你自己养虎为患自作自受总之你活该…… 但折腾了许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把四川都司府废掉可不是儿戏,边关重地全靠各地民兵,万历再混蛋也做不出这事,何况……裁兵要花不少钱啊!众所周知,这位爷一时没想起来找你要钱那是你吉星高照,找他要钱?想啥呢! 不过,借着这场纷争,文官集团手底下扣钱扣粮那铁定顺理成章了。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六章 内应 一百九十六章内应 今日之败,实出奢崇明意料之外。 此前琢磨着,这么大一座移动城堡,拼着挨上几炮甚至几十炮也不可能散架,只要跳板搭上墙,成都府就算破了!到时候把蜀王扣在手里,便有了与汉官们谈判的资本,大不了再把成都让出来咱们回永宁,以后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呗……可谁知道汉狗们竟先打拖车的牛!牛死了,整架车便瘫在那里动弹不得,任汉狗们用大炮一味死命地轰、八牛弩一支接一支地射! 眼看着勇士们都要死在那里,该是祖宗显灵,汉狗们的炮炸了膛,紧跟着所有炮声都停了——嗯,奢崇明在阵后仔细观察过,城头上总共有七门炮,彼此间隔只有两三丈,排得很紧凑,这下炸膛,那帮操炮的汉狗定是死伤遍地!八牛弩也不再发射,跟身旁的传令兵印证了下,方才至少已经有百十支铁矛射出来——这等造价奇高平时也没多大用的军国重器不会有很多储备,汉狗们就算没全部打光也差不多了吧…… 奢崇明笑了。前冲的勇士们大部分都安全撤了回来,因为有巨无霸吕公车挡着,今天的战损大概在两千人多一点吧。咱们苗人(被大明一直叫苗蛮,奢安也都自称苗了)才不像那些不中用的汉狗,死个一成不到部队就崩溃,咱们的勇士都不怕死!今天败的值了:守城的炮哑了、八牛弩也剩不下几支矛,明日定可以一举破城!汉狗们在烧吕公车,很好,本大王也想这么做呢,正好清出来明天的攻击路线。奢大王挥挥手,派出一队彝兵抱了油罐去火上浇油,虽然一把火烧掉花了那么多心血打造的大杀器有些心疼,但慈不掌兵——只要打下来成都府,偌大一座实实在在的坚城,价值哪里是一座木架子大车能比的? 因为有沈钢率领主力在附近保护,更北面的新都也牢牢控制在栗芳的虎贲营手里,成都的北门始终开着。当日下午,沈钢带了几骑风尘仆仆地策马驰进成都府,径直来见孙杰。见过沈钢,孙杰便去找朱大人,傍晚时分,巡抚衙门开了宴席,据下人们说,朱燮元大人要设宴亲自劳军。 说是劳军,赴宴的人却不多,除了朱大人自己,只有孙杰、沈钢、和另外一个明军游击打扮的蒙面人,连巡按刘子奇、臬司申继善都没叫,更不用说劳顺了。入席前,孙杰和沈钢习惯性地解下佩刀,蒙面人踌躇了一下正要卸下腰刀,被亲自迎出来的朱大人一阵大笑止住了:“罗将军大可不必!老夫知道你们的习惯是刀不离身。孙帅、沈副帅都是老夫可以性命相托的好汉子,他们二位的朋友老夫若还信不过,岂不是被你们这些后辈暗自耻笑?老夫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摆啊?哈哈哈。” 蒙面人一怔,面上有布巾遮着看不出表情,但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显是受了感动。重重地一抱拳,也没说什么,垂头跟着朱大人几位入席。正要在末席就座,没想到朱燮元竟示意要其坐在身旁的位置。蒙面人哪里敢坐,拼了命的推辞,但最终还是被孙杰沈钢两人强按在次席,孙杰坐了朱燮元的右手边,沈钢坐在了朱大人对面。 见酒菜早已齐备,朱燮元挥手叫下人们下去,蒙面人摘下了脸上的布巾……黝黑的面上阔鼻深目,竟是一个苗人! 孙杰沉声道:“大人,小子来正式介绍下,这位是水脑(今泸州叙永县水潦彝族乡)寨的罗乾象将军,也可算是小子未曾谋过面的故旧了。不过,罗将军跟小子的大哥马千乘是生死之交,凭这一点,小子便可以信得。” 没等朱燮元答话,罗乾象腾地站起来冲几人抱拳环施一礼,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马大哥救了咱全寨的性命,俺不会说话,但绝不敢忘了恩情。马哥跟咱说过大帅,他的兄弟便是俺的亲兄弟,没甚多说的了。”继而又结巴了一下,脸上泛起一道红晕补充道,“嗯,没甚说的了。” “哈哈哈好!是个好汉子!男子汉么,便当这样,相知在心,何须多费口舌。”朱燮元朗声赞道。 孙杰又道:“小子在来援路上偶尔想到,这次奢……奢崇明举族来犯,定会拉上水脑罗家,所以入城后安顿下来便叫沈大哥去联络一下,没想到竟真被他找见,也是天意啊。” 朱燮元沉吟道:“水脑罗氏……是不是《宋史》里记载的‘卢鹿蛮’那个禄氏?” 罗乾象应道:“是的。洪武年间咱们归附朝廷后改的汉姓,便叫罗氏了。” 孙杰沈钢均是一乍舌:“大人竟博学至此!” 朱燮元手捋胡须呵呵一笑:“书嘛,老夫确是读了不少。但国栋和你的人也了不起,打仗自是不在话下,连这里都能找到好朋友!古人云,‘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诚不我欺。这点,老夫不如你们!哈哈哈。” 孙杰沈钢正待谦虚几句,朱燮元又问道:“罗将军,那马将军是如何救得你,可否说与老夫听听?” 罗乾象回道:“禀朱大人老爷。播州杨乱时,咱们跟着朝廷去打,但咱们人少,被杨贼围了山。突围时打得好凶,好惨,大爹和好多勇士都死了,剩下的弟兄们也都脱了力,跑不动了,也回不去山上,杨贼的人马好多,满山围过来,杀呢,刀子都砍不动呢,就要死了。马大哥带人过来了,从背后,杀过来,杨贼的人马和马大哥杀,大嫂的忠州兵来了,杨贼的兵都被杀了,跑了,嗯,就是这样。” “啪”的一声,朱燮元一拍桌子:“荡气回肠!罗将军这一番描述,老夫仿佛亲眼见到了战场的壮烈,说得好,比那花团锦簇的文章好上百倍,听得老夫血脉贲张!来,这等壮烈的事迹最可佐酒,咱们先浮一大白!” 见罗乾象还愣在那里没明白朱大人说的啥,孙杰端起酒杯一比,仰头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朱燮元又道:“罗将军,你是直来直往的汉子。老夫还有个疑问,咱们当面还须讲明白。你与马将军是兄弟、马将军与国栋是兄弟,所以你不会与他厮杀,这个老夫能理解。但你可以引军避开啊,为甚要临阵反戈呢?”言毕,双目炯炯地看着罗乾象。 罗乾象哪里懂得汉人那套什么要回避尊长目光的礼节,直愣愣地迎着朱燮元的目光看回去:“奢效忠死了,奢崇周死了,阿节没得生养,铺骂生罗哥,该是罗哥继承。奢崇明打罗哥,罗哥被害死了。奢崇明教咱们一起打汉人,打得。汉人里面有孙家哥哥,好汉,咱不打。水西造反,不好。水脑不想造反。孙大哥教沈大哥来跟咱说,罗哥不该被害死,打害死罗哥的奢崇明,汉人没害死罗哥,不打。咱们打奢崇明。嗯,就是这样。” 朱燮元两只眼睛瞪得牛蛋一样,暗忖着:“就是哪样啊?这都什么阿节铺骂打不打啊,这都啥乱七八糟的……” 孙杰见状扑哧一笑,道:“大人,我来解释一下吧。奢效忠正室生子奢崇礼,早夭了,正室也亡故了。当时水西土司安国亨的母亲是罗氏,罗氏有两个养女,一个叫阿节,一个叫铺骂,便都嫁给了奢效忠。阿节就是奢世统,铺骂就是奢世续,二人都跟了夫姓取了汉名。奢世统无子,收了奢效忠弟弟奢尽忠的儿子,就是奢崇明为义子。奢世续生了奢崇周,族名叫罗哥。照理说,无嫡立庶,应该是奢崇周继承土司之位。罗将军与铺骂的感情深厚,便帮着奢崇周,与奢崇明很是打过几场,死了不少族人,本身有血仇的。后面的事您知道了,朝廷叫二人罢兵,领地一分为二,再后来奢崇周亡故了,罗将军他们都怀疑是奢崇明暗地下的手。这些事,都是马大哥跟小子喝酒时无意聊到的。奢崇明起兵谋逆,对所有部落都说朝廷要把大家斩尽杀绝,于是罗将军几个就被蒙蔽了。小子想起这事,便叫老沈去找罗将军,就问他一句话:罗哥是谁害死的,是被咱们汉人,还是奢崇明?怎么能帮着害死族人的仇人打兄弟呢?于是罗将军决定打仇人,怕大人信不过,便亲自来了。” 罗乾象认真地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可是……那目光分明透露出一种“这一加一等于二般简单的事,你这笨老头怎么就不明白呢?”的鄙夷。 好个饱经风浪的朱大人,硬是装作没看出来,反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般的神情,口里赞道:“原来如此!老夫明白啦!罗将军放心,罗哥这一脉的冤屈昭雪,全包在老夫身上……”刚说完,觉得脚下被孙杰轻轻踹了下。 罗乾象黯然道:“罗哥死了,十岁死了。” 朱燮元一怔:“那便是罗将军你!老夫最爱的便是你这样忠义的汉子。” 孙杰急忙道:“小子先替罗将军谢过大人。大人,罗将军的族人,对了,还有罗将军的几个好朋友,都被奢崇明那厮蒙蔽了。您看……” 朱燮元闻言大喜,暗忖道“好几个朋友?这是一下子凭空得到一支生力军啊!”急道:“没问题,全包在老夫身上!罗将军,回头你说一下都有哪些朋友,老夫教人记下来,会向朝廷为你们一并请功!” 正事谈完了,喝吧…… 心头大定的朱大人心情大好,喝完一场大酒,借着酒劲儿竟做出了一件叫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事:拉住罗乾象,要与他共卧一榻,抵足而眠! 就是这个举动,把实朴的罗乾象彻底镇服,奢崇明之败已无可挽回。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七章 如虹 一百九十七章如虹 朱燮元喝高了,酒劲上来脑袋一挨上枕头便整夜呼呼大睡;罗乾象见朱大人老爷竟如此信任,允许带刀入席也还罢了,第一次见面便拉着自己同榻而眠毫不见疑,着实感动得不得了:都说汉官坏,眼前这老头子算四川最大的官儿了吧?哪里坏啊,分明像咱们苗子一样的直性子呢!别看罗乾象性格直,但他不傻,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奢崇明本钱比自己大得多,打不过汉人还能往水西跑、小小的水脑寨又没长腿,能跑哪里去?打输了固然一定会被汉人烧成白地,即便打赢了,也一样会被奢崇明啊呜一口吞掉!身为罗氏一脉的当家人,不能不为全族人考虑。罗乾象酒量比朱大人高得不是一星半点,既感动,心里又有这番小九九,复被朱燮元的鼾声吵得睡不着,前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折腾。 这可苦了孙杰——朱大人喝大了非拉着这蛮子兄弟同睡,虽说有马大哥这层交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万里还有个一呢不是?万一这家伙夜里对巡抚大人不利……后果如何孙杰想都不敢想!偷偷叫沈钢回去把盛得功等几个身手好的亲卫叫来,怕弄出响动反让罗乾象多想,几人全没着甲,手里握着匕首在朱大人卧房门口、窗根蹲了一整宿,罗乾象每一次翻身都把几人吓得浑身一激灵…… 苦苦挨到次日破晓,听到屋里二位打着哈欠开始说话,终于放下了心。史二雷岁数小,孙杰与朱大人的长随朱五交代了几句,叫二雷换了小厮的打扮端洗脸水进去照应,自己和沈钢盛得功几个回去换衣服——换完戎装还得赶紧跑回来装作饱睡一夜的样子给罗乾象送行! 路上孙杰跟沈钢又嘀咕了半天,最后嘱咐道:“沈大哥送走罗寨主以后立即回营,叫栗芳留下一个步队守新都,一个步队接防大营,辅兵留五百吧,多张些旗子遮掩,莫被贼探看破虚实便好。大哥你带领全军绕到龙泉镇背后仰天窝桃花沟一线设伏。一会儿我会叫成都府多做些饼子酱菜送到大营,这几日无论路上还是宿营,都不要举火,兄弟们将就些。屎溺坑刨深些,拔营前用土掩好。马队全体充作哨桩撒远了警戒,遇到大股苗贼便提前避开,零星贼哨就地格杀,切莫走漏消息。估计三日后奢贼会败退到你处,守不过来的小路上提前教辅兵多弄些障碍,最好把树砍倒堵它几十丈远近,集中兵力在几条大路上,待奢贼退来全体战兵着半甲突击。” 沈钢关切地回道:“这些都没甚问题。但你这里兵力太过单薄了些,那些卫所兵都是废物,关键时分指望不得。我给你留一个营吧,哪怕半个营呢,我真放心不下。” 孙杰摇摇头:“还是不用了。通过这几天战事看来,成都卫完全没有训练确实不中用,拉出去野战丝毫指望不得。但我这里毕竟有墙,有长捷营做主心骨他们再搭把手,昨日你又带来两门炮,应该能挡住奢贼。混战时罗寨主给他背后来一刀,我同时开门逆袭,一时他们辨不清敌我,军心大乱之际定会一窝蜂败退下去。但罗寨主加上他几个朋友充其量七八千,奢贼总共十几万人,等他明白过来绝不会甘心,必定会在龙泉整顿人马再杀回来,那时咱们手里的棋子已全部下尽,成都府就危险了。所以,你务必在龙泉驿给他致命一击!决不能让奢贼有喘息的机会,狠狠打!咱们死死咬住溃贼一路撵下去,贼人越跑越散,跑进山里的散贼莫去理他,便是沿着官道穷追。你还要提前分一个营到雒水里去抢船,人手本就不够,你都带着吧,我能扛得住。” 说着话,二人来到抚衙,恰好看见朱大人与罗乾象一前一后地出来。罗乾象向众人一抱拳:“朱大人老爷、孙家哥哥、沈家哥哥,咱回去了。两日后咱带兵上来,杀奢崇明。嗯,就是这样。” 朱燮元正要答话,沈钢开口道:“且慢。罗将军,你回去务必叫儿郎们在身上做个标记,”说着话苦笑了一下,“你的人既认得我们,也辨得出其他部落、寨子的人马;但莫说某的兵,即便是哥哥自己看来,你们所有人都差不多,打起来怕难免误会啊。” 罗乾象闻言一怔:“衣裤花色、脸上身上刺的图、戴的项圈耳环、包头缠法、头上插的鸟羽……无论哪里都不一样,不是一眼便知道,怎会辨不出?” 几人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还是朱大人老谋深算,抬眼看见街斜对面的布庄,有了主意。伸手一指:“来呀,把那店里的红绸红布全给老夫搬来。沈副帅,你叫两个兄弟跟罗将军一道回去,他的人左右臂各缚上一条做记号吧。” 各位大人们谈笑风生地话别,背影渐行渐远。布庄里隐约透出半声压抑的呜咽,随即马上便消失,仿佛哭泣者被人猛然捂住了嘴…… 约莫半个时辰后,城楼上。 看着远处向自己缓缓推进的几十具高大的塔楼,朱燮元有些焦虑:“国栋,全城只有不到三千兵,万一贼人登城很难抵挡。沈副帅该回到大营了吧?是不是派人叫他来策应一下?” 孙杰并没有告诉朱大人沈钢率领全军设伏的事。除了那架巨无霸吕公车,奢崇明还打造了这么多塔楼,实出孙杰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那便是奢崇明最厉害的杀招,破掉以后顶多再来上四五具塔楼,十来架撞车罢了——楯车不能上墙,再多也不用理会,用床子弩防好城门、两门大神炮盯牢了塔楼打、沈钢带来的两门虎蹲炮瞄着贼人扎堆儿的地方轰,长捷营对付搭上来的梯子,硬扛上两天,罗乾象的人马便能开上来了…… 望着城外里许向自己缓缓逼近密麻如林的塔楼,孙杰有些动摇了——两门大神炮,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只能做到半炷香的时间各自完成一轮施放、两门虎蹲炮算一盏茶打一响吧,但炮弹小,两三炮未必能打坏一具、床子弩数量倒是多些,可铁矛只剩下十几支,抛开准头不说,即便支支中的,干翻一具塔楼总要三四支、至于撞门的冲车,便只能靠火罐对付了……无论如何,自己手里这点守具绝对没办法应付那么多大型攻城器械!除非…… 若是立即叫沈钢改变计划回援成都,时间上肯定来得及。不过,长途奔袭十几里便马上投入战斗,自己的兵再能打,奢贼那么多人,可以不停地把体力充沛的生力军投入战场跟几千精锐战兵拼消耗……今天这一轮攻势倒是应该能扛过去,傍晚残兵入城——话说,那时还能剩多少人?两千?两千五?三千?不可能!连重伤员全算上也绝不可能到三千!其中明天还能打的又能剩多少呢?明天怎么办?大人说大嫂在来援路上,然而重庆是必经之路,被奢贼占着,得先打下来才能过去。大嫂肯定能拿下来,这个不用怀疑。按最快的脚程算,这么几天的时间大嫂最多堪堪走到重庆府边界,赶到成都至少还要五六天!再死扛一天,等罗乾象么?到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会是十万大军围着成都府的一群残兵压着打,他还敢不敢暴起?即使他突然反戈,各个部落战力都差不多,奢贼十比一以上的碾压性优势下,罗将军也是白白送掉性命!而且,就算最后守住城,代价必定是孙家军元气大伤,没个半年以上的休整训练便与卫所兵无甚区别,即便如此,战力也只能恢复到六成左右,再达到今日这般还不知要多久——一支部队的脊梁骨是把总、果长等基层士官和百战老兵,这些人拼光了,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训练再充分也是徒有其表啊…… 嗨,啥时候了,还想这些作甚!孙杰摇摇头,像是要把种种不切实际的未来景象赶出脑海——先顾眼前吧。朱大人说得对,若是被那些塔楼接近,贼人大举登墙,一切便全完了! 于是向朱燮元转过头去,准备跟大人说一声便叫二雷去追沈钢,还没开口,猛地见到迎面投来两道刀锋般锐利的目光!然后是一张坚毅的胖脸——竟是劳顺,厚嘟嘟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笑纹正在热切地盯着自己! 只听劳顺一声朗笑:“老大人放心!孙帅虎威无敌,老大人莫见笑噻,摆实话出来,闻知奢贼举族来犯,末将以为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哩莫。便是孙帅入城时,也没觉得有啥子指望嗦。这几日间,孙帅每一战都大破贼人,昨日好大那么一座城压过来,末将心里怕得要死,心想着再也没得命了嗦,没想到孙帅一支箭射过去,便成了死靶子任儿郎们打!老大人放心,有孙帅在,不说末将自己,便是成都中卫的娃儿们,都知道无论怎样,贼们就是来送死的!” 孙杰心头一热,左右环顾了一圈,只见除了自己的长捷营兵士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埋头备战,成都中卫的兵卒和协守的丁壮们,都将热辣辣的目光投向自己,那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热切、崇拜、还有…… 信心! 胸膛中豪气顿生! 把沈钢叫回来,让孙家两百年间用无数条人命锻造出的这支无坚不摧的钢铁雄师消耗在帝国边地区区苗蛮的血肉磨坊里? 不! 绝不! 奢贼,你来吧,某扛得住! 某的长捷营扛得住! 劳将军的成都中卫扛得住! 铜墙铁壁的成都府扛得住! 奢贼,你且看着,某这支铁甲洪流要沐浴着贼人的鲜血,将一切敢于作乱的宵小碾压成齑粉,摧枯拉朽,犁庭扫穴! 一念至此,孙杰再无犹豫,向朱燮元重重一抱拳:“大人,不必了。有劳将军和小子在,成都府固若金汤!” “备战!”这是孙杰在大吼。 “娃儿们,打起精神头子来!杀他龟儿子们片甲不留!”这是劳顺扯着脖子在喊。 “来么,来么!爷爷送狗日滴去见你先人!” “老子日你麻麦皮滴来嘛,格老子刀子痒得很!” “杀!”、“杀!”、“杀!” 成都墙上,战意如虹!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八章 布防 一百九十八章布防 装了铁弹,虎蹲炮的射程几达一里,大神炮当然可以打得更远——不过,都别指望什么准头。 成都府武库里的那些四百斤大神炮都有炮车,施放时须用砖石卡住巨大的木轮。虽然笨重得一塌糊涂,几十人拖拽起来好歹还能挪动;只有几十斤重的虎蹲炮却要固定发射。顾名思义,这种小炮炮身上缠绕着粗大的铁爪,发射前要用长钉牢牢固定在地上,状如蹲虎,故得其名。因为它太轻了,如果没有固定好,巨大的后坐力会把炮体掀得折着筋斗向后横扫出几丈远,能不能打到敌人不好说,把自己人弄死弄残一片毫无悬念——所以戚继光特别规定,无论任何情况下,虎蹲炮都必须在营外施放,而且后面的扇形区域内不能有人。 这是一种以克制步兵集群冲锋为首要目标而设计的武器,平时都是装填百十枚几钱重的小铁弹、石弹做概率性面杀伤,有效杀伤范围十几丈远近。孙杰军中总共有五门虎蹲炮,为了克服必须固定发射这个弊端,孙杰倒是想过给它们做炮车——自始至终只能以一种角度打特定一个方向,大大限制了这等大杀器的威力——有了炮车便可以随意调转方向,而且还能通过垫车轮等手段对俯仰角做一些微调,其威力可以得到指数级提升。但他很快发现,又冒出来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轻便些的炮车架一样面临后坐力的问题,甚至会四分五裂地炸开,对自己人的伤害更大、若是做成足够结实厚重的,则会严重拖累行军速度。孙部是野战军,几十斤重的炮身放辎重车上完全不是个事儿,狭窄的山路上甚至还能叫辅兵背着走!为这玩意凭空弄个几百斤的车架子出来,显然得不偿失。好在孙家军战力一流,自从孙杰领军,除了演习和日常操练,实战中几门炮一直没用上,往往是一个白刃冲锋便赢了,所以孙杰也没太在意。 沈钢听说墙上七门炮五门炸了膛,便从营里给孙杰捎来两门。孙杰叫成都中卫的辅兵连夜赶出两个巨大的木制底座,足足五尺见方三尺多厚——把炮在木架上钉牢周围再用大石头卡住,这等重量倒是可以克服后坐力,在不考虑施放效率的前提下,射击方向也能通过合力拉拽底座上的粗绳进行适当左右调节。两门炮一左一右放在城门上方,专心负责守城门,这便把可以任意调节射击方向的床子弩替换下来,去对付威胁最大的临时目标。 城外距墙十来丈的地方孙杰也修了一道简易工事,后背正对着城门。把长捷营的丙队调下去,又教劳顺给他们配了一个半百户所的兵力补充,统一由丙队队官史猛指挥——这史猛,便是史二雷的爹。 之所以此时在门外设垒,是因为此前孙杰有信心,城头火力在奢崇明的前几轮攻势下能够保障城门安全,而此时重型守具失效了大半,必须依靠勇敢的士兵守住城门不失。道理说白了很简单:装备不够?人命来凑!用罗乾象的话来说,“就是这样”! 城门当然是紧闭的,还有几架塞门刀车在一旁预备着应急,但大门上的边门是开的,这样,门前垒的兵士们既可以得到城头正上方两门虎蹲炮和弓驽兵的火力支援,也可以通过边门进出,在门洞里轮换休息,后送伤员。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孙杰要逆袭!只等到罗乾象率部开过来突然反戈,成都墙上所有守军便要倾巢而出地夹击,把彝贼驱离战场后,成都中卫的兵士们回城,长捷营和水脑寨的土兵们在后继续掩杀,直到把奢崇明主力驱赶进沈钢在龙泉驿预设的陷阱里。 面对巨大的攻城塔楼,虎蹲炮的小弹丸只能算隔靴搔痒,训练有素的孙军炮组还是装了正常量的半数——然后再用一枚大铁弹封口。两个炮长看着木槌将铁弹轻轻敲进炮膛,便先后抬眼仔细观察着逼近中的塔楼,心里迅速预估目标的行进路线,随即各自从腰际抽出根中通的竹管贴放在炮身上,俯身从竹管里向远处瞄着,另一只手挥舞着,指挥丁壮们扯动炮架绳索,将炮口指向预判目标将要通过的方向。 成都中卫现在是人多炮少,劳顺一通挑拣,仅剩的两门大神炮都已配上了最好的炮组……好吧,相对而言罢。孙杰一再强调,因为每次施放后要给炮管降温,再重新装填需要不短的时间,因此宁可把贼人放近些打也要保证命中率,两门炮都要以虎蹲炮响为射击信号。 为了保留体力靠近后迅速冲锋接墙,已进入射程的塔楼行进得还是很缓慢;同时为了干扰瞄准射击,率先冲锋的是楯车掩护下的苗兵步卒。普通弓弩对付不了楯车,孙杰又要节省着使用火炮,这些楯车确实给很多彝兵提供了有效防护……不过,其弊端也很快显现了出来。 彝兵们呐喊着冲到城墙十来丈远近时,随着一声尖利的竹哨,他们没等到预料中的箭雨,城头上却抛起几百个黑乎乎拳头大的物什……落下,然后在头顶炸开! 炸罐! 碎石横飞。尽管当先冲锋的彝兵们都套了缴获的铁甲、棉甲,头面四肢被击中者固然倒地不起,打在甲上人也受不住啊!七八架楯车失去控制或停或翻,凌空的爆炸也叫缩在车后的彝兵们露出破绽,纷纷捂着头向半天仰视,在他们的视线里,又是几百个炸罐向自己落来…… 彝兵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炸罐,待丁壮们投过三轮,墙下已到处是乱蹿躲避的人影。墙上的弓弩兵们在各自垛长的命令下开始瞄准射击,彝人弓箭手们纷纷躲在车后向城头回射,拉开了今日血战的序幕。 门前垒后面的史猛大喝一声,隔着第一道木栅栏将手中的丈五长矛向外一送,戳中了一名举刀合身扑向自己的敌人,再猛地向后一带,尸体被栅栏阻住,软绵绵地瘫倒,激射而出的鲜血溅了老史满脸……这是今天第一个死在城门前的彝兵。 章节目录 一百九十九章 激战 一百九十九章激战 最前面的七八座塔楼移动到被填平的壕沟边缘附近,距墙三十来丈远时,随着哨音的命令在行进间向两翼散开,后面的则纷纷加快了速度,迅速填补到中间的空档里。 向城墙逼近的过程中,各个塔楼的行进速度快慢不一。城楼上孙杰看得很清楚,塔楼有大有小,奢崇明同样是采用用人命交换胜机的战术:较小的塔楼行进速度快得多,显然是想吸引守军火力,豁出去付出里面的人命,为相对笨拙的大型塔楼搭上墙头争取机会。为了行动便捷,此时塔楼内部人数不会太多,当然也不能空无一人,还要留人从射击孔向城头做干扰性射击。叫孙杰比较感慨的,是小塔楼里面的彝兵们,为了给族人争取到胜利的机会,明知自己是负责吸引守军炮火的牺牲品,个个视死如归!孙杰治军甚严,然而见此情景不禁扪心自问,假如易地而处,就算麾下的兵卒们在严酷军法的驱使下也能如此冒死冲锋——自己又是否能硬下心肠,教哪个营、哪个队去做这样的牺牲呢? 感概归感慨,毕竟是你死我活的搏杀,孙杰迅速做出判断:小型塔楼里最多只能容纳二三十名敌兵,即便靠上墙,长捷营也能控制住战局,把战斗限制在几小段墙上——不同于那些有三五扇门的大家伙,狭小的塔楼只有一扇可以接墙时放下做踏板的门板,投送兵力的能力有限,这便是瓶颈:城下敌军再多也得挤在一起排队上!长捷营的枪兵远距离隔阻,刀盾兵协助防守,砍杀突破长枪的个别精锐苗兵,两翼弓弩兵做压制性射击,最后面丁壮们隔着人群投火罐炸罐……塔楼外部都涂了厚厚一层防火的湿泥,但内部不会,门板放下来后,只要多投些油罐,一支火箭射去,这里便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 心下略定,吩咐劳顺叫两门大神炮瞄准稍远些的大型塔楼,孙杰下了城门楼,疾步向城门上方的两个虎蹲炮组行去。左边炮组的炮长叫刘铁牛,莫看他长得粗壮,心思很是活络,同时也是炮队的千总队官,还挂了游击的虚衔。沈钢担心孙杰的安危,便把他带来成都。孙杰跟刘铁牛交待完,却见这厮狡黠地一笑:“大帅,俺觉得还是打小的好。”说完不再搭理孙杰,自顾自地往炮身上一趴瞄向外面,一个呼吸间猛然跃起,大吼一声,“放!”右边的炮长有样学样,几乎同时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轰”、“轰”! 两门小炮先后发出怒吼。 “装填!不许查看战果!”刘铁牛声嘶力竭地喊着,“入娘贼,快些,快!” 孙杰一向鼓励手下将领们独立决断、独立指挥的习惯,除非万不得已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服从的情形外,临敌交战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叫他们放手去打,最多只是提出一些建议。可此时生死攸关,城门又是整个防御链条重中之重,门前垒只能挡住正面那么一小片地方,万一大型塔楼靠近,不说突破城墙,小小的门前垒将立即遭遇巨大的威胁! 一阵愠怒感在心中冒起……然后迅速消褪下去,孙杰看到了炮击效果,马上明白了刘铁牛的用意,不由得大胜赞了句:“好!” 两门炮打的确是顶在最前面的两座小型塔楼,不过,瞄的都是中部靠下的位置。刘铁牛这门炮的铁球正中一根立柱,粗大的树干咔嚓一响应声而断,尽管塔楼打造的很结实,失去四分之一支撑的中层还是垮塌下来一角,歪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另一发炮弹没打到柱子,把迎面的木板砸出一个大洞,四周的断茬白花花地参差着,里面挨个正着的家伙死得倒是痛快,透过破洞可以依稀见到,变形的人体像被砸进泥地的纸片一样嵌在后墙上,四肢软塌塌地垂着,透过胸膛上一个比海碗还要大的深洞竟可以望见后面——去势未减的铁球携带着五脏六腑破壁而出! 造成最大杀伤的是夹在大铁球和火药泥挡中间的那几十枚小弹。质量小,空气阻力的作用很明显——铁球命中了塔楼中下部,激飞的小弹散布得更低,虽然大部分苗兵都躲在塔后用力推行,暴露在其两侧的家伙们则几乎无一幸免!刘铁牛这家伙的脑筋果然好使得很:相对于杀伤,这两炮的战术效果意义更大——失去部分推拽人力的两座塔楼立刻瘫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要再补上几下把它们彻底打塌,残骸就可以将这片区域暂时封锁,后面那些大型塔楼在道路被清理出来以前只能横向里兜一个大大的圈子——这段时间里,刘铁牛还能轰出去好几轮! 塔楼的后面传来一阵呀呀的叫嚷声,周围不远处的楯车后有苗兵们窜出来向塔楼奔过去,塔楼上也有苗兵跃下,显然,小头目在重新组织推车的人力——哪怕不能接近城墙,也要尽可能让开后面大型塔楼的前进路线。墙上的弓驽兵们抓住机会,一轮箭雨爆出,将十来个家伙放倒在地上。 刘铁牛在气急败坏般地嘶吼着,不到一盏茶的当口,他这门炮又响了——笨重的炮座移动起来很不容易,故而这次他瞄的有些偏,但铁球还是砸在了断柱的同一侧,塔楼歪斜得更加厉害了,孙杰心里在猜测,即便不再打第三炮,这家伙推不了几步也因会失去平衡而倒下。另一架塔楼还是正面中弹,不过这次那个炮长叫丁壮们把炮座从后面撬起来一些,大铁球向斜下方狠狠地、几乎笔直地砸过去,不仅将二层的楼板打出一个大洞,余势未消,狠狠砸在后壁上。塔楼底部的后壁比中层的结实不少,这回没打穿,但足足十几名苗兵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着——显然,这些正在使尽全力推着后壁的家伙们被炮弹巨大的动能震断了胳膊。 孙杰没等到刘铁牛放第三轮炮便转身去看另两门大神炮的战果。虽然成都中卫的炮组远不如孙杰部的炮手训练有素,但毕竟口径摆在那里,一架大型塔楼上半截已被彻底掀掉,凭空矮了一截够不到城头被弃置在地,另一架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众彝兵还在下面艰难地埋头推着,但从孙杰的视角看过去,两侧的支架已歪斜到极限,肯定到不得壕边便会解体。刘铁牛已经在指挥民壮们转动底座调整虎蹲炮第三次射击的射角,这两门炮才刚刚开始第二轮装填。劳顺拎着刀,嘴里在大呼小叫地挨个日着炮组成员们的先人板板,而墙外已有五六座小型塔楼堪堪越过填平的壕沟,另外还有五六座也接近了壕沟的外沿…… 两支粗粗的铁矛一左一右几乎同时钉在一个塔楼的顶部,第三支则擦着塔顶飞过,塔楼剧烈地前后摇摆起来,里面传来惊呼和翻滚声。“可惜!”孙杰心里叹了口气,“浪费了一支。若是同时打中,这架便就翻了!”塔楼下面又奔过来不少苗兵,在众人的合力推扶下,塔楼晃了两三次渐渐稳住了,随后再次向前快速逼近!离得最近的一架床子弩堪堪完成上弦,垛长一把推开一个正要装填铁矛的兵士嘶声叫道:“给老子换斗子箭!”刚刚安装好一个塞了几十支羽箭的米斗,轰的一响,塔楼的门板猛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墙垛上,里面的彝兵呐喊着奔出、与此同时,床弩旁一名兵士奋力挥下木槌,一大蓬箭雨劈头盖脸地迎着彝兵们当头扑去,惨嚎声顿时响起,压过了周遭喧嚣的呐喊声。 聚集在顶部的彝兵们大都被射死,有的落到墙下,有的萎顿在楼里,也有的被生生钉在塔楼内壁上。但墙下的彝兵们见通路已然搭好,正一个个悍不畏死地呐喊着从后面的梯上向上冲来…… 巨大的床弩需要几十名丁壮合力转动绞盘上弦,周围聚了那么多人,负责提供保护的战兵们只能离得远了些,说时迟那时快,一名长捷营的把总吼一声:“跟某上!”带了两三名枪兵一跃冲过跳板,扑向塔楼。迎面一个肩窝里插了支箭的苗兵摇摇晃晃地迎过来,把总一声大喝,手里的腰刀凌空劈下,嵌在那厮的脑袋中间,把总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伸手接过苗兵兀自攥在手里的长枪随手一顺,同时飞起一脚连人带刀踹下跳板,冲进塔内的几人一起将手中的长枪通过塔楼地板上楼梯口的空当向下胡乱狠捅下去。成都卫的一名小旗官则嘶声喊着:“油罐、油罐!给老子往屋头里浇噻!”七八个丁壮也随着冲进塔楼,将怀里抱着的大大的油罐砸在里面,有个特别胆大的家伙还挤进几名战兵中间,倒转了罐口将油向梯口下浇去…… 把总带着几名战兵连窜带蹦地跃回墙上的同时,一支火把被抛出,刚刚冲上梯口的几个苗兵立刻变成火人,惨叫着,翻滚着,从高高的塔上向墙外跳下——这样至少死前遭受的痛苦会短暂一些。 塔楼剧烈地燃烧起来。 孙杰向两侧望去,已有三四座塔楼的踏板搭在垛上,墙上有几处战团,已经跳上墙的苗兵们都试图向大炮和床子弩的方向移动——只要破坏掉这些,后面的援兵便可源源而至。不过他们人数太少,长捷营的几个千把总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不止如此,每一门火炮和床子弩周围都有双层半环形防护圈,内圈人专心应付来自墙外的威胁,弓弩手们疯了一样向外射击,几名辅兵举着大盾挡箭,长枪手一下又一下死命地戳刺,外圈的兵警惕地注视着被同袍们死死困住的几个小战团,炮手们在劳顺的喝骂下不管不顾地拼命忙着——还好,每次放炮,他们总算记得及时泼些水降温。 门前垒的第一道栅栏前,尸堆已经摞得半人多高了,城头上盛得功俯身向下扯开喉咙对史猛喊着,老史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前面还有一大群彝兵向这里涌来,该撤向第二道栅栏了。满头血水汗水流下来,史猛有些睁不开眼睛,着了臂甲又不能用袖子擦,史猛狠狠地甩了几下头,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命令,七八名辅兵跑过来将黑黑的火药洒向第一道栅栏,烈焰腾起来,夹杂着烤肉的焦糊味和毛发燃烧的臭味。两个油罐又砸过去,火势更大了,老史的后背都感到些了灼热。这把火可以烧一会呢,老史心里在想,差不多可以歇上一炷香,或许两柱香的功夫呢,可得好好喘口气了。突然老史觉得后背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人不由得向前踉跄了两步……“娘的,又中了一箭。”老史向地上啐了口,扭了扭腰,后背有一点点痛感。没事,苗弓威力不大,该是堪堪破了甲,箭簇抵在肉上了。老史和身边的几个兄弟身上都已插了四五支箭,除了碍手碍脚以外,都没受啥伤。趁着这个难得的空当,手下的兵们用大号剪刀将箭杆齐根剪了去——虽没入肉,但还是要等战后才能再取下箭簇,如果硬拔,很可能会扯断连接甲片的皮索,整副甲搞不好便散掉,得不偿失。 休息的时间比预料的短,苗鬼们带了长钩,冒着守军的火力扒开了燃烧的尸堆,推倒了木栅栏,几个土袋投过来,浸了油土地上的火也被压熄了。正在大口喝水的老史没起身,疲惫地挥挥手,结束了轮休的第二组兄弟们呐喊着将搭在第二道木栅栏上的长枪向外狠狠戳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二百章 牺牲 第二百章牺牲 成都城外的野地里歪斜地弃着十余架被摧毁的塔楼,有的被掀掉了顶部,有的被轰塌了大半仅剩个架子,更有的翻倒在地,其中不少向天际汩汩地冒着浓烟,火舌肆虐地舔舐着。 十几座塔楼靠上了墙边,墙上已经是一片混战,到处都是呐喊厮杀的战团。床弩的铁矛早已发射殆尽,为了不妨碍向墙下的攻击,其中的四座已被拖开,只有两架周围还簇拥着兵士和民壮——他们在向墙外蜂拥而至的苗兵们疯狂地发射斗子箭,为墙上的兄弟们减轻些压力。周围提供保护的战兵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都被长官抽调去支援附近的战斗,然而每个人都极度亢奋到癫狂状态,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对近在咫尺惨烈的战况充耳不闻。其他无箭可射的床弩兵们则先后抓起身边的任何武器,在长官的带领下加入战斗。 长捷营的兵卒们早已抛下步弓,现下他们是这场白刃战的中坚核心武力,远程打击的任务完全落在成都中卫那两百余名弓弩手肩上。尽管每个弓弩手的身边都会有一两名枪兵或刀盾兵提供保护,孙杰粗略看了看,战斗越来越激烈,还是有不少死伤,现在能维持正常射击的也就只剩一百三四十人了。好在那些射光了箭支的床弩各自释放出六七十名民壮,他们在长捷营果长、把总们的命令下或者加入外墙边的投石队伍,或者穿梭着不停地从后墙那里取来火罐、炸罐,奔到外墙向下丢去…… 城门正上方的两座虎蹲炮还在此起彼伏地怒吼——门前垒的巨大作用此时尽显无遗:防守的正面虽然不大,但只要有守军,这一片区域敌人便无法靠近!无法靠近便不能登城,城头的远程火力就可以丝毫不受干扰地向敌人的后队倾泻火力,为下面据守在工事里的兄弟们提供及时有效的战术支援!此前孙杰没怎么用过虎蹲炮,这次守城的实战,被他发现了一种卓有成效的立体打击模式,并将在未来发挥出巨大作用。 在不少人的印象里,围城战中防守的一方往往是将几个城门用大石头一堵,然后一心一意依托城墙抵抗。貌似效果也还不错,比如几年后的袁崇焕守宁远。但孙杰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笨的方式:莫说自己彻底主动放弃了逆袭的机会,即便有援军靠过来,城里也无法进行任何策应,只能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变阵阻击友军。说白了,就是自己先处在一个乌龟般“不胜”的位置——城墙便是龟壳,随便你怎么啃,战场主动权完全交给对手,啃开城墙我认命、啃不开你走我便洗洗睡了,根本不可能进行什么追袭,处于一味挨打的状态,拼的是扛揍的功夫。 当然,堵门也有堵门的好处——在任何时代,里应外合都是很有效的攻城方式。也就是战前派大批内应混在难民堆里蜂拥入城,等到战事一起,一二百人趁乱去抢门,城门一开,大批攻击者鱼贯而入,城便破了。在这个时代,没有身份证,四郊逃兵灾的乡民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而且这辈子从生到死的活动范围大概率也就是在方圆十几里地,邻村的人都未必能认识几个,所以往往很有效。 堵门则可以彻底杜绝这种隐患。 不过,朱燮元可比袁崇焕能力强太多了,早在大批难民逃入的时候就做了妥善安排:将他们集中在几处地方,先将那些看起来长相就带苗人特征的拉出来审,余者再按照周围州县在成都府的户籍册底档开始逐一甄别。过了两次筛子被挑出来的可疑分子最后被圈在一处,按照各自报的属地叫里长保甲们去认,主动坦白并指认出他人者免死!一口气查出来奢崇明派来的两百多内应,一股脑都杀了,脑袋挂在墙上给奢崇明看!这其中当然有枉死的,也难保有个别漏网的,但……没办法,战争中,人命不如草芥。 没了内忧,孙杰便放心地在门外设垒。这种守城法在大明中后期用得不太多,原因是大明以文御武,守城一方说了算的是文官,平日里这帮家伙贪污克扣之余便是吟诗作赋,神气得不要不要的,才不屑于搭理粗鄙的武夫。真到战事临头,想当然地以为堡垒的守军必须足够多、怎么看怎么觉得手里的兵太少,一股脑打发到墙上戳着心里才更踏实。其实他们不知道,门前垒的派兵可多可少,无论如何也比堵门强——守军多,比如千把人,防守的圈子就宽广些,纵深大,可以多设几道防御工事节节抗击,给敌军最大程度的杀伤、人数少,比如一二百,防守的正面便小,每人的防御范围还是一样,战斗强度没什么区别。而且,背后有城池做依托,上方有友军掩护射击、门洞里可以轮班休息、伤员更可以随时后撤……心里有了依靠,战斗意志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对进攻的敌军将领来说,守将敢如此布置,不仅能显示出对己部战力的信心,更要时刻提防守军逆袭,绝不敢把所有兵力全撒出去肆无忌惮地进攻! 距门三丈的最后一道防线后面,史猛的胳膊已经快抬不起来了。贼人们又暂时退了下去,不过没跑远,有的躲在翻倒的塔楼后面,有的举盾遮着头缩在楯车残骸旁,他们也在休息,更是等后面的援兵上来。老史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前两道工事那里已经倒下了超过两百名苗夷,也许差不多三百呢,老史心里暗暗地想,伤的更多些。扭头向后面望了望,自己的百来名手下死了十几个,伤的有三四十吧,余者也都已疲惫不堪,不得已之下,轮战换防的频率越来越快了。派给老史的成都中卫的近两百友军伤亡率更大些——刚开始这帮人明显怯战,刺出去的枪都有气无力的,不过跟着长捷营打了一个多时辰,大多生出信心,打出了血性,也能勉强能听懂了命令,可以当半个手下使了。然而毕竟缺乏训练和战场经验,所以付出的代价也大了不少。 连血带汗,铁盔扣在头上越来越难受,衬垫早湿透了,史猛趁着战斗的间歇摘下铁盔。有风吹过来,掠过湿漉漉粘连在一起的头发,头皮传来一阵清凉,那感觉简直要舒爽到心里去!不在墙上,没有俯瞰战场的视角,老史不知道还有多少苗贼要打,但他知道,这场仗会非常、非常、非常的艰难:苗贼实在太多了,偌大的成都,七八成抵抗都靠一个几百人的长捷营在扛,肯定难呢。老史也不知道等打完这场仗,自己是否能活下来——兄弟们已经全脱了力,都是靠一口气在强撑哩。左右两侧墙边那么多塔楼,怪兽一样从肚里源源不断地吐出多得数不过来的苗贼,大帅没办法给自己派增援的。不过老史有一点可以肯定: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大帅! 老帅带兵时老史便是亲卫之一,婚事还是老帅给定的呢。后来总是跟在老帅身边看别人杀贼自己没啥机会,年轻人耐不住性子便跟老帅讲了,恰好一场苦战后基层军官伤亡比较大,老帅便叫史猛到营里做了把总——然而不久老帅便中了贼人的冷箭!为了这老史一直在自责,好在儿子二雷虽只有十几岁便长得人高马大的,于是老史找了好友盛得功,叫二雷做了大帅的亲兵,而且耳提面命声色俱厉地交代儿子,任何情况都不能离开大帅,绝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辙。大帅收了二雷,还把自己提拔成记名千总——咱们是武人,这恩义,必须用鲜血去报答!最最重要的,跟了大帅征南讨北这十来年,从来就没败过,所以像孙杰麾下的其他人一样,史猛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墙上的战斗愈发激烈了。看到长长的一线到处都有激斗的战团,奢崇明叫传令兵再次吹响了牛角:足足六七千生力军被派上战场。 听到号角声,孙杰心头一凛:不好,奢贼还有七八架塔楼距城墙只有百来丈了!尽管为了躲避遍地死尸和楯车塔楼的残骸,它们推进的速度很慢,但预备队已经全顶了上去,如果不能迅速解决眼前已经搭上墙的这些,等那些塔楼靠过来,成都府便在劫难逃!孙杰缓缓抽出腰刀,背后是齐刷刷一阵抽刀出鞘的声音——三十名亲卫都知道,战斗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孙杰对盛得功交代了一声:“保护好大人!”向朱燮元点了点头,没再多话,转身便扑进离自己最近的战团。长捷营能战,主帅的亲卫,战力更是远超普通营兵,这几十人分成五六个小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墙上的战况为之一变!从城门楼下方开始,战场优势迅速逆转,登城的彝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每一个胶着的战团随着这些亲卫的加入很快便散开,甲士们蹬着踏板冲入塔楼,身后紧跟着怀抱油罐的辅兵丁壮们,一座又一座塔楼开始冒出浓烟和火光…… 满脸血污的孙杰刚刚劈翻眼前的彝兵,猛然见到十来丈远的一门大神炮组那里仅剩的几名卫兵在苦苦支撑,周围足足有十几个披发纹身的家伙,不远处的一座塔楼里敌援还在不断跳出来!孙杰一声低吼,率先挥刀向那里疾扑……然而,还是迟了片刻。 炮组的点火兵举了火把正要向火门按下,一支长枪突破了卫兵的遮挡扎过来,正中心窝!孙杰惊惧地看着脱手的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旁边的火药包堆上……这一片刻,显得那样漫长…… 轰的一声震天价巨响,整段城墙被一股巨大的烟尘笼盖,连攻带守的双方血肉横飞,巨大的冲击波掀翻了墙外的塔楼,孙杰和身后的亲卫也被震得飞起,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门前垒的史猛被爆炸声嚇得一跳,刚刚抬眼向城上望去,便听到身旁兄弟在喊贼人又上来了,于是把铁盔向头上一扣,便准备继续厮杀。就在头盔离头顶半尺不到的距离,一支苗箭射来,从老史的右耳上方贯入,直插进颅内几乎有半尺之深! 章节目录 二百零一章 英雄 二百零一章英雄 迷迷糊糊中的孙杰仿佛回到了京师的家中,妻正在与娘亲说着话。妻向自己瞟了一眼,却没理会,继续与娘说笑着,二人对自己的到来竟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聊天。一个两三岁的小童挥舞着一支小小的木剑,兴高采烈地蹒跚追着一只蝴蝶,突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正要爬起,瞥见妻和娘匆匆奔过来,索性就势一滚哇地大哭出来……狡猾的小兔崽子!孙杰笑骂了一声正要举步上前抱起小家伙,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快两年没回家了,儿子怎么还是离开时那么大?娘和妻也是分别时的衣着样貌! 下雨了,雨滴落在脸上。咦,太阳还在高高地悬着,怎么会下雨?正自犹疑,依稀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大帅,大帅!”声音还很熟悉…… 孙杰昏头昏脑地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头嗡嗡地懵着,两耳中全是尖利的耳鸣声,眼前的人影也像隔了几层纱一样地模糊。孙杰摇摇头,拼命想回忆起自己究竟在哪里。“大帅醒了!大帅没事了!”耳畔的呼声越来越真切,随着近在咫尺的呼唤,周围的嘈杂也从狭窄的耳道一股脑地猛撞进来,眼前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二雷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二雷唇上的胡须只是些黑色的绒毛,泪水把满是血痕污泥的脸冲出两趟痕迹,见孙杰醒来,这厮裂开大嘴挤出一个笑容。“真丑”。不知怎的,这个评价竟是孙杰恢复意识后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其实二雷不仅不丑,长得还挺帅气,只不过打了许久,眉宇间狰狞的神色配上既哭且笑的表情显得很不搭的怪异。 “方才的雨滴是这厮的眼泪!”这是孙杰慢慢清醒后意识到的第二件事。紧跟着,全身心便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孙杰向上一伸手,去抓二雷的肩膀,周围好几双大手伸过来,或扶或推或拽地把全身铁甲的孙杰从地上拉了起来。 中等个头的孙杰被几名人高马大的亲卫围着,看不真切周遭情形。急切之下厉声问道:“战况如何?”刚一开口,肚里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呕出些酸水。 “回大帅,接墙的苗贼都……被压住了……但……”有人回道,不过后面的声音很小,孙杰听出了一丝不祥。 随着孙杰的视线所至,围在身旁的五六个亲卫散开了,墙上的战况一下子映入眼帘。仅有两三座塔楼还搭在墙边,其中还有一座已经明显歪斜着摇摇欲坠,显见撑不得多久便会倒塌下去。这些塔楼前面半环形拥着的兵卒们都是明军装束,不仅有长捷营的官兵,还有很多成都中卫的兄弟,虽然平视没有城门楼高高在上的视角,但久经战阵的孙杰马上做出判断:己方兵力占绝对优势,内圈的苗兵都被死死压制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后面拥在塔楼里、踏板上的援兵们干着急上不得前。只要再过片刻,前面这些苗兵体力不支便会被一一格杀,后面的一样,来一个便死一个,送命而已。十几名弓兵已经跑到战团后方各自找垫脚的东西,等到他们开始压制射击,这几座塔楼便难逃被焚毁的命运…… 孙杰将视线投向墙外……然后……心里咯噔一下,绝望感一下子涌上来,将方才的那一丝安慰吞噬得无影无踪! 七八架大型塔楼距墙已经只有四五十丈了!在塔楼后面半里左右,还有七八千苗兵在大踏步地向前开来! 对付这般规模的塔楼,只能依靠火炮。然而,大神炮只剩下一门,按照这个距离,最多只能再发射一到两次,充其量击毁其中的一座,等剩下的几座靠上来……孙杰不敢想下去,向周围望了望,所有兄弟们都已疲惫不堪:是啊,从一早打到此刻日头偏西,没有休息,没有饮食,铁人也该累趴了…… “轰!” 一声炮响。不用看,孙杰便知道是刘铁牛的虎蹲炮在怒吼。咦?离得这么近,却没有任何塔楼有中弹的迹象,反倒是远处的苗兵队列一阵骚乱,倒下了一片——嗯,铁牛知道,较小的铁球不太可能击毁塔楼,所以他装的是小弹,瞄的也是远方苗兵的后队。刹那间孙杰便明白了铁牛的心思:死,就在眼前!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多带走些苗鬼,教那奢贼看看,孙家的虎狼男儿是什么样的汉子! 另一门炮没有紧跟着开火,嗯,打了这么久,可能炮管已经废了罢。 “轰!” 又是一响,仅剩的一门大神炮也开火了。 成都中卫的炮组装填的也是霰弹,轰击的同样也是苗兵的后队! 扭头望去,成都中卫的兄弟们一边忙着重新装填,一边大声谈笑着,炮长指着远处的苗兵在大声喊着什么,所有兄弟们脸上都是一片笑容,笑容里透出的是决然的神色。 “好汉子!”孙杰的轻赞脱口而出,“都是好汉子!” 大神炮装填的霰弹数量比虎蹲炮多出一倍不止,眼见着彝兵的后队,贼人们再次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下。 身边的同伴在血泊里翻滚哀嚎、前面杀上去的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人马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被拖回来的伤兵们在惨嚎,残肢断骨破体而出——这还是今天一天而已,这些天的死伤全算在一起,差不多快有两万了吧?密麻如林的塔楼现在仅剩七八座还立着,其他不是倒塌在野地里便是在墙边燃烧……看着遍野横七竖八扭曲的尸体和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城墙,一向号称悍不畏死的苗兵们明显生出畏惧,绝大多数人开始左右顾盼,行进的步伐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眼前的塔楼却行进得更快了! 本来推塔的苗兵们心里都有些怕。他们早已发现墙上的重型火力有限,此刻床子弩早已停止了射击,适才不久前一门炮被炸到了半天空,每个人都不免在暗自盘算,熬到现在,所剩无几的打击千万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墙上先后响过两声轰鸣,大蓬弹丸携着凄厉的风声从头顶呼啸着掠过,于是所有人心头大定:显然汉狗们知道对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徒劳地向后队发泄而已!士气大振之下,众人喊着号子,奋力地推动塔楼向巍峨的成都城墙靠过去。 孙杰再次环顾四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仿佛飞上九天,远离了嘈杂喧嚣,遨游着,俯视着身下充满硝烟和鲜血的战场: 一个苗贼一刀砍在一名兄弟的左肩,这兄弟圆睁着两眼倒下,倒地瞬间猛地伸出右臂搂定了苗贼的一条小腿,张口便向裸露的腿肚狠狠咬下去!苗贼痛极,掉转了刀柄正要向下戳刺,便被一杆长枪捅进小腹,随即闪过一道寒光,其半个头颅飞上天空。 萎顿下去尸体身后的踏板上,另几个苗贼正要向前冲来,最前面的家伙面门上便中了一箭,就在这一滞的刹那,两三个丁壮已飞身跃上,他们不仅没有披甲,更没带武器,却合力抱着一根粗大的木桩呐喊着向前疾冲,所当者靡!迎面一名又一名苗兵被撞翻,惨叫着从踏板上坠落。 墙边仅剩的另一座塔楼里已有黑烟冒出来,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罐子还在飞过去,大部分投进了入口,还有些砸碎在迎面的挡板上,烈焰腾地窜起,塔楼里传来惨叫声,后面的梯上不停有火人翻滚着跌下。 其他战事已经短暂停歇下来的地段,浑身浴血的勇士们相互搀扶着,紧握手中的武器,冷眼看着逼近中的塔楼。此时,已经辨不出谁是长捷营的兵、哪个是成都中卫的军汉,在孙杰眼里,立在墙上的每一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望着远处潮水般涌来的苗兵,城门楼上,须发皆张的朱燮元对盛得功在厉声吩咐:“老夫绝不能落入贼手,只要有贼踏上这门楼,你便要一刀杀了老夫!” …… 孙杰的眼睛有些湿润,死便死罢!身为武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理所当然!孙杰向前踏了两步,挺直了胸膛,散在各处的亲卫们聚了过来,默默列在他们大帅的身侧。死便死罢,能与同袍共赴酒泉,也是一快! 中箭时史猛感觉像是被人在头上猛击了一拳,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歪,扯得脖颈生疼,险些被扭断了一样。回过神来的老史从身旁兄弟们的眼神里看出了怪异,额上也感到怪怪的不适,眼神都不用斜便见到了一截带羽的箭尾,伸手一摸……娘的,脑袋上插了箭啦!顺着箭杆摸到伤处,史猛的脸色刷的变得惨白:入脑这么深,没救啦。不过随即老史感到有些奇怪:头上中了箭必死无疑……为啥自己竟还没死呢?或者,自己已经死了? “史老大,史老大!” 这是大帅派来协助自己的那个成都中卫丁百户的声音,透着畏惧和惊讶。 看来自己没死呢。 好吧,现在还没死,待会儿便活不成了。老史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只是奇怪,为啥自己也感觉不到疼痛呢? 老史当然不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如果外来物以某种特定角度在特定位置造成颅外伤,伤者便会像没事人一样觉不出太多异常。在现代医学技术的治疗下,甚至有些伤者除了以后某些功能受损,也能逐渐康复。这样的事虽不能说数不胜数,却也屡见不鲜。 不过在这个时代,老史还是死定了。治疗箭伤,通常有几种方法:如果是四肢或身躯侧面中箭,前面又没有骨头挡路,有些郎中往往会叫人按住伤者用力一戳——箭簇破体而出总比开刀留下的伤口小些。若是前面有骨头或重要脏器,那便要开刀,用小刀划开伤处,小心翼翼地取出带倒钩的箭簇。个别医术极为高明的郎中还有一种不传之秘,他们有一种能够扩张的套管似的器械,探入伤口,慢慢转动手柄,撑开两侧的肌肉组织,便可以在附带伤害最小、伤者痛苦最少的情况下取出箭簇——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硬拔。这三种情形都不适合老史,此刻,箭插在老史头上还能支持一会儿,若是试图取出,当场便会要了他的命!有兄弟上前,用大剪刀剪断箭杆,脑袋外面只留了寸长的一小段。这一番扯动,伤口周围慢慢有血洇出来。 栅栏前,兄弟们已经和扑上来的苗贼混战在一处,老史想上去参战,被老丁连拉带拽地强拖到门洞前:“史老大,脑壳上插了支箭,你还打个锤子哟!坐下坐下,歇一哈,等杀败了狗子们,咱带你去看郎中噻……” 栅栏倒了。 所有兄弟全合身扑了上去,重伤员已经送去城里,连门洞里休息的轻伤员和丁壮们都红着眼睛扑了上去。 老史还在懵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战线后面五六步的地方,千头万绪地想,却说不出到底在想啥。 前面爆发出一阵欢呼。 苗贼们发动得太早了些,后面的大股贼援还没开上来,百多人没扛住二三百守军发动的绝地反击,死伤了大半,逃开的只有三四人,受伤跑不快的尽数被追上乱刀分尸。 兄弟们尽情大声笑骂着,用武器指着逃敌的背影肆意发泄着他们的情绪。然而最后的防线已然不在,远处占绝对优势的贼兵还在向这里开过来,每一名守军都知道,在不久以后,等众寡悬殊的战斗临近那一刻,自己身后成都府的大门便会隆隆地关闭,这里,便是自己将要倒下的地方。 史猛被吓了一跳。 并不是被远处的敌踪,而是身后墙头那一片死寂!抬头向墙上望去,除了巍峨的垛口,和一座座半崩塌燃烧中的塔楼再看不到其他。老史望向墙外,马上知道了为什么墙头的兄弟们不再发出呐喊:七八座巨无霸似的塔楼已经逼近到距墙三十来丈远,每一座塔楼后面都有几十上百的苗贼在呲牙咧嘴地推着! 老史拼了命地想最后一次听到炮声是啥时候,嗯,差不多就是自己中箭那前后吧,记不清了。反正从那时直到现在,墙上再也没听到炮声! 完了。 等这些家伙靠上墙,最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远处的贼援便会蜂拥而至——儿子完了、大帅完了、成都府也完了! 不行,决不能如此!有咱老史在,这些决不能发生! 史猛扭头看到了堆在城门洞里的油罐,立即打定了主意,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道命令:“成都卫的兄弟们护送伤员进城,丙队还能动的兄弟,随某破敌,烧塔楼!” 几十个身影赳赳地立着,为了跑快些,学着他们史老大的样子,用匕首挑断彼此铁甲上的皮索,仅着了布衣,有人抱起了大大的油罐,有人抄起火把……丁百户立在门洞里,两扇厚重的城门在他的泪眼前缓缓地合起,轰地一声闭拢…… 城门外,几十个身影分作七八个小组,呐喊着扑向逼近中的敌楼! 没有掩护,没有武器,也没有犹豫和畏缩,他们所有的,只是勇气! 一往无前的勇气,有我无敌的勇气,慨然赴死的勇气! 是为—— 英雄! 章节目录 二百零二章 献城 二百零二章献城 阵后的奢崇明只觉得小腹深处升起一丝凉气,沿着血脉蜿蜒上来,到了胸膛间,忽地化作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攫住那颗狂跳不已的心脏!一瞬间,全身像坠入冰窖般,每一个毛孔陡然乍起,巨大的挫败感扑面而来,将自己整个人连皮带骨地吞噬下去。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眼看着胜利唾手可得,城头上再没有可以威胁到塔楼的武力,成千上万的儿郎们马上便可以呐喊着攀塔登城,在太阳落到西边山后之前,精疲力竭的汉狗们便都会尽数伏尸墙头,偌大的成都府即将落入己手……踌躇满志间的奢崇明却看到城门前掠起了那几十道索命厉鬼般的身影! 巍巍塔楼,每一座都足足有半座山那样高啊!这些塔楼,花费了上万人力打造,在永宁的历史上,不,在整个大明帝国的西南,都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达到出动几十座攻城塔的规模!血战经日,剩下的八座足以攻克成都,然而,此刻其中的七座都已冒出滚滚浓烟,就在自己眼前陆续轰然倒塌! 奢崇明看得很清楚,逆袭的守军全部加在一起不过仅仅几十人,而每一座塔楼后面,都至少有自己的上百名苗兵!然而,奢大王不怪自己的土兵,真的不怪——因为他看得清楚,那几十名守军分成八组,每一组当先的,都有一二人手里高举着几枚引线滋滋冒着火星的炸罐,一头扑进人堆里!一两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紧随其后的几人则趁着白驹过隙的一瞬全部抱着大大的油罐合身钻进塔楼!不一刻,大火便纷纷从内部燃起,浓烟升腾,塔身缝隙里、入口处都有火焰流淌出来,几乎每一座塔楼上都有纠缠在一起的火人从空中跌落……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座,只是因为跑在最前面的袭击者着实脱了力,脚下一绊摔倒,炸罐在自己人队列里炸开…… 不过,这座塔已然没用了。 城头上还有两门炮,趁着这场乱,该早已完成了装填,要不了多久便会先后向仅剩的这座塔楼发动连续轰击! “轰”! “轰”! 果如奢崇明所料,城头上的两门炮再一次先后发出了怒吼。 不过,他的判断还是错了些:近在咫尺的那座塔楼安然无恙,反倒是后面苗兵步队里又炸开两大簇飞溅开来的血花! 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奢崇明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马上便明白了守军用炮火向自己传达的讯息:你的塔,你的人,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们的钢刀在等着你! 奢大王早就做出判断:成都府守军充其量不过三千多人。不过,就是这么点人,生生硬扛了自己十几万人马强攻如此之久,好厉害的汉将,好厉害的汉兵!尤其是刚才那几十人舍生赴死的逆袭,阿甲、阿丁、买南、车勺、口敢保……奢崇明扳着指头,心里在默默地念着人名。这些都是自己老寨里的勇士,毫无疑问,危急关头他们都会如此,然而,数来数去,充其量不过八九人而已——这些可都是奢家自小就豢养的死士啊!而对面那个汉将,可是随随便便拎出一个步队守门,打了整整一天,定然死伤过半,然后……所有活着还能跑的就发动了这么一场天地为之变色、鬼神为之惊泣的自杀性攻击! 勇士,每一个人都是勇士啊!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世上竟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从头到脚,寒意笼罩全身,奢崇明不由得打个冷战:如果汉将汉兵们都是这样……这还打个什么仗呢? 视线里那座塔楼停了下来。 有人从里面奔出。 奔出的人络绎不绝,足足有二三十人。这是猫在塔楼里那些最勇敢、最精锐的百战老兵们。为了尽快接近城墙,塔楼里不能装满人,大部分人要在后面推行,但里面也不能空着——一旦跳板搭上城墙,勇士们就要倾巢而出扑上墙头,为后面的同伴抢占突破的空间,所以,猫在每一座塔楼里的,都是各寨最强的勇士! 而此刻,这些百战精锐未曾接敌竟战意全失,全部从塔楼里奔出,混在后面推行的人群中瑟缩不敢前! 苗兵的后队也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那么多座塔楼负责接墙,这些人没带多少攀墙的云梯。事到如今,上万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仅存的那座塔跳墙呢——何况那塔已经停了。 不过奢崇明心里很清楚,真正阻住这些人脚步的,不是停下的塔楼、不是遍地的尸体、更不是袭来的炮火箭矢,而是守军们那种慨然赴死的凛凛杀气!这股杀气就像一堵无形的墙,你看不到摸不着,但就是堵在那里,扑面而来的那种逼人的压迫感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收兵,收兵。”奢崇明无力地吩咐道。 竹梆声响起,前线的兵士们如蒙大赦般地掉头回跑,墙上的孙杰注意到,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没人去拖拽倒地的伤兵。 贼胆已寒! “爹!”史二雷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响起。 孙杰站的位置比卫士们更前些,方才史猛率队决死冲锋时,孙杰立刻就辨出那熟悉的身影。紧跟着二雷也认出了爹,急火攻心再加上体力透支过甚,一下子昏倒在盛得功的怀里。此刻悠悠醒转,哭声让人头皮发麻。 孙杰不善言辞,转身盯着二雷看了半晌,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什么,伸出手搭在二雷肩头重重地按了按,盛得功向孙杰投来一个会意的眼神。 “大帅。”是劳顺的声音。 孙杰回过头,就看到劳指挥那张胖胖的大花脸——血浆、污泥、汗水抹在一起,大颗大颗的眼泪还在从通红的双眼中涌出。劳顺重重地抱拳:“大帅!劳某服了大帅嗦!大帅带得好硬实的兵!咱成都中卫不能瞪眼看着来帮咱的兄弟们暴尸荒野——那一辈子抬不得头!末将请大帅军令,开城门,成都中卫替兄弟们收尸。大帅放心,劳某亲自压阵,奢贼若来抢门,纵是死在门前,也不会放一个贼过来!” 孙杰望向城外,奢崇明已退的远了,于是点点头:“有劳劳将军了。” “国栋。”朱燮元也早下了城楼,看着孙杰百感交集,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两世为人的感觉。 “大人。”孙杰转向朱燮元。此刻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 城外,劳顺带着二十几个家丁策马一字排开顶在最前面担任警戒,成都中卫的丁百户领着人在尸堆残骸里认真挑拣着焦糊的尸块,每捡出一块,便仔细地收在油布包里。不少尸身残骸纠缠在一起,显见得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还在以命相搏,所有人无不动容。 远处营门口的奢崇明又向战场望了一眼,心里一动,随即马上打消了刚刚冒出的念头:罢了,都是勇士,就让他们好好收拾一下安葬吧,勇士们配得上这份来自对手的尊敬,嗯,即便是汉家的勇士也一样。奢崇明继而想到,连日来轮番苦战,这么点人马不可能有什么轮休的机会,即便是铁人也该倒下了,再强的勇士也绝对无法撑过明天。没办法,你死我活的杀场,明日全军总攻,守军肯定还会孤注一掷地坚持些时候,不过最多中午时分便可以登墙突破,用不着等到傍晚,成都府便会落在自己的掌握中……到时候好好祭祀他们一下也就是了。 “大王。罗寨主率滴水寨的胡汝高等几位寨主快到了,现在二十里外扎营,明日就能与咱们会合。”副将张彤满脸喜色地报告。 “好!打了这么多天,成都府的汉狗们已然快累废了。明日你领着还没参战过的那些寨子上阵,让罗乾象在后面策应。记住,破城后立即围住蜀王府,无论如何要活捉朱至树!只要把他扣在手里,咱们便再不受汉狗的气了。” “遵命!”张彤很得意。仗打到这份上,谁都看得出,成都府无论如何也挨不过明日了——这破城的大功,大王既没交给儿子奢寅,也没交给女婿樊龙而是授予自己,张彤当然开心。 “报大王,城里有人过来请降。”天色已到傍黑时分,奢崇明正要休息,营卫又领进来一人。虽然穿了布衣,但打眼一看便知道是行伍中人。 “禀大王。小的是成都中卫劳指挥家丁劳三。俺家主叫俺过来找大王,想明日献城请降。”来人跪在地上,叩罢头说道。 “哦?你们打得很好啊,怎么要请降了?”奢崇明狐疑地盯着劳三。 “禀大王。俺们的人都快打光了。”劳三的声音起初很小,顿了顿又道,“孙杰那厮仗着朱大……嗯,姓朱的撑腰,一个外省人过来便抢了家主的帅位,每日逼着成都卫的兄弟们打头阵,今日更逼着家主替他去城外收尸。家主实在气不过,便叫小的过来找大王,想明日献城。” “哼,”奢崇明哼了一声作势道,“打了许久,为什么今日才想起来请降?某看你这厮分明是诈降!来人,拖出去,砍了!” “大王容禀、大王容禀。”劳三口里喊着,但面上并未显出多少惊慌。 奢崇明抬手止住了要把劳三拖出帐外的苗兵:“你有何话说?” 劳三一本正经地回道:“大王来打,成都中卫肯定要抵挡一阵。打不过,该降便降。朝廷不给咱发饷钱,咱也不值得贱卖了爹娘给的这条命。前阵子姓孙的看得紧,根本出不来,家主今日叫小的混在收尸队里,这才爬过来见大王。成都中卫的兄弟们早就不想打了,都是被姓孙的逼着,家主说,明日大王肯定继续攻城,大半也守不住。但倘是家主提早直接开了门,大王进城不是更便利许多?” 劳三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令奢崇明很是稀奇,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劳指挥的家丁?你真不怕本大王一刀把你杀了吗?” 劳三咧嘴一笑:“人各有命。俺自小在劳家长大,卫里的人吃糠俺吃杂面,卫里的人吃野菜团子俺便有肉吃。俺这命是爹娘给的,劳家养的。家主说了,俺要是能办成事,回来便认做义子。大王杀了俺,明日一样破城,但门前总要折些人手。若是俺回去报个信,明日大王的人过来便能见到开门。俺琢磨着,大王肯定知道,若是明日没开门,大王还是一样破城,小的不是死在乱军里便一定能被大王搜出来千刀万剐,所以大王应该信小的。” 这番话说得奢崇明啧啧称奇,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又详细问了些守军的情况,劳三也是知无不言,连石砫秦良玉已然出兵去抄自己后路的事都说了,委实由不得不信劳三讲的是实话。 打发劳三离开后,张彤、奢寅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说了半天,奢崇明断然道:“无论如何,城里也就是几百孙杰的长捷营骨干,劳顺的成都中卫不足为虑。几千累得半死的人根本不可能给咱们几万人设伏。那劳三讲的没错,放他回去只不过是权且借他一条命而已,明日咱们只看是否开城门便见分晓!” 章节目录 二百零三章 破敌 二百零三章破敌 几朵雪白的浮云在湛蓝的天空中懒洋洋地飘着,太阳从东面的山后探出半张脸,把温柔的阳光洒向清晨的大地。有一阵微风吹过,送来啾啾的鸟鸣声,一面孤零零垂着的旗随着山风的轻拂动了动,慢慢舒展开来。风,渐渐地大了,旗,在扑簌簌地响。 抖动的旗,惊起了一只黑鸦,发出“啊”的一声啼叫,振翅飞上半空。紧跟着,无数只黑鸦“啊、啊”地叫着冲天而起,在半空盘旋,却乱飞着流连,仿佛舍不得离去。飞了一阵,见并没有什么异样,一只胆大的家伙又疾冲下来,落在一截断木上,喉咙里咕哝了几声,左顾右盼一番,蹦跳了几步,低头向下啄去——待它抬起头,喙上赫然叼了一只眼球! 遍地都是塔楼和楯车的残骸,犹如被发了脾气的任性孩童肆意摧残后推倒的积木,散落在成都墙外的旷野里。有的被毁掉大半,断木的白茬儿触目惊心地参差着、有的车轮被打断,沉重的车身倾覆着,下面还露出半截断肢——显然,应是实在无法抬起沉重的车身,为了救下被压在下面同袍的性命,他的伙伴们索性挥刀断臂、有的已几乎全然烧毁,大堆黑白斑驳的灰烬中散落着纠缠在一起的焦黑蜷缩的尸骸。 箭支、铁矛、投枪、断刃……如同死亡的烙印,一个接一个地插在这片土地上,俯拾皆是。每一处痕迹都似乎在诉说着这些天来激战的惨烈与残酷。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肉的酸臭,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们的衣物破烂不堪,有些皮肤被硝烟熏得焦糊,有的肢体残缺不全,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恐惧。大群大群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着,在尸体的口鼻进进出出,这是它们的盛宴。 一片肃杀。 宽阔得仿佛无边的旷野里,处处焦土,放眼望去竟看不到一点绿色……哦,不,还有一株小草,在顽强地立着。草叶在风中婆娑,最外面的叶缘已被战火烤得焦黄,叶上有淋漓的黑斑,那些曾经是鲜红的血,代表鲜活生命的血,而此刻,生命早已消逝,鲜血已然干涸。小草的中央冒出两片新芽,嫩得叫人心颤,绿得叫人陶然忘我。小草在倔强地立着,骄傲地立着,小小的身躯挺拔着,仿佛在宣示:我长大后要拥有整片原野…… 一只穿了草鞋的大脚踏下,重重地碾过。小草被深深地踏进黑红腥臭的泥土,细不可闻的折断声像无声的呜咽,被淹没在嘈杂里,折断的茎枝还没来得及舒展,又一只脚再次踏下、然后又一只……纷乱的脚步无穷无尽,这一抹最后的绿终于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墙头上立得笔直的孙杰像一尊雕像,手按刀柄注视着远处黑压压涌来的敌军。大红披风被山风卷起,飘扬在身后猎猎作响,铁盔顶上尺半高的红缨在风中狂舞,红得血一样鲜艳,触目惊心。孙杰的身后只站了十名卫士,像他们的主帅一样沉默着,怒火和战意在每一个胸膛里酝酿、升腾、激荡,冲撞着,等待着,等待破体而出的那一刻,肆意的爆发与喷薄。 墙上刀枪如林,每个人都在屏息以待。不过,今天的守军看起来却较往日有很大不同。是了,几乎所有人都没披甲,垛间只有几个着了皮甲的身影间或在人群里闪过。细细看去,他们握持武器的姿势也有些怪异,发白的指关节说明他们对手中的刀枪异常生疏——这些竟然都是丁壮! 长捷营和成都中卫的兵卒们呢? 为了保存体力,苗兵们都在大踏步地走着。等苗兵前锋进入距墙七八十丈远近,孙杰终于看到阵后水脑寨那面黑色的旗帜。黑旗上有一条蜿蜒的白线,代表纳溪水的白线。没错,是罗乾象的旗。 仅剩的两门炮并排列在一起。孙杰将目光投向刘铁牛,后者行了个军礼吼道:“大帅放心!卑职记得大帅的吩咐。”孙杰点点头,转向,大步走到城楼下,一身大红官服的朱燮元已候在那里。孙杰抱拳,慨然道:“大人保重,小子破敌去了!” 朱燮元竟郑重其事地回了一礼:“孙帅,老夫便在此等候你的捷报!绝不离开此地半步。要么破贼,要么成仁,你我报国就在今日。” 孙杰一怔,刚刚想闪身避开,随即马上明白了朱大人的用意:今日是决定川省安危的最后一战,朱大人不再论二人私谊,这一礼代表的是文武同心,大人在以国事相托!遂坦然而受。朱燮元接着展颜一笑,抬起右腿拍了拍靴筒:“国栋,把你的人都带去杀贼!若是万一,老夫便用这把匕首自刭殉国。你身边多一人便可多替老夫杀掉几个乱臣贼子!” 看到拥在朱大人身后几名亲卫按捺不住的神色,孙杰点点头:“好。待会开门御敌,小子敢请大人为儿郎们擂鼓助威!” “哈哈哈哈好!这活儿老夫能干,爱干!你去吧!” 孙杰再不多话,抱拳,转身下墙。 城门洞里全是人。 沿着墙根,足足两千余名仅着了胸甲和铁盔的战兵整齐地列好了队伍,每个人都是一副坚毅决绝的表情。见到孙杰,无论是长捷营还是成都中卫的兵将都低呼一声“大帅。”孙杰逐一点头回礼,来到双眼通红的史二雷前面。二雷默默递过缰绳,孙杰翻身跨上战马,与身旁的劳顺交换了下眼神,静静地等待着。 张彤骑着马走在前锋后面三十丈左右有些闷闷不乐。那罗乾象还算知道好歹,一大早赶过来,听大王吩咐他的寨子做攻城后队没说啥便同意了。但水滴寨的胡汝高实在太混账,说什么受了风疾浑身痛,两千多人全赖在大营里竟不出战了!哼,分明是因后队抢不到多少战利品故意摆烂!俺呸!三万多人的攻击部队你那点人马算个屁,不来便不来,等打下成都,一个铜板也不会分给你!哼,算那罗乾象识相——不过,等屠尽了汉狗,早晚还是要收拾掉他!张彤可不会忘记,几年前大王与奢崇周打仗,你水脑寨可是冲在第一个的,自己的亲哥哥和两个侄子都死在水脑寨人的手里!这笔帐,大王也没忘呢,你等着! 脑子里在想这些事,眼看到前锋已逼近城墙不到三十丈内了,但很奇怪,为什么墙头上还没有箭矢炮弹招呼下来?莫不是那要献城的劳顺已把孙杰拿了?管他呢,该冲锋了,立刻便见分晓!正要吩咐随从吹响牛角,忽然听到后队爆发出一阵混乱。 怎么了?怎么回事?张彤回头望去,阵后尘土飞扬,看不真切,但喊杀声传来却清晰得很。莫不是罗乾象压不住水脑寨的家伙们,要挤到前面来抢战利品?这还了得,等破了城必须借机会杀掉一些家伙——哼,想找你的毛病还找不到,这就自己把人头送过来……嗯,还是攻城要紧。张彤打定主意暂时不去理会后面的混乱,正要发布总攻的命令,见城头上先后腾起两股白烟。 “汉狗们终于还是开炮了。”这是张彤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念头,随即连人带马向后重重地飞出去,浑身上下十几个窟窿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放大的瞳孔里映出来自阵线后方的攻击场面:随着罗乾象一声令下,水脑寨的土兵们突然暴起,呐喊着向毫无戒备的前队冲杀过去! 不过,这一切跟稀里糊涂死不瞑目的张彤已经毫无关系了。 城头上的刘铁牛很满意自己的这一炮。大帅吩咐过,不管贼人们靠到多近,务必等见到贼阵后方大乱方才可以放炮——炮声也是信号,扎在门洞里的兄弟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听到墙上炮响,便会开门一股脑冲出去。若是提早开了炮,这些朝夕相处的手足般的兄弟们便会尽数陷在敌阵里,超过十比一的敌我兵力,后果如何,刘铁牛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铁牛从点火兵手里抢过火把,眼睁睁地看着贼人漫山遍野地涌过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个呼吸都显得那样漫长,而贼人们却走得飞快,潮水似的铺满了整个视野。铁牛把眼睛瞪到最大,看得酸疼酸疼地也不敢眨一下,终于,他见到了贼人后队腾起大股的烟尘!没错,是打起来了!尽管看不真切,但人群在向四外漫无目标地奔跑,有人倒下,人群中不时有耀眼的光芒闪起——那是雪亮的刀锋反射出的阳光! 另一门炮管壁裂了条大缝已经废了,但炮组都在。炮长是铁牛的兄弟,在他的指挥下,整个炮组和丁壮们一直在合力缓缓地调整着位置,炮口始终指向贼阵中间那员骑在马上的贼将。 铁牛的火把重重地按在火门上,固定在木座上的炮身猛地一震,上百颗铁弹呼啸着喷出炮管,铁牛看到,那员贼将连人带马像被一柄巨大无形的铁锤重重一击,齐齐向后面飞跌出去,身边的几名贼将随扈也跟着一起倒下! “装填,再来一发!”铁牛抛下火把扯开喉咙喊道。大帅说过,炮声一响就兄弟们会冲杀出去,所以只有放一响的机会。不过铁牛不服气,反正只打两炮,不用管炮膛降温,立刻装填,然后在兄弟们接敌前还能再抢上一炮! “轰!”大神炮也开火了。城门正前方的贼人躺倒了一片。 “兄弟们好样的!”铁牛扭头冲那边喊道。为冲锋的兄弟们开路,多倒下一个贼人,便会有兄弟少挨一刀! 城楼上鼓声激昂。须发皆张的朱大人在奋力击鼓,两条瘦弱的手臂不知疲倦地敲出毫无章法的鼓声。 城门大开。 长捷营和成都中卫的战兵们呐喊着冲了出来。 “轰!”又是一响,铁牛的炮组终于打响了今天的第二炮,也是此战的最后一炮。弹雨堪堪擦着长捷营前锋的头顶掠过,视野又开阔了些,眼前的贼人又倒下一片! “杀啊!” 吼声震天。 苗兵们被突然来自身后的袭击打懵了,奔逃间再迎面撞上逆袭的官兵,顷刻间乱作一团,没被裹到战团里的苗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阵后大营里逃去。然而,没跑几步,却望见大营方向无数股浓烟冲天而起,耀眼的日头竟掩不住熊熊烈焰的火光! “大营被偷啦!” “汉狗们攻下了大营!” 苗兵们惊惶地叫着,完全失了方寸,无头苍蝇般漫无目标地四散逃开,几乎所有头目都失去了对自己手下的控制。 攻下大营的当然是水滴寨的胡汝高。所谓攻下也不确切,只不过是见到阿罗哥那里动了手便开始放火而已。 两千人与在大营里休整的几万人打肯定不是对手,但散开来在每个地方放上一把火则简单多了。上百处火头窜起,大营里乱成一锅粥,谁也不知道四处呼喊奔跑的家伙们哪些是敌,哪些是友——嗯,除了臂上已缚了红布条的那帮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时而装作救人灭火,时而喊着杀奸细大开杀戒,时而帮着这个寨子对抗那个——等把一边苦苦遮挡一边大喊你们认错人了的家伙们统统砍翻在地,再突然对满心感激的“友军”痛下杀手…… 奢寅和樊龙把奢崇明护在中间,几员将领的亲卫们则圈出两层大大的弧形防御圈,一切试图冲进圈里的苗兵都被厉声喝止,没听清命令或跑昏了头的全部被当场格杀。 “罗乾象和胡汝高倒戈投了汉狗!”奢崇明咬牙切齿地骂,“退兵,传令,退到龙泉。哼,几个破寨子加在一起不过七八千,再加上三千汉狗也不过万把,咱们还有十万之众,退到龙泉镇整兵两日,再卷土重来,本大王誓要将成都踏平、把所有叛徒五马分尸!” 章节目录 二百零四章 大敌 二百零四章大敌 “阿爸,阿爸!”满脸泪痕和血污的奢寅失声叫着,右臂软绵绵地垂着,用左手在轻轻摇动奢崇明。 “啊……”昏迷中的奢崇明终于慢慢醒转过来,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是哪里?” “阿爸,咱们在铁山里,东边不远就是资县(今四川资中)。那里有船,到了那里咱们就安全了。” “不行!不能去资县!”刚刚恢复神智的奢崇明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阿爸莫动,你休息下就好。”奢寅急忙想把奢崇明向下按。 “放手,扶我起来,阿爸没事!”奢崇明急道,“绝不能去资县,汉狗们一定是沿着官道追!水道更不要想,资县那里抢不到几条船的,现在咱们的脑壳便是上万两银子的富贵,雒水沿途的银山、内江、富顺,随便哪里的汉狗凑几十条船便可以把咱堵住,咱们绝到不得中江的!再说了,带了几百个寨子的人出来,就算咱们几个能跑回去,又有什么脸去见族人?不行,咱们是败了,但要败得堂堂正正,要么一起死在这里,要么就要把剩下的人都带回去!咦,阿龙呢?” 提到樊龙,奢寅的眼泪再次涌出来:“龙哥死啦。” 奢崇明一下子愣住了,半晌,缓缓道:“死了?阿龙是怎么死的?” 樊龙是奢寅的姊夫,算是看着奢寅长大的,二人关系极好,所以一直以龙哥相称。听奢崇明问起,奢寅哭道:“咱们刚刚退到龙泉,便发现汉狗们早就设了伏。口敢保和阿甲几个见汉狗们扯开伪装的篱笆露出炮口便全冲过来挡在前面,然后便中了炮,阿爸伤了,孩儿膀臂也断了。若不是他们挡得大半炮子,此刻咱父子早都不在了。龙哥在后面,听到炮响跑来,那时汉狗们已杀过来了,龙哥叫阿丁背了阿爸带上我一起向西钻林子,自己领了车勺、买南他们去挡汉狗……”说到这里,奢寅已泣不成声。 “然后呢?”听到这里,奢崇明依然不愿相信爱婿已死,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阿龙已死了?阿龙能打得很,哪怕七八名汉狗围上也讨不得阿龙便宜去……”樊龙身手确实了得,脾气也非常暴躁,在苗众中威望非常高——在重庆造反时,就是樊龙率先动的手:徐可求无中生有地指责奢崇明统率的尽是老弱,樊龙随手抓过一名苗兵问道:“这个老么?”徐说老,樊龙一刀砍了、又抓过一人问:“这个弱么?”徐继续说弱,樊龙又是一刀、再抓第三人,徐依然冷笑,忍无可忍的奢崇明一声令下,樊龙松手、翻身上马、抽出挂在鞍旁的马槊,一枪捅进徐可求的腰际…… “跑进林子里以前孩儿回头去看,龙哥已经砍倒了几个汉狗,汉狗们再不敢上前,七八支投枪投过去……最后,汉狗们用长枪挑了龙哥的首级……”奢寅说不下去了。 “我的儿!”奢崇明大吼了一声,险些又要昏过去,巫师和奢寅手忙脚乱了半天,奢崇明总算恢复了神智,抬头望了望透过树顶枝叶洒下来的斑驳阳光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的事了。阿爸睡了整整两日啦。” 听到自己昏迷了两天,奢崇明又是一惊:“咱们还有多少人?” 奢寅惨然道:“这里只有两千多人,全被打散了,到处都是咱的人。早些时候过南面那个山头,还有东面,西面的林里,也都是咱的人。前面也有,全加在一起,估计怎么也有五六万。刚才午间各寨子头人派人相互联络,想约齐了明日一起向东去资县。” “不行!你马上把人全撒出去,告诉各寨,现在绝不能合兵!大家就这样散着走,到叙州府的赵化镇再汇合。然后咱们从泸州回永宁!” “阿爸!”奢寅急道:“不合兵怎么行?汉狗就紧咬在后面不远,不合兵咱们会被各个击破的啊!听阿爸的,咱不抢船了,但一定要合兵!几万兄弟并肩而战,阿寅不信有汉狗能挡得!” “昏话!合兵便是死!”奢崇明怒道,“快派人去通知各寨,无论如何不能去资县,莫在废话,快去!” 待奢寅把人都派出去后,奢崇明接过阿丁递过来的水葫芦喝了几口道:“扶我起来。” 奢寅连忙道:“阿爸,你躺着。肩上和肚上的几颗炮子虽全取出来了,幸亏了口敢保阿甲几个挡在前面,破甲后入肉都不到寸吧深,但阿爸流了好多血呢。” “我没事了,你不用管。阿儿,你要想,咱们五六万人,老营丢了,粮草辎重全落到汉狗手里,如果合兵去什么县城,再沿着草都不长几根的官道走上几天,大家吃什么?汉狗们不用打,只需咬住咱,咱们反冲他们便退,咱们起程他们便追,要不得三四日,大家全饿得提不起刀,汉狗们便会杀来!那时每个兄弟都会一心顾着自己本寨的亲人,再也不会听号令,如何能安排谁阻击、谁断后、谁开路?咱们便会尽数死在这里。” 这一番真知灼见把奢寅说得浑身冷汗后怕不已:“阿爸,那咱们怎么办?” 奢崇明断然道:“继续走大山!咱们是大山养的,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有哪个会在山里饿死?汉狗们行么?他们要吃粮,进的山便是瞎子、聋子、跛子,莫说打,走上两三日恐再也寻不到出去的路,都得死在里面!” “可那姓罗的叛狗,还有那胡狗,他们也是山民,他们可以追进来的啊!” “阿儿你想得浅了。胡汝高不用管他,姓罗的教他做甚便作甚。那罗乾象看起来憨憨的,肚里鬼精得很,不会傻到真追进山的。”奢崇明说得信心十足。 奢寅疑道:“阿爸,孩儿若是那汉将,定然会叫罗叛狗进山,将咱们一个个向山外撵,然后自己沿着官道堵,赶出来一股便吃掉一股!咱们散着,每处不过几千人马,肯定可以的。” 奢崇明看着奢寅的眼睛摇了摇头:“若阿爹是那汉将,也会如此的。可若你是那罗乾象,你又会如何?”见奢寅还没完全明白,继续解释道:“那厮倘真追进了山,肯定会像阿儿说的,总能把五六成,甚至六七成咱的人驱到虎口里去。但他绝不会!你要想,他为甚去投汉狗?阿爹跟罗哥打仗那件事他没忘呢,当然,咱们也没忘,不过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重,他是想为朝廷立下大功,从而取代咱们呢!靠什么取代咱,刀枪头子上舔血的功劳吗?屁!靠实力!现在散在山里的各家人数都不多,然每一股大都是同寨的亲人,为了亲人,所有人都会拼死一战!确实,他挟新胜之势人又多,占尽了便宜,可每一战总会被咬下一块肉吧?等他把咱们撵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消耗得剩不下几根逑毛了!那时,朝廷还会教他取代咱、领了永宁宣抚司么?那时,他便是一条再也撵不动兔子的老狗,没用的老狗便是锅子里的肉!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很,所以,他定是做个样子而已,不用担心。” 奢寅恍然大悟:“阿爸讲得对。”继而又说道,“阿爸,那汉将孙杰真是个勇士,罗狗叛了咱们的前一日,打得那么惨,孙杰硬是不动伏兵,硬是自己领着一支孤军守城,倘不是门前那队人做自杀攻击把剩下的几座塔毁掉,当日他便死在墙上了!这两日孩儿总是在想,换做孩儿,定会把伏兵尽数调来守城,断不敢冒此奇险的。孩儿更想到,他必是对门前那队人有绝大的信心,心知那队勇士定会舍命相搏。想不到汉家里面竟有如此英雄。这人以后可是咱的大敌。” “孙杰是个英雄,这场大战阿爹算看清了,莫说你,阿爹自问也绝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咱们不需要担心他——咱们最该提防的是罗乾象。”奢崇明顿了顿,又缓缓道,“若不是他突然反叛,咱们已拿下了成都府,那孙杰自难逃一死。可罗乾象恰恰在最紧要的关头给咱背后捅上致命的一刀,这个时机他把握得非常好,这是智、咱们的兵力是他的十几倍,他敢断然出手,这是勇、手里总共只有七八千人,还能分兵叫胡汝高的两千人去老营放火制造混乱,这是谋。阿儿,咱们这片大山,一两千年了,汉人尽可来得,却待不得,只能是咱们来管。不论是姓奢的,还是姓罗的,总归必是咱们苗子。那罗乾象有智、有勇、有谋,是个非同一般的狠角色,阿儿以后一定要小心他!” 按原订的计划,是等到罗乾象阵前反戈,守军逆袭得手,将奢崇明击溃驱向沈钢的伏击圈后,孙杰自己领长捷营追击,劳顺率成都中卫回防成都。然这些日的浴血奋战,包括劳顺在内,整个成都中卫上下全部被孙杰深深地折服,劳指挥哪里肯回?不止如此,作为守城主力的长捷营这段时间体力消耗过巨,虽战意如虹,此刻红着眼睛呐喊着冲在第一线的那些锐士,不是成都中卫的兄弟们还能是谁个?此刻,所有的卫所兵和各级军官以往彼此间农奴与监工和地主的关系早被手足般的同袍情义取代,毫无芥蒂地并肩而战,一往无前——劳顺叫伶牙俐齿的劳三回城给朱大人报个信,谁能想到,那厮见过朱燮元,又策马赶了回来,竟在沈钢堪堪打响第一炮的时候重新加入追击的部队! 士气高涨如斯,胜负再无悬念了。 恰恰正如奢崇明的判断,孙杰与沈钢汇合后,明军便上了官道,罗乾象自告奋勇地要率众进山清剿。没想到孙杰竟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罗大哥,你是马大哥的朋友,小弟有句不当讲的话,却必须跟你说,否则便是对二位大哥不起。” 罗乾象一怔,道:“大帅的话重了。大帅有甚吩咐,尽管吩咐末将便好了。” 孙杰悄声道:“罗大哥,这话某是以兄弟的身份讲的。你已为朝廷立下奇功,对小弟亦有救命之恩。此番进山去,遇到零星贼人自不必论,却莫与大股逃贼血拼。当心穷寇反噬——未来大明西南,还要指望罗大哥替朝廷看着呢。” 其实罗乾象确如奢崇明所料一般无二的心思,但听到孙杰竟如此推心置腹,真的愣住了,半晌方道:“俺……大帅你……” 孙杰复道:“罗大哥,此役你立的功劳已足够大了,”接着狡黠地挤了挤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弟还想与罗大哥并肩杀去永宁斩草除根呢。然后……嗯,朝廷那里,也还等着罗大哥再立替朝廷镇守西南的新功呢。” 罗乾象被孙杰的真诚感动了,重重地一拍孙杰的肩头:“马大哥从没有看错人!今后咱水脑寨便是兄弟你的家!嗯,就是这样。” “好!罗大哥,咱们以三日为期,三日后在资县汇合,然后咱们回成都府。休整后卷土南下,一鼓拿下永宁!” 章节目录 二百零五章 暗潮(上) 二百零五章暗潮(上) 二十余天后,永宁卫(今四川叙永县)。 五日前,孙杰在泸州已与大嫂秦良玉会师。奢崇明部余众虽还有不少,但龙泉一战后都被赶进大山,每日全靠野菜蛇鼠果腹,半个多月下来一个个饿得半人半鬼似的,因此这一路的反击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即便是其老巢永宁,前日也被秦良玉的白杆兵攀墙而上,紧随其后的虎翼、虎贲两个营轻轻松松一个冲锋便拿将下来。奢军已全无斗志,孙、秦联军战损微乎其微,此役连死带伤不过四十余人。罗乾象的土兵被部署在外围追堵,也斩首三百余级。据俘虏交待,奢崇明已逃向赤水,奢寅则留在普世所断后——说是断后,只不过是想为奢崇明多争取一两日逃命的时间而已…… 目下石砫的白杆兵在永宁略事休整,孙杰和罗参将(朱大人已实授了罗乾象明军参将的正式武职*)刚刚把永宁周围的山头清了一遍,为明日主力突袭普世所剪除后顾之忧。此刻二人正意气风发地并肩向永宁宣抚司衙门行去,一路上二人说说笑笑,很是开心。尚未走到门口,已在此候了许久的师爷商文长一撩长衫下摆疾步迎了出来,口里叫道:“少帅。” 孙杰见了忙问:“先生。有什么急事么?” 商师爷道:“少帅,朱大人到了。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孙杰闻言一怔:胜利在望,朱大人应该在成都府安安心心地坐等奏凯便是了,为甚大老远亲自跑永宁来? 与罗乾象对视了一眼,双双快步向衙里行去。 宣抚司二堂里,秦良玉在陪着朱燮元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待孙、罗二人过来与朱燮元先后见过礼,秦良玉道:“罗家兄弟,许久不见,你陪我出去走走罢。”——她当然跟罗乾象熟的不能再熟,而且也不讲那套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的劳什子儒礼,不由分说便把罗乾象拖了出去。 堂里只剩下朱、孙二人,孙杰疑惑地问道:“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朱燮元叹了口气,缓缓道:“国栋,老夫要离开四川了。老家来人送信,老娘过世了,老夫已上书回乡守制。” 孙杰大惊:“大人节哀。” 朱燮元摆摆手:“没事。快九旬的人了,是喜丧。圣上也赐了奠仪,还追封了诰命。老夫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意跑来一趟,跟你说几句话。” 孙杰感动道:“大人……大人放心,现在奢贼大势已去窜逃赤水卫,贼众失心丧胆,不出两日,普世所便可拿下。余贼已成惊弓之鸟,小子乘胜追击,旬月之间,定可生擒奢贼,小子绝然不负大人所托!” 朱燮元直愣愣地看着孙杰,半晌,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可惜啊!”孙杰惊异地看到,朱大人眼睛里竟然落下两滴浑浊的老泪,急道:“大人……” 朱燮元摇摇头:“我没事。老夫是在为朝廷而叹啊!”顿了顿,接着说道,“成都被十几万贼人团团围住危在旦夕时,你没等朝命,带了那么点人就一头扑过来救援、被围在城里月余,贼人各种强攻都被你尽数抵挡,水攻、火攻、设伏、用间、合击,所有招数被你使得出神入化,麾下虎狼个个视死如归、老夫固然是你的靠山,然此刻你却没问谁来接替老夫,反而依然一心破贼……国栋,你真的配得上老夫替你取的字,良将如你,真乃国之栋梁啊!” 孙杰脸一红,低头小声应了句:“大人谬赞了,小子不敢。” 朱燮元接口道:“国栋,这些时日朝夕相处,老夫视你情同子侄。所以特意回乡前赶来,要嘱咐你几句话。” “小子全听大人吩咐。” “嗯。你可知是谁接川抚之任?是张元平(张鹤鸣字元平)。”朱燮元轻声说道。 “啊?是张经略?”孙杰有些讶异。 “看来你听说过他。”朱燮元点点头,“你要小心。” 孙杰有些不解:“张大人曾经略辽东,该对兵事所知甚深,大人,您的意思是……” “他知个甚兵事!若不是他,辽东岂能糜烂如斯?”朱燮元有些动容,“那熊黑子(熊廷弼字飞百,偶有写作非白。这位老熊同学的情商和脾气不是一般的差,可以说,认识的人里不恨他的几乎没有,所以被一些同僚唤作黑子)嘴巴确实臭,老夫也曾与其口角过多次。但其见识绝然不差,倘是依了他的主张,那群建奴早该在冰天雪地里饿死了!王肖乾(王化贞)会来事儿,又好大喜功,可本领却不济。张元平对熊黑子也是素有嫌隙,故而一味偏袒王肖乾,这才导致辽东一发不可收拾!经略辽东,身寄圣上厚望,肩上担子里装的是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国事岂能如此!”朱燮元说着,越发生起气来。 “这事小子略有所闻,不过知道的不多,每每想来也是气愤塞胸。小子也曾多次上书请赴辽东,誓为朝廷剿灭此獠。奈何却总是无人理睬……唉。”孙杰叹了口气。 “无人理睬就对了。”朱燮元截道。 “啊?大人,此话怎讲?” “你以为朝中没人想到你么?错!据老夫所知,教你去辽东的上奏,没有十次至少也有七八次了!只不过所有上奏都被圣上留中了。就连那张元平也曾上书保举你为‘平辽将军’,并表示,只要你能领军出关,他便要亲自督师出征呢。哼!” “啊?那……大人……”孙杰完全被搞糊涂了,这些朝廷中枢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他一无所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燮元充满慈爱地看着爱将:“你莫急,听老夫慢慢给你讲,大老远从成都府跑来这里找你,老夫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孙杰感动得想说些什么,朱燮元摆摆手:“你听着就好。圣上把所有请调你出师辽东的奏章全部留中是最最高明的做法。你莫以为哪个保举你便皆是出于好心,圣上对此心里明镜似的呢,所以才都留中不发。保举你领军出关,你打赢了,保你的人当然有建策之功、你打输了,他们有甚损失么?从萨尔浒到今天,朝臣们你一句我一句保举了那么多人,屡战屡败,死了那么多大将,你看到有谁因所荐非人而受过的么?没有,一个都没有!相反,若是自己推荐的人打了败仗,那帮人永远会第一个跳出来横加指责,一股脑把责任全推卸出去,然后不疼不痒假惺惺地来上一句‘臣一心为国,然误信人言,酿此大过,恭请圣上责罚。’然后,哼哼,便没事了!是啊,人家本来是为了大明,你能怎么罚他?罚了他,以后谁还会为朝廷出谋划策?这里面的道理个个都门儿清着呐!你记住:哪个推荐你,并不一定是真的了解你、信任你,甚至……唉,老夫这次回乡守制一去三年,委实放心不下你,索性就跟你明说了罢——甚至不一定真的是为了大明!” “啊?”一席话把孙杰说得脊梁上的寒毛都乍起来,冷汗涔涔。 “老夫还没说完呢!”朱燮元继续道,“咱们先说张元平。他挂了辽东经略,可曾出关一步?所有事全撒手闭眼地交给王肖乾,等到辽事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收拾,他又做了甚?把责任全推到王肖乾和熊黑子头上!他那班门生朋党遥相呼应,最后一致的结论是:熊黑子有能力但撂挑子啥也不干,所以下了大狱、王肖乾是好心但人笨得不可救药,所以丢了官。然后张元平又上奏,表示叫你去辽东,他亲自督师!哼,这是信任你么?你可曾跟他打过什么交道?” “小子从未见过张大人。”孙杰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用你讲,老夫当然知道!”朱燮元打断了孙杰,“他要你去辽东,并不是相信你能打败建奴,而是在跟圣天子讨价还价呐!他知道圣上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前那么多人保荐你,圣上为什么不答应?你孙家是圣上养的一条狗!老夫这么说你别不高兴,朝廷鹰犬,大家不都这么说吗?鹰是厂卫,这犬么,便是各军镇,最厉害的当然是你孙家!汉高祖封萧何时,很多多年在前线亲冒矢石九死一生的将领们不满,高祖怎么说的?‘丞相是功人,你们是功狗’。老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孙杰忙道:“大人言重了。” “嗯。刚才说到哪儿了?岁数大了,唉。哦对了,功狗。张元平知道圣上才不会放你去辽东呢。那帮野猪皮再怎么闹,终究是癣疥之患——只要守定了山海关,关外任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对大明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西虏也是一样的道理。无论是也先,还是乃前汗,都曾寇犯京师,然后还不是被赶出去!咱们真正的威胁在关内,在帝国腹心!圣上要留着你对付这等心腹大患,怎么可能把你扔到冰天雪地里任你自生自灭?所以莫说他们,你自己请缨,圣上也只会好言激励一番,再赐些皇赏也就是了。那张元平全然猜透了圣上的心思,所以才会提出来——圣上自然不准,他么,自然也就没事了!” “天啊!这里面竟有那么多弯弯绕,若不是大人点拨,打死小子也想不到。”孙杰听得有些傻了。 “你当然想不到。话说回来,这才哪儿到哪?这滩水,可深着呢,又深又浑,一时你也不可能全然明白。老夫在,你一概不用管,老夫自然有分寸;眼下老夫要离开了,往后几年要全靠你自己,所以必须跟你讲明白。旁的事你莫管,记住两条便包你没事:第一,心里只想着圣上、眼里只看着圣上!虽说圣上就是朝廷,可有时候啊,这里面也有些小小的区别。这时,你不要想什么一心为了朝廷,你必须坚定地站在圣上这边儿!老夫可能会有不一样的选择,但你不是老夫,你只能选圣上。第二,手里一定要有兵!有兵在,圣上便能护着你,你也能护着圣上。如果打光了你的兵,便是没了爪牙的狗,圣上纵然想护着你,有时候也可能力不从心,何况那些追随了孙家两百年的子弟,你也要为他们的子孙着想。” 孙杰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了个头:“大人爱护,小子粉身不忘。” “你起来,咱们爷儿俩继续说兵事,这是正事。你对现在的战事怎么看?” “奢贼大势已去。小子叫罗参将坐镇永宁收拾残局,本部和大嫂乘胜追击,不给他养伤恢复的机会,一路咬着打——奢贼仓促而起,此前攻州陷府又猖獗得很,不会有甚稳固的大后方,这永宁老巢被大嫂和小子一击而得便是明证。只要小子咬住不松口,川省之乱最迟旬月可定,小子和大嫂直接纵兵入黔。小子剿奢贼的这个把月,永宁这里也该恢复得七七八八了,罗大哥腾出手来,率后援加入我军,黔省的其他几路官军配合策应就好了,守定几处地方莫教安贼跑脱,顺便保护我军粮道。水西那里不会比奢贼难打……”孙杰边说边在心里盘算着,“差不多半年,最迟不会超过八九个月,小子定能将安贼也擒了,献俘阙下!” 朱燮元听罢摇摇头:“国栋你想得太简单了。” 孙杰不服道:“大人……” *朱燮元授罗乾象的参将是明军正式武职,大明虽然重文轻武,然正式军职对少数民族的军人来说很珍贵——不同于“鞑官”,有的鞑官官衔听起来不小,什么总兵副将的,但类似于民兵军衔,不属于国家正规官秩序列,不算数。这种正式军职的授予代表朝廷的认可。 章节目录 二百零六章 暗潮(下) 二百零六章暗潮(下) 朱燮元摆摆手:“你莫急,老夫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但是,你想得太浅了。你只是从兵事层面着眼。当然会如此,你肯定能做到的,对此老夫深信不疑。然而你漏想了好几处地方,你听老夫慢慢说与你。若然如你所说,你一个月平了奢崇明、半年拿下安邦彦,这天大的功劳算谁的?张元平当然会有一些,但旁人难免会说他是坐享其成,对不对?圣上也会这样想的。你知道,老夫不甚想居功,可你实在是老夫守川时一手拔擢起来的将领,你缴上来的每一颗首级、克复的每一个寨子、立下的每一份功劳,后面都有老夫的影子,谁也抹不掉的。张元平会甘心么?前几天看邸报,虽然上面写的都是大捷,但字里行间明眼人一看便知,张虎已经把陕省和陕西行都司那里祸害得一塌糊涂!你不会不记得张贼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吧?千里之外的朝廷那里都有人不愿你一个人把功劳全占了,张元平来到了四川,他能心甘情愿地看着这份平蛮的大功被老夫领了?” “咱们继续说张虎。老夫回乡守制,总会有结束的那天。老夫估摸着,各地谁也不会真的冒着把本省打成白地的风险去跟他血拼——邸报里白纸黑字写着呢,都是‘迎头痛击、浴血苦战、大获全胜、残匪逃匿无踪’!潜台词是什么?城没丢、贼走了、祸害其他地方不关我事!谁都知道实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能追究,都得睁一眼闭一眼就这么糊弄过去。到最后,等你平了奢安两处蛮乱,朝廷总还是要调你去剿他。湖广那个被招抚的姓关的,那更是一个不晓得何时便要炸响的大炮仗。这么长的时日,他已经养得膘肥体壮了。现下想是他把整个湖广官场的毛儿都捋顺了,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但朝廷那里早晚会有人眼红,那便会横生枝节,如果真如老夫所料,万一把他逼急了……嗯,以那帮人的性子,一定会把他逼急了——还得叫你去!谁让你本事大呢?辽东的例子摆在那里呢:同样的一件事搞砸了,王肖乾是个笨蛋,所以不怪他,尽管是他捅的娄子、熊黑子本事大,所以责任全扣在他头上,尽管辽东一场惨败皆从丢了广宁而起,广宁之陷还真怪不到他头上!大明就是这规矩。到了那时节,老夫丁忧也差不多满了,圣上很可能会再叫老夫督师。这姓关的可绝不比奢安张虎,作乱时敢不眨眼睛地杀藩王,盘踞下来却能跟湖广官场相处甚欢,这才是真正的劲敌!老夫督师你做主将,打输了咱爷儿俩一起送命,若是赢了……所有功劳都被咱爷俩占了去,你说旁人会如何想、如何说、又如何做呢?” “那……小子……”孙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朱燮元的话。 “张元平可以跟圣上讨价还价,这些浅薄的道理他能不知道?所以,他一定会找各种理由叫你罢兵。”朱燮元冷冷地说。 “那……小子就自请先去打张贼!反正奢贼连老巢都丢了,一年半载也恢复不了气候。小子先灭了张贼再回过头来也还是一样能灭了他!等小子再灭了安邦彦,大人也差不多回朝了,您再带小子去会会关盛云!您说的那些事俺听着都迷糊,您肯定有办法,小子全听大人的,教小子如何小子便如何好了。”孙杰气鼓鼓地说。 “绝对不可!”朱燮元断然道,“张元平不会放你走的,这事你连提都不要提!否则,他会觉得你对他有抵触:老夫在这里你就百战百胜一路奏凯,老夫离开你便一天也不想在川省待?那便真的得罪了他!给你不动声色地使几个绊子,今天扣些钱粮,明天遣开些人,后日又有些州府官上书参你纵兵扰民……一回两回圣上自然不问,可三人成虎,一件事说的人多了,圣上心里难免便会结上一个小疙瘩……日子久了,你便不好过了。朝中重臣,哪那个不是朋党门生遍天下?给你开方便,便是给自己凭空找个大对头,结下个大冤家,人家图什么?也不需要刻意刁难你,凡事公事公办,挑几处行文上的小毛病,拖上一阵子,那时你会发现,身边被罩上一层无形的网罗,看不见,挣不开,撕不破,满肚子委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这……”面对尸山血海的沙场从不知害怕的孙杰,听了朱燮元这番娓娓道来,心里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不由得浑身打个冷战。 “你也莫担心。老夫想啊,他会第一时间调你回成都,‘了解军情’这个理由谁也没话说。然后呢,他会叫你等一等。你放心,你的军饷物资必然无虞,而且会充分保障,只多不少。一方面他怕奢贼卷土重来,得把你留住,镇着川省,断不会放你走。你若一味硬要走,虽说你不归他节制他管不到你,那便是撕破脸,给自己树了个强敌,以后会举步维艰;另一方面,他要笼络你,你和兄弟们的日子会过得挺舒服的。他也会安抚罗寨主。罗参将外表憨憨的,其实心里比你聪明,他那里我不担心。你大嫂估计不久就会回石砫,张元平也会给她请功,一个副将的头衔差不多可以坐实了。老夫本来想平了奢乱给她请副将、再平了安乱给她请总兵,这样也好,好人教张元平做吧,那样石砫那边他便不会找什么麻烦了。这些事,刚才我跟她已点拨了几句,她也全然明白了。” 听到这里,孙杰有些不服气,插话道:“大人讲的这些事情小子听了确实有理,但小子也还是稀里糊涂,大嫂也就罢了,罗大哥也会比小子明白么?小子有些不信。” 朱燮元呵呵一笑:“你莫以为他们都不是汉人,所以懂的道理便不如你多。你也确是聪明,论打仗,你是老夫见过的人里最厉害的。不过,无论是水脑寨还石砫,他们都是主政一方的首领。不论大小,只要主政一方,便要懂得平衡之术,这些东西,跟你临敌打仗的本领一样,都是训练出来的。你莫打岔,听老夫说下去。” “等消停一阵子,这事差不多过去了,那时奢崇明或安邦彦如果再把事情闹大,嗯,一定会的,不会也会,‘树欲静而风不止’么——那时老夫会背上一个‘除恶未尽’的名声……你别瞪眼,记住,没人真的会跟你掰扯什么道理,也不会再有人提起是谁让你回成都的——放跑张虎的事才发生了多久?对吧?老夫无所谓,回籍守制对他们没甚威胁,只是个借口而已,也不会有人真要跟老夫过不去的——呵,老夫也有不少朋友呢!那时再叫你去平乱,他便可以独领大功啦。老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你忍不住,非要找仗打。记住,无论如何,你要沉得住气!忍住,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朝廷!” “可,可那百姓何辜?再乱起来,会多死上很多人的,成千上万条性命啊!”孙杰有些急。 “唉!”朱燮元长叹一声,“话是这样讲,道理也是这般道理。但若人人皆如此想,又哪里会有张虎、关盛云?奢崇明和安邦彦开开心心地做他们的土皇帝不好吗,难道,他们真的都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祸乱大明,给自己惹下身死族灭的滔天祸事不成吗?” 孙杰无语了。 “对了,这两人日后落到你手上,你最好一刀杀了,将他们的尸身运回京师请功便好。若是生擒,他们免不得受千刀万剐之苦……虽说他们罪无可恕,但私下讲来,也不能全怪他们,哪个都有实不得已的苦衷。” “嗯,大人放心,小子记下了。” “咱们再回头说辽东,老夫只是给你举个例子,供你以后行事借鉴。熊黑子嘴巴臭,见识并不差的,他的那些主张都很好,老夫深以为然。上上策是以守代攻,守住山海关和边墙,莫去搭理那帮野猪皮。皮岛的毛总兵时不时给他们捣些乱,今天烧个堡垒,明天杀几个游骑,叫他们时刻不得安生。你想,这些年北方一直没怎么下雨,莫说辽东,便是京畿鲁豫都有不少灾民,关外苦寒之地,能收几粒粮?只要莫管他们,要不得多久,他们便得进山啃树皮,等把树皮啃光了,除了活活饿死,还能有第二条路么?” “可惜这个不行,因为朝中太多的人想立功了。放着建奴不打,说不过去啊!什么天兵荡寇、虽远必诛、灭此朝食,这些词说起来多来劲儿啊!可能打不过他们?这话谁敢说!堂堂天朝上邦,打不过蕞尔蛮夷?说这话者其心当诛!谁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那么便是剿。打,狠狠地打,一次彻底解决。熊黑子要调九边精锐便是这个道理。可这样要花钱啊,朝廷有那么多钱么?没有!按熊黑子的想法去做,把大明全年的田赋都给他还不够,莫说全年,三年的田赋都不够!三年啊,文武百官吃什么喝什么?除了辽东以外,各地方的军镇吃什么喝什么?能不能把建夷平了且不说,所有人先都饿死了!所以这个也绝对不行。” “于是有人提出,‘辽人守辽土’,这个省钱。广招流民,把堡垒一路修过去,且屯且战,步步为营。这主意听起来好吧?当今的帝师孙高阳提出来的。老孙确是一心为国,可还是读书把自己读傻了——你屯了田,打了粮,建奴们难道不会过来抢吗?刚募来的农夫,岂能是那般强盗的对手?你说训练军队护着,军队总要吃粮,总要发饷吧?一样的道理,建奴会来抢的啊!于是咱不停地屯粮、不停地建堡垒,每次等你准备得差不多了,建奴们便来抢一回!部队打散了再重编,农户们逃掉了性命再驱赶回来继续种田,然后建奴再来抢,再败、再逃、再建、再被抢,周而复始……这是要克复辽地么?这分明是给建奴送物资兼帮他们磨刀练兵呢!那老奴酋奴儿哈赤,号称十三副铠甲起兵,现在披甲近万,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铁甲?还不都是咱们送的!结果建奴越打信心越足,辽东军兵越打越胆寒!打输了就怪装备不好,你再送去更多更好的装备,一转眼,又被建奴抢了去,他们继续伸手找你要!你看那些出身寒门的读书人,没钱买纸笔拿根木棍在地上划,那书背得呱呱叫、富家子们呢?今天说墨不好,明天说砚不行,你把所有东西都给他们备齐了,照样考不中!道理是一样的。咱们有湖广,有江南,将大量的物资劳民伤财源源不断地送去给建奴,把他们越喂越肥!老夫何尝不想为朝廷分忧?多次上书,都被汹汹朝议反卷回来。本想等这次平了苗乱,有这场大功垫底,气便可壮上几分,然后咱们去打张虎!等平了张贼,老夫豁出去自请经略辽东,叫你先把建奴给老夫打残,莫教他们以为我大明无人,然后将山海关大门一闭,要不了多久,建奴就都得变回野人!挟此赫赫兵威,老夫再斡旋一番,那关盛云也未必敢轻举妄动。耗上十几二十年,他那些精兵悍将也都老了,平安窝子里长大的子弟们也就掀不起甚风浪了。这样,少说可保我大明五十年无事……可惜啊!” 孙杰被朱大人老成谋国的一片赤诚深深地感动了,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深深地一拜应道:“大人!” 朱燮元若有所思了片刻,猛然挺起佝偻的胸膛瞠目道:“你给老夫留下一营兵,老夫替你将永宁看上两日。明日一早你和秦副将、罗参将一起去打普世所。你们给老夫狠狠打,把奢贼打得疼到骨头里!然后把那里的百姓全部迁回永宁,放把火彻底烧成白地——老夫估计,最迟后天,张元定叫你回成都的信使便该到了。既然不能彻底灭了奢贼,那便尽可能叫他多花些时日养伤,如此,或许将来便会少死一些百姓罢。老夫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你们都要回来,各回各家。” “小子遵命。” 章节目录 二百零七章 功败 二百零七章功败 见到奢崇明父子狼狈来投,身边只剩下几千溃兵,安邦彦大吃一惊:“阿明哥哥,阿彦还以为你已打下成都,为了叫汉狗们顾西顾不得东,便起兵响应你。想着咱们先把川黔两省连成一气,再拉上云省沾益(今云南曲靖宣威一带)的小关他们几家,一起把事情闹大便再不用受汉狗们的欺负……成都才能有几个汉兵,怎么哥哥竟变成这般模样?” “唉,”奢崇明长叹一声,“阿彦,只差一点点,成都便可以拿下来了。有个汉将,叫做孙杰的,委实是个勇士,若不是他,成都绝撑不过两日。不过这场大败,说起来还是有内鬼……”随即原原本本地把这些日的遭遇讲了一遍。 “啧啧,那孙杰真是个勇士,只有勇士才能带出勇士!”听了奢崇明的一番倾诉,尤其是史猛那队人的视死如归,安邦彦由衷地感叹道。想了一会,不禁有些怕:“阿明哥,你说孙杰会不会打过来咱们贵州?” “不会。”奢崇明断然道,“阿哥留在成都的探子都被朱狗官杀了,但咱还是有不少朋友,明面上听那些汉官的,暗地里时不时会跟阿哥传递些消息。据他们讲,朱狗官的老娘死了,回家守孝去了,新来的川抚是张鹤鸣,他一来便把孙杰调回成都,那个狠婆娘也被打发回石砫了。阿哥来想找你借些兵打回永宁去呢!” 论勇武,安邦彦比奢崇明差了些,水西军比永宁土兵战力也弱不少,但脑筋很活络,西南大小土司们都愿意听他的。听到奢崇明要借兵,思索着沉吟道:“张老狗去四川了?使不得,阿哥暂时绝不可以回去!” 奢寅在旁摸着伤臂恨恨地咕哝了一句:“哼,不借便不借。阿爸,咱们走。” 安邦彦瞪了他一眼:“阿寅!你莫以为阿叔小气。咱们以前再怎么有争执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的一家人,听阿叔讲完你再赌气也不迟。” 安邦彦转向奢崇明:“阿哥,你还记得张鹤鸣这老狗以前在贵州做巡抚时做过什么事么?” 奢崇明哂然道:“当然记得,他叫阿哥打你哩。” 安邦彦苦笑了下:“是哩,他想趁阿寅和姑婆吵架,叫咱们自家人打起来。阿寅,你以为他真是好心么?” 奢寅气鼓鼓道:“汉狗当然都没安什么好肚肠。你不借兵却也忒小气。” 安邦彦正色道:“听阿叔讲完,你若还要借兵,想借多少阿叔便给你多少!” 听安邦彦这样一说,奢寅闭了嘴。 安邦彦继续道:“张老狗为什么要挑唆咱们内讧?老狗要立功呢!阿彦太知道这种人了,汉官们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样。等咱们自己打起来两败俱伤,这片大山和土地便都归了他们汉家!他们把这叫做‘改土归流’。把咱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几千年、方圆几千里、浸透了咱们苗家血汗的土地生生白白地抢了去,对汉家朝廷当然是绝大的功劳,几乎所有汉官都巴不得立下呢。不过,张老狗狡猾得像狐狸,胆子却小得像只兔子,见阿哥不上当,阿彦这里各寨子也气愤难当,怕出了乱子祸及自身,便寻了个借口,跑回京城去了。那厮必是在朝廷里有很深的关系,听说做了兵部侍郎。阿哥刚才说他这次又被大皇帝派回来,阿彦猜想,该是觉得他以前想挑唆咱们自己打自己是忠心,又熟悉咱们的情况吧。” “不过呢,阿彦却知道,他胆子小,想捡便宜而绝不肯冒一点风险——否则的话,他做贵抚时直接叫抚标跟咱们动手,打起来再调阿哥帮忙,阿哥就会很为难。可他就是怕阿哥不出兵,然后自己被阿彦打了!所以把事情向上推,叫朝廷出面给阿哥下命令,自己反倒做好人。后来知道被咱们发现了,马上便一溜烟跑掉!刚刚阿哥说他把那个孙杰叫回成都,好吧,可以说是了解军情,但阿哥要想,他为什么又把秦良玉打发回石砫呢?” 奢崇明一愣:“这个阿哥倒没想过。那婆娘太狠了,汉子被关在牢狱里几年了生死不知,阿哥曾派人带了银子去找她一起起事,没想到她竟‘斩使留银’!做的这么绝,以后莫落到我手里……唉,那些事都太远,阿哥现在只是想,永宁只剩下一个罗叛狗,那里阿哥经营多年,罗叛狗立足未稳,所以借些兵便可打下收回来。” 安邦彦摇摇头:“所以阿彦说不可以。阿彦猜到了,张老狗要保自己的狗命!他把马家婆娘叫回去,就是怕把咱们逼急了跟他拼命呢!孙杰、阿罗、马家婆娘合在一起,确实很可能打赢咱们——但打赢了又怎样?功劳还不是以前那个朱老狗的,他能分到几分?万一被咱们打败了呢?咱们一路反攻回去,他便要赔掉狗命!所以,阿彦猜,他撤兵是向咱们传递一个信息:他是川抚,只要咱们不去打他,川兵便绝不出川!” 奢家父子听了这番分析都觉得有道理,但奢寅仍心有不甘:“阿叔,那咱们便忍下这口气么?丢的是我奢家的永宁啊!” 安邦彦笑了笑:“阿寅又讲错了。咱们一起杀汉官造反,若是败了谁也活不得性命,此刻就莫再说什么奢家安家了,咱们是一家!一两千年了,咱们自己打过多少次?那又怎样,汉人朝廷那里还不是把咱们当一家的,欺负了阿叔,一样的欺负你,是不是这样?以后莫再这样讲话了。你要想,若是你领了兵抢回永宁,那张老狗会怎么想?他一定会害怕你再杀去成都找他报仇!就算你不去找他,朱老狗刚刚占了的地方他一过来便丢了,他怎么跟大皇帝交代?那时,他便只剩下一条路:只能跟咱们血拼了。马家婆娘还没走远、孙杰是个勇士、姓罗的又岂肯老老实实把吃到嘴里的永宁再吐出来……阿叔就算给你四五万人,真能把他们打败么?所以阿叔才说不能这样。” 奢崇明恍然道:“那……咱们该怎样?阿彦你脑筋好,你怎说阿哥全听你的。” “阿哥你们就在阿彦这里安心待下,咱们一起去打贵阳!阿彦算准了,只要咱们不去碰四川,张老狗那里便绝不会伸一个手指头、湖广那边就算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过来救,两千多里山路,哼,走也要走上大半年!等咱们拿下贵阳……嗯,甚至不用到那时候,只要看清楚张老狗就是个缩头乌龟,云省小关他们几家就能跟咱们一起闹起来!然后咱们合在一起去打成都,给阿哥报仇!等下阿寅你的胳膊阿叔给你找人看看,养好了伤好去砍汉狗!”安邦彦回答得斩钉截铁。 朱燮元和安邦彦的身份固然云泥之别,思考问题的路径也截然不同,然而各自推导出来的结论竟毫无二致。而且,事情果然如他们二人所料。 张鹤鸣召回了孙杰,嘘寒问暖一番便叫他和沈钢在成都府里住下。隔三岔五地,要么张大人会亲自过来,要么便把二位叫去抚衙,反正每次都得喝上几杯。谈到兵事,张大人更是会大发一通体恤军旅生活如此艰辛的感慨,将全军按在龙泉、新都等几处,军饷粮秣的供应自不必说,时不时还会送去大批的猪羊劳军,这段日子,孙部的将士们过得别提有多舒服了。 秦良玉正式得到了副将的头衔。按照以往的惯例,土兵不属于大明兵部的正规编制,粮饷都是自筹,大不了象征性拨付些奖励——记得么,朝廷调奢崇明援辽,万里远征,两万人连吃带花奢崇明总共才报了四十万两,朝廷二话不说就扣了九成……然而这次成都府不仅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客军开足双饷”的规定,更是没再视而不见“其裹粮自随”,尽管秦良玉没要,成都府却按她报上来的人头数,按“各兵每日米麦四升盐菜另计”的标准全部从优折算成现银、秦良玉从石砫带出五千白杆兵,重庆、永宁两役战殁者仅仅百几十人而已,加上途中其他伤病意外,亡者也未满三百,不知怎的,成都府那里却记成石砫宣抚司援军阵亡两千七百余人。伤亡抚恤当然分文未少!反正到最后所有东西全给秦良玉折成了银子,嗯,领到手的还是成色高达九成的官银! 罗乾象也被张大人叫去成都府了。一见面张大人便执定他的双手热情洋溢地表示,早在抚黔时便听说过“忠勇无双”的罗寨主,今天终于见到了本人,实在太高兴了!大人一直为奢崇周的委屈抱不平——奢效忠既然去世,“有嫡立嫡,无嫡立庶”,圣人的书里明明白白记着呢,那奢崇明算什么东西?张大人早就知道那厮绝不是什么好货色!接着张大人又表示了极大的惋惜:罗寨主,哦,不对,现在是罗将军了,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只给了个参将的头衔确实也太委屈了些,石砫的秦将军,只是来援嘛,论功劳哪里能跟罗将军比,却领了副将……哼,若是张大人早几天抚川,无论如何一个副将是跑不掉的!然而……唉,现在就升副将,总有些不合适,那不是摆明了叫某些人难堪么?不过张大人也叫罗将军放心:守好永宁便是为朝廷再立大功,到时候莫说副将,一个总镇绝跑不掉,这事便落在本抚身上!而且,罗将军本来就是跟奢崇周同气连枝,现在后者不在了,那永宁宣抚司,就该交给罗将军!接着张大人又推心置腹地悄声补了一句,“交给其他人本抚也不放心啊”!不过嘛,张大人恢复了正襟危坐,京师很远,成都很近,罗将军的忠诚和勇敢,总要有人向朝廷转达,对不对呀?希望罗将军看好永宁,那奢贼若然来犯,正是向朝廷表现的大好时机,本抚也好为罗将军说话!不要怕死人,就是跟他干!死多少,本大人便会从其他寨子里给罗将军抓来补多少! 罗乾象感激涕零地带了张大人送的整整一万两抚民银告别了张抚尊——这可是大明立国两百年,第一次苗人从汉官手里领到白花花的银子呢!罗乾象离开蓉城前特意去看望孙杰。两位在战场上结下生死之交的武人免不得一场大醉,张大人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不在现场的张鹤鸣当然没看到孙杰那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外粗内细的罗乾象注意到了,悄声说了句:“还当是兄弟你的汉家兵。寨子里的都是亲人,补上人头,能补的上血脉么?”说罢还憨憨地笑了笑。于是孙杰放了心:朱大人说得没错,这罗大哥看起来憨憨的,内心里可聪明着呢,自己白担心了。 不过安邦彦还是算错了一点:贵阳之战,比他想象的,要惨烈上百倍。 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不可能一夜之间便长出粮食和银子。孙杰、秦良玉和罗乾象几位都收到数目不少的钱粮,那这些银粮是哪里来的呢? 圣天子接到新抚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为民请命的奏折,叹了口气,准了其免赋三年的请求(首年全免,次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全川军民则听说,在巡抚大人以辞官相抗后,朝廷今年免半、明年免三成钱粮的好消息,万民称颂欢腾。 至此,一场本可以很快平定的大乱,终于功败垂成。 章节目录 二百零八章 安乱 二百零八章安乱 这次奢崇明被逼反,带给大明的主要是军事层面的压力,而且仅限四川一省;而安邦彦的揭竿而起,则让帝国的整个西南部陷入彻底大乱的泥沼。安邦彦脑筋活络,在周围大小部落中颇能服众,大家被汉官们欺负久了,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安首领振臂一呼,贵州乌撒(今贵州威宁)、洪边(今贵州开阳)、四川东川(今云南会泽)、云南沾益(今云南宣威)、甚至沅州(今湖南芷江)等地的土司们纷纷响应,一时间“西南同叛,四海鼎沸。” 张鹤鸣大人离开贵州前已经把当地的所有部落得罪了一个遍。回到朝中做兵部侍郎那阵子也没闲着,跟那群清流朋党成天大吹自己给圣上出主意叫奢崇明去砍安邦彦“以夷制夷”的妙计。恰逢圣天子因为席俊宇的贪案动了收拾官场的心思,几位撞到枪口上的家伙刚刚挨了板子不久,一众官员人心惶惶,唯恐圣上查贪查到自己头上,好容易抓到这个博眼球的话题,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一片忠心,一时间大半个朝廷的人都吵吵着要改土归流。等到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任命下来,张大人好生琢磨了一番:刚刚把席俊宇拿下,秦地的官场急需整肃,这份任命当然代表了圣天子对自己的无比信任和殷切希望。不过……换做几十年前,督边跟河督差不多,确是个可以节制地方文武还有大把银子可花的肥差,张大人当然义不容辞。可如今不同以往,辽东、西南、灾民,三个不见底的大窟窿已经把国库泄得涓滴不剩,再也莫指望朝廷的拨款、地方上,席俊宇和张虎已经刮过两遍了,更绝无可能榨出几两银——风险大油水少,干好了是你本该尽的本分,万一出点岔子,哦,好吧,大概率会出岔子,那便肯定要担责!于是张大人果断报了“腿疾复发”,回家“养病”去了。这个理由简直绝了:腿疾怎么落下的?那是在贵州苦寒之地为圣上鞠躬尽瘁累的!其实朝中不少大佬心里雪亮:张大人这叫以退为进,静待时机。看似急流勇退,老大人捎带脚还给自己请了一道功呢!圣人书上写着呢,“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啥意思?有机会便马上要当仁不让地跳出来全心全意为朝廷和百姓服务,没啥好机会时就猫着等!张大人这样的帝国精英才叫把书真读透了呢!做官做到张大人这份儿上,已经成精了。 张鹤鸣离任后,接替他抚黔的,是一个曾经满怀雄心的倒霉蛋,李经武(字橒锋)。李大人此前在广东做布政史,民间口碑很不错,圣天子也知道,所以把他调去贵州。李经武大人很亲民,也素有廉名,赴黔伊始曾天真地以为,不就是几个寨子的土蛮不安分么,调集大兵胖揍一顿,然后再发些种子耕牛,大家便安居乐业了。这方面李大人很有经验——治粤时百越那班“各有种姓”的瑶蛮、畲蛮,都被李大人这两招收拾得服服帖帖。 然而等到了贵州李大人便发现,事情全然不是自己所想:粤省的瑶蛮、畲蛮们往往是自己不老实,要么相互械斗要么劫掠客家人、而这里实在是官府把苗蛮彝蛮们逼得太过,忍无可忍了,连部落首领袭个土官都要被榨上万两银子,普通民众的遭遇还用说么?于是上书朝廷为蛮请命……这下好了,一杆子捅进马蜂窝里——朝中那帮喷子们,立刻发现了新目标! 不出所料地,李经武被口水淹没了。“颟顸蠢钝”、“刚愎愚顽”……嗯,这是轻的,仅仅是个人能力问题、“私受苗蛮巨贿”、“臣风闻苗酋给新抚送了二十名绝色蛮女”这是明面儿上的公开参奏,私下里“某些人足足半个月没下床”的风月艳闻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吧,这些也没啥,毕竟都还属于生活作风问题、“臣闻诸酋皆以叩拜礼觐之”、“私纵苗酋,不轨之意昭然!”完了,这可是灭族的罪名啊! 李经武傻了:这特么都哪儿跟哪儿啊!你说老夫收钱、收美女也还罢了,言官们闻风奏事历来如此;在巡抚衙门里、众目睽睽之下,大剌剌地接受部落头人们的叩拜礼?合着老夫嫌家里人太多,想来个满门抄斩看着才干净——我他妈难道是疯了不成?! 于是愤愤然上书自辩。 于是完蛋鸟。 骂你是为你好,唾面自干的道理懂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道理懂吗?你这厮竟然敢还嘴!大家一起上——不喷死丫的,以后谁都敢还嘴,咱还怎么混? 于是李经武变成了李经毛——别说什么治黔了,照这趋势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一定呢,还“经”个毛线啊! 李大人真心累了,长叹一声:老夫认输还不行吗?上书请辞,乞骸骨。 见到李抚的辞职报告,不约而同,大家都怒了:哟呵,不服是吧?谁不知道,按照咱礼仪之邦不成文的规矩,真心实意的请辞得三次!都是老中医,整这套偏方你糊弄谁呢? 继续骂他! 心如死灰的李经武大人不再搭理这些骂声了,辞职报告每次被驳回来就接着再写一份交上去——总共六次! 收到第三份辞呈的时候,言官们便纷纷住了口:敢情这老东西是来真的?你他妈至于嘛,不就是数落你几句么,为朝廷服务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你怎么为大明服务啊?什么玩意儿!不过私下里再骂,朝堂上可不能再提这事儿了——万一圣上来一句“你行你上啊”,那可就完犊子了。 圣天子也懵了:言官们就那德行谁不知道?朕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信他们的胡扯,李爱卿别当真啊。前几次都是温言嘉勉一番,把李抚的报告留中不发。老李则犯了犟脾气,只要圣天子不准就再交一份上去!等看到李经武第六次请辞的奏折,圣天子叹了口气:唉,没办法,李爱卿看来是真寒了心、也铁了心。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准了吧。遂颁了圣旨,叫李经武去南京吏部养老。寻思了半天,礼部侍郎王尔善素有贤名,而且朝中口碑人缘都还不错,估计去抚黔不至于被骂得那么惨,便叫他去贵州吧。 王尔善动身赴黔,准备来趟这趟浑水,然后……就把性命搭上了。这是后话。 不过,李经武这次却没走成,有人把他拦住了。 安邦彦。 论战力安邦彦的水西军确实不如奢崇明的永宁军,但这位安长老(安邦彦自称四裔大长老记得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动静比奢崇明可大多了:短短一个月里,安顺、毕节、平坝、龙里、瓮安、偏桥、普安、安南(今贵州晴隆,不是越南哈)……诸地皆陷,安奢联军的兵锋直指贵阳! 这下李经武走不了了。 其实,还是李经武不想走。 安邦彦知道李大人是个好官,之所以起兵,主要还是因为大势所逼,每个部落都是一个火药桶,已经不得不反了。不过安邦彦还是提前派人去找李大人:李大人,您知道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此刻贵阳已是一座孤城,李大人您曾为我们说话,您是个好人,快点离开吧,我们绝不阻拦。 换做其他人,可能也就真走了:反正圣上已经准了辞呈,只要在启程日期上动一点点手脚,很难被察觉。这时“恰巧”发生了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贵州的布政使、按察使二位,偏偏就在此前几日联袂回京师述职了!好吧,封疆大吏回京述职很正常,但藩司和臬司同时都离开则不太正常……这个时候同时离开……嘿嘿,您说正常不正常!但李经武是个倔脾气,给安邦彦回了一封大义凛然的书信,然后便留在贵阳开始指挥布防了:一方面给朝廷加急奏报请兵请饷请粮,另一方面找湖广借钱。结果,朝廷那边一下子音信全无,别说骂了,再没人提哪怕一句贵州,倒是湖广挺够意思,还真送了四万两白银和两万石粮过来!当然,多少也有点“务必替咱们挡住”的潜台词。 李大人也不是单纯的倔,对付安邦彦,他手里还有两张王牌。 一张是贵州本省有两个很大的军头,总兵张芳和参将黄云青分别驻扎在遵义、铜仁。尤其遵义,播州杨乱后刚刚划归了贵州,张芳平乱后率部就驻扎在那里。张军门所部号称颇为能战,如果不算孙杰和九边精锐,张军门的队伍便是大明内地一等一的强军了。 另一张王牌是贵阳有三千镇筸(音“甘”)兵。镇筸,就是今天湖南凤凰,那里在大明时也是少数民族地区。不过因为湘西独特的地理位置,属于汉族底层商贩、屯丁与苗人混居的局面。镇筸兵大多为汉苗混血,被称为“镇筸苗子”,很是骁勇善战。 李经武飞檄调张、黄二将驰援贵州,并亲自率领贵阳兵民整武备战。 章节目录 二百零九章 错误 二百零九章错误 本来,贵阳属于贵州宣慰司,跟今天一样,是贵州省会,不过明朝时规模则小得多。一种说法是贵阳在北宋年间便被赐名“贵州”,不过根据比较正统的记载,贵阳城初建于元朝至正年间,就是一座小小的土城,直到洪武十五年才又扩充修葺了一番。即便如此,整个贵阳城周围也不过九里七分,城高二丈二尺,只有五个城门:东曰武胜门,南曰朝京门,次南曰德化门,西曰圣泉门,北曰柔远门。从城制来看,每边一公里左右,就是个小小的县城规模。 安尧臣在世时,作为与官府的联络人,安邦彦曾在贵阳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环境非常熟悉,因此他把年久失修的北门选作首先攻击的目标。 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 因为李经武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北门本就建在高坡之上,外面还有一条可以当作护城河的深沟。得到警讯的当天,李经武便组织了城内丁壮加高北墙,清理壕沟,最重要的,他将手里的那张王牌部署在这里…… 三千镇筸兵! 安邦彦安排了两万人攻击北门。然而,素有骁勇之称的镇筸兵果然不负众望,死战不退! 激战从上午持续到黄昏,每一次水西军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镇筸兵小小的军阵坚如磐石。阵前双方的尸体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鲜血让云贵高原独特的红土地红得更加触目惊心。 观战的安邦彦有些恼怒:他知道自己的水西军战力不如奢崇明的永宁军,但没想到竟差了那么多——两万对三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竟连城墙根都没摸到! 于是他犯下了今天的第二个错误:撤军,改攻西门。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失了锐气锋芒的水西军如闻大赦,乱哄哄奔向西门。北墙上的李经武急忙赶去西墙督战,不过,战事比他预想的轻松很多:西墙上只有不到两百名弓箭手,几轮箭射出去天色就傍黑了,水西军退下去,开始扎营过夜。 然而,这毕竟是李经武第一次亲临战场,他也犯下了一个错误,一个间接导致以后发生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悲剧的小错误。仓促间组织起来的百多乌合之众,射了几轮箭便击退了百倍之敌,李大人知道当大加鼓励:把士气鼓舞到高涨得无以复加,明日之战便可多几分胜算。 于是,他留在了西墙。李大人走进兵士们中间,挨个儿的拍着肩膀大声夸赞着。在这个时代,最底层的兵士得到本省最高官职的巡抚大人的亲口褒奖,效果可想而知。那些隔着墙垛最多只射出五六支箭羽便“击败”了逆贼的西墙兵士们,心中的恐惧感消失了,士气也如李大人所料,空前高涨起来…… 是的,李大人把北门外苦战了一天的镇筸兵们给忘了! 血战经日,终于打退了敌人。镇筸兵们从阵前的尸堆里拖回百多具血肉模糊的战友尸体,并排放在小小的军阵后面,伤兵们被临时安置在停尸处的旁边。呻吟声、呼痛声不绝于耳,偶尔还有像要穿透沉沉暮色的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这是随军的郎中在拔出深入躯体的羽箭、或者指导战兵砍断无法医治的伤肢、以及,将通红的火炭按在伤口截面止血消毒…… 郎中只有两个,伤兵有三百多。很快,两个郎中身上背的草药箱便见了底,总共才料理完二十几名伤兵。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兵斜歪在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怀里,看相貌,这是兄弟俩。弟弟的右膝全碎了,白惨惨的断骨在已经凝固的乌黑血块衬映下格外触目惊心。一个郎中急匆匆的走过来,看来一眼,摇摇头,叹口气,便想转身离开,哥哥一把扯住哭求道:“先生发善心,救救咱家阿弟吧!”说着话,轻轻放下弟弟,郑重地跪下。重重地叩下头去。 郎中急忙一跳侧身避开,摇头道:“没得救了,没得救了,你还是给他个痛快吧。” 哥哥哪里肯听,膝行着抱定了郎中的双腿不放,口里一味地哀求。两人的争执引起一片小小的骚动,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闻声快步过来,喝道:“吵啥子吵!” 抬头望见军官是熟人,哥哥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喊道:“麻家哥哥,是阿石呢!石头受伤了,麻家哥哥与先生说下,救救石头吧!石头今日砍死两个贼呢!” 见麻姓的军官阴沉着脸向自己望过来,郎中连急带吓,话音里已带了哭腔:“将爷,不是小的不给这位军爷治,您看看他的伤啊!小的实在是没有药哩么!” 军官与阿石兄弟本就是一个寨子里的族亲,看了眼阿石的伤口怒道:“浑话!只伤了一条腿,便要去兄弟的一条命?咱看你却是个贼呢!”说话间手已搭上腰间的刀柄。 “将爷!将爷听小的说啊!听小的说完您再砍了小的不迟哩么!”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动了真情,郎中的泪水淌下来,说着话俯身打开了空空如也的药箱,“将爷您仔细看看这位兄弟的伤,骨头全碎了,大半都碎在肉里,把里面戳得稀烂!这等伤,只好用利斧齐膝断了去,用火灼了伤口,再敷上金疮膏,过上三五日,若是烧退下去,虽少了半条腿,性命确可以保住哩么!小的金疮膏真用没了哩么!不敷药,这兄弟白白遭上一番罪,然后便开始从里面沤脓,从伤处断面烂上去,等到剩下的半截腿全变黑,毒气早沿着血脉攻了心,人还是没救,要活活痛上十几日哩么!” 军官的脸色缓和下来,问道:“你这金疮膏难配么?咱遣几个兄弟陪你去寻些草药来调可使得?” 郎中回道:“不难配哩,猪油、黄蜡、松香、冰片都是寻常东西,可野地里只有婆婆丁、忍冬藤哩么,其他要到城里弄,到处都有,可城门不是闭了的么,叫过几次了,进不得的呀。” 军官抬头望向黑黝黝的北墙,咬了咬牙,对阿石哥哥点了下头:“你且等着。”转身大踏步离开了。郎中对阿石哥道:“若是能进城,俺马上便调了药过来寻你。”言毕低了头匆匆去看其他伤兵了。 军官来到中军帅帐,已经有其他几名中下级军官们聚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跟他们的大帅愤怒地倾诉着,大家的要求很简单:打了一天,眼看要入夜了,大家进城休息,顺便把受伤的兄弟留在城里,总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这些功臣勇士无助又悲惨的死在城外的寒夜里吧? 统领这支镇筸兵的是镇筸副将,田柏盛。田副帅本身也是五寨长官司宣慰使。 洪武七年,当地土司田儒铭父子奉朱元璋之命,征剿陈友谅余部周文贵的潘阳湖之乱有功,平乱后返回故地,田儒铭被封为沱江宣尉使,长子田茂文袭父职,为土司世子、次子田茂武受封筸子坪长官司、三子田茂弼受封平头卓可长官司、四子田茂良受封都平峨夷长官司、五子田茂英受封朗溪长官司,五寨长官司由此得名。因为湘西汉番混杂,隆庆三年,明廷在凤凰山设置了一座军营,以监视各部土司和预防苗乱,军营便以凤凰山为名,称为凤凰营——自此“凤凰”之名始见于册,这也是今天凤凰古城名字的由来。 时光荏苒,五寨已合为一体,凤凰营的兵员也由汉兵变为汉番各族后裔混杂,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地方土司自治权依然牢牢掌握在田家手里。 由于跟朝廷有祖先那层血与火的纽带,田氏土司家族与贵州官府的关系自是全然不同于奢、安等其他土司。早在张鹤鸣抚黔乱象初现时,田柏盛便率了三千精锐进入贵阳协防,今日之战,田家的镇筸兵也确实未负朝廷所期。 田柏盛很生气。照理说,敌军已退,此刻贵阳的北门早该开了。大军入城休整,饱饱的吃上一餐热饭,美美地睡上一觉,次日一早留下伤病,再开出来迎敌!兄弟们需要的不只是身体上的休整,更重要的,是心里那份依靠——背后便是坚城,浴血苦战的自己随时可以得到强有力的支援。但今天这场仗本就叫人气愤难当:镇筸兵在下面拼杀,北墙上的汉兵们就那么畏畏缩缩地探头看着,其间竟还夹杂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你们手里不是有鸟铳和神机大炮么,哪怕放个响,打得到打不到贼人放一边另说,反正下面的兄弟们也看不到贼人后队,可精气神绝对不一样啊!结果呢?城门始终紧闭着,李大人你是太看轻咱们镇筸苗子了,三千人虽然不多,北门外巴掌大的地方难道咱还守不住么?这也罢了,到现在还不开门,你们汉家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归气,一开始田柏盛没想太多,他知道李大人去了西门,心里猜着该是哪个汉官疏忽了,门开迟了。正在生闷气,各寨子的头领已陆续找了来,于是派人赶快去叫城。 没想到,去叫城的传令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城上回复,李大人不在,没人敢做主开门,你们就在外面将就一宿吧! 田副帅怒了:敢情咱们镇筸苗子的命不是命,就该都为你们汉人葬送在野地里?咱他娘的图你个啥子呢! 各寨的头领听到这个消息全怒了。这支部队里几乎每一名士兵都是自己本寨的同族子弟,作为头人,便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白白地送掉性命么? “砰”的一声,田柏盛一脚踹翻了几案,几张硬面饼落到地上,陶碗里的米酒洒了一地,“咱们走,回家!” 石头哥的泪眼望着去而复返的麻家哥哥,后者满脸悲愤地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继而俯下身去,轻声道:“还是哥哥来吧”。粗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接过石头的上半身,叫他倚在自己臂弯里,随手合上了石头的双眼,口里柔声道:“石头莫哭,一下下就好了。等到了那边,有咱的祖先,旺旺的火堆上烤了猪,可香可香,抹上盐巴,那边再不会痛哩。”右手的匕首在石头颈上飞快地、轻轻地一抹…… 军汉无声的泪水滴落在石头平静的面庞上,缓缓流下。 “哇”。 石头哥凄厉的哭声刺破了夜空。 “哇”。 伤兵堆里的哭声此起彼伏。轻伤员们被缠拽着拖起、重伤员们,都死在自家兄弟、挚友的臂弯里。 等李经武赶回北门,只截住了不到四百人的后队,田柏盛已率领他的镇筸兵主力举火连夜踏上回返故乡的山路。 李大人派出的军使冒着被水西军闻声而袭的风险徒劳地呼唤。 举火回乡的队伍里无人回头。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章 中伏 二百一十章中伏 狼烟袅袅。 贵阳以北二百里处的养龙坑是个宽达数里的水潭,夹在群山之间。这一带水草丰茂,景色秀绝,不仅是著名的天然牧场,更是个热闹所在——传说,坑里有龙,每到庄稼需要雨水的时候,那龙便会从潭里飞升出来行云播雨。尽管谁也没见过,但传说有鼻子有眼的,当地百姓们在收获后总要预备不少果品五谷投入坑中报答。 “养龙”之说,由此而来。 十几里范围内各个山头上传递消息的烟火堆已陆续熄灭,只剩下几处余烬,向湛蓝的天际偶尔升腾出缕缕毫无意义的淡淡余烟。 这些烟火堆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安邦彦率领总数超过十万的奢安联军在贵州揭竿而起,除了分兵四五万四处出击,连下龙里、瓮安、偏桥、普安、安南诸卫,再用两万人围贵阳,其余的三万精锐全被他埋伏在这片大山里。 由奢崇明父子统领。 他们已在这里等了三日了。 他们在等一个人:张芳。 驻扎在遵义的总兵官,张芳。 安邦彦算准了李经武大人会在贵阳有警后第一时间调张芳驰援——养龙坑则是遵义到贵阳的必经之路。 于是他调了三万人马交给奢崇明,叫他在这里设伏。 果然,给他们等到了! 作为平播州杨乱后镇守叛军老巢的最高军事长官,张芳大帅压根儿就瞧不起周围这帮蛮子:绝大部分人连甲都没有,更不懂排兵布阵,打起来就是咿咿呀呀怪叫着往前冲……不就是一群猴子么!猴子还能上树呢!哦,好吧,他们倒是也能上树,而且爬得不比猴子慢。哼,那又怎样?若是散在山里确实不好找,张大帅也没心思跟他们玩什么捉迷藏,啥,野战攻城?哈,不是找死么?几轮箭射过去便躺下一大片!再然后调几个铁甲铿锵的步队结成方阵压过去砍,这仗不就赢了?哪个还敢造反?分明是给咱老张送人头赏钱啊! 所以在驻守遵义的这段日子里,张大帅自己动手裁军了。 张芳的裁军当然不是为了给大明省军饷,相反,朝廷兵部那里隔三岔五接到的还尽是张总镇请兵请饷的报告。什么诸蛮环伺啦、危机四伏啦……翻来覆去全是些不着调的车轱辘话。也难怪,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科举正途、有才华却时运不济的嘛,投去哪个巡抚、知府衙里做幕僚、再不济的找个知县给他做西席好了——积累些人脉和官场经验,以后还可以给子侄谋条出路。给武夫当师爷的,你还能指望写什么好文章出来?莫通篇错别字就很好了。所以这些报告都被大人们扔在一边,有不少甚至看都没看过。 对此张大帅心里明镜似的,其实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明官场就是这样,你若不停地要,尽管他们不会给,但也不怎么会打你的主意动你的脑筋、你若不要,呵呵,兴许明天就有人过来“勘核”,然后粮饷上就是拦腰一刀! 因此,张大帅的裁军说真也真,说假亦假:你说他裁了吧,兵部的兵册上一个人都没少,时不时还要多请一些兵额——被骂一顿驳回那是另一码事,反正武将被骂是家常便饭,大帅也不在乎、你说他没裁吧,足足八个战兵营还剩下三个有刀有甲的,另外五个营的人都被大帅收了衣甲刀枪跟辅兵们一起种地去了。杨应龙被剿灭后那么多无主的大好土地,大帅岂能不物尽其用? 接到李大人的调兵命令,张大帅拍着大腿乐坏了:水西紧挨着遵义,只要把安邦彦打跑了,自己的军屯能扩上足足一倍都不止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机把兵员的数目再扩上两三倍——大军平乱,看那帮文官还有啥理由阻拦! 田里当然得留下该干活的人,除此以外,张大帅把其他能找到的人全划拉起来,开了武库把刀枪一发,有刀有棍子的统统算战兵,实在啥也没有的就算辅兵,纠合了足足两万多人,满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幻想,气势汹汹地向贵阳扑去…… 然后,一头就扎进了奢崇明的伏击圈。 张大帅把保留下来的三个战兵营都编做了中军。依他的想法,等到接敌,自己的前军左军右军一万五六千炮灰一股脑全冲上去,哪怕跟安贼土兵们拼个两败俱伤,等贼人们体力消耗大半,这三个精锐主力营再开上去,还不是砍瓜切菜般的一场大胜! 这种方式是这个时代的标准战法之一。如果面对的敌人不是很强,这便是最佳战法。在真实的历史上,李自成每每用这种方式把明军打得一败涂地——前面是成千上万的流民百姓充作炮灰军,反正对面的明军大多也是仓促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虽然与手里只有木棒的流民相比战力多少总会强一些,但后者数量众多,因此总体上双方往往能打个旗鼓相当。待他们打上半天彼此都精疲力竭,此时再投入精兵加入战场,十有八九便可以摧枯拉朽了。不过,这种战法也有很大的弊端:一旦遭遇到敌人的精锐,比如孙杰的部队,哪怕只有几千人,炮灰军的战线便很容易被打崩掉,众人失了胆,哭爹喊娘地往回跑,自己后面的精锐同样会被他们冲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不过张大帅打心里瞧不起安邦彦的苗兵,摆出这副架势行军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可惜,这次他遇到了奢崇明。 更可惜的是,张大帅的这些所谓“军”,虽然也都是农民,却连李自成裹挟的那些炮灰都不如——明军遭遇后者时会毫不留情的砍杀,阵后李闯也有督战队,所以打起来一般都会拼命、而张芳这帮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不过大帅一声令下,放下锄头拎了根棍子便跟着大帅上路了! 不过,客观地说,这场“战斗”中被奢安联军杀掉的人并不太多——绝大多数都是自己跑死或者相互践踏而死的,好吧,失足摔死、淹死的也不少。绝对不少,带出来两万四五千人,最后跟着张芳跑回遵义的不到一半。 奢崇明把安邦彦的水西军埋伏在养龙坑四外的山头上,自己带了五千永宁军在口袋阵的底部,挨近息烽所这里负责迎头堵截。按照奢大王的预想,既然是为贵阳解围,兵贵神速,明军势必会安排最精锐的部队在前面开路,战力一般的几个营护着中军辎重,辅兵队跟在最后面。发现中伏后,明军前军一定会做决死突击,全力为后面杀开一条血路。奢崇明把主战场设在养龙坑谷地,将最能打的永宁军摆在息烽所一带,就是要和明军精锐硬刚的。豁出去两三千条人命,死死挡住明军去路,等四外的水西军完成合围,这股明军便逃不掉了! 奢崇明万万没想到,等发现明军已到达预定地点叫人燃起烽火后,明军的前队并没有立即结阵,反而惊慌失措乱哄哄地挤做一团,还有不少人撒腿往东西两侧的山上跑!不仅如此,见到四周的山头陆续升起回应的狼烟,远在两三里外的这几万根本就没跟自己接上阵的明军……竟当场炸营了! 奢崇明无可奈何地看着蜂拥回逃的明军背影,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孙杰的部队不说了,成都中卫也很不赖啊,那还是卫所军呢!这位大马金刀坐镇遵义睥睨川黔的张芳大帅,传说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还没交手就跑啊——咱还隔了好几里地远呢! 拥有丰富战场经验的奢大王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什么诈败,而是实实在在的溃逃:人们跑得混乱不堪,衣甲兵仗丢得满地俯拾皆是,看步态就知道他们完全不惜体力,这样跑不得多远便会脱力,而且再也没什么建制——没有建制便没有指挥链、没有指挥链,再多的人也是待宰的猪羊! 追吧。 本该首先接敌的永宁军此刻反而离明军最远,追击时又要注意保持体力,所以等奢崇明父子赶到,战斗已接近尾声。好吧,也没什么战斗,真正与各寨的水西军抵抗被杀的明军总计还不到三四百人,自己跑炸了肺死掉的则不止十倍于此,还有踩死的、摔死的……水西军更抓了四五千俘虏,都是实在跑不动自己抱头往地上一趴听天由命的。 张芳没事。 也幸亏他把三个战兵营全扣在中军,百来个家丁亲卫拼死护主,几个战兵营且战且走——嗯,“战”的都是挡路的自己人,总算有惊无险地把张大帅护送回遵义。大帅把城门一关,师爷又忙开了:找朝廷要兵要饷、给李大人说委屈、叫铜仁的黄参将快快过来合兵、找正在前来赴任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的王尔善大人说逆贼很厉害您得帮我找朝廷要人要钱要粮要装备俺说啥那帮家伙也不听以前要了那么多次他们都不给您看现在这事儿闹的俺老张没说瞎话吧…… 张大帅忙着叫师爷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贵阳城里的李经武大人更是度日如年。截住四百镇筸兵,又募了一千多丁壮编入守军,城里的兵力全加起来不到五千,再算上衙役和民伕,勉强也就八千人。这八千人便是整个贵阳城的全部守卫力量。 此时小小的贵阳城里却有四十万人之多,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除去原有的居民,安邦彦拿下镇宁、普定、安顺、平坝诸卫后,裹挟了全数丁壮,却网开一面,将老弱尽皆驱去贵阳。 新抚未至,李经武责无旁贷地扛起了守城的巨大责任。经历了北门田柏盛镇筸兵那场意外变故,李大人拉上巡按御史史永安、提学佥事刘锡玄成立了一个战时三人领导小组,再不能叫藩臬两司那帮成天踢皮球的家伙们瞎掺和误事了。同时,李大人也派了几拨精干的心腹潜出城外去找新抚王大人——李大人并没有抛烫手山药*的想法,他是想叫王大人提早了解叛情,尽可能多的带些人马过来。 京师也接到了张芳解围失败的军情,于是马上便采取了必要的措施…… 啥?调兵、拨款?呵呵,您想多了,当然不会。朝廷只是也派了人去找王尔善——你已经是贵州巡抚了,那边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快点! 那……所有人都在找,王大人到底在哪里呢? *本章知识点: 山药,原名薯蓣。不过,因为要避李世民的名讳(古音跟今日不同),便改名叫“薯药”。到了宋朝,英宗名字叫赵曙!得,还得改。于是,山药之名沿用至今。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一章 磨牙 二百一十一章磨牙 晚霞将舞水映得金光粼粼。 此刻,王尔善大人已经到了沅州(今湖南芷江),正在临江的官驿里对着夕阳奋笔疾书:“臣闻黔报,恨不飞渡贵阳……”这是王大人写给朝廷的第二十二封上奏了,也是到达沅州后的第七封。 赶来贵州赴任的这一路,王尔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每到一处便会写上一封汇报行止兼表达决心的奏折叫驿马送去京师——从是非窝子里出来的王大人太知道朝里那帮家伙无事生非的本事了,可得提前把他们的嘴全堵上!否则,不用问,你前脚离开,隔不了三几天就会有人信誓旦旦地告你在哪里喝花酒“流连嘻怠”! 不过,等风尘仆仆赶到沅州,贵州已近在咫尺,王大人却一改常态,直接在官驿里住下来,不走了。 王尔善的这种做法太对了。因为除了腰里挂的那颗官印,王大人两手空空啥也没有!就这么去贵州,给安邦彦送人头去么?朝廷的命令也不比王大人的奏折少,一道接一道的下,都是催他马上去给贵阳解围的。至于连家人带仆役把王大人自己都算上一共十几位怎么给被十万大军团团围困的贵阳解围,呵呵,朝廷才不管。 所以王尔善就在沅州住下来,跟京师一来一往地磨牙打纸面官司:要人、要粮、要钱。朝廷有难处没关系,咱理解,而且体谅,俺老王自己想办法还不行么?不过您各位得等一阵子,等我挨村挨镇募兵去!哦,对了,俺是贵州巡抚,这里是湖广,俺管不到,您看,俺自己都没住衙门里住驿站呢。在这里募兵征粮,朝廷得跟这里那几位大佬儿打个招呼哈…… 客观地讲,跟李经武一样,王大人算是个好官。不过,不同于一直做外官的李大人,来自朝廷中枢的王大人更加熟谙大明的游戏规则:这时候你不找朝廷要东西,一脚踏进贵州以后,嗯,大概率就再没机会要了! 朝廷里都知道王尔善说的是实话,真把他逼急了,保不齐下一封奏折就是“突染恶疾”撂挑子回家歇病假,谁这会儿吵吵得最凶可能谁就得被抓过来过来顶缸!所以函牍交锋几次以后,朝中的风向又变了,不少人开始帮王尔善说话,纷纷帮他请兵请粮。 对朝廷来说,兵丁和钱粮都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有。 东拼西凑,磨叽了四五个月,总算从各地给王尔善陆续调来万把人,也凑了三万多两银,至于粮么,也就几千石——别忘了,关盛云在罗永昊父子的帮助下在湖广已经混到手眼通天的地步,他们才乐不得看笑话呢。若不是朝廷的压力太大,寇士毅李临阳几位怎么也要应付一下,连这点钱粮王尔善也拿不到!不过兵们都太能吃,粮食随征随吃,始终就没存下多少。马上要开赴战场跟逆贼拼命,王大人再省也不敢把这帮家伙的嘴给缝上,大明的军兵们因为饿肚子临战集体哗变的事可不是没有过!故而王尔善被一个“粮”字扯定了腿,怎么也拔不出脚来。 除了跟朝廷扯皮,王尔善又跑了一趟五寨司去找田柏盛。论起嘴巴上的功夫,那田柏盛怎么可能是王大人的对手?大骂贵阳官员不作为尸位素餐、为镇筸兵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痛心疾首、掷地有声地表示本大人绝不会允许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拍胸脯保证朝廷不会忘记田宣慰使的忠诚与勇敢、慷慨激昂地赌咒发誓哪个小人敢提一嘴叫五寨司这里改土归流本大人与其不死不休(其实根本没人提,朝廷早已默认太祖年间便立下大功并改了汉姓的田家是大半个汉官了)、充满深情俨如亲历一般地回忆一番田家祖先与大明帝国用鲜血凝结的牢固关系、最后义正词严地质问田副帅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太祖爷与田家祖先……一套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组合舌头拳下来,满腔委屈愤懑和怒火的田柏盛发现自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经过王大人的悉心开导才认清,内心的小我竟是如此小肚鸡肠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一个势利小人!最后,田柏盛跪在王大人脚下,发自肺腑地表示:若有战,招必至,唯大人马首是瞻,当以死报! 日后,田柏盛的镇筸兵再次立下大功。这是后话。 王尔善耗在沅州的这几个月,贵阳城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经武还是在发愁。然而,他愁的事情与安邦彦刚围城那阵子不一样:那会儿他是愁守军太少,怕守不住城;现在,他愁的却是守军有点多……最后还是守不住城! 守军怎么突然变多了?守军多了怎么还是守不住城? 第二个问题咱们留在以后,先说第一个:守军怎么多了? 守军多了,是因为张芳大帅和黄云清参将率领大军开过来了! 咦,贵阳不是被安邦彦围得铁桶一样么:奢崇明父子带了他们的永宁军跑回赤水卫那里联络旧部伺机反攻四川,那几万水西军此时已重回安邦彦麾下加入围城大军,兵力更加雄厚了,怎么会被这二位杀进重围的? 按张黄二将给朝廷的捷报上说的,知耻后勇,有我无敌,死战不退,全军前赴后继把苗贼砍得闻风丧胆狼奔豕突,终于杀开一条血路破围入城——黄参将还凭此大功升了副将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啊,扯淡呢。 那真的是怎么一回事? 呵呵,张大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上次兵败,张芳缩在遵义叫师爷玩了命的四处写信哭诉委屈,除了没找到王尔善,其他几封不久都有了回音: 贵阳李经武大人回信叫他快点绕道过来,也不一定非到贵阳不可,最好是野战击溃安邦彦的主力,贵阳之围自解、不然的话只要能打破安邦彦的包围圈,给贵阳开辟一条安全的物资运输线也行。末了,李大人委婉地提醒张大帅:顿兵不战,朝廷可是有法度的。 听师爷念过信,张大帅不仅完全没当一回事,反而还很生气:野战击溃安贼主力?打开一条交通线?说得轻巧!俺老张总共才三个营,一千多号人能守住遵义就不错了。李大人您可真是个书生,完全不知兵啊!好吧,大帅显然忘了,是他自己把八个齐装满员的战兵营裁剩下三个的。 再加上李经武理论上已经是卸任的官员,所以张大帅根本就没搭理他。 李大人还是不了解武将。不过朝廷兵部的大爷们成天跟这帮家伙打交道,太知道怎么说话他们才能听懂了。张大帅晚一些时候收到的朝廷的回信就直接多了:打输了?你他妈兵册上不是登记了足足一万多人么!这么多人还打输了,该杀头了吧?贵阳还是李大人在主持工作,他手里可是有尚方宝剑的!少废话,贵阳丢了砍你全家!哦对了,如果到四月份还进不去贵阳,不用等李大人了,朝廷马上砍你全家。闭上你的鸟嘴,滚! 这回张大帅不仅听懂了,而且更琢磨过味儿来,怕了:是啊,虽说手下战兵只有千五六百,但时不时找朝廷要钱粮,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每次都是按一万多人理直气壮声泪俱下地要的啊!别说丢了省府肯定军法从事,这么大一个窟窿,被朝廷知道,铁定活不了啦!这可咋办啊? 正在锤胸顿足地后悔,黄云清到了。 张大帅把黄参将叫来合兵,其实肚里打的主意是叫他来帮自己守遵义——虽说大明的武将只论战功并无守土之责,但平了播州杨乱,遵义周围大片的土地俨然已成为张芳的私产。 黄云清在铜仁没多少军屯,这次奉命来给贵阳解围,也想着在水西给自己弄上一片地。然而官职只是个参将,手下的兵不算太多实力有限,所以想巴结一番再借助张大帅的力量。来路上碰到张芳的军使才知道大帅刚刚被奢贼胖揍了一顿,这下完了:回铜仁是肯定不行的,畏敌如虎不战而逃百分百死罪,只能先去遵义,跟张芳合兵一处了。黄参将寻思了一会儿,乐了:那时若是被安贼打了,嘿嘿,上面有总兵大帅顶雷,咱可就没事了! 于是跟着军使便来了遵义。 等到遵义见了张芳,黄参将也傻眼了:朝廷的命令中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其上——敢情兵部的大人们早就料到这二位会结伴儿而行! 厉害啊!不服不行。 四月份到不了贵阳便杀头,那只好听天由命地走一步看一步了。张、黄二将当然不敢再走养龙坑那条路,于是先是向东到瓮水,再经过草塘、黄平、平越、龙里,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接近了贵阳。 行军的路程远了一倍多,花费的时间更多了两倍不止,安邦彦知不知道他们过来呢? 当然知道。 不仅知道,而且,是故意放他们过来的。 瓮水、草塘、黄平等地本来都是安抚司*,朝廷早一步实现了改土归流,那一带十五个堡地合置,设立瓮安县,隶贵州布政司平越军民府。原来的那些头人能心甘情愿么?因为实力太弱,表面上只能逆来顺受。这次安邦彦的起兵,大家也算因祸得福——人家已经被朝廷夺了土官职位,当然没法调兵帮你去“平乱”了啊!一个个明着置身事外,暗地里都在私通款曲通风报信。因此,张、黄二位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如果安邦彦想拦,别说一次,三五次都绰绰有余。伏在山间的水西探子看着大军前面的斥候小心翼翼不放过一草一木的侦察(养龙坑的教训太深刻了),都在心里为他们着急,恨不得跳出来大喊:前面啥也没有,你们倒是快点走啊…… 然而安大王还是放他们无惊无险平平安安地从南门进了贵阳城。 因为安邦彦要下一盘大棋。 *本篇知识点: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与长官司。 共同点:除安抚司(有些安抚司长官由中央政府任命,属于流官)外余者都是大明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置的管理机构、都是土官世袭、都有佐贰官(汉族副职,流官)“协助工作”(好吧,监督)、正职因为有将兵权,都由兵部任命,其佐贰官属于文官,则由吏部推举会同兵部共同任命。 区别: 宣慰司的长官叫宣慰使、宣抚司的叫宣抚使、安抚司的叫安抚使、长官司的直接叫长官。 宣慰使官秩从三品(高于知府的正四品)、宣抚使是从四品、安抚使从五品、长官正六品。 官阶虽不同,但彼此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属于互不统属。以宣慰使与宣抚使为例,行政层面的上级都是承宣布政使、军事层面的上级,宣慰使是都指挥使,宣抚使则是卫的指挥使。当然,这是理论上——大明以文御武,尤其后期卫所几近虚设,实际上有巡抚大家都得听巡抚的、没巡抚都得听布政使的。 总而言之,简而言之,有实力的大土司是宣慰使、实力差点的做宣抚使、朝廷有机会把你吃掉的设个安抚使、差不多乡一级意思一下表示朝廷还是很尊重少数民族的就弄个长官司。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二章 入援 二百一十二章入援 明明能毫不费力地吃掉这股援军,安邦彦为什么却网开一面放他们进了贵阳呢? 因为安邦彦实在太想得到贵阳城了。 安邦彦舍不得死人,或者说,不敢死太多人。说是奢安之乱,其实是这两人挑头儿,有好多部落参与依附。不比彪悍的永宁军,水西军战力平平,本部实力若是拼掉太多,保不齐就会有罗乾象那样的突然反水投靠大明——奢崇明那么能打,前车之鉴还摆在眼前,安邦彦最顾忌的是这个。所以,他决定像以前驱赶老幼进城一样,放这一大股明军入城,再把他们也围在里面!安邦彦非常清楚,那些老弱妇孺,虽然也都要吃饭,但李经武随便给一口吃食也就打发了,真狠下心啥也不给,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默默流着泪水活活饿死、而这帮人肯定全然不同,他们即将对贵阳造成的伤害会比那群老幼大得多——甚至比自己的水西联军都要大得多!城里本没多少存粮,援军更是连影子都不见,叫这帮人去把李经武吃垮、再把贵阳祸害得一塌糊涂,等他们把城毁得自己都待不下去跑掉,岂不是兵不血刃白捡个贵阳城? 安邦彦所料不差,他的如意算盘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张芳大帅和黄参将(此时还是参将)率众耀武扬威地入城,贵阳军民一片欢腾,然而李经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接风宴上,二人还没端起酒杯便开口要两万人的粮饷!李经武、史永安和刘锡玄几位是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他们入城的——为了提高行军速度,张黄二将只带了五个战兵营和最低数量的保障辅兵,更没带什么武器辎重,合起来也就七八千人的样子。 作为最高领导,李经武不好意思一上来就撕破脸,提学佥事刘锡玄插不上话,只能由代表圣天子的巡按御史史永安出头了:“张帅、黄将军,二位千里驰援,足见高义,粮饷自是当发。不过朝廷度支须循法度,领粮请饷当以兵册为据。烦请将麾下将士名册报来,本官勘验后即刻发放。” 听到要验兵册,二将对视一眼,黄云清应道:“史大人,兵册放在营里,末将未带在身边。明日送给大人可使得?” 张芳马上接口道:“末将也没带,明日一同送来,一同送。哈哈哈。” 说是接风宴,因贵阳已被围了三个来月,各种食物开始短缺,桌上仅三四味青菜,唯一的荤菜就是道瓦罐炖狗肉而已。再加上如此尴尬的开场,各人都没什么兴致,席间彼此虚应着聊了一会儿便草草结束。二将匆匆告辞出了抚衙,张芳冲黄云清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对亲兵吩咐了句什么,自己跟着张芳去了他的帅帐。 张大帅的师爷又忙开了。过了不多久,黄元清的亲兵也把军中师爷引了过来。两位将军如雷的鼾声里,二位师爷在粗如儿臂的军用蜡烛的烛光下奋笔疾书,终于在次日破晓前完成了无中生有的“造册”任务。张大帅的亲兵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只很肥的母鸡炖得软烂,吃过早饭,两位将军兴致勃勃地叫上亲兵抱着“兵册”去找史永安。 万万没想到,史大人随手把兵册翻了翻,还故意用鼻子嗅了嗅崭新的墨迹,瞟了一眼强自镇定的二将,自语道:“好大的墨味啊。”接着,从案头又捡起本册子,“可能二位将军又新募了些兵吧?本官这里恰好有一份黔省兵册的副本,这上面的数字么,跟你们刚刚报的有不小出入呢。昨晚本官看了下,底册上二位将军所部战辅兵合计一万四千人上下,战兵四千出头,余下的全是辅兵。可刚刚你们报上来的,差不多有两万四五千人的样子,单是战兵便有两万。发放粮饷,总不能报多少便发多少吧?” 张芳有些心虚,口里应道:“那是,那是,大人便按一万四千人发银米就好了。” 黄元清帮衬道:“大人说的是。一万四便一万四,末将叫儿郎们省着些吃也就是了。” 史永安叹了口气:“二位将军,贵阳已被围了百多日,实不相瞒,银子倒还有些,不过官仓里已没剩多少粮了,此刻也就仅剩了几千石而已。即便是按一万四千人的标准发,四千战兵每人每日四升米豆、一万辅兵减半,把存粮全给了你们,也不够一月之数……城里四十万百姓可就一粒米都没有了。此刻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本该同舟共济,还希望二位以大局为重啊。” 二将当然知道贵阳的艰难,不过他们同时也知道,这时候不狠敲一笔,一旦危机过去再想找朝廷伸手,哪个大人能搭理你才怪。张芳两手一摊:“史大人,儿郎们吃不饱饭,怎么有力气杀贼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黄元清清了清嗓子:“咳咳,史大人您也别太惯着那些刁民,他们肯定都藏了粮。您若不信,末将这便叫人去搜!” “使不得!”史永安断然道,“援兵甫至,不去打贼却先洗了城中百姓,天下有这般道理么?” 张芳有些恼羞成怒:“那怎么办?吃粮当兵,当兵吃粮,连粮都没得吃,怎么去打贼人?” 史永安回道:“本官并没有说不给你们粮。本官是说贵阳已经没有多少粮,这是实情。阖城百姓巴望着二位将军来救命,本官也指望你们能从安贼那里抢些粮来救急呢。这样吧,库里现在有官银三万余两,给你们两万两做军饷、粮么,拿去一半好了。咱们不需要把话全说明白,两万五也好、一万四也好、七八千也好,带了多少兵,你们比本官清楚。库粮就那些,你们拿一半总可以了吧?剩下的一半要养活全城四十万百姓坚持到破围的那天。便是这样定了。” 张芳还要说什么,被黄元清轻踢了一下,只听他抱拳应道:“末将遵命。不过平贼戡乱需要细加谋划,城里不比城外,地方局促得紧,军帐都没地方搭,末将等先寻个宽敞些的地方住下,然后便与手下们军议讨贼大计。” “嗯,这个没问题,地方你们自己去寻吧。不过,国朝是圣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绝不可去滋扰有朝廷功名者。”史永安知道,他们这是要在贵阳给自己各自占所宅子。换做平常,别说一个三品参将,即便是张芳这种正二品的总兵,见御史也要行跪礼参拜的,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公然说出要强占民宅?不过,非常时期不同以往,粮食短缺,破围无期,守城还要指望他们出力,无论如何都要给些好处。抢几座民宅这等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装糊涂让他们胡闹去吧,只要别让这些粗鄙的武夫去欺负有功名的读书人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商贾富户和百姓们……唉,本质上都是猪羊,肥瘦不同而已,也只能牺牲他们了。 黄元清深深一拜:“多谢史大人,咱们理会得!各门防务您交予末将等便是。等咱们军议底定便去杀贼,大人尽可放心,守城破敌之事全包在大帅和末将身上!” 辞了史永安出来,张芳有些不满地埋怨道:“黄老弟你怎这么轻易便应了那狗官?趁这时候,咱该多讨一些……” 黄元清没拾这个茬儿:“大哥,咱这便出城迎敌如何?” 张芳一愣:“你疯啦?咱哥俩儿有多少斤两自己还不知道么?” 黄元清阴阴一笑:“这不结了!咱们又不会当真出城打仗,急啥子?兄弟我看那狗官说的是实话,一下子把所有家当全要来,他们绝不会答应,也不可能。所以嘛,咱先把能到手的拿到再说!然后嘛,安安心心住下来,慢慢榨!大哥你想,那时候他们给还是不给?敢不给?咱便当场翻脸,以前拿到的全不作数!” 恍然大悟的张芳一挑大指:“兄弟了得、了得!” 黄元清继续道:“大哥也莫只盯住官仓。这么大一座城,富户必是不少,咱们刚到,此刻还不便挨家去搜。但咱们来守门,嘿嘿,放哪个出去不放哪个……”说着话右手大指与食指捻了几捻,“还不是咱兄弟说了算?” 张芳抚掌大笑:“兄弟厉害!实在守不住时,门在咱自己手里,跑路也畅便!哈哈哈,兄弟以后多多替大哥拿些好主意!” 黄元清躬身陪了个笑:“那是兄弟分内的事。以后还要大哥提拔看顾小弟呢。话说,将来万一打败了贼人,小弟还想在这附近弄上几亩地呢……” “哈哈哈哈,好说!哥哥我也有这等想法,回头咱们一起想办法!” 领了银粮,各自占了所大宅,张黄二位在贵阳已耗了二十几日却迟迟不见丝毫出兵击贼的迹象。李经武与史永安看着库里日渐稀少的存粮,终于耐不住,一起来找。 这阵子二将成天混在一起,一见李经武过来,黄云清率先开口:“李大人、史大人,大人们拨的粮咱们也吃得差不多了。末将和大帅计议已定,这几日便出城杀贼,纵不能全胜,也争取再抢些粮回来。” 张芳很默契地点了点头:“是,俺刚刚跟黄老弟就是谈的这个。” 还没开口,话便被堵了回来,李、史二人只好道几句辛苦打道而还。 第二天一大早,李经武拉上史永安刘锡玄气急败坏地又跑来找张黄二将,一见面,李经武便举着一张刚刚撕下来的文告:“张帅、黄将军,你们要出城讨贼,怎么能堂而皇之地把军情计划贴得满城都是?老夫不知兵,但知道兵者诡道,出贼不意攻贼不备才是!岂有兵马未动便广而告之的道理?你们接了四门城防,盘剥些出城逃难的百姓老夫权当看不见,偏偏还放进来不少人,那里面难保便有安贼的探子!三日后西门出兵这等重大军情现在尽人皆知,那安贼若是设伏、抑或趁城内空虚来攻却又如何应对?” 黄元清故作讶异地搔了搔脑袋:“老大人教训的是。末将愚钝,疏忽了!只想着要激励城中军民士气人心,偏偏忘了这个。末将这便叫人全揭了去!” 李经武恨恨道:“罢了罢了。希望那安贼把此事当作疑兵之计吧,哪有这样打仗的!” 黄元清继续陪笑:“老大人放心!咱们两日后便出兵,那安贼定是出乎意外。大帅和末将一定把安贼打个落花流水,不负大人所托!” 李经武等人恨恨地走了。 两日后,李经武又找了来:“不是说好了今日出兵么?你们怎还在听曲?” 这回出面的是张芳:“李大人,末将派出去侦察安贼的探马还没回来,末将是怕中了安贼埋伏啊!您再等两日,俺们也急呢,粮都快吃完啦,再不去抢安贼咱们自己也要饿死了呢。” 又过了三日。 李经武:“你们怎么还不动?” 张芳、黄元清:“禀大人。两日前咱们已断了粮,知道大人们也很难,便没好意思找您。儿郎们都歪在地上爬不起身,末将等想去杀贼,可实在没办法啊!走都走不动,如何杀贼?大人,再拨些粮吧,儿郎们吃饱肚皮将养上三五日恢复些精神,定将那安贼杀个片甲不留!”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三章 地狱 二百一十三章地狱 作为一省之尊的巡抚,若在平时,两个区区武夫断不敢如此公然戏耍——明朝巡抚可都是有尚方剑的!虽说正常情况下尚方宝剑砍不了正二品的总兵官*,但将其当场拿下、砍一堆参将游击什么的则完全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代表圣天子本人的御史就在现场! 然而此刻贵阳的防务全在张、黄二将手里,李经武史永安等人除了气急败坏地忿忿而返实在奈何不了他们分毫。 回到衙里,李、史二人面面相觑地长吁短叹。傻子也看得出,指望这二位破围平贼无异痴人说梦,有他们在,也仅仅能震慑安邦彦不要贸然攻城罢了。然而,守城总要消耗粮草,而此刻,粮库已经见底了! 全城早就颁布了“限食令”:已领去库粮之半的张黄二位所部,文官们只能说说而已管不到、贵阳原来的守军,日仅发给粮米一升——而且,这只是理论上,实际操作中,官军每日只发杂米五合,另一半折成七厘五毫银,曰“银米兼支”、灾民们则每天只能领到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 还能怎样? “李大人、史大人,非常时期,下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话的是刘锡玄。 “玉受(刘锡玄字玉受)快讲,只要能弄到粮便是好办法!”李经武立即回道。 “玉受你就直说吧,都啥时候了,只要能舒眼下之困,纵有甚么招人非议之处,圣上那里我来去说!”史永安急道。 “唉!”刘锡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卖官鬻爵而已。刘某是个学官,也只能想到用朝廷的功名换些粮来应急。不过城已被围了近半年,估计换不来多少,聊胜于无罢了。” 李经武眼神一亮:“无论多少,总比没有强!不过只靠劝捐,怕是不会有几户能应的,干脆,咱们高价买!卖得多的额外再奖励功名,这样兴许效果会好些。磐石兄,你觉得如何?” “史某当然双手赞同。非常时刻,共纾国难,救命的事不能算卖官鬻爵,就这么办!对了,玉受兄这么一说,史某突然联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粮吃完了,还能吃甚?下一步就该吃人了吧?最最可虑的,当是那些被安贼驱进城里的妇孺!老迈无依的救不得,孤儿稚子咱们总得想点办法。大家合计一下,发个文告吧。” 盖着巡抚、御史和学官三个鲜红官印的告示贴遍了贵阳全城,衙役们敲着铜锣喊破了嗓子:献纳“事例米”一石,给银五两、献纳十石者赐廪生一员、收养孤儿子女者,每名给银三两、贵阳解围之日收养子女仍在世者,亦赐廪生一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卖粮不仅能获得平时五倍市价,卖上十石米还能额外得到朝廷的廪生功名——这便意味着全家这辈子再不用交田赋而且免徭役摊派了啊!不少家里有存粮的富户动了心,“遂得米市斗六百余石、则仓斗千石矣”(至于市斗和仓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误差……您自己想,呵呵)。 至于效果,史载“又再缓黔城一月之亡,此开纳事例之力也!” 不得不说,以李经武为首的战时三人领导小组为了支撑下去真的是绞尽脑汁。最为难能可贵的,他们不仅仅是把目光一味地盯着民间,连城内的官员们也没放过:针对不少官员脚踩两只船暗地里为安邦彦通风报信给自己留后路的行为,他们又实行了“派米养兵之法”,责令有“通贼”嫌疑的官员出米养兵,“以释从叛之疑”:大家都说你跟安贼私通款曲,这样吧,你家出一百石米,供六百兵吃一个月,算是嫌疑洗清,这事儿就不追究了! 到了七月,张芳、黄云清二将领的库粮也真的快吃完了,于是再去巡抚衙门要。当然,李经武三人除非疯了才会再给他们一粒粮,任你如何威胁恐吓就一句:要么你们去杀贼、要么干脆直接杀了我们几位造反献城去投安邦彦。自己看着办吧! 去打安邦彦,这二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杀官造反的下场是族诛,他们更不敢。于是张、黄二位选择了第三条路:去抢百姓。 李经武傻眼了。 众官三番五次去找这两个祸害理论,他们起先拍着胸脯说一定彻查、后来是一推六二五地耍赖、到最后干脆直接摊牌:给粮给钱,否则饿极了的乱兵我们约束不了! 万般无奈之下,贵阳官府出台了一张史无前例的文告:许街坊、邻佑等民众在保长、里长的带领下自卫,对“剥我士民膏血祸乱百姓”的乱军可以当场格杀,而且,“受害人叫唤地方,地方不速救护同杀官兵者,立斩”! 兵民互杀,贵阳彻底乱了。现在百姓们最大的敌人已不再是围城的安邦彦,而是城里大明自己的官军。 不过,这种本地守军帮着居民抵抗“来援客军”的乱象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事态变得更加恶劣:苦挨到八月,本地守军也断粮了。 万般无奈的李经武流着泪发布了“派米法”的告示。说白了,就是挨家搜,动手抢!“复得粮数六百余石,则又仓斗千石矣”。 九月。 拆官仓。 为了防虫鼠兼防水淹,官仓的库粮都码放在离地二三尺的木板上。拆掉所有木板搜集落在地上嵌在砖缝里的零碎,又收罗到积年陈粒近百石。这是全城最后绝无仅有的续命之物了,李经武下令:全部供应北门守军,其他人等……各安天命罢。 十月。 “蛇、雀、鼠、虫、糠、核、草、木、败革……一切可填腹之物皆食净尽”,终于,出现了“人相食”——“先煨死尸,遂烹活人”,贵阳城沦为人间地狱。 至于张、黄二将,则早就开始吃人了。由于把持了城门防务,盘剥勒索出城逃难的百姓自是不在话下:每人缴纳一两黄金便许出离、没钱的抢了行李滚回城里等死、实在没东西可抢了,那就杀人食肉——“敕横兵杀食其肉,而勒各兵日输人肉有差,以供都闲仆妾常膳!”命令部下士兵每天缴纳人肉若干作为任务——无论灾民还是原住民百姓,有些姿色的女眷大多被二将及各级军官们趁机强占,兵士们则包养娼户,交换的代价便是人肉!刘锡玄将黄云清称为“贪恶大将军”,并当面大骂:“黔人半死于贼,而全死于恶将耳!” 时人有诗:孤城苦守岁云徂,望断援师泪欲枯。烽火连天云黯惨,僵尸满地血模糊。 贵阳被围近一年,城内四十余万军民,至解围时,生还者仅两千人(一说两万人,后详)。当然有战死、饿死、病死的,不过,被守军吃掉的更多。到最后,变成官军直接入户抓人杀来吃。这帮官军不仅吃人,人肉还要卖钱:一斤人肉一两银,明码标价——相比之下,米则贵多了,一升米竟值银二十两!每到夜幕降临,烹煮人肉之火在城内四处燃起,贵阳城内无一处、无一夜不火光冲天。 等到终于解围,城里活人剩的确实不多了。结合各种史料记载,个人猜测,军民合计两千人之说似更为确切,两万人可能是逃离的人返回后的统计数字。 之所以做如此推断,理由有三。 1、当时有记载:“杀一马可供一日之食”。最后阶段几十匹驿马全部被杀而食之,一匹马连皮带骨五百斤左右,维持最低限度供给,极限大概也就是一千名守军。 2、贵阳学官和诸生也积极参与守城,以学道为监军登墙作战,另有五六百人值夜——据此估计,参与者至少千人。然自十一月十一到十二月初七,围城的最后一个月,所募儒生,此时幸存者不过数人,生存率仅千分之几、胥吏们哪怕日给米2合,也只有三人能勉强登城守卫。儒生(那个时代能供养读书人的家庭不会太差)和胥吏们尚且千不存几,百姓的生存率不可能比他们更高多少。 3、另有记载,贵阳原有居民十万户,男妇四十余万,王三善解围后仅余两百余人。《熹宗实录》记之曰:“睢阳未足比烈也”!残酷的真相往往隐藏在字里行间——“睢阳”“烈”在哪里?张巡守睢阳,吃了三万多百姓!三万多人被吃掉都“未足比”的“烈”……您自己想吧。 尽管如此,二将的营里却还养着四五十匹马——都吃人了,为什么不杀马吃肉? 笑话!万一城破,二位将军靠什么逃命?! 贵阳都成了这样子,安邦彦为什么还不来攻? 眼看快一年了,新抚王尔善到底在哪里呢? *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个例外,完全不合法。但急功近利又刻薄寡恩的崇祯因为信了袁画的“五年平辽”的大饼,起先并没有追究此事——在他的心里,只要能成此平辽大功,死几个武人算不得什么!此举彻底寒了辽东将士的心,最后毛文龙麾下的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全投了昔日的死敌皇太极,给这个王朝的覆灭敲响了丧钟。 当然,等皇太极打到北京城下,失望至极的崇祯把袁崇焕下了狱,“谋款斩帅”最后也成了其死罪之一——这时候,朱由检又想起来这回事了! *这三位(李经武的原型叫李橒、史永安、刘锡玄)在贵阳围城期间确实颁布了《收养子女示》,善莫大焉。没查到原文,最后那条是我编的——因为我觉得该有这么一条保障,要杜绝以领养的名义把孤儿杀了吃……最后,这三位的功绩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明史》:“孤城卒定,皆橒及永安、锡元(古代没有汉语拼音和普通话,“元”、“玄”二音相近,应为口耳相传后的笔误,这种错误在史籍中很常见)功。熹宗用都御史邹元标言,进枟兵部右侍郎,永安太仆少卿,锡元右参政。”三人之功“时议与朱燮元之守成都并称焉”。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四章 斗智 二百一十四章斗智 者洞根是宁谷寨的二当家。 二寨主这个名头听起来不小,在奢安联军里其实啥都不算。离安顺州很近的宁谷寨是个彝族的小部落,全寨也就千把人,都姓者。寨子不大,油水便有限,大头领者麻泥也很会来事儿今天送些土笋明天拎几只山鸡,故而与安顺州几位汉官的关系一直维持的相当不错。安邦彦的起兵是摆在者麻泥面前的一道两难的选择题:若是不跟着一起起事,为了杀一儆百安邦彦肯定第一个弄死他、若是跟着一起反呢?先别说最后能不能成事,只要双方拉锯几回,官军来一次反击,小小的宁谷寨也立刻会被他们给一把火烧成精光。老谋深算的者麻泥看着篝火琢磨了半宿,把小儿子者猛塘叫过来吩咐了些什么,者猛塘便连夜去了安顺州。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州里的几个汉官急匆匆去了贵阳,者猛塘也没再回来。 得知小儿子“无故”被汉官“绑”了,者麻泥就“病倒了”。病倒以前又把大儿子者洞根叫了来嘀咕了半晌,然后者洞根便领了十几个汉子加入了安邦彦的队伍。者麻泥的病很奇怪:你说不算重吧,成天待在竹楼里也不见他下来一次;你说真的很重呢,寨子里大事小情的大家还都去家里找他评断,啥也没耽误。 显然,者麻泥是条老狐狸:有通风报信救命之恩的者猛塘跟在汉官们身边,万一老大哪天被官军拿了,十有八九能捡回一条命、自己病了,长子投了安长老,虽说没带几个人,态度绝对算端正,安长老也不会非要跟本就没多少人的宁谷寨过不去。 老爹一再耳提面命,者洞根心里也有数,所以宁谷寨这十几人在奢安联军里一直出工不出力。不过别说安邦彦了,连其他寨主头人们也都没往心里去——这么几个人,你能指望他们做啥? 于是大家都错了。 名不见经传的这十几个人,偏偏做了件大事,很大的事——他们所造成的官军的伤亡,比一场大型会战都不少,甚至部分地改变了一点点历史。 安邦彦始终有一种取巧的心理,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贵阳,因此一直没有像奢崇明打成都那样发动一往无前的攻击。除了刚开始打了一次北门被镇筸兵击退,早在五月下旬围城百日之际,他还发动了另一次试探性进攻,攻击的重点选在贵阳西门。 安邦彦想取巧,各寨子的头人们更舍不得叫自己的族人去强攻送死,于是这场攻城战便出现了在那个时代独树一帜的场景:没有蚁附爬墙、没有撞车塔楼、没有短兵白刃,双方都在远距离对射——以现代人的视角看来,很有点两个小朋友卖力又认真地隔空比划奥特曼对战的味道。 西门外有一块巨石,平时被草木掩盖,也实在太过巨大,几与西墙齐平。贵阳守军刚刚清理完遮盖的草木还没来得及破坏,水西军便开了过来。民伕们一哄而散逃进城里,大喜过望的水西军上千人涌到石上,操起猎弓便向城头射箭。无论苗族彝族还是土家族,几乎人人都是猎手,论准头和心理素质,都甩那些承平日久的卫所军不知多少条街。不过,水西军也只是在气势上占了些优势,没捞到多少实打实的便宜——因为墙上的守军虽菜,然而却有装备优势。绝大部分水西军用的都是竹弓,二三十丈的距离杀伤力更是极为有限,而绝大部分贵阳守军都有甲! 竹弓射出的箭当然不可能破甲,但这帮卫所兵每挨上一下,尽管没什么实质伤害,都会大呼小叫地咋呼一通,恐惧感相互传染,一个个缩着头猫在垛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也就是他们了,换做孙杰的随便哪个营,遇到这等对手,营官连举盾的命令都不屑下达,长刀一引就领着兄弟们直愣愣碾过去了。史永安接到报告急匆匆赶过来西墙,见守军都被压着挨箭气坏了,调了十几个火铳手兵乓一通乱打,贼人没倒下几个,气势上总算扳回不少,火铳发射的白烟遮蔽下,守军弓兵们这才壮了胆子陆续冒出头来跟水西军对射。 于是双方便打了个热热闹闹不分伯仲——同样的距离,正规步弓射无甲当然是压倒性优势,不过这帮大爷们准头奇差无比,虽不能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瞄哪个射不到哪个却是再正常不过;水西联军胆子大准头好人数还多,可奈何手里的弓箭威力太小,羽箭每每中的便“啪”的一声掉下去,只能把那倒霉的家伙吓得一蹦三尺高…… 这样子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史永安又找来民伕在墙上竖木板脚底下垫砖头,忙活了大半天,守军终于拥有了制高权。竹弓本就威力不足,还需要仰射,便逐渐落了下风。不过史永安的做法倒给他们也提了醒,于是有脑筋活络的头人咿咿呀呀一通吼,土兵们呼啦一声全退了下去。 那一晚,城外的山里火光点点人声鼎沸,谁也不知道水西军在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一大早,在西墙守了一夜的史永安发现贼人们又回来了,每两三人抬一座木笼,粗略看过去怕不是有几千个之多——敢情这帮家伙连夜造了许多这东西出来! 靠近城墙这一侧有一排土兵举着大木板防箭,其余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木笼铺开就往里面装填土石,装满一层就再铺一层,看了一会,守军里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贼人们竟是也在垒高台,要抢制高点啊! 西墙上的砖石已经都垒起来垫脚,若是被水西军居高临下,守军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信心又得动摇了。有个旗牌官李良才急中生智找到史永安,“请拆城内永祥寺钟楼”,跟贼人比一比,看谁垒得高! 这下好玩了。这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两军对阵,不再是拼谁的刀子更硬谁的兵更狠,而是比私搭乱盖违章建筑物的本领哪家强! 木笼台子已垒了丈把高,水西联军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却惊异地发现,对面墙上已开始平地起高楼了!城里的木匠泥瓦匠本就不少,房梁立柱之类的原材料又都是现成的,刚到中午时分,墙上的雉楼已明显高出木笼台子一截。李良才被史永安狠狠夸赞了一番热血激荡不能自持,带了手下爬到施工中的雉楼中部,架起火铳就往这边开轰。 看样子台子是垒不成了。水西联军的几个寨主一商量,别就咱们几个傻不拉几的忙啊,七八万人马,凭啥只叫咱们打西墙其他人都在东边南边干坐着看热闹?得跟安长老说说,要打一起打!于是一声令下,乱哄哄地退兵了。 “强敌”退去,西墙的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好一场激烈的“血战”,这是这些卫所兵平生第一次临敌,也是他们的第一场“大捷”,尽管这场前后不到三天的“激战”中贼人的死伤不过两位数,丝毫不妨碍每个人都在激动地大声吹嘘着自己的英勇。 得知西面的贼人退兵,张芳和黄云清又刚刚入城没多久,李经武想趁机打一下威清卫(今贵州清镇).能打下来最好,可以和贵阳有个呼应、打不下来也没关系,只当提振士气了,于是去找二将。张芳占了所大宅子,正吆五喝六地叫人扩建(“建牙府第顾盼自如”),李经武一头闯进来要他出兵。张大帅搪塞说要跟黄副将(五月初开协升副将的命令下来了)一起出动,没想到李巡抚嘴里应了声好拖了他便去找黄云清。新纳了好几名小妾的黄云清(“疺则拥诸姬”)大白天被李经武堵在卧室,连哄带吓唬,尤其是听到城西的欢呼,刚刚进城心里还对文官有些惧怕的二位也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只好点了兵马出城。 二将出发时已近黄昏,走不多久天便黑了。好在安邦彦为了吓唬贵阳守军,每到入夜就叫土兵们每人点两只火炬在山上往来游走地壮声势,二将干脆也下令举火夜行。 不同于其他行省,贵州的少数民族部落太多,另一方面,朝廷也有意分而治之,所以这里的“卫”可不像他省的府那么大,有不少所谓的“卫”,放在内地面积甚至不如一个州。威清卫就更小了,一个镇子而已,外面也没有墙,只是个土围子,而且早已破败。依张芳和黄云清的想法,天蒙蒙亮时正好赶到,一个镇子能驻多少贼兵?四五百顶天了!八千多人呼啦一下子冲过去,抢够了东西再放把火跑回贵阳,不又是一场大捷? 山道狭窄,还是走夜路,两军又只是暂时合兵原本互不统属,自然就得分成前后两拨人开拔。二将彼此都存了先冲进威清开抢的小心思,为了谁走前面两人还爆发了一场小小的争执。最后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哪个先到都要等对方过来一起打然后掷色子定的先后。 张芳运气好,于是走前面。不过与憧憬中金银细软的诱惑比起来,毒誓算老几?何况聪明的张大帅趁着夜色,在那句“天打五雷轰”的末了还加了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的“才怪”两个字。神仙当然神通广大……他们自然都听到了,对吧? 所以刚刚转过一个山湾,张芳就加快了行军的速度。为了抢先,张大帅充分显示了排兵布阵方面的天赋:他叫自己的三个战兵营打头,辅兵中的精壮做中军,那些体力最差的留做后队——慢慢走呗,压着黄元清的队伍,拖住他们。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者洞根这时候出场了。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五章 夜奔 二百一十五章夜奔 是运气好到爆棚,还是衰到极点,者洞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家都在忙着搭木笼台子、跟墙头守军对射,宁谷寨这十几个人被打发到林子里去弄吃的。 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每个头人都有几百上千手下,汉人管他们统统叫做苗夷,但贵州这里苗人居多,也有些土家人,宁谷寨这样的彝人是少数。语言半通不通,这几个人少了没事多了添乱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便被安排打杂:砍柴、绑火把、搜罗吃食什么的。 等众头领商量完去找安长老,大家就乱哄哄一窝蜂走了,谁也没想起宁谷寨者二当家的还在林子里——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大家把他给忘了!不过也没啥,贵阳以西千里之地都是奢安联军的地盘,每次他们都能自己再找回来。 者洞根们也知道,在大家眼里自己这伙人就是凑数的,谁也没真指望他们能带回多少蘑菇蛇雀来吃——几万人的大军若是真指望他们这几位供应饮食,那就不用等官军来打了,都得饿死。所以他们也没甚压力,每日先在林子里找些东西把自己肚子填饱,然后就是磨洋工,耗得天色差不多了再回来,若是走得太远,在林里睡一宿也是常事。 各寨下午退兵时,者洞根们还在十几里外的山里美美地睡着,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等他们睡醒了往回走,惊喜地发现早先下的套子竟套住了只獐子! 那就吃啊! 生火、洗剥、穿上木棍架火上烤……大家兴高采烈地吃得满嘴肉香,等他们抹抹油嘴用土熄了火堆向回走,正好是张芳他们出城的时候。 看到远处山道上蜿蜒的火把,者洞根自我解嘲地骂了一句。他当然不知道这支队伍是官军,只当是寨主们又把他给忘了,扔下自己开拔了——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很多回啦。好在习惯成自然,宁谷寨的好汉们都不在乎其它寨子的人怎么看自己,反正吃饱了肉脚底下有的是力气,紧赶几步,一头便撞在张芳和黄云清两支队伍的中间! 都是老军务了,黄云清岂能不知道张芳肚里打的如意算盘?不消说,方才发毒誓时,黄副将也偷偷加了些零碎佐料——黄副将比张大帅更狠,张帅加的只是个“才怪”,而他加的则是“了你”两个字,于是那句毒誓变成了“如果哪个如何如何,便天打五雷轰了你”!这种冠绝天下的赌咒方式是黄副帅的独家发明:无论俺老黄怎样违誓,一律天打五雷轰了你!堪称毒誓中的绝绝子、yyds! 张芳把老弱辅兵全留作后队,看着他们磨磨蹭蹭地在前面十来丈外拖着脚拄着棍有些还背着铠甲兵仗墨迹,心急如焚的黄副帅想过足足一百次干脆叫儿郎们直接冲过去。但再想想,打完了仗还得在水西弄片地,怎么也不能这时候跟张芳撕破脸,心里那个恨啊!恰恰就在这时,者洞根一伙人大大咧咧地从旁边草木间冒出来,直插在两支军队的中间! 懵懵懂懂地插进两支队伍中间以后,在火把闪烁的光影里,者洞根突然发现:前面那帮家伙破破烂烂的衣着怎么跟各寨各族都不一样?再回头看看——山神河神龙王神哟,身后几丈外那支队伍竟打着火红色的大明军旗! 走在前队末尾的几个家伙突然觉得身后赶上来一伙人,也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猛地见到塌鼻凹目厚厚的包头布上还插着鸟羽的者洞根们不由得大惊失色! “苗贼杀来啦!”凄厉的叫声刺破了夜空。 都发现了异常的宁谷寨的好汉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一边发出惊恐的呼叫声一边纷纷向山路两旁纵身蹿逃,搅得夜色里漆黑一片的草木丛到处簌簌乱响。这帮好汉那满肚子獐子肉可不是白吃的,体力那叫一个充沛,短短几个呼吸间,山道两旁黑乎乎的林木全都剧烈地摇晃起来,真像有千军万马隐伏其中。 “中伏啦!”这是黄云清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他头脑中冒出来的唯一的念头——怪不得这帮蛮子这么轻易就退兵了呢,原来是要引老子出来打埋伏啊! “有伏兵,快退!”黄副将对亲兵吼了一声,当机立断拨马便走。 “让开让开,保护副帅!” “敌袭,敌袭!” “中伏啦,贼军设伏啦!” 最开始喊的是黄云清的几个亲兵,不消片刻全军都喊叫起来。空谷传音,回声激荡,几千个军汉的喉咙同声大吼,漫山遍野响起排山倒海奔雷般的咆哮声,一阵又一阵滚滚袭来,连绵不绝。 别看张芳的辅兵们刚刚还走得稀松拉跨,这一阵喊叫仿佛唤醒了沉睡在他们身体里的怪兽,一个个陡然间精神抖擞大展神威,扔下背上背的铠甲兵仗转身向着来路撒腿疾奔,哪里看得出方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与张大帅一样,黄元清也是亲自率领两个最精锐的战兵营做大军的前军……那又怎样?还不是转眼间就被张大帅那些辅兵嗷嗷叫着冲了个七零八落! 再说张芳,正乐滋滋地在队伍前面向美好目标疾行,猛听到后面的喧哗,开始以为是黄元清终于耐不住性子往前赶冲了后队,刚骂了两句便发现了不对劲,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他娘的中伏了啊!苗贼已截了后队,甭问,前面铁定是重兵当道啊!这种大亏不久前在养龙坑刚刚吃过,张大帅回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呢。继续前进是绝对不行的,唯一的生路在后面! 跑吧。 大帅就是大帅,同样是跑,这时节就能看出军事素养的高下了。张芳大吼着命令亲兵们:“将火把速速熄了!” 敌暗我明,你举着火把跑,不是给暗中埋伏的苗贼们当活靶子么!至于是否看得清脚下的山路,怕什么?那么多营兵不都还傻傻地举着火把照亮么! 张芳和十几名马卫嘴里吆喝着,竟自从自己的队伍中直蹚回去。 几个游击营官全看到大帅和亲卫们灭了火把从自己的队伍里横冲直撞地往回跑,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有样学样,等张芳跑过,也叫营卫灭了火跟着跑,于是队官学营官,把总学千总,果长学把总……最后全军都把火把扔了,摸着黑在山路上向来路狂奔回去。 恐惧在蔓延。拥挤、拉扯、碰撞、跌倒、踩踏……不少枪兵早已扔掉了碍事的长枪,横在狭窄山路上的那些长枪绊倒了许多人,这些人的身上马上被无数双大脚狠狠地踏过,有的摔倒,与地上的人撕扯在一起,双双再绊倒更多的人。步弓、箭壶、刀鞘满地都是,队列彻底乱了套,身边已不再是熟悉的同伴,每个人都觉得旁边的家伙像苗贼,有人拔出刀,向伸手抓住自己的家伙捅了过去! 惨嚎声响起。 “苗贼杀人啦!” 营兵们崩溃了。手里还有武器的每个人都在大吼着在黑暗中用力向四周挥舞、劈砍、刺击,直到被同伴的武器击中,或脱了力,摔倒在山路上。 张芳等人毕竟有马,又占了第一个起步的先机,不到两柱香的时间已穿过自己的后队,追上了黄元清的队伍。本就在恐惧中逃命的人群突然被一支马队追上,愈加的惊恐,很多人跪在地上口里大喊饶命,也有人挥舞着武器绝望地向来骑刺去。张芳和亲卫们当然不会搭理跪地求饶者,但对袭击都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不论整军战力如何,能给总兵大帅做贴身马卫者,哪个身手不是千里挑一?又有马背上的高度优势,那些慌恐中的营兵纷纷惨叫着倒下。 此刻,黄副帅和他的亲卫们也差不多跑到自己队伍的末尾,火把照耀下,前面的山路上已没什么人挡路了,黄元清稍稍松了一口气。身后自己兵卒们的惨叫声已越来越远,不过黄副将不会太在意:总会有些人逃回来,到城下收拢一下,大不了到城里再抓些人,不又是一支威武的雄军?蓦地,几人听到一阵尖利的惊呼声传来,隐隐还有马嘶声与呵斥声。几名亲卫对视一眼:“副帅快走,我们挡一挡!” 黄元清不再废话,正待扬鞭催马,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混账东西,老子你也敢捅?”紧接着就是“啊”的一声惨叫。黄元清心里一动,放声大喊道:“来者可是张大哥?” 远处有人回应:“黄老弟,等等哥哥!” 二位终于见面了。 两个军头都是老军务,碰面交谈了没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把整件事猜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得面面相觑。啥也别说了,收拾残部回贵阳吧。 进了城,二将理直气壮去找李经武:“李大人,末将等遵您的命令去收复威清,安贼早已在半路上设伏,足足有两万多贼人啊!俺们哥俩好一番血战方才侥幸突围出来,儿郎们折了一半多。这抚恤……大人您得给末将等一句明白话!” 好吧,二位倒没有全撒谎:出城的有八千多人,回城的只剩下三千五。 天色亮起来以后,伏在路旁草里的者洞根们壮着胆子向山路探头探脑地窥探,惊恐地发现满地都是死的或奄奄待毙的大明官军。于是趾高气扬地找到水西联军……从此往后,所有寨主头人,甚至连安邦彦本人都对宁谷寨的好汉们刮目相看,毕恭毕敬了…… 纵然如此,安邦彦也下不了决心强攻贵阳,不过,他也改变了一点策略: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来一场骚扰战,他要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贵阳城。 王尔善到底在哪里呢?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六章 副将 二百一十六章副将 解忠仁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副将的头衔,正在趾高气扬地率领手下儿郎们向龙里开去。 不久前,解忠仁还是铜鼓卫的参将,得到副帅这个头衔是因为来援明军在平越卫与安邦彦叛军的那一场战斗。 不过,那场战斗解副将并没有参加,而且,明军还打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足足损失了三千多人。也正是因为解忠仁没有参加战斗……哦,好吧,确切地说,恰恰是因为这场大败跟他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才升的副将。 王尔善在沅江耗到六月份,接到朝廷明令:已调集多路大军至镇远府集结待命,着贵州新抚王尔善速往不得推诿延宕。再也没理由拖下去,于是王大人在贵阳被围半年后终于领着六千多人离了富庶的湖广,一步三回头地踏进了贵州省境——王尔善本来在沅江已东拼西凑了万把人,不过,接到调兵命令的各地哪个也舍不得把自己看家底的精锐真交给王大人带去贵州,所以这一万多人大多是辅兵老弱,还有不少干脆就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农人。在沅江的这段时间里,陆续跑了两千多,也有病死的、还剩半口气奄奄待毙的……好在田柏盛那里已经跟王大人说好,只要大军到了龙里,给他去个信,田将军就会率领他的镇筸兵赶到与大军会合。 一路上王尔善看着这帮跟着自己的歪瓜裂枣越走越绝望,不过到了镇远,见到已在此等候的清浪卫参将许时珍有些惊喜。许参将带的人不少,足有三千多。据许时珍说,还刚刚取得一场大捷:邛水十五洞的土司本来蠢蠢欲动,许参将果断出击,彻底粉碎了其侥幸心理,现在该土司已洗心革面,并为大军贡献了足足百多石粮草! 百多石粮真的不算多,那场所谓的胜利也没几颗首级佐证,不过这确实是个好兆头,已经远超了王尔善的期望,于是欣喜之余,王大人当场擢升许参将为副将! 然后,就把解忠仁将军激怒了。 许时珍是清浪卫参将、解忠仁是铜鼓卫参将,这二位的关系一直就不对付。 原因当然是军屯。 两个卫各有自己的屯田,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清浪卫在邛水的上游,许参将便沾了地利上的便宜。早先是多年不遇的一场旱灾,黔东八九个月一滴雨都没下,许时珍二话不说就叫辅兵队在邛水上筑了一道坝。清浪卫军屯的水源解决了,解忠仁这边却几近断流,于是派了辅兵偷偷去掘坝。没想到许时珍早有防范,安排了足足一个战兵营守在那里,把铜鼓卫的辅兵们揍得头破血流。死活咽不下这口气的解忠仁把自己的亲兵家丁百来号精锐全部动员,在许时珍的地里放了一把大火又牵回来几十只耕牛——若不是事情闹得太大惊动了镇远、黎平两位知府大人出面联手强压,许、解二将就该爆发一场血战了!再后来是涝,一场豪雨连下三个多月,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的许参将挖了许多泄洪沟,雨水被全部引进邛水,大水漫灌,那一年解参将的军屯颗粒无收!三年间这两次大灾,解忠仁的农奴辅兵被活活饿死一千多人,若不是最后不得不忍痛开仓放了两百多石粮出来,来年能给解参将种粮的辅兵就剩不下几个活人了! 双方有这许多恩怨,得知许时珍被升了副将,解将军能不气炸了肺么?再说了,甚么邛水十五洞要响应安逆啦、洗心革面啦、贡献军粮啦,统统全是放屁——就是许混账欺负王大人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谎报战功呢!谁不知道洞蛮头人杨者七跟许时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那许混账在洞蛮山里砍木材大肆私卖到湖广,便是杨者七为这厮做的“捉白放黑”*的保人哩! 王尔善坐镇镇远,教许、解二将先去平越卫,等他们站定了脚跟,王大人再带着他那六千“雄兵”前去汇合。之所以如此计划,是因为张芳、黄元清二位入援贵阳走的便是草塘、黄平、平越这条线,一路上无惊无险。王尔善估计安邦彦的叛军会集中在东面乐平、小平伐、把平寨一带堵截援军,而南面么,上马桥、大小程番、韦番、卧龙番、大龙番……看看舆图上的这些地名,贼人就少不了! 所以王大人决定来一个避实就虚。 然后就翻车了。 其实王尔善的判断还真不差。因为前次有意放张芳等人走过一次,安邦彦觉得援军不太可能认死一条路走到黑,所以在平越确实没放多少兵,只有杨义司的老头人带了七八百人在那里看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援军真的可能绕过安邦彦设了重兵把守的东路从新添司直插龙里卫! 既然说“如果”,那就意味着真出意外了。 而且是两次。 二将之间有那么大的仇怨自然走不到一起去,王尔善孤家寡人一个不能分身,既然要坐镇镇远,前军便没有压得住这二位的文官。大军开到都匀府,解忠仁抢先一步占了清平,然后就停下来不走了。那天傍晚时分有人见到两个百姓衣着的汉子急匆匆从营里出来向西去了,看相貌依稀像是解忠仁的亲卫,不过西边是附了安逆的杨义司,这等事可乱讲不得,所以直到最后也没人敢提起。 次日近午时分,等到许副将的队伍开过来,附近能成建制驻扎部队的地方差不多已都被铜鼓卫的人马占了,仅剩的一两处,水井里也被投进了几具浮尸。大军驻扎最重要的是要保障水源地,被污染肯定待不得——井里投尸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许时珍只好继续向前走。所幸侦骑回报,前面平越卫和羊场关没有发现敌踪,麻哈江上已截下七八只艘渔舟,可供大军摆渡。许副将琢磨了一会,决定全军抢渡,过了麻哈江,在平越城里过夜! 清浪卫的斥候说得没错,前面确实没有敌踪。他们甚至还策马跑到坡上林中勘探了一番,若是有大股伏敌,决然逃不过他们训练有素的眼睛。 不过,侦骑要警惕的是大股敌人——他们没有发现林木深处有几双警惕的目光始终在盯着自己。 平越卫也几乎是一座空城。然而如果斥候们再向前驰上几里便会发现,杨义司那里除了七八百苗兵早已集合,周围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也都被聚在一起,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他们竟仿佛已经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 许时珍的前锋营开始渡河时,林中有人疾步向西奔去。待跑出里许开外,估计岸边渡河的汉兵们听不到时停了脚,两手拢在腮边嘬口发出一连串“欧啰啰啰”的叫声。 远处响起同样的回应,然后是更远处、再远处…… 讯息传到杨义司,年纪一大把的老头人一挥手,苗兵们迅速而又无声地向麻哈江开去,然后是老幼苗妇们,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 许时珍手下有三个战兵营,两个营最先过江警戒,然后是中军的粮草辎重,为了防备近在咫尺的解狗抢物资捣乱,特意留了一个营断后。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就是装物资时,那些舟子手脚太慢,要么是半天靠不上岸,要么是把船划到漩涡里,刚拖出来这只那只又陷进去,耗费了太久的时间,眼看日头已接近了西面山顶,才把所有物资运过来。照这个速度,断后的那个营得到黄昏时分才能渡过来。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等最后一个兵上岸,这些舟子都会被一刀杀掉——许副将早就想好了,在平越舒舒服服地住下来,那解狗迟迟过不得江,误上两三日,非要治他一个畏敌如虎贻误军机之罪,狠狠收拾一下,叫他不死也得脱上一层皮!至于杀舟子么,临阵脱逃、防止走漏军情、苗夷的细作……理由多的是! 断后的那个营刚刚渡过一半,杨义司的苗人神兵天降般从林中呐喊着冒出来发动了突袭。 关于敌境渡河,明军有明确规定:侦骑先渡、然后是前锋营结阵警戒、紧跟着是背着铠甲守具的辅兵丁壮,前锋披甲的同时辅兵们挖壕摆拒马构筑简易工事、接着是马队,渡河后越过防御工事前出一至三里拉出警戒圈,如果遇到敌袭还要酌情反击,为主将争取到更多时间、再后才是中军辎重。不过,许时珍带的是卫所兵,不掉队就很难能可贵了,怎么能用这个标准要求他们? 苗兵们无甲,卫所兵们行军渡河也没有披甲,一方有备而来,另一方仓促遇袭,战场优势显然在苗人这边。更要命的,在苗军前锋后面的群山上,虽然刚刚到黄昏,竟出现了几条蜿蜒的火龙!星星点点的火炬被陆续燃起,粗略看过去怕不是有四五千之多,闪烁着向明军逼来——苗贼们这是埋伏了许久,早已准备好天黑打夜战啊! 心胆俱裂的许时珍带了心腹亲卫往回跑,到了江边堪堪看到那些舟子突然纷纷亮出匕首搠翻了身边的兵卒纵身跃入江中。 “完了,中计啦!”许副将心中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周的小圈子便被乱军冲垮了——主将逃了,谁还会傻傻地跟苗夷拼命啊!连战兵带辅兵还有沿途抓来的民伕,所有人全部掉头挤向江边,刚刚卸下来的物资堆得乱七八糟,更加加剧了混乱,顷刻间部队的建制已不再存在,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般地嘶喊着乱跑。 鼓声隆隆。 麻哈江的东岸开过来一支盔甲鲜明的明军,丈二参将旗下骑着花骝马的解忠仁显得意气风发。 终于有几只小船上的兵丁们拼了命把船靠上岸,不过,他们全靠了东岸。下了船的兵卒们先后跑到解参将的马前跪倒,指点着西岸,想是在恳求他出手相救。循着他们的手指望来,虽然隔着江,许时珍分明看到解忠仁冲自己咧嘴一笑,接着用手在脖子上一划,比了个杀头的动作!然后吩咐了句什么,铜鼓卫的战兵们便结阵向自己还留在东岸慌成一团的那半个营包抄过去…… 这是许时珍最后看到的景象。 解忠仁心满意足地看着对岸的大仇许混账胸前冒出一截枪尖一头栽到马下,另一名苗兵上前,学着汉兵的样子砍下首级,冲自己挑衅威胁般地举起……解参将不仅报之以热烈的笑容,还双臂并举,冲那厮挑起两个大指以示夸赞——那家伙当场就被整懵了,举着首级僵在当场! 清浪卫近乎全军覆没。老头人叫各寨老幼人手两只火炬的疑兵将所有人的抵抗意志打得粉碎,几千人命丧麻哈江边:几百苗兵杀掉的不到一半,绝大多数是自相践踏和奔至江里淹死的。 王尔善收到了许副将贪功冒进全军覆没的消息大惊失色,不过好在解忠仁老成持重步步为营,甚至还收拢了几百清浪卫的溃兵实力不减反增。现在黔东明军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解将军这支部队了,为了安定军心鼓舞士气,既不忠更不仁的解参将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解副帅。 *所谓的洞蛮,就是今天的侗族。明清时期,黔东南各族杂居,风俗各异,同时也相互影响。有一部分苗人有“洗苗骨”的习俗:亲人去世后举行一次简单的仪式便用棺木草草掩埋,第二年开棺洗骨,以白为度,如是七次乃止。若有家人生病,他们会归结为“祖先骨不洁净也,仍取而再洗。”瑶族也有类似的习惯,与其左近的侗人,则发展出“捉白放黑”的交易规则。 清江一带林木资源丰盛,侗人多以种树为业。山区用不着巨木,往往由汉人运往汉地交易,获利颇丰。不少汉族商人本金有限,千里贩运费时耗力,为了最大程度提高效率,侗人中的富户便会为他们作保,汉商可以携带尽可能多的木材离开。若是汉商一去不回,不懂汉话不能出山追索的侗人林主便会采取这种“捉白放黑”的方式,掘了中保祖先坟茔,执其白骨向保人讨要货款。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七章 援军 二百一十七章援军 衣甲鲜明的大队明军每天在麻哈江东岸列阵,大张旗鼓地掩护民壮伐树造浮桥。尽管一望便知他们干得很是磨蹭,杨义司的老头人撒麻宝看着已搭到江心的浮桥还是忧心忡忡。前几天的突袭虽大获全胜,但那是因为提前得到了消息出其不意而已,而且那些汉兵不战而溃自乱阵脚,若是能真刀真枪地抵抗一阵,自己这边就那么点人,几乎毫无胜算。照这个速度,再有两三日,浮桥便能搭过来了! 手里只有七八百能上阵的人,对岸的披甲足足有三个战兵营,再加上辅兵,总兵力差不多是自己的八九倍!袭扰肯定行不通——现下对方摆出这副阵仗显然是不清楚这边的实力,若是被汉将窥破杨义司虚实,他肯定就不会再费力气搭桥了:造上一二百木筏同时强渡,自己几百人绝无可能拦得过来!只要有几股登上西岸包抄过来,大家就全死定了。而且,这还不是明军的全部,白泥司的头人已送过信,还有上万明军从镇远府陆续开过来,现在已过了偏桥(今贵州施秉),今天就能到兴隆(今黄平),最多再有两三日便会抵达清平! 尽管心里隐约知道,前次来送信的两个家伙铁定跟对面的汉将有莫大的关系,但撒麻宝绝不会因此便把他当朋友。汉人肚肠里的弯弯绕太多了,脸上对你笑着手底下刀子就能捅过来!不仅对苗人,他们自己之间也是这样,这种事老头人见得多了。撒麻宝一面派人去找安长老送信,告诉他明军主力从北路杀过来了,要他尽快调兵增援、一面安排各寨子的老幼往山里避。撒麻宝知道,若是等汉军开过来,就连吃奶的娃娃也活不成,他们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跟你安长老一伙儿——别说苗人了,即便是对他们汉人百姓也一样。 不过,老头人有些杞人忧天了。 撒麻宝将老幼苗妇尽数藏进山里以后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派出观察哨,自己和几百苗兵在寨子里一通狂喝——大家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汉军随时会杀过来,到时候只有拼死一战,为援军争取些时间罢。 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汉军还在搭桥,只延长了丈把远,离西岸还有七八丈呢。撒麻宝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浪费这么多大好时间,叫这帮人去挖些陷坑布些机关什么的也好啊,最起码能多阻挡一阵子啊! 比预想的时间久了不少,直到这帮人把所有能挖陷阱的地方都挖了一个遍、直到他们把寨子里所有的米酒喝得一滴不剩、直到安邦彦陆续从东线抽调的万把援军开到羊场关后第三天……明军的主力才在江对岸出现——而浮桥,还是没搭上西岸! 傍晚时分,撒麻宝跟来援的几个头人围坐在篝火旁烤芋头吃。老头人感到特别尴尬:人家大老远跑过来帮你抗敌,连酒都没有,像什么话!援军抵达的前两天,喝的是人家自己带来的酒,到了今天,他们的酒也喝完了,大家只好干啃芋头——对岸的明军,你们怎么还不过来啊?若是再耗上一阵子,四周山上的笋子芋头可就全被吃光了! 撒麻宝的担心应验了。 整个七月过去了,麻哈江上的浮桥还没完工。 到了八月中旬,眼看着浮桥离西岸还差一丈多,下了场雨,江水涨了些,不算甚大的几个浪头涌过来,浮桥竟被冲垮了小半,又只剩下到江心的那一段! 再有几天就要进入十月了,浮桥还没搭好……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第一个是安邦彦。安长老心眼多,凡事想的就多。明军大张旗鼓地在北路搞那么大动静却迟迟不见进兵,会不会是故布疑兵声东击西,突然从东路或南路冒出来?于是三番五次派人到处打探消息,同时也加紧了对贵阳的骚扰性攻击。 第二个坐不住的是撒麻宝。几个寨子的老幼白白在山里窝了一个多月还好说,这一万多精壮汉子每日里开始是吃饭乘凉睡大觉,后来则变成吃饭晒太阳睡大觉,成天介啥事也不能干就这么干耗着,周围山头上一切能吃的东西全被刨了个精光,若是安长老不接济些吃的,这冬天得怎么熬过去呀。 其他头人们也一样。若是在本乡本土,只需要留一小部分人警戒,其他人都能该干嘛干嘛,耽误不了多少活儿。真打仗咱没话说,砍不过明军自己认命,打赢了便能抢到不少粮食物资。这倒好,这些壮劳力就这样跟明军耗,大明足足有六千万丁,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前线供应各种物资,苗人们就这点家底,哪里拼得起耗得过? 最最如坐针毡的当然是王尔善。出师不利的一场大败就折了刚刚提拔寄予厚望的副总兵和整整一个卫的兵马,朝廷那里不用想了,言官们肯定是卯足了劲儿地跳脚骂自己呢:“托付不效,屡负天恩,畏敌如虎,一溃千里……”没跑儿!原指望把解忠仁火线晋升可以激励士气,然后一鼓作气胜个一两场,哪怕小挫敌锋呢,至少跟京师也算有个交待,那解忠仁也屡次把胸脯拍得山响,这一个多月耗过去王大人算看明白了,他哪里是搭桥备战,简直就是跑江边度假来了! 朝廷的邸报从沅江追到镇远,再从镇远追到清平,开始的内容千篇一律:尽快荡平安逆,不得借故推诿。到了十月,语气越来越严厉,直到腾腾杀气跃然纸上:“该抚当知,缩首敛颈畏战逡巡者国法必不可容!” 王尔善知道,朝廷是真急了。 也难怪,最开始兵粮皆无,再着急也没什么办法。可十来个月过去了,兵么,不管堪不堪用,兵部那里账面统计已经先后调集了三万多人、粮么,也别论掺了多少糠秕虚报了多少数量,小十万石肯定有了、饷银还花了七八万!而自己这里为了坚定贵阳守军固守待援的决心,在沅江时就为张芳请了平蛮将军印总领贵阳土汉官兵,而这厮大肆侵掠中饱私囊外加一场大败不说,竟以民为粮,而且还公开卖起人肉!后来保举了许时珍,紧接着朝廷便得到了其全军覆没的消息、再保举解忠仁,这位更厉害,别说接敌了,二三十丈的一条麻哈江,浮桥搭了三个多月还没到对岸…… 想到这里,王大人觉得后颈处丝丝地往头顶蹿凉气——王尔善终于明白了,别看众将嘴上对自己毕恭毕敬,他们是有意的沆瀣一气合起伙来往死里坑老夫啊:心往一起想,劲儿往一处使,拖到朝廷忍无可忍把自己一刀砍了,换个新巡抚过来——不还是得指望这帮家伙?能拖就拖呗。 军议! 王尔善顾不得还没到龙里,打发人去找田柏盛,叫他速速出兵前来汇合,同时把众将召集到一起召开军议。 众将像往日那般你一眼我一语煞有介事地摆困难,讲难处,没说几句,只听“啪”的一声,王尔善一巴掌拍在几案上:“请天子剑!” 下人毕恭毕敬地捧出黄绸包裹的尚方剑,所有人都跪下了。王尔善拜过,接过宝剑刷的一声抽出来:“各位,按你们所说,安贼势大,冒进则必死于敌。老夫今天就把话挑明了说,不进,各位今日便死于国法!解不得贵阳之围,老夫自当引颈伏诛,但在老夫被朝廷砍了以前……”说着话阴森森扫了跪着的众将一圈,“各位都得比老夫先走一步!” “令!三日内全军渡江,十一月初一老夫要在新添过夜!哪位落在后面,老夫便亲手用这天子剑取其首级!死于敌,封妻荫子;死于国法,眷属入官!各位自己掂量着办吧!” 见王尔善玩了真格的,众将也都傻了,谁也不肯做第一个触霉头那只儆猴的鸡啊。当天晚些时候,浮桥便告竣工,大军连夜举火渡江,第三天未到午时,全军便尽数跨过麻哈江。撒麻宝带着所有族人再次跑进山里,明军也没做停留,在杨义司过了一夜,第二天放了一把火把寨子烧个精光,十一月的第一天,王尔善真的到了新添司。 也不是这帮家伙真的多能打,而是因为安邦彦派去杨义司阻截明军的头人们实在耗不起,早在九月底便悄悄退兵了。 王尔善督着众将向贵阳赶,因为全是山路,日均行军速度不到十华里,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龙里卫。期间在凭虚洞夜宿时还发生了一场营啸:凌晨时分有兵士因恐惧而夜哭,引发连锁反应,从梦中惊醒的众人以为安邦彦夜袭,尤其是大多夜盲,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清惊恐起来,好在一个叫刘超的游击反应迅速,率了二十几个亲卫家丁举火弹压,砍了几个精神崩溃叫得最响的,稍稍控制了局面,不多时天光放亮,众人方知是自己吓自己的虚惊一场。 王尔善把刘超升了参将,但自己彻底陷入绝望:带的人不少,总兵力超过万五,对全军号称八万——古代所谓的号称多少兵力,除了吓唬对手,其实更多的是给自己的军兵壮胆。因为大兵们都是不识数的文盲,统帅说有多少人,他们便以为真有那么多人,反正谁也不可能挨个去数,“知道”自己这方竟有这许多人,胆气自然便壮起来——但尽是些能把自己吓哭的货色,能指望他们破敌么? 绝望的王尔善下了决心:不管它了,该死便死在这里吧,反正后悔也没用,死在前敌,还能为子孙谋个出身。 大军一步步向贵阳逼近,终于在巃耸关接敌了。 刚刚晋升的刘超做大军先导,前锋营在山坳里甫遇敌袭便仓皇后逃,中军的刘超还在坡上,放眼前望,逃的全是自己的兵,后面并没有苗兵追袭,刘参将那个气啊,领着亲兵纵马上前,当场把营官砍了。中军营的兵士们也都看清了前锋营的后面并没有敌人追赶,胆气陡升,跟着刘超一股脑向前冲去,待“攻下”巃耸关才发现,所谓的敌伏,不过是百多苗夷而已。 王尔善那里却大大的不妙,听到前面喊杀震天,全军几乎被吓得失控。已有死志的王尔善把官印交付了下人,自己披发仗剑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解忠仁等几个统兵将领好歹还知道天子剑的厉害,没敢自顾自撒腿跑路,刚刚勉强控制住部队还没来得及结好防御阵型,前面传来捷报:刘超部已大破安逆,攻克了巃耸关! 众人刚刚长出一口气,突然又有侦骑回报:大军的后面出现大股贼人,正在急行军向这里逼来,距大军不到十里! “决一死战!”王尔善厉声大呼,“或死于敌,或死于法,大丈夫死则死耳!” 王尔善没死成。 因为后面的那只部队是友军——田柏盛率领他的镇筸兵赶上来了! 从平越到龙里,王大人这一路磨蹭了这么久,都是跟自己较劲儿呢。可是问题来了:安邦彦的十万大军,到底在哪里呢?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八章 解围 二百一十八章解围 “唱仪今后从简,朕要听实实在在的东西,尤其是西南苗乱,贵阳那里到底怎样了?诸事你们捡重要的说,其他都叫阁老们票拟罢。”升御座、百官进,奏初行乐、知班唱班,百官跪拜又是一通奏乐、内赞唱表……今天的乐声着实有些刺耳,最近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圣天子被吵得有些烦,耐着性子等全套朝仪结束立刻吩咐道。初冬*的风也大,刮在身上有些冷飕飕的。 低垂着眼皮的李世忠没抬头,飞快地向侧前方圣天子的背影投去一瞥,眼神中尽是关切。李公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忖着,幸好外廷有了马全这个强有力的奥援,再加上前阵子那场廷杖,言官们的气焰收敛了很多。否则,圣天子这番话一出口,估计马上就会有混账东西跳出来,什么祖宗之制不可违、天朝威仪不可慢、万国仪表天下楷模不可轻之类的一通痛心疾首,不仅叫圣上更加添堵,大半个早朝的时间也就这么吵吵着荒废过去了。这班家伙都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饱学之士,可……念书,不该是叫人明白道理么,怎么越念越混蛋了呢?李公公想不明白。 “启奏陛下,黔省最新的奏报依然是贵阳苦守待援,人相食,王抚正督官军驰援,已抵达平越卫。”回话的是申选。因为路途太远,王尔善已开进到龙里卫的消息此时还没有传到京师。 沉默。 贵阳已被围了十个多月,无论是圣天子还是百官,都知道“人相食”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这个时代的人们都相信“天人感应”,那是老天对“无德之君*”最后的警示。除非局面已经糜烂到完全无法收拾,任何级别的官员都不敢公然说出这三个字——贵阳阖城已是人间地狱。 “兵不够、粮不够、饷不够……这些朕都知道。然而,快一年了,调兵、加赋、派捐,早就都够了吧?还在磨蹭,王尔善深负朕之所望!再发一道严旨,倘若贵阳有失,叫他戴枷坐囚车回来,朕要亲自问他的罪!”圣天子终于爆发了。 “臣遵旨。”内阁大学士开始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地起草圣旨,然而,等王尔善接旨的时候,他已经在贵阳城内了——朝廷关于战事的邸报会根据事情的紧急程度分别使用三百里、四百里甚至六百里加急的驿马系统,宣旨的公公速度则慢了几倍不止。当然,宣旨只是一种形式:圣旨的内容会在第一时间以邸报的形式传达到贵州前线。 不过,王尔善却还是不知道。 因为王大人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敢看邸报了。 王尔善是京官。尽管这是他第一次与地方军头打交道,好长一段时间被那帮家伙忽悠牵着鼻子走,但京师官场的游戏规则对他来说则再是熟悉不过。他不看邸报并不是怕被责骂——而是为了保命!耽搁了这么久,贵阳城内的惨象通过零星逃民俘虏,甚至邸报辗转传递过来的信息王尔善很清楚,圣天子的震怒也可想而知,万一哪份邸报传达了圣天子的雷霆怒火将自己就地免职,那帮将领立刻会名正言顺地停止进军,等待新抚就任。这段时间谁也说不好要多久,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贵阳铁定丢了!第二,到那时候,自己纵有天大的委屈,脑袋必定保不住!因此,还不如不看——不看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没有,少废话,都给本大人往前冲!只要解了贵阳之围,事后即便有惩戒,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这种情况,其实几位将领也心知肚明,所以大家都在默契地留意,时刻“好心”地提醒:“大人,朝廷的邸报里说得啥?”对此,王尔善的回答永远就一句:“朝中或战或守意见纷纭,老夫奉圣上钦命唯知杀贼平乱,岂容其徒扰人心!邸报不干尔等之事,速速进兵!” 巃耸关既下,龙里司便为明军兵锋所向,携“大胜”的兵威,再加上有了镇筸兵这个主心骨,刘超竟将其一鼓而下,贵阳已遥遥在望了! 说来也怪,安邦彦号称十万之众的叛军,早先已在东路、南路布下重兵层层围堵,而王尔善这一路大军,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几次差点崩溃,竟全是自己吓自己玩呢,此时怎么却如入无人之境,丝毫不见安逆大军的踪影? 因为安邦彦带着主力到黔西去了。 确切地说,是因为孙杰。 孙杰被张鹤鸣按在成都将近半年无所事事,因为朱燮元临别时的耳提面命始终也不敢造次,后来实在待不住了便隔三岔五带了亲卫进山打猎。只要大军别离开自己眼皮底下,张鹤鸣也就没怎么管他。后来奢崇明得了安邦彦之助缓上一口气,念念不忘自己的老巢,开始从赤水卫、普市所向永宁屡次滋扰,罗乾象那里的压力便陡然增大了——罗参将起家的水脑寨实力远远比不上永宁,虽然成都一役孙杰威名远播,有这么个强有力的煞星哥们在不远的成都镇着,各部头人寨主都不敢轻举妄动响应故主,但罗乾象还是焦头烂额提心吊胆。不过罗参将心眼儿活络,到最后真被他想出个办法:向川抚张鹤鸣报告自己病了,要放弃永宁回泸州水脑寨养病! 张鹤鸣本来打的如意算盘是用永宁这块肥肉拴住罗乾象替自己挡刀子。现在罗蛮子蛮脾气上来耍无欲则刚,索性不要这块肉了,那可怎么得了?万一被奢崇明重新失而复得东山再起,朝廷那里即便能敷衍过去,奢贼再寇犯成都,自己这条老命可就悬了!琢磨了好久,实在没其他办法,只好把孙杰找来,叫他去“看望”他的罗大哥。 不过张大人绝不可能放孙杰全军南下,谈了半天,直到孙杰亲口答应只带两个营和三千辅兵,同时绝不越过省界大动干戈,这才叫他去永宁。当然,沈钢副将和最善坚守的磐石营——好吧,这是张大人根据名字做出的判断,别叫石井生参将听见就好,否则一定满肚子不服气——以及马队都要给张大人留在成都。 张鹤鸣是老狐狸,派孙杰前出永宁只是为了安定本省局面,他最担心的是孙杰打到兴起跑去贵州,别引火入川就行,至于那边百姓也好、同僚也罢,是死是活关张大人甚事?当然,这些话不能明说,所以,他还留了一手:掐着大军的粮道。不是不给粮,而是少量多次地运,每次只运够五千人吃十天半个月的粮米盐豆,没有足够的军粮储备,想你孙杰也折腾不出张大人的手掌心。 然而张鹤鸣还是低估了孙杰。 孙杰到了永宁,罗乾象的“病情”自然“好转”,不再闹着回水脑。过了一阵子,孙杰竟然接受了“豁然痊愈”的罗乾象的邀请,带了自己的兵参加苗夷们的传统“围猎”去了!这种围猎是一种祈福和感恩:为了庆祝重要头人领袖生病痊愈或大灾脱困,各寨青壮集体出动,各占一个山头,然后大家把猎物向某一个指定区域驱赶,最后,虎豹等最珍贵的猎物会作为祭品献给上苍表达感激之情。 围猎就围猎吧,人生地不熟的孙杰在大山里“迷了路”,竟一路越过赤水卫跑到更南边,用他的话来说,“从林子里出来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地一头撞到毕节卫!”然后……为了尽快返回永宁,就把镇守黔西的安邦彦的族弟安邦俊格杀,并生俘了安长老的胞弟阿伦! 同样也没在永宁待多久的罗乾象“恰巧”也迷路了,三千水脑兵跑到阿落密所——谁知道那里竟是奢崇明反攻永宁的基地!双方打得正热闹,没想到孙杰从背后杀上来了…… 结果不用想了,奢崇明的弟弟奢崇辉被阵斩、奢崇明的正妻安氏被俘,奢崇明和奢寅带了几百亲信再一次钻林子跑了…… 算了下日子,从孙杰整军出发到今天堪堪过去半个月! 张鹤鸣看着商师爷写的军情报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孙杰你说你在山里迷路,谁能一口气迷上几百里的路咱先不提,向南走向北走你总该辨得出吧?再看罗蛮子那份,张大人更来气了:你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土蛮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咱也不说了,赤水河横在那里,你全军过河都不知道走错了路,三千人全是山鸡成了精飞过去的吗? 也恰恰在此时,朝廷发来圣旨,擢张大人为川黔总督,总领两省平逆。有这两场大捷,川省的压力不仅立刻消失了,而且只要稍稍改动一下日期,张大人则当之无愧地“不负圣上所托”!所以张鹤鸣笑吟吟地把孙杰、罗乾象狠狠夸赞了一通,犒赏了全军,连二将没出动的守营兵都没落下——当然,张大人心里也给这二位记了一笔,以后有机会还得找他们算算这笔帐。 奢安二位被孙杰罗乾象突然袭击,岂止是被大大放了一把血,简直命都差点丢了半条!奢崇明自不必说,从此怕孙杰怕到骨子里、安邦彦更是怕被孙杰从背后一刀捅死,所以急急忙忙抽调了绝大部分兵力赶到黔西水西老家布防,王尔善那里便遇不到成规模的抵抗了。 十二月初七,贵阳城南的七里冲被田柏盛的镇筸兵攻克,为了防止守城兵误伤,王尔善派出多名传令兵手持大明火红的军旗纵马大呼:“新抚至矣!” 贵阳之围,解。 *古代四季的划分很简单:正月二月三月为春、四五六月为夏、七八九为秋、十十一十二为冬。 皇帝自称的“寡人”,并不是说自己孤单,而是指“德行”,谦称自己为“寡德之人”。 章节目录 二百一十九章 内斗 二百一十九章内斗 大风猎猎。 立马高坡的王尔善皮甲戎装意气风发,花白的胡须在身后大红披风的衬映下分外惹眼。王大人在等待着什么。 贵阳破围后,王尔善没做停留,一面遣飞骑向京师报捷,自己则统领着大军一路向西追剿安邦彦。短短两个多月,明军以镇筸兵为先导,连克威清卫、镇西卫、鸭池、水西驿、奢香驿诸地,连战连捷,兵锋直抵黔西。 前面便是贵阳以西三百里的大方。 王尔善没等太久。春日午间的阳光洒在身上,王大人感到有些燥热,正想摘下铁盔透透气,猛然听到坡下列队的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王尔善笑了。伸向铁盔的双手没有去解颌下的皮索,反而将盔又正了正,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地向前面的山路望去。 “报……”两名骑士擎了面火红的小旗,拖长了声音高声喊着向王尔善驰来。“报抚尊大人,我军已克复大方。此战斩首千五,田副帅正在率军扫荡残贼,令卑职恭请抚尊大人入城!”两名军使驰到王尔善面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大声报捷。 “好!”王尔善喜笑颜开地大声赞道,继而面色一肃,“全军入城!传本抚令,各将约束部曲,不得纵兵祸民,烧杀淫掠者斩!” 待王尔善进了大方县衙,田柏盛亦已回来。心情大好的王大人刚刚嘉勉了几句,没想到田柏盛竟再次提出回乡的要求。王尔善知道,这次自己真的留不住他了。 这两个来月,田柏盛的日子可着实不算好过。 当初一番推心置腹晓以大义,田柏盛答应了王大人出兵相助解贵阳之围,他也确实做到了。直到为了消除被水西军卷土重来的后患,镇筸兵接连攻下了平坝卫、威清卫与镇西卫三地,彻底解除了贵阳的威胁,那时,田柏盛第一次提出引军回乡。从镇远到贵阳足足走了半年多的这一路,动不动就能把自己吓炸了营的堂堂大明官军究竟是什么德行王大人可算看明白了,怎么可能就如此轻易把他放回去?于是王尔善把田柏盛叫上,一起拆看这段时间里朝廷的邸报,目的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艰难处境,准备再动之以情地劝他留一阵。没想到,待全部看过,王尔善自己却被吓得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敦促新抚进兵,朝廷那里把能说的狠话全说完了:撤职查办、交部议处之类的威胁简直是小儿科,下狱问罪、眷属入官云云还不是最厉害的,连“传首九边以为缩首顿兵畏敌者戒”都白纸黑字地写在邸报上了! 不用费心思劝了,见王抚尊老脸煞白僵在椅上,最后还是田柏盛小心翼翼地主动说道:“要不……卑职还是先不回去了,再帮老大人打下些地方罢。看这情形,单单给贵阳解围而没有说得过去的几场大捷,老大人怕是跟朝廷交代不过去啊……” 王尔善心里那个悔啊:保荐张芳做平蛮将军,结果这位吃活人卖人肉、提拔了许时珍,这位立刻给你来个全军覆灭、再擢升了解忠仁,然后一座浮桥能给你耗上三个月硬是没搭好!而眼前的田副将呢,人家本是湖广的地方土官,守贵阳、援贵阳可以说没他啥事,但人家还是来了,而且出了大力……好在无论如何贵阳解了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的王尔善以为自己能说得上话了,就给朝廷写奏折要帮这位实心眼的田副将请个总兵的官职——没想到奏章在内阁就被驳了回来! 理由很充分:首先,你老王识人太差,你自己看看以前保举的都是些啥玩意儿,朝廷的官职可不是儿戏,不能叫你没事儿送着玩儿!其次嘛,朝廷给田家的恩典已经不少了,出兵出力是他当尽的本分,做了些许贡献就要封官,还有没有点觉悟?第三么,云里雾里一堆废话,阁老们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处处透出“别看这厮姓田,可实际上也是个非我族类的苗蛮,你要当心”的意思…… 王尔善心里别扭,又不能和田柏盛实话实说,总觉得对不住他。不过对此田副将完全没往心里去,该干嘛干嘛,披荆斩棘身先士卒,并没有在乎什么总兵大帅的名头。 然而,渐渐地,田柏盛觉得日子不好过了。 幸亏镇筸兵赶到,击溃了安邦彦留在贵阳附近的疑兵方解孤城之困——但解忠仁等将领却不这么认为。 七里冲之战确实不算太激烈。安邦彦在那里只留了六七百人做牵制骚扰,自己带了主力跑去黔西,因此被有绝对兵力优势又不信邪的镇筸兵一鼓而破,这是不争的事实。然后解副帅几位就不服气了:早知道如此,老子这么多兵,一股脑冲上去不也一样?竟被这土蛮占了便宜领了大功,你说可恨不可恨——当然,这时候几位谁也想不起手下那些“雄兵”半夜做个噩梦能把自己吓炸了营这回事。 众将都觉得解了贵阳之围便算完成任务,更可以捎带脚发点横财。可此时阖城别说浮财,连活人都被张芳黄云清吃得没剩下几个了,大家能不憋气么?话说,虽然七里冲是那田蛮子打的——难道咱们哥几个就没任何功劳了吗?若是这么说,咱们都回家,看那蛮子的三千猪狗能不能就把安逆平了!俗话说的好,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些吧?偏偏朝廷却没任何发功赏下来! 大家从湖广、黔东提着脑袋走了这么远,没发财、没功赏也就罢了,在城里好好歇一阵子不算过分吧?这蛮子又无事生非要领兵西进——得,这下谁也别想消停了,都他妈得跟着走!看样子这番狗是无论如何也要找朝廷讨个总镇的名头啊!俺呸!你他妈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黑不溜秋塌鼻凹目那副蛮子相,总兵?大帅?凭你也配?! 从镇远府到贵阳这一路没打什么硬仗,尤其是有了七里冲的经验,众将都觉得安邦彦其实不堪一击。既然要西进,再不能叫田蛮子抢了风头,于是大家慷慨激昂奋勇争先,反倒把田柏盛抛在了后面。 然后就被安邦彦迎头痛击揍了个稀里哗啦。 张芳和黄云清知道他们把贵阳祸害得太惨了。若是最后援绝城破,有马有亲卫的二位估计自己肯定能跑掉,李经武史永安几位文官九成九得为国尽忠,实在不行还可以趁乱叫人把他们做掉——这样万事死无对证,只要手里有兵,朝廷也只能装糊涂睁一眼闭一眼糊弄过去,最多就是罚俸降职之类的走个过场而已。然而安邦彦被打跑了,以前造的孽,文官们不可能不跟自己算账,这时候必须得立下点功劳才能保住性命!所以没等王尔善废话,二将领了兵马当先出城去“找安逆报仇雪恨”。他们走的是北路:从龙场驿奔陆广再沿河折向青山司,在黄沙渡渡过陆广河,向雄所则溪(今贵州金沙一带)进军——这片地方紧挨着遵义,只要把这一带安邦彦的势力拔出,大部分地盘便可以顺利成章地纳入张芳的军屯,沆瀣一气的黄云清也能分上一杯羹。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别看解忠仁副帅搭桥慢、行军慢,觉得有便宜占时动作可一点都不慢!张黄二将出发后的第二天,解副帅也引本部人马出了城,从威清卫直插鸭池,并抢先渡过了鸭池河。为了独占大功,必须得拖住田蛮子的脚步!过了河,解副将就把渡船全部开向南边三岔河柔远所方向——嘿嘿,老子看你怎么过来! 陆广河其实就是鸭池河,大致是西南—东北走向,以从两地中间汇入的的澄河(今滴澄河,贵州修文县西猫跳河)为界,北段叫陆广河,南段叫鸭池河。 安邦彦率军反扑黔西,尽管并不知道明军将领们各自肚里打的小算盘,但根据常理猜测,估计官军会乘势追击,于是在鸭池留下了一支部队阻击。没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因,却歪打正着地蒙对了果——解副将一头撞进包围圈里! 刚发现自己中伏,解忠仁还以为安邦彦又是故技重施布的疑兵,大马金刀地督着营兵们跟水西军对冲。还不到半个时辰,溃兵就漫山遍野地向回败逃,后面是多得一眼望不尽的凶神恶煞的苗兵吱哇叫着追砍!解忠仁反应快,二话不说拨马便走。可他没向威清卫方向退,反而引军沿着河向北跑——解副帅心眼儿比一般人多的不是一星半点,就在这么紧急的时刻,解忠仁也没忘了算计:自己摆明了让出通往贵阳的大路向北跑,你们可以直接往空虚的东边打啊!后面是田蛮子的镇筸兵,上万苗兵扑过去,绝对够那田蛮子喝一壶的!而且,北路有张黄二位的大军,怎么也能有个接应不是? 真不是。 安邦彦留下打阻击的是乌撒土司安效良,这位是个实心眼的憨憨!安邦彦起事,安效良是第一批响应的土司之一,对安邦彦忠心耿耿,别看脑子不怎么好使,作战却很生猛。脑子不好使的人往往认死理:打仗,不就是互相砍么?你跑,咱不就得追么?这道理,简直就是一只鸡加一只鸡等于两只鸡般明白! 于是撵着解忠仁,一路向北追了过去! 听到南边发现友军的报告,已把雄所则溪视为自己囊中私产、正在指着几个山头商量怎么分的张芳和黄云清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怒火:娘的,跑老子地盘抢便宜来了?全军列阵,挡住这帮王八蛋!哦,对了,毕竟是友军,弄出三几条人命无所谓,死的人太多总是不太好,刀枪铳炮什么的就别带了,都拿棍子镐把吧…… 跑在最前面的解副帅见远处黑压压涌过来那一片友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待再近些才发现那些友军手里拿的武器——刚开始有点懵,随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心里那个恨啊! 这时候张黄二帅也得到了第二拨探马报来的详细军情:友军是败下来的,后面有成千上万提着刀子的苗蛮在追哩! 结果不用想了:两路人马兵合一处抱头鼠窜,安效良把他们一直追到养龙坑附近才收兵。黄云清死在乱军之中,参将以下游击以上明军将领“阵亡”七人,守备千把总死了二十几个! 待解忠仁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威清卫,还没喘匀一口气,又得到了一个把他气得暴跳如雷的好消息:镇筸副将田柏盛没找到渡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伐木造筏,全军刚刚渡过鸭池河便堵到了毫无戒备得意洋洋回师谷里驿的水西贼安效良部! 安效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那么多明军追的屁滚尿流,在家门口竟被镇筸兵打了伏击! 是役,田柏盛部斩首近千,大捷! 好你个姓田的,你这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啊!行,有你的,这梁子咱爷们就算跟你结下了! 再往后,解忠仁蹿唆着其他明军将领,处处给镇筸兵下绊子找不痛快:今天堵了道叫你的粮车过不去、明天找茬打了给田部送物资的辅兵队、平日私下里对田柏盛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但只要王尔善在场,大家对田副帅又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 一开始王尔善确实没察觉,田柏盛自己也不说。但日子久了,纸里终归包不住火,王尔善终于还是发现了。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除了敲打一下警告他们不要太过分,王大人能做的其实并不多——明军连战兵带辅兵加上随军民壮总数超过四万人,田部只有三千,很多事,还需要那帮军头们的配合。 因此,田柏盛此时提出回湖广,王尔善既没理由,也不好意思再强留他了——人家做的这些事、受的这些委屈、死的几百号兄弟,可全是为了你老王不是! 送别了田柏盛,王尔善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不久心情便好了起来:大方的西面就是毕节——而过了毕节,再前面便是川省的镇雄府了! 贵州八成以上的土地都被官军克复,安逆只能和奢逆抱团取暖,蜷缩在几处非常有限的区域苟延残喘人心惶惶。不久前,有个叫陈其愚的叛军将领率部来降,这不,安逆自己也已经遣使请和来了? 王尔善拒绝了安邦彦的请和无可厚非:既然公然造反,发现大势已去便该请降!和?哪门子和?要降便降,谁跟你和? 可惜,一直做高高在上的京官,对高层权斗了如指掌而严重缺少地方事务实操经验的王大人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下了一连串严重的错误,最终,为此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章 友谊 二百二十章友谊 毕节已被孙杰狠狠地袭击过一次,然而因为张鹤鸣的缘故,未竟全功匆匆而返,给了安邦彦卷土重来的机会,此刻又重新被水西联军占了。安部主力大多聚在此处,数量足有六七万人之多。赤水卫的情形也差不多,罗乾象退兵后,奢崇明又收拢残部,修了墙挖了沟还新建了不少堡垒,并与安邦彦形成背靠背相互声援之势。 张鹤鸣虽领了总督川黔的官职,却依然待在成都府并未出城一步,同时,不动声色地加紧了对孙杰的约束。张大人心里有数:有了孙杰与罗乾象合击奢安二逆的那场大捷,哦不对,是两场大捷!朝廷那里肯定能交代得过去了。现下奢崇明对永宁的威胁既然解除了大半,见好就该收——否则,兵战凶危,万一为贼所趁,张大人可就亏大了! 张鹤鸣之所以如此,除了其个性使然,还有大明底层系统架构设置上的原因。无论经略、总制、督师还是总督的官衔,听起来威风八面,其实都是临时性差遣。张鹤鸣的本职是四川巡抚,而贵州本身也有巡抚,现在是王尔善。将来若是彻底荡平了奢安二逆,张大人总督两省军务的差遣便要交回朝廷,其本人要么回京另行安排工作岗位,要么还是继续抚川;而贵州,还是黔抚说了算,跟张大人毛关系都没有! 看明白这层利害关系,便不难决定应对之道:挂了总督名头,只要确保本省无事便能及格交差、至于贵州那边,发几道公文,叫黔抚“不可贪功冒进”,“亦须攘臂愤忾”,再加上几句“全力兜剿”、“上报天恩下泽庶黎”就是了。打赢了自然是总督大人指挥有方,打输了活该你自己倒霉——本督明明早已提醒过你了,奈何你偏偏不听,怪我咯? 所以孙杰现在连“打猎”都很难了。以张大人的格局当然不可能明说不可以,相反,老大人还会时不时写一首诗送给孙帅,赞赏一番他送的虎豹皮什么的。你若带百十名亲卫进山,老大人肯定不闻不问,但休想再带整营的人马出去!期间奢崇明安邦彦也不时会派出小部队滋扰一下川省,偷个哨所截个粮队什么的。开始张鹤鸣有些怕,以为大股贼人又要卷土重来,于是紧急忙慌地叫孙杰整军迎战。孙杰通过遇袭的时间、地点、损失等便知对方是小部队骚扰,但也抱着一线希望幻想着在大山里能瞎猫撞死耗子般堵到贼人主力来一场决战,可空跑了几趟一无所获。等张大人看明白了贼人只是滋扰,便又不许孙杰率大军出动了,孙部主力都被按在成都府附近。孙杰不是傻子,不可能跟张鹤鸣撕破脸自己单干,朱燮元偶尔也会托人带封私信,话里话外都是谆谆告诫,孙杰也只能压住性子老实待着。实在挨不住了,就带上盛得功史二雷几个进山打打伏击,或多或少也能有些斩首。前面提到过的那场喂了三天蚊子的伏击战即是一例。 王尔善在大方安安稳稳地驻扎下来。现在形式一片大好:安邦彦和奢崇明被死死压制在贵州东北一隅,蜷缩在只有巴掌大的毕节卫、赤水卫和普世所一带的弹丸之地。从舆图上看,黔省八成以上的地方已被官军“克复”——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被大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中很多地方的土司头人,要么本身现在还带着族人精壮跟安邦彦在一起,即便是那些返回本地“幡然悔悟”的,也未必真的跟朝廷一条心! 这些煞风景的事情朝廷当然不会在意,无论是圣天子还是朝中百官,看着川黔总督标注好的舆图与平贼方略都很满意:川省为砧,黔军为锤,雷霆一击,二逆岂非螳臂当车,安得不为齑粉乎? 张鹤鸣大人的如意算盘打得精:你王尔善跟安逆奢逆去拼吧,反正川省官军“不动如山”。你若是大败二逆,叫孙杰去扫荡残贼当然易如反掌,这都得归功于本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要是被贼人打败么……呵呵,如此妙计竟毁在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手里,对不起,这个锅,老夫不背! 王尔善当然想乘胜追剿,毕大功于一役。然而,怎么可能? 并肩“御敌”的“挚友”黄云清死在乱军之中,张芳当然有些难过,不过也没难过多久,张大帅抬头看看远处的青山又转悲为喜了——没人跟自己抢,那些山头可就全姓张了啊!然而这股高兴劲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王抚尊的命令下来了:叫张大帅领军长途奔袭奢贼盘踞的赤水卫! 开什么玩笑! 那奢贼多厉害,是一般人么?说远的,重庆校场杀官造反,然后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成都府,连蜀王千岁都差点落入其手、再说近的,养龙坑一战,永宁军可把张大帅的虎狼之师打得怕到骨头缝里——其实先赶到战场的是水西军,但奢崇明是领军主帅啊!再说了,张大帅也没等到贼人上前就一马当先逃了,所以这笔帐被他记载了奢崇明头上。主动去招惹以彪悍著称的奢贼,这不是让张大帅自己去找死吗?不去,打死也不能去! 不过你借张芳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直接跟王大人说不去,他需要找个好帮手一起联手给王抚尊来个阳奉阴违。幸好,张大帅结识了一个新朋友:解忠仁。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解副帅把安效良引到雄所则溪,捎带脚叫出兵忘了看黄历的张芳没来由地挨了一顿胖揍,照理说这二位本该决然成不了朋友。但王尔善偏偏也下了命令让解忠仁去打毕节!这下好了,同病相怜进而惺惺相惜,军议上二位大帅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求寻找友谊的火苗。 接下来就是一个简单的套路了:散了军议,解副帅主动找张大帅赔礼。张大帅多敞亮的一人,能叫解副帅下不得台面么?二话不说拉上解副帅就要找个地方喝一场大酒。这时候那位新投过来的安逆降将陈其愚厚着脸皮凑过来说同去,本来二位大帅不想搭理这厮——你他妈昨天还跟咱老子打仗呢,再说了,你丫只是个蛮子参将,也配跟咱爷们儿坐一起?没想到这厮不仅拍着胸脯说这场酒他请,还要给二位大帅找个旁人不知道的极好去处,包二位“满意”,说着话,还用所有男人都懂得的表情挤了挤那双深深陷进眉骨下的小眼睛,双手虚比了个叫二位大帅心潮澎湃的曲线…… 那得去! 陈参将熟门熟路地引着二位大帅拐进了大方城里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在一扇紧闭的院门上轻叩了三下。应门的是个老婆子,见了几位军官和随扈们,既没显出惧意更没惊慌,草草行了个半揖甚至没搭话,比了个请势自顾自扭头向里面走去。陈其愚含笑摆了摆手止住了正要发作的二位,掏出两枚十两大锭交给二帅的亲卫队长,让他们带着兄弟们自己去找地方吃酒。这时候二位都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都点头允了,打发走亲卫跟着陈参将进了院门。 进了正堂,有小厮过来帮三位解下皮甲——大方城牢牢控制在明军手里,不需要再穿几十斤重的一身铁了——接着打来三盆清水各位净面洗手。待三人坐定献上香茶,张解二帅对视一眼,一起向陈参将投去会意的一笑,异口同声道:“有点意思哈……” 看不出来,这个院子还挺深的。后院有丝竹之声响起,接着是一阵环佩叮当,十几名女子款款而入,向三位作了全揖,齐齐垂首站作一排。仔细端详,女子们汉苗打扮的都有,虽说不上国色天姿,但对几位军汉来说,这些佳丽已足以叫他们在椅上扭来扭去坐不住了。 陈其愚向前探了探身,悄声对二位道:“二位大帅,看上哪个尽管吩咐一声,若是难以取舍便一起留了,待会儿陪咱喝点。然后么……嘿嘿,虽说军务繁忙,但也不忙在这一会儿,后院有几间还算干净的客房,休息过了再回营也不嫌迟不是?” 张芳重重地一拍陈其愚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陈老弟,真有你的!” 解忠仁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陈兄弟,这等好所在你是怎么找到的?” 陈其愚陪笑道:“末将是本地人,而且,不敢欺瞒二位大帅,这里也是卑职和几个朋友一道开的,卑职也算小半个东家吧。” 张芳一怔,随即佯怒道:“老陈你这讲得是什么话!” 陈其愚吓了一跳,幸好解忠仁接口道:“就是!咱行伍里的爷们儿讲的是义气爽快,什么卑职末将的,拿我们哥儿俩当外人啊?都是好兄弟!哈哈哈哈。” 天色几乎全然黑下来,三位方才离了小巷各自回营。从此张解二帅自然成了莫逆之交,与陈参将更是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几位对于出兵剿逆之事,那般默契劲儿就不用说了:四月间你那里得补充军资我帮你说话、五月间我营里闹瘟疫你替我作证,期间陈其愚虽碍于降将的身份不能明着帮腔,但大家平时都在他那个小院商议对策时,可没少帮二位出各种冠冕堂皇的好主意——比如说,看看天边的云彩说一句可能要有场大雨,某地的拦洪坝若是有失,响水就得暴涨,十天半个月绝过不得……嗯,然后你便能看见哪位大帅的辅兵队扛着锄头就出城了! 如果仅仅是几个军头消极避战,他们也并不能墨迹太久,王尔善迟早能下定决心跟他们来硬的。但另一件大事把王大人生生拖住了,拖了足足一年之久! 改土归流。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一章 改流 二百二十一章改流 历史给了大明无数次重新来过的机会,然而帝国却像中了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魔咒,每一次重启都要沿着曾经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那条老路继续狂奔,直到再次撞上南墙……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一次比一次跑得更快,撞得更狠,流的血更多些。 比如辽东的战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小冰河期,连富庶的苏州府,冬天的河冰都厚达三尺,关外的情形可想而知。这时候,只要是个稍具常识的正常人就不难做出正确的选择:关门,睡觉,冻死野地里那帮野猪皮!可大明偏不,因为这样算政治不正确。必须跟他们死磕!这叫正邪不两立,这叫爱大明。所以一次又一次地从帝国抽血,调边军、输米豆、建堡垒、征辽饷……然后被努尔哈赤皇太极们一次又一次地抢!大明在源源不断地给后金万里送粮的同时,还帮他们送人头练兵练胆,直到把一群奄奄待毙的叫花子训练成那个年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雄兵。至于真心打不过后金这等事……提都不能提!你这厮是何居心?天良何在?人人得以诛之! 再比如,改土归流。 稍微远一点的,播州杨乱、尽在眼前的,奢安之乱,根本起因都是改土归流。 大明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朱燮元就曾上奏:“(平播州杨乱后)蜀自遵义郡县以来,不以得土为利,翻以养兵为累。故谈及改流,辄多蹙额。”朱大人说得很含蓄,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加入个人观点。也有胆子大的,比如福建御史余文?*就直接质问:“尝见遵义郡县其地,近者三十年,则壤所赋几何?有无补于公家?而城郭宫室官僚守卫之费,先已不资,安在广地之不荒,而远略之足勤也!” 他们说的对不对? 当然…… 不对! 俗话说,抛开事实咱们讲道理…… 啥啥啥?抛开事实? 没错。 因为在大明,事实永远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道理”,嗯,所谓的道理。这俩字可厉害了,一个是“道”,意思是天下大道、一个是“理”,代表宇宙真理。俩字加一起,直接无敌了! 比如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了,您别想歪了哈,这里的所谓失节,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单指女性那种,尤其包括被迫受害的时候,更要算,赶快自杀,死了干净!至于投敌变节么……哦,那就要看情况了:如果是最后败寇就得算失节,人神共愤——而若成了王,那便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是万人敬仰的楷模典范! 再比如这个改土归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的话是唯一的硬道理。全世界都是朝廷的——可惜那时候没有太空飞船,否则,全宇宙都得是老朱家的! 这叫“大义”!其他统统不重要。 现在形式一片大好,正是作死的好时候啊,此时不作更待何时?所以朝中又拱出一群痛心疾首兼义正词严开始嚷嚷旧话重提。李经武交了差回到京师,倒是也提醒了几句“为什么杨应龙奢崇明安邦彦几位前赴后继地造反?祖上都为大明立过功,那地方又穷,咱别总惦记抢他们那几个八面透风的破竹楼好不好?” 结果差点被正义之士们活活给喷死: “如果早些全地收归王土,他们早就饿死了,哪里还能造反?”这是歪理正说型的高手。 “若是一心为国,纵做鬼,也幸福,怎么能计较个人得失呢?”这是瞪着眼睛鬼扯型的俊杰。 “从此四封千里,尽入皇图,尺地一民,尽归王化,三省永无狗吠鸡鸣之警,四海逆折凭山啸泽之奸!”这是霸气侧漏型的口炮之王。 不一而足…… 王尔善其人其实不坏。但一方面做京官太久,脑子里也有很深的习惯性思维,也认为改土归流是理当如此、第二是真有苦衷:众将以各种理由畏战避战,就算强逼他们出去打,万一败了搞不好前功尽弃,那时候自己还得被翻迟迟不援贵阳的旧账,还不如找点事做、第三也是受众将的窜唆,别看大帅将军们都不敢去碰奢安二位真横的,但欺负逆来顺受好说话的小土司那可是行家里手啊,还能捞到不少好处,何乐不为?不仅张芳解忠仁们热情空前高涨,陈其愚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讲苗民苦头人久矣,做一名光荣的天朝子民苗人们早就人人心向往之…… 于是王大人坐镇大方,开始了大张旗鼓的改土归流运动。 在张芳的强烈要求下,最先实施的是雄所则溪。贵州有好多地方叫则溪(也有写作泽溪的),如雄所则溪、则窝则溪(这个名字有意思——则字在明朝通“贼”字,您品吧)、陇胯则溪、朵你则溪、火著则溪……则溪一词是音译,彝语意为粮仓。每个则溪除一处地方由该地土司头人亲领之外,其余土地都由水西安氏内部的宗亲负责管理,由此也可见安氏势力之大。 即便是改流,如果暂时保留原来的土司头人,先把安氏掌控的其他地方设个流官管起来,大家的反应也还不至于那么强烈。可张芳大帅怎么可能管你那么多?越看那片土地越不嫌多,直接把当地没跟安邦彦一起起兵的土目(部落头人)思定洲赶出了家门! 贵州本身是穷地方,又打了那么久的仗,莫看朝廷里口号喊得震天响,等王尔善要人的报告上来,却派不出人下去——候补的官员倒是不少,都流着哈喇子巴望着去鱼米之乡为民造福呢,谁愿意半死不活苦等好几年然后万里迢迢跑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把小命就此稀里糊涂地送掉?于是吏部叫王大人自己先找人把窟窿顶上再说。王尔善手边真没什么人,琢磨了半天,总算给他在贵阳城里找了个没被张芳吃掉的士子派过去做署理知县。 张芳做得很绝。指了指远处几座原本想分给黄元清但那厮嫌太远太贫瘠一直跟张大帅纠缠的山头说这些地方以后归你管,其他地方都算俺老张的军屯养兵为朝廷剿逆平叛大人你有意见么?这位帅口余生的士子一见张大帅那口白森森的牙齿就想起他拎着匕首从烤架上剔人肋间肉往嘴里送的英姿浑身哆嗦,哪里敢说不行?于是雄所则溪在一夜之间就成为朝廷改土归流大业的起点。 雄所则溪属于“水外六目”,以前是水东宋家的地盘。水西安氏在黔西建立了牢固的统治后就越过陆广河蚕食日趋式微的河东宋氏的领地,百十年下来吞并了大片土地。不过当地的头人们多是出于形势所迫,不得已表面臣服于安家,再加上被强行夺取除了本寨以外的大片土地,所以很多人并没有跟着安邦彦扯旗造反,最多也就是像宁谷寨的者麻泥寨主一样虚与委蛇地应付。而张芳把雄所则溪的老土目思定洲弄个净身出户这件事影响实在太恶劣了——思定洲可是压根就没搭理安邦彦啊! 所有没跟从安家留在当地、以及先叛后归降的土司头人们都睡不着了,大家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今天是思家,明天是谁?哪天轮到我? 渐渐地,有传闻出来:“朝廷将起大兵,无分顺逆,诸苗府一同要征。” 王尔善也听到了流言,并在第一时间宣布这是谣言,然而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解副帅有样学样,把架勒则溪(今六盘水附近)圈为军屯,而且,还把拒不服从大局的土司思慕奎一家都给宰了! 这还了得?思慕奎跟安邦彦打过仗,不仅无过,而且有功啊!然而在王尔善正要找解忠仁算账的时候,陈其愚送来一份从他家里搜到的重要情报:安邦彦写给思慕奎的一封书信。这是个有力的旁证,因为尽管没有思慕奎通逆的直接证据,但安邦彦的信里则明确写到非常感谢其送来的解忠仁部的军情! 事实摆在那里,王尔善不由得不信:兵力军资几乎分毫不差——若不是这厮通逆,安邦彦怎么可能对明军军情知道得如此详细? 于是解忠仁算立功了。 要说,这陈参将真是个人才,不仅向王大人提供了很多安贼内部的重要情报被他依为膀臂,张芳和解忠仁更是将其视为莫逆之交——这不,他还为二位大帅朋友找到了一条发财的好路子:卖军粮。 平日里有军屯保障军头们还时不时找朝廷要粮,何况战争期间?除了兵士们体力消耗大需要吃更多的粮食才能有力气拼命,部队频繁的调动就一定需要及时运输保障,途中耗损自然就大得多、此外,大量临时征召的民伕要吃、运粮队要吃、遭遇强敌袭击时要烧、难民需要安置果腹……因此,遇有战事,粮草的消耗量是个天文数字。尽管明军在大方驻守而非野战耗不得那么多粮,然王尔善是贵州巡抚,贵阳的例子摆在那里,因此向前方运输的粮草都是只考虑最大运输能力而非实际需要。 这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粮食太多了。 当然哪个将领都不会嫌粮多。有天在小院“商议军情”时,陈参将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叫二位大帅高兴的心情凉了半截:“银粮银粮,在他处,银未必能当粮,粮却一定是银。可咱们黔省却不一样,银可当粮,粮却当不得银。” “怎么可能?”张芳马上反驳道,“俺在贵阳那阵,粮可是金贵的很,比银子好太多了,一升米能卖四两银呢!” “大哥那是非常时期,兄弟说的是平时正常光景。比不得的。”陈其愚笑道。 解忠仁凑趣地问道:“此话怎讲,兄弟说说看。” “咱们黔省雨水多,天气又潮湿得紧,任你屯再多的粮也没用,尤其是现在夏秋季。发了芽固然会损耗很多,若是霉变,整仓的粮便全变成毒物,猪羊都喂不得,眼睁睁全要弃掉。可谁也没听过银子会长毛吧?二位哥哥,这是不是粮当不得银啊?” 二位对视了一眼,都想起自己营里粮站堆得冒尖的谷仓,不由变了神色,惊道:“这可怎么办?” 陈其愚有些为难:“办法倒不是没有,可是……唉,太难,太难,还是算了。反正都是朝廷运来的,朽坏就朽坏吧,好在坏的也不是咱们自家腰包里的银。” “那怎么行!” “兄弟你这话不对!咱们仓里的粮便是咱们自己腰包里的银!” 张解二人急了,同时一把推开各自怀里拥的女子异口同声道。 “可……”陈其愚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兄弟你直说嘛。咱爷们之间还有啥不能讲的?” 陈其愚闻言好像下了决心:“兄弟倒是认识不少寨子里的头人首领。打了这么久的仗,各寨都没多少青壮还能耕作,大家都缺粮。可他们钱也不多,就算把粮运出去,估计最多也就能卖个五六成的价。而且,这种事总有些风险,要跑不少寨子,联络的人若是路上被他营的官兵查了就很麻烦……” “嗨,俺还以为啥大事呢!价钱好说,反正烂在仓里一文不值,卖多少算多少,又不是咱们自己种的,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解忠仁一拍大腿向张芳望去。 “老解说得对!这事哥哥就交给兄弟你了,回头哥哥给你一整套遵义的令旗令箭,俺老张看看哪个狗杀材敢拦阻本帅的堂堂军使!” 陈参将果然不负所托。没多久,二位大帅营里满仓的粮就变成了兜里白花花的现银——虽然只卖了半价,但毕竟是白捡的,谁不开心啊?营兵们不够吃也没事,只要别成批饿死人,继续找王抚尊要呗,理由多的是! 为了表达感谢,更为了表现亲如手足坚如磐石的兄弟情谊,二位大帅硬是要把陈兄弟拖去哪个酒楼大喝一场——可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小院环境最舒服,饭菜也最可口,于是二位拍着胸脯慨然表示,将来到了遵义,或者铜鼓卫,一定好好做一场东! 至于哪些寨子头人买了大明的军粮这等小事,二位大帅才懒得问——难道还信不过陈兄弟么? 其实真正的买家只有一个。 他叫安邦彦。 *网上不少记载的人名为余文火曹,个人觉得这个名字比较怪异,疑为诸多记载引用摘抄的都是同一处来源。又查了一些史料,也没找到同期福建御史的名单,因此无法确定——这样的真知灼见在大明实属罕见,所以为了表示尊敬,尽可能保留本名,故在文中写作余文?。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二章 粮绝 二百二十二章粮绝 把战辅兵和征来的丁壮都算上,明军在大方一带集结的总兵力高达五万余人,沿着响水河布置在归化驿、阁鸦驿、大方城一线,更东边的金鸡驿则作为大军后勤基地,大部分军粮都屯在这里。虽然位于大军的后方,但物资保障至关重要,这里也有两个营的战兵提供保护,还有六千负粮兵——当然,所有人都归挂平蛮将军印的张芳大帅节制。 二位大帅彼此心里隐隐都知道,或多或少,有些军粮一定会落到奢安二贼那里去。当然,明目张胆在王尔善鼻子底下往毕节方向运粮谁也没那个胆子:如此巨大的货量长途运输只能依靠水运,响水河紧挨着大方城,不可能瞒得过他。不过,也不需要如此,陈其愚很有办法,七成以上的粮食都被反向运往东南,王尔善的注意力都在西面,根本就没察觉发生在身背后的事情。 响水河大致是东西走向,过了金鸡驿不远,汇入六冲河继续东流直到鸭池,在这里又有南北向的三岔河汇入北流,北面便是鸭池河,过了陆广改叫陆广河、三岔河的中段叫思蜡河,上游叫谷龙河。名字一大堆,其实说白了就是两条河而已——东西向的是六冲河,上游有个支流是响水,南北向就一条河,分了五段,各有其名。从这么多河流名称也可以看出,黔西群山把各个部落隔绝得很厉害,今天我们知道有苗族、彝族、侗族、布依族等,但大明把他们统统叫苗蛮,九苗九姓嘛,所以同一条河流各有各的习惯叫法。 响水河与六冲河交汇处南岸已搭起一座很大的转运场,大大小小的粮船络绎不绝地在金鸡驿和转运场之间穿梭,卸下重重的粮包,空船再逆流返回。从更下游的大后方驶向金鸡驿前线粮台的船只有七八成也会在这里被直接截停,将粮包直接卸在转运场。船工和押运的兵士们都很开心:逆水行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能省去不短的一段路,大家都轻松。何况,下命令的巡河军官手里拿着张大帅的令旗令箭——前线军情瞬息万变,大帅叫你卸在哪里你便要卸在哪里,虽都是不识字的文盲,然谁都知道违抗大帅军令的下场! 转运场的西南八十里是织金寨,其间都是山路。山路上热闹得很,有川流不息的粮车,也有挑着粮担的民伕队,看装束汉苗都有。途中有几个休息点,明军的伕子们往往会和苗人们碰到一起。语言虽不通,苗人们都很热情,总是主动招呼,还会分享他们带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尤其是各种虫子:竹虫,水甲虫,蝽象……埋在炭灰里焖烤一阵便又香又脆。还有一种拇指粗尺把长的大蛐蛐儿,煮过以后拌上豆子,再浇些绿绿的牛苦胆汁,撒上葱蒜盐巴就是酸凉辣爽的苗酱,用面饼蘸着吃很能下饭,也很提神。当然,最好吃的肯定是蜂蛹,简直能甜到心窝里去,可惜很少能见到。不过,苗人们想汉兵望过来的眼光却有点异样,笑容也有些古怪,竟然像是……嘲讽? 切,管他呢,都是蛮子嘛,也许蛮子们就是这样子。 织金寨外五里也有个货场,民伕们把粮卸到这里就算完成了任务。货场旁搭了一长溜棚子,供卸完货的民壮们歇脚,棚子里有吃食,若是到得晚还能在棚里歇一宿再回去。不过不可以再往前面走了——前阵子有几个家伙想趁着落日余晖溜进寨里看看,然后就再没回来。第二天早晨队官找不到人,只能往上报,上面最后也没追究,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再后来陈参将发下话来,那几个家伙想趁夜潜逃,已被巡逻队抓住杀头了,以后若是哪个小队再有逃的,队官要一起杀头!大家有些奇怪,到了晚上都是夜盲的睁眼瞎,怎么逃?然而队官们都怕,每到晚间就看得格外严,有的临睡前还用绳把伕子们脚踝拴起来,连半夜起夜都要大家一起去。 莫看货场到寨子只有五里,中间有好几道关卡呢。如果真有人能混过去,保证会大吃一惊:织金寨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这哪里是什么寨子,分明就是一座城啊! 说来也怪,这日近午时分,一员穿了全套明军盔甲的骑将带了十几个马卫大摇大摆地经过货场,径直向织金方向行来。关卡上的苗兵们远远望见来骑立刻紧张起来,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有几个弓兵还把箭头往腰间挂的小竹筒里蘸了蘸,然后搭在箭台上半张弓戒备着——竹筒里是粘稠的黄褐色树汁,这就是令人闻声色变的见血封喉毒液!见血封喉树又名毒箭木,树汁有剧毒,进入人体后中毒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最多一个时辰就会窒息而死,所以得名见血封喉。普通的步弓最多破甲,浅表的皮外伤不会有甚大碍,故而弓兵们便用上了毒液做效果加持——只要皮破见红,中箭者必死无救,任你大罗神仙也无药可解。贵州没有毒箭木,这是云南那边一道起事的友军送的。保守织金寨的机密是头等大事,所以外围的哨兵们都配发了这些最珍贵的绝杀毒物。 来骑驰近到一箭之远时领头的明将一声吆喝,众骑士纷纷勒住坐骑,马匹由小跑改为碎步走。苗人哨兵们相互望了望,稍稍放了心:显见明狗们没什么敌意。待走得更近了些,明将高声呼喊起来——喊的竟是苗语。 听到喊声,苗兵们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纷纷放下端平的武器也回应了几声。来骑再次催动战马向前小跑过去,经过关卡时那些苗兵都双掌合十举过头顶向骑将行苗礼。 众骑一路驰进织金寨,熟门熟路地在一座很大的竹楼前下了马,马卫们跟周围的苗人熟络地打着招呼,三三两两散开来坐到人群里,有人递过茶水。为首的明将则昂然进了竹楼。 来人是陈其愚参将!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陈其愚从楼里出来,马卫们纷纷向众人告辞,众骑离了寨子,向金鸡驿方向驰去。 竹楼里又出来一个人。看容貌大约四十多岁,满脸精悍之色,粗大的指关节和厚厚的指甲透露出生活的磨砺与沧桑。头上是蓝黑色土布盘成的圆形苗帽,上面用银线绣了只展翅凌空的雄鹰。上衣是蓝色对襟短袄,下身是黑色宽腿筒裤,脚下穿的是一双不分左右的黑色土布双梁船头鞋(包括官靴在内,明朝汉人们的鞋子也不分左右脚)。除了帽上绣的银鹰,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竹楼周围的苗人们大多身穿五彩斑斓的苗绣,因此这身装束在人群里很是惹眼。见他出来,四下里的苗人们全部俯首作礼,一些头人寨主模样的人纷纷凑近过来。 他向众人略点点头,沉声道:“大家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兵。” 人群中响起小声的欢呼声。 这人竟是安邦彦! 安邦彦并没有像王尔善判断的那样跑去毕节,而是一直就待在明军眼皮底下的织金寨! 这里是安邦彦经营了很久的老巢之一,跟他一起的还有水西本寨最精锐的八千苗兵,以及最忠心的五六个头人和他们的部下,现下织金寨里藏着足足有两万多名苗兵! 陈其愚本就是安邦彦的死党,他的所谓投诚倒戈,其实是受安长老之命的诈降!在这时候冒险亲自跑来,陈其愚是汇报一件大事:明军要退兵了。 王尔善确实不得不退兵——因为明军断粮了。 贵州全省以及湖广都在向前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军粮,王大人虽没亲自去金鸡驿粮台看过,那些粮单可都亲自过目的,因而他操心寻找敢战的将领、劳神改土归流的推进、关注毕节和赤水方向叛军的骚扰性攻击,独独没想过竟然会有缺粮这回事——金鸡驿的屯粮明明足够大军吃上一年都有余啊! 然后他就被一场大火惊得目瞪口呆。 张芳把卖军粮的事全交给陈其愚。在他的潜意识里,银子固然不嫌多,但想陈兄弟这么会办事的一个人,定会有些分寸,无论如何也会留下适当数量的余粮应急吧? 当然不可能。 在一开始,陈其愚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运粮的数量,也会按时调拨能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军粮去归化驿、阁鸦驿等前哨据点。过了一阵,待张芳解忠仁二位彻底放下心,便开始全力督运,除了大方城和张解二位的本部军营从来不会缺粮——嗯,少量多次的输送,表面上虽不缺,但只要停止输送,各营至多撑不过五日就会断粮。到后来,刘超部第一个发现营里的存粮已开始在警戒线上徘徊找过来时,金鸡驿的粮库基本上已被搬空了! 陈其愚找到张芳不好意思地检讨不小心把粮都卖了时,张大帅也吓傻了。不过这时候说啥都没用了,大祸已然闯下,再看看帅帐里堆得小山一样的银锭,张芳和解忠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足智多谋的陈兄弟早考虑好了:放火,杀粮官顶包。 也只能如此了。 二位大帅的亲卫倾巢出动,直扑金鸡驿。 然后王尔善就被半夜里那场大火惊醒,第二天一早接到了张芳的报告和一堆人头:粮台被苗贼偷袭,军粮全部被烧,已将库官、负责警戒保卫的战兵营营官、千百总全部按军法斩首! 王尔善眼前一黑就瘫倒在地。刚刚被救醒,前线催粮的报告也到了。 大脑一片空白的王大人按照陈其愚早已料到的那样紧急盘查各营存粮、强令尚有些许余粮的部队向已经开始饿肚子的友军调拨应急口粮、命令前哨撤军向后方本部收拢、制定全体军民的撤退计划、向大后方发文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向几处预定撤退地点屯粮……断粮的将领红着眼睛要,还有三五日粮的将领们死活不愿给,双方差点打起来……王尔善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王尔善不想叫无辜百姓再陷贼手,所以要带上全城百姓一同后撤。看着扶老携幼龟速般向东移动的队伍,王大人下定了决心:等回到鸭池,一定要亲手把这个混账透顶的张芳一刀宰了! 可惜,王大人没这个机会了。 陈其愚策马过来,又献了一条好计策:“大人,我军后撤,末将担心逆贼趁势追击。咱们是不是该把大方一把火烧掉?咱们离毕节还远,不用担心那里的贼人看到火光。而且,归化、阁鸦那里撤军,贼人定会怀疑会不会是我军的诱敌之计。等他们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过来,再看到大方已成废墟,也许就放弃追赶了呢?即便还是追,贼们失了休息落脚的地方,自然不能赶得太快。还有,百姓们的家毕竟都在这里,肯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回逃,若是落入贼手,我军虚实也就为贼所知了——一把火烧光,他们绝了念想,也就只能跟着大军走了……” 王尔善觉得陈参将说得简直太有道理了。 大方城烈焰冲天。 确实,一把大火可以叫追兵无处歇脚、可以叫百姓绝了逃跑的念头……但还有另一个作用:传递信号。 毕节的水西军当然看不到大方的火光——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安邦彦却看得一清二楚!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三章 死局(上) 二百二十三章死局(上) 除了田柏盛,刘超是明军将领集团中第二个不受待见的主儿。 本来嘛,一个区区营官游击,不过是砍了几个乱兵止住了营啸,然后就升参将了!什么大破巃耸关、力克龙里……不就是丫运气好么?早知道就那么点逆贼留的疑兵,哪个营冲上去不都是一场大捷?现成的便宜都被这厮占了,这怎么行! 借着田柏盛镇筸兵的锐不可当,张芳、解忠仁二位大帅副帅为首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大方,刘超便被他们堂而皇之地部署在大后方的鸭池河西岸,美其名曰守渡口,确保大军后路安全——其实呢,目的不外两个:第一绝了你再立新功的机会、第二,那边无地可圈,啥好处也捞不到,老老实实吃你自己那份时有时无的粮饷吧! 这也是因为大明的兵制太乱,大家互不统属。太祖爷为了老朱家的江山永固可谓操碎了心——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实在太可怕了,所以天下大定后朱元璋一方面大肆诛杀武将,把军功集团的势力连根拔起摧毁殆尽,另一方面用卫所制把军头们的实力分散掉,教整个帝国疆域内最大的军头也只不过仅能掌管一省的军力,同时还加上了两道紧箍咒:兵员数量的核准由兵部控制、粮饷则要由地方文官负责发放!这还不算完,聪明的太祖爷还埋了两个杀手锏做后招,一个是遍布帝国全境的庞大的藩王护军做外部震慑、另一个是“大小相制”制度对自己军队的内部瓦解。 但太祖爷千算万算独独没算计到自己一死,四儿子立刻把大孙子砍了个不知所踪!紧跟着成祖爷总结了一下自己成功的经验,三下五除二把各地王府护军裁撤得十不存一。当然,“大小相制”作为老朱家的独门秘方传家宝被四爷完美地继承下来。 从这种兵制的设计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无论是太祖爷还是成祖爷,他们的天字第一号假想敌是不安于臣的武将拥兵造反,剩下的便是乱民贼子的小规模暴动。把军头们的实力禁锢到做梦都不敢想到造反、同时又足以扑灭本省内的小股乱匪,朱家不就可以坐享万世太平了么? 可惜,这父子俩都错了。 无论是面对关盛云、张虎这样的巨寇,还是奢安之流的大规模夷乱,原有的那套系统完全无法应对——卫所已经成了废柴姑且不论,即便是尚堪一用,朝廷也不能把整个一个省的所有兵员都抽调一空吧? 那就只能从各地抽。 刘超就是朝廷从广西河池所调到贵州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听起来总兵力有多庞大,实际上各部队互不统属,理论上既有文官总理调度又有大将军统一指挥,运行起来大家各玩各的! 如果刘超是张、解二人任何一人的部下,立下功劳同样也会不同程度地遭妒,但还是会好得多——水涨船高,部下的功劳一定会表现在长官身上,哪怕其官职已经到了顶,比如张芳,既是总兵大帅又挂了平蛮将军印,没法再升官了,也还可以在荣衔或世职上想办法。甚至有时候朝廷还故意重赏长官,立下功劳的部将反倒轻飘飘一笔带过……当然,这时候传恩旨的天使或文官会趁左右没人的时候嘀咕几句为这位抱不平:唉,将军你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圣上和阁老们也都说了,就算如何如何也不为过啊!可惜,有大帅在那里,总不能坏了规矩……这期间的道理相信将军你是懂的,对吧? 对个屁!大字不识的武夫唯一能懂的就一件事:圣上和阁老都知道俺的功劳,都是那个草包挡了俺的路抢了俺的财!定要找机会弄死这个王八蛋! 明白这一层,就不难理解真实的历史上明军内部为什么那么多互坑或见死不救的原因了。 对了,掺沙子、埋钉子,这就叫“大小相制”。 这是一个一早就被老朱家自己做下的死局。 不过刘超倒也因祸得福。被留在后面,好处自是啥都没有,但撤军跑路时就尽占先机了。刘超当即分兵两部,留了一个战力最弱的营看守渡口的浮桥兼接应大军,另两个主力战兵营迅速渡河在鸭池布防。 身为大军统帅,又有恨得牙根痒痒的王尔善盯着,张芳只好率本部人马为大军殿后,跑在最前面的是解忠仁,王尔善和陈其愚是中军。 大方城冲天的火光就是信号,安邦彦精锐尽出。大军刚刚行过已成焦土的金鸡驿,中军的王尔善就接到前军解副帅的紧急军情:六冲河的河道上密密麻麻全是苗逆,沿河展开足足二十余里,数量怕不是有十万以上!前军冲击失利现已弃舟登岸,改从陆路向鸭池方向撤退。王尔善长叹一声,面如死灰:大批安逆从哪里潜越过来已来不及追究了,解忠仁所谓的冲击失利就是被人揍惨了、弃舟登岸就是辎重衣甲都不要了——舍了水道全凭两条腿走,偏偏还断了粮,莫说他,全军海量的军资装备怕是保不住了! 一直观察着王尔善脸色的陈其愚凑上前来:“大人,贼人势大,要不,末将护着大人先避一避?” 王尔善心中一凛,怒道:“你是要老夫弃军潜逃?老夫若是一跑,全军崩溃,安贼便可兵不血刃地得逞奸计!这等浑话休得再提!” 王尔善望着陈其愚讪讪而退的背影,再看看不远处金鸡驿的废墟,心里一怔,唤过来贴身的长随王福交待了几句,王福匆匆而去。不多久,王福回来,趁左右无人低声禀告道:“老爷,老奴扒过了,粮站被烧得干干净净,可……废墟里一粒粮都没有!” 尽管已有所怀疑,王尔善还是被这个晴天霹雳击垮了:“你确定看过所有地方?这么短的时间,你能全部看过?你这老奴是不是偷懒!” 王福满脸委屈道:“老爷容禀。若是仓粮被烧,总要有焦炭吧?偌大粮台,一眼望过去都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烬,烧得都只是空仓而已。而且,老爷是读书人,不怎么懂鸡零狗碎的小事,老奴跟您说啊,这粮,可不容易烧呢!要堆上许多许多引火物,而且,除非彻底摊开来烧,不然不管火势多大,烧的都是外面那些,里面的粮是烧不坏的。投奔老爷前,老奴在家乡便吃过这般被贼烧过的粮。扒开外面的焦炭,里面的都好好的,种到地下还能发芽呢……” 王福后面的絮叨王尔善全然没入耳,除了一个念头,脑海里一片空白:有人通贼了! 良久,脸色恢复了平静,将腰带系着的巡抚官印解下交给王福郑重道:“你拿着这个快走,莫教他人看见,贵阳也罢,遵义也罢,找到官府交上去就好了。然后径直回家,跟奶奶*说一声。” 安邦彦当然不可能在六冲河布下十万苗兵——此刻他手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多人,六冲河上只有三千多人大张旗鼓地拦截。解忠仁跑得快,把辎重民伕一股脑抛下,带了自己的嫡系营兵和三千多精壮辅兵,一溜烟跑到鸭池河对岸,眼看就要逃出生天了。 安邦彦的主力都埋伏在奢香驿,看着明军大部队经过,随后便死死咬住了断后的张芳部。 不得不说,与奢崇明相比,水西军的战力虽弱了些,安邦彦的脑子确实好使:若是迎面堵截,固然结果毫无悬念,然本部的战损肯定会大一些——都知道只有杀出去才能活命,明将们便只得驱着汉兵们拼死冲锋。衔尾追击则不然,只要咬的紧,哪一股部队都不会情愿被留在后面做替死鬼,因此都会拼命往前赶——你也赶,我也赶,彼此由并肩作战的友军就会变成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迟早崩溃掉!这时候挥军压上,基本上就是白捡便宜了。 张芳发现被安邦彦咬住,彻底慌了。强撑着走了一天,几次想弃军,但想想自己先吃百姓卖人肉、后卖军粮资敌、中间还圈了那么大一片地……闯下这么多、这么大的祸事,即便有个阁老是亲爹也活不成啊,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走一步挨一步。然而,到了第二日午间,安邦彦又摆出冲阵的架势发动苗兵们佯攻上来的时候,张大帅心理实在扛不住了,把军中所有焰火统统射上天际,向中军的王大人和陈兄弟请援。 解忠仁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中军只有陈其愚的两个营算完整建制,其他都是用来护送辎重的杂军,可无论如何也要救张芳啊,一方面唇亡齿寒,而且,王尔善大人毕竟是一个很讲原则的读书人,因此看见后队的求援信号便下令停止前进,焚烧带不走的辎重,全军回师接应张芳。没想到,听见焚烧辎重的命令,陈其愚纵马便向王尔善直撞过来,王大人被摔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陈部大开杀戒,驱散了几个营互不统属的杂兵,民伕们则驾轻就熟地双手抱头向地上一趴——他们知道,无论哪一方都需要搬东西的苦力,吃谁家的杂面饼不都是活命么? 骑在马上的陈其愚洋洋得意:王尔善是死是活不重要,贵州巡抚的官印作用可太大了!然没想到王尔善当场用天子剑自刎,搜遍了尸身箱笼行李巡抚大印却遍寻无获,也只得悻悻地率部向张芳杀去。 眼看已经胜利在望的平逆大业,竟就此急转直下,瞬间陷入死局。 *之所以特地加了这么一段是有原因的^_^ 王尔善的原型固然是王三善,而还有另一个文学人物同样是以王三善大人做原型,您还肯定听说过,嘿嘿。 京剧《女起解》听说过吧?《三言两拍》里“玉堂春落难逢夫”看过吧?“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洪洞县里没好人”……耳熟吧? 里面的男一号王金龙王公子,原型就是王三善! 想不到吧?哈哈。 当然,巡抚大印交家人带走也是真事。王大人虽然有些书生气,大节算好样的。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四章 死局(中) 二百二十四章死局(中) 张芳望见东面陈其愚的旗号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见满心盼救星的手下营兵们被这帮昨日的“兄弟”砍瓜切菜般杀得尸横遍野,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大当了。而在此时,背后的安邦彦也吹响了牛角号,转佯攻为真打,发动了全军总攻。 身着大红官袍的王巡抚的尸身被陈其愚绑在两丈多高的竹架子上挑着示众,所到之处,明军彻底崩溃了。 张芳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西面是安逆的主力,东面有陈其愚迎头堵截,南面是被“十万苗蛮”控制的六冲河——嗯,向北跑!北面是安位控制的火灼堡,这厮虽是安邦彦的侄子,前阵子还曾遣使请降呢,尽管被王大人义正词严的拒了,可也没彻底撕破脸,该不会把事情做绝吧?只要能逃过去,再北面,便是自己刚刚圈下来的雄所则溪……距老巢遵义也就是咫尺之遥啦! 想到这里,大帅张芳再不迟疑,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一声,将帅旗留在原地,几十骑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高高的帅旗是吸引敌军的磁石。在这个时代,任何一方的将领都没有俯瞰战场全局的上帝视角,只能通过帅旗判断对手指挥中枢之所在——把帅旗留在原地,吸引的苗贼越多,张大帅跑路就会越顺利不是? 这回不是。 陈其愚突然倒戈,仓促间张芳只带了几十名马卫逃跑,连早先派到后队抵挡安邦彦稳定阵线的几十名步卫都没顾得叫上。中军的营官仰头看看高高飘扬的“平蛮大将军”帅旗,再看看已驰出半里开外的大帅一行的背影,复望了望四面八方满脸兴奋嘴里咿咿呀呀向自己呼啸而来的苗兵,黑着脸恨恨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对自己的亲卫命令道:“砍旗子!叫儿郎们把‘大帅弃军’给老子喊起来!咱爷们不打了,降了!” 张芳隐隐听到身后排山倒海般“大帅弃军”的整齐汉语呼声,在马上气急败坏地回头张顾,恰恰看见中军帅旗扑剌剌地倒下,心里陡然窜起一股对苗贼的冲天怒火:这帮该死的苗蛮,怎么就不喜欢杀降呢! 尽管绝大多时候都不能得逞,即便蒙过去赏钱也会被七扣八扣拿不到多少,但明军还是喜欢砍降兵甚至无辜百姓的脑壳。而“野蛮的”苗人没有首级功这一说,所以,除非与眼前的这支汉军有解不开的血海深仇、或者彻底杀红了眼,否则只要伏地请降,一般来说,绝大多数营兵,最多是挨上几下然后被打发去做苦力。张芳大帅恨的就是这个:如果苗贼们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杀,那群天杀的狗才不就会拼死抵抗一会,给自己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么! 不过由于反应快跑得早,再加上本部兵力着实不少——连战兵带辅兵还有民壮,总数量超过一万人,铺开好大一滩——看来无论是安贼还是陈贼,这时都还没注意到自己这一小队骑兵。 前面不远处就是火灼堡啦。张芳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小贼安位会不会这时候横插一杠子跑出来拦住自己呢?骑马的优势不消说,跑得快;但也有劣势:对道路的依赖性太大,只能沿着官道跑——而火灼堡当然修在靠近官道的地方!这时候张芳等人再也不敢顾及什么马力,双脚连磕马刺,嘴里大声呼喝着,一鞭又一鞭抽在战马的后臀上,风驰电掣地从堡旁一掠而过。 幸好,火灼堡里静悄悄的。几十骑悬着心从堡旁驰过,偷眼看去,堡墙上只冒出稀稀拉拉几十颗蛮头向自己一行张望着,堡门根本就没开启。即便如此,张芳也没敢松懈,一路快马加鞭直跑到日沉西山,胯下马浑身大汗淋漓,再怎么鞭打速度也上不来时才不再拼命驱策。 这些马当然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但这一路已全速跑了六七十里,如果不好生调养个把月,不死也会废掉。不过没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张大帅能跑回遵义老巢,马呀、兵呀、银啊……假以时日,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唉,想到银子,张芳的心就疼得滴血:足足几大车的银啊!跑得太急,只是卫士们往怀里匆匆各塞了几锭,此刻又全数落回安贼和陈贼之手——合着那些军粮就是自己出人出力白白送给他们的! 一声惊呼,有人马失前蹄一头栽下来,那马先是前腿跪地,紧跟着向一旁倒下,挣扎了几下没能站起,只好侧卧在地上,眼神无助地望向自己的主人。天色已暗了下来,张芳估摸着已跑到雄所则溪“自己的”地盘,到此时也没见追兵,遂放下心来,吩咐道:“就在这里歇歇吧。明日一早继续赶路,午间咱们便可回到遵义啦!” 幸好这一带溪流遍布。卫士们纷纷下马,卫士长从背囊里掏出肉干递给张芳,有人开始在林边清理夜宿的场地,有的拾柴,其余的人接过同伴的马缰,一并牵去溪里饮马。摔倒马匹的主人一瘸一拐地摘了头盔去打水,再忍着痛,将装满清澈溪水的头盔端到爱驹口边——他们对战马的爱惜程度远比对军中同袍好得多。 就着篝火简单吃了些东西,大家给马松了肚带,但都没有卸下马鞍,只是下好了马绊叫它们自己在附近吃草,人则都没有卸甲,找个舒适些的地方歪下,不一刻,有鼾声响起。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的时候,除了第一轮值夜的两人,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两名哨兵也扛不过强烈袭来的困意,叫醒了另两人接岗,转眼间倒在地上沉沉睡去。一个换班者迷迷糊糊地起身,觉得篝火的光亮有些刺眼,于是抬手挡着眼睛,向外走了几步解开裤带放尿,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像被什么绊了下,一头栽倒。另一人也还在迷瞪,问了句什么刚刚想要站起,一支竹箭无声地飞来正中咽喉。卫士双手徒劳地伸向中箭处,喉咙里轻轻咕哝了两声,身子一歪,也倒下了。 睡梦中的张芳被人狠狠地一脚踹在脸上,“啪”的一声,鼻骨折了。在篝火的光亮里,满脸是血的张大帅恐惧万状地见到一位老熟人——不久前被自己净身出户的雄所则溪的老土目,思定洲!再扭脸看看自己的亲卫,颈上都有雪亮的苗刀架着,有几个试图挣扎的,全部被毫不留情地当场格杀。 第二日的下午,思定洲领着百多族人走进了火灼堡的堡门,张芳等人则被拴成一串,踉踉跄跄地走在队伍中间。 火灼堡是安位的老巢。咱们以前说过,安位是曾为大明立下大功的水西宣慰使安尧臣之子,因交不起汉官们索要的好处费,一直没敢袭职,安邦彦则是他的亲叔叔。 明面上来说,安邦彦与奢崇明一起公然扯旗造反,安位并没有参与其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安氏家族内部的自保之策:奢安两家只不过是被汉官们逼得忍无可忍,谁也没真想推翻什么大明帝国,最大的奢望不过就是争取个宽松一点的自治权,汉官们别往死里欺负人就行。不过,与庞大的帝国相比,西南一隅的小小土司微不足道,若是成功固然皆大欢喜,万一失败,安家正朔毕竟置身事外,总能留下一支香火,不至于全族尽灭。就在前不久王尔善屯师大方时,安位还派人来请降,一方面重申自己并没有参与叛乱的坚定立场,同时还为叔父说情:只要王大人答允宽恕,小安子愿意说服叔父将奢崇明父子擒来响应王师! 当然,他的请求被满腔正气又踌躇满志的王大人一口拒绝:奢逆固然不赦,安逆亦须伏法,所有参与叛乱的逆贼都必须接受朝廷的雷霆之怒!当然,如果确有悔过之意,朝廷也会宽大为怀,比如说,把千刀万剐改判个腰斩或斩立决什么的。 安位的使者悻悻而去。 正是因此,张芳被带入火灼堡时心里又升起一丝侥幸:王尔善已经死了,现在自己官最大!只要见到安位,以全军最高统帅的身份许之以厚报……好吧,小蛮子提啥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能放了自己就行啊! 然而张芳并没有见到安位。整个火灼堡几乎都是空的,除了头日墙头上望见的那几十个苗兵,堡里就全是老幼妇孺了。 思定洲在火灼堡歇了一夜,第二天又押着张芳一行上路。在这日的午间,张芳终于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安邦彦。 其实,安位一直在火灼堡里,只不过深居简出罢了。然而,弱小归弱小,火灼堡少说也该有几千苗兵——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 此刻,火灼堡的苗兵正在回来的路上——带着解忠仁副帅的首级。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五章 死局(下) 二百二十五章死局(下) 参将刘超将一个弱营留在河西看守浮桥,自己带了另两个主力营东渡鸭池河,并在城外构筑了几道简易防御工事。虽然断粮最早,然也是最靠近后方,总算给他从镇西卫、威清卫搞到一些粮,军心士气逐渐安定下来。 大兵们有粮吃就开心,刘超却不行,他要想的事情更多:兵败如山倒,区区三个营,疏导溃兵都不一定能做到,如何抵挡尾随而至的安邦彦的全力一击?正愁得坐卧不安,解忠仁带了几个营跑进鸭池城。 刘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解副帅把辎重都丢了,不过没啥,自己营里有,匀一下就好。现在最缺的是兵力人手,有这两千多战辅兵加入合力防守,情势一下子就好得多了。但没想到,解副帅只在鸭池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完全不顾刘超的拦阻,整军继续跑路,而且,还纵兵抢了些粮,打伤了几个护粮的小军官。 刘超很郁闷:自己只是个是新晋参将,人家是堂堂副帅,你能如何?在营里独自生了半天闷气,拍桌子摔板凳骂骂咧咧把辅兵们全轰去加固防线。没想到刚到下午,解副帅的溃兵又哭爹喊娘地逃了回来! 安位自己待在堡里,把手下的兵全交给叔父的手下大将阿蚱怯。这帮人从的澄河潜渡,在鸭池和镇西卫之间的六慕则溪埋伏下来,等着打回逃明军的埋伏。自以为已经到了安全的后方,解忠仁没派探马,为了尽快跑回贵阳,自己当然跑在最前面,然后便一头撞进阿蚱怯的伏击圈! 一马当先的解副帅那身铁甲很是扎眼,几个火灼堡的弓兵也急于试试见血封喉毒箭的威力……解忠仁一头栽到马下,一众亲卫被蜂涌过来的苗兵砍死大半,营兵当场崩溃,除去没跑脱的倒霉蛋,剩下的只好再次调头反奔鸭池。 第一次使用这种毒箭,苗兵们对效果充满好奇,于是大家把解忠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大帅级别的甲是真的好,扒光了衣甲后大家才发现,七八支苗箭只有两三支破甲入肉,最深的也不过二分,所以,中的毒便不是很多。解副帅在一大群围观者的众目睽睽之下,硬是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肋间内外肌和隔膜逐渐麻痹慢慢失去功能,每一次的呼吸都较前次更浅一点,全身各器官一点一点的缺氧、崩溃,最后全身青紫,在观众们啧啧的赞叹之声中,解忠仁活活地把自己给憋死了,临死还把胸膛抓了个稀烂。 刘超已构筑了两三道简易防线,阿蚱怯不想冒火灼堡的人被俘把安位牵扯进来的风险,这支孤军在明军后方插入也太深太久,故而没有尝试攻击鸭池,便引军带着解忠仁的首级原路返回了火灼堡。 刘超再一次因祸得福。解忠仁已死,溃兵自然成为他的财产,转眼之间竟陡然成为手握五个战兵营的整个贵州省明军兵力最为雄厚的将领——尽管头衔还只是个参将。 安邦彦知道,思定洲把张芳送来其实也只是表明个化解以往芥蒂的态度而已。再说了,不同于文官,大明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这个货跟自己做什么交换,乐不得做个顺水人情,慨然表示了对老头人的感激之情后,按照苗家的习俗,转手又把他交回思定洲手里——你的仇人,你自己想怎么报仇随便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芳也算得偿所要,不过却是他打死也不想要的那种形式。老头人一行又带着张大帅上路了,每到一个山头,就会有人过来,恨恨地说:这座山你想要吧?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我们苗家祖祖辈辈的血肉,想要,你也得留下些!然后就会切下他的一只手、一只脚、一截臂膀……放在那里。等老头人转完了雄所则溪,张大帅整个人也全部散落进了那片土地。 贵州一地,省府被围一年几成鬼域。短短两年间,一个巡抚、一个平蛮将军、三位副帅、五十余名参游将领、几万兵卒、几十万黎民,全部殒命于此。 京畿震动,朝野一片大哗! 朝廷一方面要求张鹤鸣“总督川黔兵马全力痛剿”,另一方面加兵部右侍郎蔡复一贵州巡抚,同时派保定总兵官鲁钦“总理湖广贵州军务”,任前敌总指挥官,立即赶赴贵州。 蔡复一,福建同安人,素有贤名。其最为时人称道的事,是他在做山西右布政史时晋省大旱,尝试过一切求雨的手段无果后,蔡大人决定上终极大招,用自己去感动老天爷——这位蔡大人布衣素冠,然后把自己锁进太原府的监狱里去了!别说,歪打正着也好,真感动了老天爷也罢,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遂大雨,晋人皆泣感之。” 鲁钦,济南府长清人,武进士,慷慨任侠,有勇名。他手下的兵也称敢战,刚刚做营官就领着自己那个营跟乃前汗数倍之兵堂堂野战,未落下风,一战成名。 从指定的蔡、鲁二位看,这回朝廷是玩真格的了。不过,川黔战区的总指挥权还在张鹤鸣那里,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等待蔡、鲁二位的这段时间里,张大人做了三件事。一、给朝廷打报告,表决心,要钱、要粮、要兵。二、给贵州文武下命令,自力更生,跟安逆要勇于斗争,善于斗争,既要大胆,也需谨慎,总而言之,你赢了是本大人领导有方,你输了是咎由自取。三、继续按住孙杰、罗乾象等一心求战的将领,安安稳稳待在成都府绝不出城一步。 刘超也是敢战、想战的,然而却实在没法打。前面收了解忠仁的大半残兵,王尔善和张芳被打散的溃卒陆陆续续也逃过来不少,现在刘参将手下差不多已有万多人的规模。这种兵力,如果能在川黔总督的领导下与几只友军相互协同配合,确是可以很有一番作为;然而张大人那里除了大义凛然的官话其他啥也别想、王尔善早先也把各府卫的粮刮得太干净了些,又都被张芳解忠仁白送给了苗部,结果除了安邦彦奢崇明的部队不缺粮,贵州各地都在闹粮荒,如何填饱这一万多张大嘴成了刘超最头痛的事。既然如此,刘超便做了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屯田种粮。 刘超在鸭池、陆广、柔远所等渡口要津附近大规模地屯田,然后就建堡垒、修堡寨,摆出一副老子跟你安逆耗上了的架势:固然打不了你,你来动下老子试试? 安邦彦还真试过几次。不过都没捞到什么便宜:只要将领不缺乏勇气,其他放一边,铁甲和铳炮,单凭这两样的巨大优势,守战就足够无甲的苗兵喝一壶的。在贵州,安邦彦毕竟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彻底击败王尔善以后,自己留在水西与奢崇明互为声势,又派了歹费、乌迷两个土司绕路分袭都匀府和凯里(今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这些部署来看,安长老的军事才能确实和奢崇明没法比:后者下重庆、攻成都,战术目标极为明确;而安邦彦一味地追求四面开花,即便一时得逞,也只能造成一时混乱的局势,自己也难以集中优势兵力去实现更为宏大的战略目标。当然,也许安长老就是心里存了侥幸的念头,希望大明烦不胜烦,从而跟自己谈出些什么结果。 活该鲁钦倒霉。新官上任,还没到地方,官职就先丢了——朝廷收到都匀凯里失土的消息,二话不说,又把“总理军务”的官给撸了,令其“戴罪治事”! 鲁总理气急败坏地去找同行的蔡大人,蔡复一也是一脸无奈:“军门勿恼,辩亦无益,即便老夫与你一同上奏也是没用的。那帮人的习惯老夫太知道了,他们会说:‘如果你们走快些,怎么会失土?’这种皮是扯不完的。丢了城,朝廷一定要找人问罪,这是规矩。那些地方旋失旋得,吏部还没有任命地方官员,也只好先落在你头上,反正不是你便得是老夫。军门听老夫的,先忍一忍,咱们走快些,等到了贵州咱先把这两处打下来,老夫包军门官复原职。” 鲁钦的黑脸急得愈发的黑,结巴了几句:“大人,末将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抬头看见蔡复一苦涩的笑容,也只能“嘿”了一声唯唯而退。 鲁钦是个实在人,蔡复一也确实是个心里装着百姓的好官,二人督着大军星夜兼程向贵州赶,竟真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们把凯里夺了回去,阵斩苗兵五百余人,乌迷只带了几个心腹逃去都匀。歹费也没敢硬刚,与鲁钦的两个前锋营略一交手便知不敌,二人又率残部逃回水西。 蔡复一见到刘超的军屯更是大喜过望。刘超种了很多黄米和高粱,前者种植周期短,后者产量高,反正当兵的能填饱肚子就是阿弥陀佛,看来军粮也不用特别发愁了。刘超也开心:这位鲁钦大帅比原来那几位大帅副帅好得不是一星半点,聊了几句就觉得特别投脾气——而且,跟蔡大人见面没多久,自己的参将便升了副帅了! 终于盼来了好领导和看起来不会掉链子的友军,刘超投桃报李地给蔡大人和鲁总理也献上了一份大礼:出其不意地率主力从柔远所直扑普定,斩苗兵一千余级! 果然是新人新气象,尽管歼敌不多,但连续几场捷报,不仅朝中气氛为之一振,贵州明军的士气也一下子高涨起来,此消彼长,水西军那边的气焰顿时萎顿下去,贵州的军事形势也为之一变。 可惜,蔡复一冒出的一个绝佳的新念头,又叫刚刚好转的形势陡然直下,贵州依然是一场死局。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六章 破局 二百二十六章破局 蔡复一的主张是两面牵制、中央开花,最后各个击破。具体说来,是四川、云南分别用重兵围攻赤水、乌撒、沾益三地。前期外围围而不打,由贵州明军挑大梁直捣织金,先把安邦彦的老巢端了,然后死死咬住其残部,他逃向哪个方向,就以哪里的明军为砧,贵州明军为锤,予以彻底剿灭,随后乘大胜之势把最后两个据点拔除,一劳永逸。 这个想法非常好。短几个月,蔡复一便敏锐地发现了整个动乱的核心所在:“水西与永宁、沾益、乌撒诸土官,境土相连,世戚亲厚。无事则互起争端,有事则相为救援。” 西南鼎沸,乍看之下乱成一锅粥,其实真正有较大威胁的,只有四股最强大的势力:水西安邦彦、永宁奢崇明、乌撒安效良、沾益安绍庆,其他小土司都是附从,皆不足虑。只要把这几股首逆灭掉,整个西南立刻会恢复秩序。无疑,蔡复一提出的战略也很恰当:大明拥有巨大的资源优势,在外线,四川、云南两省钳制住几股势力叫他们不能互为声援,贵州腹心开花,随即便可以予以各个击破。 不过,计划再周密,也需要配合——而只要说到配合……我们就知道,蔡大人便一定会败得一塌糊涂。 三省合剿的报告打上去,朝廷当然二话不说就准了,然而张鹤鸣大人却很生气:哼,总督川黔军政是本部堂的官职,怎么,你一个黔省巡抚,竟指挥起本总督来了?这还不算完,连云南你也要伸手,再找湖广协调后勤——看样子你姓蔡的竟有经略五省之志啊!你这么能干,可要老夫往哪里摆?! 生气归生气,明面里张大人对蔡大人的计策大加赞赏,并表示自己早有此意,一直在等待一个像蔡大人这般老成谋国的伙伴合力平逆,川省也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是朝廷还是蔡大人都尽可以放心! 安邦彦有些坐不住了。这次明军来势汹汹,可以明显看出跟原来那帮人完全不一样。安长老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所对抗的大明帝国实在太过庞大,自己每一次的胜利,无论多么辉煌,在大明那里都几乎不值一提,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组织一次规模更大的攻击;而自己只要失败一次,便立刻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安邦彦决定来一场豪赌。 不久前刘超打下了普定,安邦彦便将这里定为这场豪赌揭幕战开始的战场。是日,安邦彦亲帅水西军攻击普定,大有将其一举踏平之势。蔡复一闻讯当即令鲁钦、刘超分头迎战,自己引军一部作为后援接应。 鲁钦在汪家冲(安顺市宋旗镇)与安邦彦率先接战,其后不久刘超赶到,并在蒋义寨(今普定县白岩镇讲义村)遭遇到阿蚱怯带领的另一支生力军。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打到下午,蔡复一将战略预备队投入战场,水西军开始不支,且战且退,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明军倾斜。傍晚,水西军主力退过思蜡河(就是三岔河,前文说过,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河段分别叫做陆广河、鸭池河、三岔河、思蜡河、谷龙河),向织金方向溃败。不少没来得及过河跑掉的水西军只好藏匿到附近的山上,明军举火搜山,得苗逆六百余,尽斩之。连同白天的战果,共斩首一千七百级,明军自身也有千多伤亡。 为了不给安邦彦喘息之机,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既定规划,蔡复一督率鲁、刘二部乘胜追击,长驱直捣安邦彦的老巢——织金。 贵州多山,安邦彦的老巢已经营多年,每一个山头都有关隘堡垒,明军一路攻坚拔寨,眼看着就要打到织金时,自以为胜券在握踌躇满志的蔡复一大人被一个晴天霹雳打懵了:大批永宁贼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陆广,其前锋已逼近龙场驿,省府贵阳一夕数警,再一次危在旦夕! 蔡复一看着舆图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张鹤鸣大人的军报上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好了配合,已将奢崇明牢牢钳制在赤水卫动弹不得么,怎么会潜行几百里,突然之间兵锋便抵到贵阳城下了呢? 不过蔡大人毕竟在地方和京师都拥有丰富的官场经验,没多久便想通了事情原委,不由得长叹一声,抹一把老泪匆忙引军回救贵阳——安邦彦等的便是这一刻:此前的主动攻击普定、继而退守织金,目的就是为了与明军在自己的预设战场进行一场战略决战! 三岔河。 安邦彦进犯普定只是虚张声势的佯攻,两路苗兵合计不到两万人,另一支两万余人的主力由安效良带领,早就埋伏到三岔河西岸,就等着截击退兵的明军。从普定撤军后,安邦彦叫阿蚱怯率一部分疑兵且战且退,把明军向织金方向引,自己则率领一万人马径直向北,加入了安效良的伏击部队。 渡未半而击之。 教科书一样的伏击战。 北面是六冲河挡路,为了尽早回师,蔡复一只能在柔远所和鸭池之间搭浮桥渡河。明军在河边扎营等待浮桥搭好的那两天,夜里周围的山头上火光点点,不知有多少贼人埋伏,明军营里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终于搭好了浮桥,大家争先恐后往桥上挤。刘超部先渡,蔡复一领中军鲁钦殿后。蔡大人刚过桥,上游漂下来几只小筏子,负责警戒的小船正要费力地逆流划过去盘查,筏子上相继腾起冲天的烈焰顺流直向浮桥撞来,不一刻,浮桥被烧了个七零八落,安邦彦也乘势发动了攻击……半日之间,仅仅落水溺死的明军便超过两千人! 鲁钦被自己的亲兵拼死救出来拖上小船划到东岸,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几万水西军围着留在河西的保定明军砍。会水的卸了甲跳到河里还有一线生机,其他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俘虏去做苦力,鲁钦几乎当场崩溃。然而,这还仅仅是噩梦的开始:河东明军临时扎营的地方偏偏是六慕则溪——就是前阵解忠仁被伏击的地方!奢崇明摆出一副从龙场驿直扑贵阳的架势,暗地里却已叫奢寅率一部永宁军精锐悄悄埋伏在这里。 是夜,永宁军发动夜袭。刘超护着蔡复一率残兵冲回鸭池,而鲁钦却没跑掉。得悉营垒一座接一座地被攻破,眼见败局无可挽回,自己的保定军十失七八,被评价“勇为西南诸将之冠”的总理鲁钦,在悲愤之下拔剑自刎! 这一场豪赌,安邦彦完胜。 安邦彦确实是豪赌——只要张鹤鸣能牵制住赤水卫的永宁军,自己便不仅会被蔡复一端掉老巢,整个西南战场的形势更会陷入完全无法收拾的绝境。然而,尽管没直接打过交道,安长老还是准备地预判出张鹤鸣的态度,并与奢崇明联手兵行奇险,调动明军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每一步都落在他们的算计中。 没多久,京师的处罚下来了:“贪功冒进为贼所乘,屡负朝廷殷殷之望,丧师失土革职听勘!”还好,蔡复一大人只是丢了所有官职,没被下狱问罪确属万幸。鲁钦殉国,朝廷当然会褒奖:追赠太子少保、左都督、世荫指挥佥事。至于导致这场总崩溃的直接责任人张鹤鸣大人,不仅任何事没有,反而彻底解脱——张大人早就通过门生故旧疏通过,报了“旧疾复发”,撇下这个烂摊子,加了太子太师的荣衔回京师享福去了! 西南这场大变已持续了多年,空有满腔平贼之志的孙杰被张鹤鸣死死按在川省无所事事也有两年多了。张大人离开,孙杰却也没生出什么希望,只盼着新来的大人能听自己几句话,不要叫孙家军老死在这里。不过,他的机会马上就会到来,因为,圣天子终于痛定思痛,决定任命一位全权大臣做五路督师,统一负责指挥西南战事。 朱燮元! 夺情。官员守制未满二十七个月,由圣天子直接下令重新任命谓之夺情。西南乱成这样子,圣天子决心重新启用朱燮元尽快恢复秩序,一盘死局终于等到了破局的这一天。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七章 放虎 二百二十七章放虎 孙杰知道朱燮元肯定会来得比寻常官员快些,不过考虑到老爷子的年龄,对见面的日子还是有个预判。没想到,仅仅在看到邸报的第五日便得到侦骑探马的报告:朱大人一行已到达汉州(今四川广汉),匆忙带了百来名亲卫去迎护。 见到两鬓全白的朱燮元,百感交集的孙杰一时竟忘了行参拜礼,怔怔地看着这个慈祥的老人,半晌,鼻子一酸,来了一句:“大人,您老了。” 朱燮元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向前快走了两步,一把拉住刚刚想起要行礼的孙杰上下打量了一番,回了句:“国栋,你胖了。” 孙杰闻言脸一红,讪讪地抬手去挠头却碰到铁盔,更加不好意思:“大人,再闲待下去小子就废了。” “废不了废不了!这回有你忙的啦。” 成都府。 “国栋,你觉得需要多久能把赤水卫给老夫拿下?”朱燮元眼睛盯着舆图头也不抬地问道。 “回大人。这个……真不好说。真要打,算上行军,差不多个把月应该可以……不过……”一改往日的风格,这次孙杰答得吞吞吐吐的。 孙杰的回答让朱燮元有些诧异:“哦?此话怎讲?” “大人您知道,小子曾和罗参将打过毕节和赤水,因为出贼不意,两地都是一鼓而破。可惜……后面没有乘胜追击,奢贼、安贼再次卷土重来。罗参将的探子回报,为了防备咱们,重建后赤水卫的墙加高了不少,城外也修了不少工事,毕节那里也是如此。奢贼丢了永宁,一直把赤水当老巢经营,两年多的时间,不能说修成铜墙铁壁,也肯定不容易打。若是强攻,征调上两三万辅兵民伕,填壕堆土蚁附而攻,毕竟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打上十几二十天怎么也能拿下来。不过,那样子中规中矩地打,要死很多人……嗯,会死很多人的。大人,小子绝非舍不得死人,然小子的兵最擅野战,若是疆场杀贼当然死得其所、若是攻城,生死全凭运气,一个贼妇抛下的砖石一样可以把军中精锐的性命夺了去!就这样白白消耗掉,小子……委实有些舍不得。”仗着跟朱燮元关系非同一般,孙杰干脆实话实说。 “嗯,你讲的很有道理,莫说你舍不得你的兵,老夫也舍不得征发的民呢。这样打,民伕辅兵丁壮也会死好多吧?” “是的大人,”孙杰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连死带伤怕是要七八千人,小子这里怕是也要搭上一个营甚至一个半营的兄弟。” “末将这里两千多人,连同末将自己都交给孙帅,没的话讲噻!再抓万儿八地民伕也莫得啥子事情。”搭腔的是劳顺。 “全靠人命填不行,得另想办法。”朱燮元断然摇了摇头,“老夫的正差是贵州巡抚。先到成都,一则是找你们商量下军务,二则拜见一下蜀王千岁。把你们都带走,再征上几万民伕说不过去。再说了,那样的话王爷岂不是陷身险地,又岂能答应?但是,唉,无论如何要先拿下赤水卫,解决了永宁贼的威胁,才好专心对付水西贼。” “老大人,孙帅,劳将军,末将倒是有个想法,”罗乾象突然插了一句嘴,“但需要贵州那边把安邦彦牢牢拴住,叫他分不得兵。嗯,就是这样。” “快说说看!”朱、孙等人异口同声道。 “去打乌撒呵!水西军安效良最厉害,他是乌撒土司。叫安其爵做土司,安邦彦离不开,只好奢崇明救。赤水空了,打下来!嗯,就是这样。” “好主意!”跟罗乾象相处日久,早已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土司部落内情的孙杰第一个明白过来。随即向朱燮元解释道:“大人,奢安之乱参与土司部落众多,其中最有实力的除了奢安二贼,便是乌撒土司安效良。安效良的大老婆是安位的姐姐,小老婆叫设白,生了儿子安其爵。安效良与安位关系极好,便不怎么喜欢安其爵。安位的姐姐嫉妒设白生了儿子,仗着安家身份总是欺负设白母子。这次安效良公开从逆前,设白怕安效良前脚离开后脚安其爵就被害死,便带了儿子和几百死党跑进山里,因此可以算没参与此事。如果老大人能任命安其爵做土司,正好乌撒空虚,派一部分军队去攻打,那安效良岂肯丢掉老巢?势必要回援相救。可他是水西军的主力,若是咱们在贵州同时发动攻势,叫他离不开,为了安抚他,安邦彦便只能求助于离得近的奢崇明。只要奢逆主力离开赤水,空城便好打了。而且,拿下其老巢,我军不仅可以在其仓皇回师时设伏,更可以将其残部撵去水西——众贼散在本土各处占尽地利,咱们四处分兵固然难打,他们却可以相互救援;若是被驱赶至一处,咱们来个四面合围,正好煮上一大锅饺子!” 罗乾象认真地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朱燮元闻言大喜。换做以往,罗乾象的计策虽妙,却难以实施:因为需要调动云南、四川、贵州三个省的力量相互配合;而眼下却完全不是问题——朱燮元是兵部尚书兼贵州巡抚更兼云、贵、川、湖广、广西五省督师,诸省军务全归朱大人一人节制! 就是这样! 众人又商议了好久,讨论了各自能想到的所有细节,制定出一份堪称完备的军事行动计划,哦,好吧,大致的计划——在没有即时通讯的时代,任何意外变故都需要将领的随机应变。 “国栋,你给老夫派几个卫士,老夫马上启程去贵竹司(就是贵阳)。然后大家分头按计行事。” “遵命,大人!”众将轰然应是。 听说朱燮元又回来了,奢崇明这几日一直坐卧不宁。奢大王其实不怎么怕朱巡抚,他怕的是孙杰。孙杰就像一只恶犬,哦,不对,恶犬还可以横下心去打一打,豁出去被咬得遍体鳞伤也还有一线生机,那孙杰简直像一只机智百出的猛虎——跑不脱、算不赢、更打不过!张鹤鸣在,这只猛虎被粗粗的铁链牢牢拴在成都府门口,只要你别昏了头自己往虎口里撞便尽可以安心待着,而朱燮元的到来,意味着拴虎的铁链已被松开,啥时候扑上来咬死自己只是迟早的事而已。因此,奢崇明便生出了去偷袭朱燮元的念头——只要把这狗汉官弄死,新来的汉官说不定又会把铁链给孙杰套上了呢! 朱燮元要从成都去贵州赴任,必然会走水路。延雒水到泸州后东转进入大江(长江),再从合江向南驶入安乐溪取道仁怀(今赤水,不是今天的仁怀哈,下详)转入赤水,从播州入黔。 于是奢崇明决定在播州宣慰司永镇驿(这才是今天的仁怀)附近设伏,将朱燮元一举击杀!之所以选定这个地点,是因为那里地处赤水河中游,突袭的永宁军可沿赤水河顺流而下,来去如风。而且,遵义的张芳已被砍成几十块葬身雄所则溪,那里的守备力量极为空虚,一两千人的突袭部队潜入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下来。 明朝还没有什么保密意识,督师大人的行程即便没有贴得满大街都是,还是有很多人知道。大致算了下日子,奢寅满怀信心地带了两千多人出发了。 奢崇明没想到,奢寅回来的却比预期早了些,而且是空手而回——那朱燮元倒是没来得及组建什么抚标,可那厮却带上了煞星孙杰的所有部队一道去贵州!看着官道上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还有河里上百艘刀枪如林熠熠生辉的大小船只,奢寅一眼便知,这老狗的护军连同辅兵足足有一万五六千人!即便是普通的卫所军,双方一比八的悬殊差异奢寅也不敢贸然动手,何况两丈高的总兵旗上赫然写着斗大的“孙”字!这面旗给奢家父子的印象太深刻,太惨烈了,哪怕是梦里见到都会满身冷汗地醒来……用这区区两千人去截击?怕是根本不够那只饿虎塞牙缝的! 听完奢寅的叙述,奢崇明反倒长出了一口气:还好,那个煞星离开川省跑去贵州,这阵子时刻窒压在自己心头的巨大压迫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只剩下罗叛狗自己盘踞在永宁,满打满算他手里也就七八千人,还要在水脑老巢留一些,嗯,算他有五六千人吧——看来,杀回奢家老寨的机会到啦! 于是,奢大王一面派人给安邦彦送信,告诉他孙杰那个煞星已经去了贵州,务必、务必、务必要万分提防,只能依靠地利智取,绝不可正面交手;一面开始筹划,做北上攻击永宁的准备。 然而,过了没多久,兵部尚书、五省督师兼贵州巡抚朱燮元大人不久前在泸州发布的文告也传遍了滇北、川南和黔西: 一、安其爵忠心不二天资聪颖,著其承乌撒宣抚使一职,官印、告纸着人即日送达,待会同朝廷大军克复乌撒府后即往京师面圣。 二、天师荡寇,首恶必除。有擒、斩奢逆父子者,免其附逆之罪,且准袭永宁宣抚使之位。 三、擒、斩安逆者如是。 四、擒斩其他附逆贼目者,分授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以劳绩之多寡,分尊卑之等差各序其功! 五、附逆从贼幡然而悟率众受抚者,职降一等,地没其半,其他一概既往不咎! 看着朱燮元的文告,奢崇明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顶门:把自己父子或擒或杀便可得到永宁宣抚使的职位、率众投降的话原职只降一级便可脱罪……手下这些寨主头人,哪个可靠、哪个可能会动心呢? 朱燮元这老狗好歹毒的计谋!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打上一场大仗,一方面挫一挫老狗的锋芒,同时也要叫头人们手上都再沾点新血,这样才能铁下心肠抱团谋条出路! 打永宁!反正那个煞星不在,先把永宁拿下来,万一安家兄弟不敌,还能多一条北上川省的退路。到这份上,只有把事情折腾得足够大,叫汉人天子烦不胜烦,最后才能有谈判的机会。 那也是自己唯一的一线生机。 xunshu.cc yanqingw.com 11kt.cn lwxs12.com mfxsw.net ranwen2.com ranwen52000.com dushuge.com hahawx.com xs520.net xsjie.com dushula.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八章 乱战 二百二十八章乱战 奢崇明给奢寅留了五千多人叫他看守赤水卫,自己则带了近两万主力直扑永宁。在奢崇明看来,这几年的时间,罗乾象充其量也只会加高些城墙,多挖几条沟而已。那里毕竟是自己世代经营的老巢,这么短的时间,罗叛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服众,煞星孙杰去了贵州再不能替他撑场子,只要自己登高一呼,虽不敢说城里应者如云,那罗叛狗铁定是再也无法安睡了。他不仅要对付城外的大军,更要分出很大一部分力量去盯着永宁各寨,不怎么需要苦战,只要大军驻在城外摆出攻击的架势,内外双重巨大的压力迟早会挤压得罗叛狗夹着尾巴逃掉。 让奢大王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波攻势刚刚发动便宣告失败,若不是临敌经验丰富及时下令收兵,恐怕死的就不是几百,而是一两千,甚至更多忠心耿耿的精锐老兵了! 永宁的墙确是加高了一些、壕沟也多了几条,罗叛狗自然也挖了不少陷坑,里面还倒插了尖利的竹签……不过这些都不算啥,全在奢崇明的预料之中。奢大王对战果的计算方式是:拿回老巢差不多要一千条人命。增加了一些困难?嗯,那就再加上另外一千条命好了! 然而让奢崇明始料不及的是,探子回报,罗叛狗竟在墙上一口气摆了少说二三十门大炮! 罗叛狗有了炮? 而且竟有这许多!真的假的? 定是那汉将孙杰教会了罗叛狗铸炮,这几年这厮竟新铸了这么多! 好吧,若单单是几十门大炮也不是不能打,大不了再加上一千条人命呗。豁出去被他轰上五六轮,那些炮就都得停下来等待降温了,只要能登墙,大半的胜机还是在自己这里。想到这里,奢崇明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一口气把所有兵士全压上去来一次雷霆一击——若是每次攻击都要先挨上这么几轮轰,付出的人命肯定要多上许多。 一声令下,潮水般的永宁军铺天盖地呐喊着向城墙冲去。奢大王先派了一半人出去,半真半假地给罗叛狗来个下马威吧,别管是不是能一击得手,第一仗先来个先声夺人,打出气势。一方面给罗叛狗施压;另一方面,叫城里的人知道,老大王又打回来了,气势如虹地打回来了——人心一动,罗叛狗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了!这七八千人全力冲过去,罗叛狗也就只能轰个两三轮吧?靠上墙以后应该还能剩下七八成,到时候看战况进展再决定是不是把所有人全压上来个一鼓作气。 可惜,这场战斗中,火炮竟是唱的配角! 尽管明明已经进入火炮射程,墙头却还没有出现任何反击的迹象,奢崇明正在怀疑墙上那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是不是罗叛狗吓唬人的摆设,冲在最前面的人群在距墙两三百步外竟纷纷哀嚎惨呼着倒下。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了躲避预想中即将遭受的轰击还在一个劲儿地向前跑,然后同样大叫着倒在地上翻滚……在阵后土坡上观战的奢崇明自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诡异,直到在他的视野里,足足三四千名勇士在离墙两百步外挤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然后,墙头便冒出一股股伴着橙黄色火光的白烟! 持续的轰鸣声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奢崇明的耳膜,具体响了多少声数不过来,不过墙头腾起的烟雾确有二三十股——那便真是二三十门大炮啊!吃过孙杰火箭大亏的奢崇明特意叫兵士们别着藤甲,只是手持藤牌,万一中了火箭可以就地抛却,而在一蓬蓬携着尖利啸声扑面而至的成百上千颗铁丸面前,莫说藤牌,即便是铁甲又能如何? 可,既然有那么多真家伙,罗叛狗为什么要把永宁军放这么近才打?只要全速冲击,这二三百步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这么简单的道理,罗叛狗肯定知道,自己手下这些精锐老兵更不可能不懂——他们究竟是被什么阻住了呢? 奢崇明见状立即下令收兵,不久后便从前线撤下来的兵士手中拿到了令他们惨呼倒地裹足不前的东西:铁蒺藜。 这是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步兵防具:就是四根铁刺,随便你怎么扔出去,永远会有三角着地,另一根两三寸长的尖刺则会笔直地指向天空。莫说习惯了草鞋赤脚的苗兵,即便是穿了战靴的精锐官兵,一脚踏上也是一样的会将脚掌扎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常见的铁蒺藜有两种,一种用于行军扎营时临时布设,中间有孔,以绳相连,一串六枚,宿营后撒于营外,第二天拔营前成串收回、孙杰教罗乾象布撒的是另一种永久性防器:二者区别仅在于中间没孔,而且四根铁刺更长了一些——因为撒出去就不会再考虑回收,为了保证防御效果防止时间久了风沙土石落叶等的遮掩,铁芒刺都有三寸多近四寸长。 貌似忠厚心里门儿清的罗乾象当然清楚,张鹤鸣把孙杰死死扣在成都,把自己按在永宁替他挡奢崇明的刀子。那奢崇明一心一意要夺回老巢,自己却几乎肯定指望不上成都府的任何支援,所以也在城防方面花了不少心思。好在孙杰几次匆匆而晤间,不仅带来了军中的铸炮师傅和大量生铁,更是帮他想到了用铁蒺藜布防的好主意。罗乾象不仅撒了许多,而且别出心裁地特意同时撒了不少草籽。没多久,这些铁蒺藜便隐入蓬勃生长的草丛里,除非组织大量民壮来一次彻底翻整,否则,这片土地将是步步杀机! 再然后,罗乾象就耐心地等着,直到眼前黑压压的永宁军大半扎着堆陷在铁蒺藜阵中进退维谷时,没啥经验更没啥准头的各炮组只消将炮口指向人群密集处,两轮炮便轻松割去他们五六百条性命。 奢崇明犯了难:这蒺藜阵可怎么破?组织老幼苗民在炮口下面去翻土?除非用刀子逼着,否则没人会愿意主动去送命——奢崇明知道,即便自己能狠下心来这么做、即便挨着罗叛狗的轰击清出通道、即便最后真把永宁拿回来,失了人心,自己也就该到穷途末路了。用沙土包垫出一条通路?想都不要想!能垫多宽?前期罗叛狗甚至不需要进行任何干涉,墙上二十几门炮调好炮口都瞄上通道等自己的人冲上来然后一炮接一炮地闭着眼轰,有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除去挨了炮当场死掉的几百人,还有一千多脚掌被扎穿了走不了路的伤兵。尽管从没听说过感染和破伤风等名词,然根据经验奢崇明知道,这些人,可能有小半也会在不久的未来悲惨痛苦地死去:铁锈有毒,伤口化脓后的高烧是个坎儿,能不能扛过去全看各人的造化和祖宗神明的保佑了。 那该死的罗叛狗,竟大模大样地派了百来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蒺藜阵中,就在奢大王部众的众目睽睽之下,又抛下了成千上万枚的补充! 奢崇明进退维谷间,留守赤水卫的奢寅派人送来急信,要他立即回师:乌撒府那里出了大事,安邦彦请他出兵火速驰援。 其实乌撒本来并不是安效良的地盘,云南沾益(今宣威)才是。安效良是沾益土司安绍庆之子,普安、沾益、水西、乌蒙、乌撒等土司祖先皆为隆穆,土地相连,世为亲戚,史书记载“四川乌撒军民府、云南沾益州虽滇蜀异辖,宗派一源。”然而几代人下来,各地土司时有无嗣者,巨大的矛盾便出现了:本地人希望由老土司的旁支承袭,而他地的宗亲,尤其是家里儿子多的,难免不生出觊觎之心——理论上讲,他们确实与老土司的本地旁支在法统上地位差不多。 舌头解决不了问题就用牙齿——谈不拢?那就打呗。于是滇北、川南、黔西这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另外人瞠目结舌的怪相:你看族谱,他们之间是近亲,但彼此水火不容、有时两个部落在血缘上明明八竿子打不着也曾为了某块地大打出手,但通了一次婚便结为同盟同仇敌忾! 安绍庆在世时势大,恰逢乌撒土司亡故后继无人,长子安云龙将来可以继承沾益,便叫次子安效良强占之。不久后安云龙死了,安绍庆和安效良父子俩壤地相接,一个扼滇、蜀之咽喉,一个当曲靖之门户,雄踞一方。没想到安绍庆死后,沾益也立即陷入了这种局面:安绍庆本有两子,长子安云龙和两个孙子相继亡故,长媳陇氏、遗腹子官保、堂弟安云翱合兵抗拒想把沾益、乌撒一并据为己有的安效良,而且还打赢了!于是安效良只好老老实实地守着乌撒府。 安效良起兵响应安邦彦,带领一万多人马出兵贵州,除去跟安长老关系好这层关系,也是因为安邦彦答应等大事底定就帮他抢回沾益。可如此一来,乌撒府就显得空虚了。以前张鹤鸣抚川时完全不用担心,但朱燮元到任,自己去了贵州的同时立即给云南下令进攻乌撒。陇氏一帮人也知道,若是不把安效良彻底揍趴下,唯一的宝贝儿子官宝迟早要面临叔叔的砍刀,再加上他们只是事实上占了沾益,并没有获得朝廷的正式承认,朱大人是五省督师,口碑又好,只要真心出力,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于是二话不说,会同云南巡抚派出的官兵直捣乌撒! 设白一心一意要找安位的姐姐、安效良的正妻报仇,朱大人白纸黑字地说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小可怜安其爵将来就是乌撒老大,她也是有族人的!虽然川南乌蒙(今云南昭通)的本族实力有限,放在平时固然要忍气吞声,此时此刻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空虚的乌撒府立即面临了来自西、南两个方向的威胁。 安效良沉不住气了,急忙去找安邦彦要回援老巢。得知煞星孙杰随朱燮元大举入黔,自己手下就属这安效良最能打,安邦彦岂敢此时放他回去?于是事态便按照罗乾象事先的判断那样,需要调奢崇明去当救火队长了。 lwxs.net biqudus.com yueshuba.com hqshu.com biquge111.com xiaoshuoshu.net lwxsw.org 5ixs.com shoufashu.cc shumitxt.com qcxs.net dushu360.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二十九章 斧劈峡 二百二十九章斧劈峡 奢崇明并非没考虑过此行的风险。不过一方面,自己能恢复元气多亏了安邦彦的大力协助,别的不说,就说粮食,安长老将从张芳那里骗来的粮草四成都给了自己,永宁部未来两年哪怕一分地都不种也不用担心挨饿。这种巨大、无私的帮助对奢崇明来说无论怎么感激都不为过——丢了老巢,若是再分出大半人去种粮,那永宁军便剩不下几个能拿刀子打仗的苗兵了,不用等孙杰来打,罗叛狗只要时不时来骚扰几次,自己的统治便要土崩瓦解!另一方面,永宁城下一战,自己固然摸不到墙根儿,那罗叛狗纵然想偷袭,不是一样也过不来?即便是组织民壮清障,那么大一片地儿,等他清理干净,足够自己从乌撒杀回来两次了! 真正的大敌在东面的贵州,只有彻底消除了来自西面和南面背后的威胁,再纠合各部土司与安邦彦一起全力对付孙杰才有些许胜算,这是明摆着的事。云南的官军不足惧,设白那群乌蒙的族人也只能趁火打劫,真正有威胁的只是沾益陇氏那七八千土兵。把他们彻底歼灭,沾益、乌撒、毕节、赤水卫几处便可连成一片,不仅能凭空得到幅员千里的巨大战略纵深,更可以形成一个稳定、坚实的大后方。孙杰大军定会沿陆广河直插贵州腹地,届时可以与安邦彦两面夹击,哪怕不敌,也可以步步为营的节节抵抗,把官军引入黔西川南的大山里。因此帮安效良守住乌撒府,对这次起事的成败意义非凡——论打,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彻底击败大明的,只有让朝廷觉得不胜其烦而且代价沉重,才能谈出个偏安一隅两无相扰的理想结果。 于是奢崇明在赤水卫只留下些老弱和永宁之战的伤兵守城,自己与奢寅带了全部三万余精锐取道毕节,从七星关直扑乌撒府。按照奢大王的计划,在乌撒城下击败沾益、乌蒙联军后,叫奢寅带上五六千人向西追袭乌蒙部,并强迫他们结盟、自己带主力死死咬住陇氏,把这股势力予以彻底歼灭,将沾益彻底收入囊中——云南的官军肯定会叫两地土兵打头阵自己躲在后面,胜了捡便宜,败了第一个跑路,因此全然没在奢崇明的考虑之中。而且,别看成天满口大义慷慨激昂,大明的地方官手底下玩的都是以邻为壑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一套,只要别当真撕破脸,就不用担心将来滇省会发兵川黔,自己和安兄弟一心抵抗孙杰即可,完全不需要担心来自云南方向的威胁。 奢崇明的判断非常准确:进攻乌撒,云南官兵果然是出工不出力地远远躲在沾益、乌蒙两部之后,美其名曰“扼守后路互为犄角兼壮声威”,只是所谓的“后面”是大明自己的地盘,不知道他们究竟要防哪个、云南巡抚谢存仁迫于朱燮元的压力虽派了两千官兵“会剿”,但内心绝对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滇省本身就是大大小小各部落林立,奢安起事后各寨土司人心思变,就靠周围卫所的官兵镇着才没酿出大乱子来,派大兵出省助剿?呵呵,打赢了是您朱大人运筹帷幄,输了呢?主力尽出,等滇省各部叛乱纷起,丢得却是本大人的乌纱甚至脑袋吧?世间岂有这等道理!所以谢巡抚给带队参将耿虎的私下命令是官军不得跨过川滇之界可渡河(亦称杨柳河,是大明时的四川云南的省界,在现今的云南宣威境内)一步,离乌撒府远着呢! 可惜,对战事态势,乃至对大明官场行事风格了若指掌的奢大王千算万算,漏算了一步。就是漏算的这一步,即将把他自己和安邦彦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兵贵神速。从七星关渡过七星河后,由于是在友境行军,又是熟门熟路,奢崇明并没有派出斥候,全军全速向乌撒府逼近。赫章*,是毕节通往乌撒的必经之路,由于地处滇东高原向黔中山地丘陵过渡的乌蒙山区倾斜地带,地势雄险。尤其是斧劈峡,两侧是高低不一的群山,峡谷中一条小路蜿蜒七八里,这便是唯一的所谓官道了。不过,奢崇明并不担心在这里中伏:官道两侧几乎都是垂直的绝壁,除非能长出翅膀,否则没人会蠢到在山头上设伏:最低的山头也有七八丈高,不怕摔死你们就往下跳啊!以沾益和乌蒙联军那点兵力,打乌撒都费劲,更不可能分兵堵在峡谷尽头——即便有伏兵又能如何?面对永宁军的三万虎狼,还不是螳臂当车,打穿充其量区区两三千人的阵线不过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正好乘势一路撵着溃兵砍过去! 出乎奢大王意料之外的,全军刚刚进入峡谷,充当前锋的威信寨头人祖保便亲自跑回中军报告:峡外出口附近遭遇大批明狗伏兵,而且修筑了不少拒马,更挖了好多深沟,一望便知,这些定是大明正规军所为,所有工事都修得一板一眼扎扎实实,强攻定会死伤惨重……祖保还没说完,两侧的大小山头上便鬼魅般地冒出幢幢人影,尽管每处数量都不甚多,放眼望去充其量只有三四十人,但身处强敌环伺之下的永宁军中还是爆发出一阵慌乱。 “慌什么!这些都是疑兵,汉狗们难道能飞下来不成!”奢寅的话音未落,最前方的山谷中便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轰鸣声连续响起,越来越近,仅仅几个呼吸间便在头顶炸起、又向后渐次远去,密密麻麻挤在小路上的永宁军中立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嚎声! 各个山头上的明军小队都是炮组,扼守峡谷出口刘铁牛炮组的炮声便是信号,他们并没有丝毫向下冲击的意图,只是架好了火炮,对着下面的人群轰击!更致命的,绝大多数火炮瞄的甚至不是人群,而是对面的山壁! 乌撒一带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乱石峥嵘。成百上千颗铁丸撞到石壁上再反弹进人群,不仅杀伤力丝毫未减,而被轰之处大大小小的碎石崩飞激射,比炮子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转眼间永宁军的队伍里便倒下一千余人,余众心胆俱裂地仰视着,明军的炮组就在自己可望不可及的头顶不紧不慢地再度装填,然后大咧咧地推动炮车,将黑洞洞的炮口压低指向自己……孙杰新铸了火炮临时组建的那些十几个炮组还好,最可恶的是那些临敌经验丰富的老炮组,炮长们甚至跟近在咫尺的苗兵们玩起了心理战:先是将炮口指向某处,那里的苗兵当然抱头四散,随后炮长们再指挥炮组将炮口指向另一处,却迟迟不肯点火,苗兵们随着炮长的手指老鼠般地到处乱跑,突然之间火把便按在火门上,一声轰响,炮组的所有人一边装填一边看着下面的一片狼藉哈哈大笑…… 心胆俱裂。 永宁军军心大乱。饶是素称悍不畏死,被人架了炮在七八丈的头顶对着脑袋轰的场景即便在最凶险的噩梦里也不曾出现过,谁能料想今日竟一头撞进这般地狱般的修罗杀场!好在道旁有块巨石突兀地探出来一大块能掩住几人,奢崇明父子几个被护卫拖过去算暂时有个藏身的所在。就在奢大王的视野里,已经有苗兵自发组织起来,完全不顾头顶的炮火向石壁上攀爬,这些勇士要冒死袭击炮组,牺牲自己为族人博取一线生机。不时有人失手惨叫着跌落,对面山头的炮组也将火力瞄向他们,不计其数的人被铁丸、碎石击中,然而就在火炮的轰鸣声、伤者的惨叫声中,竟有歌声响了起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跟着节拍唱起,不久之后,上万人的和声竟压过了火炮的轰鸣!这是一首苗家关于英雄、祖先与神明的赞歌。尽管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英雄、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神祇、苗家的几千年历史,便是通过这首长歌世代流传!歌声时而哀婉凄美,时而高昂奔放,艺术的感染力无与伦比,每一个幸存者都加入合唱,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和着歌声开始向上攀爬,全然不顾身旁的同伴,乃至自己被击中,甚至在跌落时依然顽强地发出生命的最后一个音符! 奢崇明父子已是泪流满面。 近乎垂直的绝壁把绝大多数攀爬者阻于半途,偶有极个别的幸运儿刚刚在崖上冒出头顶也无一例外地在寒光闪过之后跌落:每一个炮组的位置不仅都选在几乎无路可上的地点,而且都有两个果的枪兵提供近距离防护! 奢崇明一个劲地纳闷,孙杰不是去贵州了么?这帮汉狗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强军? “大王,下令收兵吧。这样不行,所有勇士都会死在这里的!祖保豁出去了,威信寨誓死为大军打开前路,寨里的老幼就托付给大王了!”话没说完,祖保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便冲出了巨石的掩护,向前路冲了过去。 “传令,全军集结,用死尸搭垒遮蔽!等威信寨杀开血路,全军突击!” 命令一路传开去。苗兵们依令放弃了徒劳的攀爬,在炮火的间隙里拖过同伴的尸体,蜷缩在尸堆后面,紧紧握着手里的苗刀,哭泣着、默祷着、忍受着火炮一轮又一轮的轰击。两侧山头上二十几门火炮在持续地、不紧不慢地轰鸣,一蓬蓬血花在处处崩射,所有人都在忍耐着,等待着威信寨的勇士们用生命打开通道,那时,誓要屠尽这些汉狗,族人的血债必要用血偿还! “威信寨死伤过半,已跨过壕沟。” “祖保头人死在了第一道拒马前,威信寨全军覆没,现在是毋响寨的白寿头人在领军突击。” “白寿头人死了,只剩下最后一道拒马。阿得革领着落角寨的人冲上去了。” 听着一拨又一拨前方传回的军情,奢崇明的眼里已流干了泪水,心里却在淌血。现在已不再是为了乌撒而战,而是要为这些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勇士们报仇!他在等着,等着阿得革彻底扫平障碍,然后,全军突击,杀尽汉狗!奢崇明在咬牙切齿地等待,直到他看到前方远处的山谷尽头冒出的那连天的红光…… “汉狗们在拒马后面堆了山一样的干柴,火势连天,至少要烧到半夜。汉狗们点起火便收了兵,阿得革被烧死了!还有,领军的汉将就是那个孙杰,大家全看到他了,看得真真切切!” 听到孙杰这个名字,巨大的挫败感从头顶直压下来,奢崇明双腿一软跌坐下去:怎么竟是他?!奢崇明恍惚无力地抬眼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耳边依旧是火炮不紧不慢的轰鸣声,熊熊烈焰彻底杜绝了一切突围的侥幸,再被轰上三四个时辰?要不了那么久,最多再有两个时辰,这三万精锐就全得变成三万堆渣渣! 奢崇明颓然道:“全军退兵!回赤水。” 等永宁全军在沿途火炮的持续轰击中不管不顾地跑出斧劈峡,痛得撕心裂肺的奢崇明发现,自己竟有小半手下葬身在这段不长的峡谷里,此刻还跟在身旁的,连同轻伤员在内,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孙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赫章今属贵州,大明时时而被划归贵州、时而云南,此时属四川,成语“夜郎自大”中的夜郎国就是这里。 nunwan.com cnbiquge.com ztxs.net 17kbook.com tdwxbook.com jingyage.com mybook520.com Lzw9.com dajia.cc shouda520.com xiaoshuo2552.com biqufa.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章 镇雄 二百三十章镇雄 因为朱燮元看到了王尔善断粮后从大方后撤时给朝廷的奏折:“乌蒙、芒部与安效良、奢崇明为安酋所饵,合四省之土司以抗我,我独以孤军撑持于危难中……” 在这份奏折里,王尔善提到了五股力量:乌蒙、芒部、安效良(乌撒)、奢崇明(永宁)、安邦彦(水西)。不过,显然王大人的结论与事实严重不符。首先,这场叛乱是奢安并起,王尔善认为奢崇明与其他人都是被安邦彦所饵,自然是大错特错。其次,除了安效良部,乌蒙与芒部并没有像乌撒的安效良那样举族皆叛,一两个寨子的人跟了叛军这个很可能有,但不能就此说整个部落全反了大明啊!当然,大祸临头,把敌人往死里夸大是大明官员们的一贯做法,王尔善自不能免俗;不过王大人虽也算亲临一线,但却并没有像朱燮元那样与孙杰、罗乾象并肩而战,周围都是张芳、解忠仁、陈其愚那样的人,因此,其认知还是浮在表面上,没有真正扎下去,各种误判和兵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安效良不必说了,安邦彦的死党,是奢安之乱的三号人物。乌蒙部罗乾象介绍过,是设白的娘家,安效良的正妻安氏无子,因为安效良与安位关系好,设白和儿子安其爵总是受安氏的欺负。朱燮元叫安其爵承袭乌撒土司,乌蒙全族便归顺了大明帮设白去抢乌撒,此刻已是盟友。至于最后的芒部,则……等等,怎么好像以前没听过什么芒部? 没听过就对了——因为芒部早已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各寨子都是各过各的,好久都没有能够号令全族的领导人物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个部落,芒部可以算名存实亡。 芒部是地名,同时也被用作部落名称。嘉靖年以后,那里设了府,于是部落还叫芒部,而地理上,那里变得赫赫有名——镇雄府! 之所以赫赫有名是因为各寨子间的乱战,乱成一锅粥那种——有人说,明廷取“镇雄”其名,也隐隐有“震慑群雄,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别再乱打了”的含义。长达百年的乱战不能细说,否则会是一篇至少几万字的长文且与主旨无关,简而述之,不外乎几个亲族间为了承袭土司之职杀个你死我活。主要是陇氏家和禄氏两个家族,再加上大明的地方官无事生非挑拨离间,以及朝廷的乱点鸳鸯谱,百多年不停地打下来,偌大的镇雄府竟生生被折腾成无主之地——两大家族的人,连远亲带认的义子干亲,全死绝了!剩下的各寨,最大的人也不满两千,谁都没有号令各部的能力,于是鸡犬之声相闻各安其事,反倒落个清净。 张鹤鸣抚川时,孙杰偷袭毕节卫,便是取道镇雄府。大军过境,各寨主都知道若是倒向安长老纯粹是嫌自己命长,因此都是装聋作哑没人给安家送什么信,所以孙杰出其不意,毕节卫一鼓而下。 朱燮元孙杰等人在成都府商定的方案是一整套连环计:叫沾益陇氏和乌蒙两部去打乌撒、劳顺带了半数成都中卫的人马,又征发了万余民壮打了孙杰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入黔(孙杰放心不下,最后还是把亲卫营拨给了劳顺护送朱大人)、自率主力故技重施再次取道镇雄府给奢崇明的援军设伏、罗乾象领令伺机偷袭赤水卫…… 最后,听完罗乾象对各部的介绍,再结合自己掌握的朝廷方面的各种信息,朱燮元琢磨了好一会儿,口里喃喃念叨了几句:“沾益陇氏、芒部陇氏、禄氏……”罗乾象刚刚想解释此陇氏非彼陇氏,被孙杰踢了一脚于是知趣地闭了嘴,朱燮元冲他们挤了挤眼狡黠地一笑,随手又扔出一颗好大的胡萝卜——给沾益陇氏又追发了一道正儿八经的公函:本抚听说镇雄府为陇氏袭封之所。本该择贤而立,然军务繁忙,你是陇家出来的,帮着找个族人承袭吧! 这个巨大、巨甜的胡萝卜当场就把陇氏砸晕了!以前时刻要担心小叔子安效良杀上门把孤儿寡母砍死,这倒好,不仅攀上大明朝廷做靠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镇雄府都让自己找继承人!天上还能掉下比这更美味的馅儿饼吗?! 陇氏二话不说,立即从并不充裕的手头拨出去五百人叫安云翱带了直奔镇雄,挨着个的找芒部各寨子联络,连许愿带吓唬地很是忙了一阵。于是,等孙杰率部过境时惊喜地发现,各寨出人出力,自称陇氏遗孤的安云翱已经率近四千芒部土兵集结完毕,等待加入官军一起去打奢崇明! 孙杰要的是借坡下驴当然不会点破,却也不会叫这些人参加什么战斗。虽然每个人都很骁勇,但对孙杰这样的将领而言,训练有素的部队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真打起来,一大群看不懂旗号听不懂金鼓命令的乌合之众反倒是添乱。而且,既然是奇袭设伏,孙杰并不打算跟永宁军来一场硬碰硬的消耗战。不过这些人还是帮了大忙:在大山里长途运输辎重装备,他们的效率比大明最好的辅兵还要高得多。到达斧劈峡以后,就在孙杰眼前,这些人猿猴般地攀上各个山头,几条粗粗的绳索扔下来,二十几门崭新的小铜炮连同炮车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全部安放就位了。 挖沟建垒搭拒马这些正规野战工事,当然还是叫自己的辅兵队做起来更放心。不过这几千友军也没闲着,孙杰在斧劈峡前后纵马跑了几圈,在出口对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发了一会呆,又笑了。唤来安云翱交待了一番,四千土兵立即变成樵夫,工事还没结束,后面的柴草树枝已经堆成一座座小山了。设下这个火场,就省去了兄弟们结阵阻敌,少说也是几十人伤亡的代价。 接下来的事是做饭。奢崇明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过来,近两万张大嘴每天要吃掉一座小山那么多的粮食,这事可不轻松。设伏不能生火为炊,所以要提前准备。这几千芒部土兵又帮了大忙,两柱香不到的时间里便用乱石垒出上千个简易炉灶,青石板一盖,盐水和好了杂面用手拍成饼子,每块石板都能一次烙个七八张出来,不消片刻,焦黄的大饼便流水般地摞得比人还高。本该忙得焦头烂额的伙兵们反倒无事可做,一个个揣着手在一旁看得啧啧赞叹不已。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挖了条水沟,将山上的泉水引来一股,虽不甚宽,然解决整个营地的日常饮用绰绰有余。 来路上几座关键的山头都由安云翱派人负责瞭望,他们翻山越岭的脚程比汉兵不知强了多少倍,而且,即便被奢崇明可能派出的斥候发现风险也不大,一定会被视为进山狩猎的原住民。 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了。 这几天,成都一战后已被实授了游击的炮队队官刘铁牛兴致不是一般的高。以前虽然是个挂了游击虚衔的千总,铁牛在孙杰军中地位着实不高,即便是步队里的把总也不怎么买他的账,铁牛自己对此心知肚明。也难怪,毕竟人家那些军官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满脸血地砍出来的,别说大帅这里动不动就白刃接敌,往往火炮还没架好仗便打赢了,于是炮队只好在凯旋战友们的哄笑声中臊眉耷眼地再把家伙事儿收拾起来。即便是偶尔有机会开上几炮,后面的鼓声便会响起来——全军突进,又没炮队的事儿了!大家暗地里都在讥笑,铁牛能做千总,只是因为铜炮金贵哩……炮组的兵,地位也就比辅兵高了那么一点点。 成都一战后情形便完全不一样了。铁牛用自己的实打实的表现和战绩赢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孙杰被张鹤鸣强按在成都府那阵子倒是得了不少赏赐,为了帮助罗乾象抵挡奢崇明迟早要发动的反扑,孙杰便想到了铸炮。别的军头都是化了铜炮铸私钱,孙杰却用现银去买铜料然后自己铸炮。一口气铸出来六七十门,当然,这种技术活成品率不会太高,这倒不完全是责任心的缘故。经过铁牛的亲自检验,铸坏了的重新回炉,最后铁牛看着一长溜崭新的铜炮笑得嘴角简直要咧到耳根子上。 给罗参将留了一半,并手把手地教会他的人施放,然后铁牛就把手下的炮组全打散了,经验丰富的老兵们现在全成了炮长。随后铁牛又去找孙杰要火药,开始时孙杰有些不解:拨给炮队的火药着实不算少了啊,然而等铁牛说完那句“卑职觉得大炮是武器而不是宝贝,兄弟们练得多了才能杀更多的贼”后立即叫来辅兵队官苏迎辉,告诉他火药和铁弹铁牛要多少就给他多少,不够就随时采买或叫辅兵们自己造。那阵子营里的兄弟们成天忍受着震耳欲聋的炮声不胜其烦,但看到每天傍晚回营的炮组,一个个都被铁牛抽成猪头一般,大家便都笑了说,白天耳边的呱噪能换回临睡看猪头,值呢。甚至不少人偷偷跑去看铁牛训练炮组,看他气急败坏地打人,也是枯燥的军旅中难得的一乐。再后来,挨揍的人明显越来越少,笑容也逐渐爬满了铁牛的脸,把早先的怒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孙杰根据斧劈峡的地形确定了战法后特地找铁牛详细商讨了一番,听完大帅的计划,可把铁牛高兴坏了:这回是炮队独挑大梁啊!强压着心头要喷薄而出的狂喜离了帅帐,铁牛把所有炮长全叫了来,声色俱厉地咒骂威胁了一通——这回大家却没像往日被刘头儿骂时那样怕得双腿打颤,反倒一个个笑开了花:以前挨的数不清的大耳刮子和皮鞭,不就是为了今日?炮队的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呢! 铁牛只在峡谷入口两侧各留了一个老炮组,自己的炮组守定了出口,其他布置在峡谷里的全是新人新炮,剩下的四个老炮组他留给了孙杰,就堵在壕沟后面,等着给冲锋填壕的贼人们迎头痛击。炮阵布设完毕后铁牛依旧有些不放心,于是找上官飞借了匹马也沿着峡谷跑了几圈。看到两侧嶙峋的山石,铁牛又笑了,笑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然后便给各炮组下达了轰石头的命令。 最后,铁牛攀上了自己炮组的山顶,满意地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从怀里掏出张咸面饼有一搭无一搭地撕嚼着。不久,前面的军情传了回来:发现奢贼主力,预计明日巳时前后将进入伏击圈。 入夜了,铁牛却兴奋的睡不着,于是看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明日咱的炮队能不能杀掉这么多的贼人呢? 能啊! 肉眼可见的星星差不多有六千多颗,而足足有上万名永宁军没能活着跑出斧劈峡。死在出口的突击队不满千五,其他,全是铁牛炮队的战果。 能看到多少颗星星铁牛当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看到永宁军前锋已走到自己脚下、西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队贼人时,将手里的火把往火门儿上狠狠按下,口里大叫一声:“杀贼啊!” 镇雄府,真把芒部的各路英雄镇没了。奢崇明父子也确实可称英雄,在斧劈峡,被刘铁牛给镇了。 soso8888.com xiaoshuodang.com 7k-7k.com sxwu.net readxiaoshuo.com xsjia.net xiaoshuo88.com gyshu.com xzbiquge.com ebookdown.net d1zw.net 74xs.net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一章 屠杀 二百三十一章屠杀 孙杰在斧劈峡的出口放了一把大火后并没有回营,而是领军直扑乌撒府。 这一仗,孙部几乎毫发无损。完全一面倒的防御战损失只有一死五伤,失足或施工事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倒有二十来人。壕沟前撒了不少铁蒺藜,后面是刘铁牛留下的几个炮组,轰过几轮,冒死冲锋的威信寨把壕沟填得七七八八时已没几个活人了。见到六百名族人仅十余人还能站着,祖保早萌死志,于是带领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徒劳的自杀性攻击。打光了备弹把威信寨团灭,各炮组便拖着铜炮头也不回地撤回了后面的大营。 踏着威信寨尸体冲上来的白寿和毋响寨的人马遭遇了箭雨的阻截。孙杰把六百弓手分成三组,在最后一道栅栏后五十步的距离列队抛射。在各自队官的口令下,每一次齐射都是两百支飞蝗当头洒下,一蓬蓬箭雨连绵不断地携着凄厉的破空声扑面而至。制式步弓对无甲当然是碾压,好在不是火箭,毋响寨的勇士们只得高举藤牌遮护住头面要害……然而,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倒下——随着一声悠长的牛角号音,两侧高地和树顶上突然冒出来镇雄各寨的千余芒部土兵,居高临下地用猎弓做自由射击。竹弓的杀伤力当然比不得步弓,但这些准头奇佳的射手们瞄的却是冲锋者毫无遮蔽的双腿! 毋响寨的苗兵有些也挟了弓,曾徒劳地尝试还击,但效果几乎为零。这些平日是山民、头人一声令下便集结出征的队伍有的只是个人的悍勇,缺乏的是正规军的严格训练:弓兵立定还击时其他人还是一味地呐喊着前冲,没人懂得要给他们提供近身保护!一波又一波当头洒下的箭雨转眼间就放倒了他们中的大半,其他人更是立即得到了芒部弓箭手们的重点关注,半盏茶时间不到便悉数被射成了刺猬。 冲到拒马前,毋响寨只剩下百余人了。拒马有肩膀高,还钉满了倒刺,完全不可能在不断袭来的羽箭下徒手翻越。“拖开它!”头人白寿声嘶力竭地吼出人生中的最后三个字,然后就被一支羽箭贯颅而入,生生钉在血色的土地上。 百来人的勇士们没人退缩,迅速结成几个小小的方阵,两侧外圈的人用藤牌上下交错遮护,正面的人抛下手中的藤牌和武器,从肩头取下藤索,套住挡路的拒马合力拖拽! 可惜,孙杰的拒马并不是单纯摆在路上,而是加长了四腿埋在地下,而且,埋得太深了…… 见十来人都拖不动,方阵防护圈里有人抛下藤牌加入拖拽的队伍。 在号子声中有拒马松动了,摇晃起来! 拖拽的队伍里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更多的防护者视死如归地抛下藤牌去拖松动的拒马。 “轰”的一声,一道拒马终于被拖倒,在惯性的作用下拖拽者不仅全部仰面倒地,更把周围的人撞倒一片。 毫无防护的倒地者纷纷中箭,余者爬起来便冲向临近的同伴,继续去拖下一个拒马…… 与孙杰在阵后土垒上并肩注视着战场的沈钢摇了摇头:“这是送死啊!” 孙杰没有答话,继续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屠杀场。又有几座拒马被陆续拖倒,只剩下两座了,而进攻的勇士,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人。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孤零零立在尸堆中,茫然地左右环顾了一圈,怔了片刻,将目光锁定了土垒上的孙沈二将。他并没有俯身去捡武器,而是无视横在前方的栅栏,口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挥舞着赤手合身向前冲来! 三组弓兵的队官都沉默着没有发出命令。几十支竹箭破空而至,勇士倒下了,挣扎着用最后的一丝气力把一只手臂笔直地伸向前方……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两个呼吸的瞬间,但这一瞬却又如此漫长,画面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脑中,至死难忘。 勇士之死,瞬间即是永恒。 “一支部队,只要肯流血,终究是会前进的。”孙杰轻轻吐出这句话,不知是他由衷的感慨,还是对沈钢的回答。 孙杰当然不知道第三波冲上来的是阿得革领着落角寨的人,但他知道,这些人的生命都将在自己的防线前终结。像所有的武人一样,孙杰爱英雄、重英雄,但他更清楚,这样视死如归的强悍对手将给自己效忠的朝廷带来何等巨大的威胁——因此,必须予以完全、彻底的消灭! 落角寨的人绕过道旁仅剩的两个拒马,呐喊着前冲。孙杰注意到,他们都有意避开了倒在路上的尸体,尽量不去踩踏用生命为自己打开通路的同袍。 进攻者在坚实的木栅栏前被阻住了。这些碗口粗的树木同样疏落着被深深埋入地下几近四尺,而且还横钉了两三道木梁。一声哨音,磐石营的枪兵们齐齐喝了一声“杀”,踏步上前,将手中的丈五长枪搭在木梁上,只探出尺来长的枪头和红缨。那一排排闪亮的枪锋就像怪兽口中尖尖的利齿,等待着吞噬撕扯即将落入口中的肉体,等待着用鲜活的生命将自己磨砺得更加锐利,等待着再一次用鲜血将自己染红。 沉闷的枪矛入肉声伴着凄厉的惨嚎声接连响起,落角寨的进攻者面临的是较前面两批族人更加残酷的面对面的屠杀。除了削尖了一端的竹枪,他们没有任何长兵,苗刀只能徒劳地挥舞遮挡不断突刺袭来的长枪,最大的效果仅仅是削断了几只枪头。而区区竹枪即便能勉强捅过栅栏也毫无威胁,身着铁甲的磐石营枪兵们只会在竹枪向面部袭来时略略低下头用铁盔将其弹开,对那些刺向胸腹的尖竹视而不见,最大的伤害也只不过是被冲力推个趔趄,随后恶狠狠地骂上一句,再次踏步向前,将手中的长枪用力捅回去……然后,往往便能听到一声惨呼。 每排木栅栏前根据架枪横梁的数量,枪兵们有的是两排,有的是三排,后排的枪兵在人缝里把长枪搭在下层横梁上努力探头观察,那些隔了两排人什么也看不到的则机械式的往复戳刺,为前排同袍提供足够的下盘防护范围,让他们专心将手中的长枪向前刺的更远、刺得更准。 后排的弓兵们此时已在队官的口令下改成半张弓抛射,虽然是干扰性射击,先后还是有几十名落角寨的苗兵被从天而降的羽箭射倒。 孙杰抬头看了看悬在头顶的太阳,向沈钢点了点头:“收兵吧。还要赶路,磐石营做后队,恢复下体力。” 沈钢转身对金鼓队挥了挥手,清脆的鸣金声响起,磐石营最先收队,然后是做了最后一次压制射击的弓兵们。队伍依次鱼贯着在土垒前列队走过,孙杰赞许地向部下伸出大指,口里大声赞道:“打得好!”兵卒们则骄傲地昂起头,齐声大喝“杀贼!”作为对他们心目中天神一样大帅的回应。 随着连续三声牛角号音,芒部的射手们也纷纷连窜带蹦地从石壁和树顶跳下来。为了防止他们乱跑把自己的队伍冲散,沈钢提前就向安云翱耳提面命了几次,给他们划出一大片集结地,然而此刻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兴奋不已的家伙们还是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在官军各队官的喝斥下,土兵们终于想起集结点撒腿跑开去,孙杰哈哈笑着摆手安慰着显得很是难为情的安云翱——其实后者还不仅仅是单纯的不好意思,亲眼目睹了孙杰部仅仅出动了一个炮队、几百弓箭手和一个战兵营的二百枪兵,自己几乎毫无损失便把两个半寨子的勇士屠戮得精光,安云翱更多的是后怕,幸亏阿姐选对了边,否则……后面的情形安云翱甚至都不敢想下去。 与此同时,在苏迎辉的命令下,几十个辅兵小组迎着撤下来的队伍跑上前,到达各自目标的柴堆时,将拎着的麻布袋里的硫磺、松香、黑火药等物洒下——为了防止乱战中失火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孙杰要求在撤退时再投放这些引火物——随后跟在战兵们的后面回辅兵营归队。 急得两眼冒火的阿得革并不知道汉狗们为什么突然便收了兵。前面的木栅栏防线简直坚不可摧:别说用藤索套住拖倒,你根本靠不过近前,怎么套?头顶上一波又一波洒下的箭雨不停地把身边的族人射倒,用火烧么?急切间哪里去寻许多树枝柴草,即使每人抱上一捆柴又如何才能堆到栅栏前?用斧头劈么?还是那句话,怎么靠得上前! 正在捶胸顿足无计可施,前面的汉狗们竟整队离开了!阿得革根本懒得去想原因,苗刀一挥,落角寨的苗人们全部冲上前,用斧头砍、用苗刀剁、用锄头挖,合力把挡道的栅栏清除掉,然后红着眼睛顺着柴堆间的通道向前冲去……再然后,一片带火的飞蝗袭来,整个寨子的勇士们都惨叫着陷身烈焰之中。 奢崇明攻打成都失利后,跟着樊龙在龙泉驿为其掩护的买南断了条腿。幸好发现了一个野蜂窝,以被蛰得满头包为代价挖出蜂蜜涂满伤口避免了能要人命的感染,自己挣扎着终于爬回来找到奢大王。这次奢崇明带了奢寅倾巢而出去援乌撒,跛了腿的买南便领了千余老弱守赤水城连同照顾伤兵。虽然大王临走时说过,那罗叛狗肯定不会过来,这几天买南还是一个劲儿地心神不安,先后向永宁方向派出四批侦骑。斥候们每次回报都是罗叛狗那里毫无异动,道旁林里的三处暗桩也每天传回同样的消息,这才让买南稍稍定了心。 这天下午接到报告,从南面阿落密所方向来了一伙人,有三四十个。买南猜想大半是毕节那里来的信使,便一瘸一拐地上了南墙去看。来人过了浮桥,到城下吆喝起来,买南放了心:来的是底寨司的头人庶鲁卜,以前在安长老那里曾有过一面之缘。 庶鲁卜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确实从毕节过来,但本来是要从赤水搭条便船回水西的。前几天奢大王去援乌撒,因为要随时沟通军情,毕节也派了军使跟着。自己离开时恰好军使回来,带来了奢大王在赫章中了官军的埋伏死伤近半,正在退回来路上的噩耗。 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买南彻底呆住了。打仗嘛,当然有输有赢,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仅仅一仗下来永宁军竟几乎被打断脊梁骨!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在龙泉驿设伏废了自己一条腿的那个汉狗孙杰,再没有哪路官军能有这种本事。可……那孙杰不是已经去了贵州了吗? 庶鲁卜再也说不出其他,毕竟他也是听毕节的军使回报,反正不多久大王就会回来,他准备在赤水住一晚,第二天就启程回水西。 次日上午庶鲁卜等人告辞时,南门上的苗兵看到对岸来了约莫千把人。本以为该是大王后撤的先头部队,但等行近了,买南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帮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这么多人里,竟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而且,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手竟都有意无意地搭在腰际的刀柄旁——哪有人回家还戒备着随时要拔刀的! 买南叫喊起来,命令守桥的土兵砍断浮桥,没想到庶鲁卜的人动作更快,几十人飞身而起奔向浮桥……然后守桥者便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买南惊愕地扭头向庶鲁卜望去,同时感到肋间一凉,被庶鲁卜的苗刀直没入柄。 混在队伍里的罗乾象一声大喝,千余水脑寨的兵卒呐喊着冲过浮桥,冲进洞开的赤水南门。 南面的林中又冒出两三千人向城里冲来。 赤水卫破。 买南至死都不知道,底寨司是水西第一个响应朱燮元号令的部落。庶鲁卜此刻已被正式授予招讨使之职,与罗乾象一起从镇雄府的威信司远远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前日午间二人才分开,庶鲁卜先行入城,此刻暴起,为罗乾象的突袭扫平了道路。 同日,孙杰、安云翱在乌撒城下与沾益、乌蒙联军会师,几门火炮的连续怒吼声中乌撒城门轰然而倒,设白、陇氏、安云翱带领各自的部下蜂拥而入,半个多时辰后各墙都先后升起了火红的大明军旗。 xiaoshuoshu.cn zzdushu.com eyxsw.com samsbook.com qq787.com qirenxing.com 1616ys.com kuuai.com huigre.com d9cn.cc ik258.net abcwx.cc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二章 推恩 二百三十二章推恩 庶鲁卜是第一个响应朱大人反戈一击号令的头人,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一个。朱燮元的文告发布后,平洲六洞司、丰宁司、鲊希黑寨、木夸寨等多半是受了安邦彦势力胁迫的头领们先后率部来投。 其中最有广告效应的是宁谷寨。记得么,这是个凑不出百名青壮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寨子。安乱一起,老谋深算的者麻泥寨主便提前叫小儿子者猛塘去给安顺州的官员们报信避险,又叫大儿子者洞根领了十几人去参加安长老的队伍虚与委蛇,脚踩两只船两头不得罪。事先埋了者猛塘这颗棋子,眼见这次朝廷来势汹汹动了真格的,者麻泥便叫人找到小儿子,通过被他通风报信救了性命的几个州官向朱大人表达了宁谷寨始终心向朝廷的意愿。朱燮元二话不说便当场授予这位没几个族人部下的老寨主宁谷长官司之职! 消息传出去,立刻取得了轰动效应——别看者洞根才领了十几人参加安长老的队伍,别忘了,他们可是曾给张芳黄云清的明军造成过几千人的死伤!闯下这般“大祸”、本寨又小得不值一提,竟然都能领个长官司?除了世代追随奢安两家的极少数死党,在巨大的政治、军事双重压力下,大多数头人们都心动了。札佐司、康佐司、麻响司、木瓜司、狗场寨、楼下寨、鸡公背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头人寨主向朱大人驻节的贵竹司遣使归顺者竟达五六十人之多。对这些人,朱燮元来者不拒,而且统统大加封赏,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各种职务流水一样洒出去。 关系虽比不得孙杰,已因功升秩四川都指挥同知的劳顺俨然已经可以算朱燮元的半个心腹了。而且,此前成都中卫本身就没少受各级文官们的欺负,有丰富的被收拾经验,见朱大人这样一个劲儿地封官,劳顺不由得有些担心:“大人,您……一口气封了这许多人,朝廷那里,怕是有人会嚼舌头根子的噻……” 朱燮元嘿嘿一笑:“不怕不怕。你以为老夫是心血来潮?这个法子,老夫在去川省找你和孙帅的路上就想好了。你想,西南苗乱这些年,川黔几省固然是个烫手的山药,但五省督师这头衔,也太过招摇了些,肯定有人不开心、不服气的。无论老夫如何做,都会有人说长道短,所谓众口难调嘛。你放心,老夫本就是有意而为,先露个破绽叫他们闹,老夫有后招的!否则,苗乱易平,绝难长治久安,要不得多久,还得再乱起来。”说着话,一丝忧色袭上朱燮元苍老的面孔,叹了口气继续道,“唉。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孙帅、你、还有刘超他们几个不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说你们手下的兵吧,哪个不是爹娘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呱呱坠地时,家里添了男丁,无论日子多穷多艰难,父母长辈都会喜笑颜开地高兴得不得了,哪怕是借钱,也要请邻居乡亲吃两盏喜酒,这家的香火能延续下去了啊!可然后呢?乱一次就要死很多人,好容易长大成人,便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大山沟里么?老夫这把老骨头豁着挨上几句骂,能少死一些人总是好的。何况,老夫有把握,等这次苗乱平了,此举可保我大明西南少说几十年的安稳!” 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劳顺听得动容,深深地拜了下去。 果然应了劳顺的担心与朱燮元的预料,消息传到京师,朝堂上又炸开了锅。 最先是两宋之交的李若水那首《捕盗偶成》在官员们之间不断被人提起、传抄: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 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 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 我闻官职要与贤,辄啗此曹无乃错。 …… 小臣无路扪高天,安得狂词裨庙路! 大明官场的习惯,每一场大风波总是由一件很小又貌似无关的事先冒出来,然后酝酿、发酵,随后爆发,最后蔓延株连得一塌糊涂。这首诗明里说北宋对宋江的招安(别被小说忽悠了,所谓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云云,其实就是宋江等三十六人在巴掌大点地方折腾),但任何人都能从诗里读出当时不少官员们对此举的愤怒和不满:十年寒窗历尽千辛万苦,然后兢兢业业为朝廷无私奉献,结局竟不如杀人越货的乱臣贼子——“大书黄纸飞敕”之下,竟与那帮家伙同朝为官了(那宋黑子的品秩甚至还在很多官员之上)! 显然,这是一股汹涌的暗潮,是对朱燮元大封土官之举的不满与抗议。也难怪,朱燮元的政策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收到非常好的效果,奢安羽翼一下子就被剪除了十之五六,但此前视西南为绝路的官员们不服啊,每个人心里都憋闷异常——不就是封官么?如果这样这能算功劳,谁不会! 有共鸣者很是不少。很快,内阁就收到了各路言官们的参奏,有的侧重于指出这样做属于目光短浅后患无穷:只要造反能换来招安授爵,以后岂不是众相效仿人人皆反?有的说官职是朝廷名器,当为大明守之不可轻许——以宁谷寨为例,人不满千也能领个正六品的长官司,简直太不把朝廷的官职当一回事了;当然,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朱燮元延揽土酋实则包藏祸心的也有十几封之多! 照理说,这等大事,作为大皇帝秘书班子的内阁应该先拿出意见,票拟后交天子圣裁。然几位阁老只是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便默契地整理出几封有代表性的参奏送给圣上,孰是孰非竟都不置一词。支持朱燮元,用自己的大好之身去挡几十位“正人君子”的万箭齐发?还是一起指责老朱做得不对?那……怎么做才算对的?算上被免职不久就病死军中的蔡复一,那片穷山恶水可是已经埋了三个巡抚四五个总兵大帅大小百多文武官员!这么多年下来刚刚有点起色就再自己拆台作死么?精得毛都白透了的老狐狸似的阁老们才不会担这些责任:统统交圣天子吧,您说啥都对! 朱大人在朝中当然也有不少奥援,通过时刻两地传送军情的驿马对京师的风向了如指掌。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朱大人发出了第一封奏折:“番州,止弹丸小州耳。然国朝二百年未闻有反者,何也?彼诸土目之忠顺固其一,然他司土目皆好逆乎?臣度其域土,不若一县之地,受太祖封长官司者一十又七,纵有不臣之念,螳臂岂可当车?朝廷不须发一兵一矢,已为觊觎其土之诸寨灭矣!” 老谋深算的朱大人这第一击实在漂亮!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不如一个县大的番州,竟设立了十七个长官司!两百年间谁听说过那里有哪个想谋反么?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里的土司们都世代忠顺传家、其他地方都是天生的反贼么?我呸!是因为这些寨子既一盘散沙又相互制约,哪个有不臣之心马上就会被想扩大势力想红了眼的邻居们联手灭了,朝廷都不需要出一个兵!再说了,巴掌大点地方,一口气封了十七个长官司这事儿谁干的?太祖爷!俺老朱才封了几个,而且是跟太祖爷学的——哪个说这样不对的,站出来,走两步,嗯,往砍脑壳的刑场那个方向走! 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了。鸡蛋里挑骨头兼出风头搏名声固然是一众清流的本色,但搭上自己的脑袋说太祖爷的不是,这种事谁敢?所有人都恨得牙根痒痒:这老狐狸怎么竟把太祖爷给抬出来做挡箭牌……哦不对,哪里是挡箭牌,简直就是活门神啊,自己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出儿了呢! 紧接着,朱燮元的第二弹又来了,这次他先是讲了一个故事。汉高祖刘邦封了一堆藩王,到了景帝朝,在吴王刘濞的策动下,终于酿成七国之乱。朝廷付出了极大代价后终于镇压下去,但隐患还在:大一些的藩王往往拥城数十,还是时刻对龙椅上的大皇帝构成极大的威胁。到了武帝朝,冒出来个叫主父偃的家伙,这厮早年间曾在各藩王诸侯国之间游历过,当然是想混个荣华富贵,可到处都坐冷板凳,没人待见他。于是把心一横直接去了长安,直接找刘彻。刘彻虽然混蛋却也有些可取之处——当天就召见了这位不名一文的白丁!公报私仇也罢、一心谋国也罢(反正这位的结局是因为重大贪腐问题被刘彻把全家咔嚓了,是不是一心为国您自己判断),他给刘彻出了个好主意:以前藩王薨了,王爵和封地都由长子继承,为了显示人间大爱手足情深,咱以后改!老王爷死了以后,老大、老二、老三……一起分家产,人人有份——几代下来,风子龙孙全给老子变村长,看谁?还有本事造反!政策一出,获得了除藩王嫡长子外所有人的热烈拥护,大汉王朝永远摆脱了尾大不掉的藩王之忧…… 随后,朱大人又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盖地大族众者难免恃其跋扈之资、而势弱人寡者必以忠顺为其保世之策也。臣意分而化之,以奢、安二逆之土广封诸土目,则内外四里百姓皆感圣恩之浩荡,而且恨贼之贻累,必爭先效力以保身家而取富贵,何患苗氛之不靖也!” 大写的服! 话说到这份上,内阁的票拟出来了:“此谋国老成之言也,臣等谨为圣上贺!” 满心想搏得一片彩声的口炮儿们撞了个灰头土脸,却偏偏无计可施。朱燮元先是抬出朱元璋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继而通过推恩令的例子摆事实讲道理,政策已经取得、以及未来即将取得的效果毋庸置疑,再无事生非地折腾,只能是自取其辱了。 不过,在清流们一双双瞪得牛蛋大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搜索下,还是给他们发现了一个貌似可以揪的小辫子:前后几年的苗乱已经流水般花了那么多银子调了那么多兵征了那么多粮,咱们不管谁花的钱死的又是谁的人,反正现在这事儿归你管!你不是能耐吗?要钱没有,要人要粮也统统没有,你姓朱的本事大,自己想办法平吧! 嘿嘿,看你怎么办! 计议已定,各位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兵部给事中上奏说各省军力捉襟见肘实在没法再调一个兵出来、户部的说圣上已免了川省三年赋,如果某些人再找朝廷要钱,圣上您从自己的内帑里想办法吧,户部的粮仓里连老鼠都快饿死啦、工部的人也跟着凑热闹,说官军穿铁甲砍苗蛮那绝对是无敌,二十两一套,圣上您老准备给孙帅拨多少,一万套如何?拿二十万两银子来,用不了一年臣就能配齐了,哦对了,那是成本哈,没算运输费呢…… 没想到! 不是朱燮元没想到——这些花样,老朱同学早就都想到了。 没想到失算的还是这帮家伙。 等他们吵吵完,没想到御座上的圣天子不仅没现出忧色,反而笑了,教李世忠拿了个奏本给他们传阅。 当然还是朱燮元的奏折,第三击! “臣查奢、安二逆,其族土兵各不过万数,其余皆驱率胁从,徒张其声势耳。诚使得智勇之将如杰、顺、刘超者,各统节制之雄兵一二万人,益以诸投效土司之忠顺者奋勇长驱,稍用高仁厚策,传输解散附贼之众,王师剿逆,雷霆鼓荡,逆首必可擒歼也!” “王师所至即裂其土广封土目,逆首日蹙而吾势日张,附者惶然做鸟兽散实可期也。宣慰使、招讨使、安抚使等职皆土官,朝枢无薪俸之累而收藩篱屏护之效,何妨林设之?各酋相制掣肘,苗疆大定必可图也!穷山恶水,改流何益?靡费徒增而难收锱铢一粟之利,汉苗殊俗,反易激其变;贡马贡物朝令于各土官,如臂使指,臣谓此乃以夷制夷之策也。伏祈圣裁,臣元顿首。” 这封奏折才是朱燮元真正的杀招:不仅明确告诉朝廷,俺老朱平苗乱有孙杰劳顺刘超几位足够了,不劳各位费心、俺的办法是封一堆大小土官,不花朝廷一毛钱谁也别逼逼、最重要的,改土归流纯粹扯淡,除了添乱啥用没有,以后都给老夫闭上你们的鸟嘴! 有用吗? 有大用! 其效如神。 朱燮元牢牢抓住了事件的核心:清流们最擅长的是吹毛求疵抛出问题然后鸡一嘴鸭一嘴地狂喷,而老朱不仅直揭苗乱根源核心,更充分说明了自己的方略,还不需要朝廷的任何投入,同时描绘出光明的前景,捎带脚地永久性堵死了徒有其名的改土归流之议,明晃晃厚墩墩树了一块巨大的铁板——或踢或撞随便,哪位敢来试试? 朝廷里终于难得地彻底安静了下来。然而,一双双恨得简直要喷出火来的血红的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瞪着西南,就等着朱燮元孙杰们被奢安二位摆上一道,哪怕是小挫一阵呢——这事儿不能算完,这个仇咱得报啊! 现在就看孙杰几位战场上的表现了。 他们会不会辜负朱大人的信任呢?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三章 弃城 二百三十三章弃城 刚刚率败军退至毕节还没安顿好伤兵,奢崇明就收到被罗乾象偷袭丢了赤水卫的消息。 这下完了! 最难以承受的损失是粮草。奢崇明原以为即将面对的是沾益和乌蒙那两股自己完全未曾看在眼里的对手,以永宁军的战力,援乌撒的战事本该十来天便结束,沿途又都是友境行军,因此只携带了半月之粮。堆在赤水仓里的所有存粮,现在全部落入罗乾象手中——在这个时代,谁手里有粮,谁就可以从田间释放出更多的人力投入战争!奢崇明盘算了一下,存粮够自己吃两年,也就是说,罗叛狗哪怕是打着滚儿地吃、再把那个煞星孙杰叫上一起吃,肯定也足够他们两年之需;罗叛狗那里的人口虽少,但至少也能从田里再拉出来两三千人入伍! 这些还是远忧,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过不了两三天,全军便即将面临断粮的威胁——斧劈峡一战仓皇而逃,绝大多数随军携带的粮包都被扔下了!当然,毕节这里是安邦彦的地盘,无论如何安兄弟也不会让自己挨饿。然而,近在咫尺的孙杰,等他把乌撒彻底摆平——以这支明军的恐怖战力,这一点毫无悬念——算上行军,也就是七八天的事,他能放过毕节不打么? 按理说,自己这两万多人完全可以帮安兄弟守城,而且肯定能守上不短的时间——人手足够,城也不大,像赤水卫一样,自从上次被孙杰偷袭后,加高、加厚了城墙,也新修了不少工事,守具也不缺……不过奢崇明知道,在战略上,毕节必须被放弃。 安邦彦把大量粮草囤在织金,毕节没太多存粮。西面是乌撒,也就是孙杰即将来袭的方向。只要占据七星关作为大营粮台,再把前面的老鸦关做前进基地,便可从后方源源不断地得到来自乌撒和镇雄两个府的后勤支援,甚至几乎不需要怎么绕路,罗叛狗也能从赤水供应军粮,从而让这个煞星有条不紊地对毕节展开攻击、北面是赤水,罗叛狗也不需要有任何动作,只要守定城,便彻底堵死了自己北逃的退路、南面是连绵不断的群山,百十人进去尚可通过野菜野果狩猎果腹,但无论如何也供养不了成千上万的大军,因此南逃绝对是死路一条……那便只能依靠东面安兄弟的支援了。不过,从织金到毕节三百余里,虽有响水河可借助能提供运力,但也要逆流而上。连同生活在毕节的水西族人,供应大几万人的后勤,如此距离除了山路便是逆流,要消耗掉多少人力?而且,孙杰肯定会派小股部队时不时偷袭粮道,那么长的一段道路,你派重兵护送他们就猫着,护粮兵少了他们就袭击,一个不留神被偷袭得手,只消把运输船凿沉便可扬长而去,要不了几个月安兄弟的老底就会被掏空——而安兄弟那里,还要独自面对朱燮元几万大军的攻击! 所以无论如何,毕节也守不得,必须主动放弃。 话虽这么说,奢崇明还是舍不得赤水,又怕奢寅打红了眼急起来不管不顾拼光老本,于是叫他留在毕节帮水西友军组织撤退,自己马不停蹄地带了六千精锐北上。能不能抢回老巢另说,不试一下奢崇明不会甘心的。 行至阿落密所,奢崇明心里已经隐隐知道此行大半会落空:阿落密所已被烧成白地,不少废墟还有余温,说明水脑寨的家伙们一天前刚刚离开——他们有时间向南突袭,当然也会做好赤水的防守。不过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到城下看看,于是大家继续前行。 赤水河已经在望,出乎意料地,奢崇明远远就发现浮桥竟然还在!管他是疏忽还是有恃无恐,生怕罗叛狗在自己眼前砍断浮桥,距河里许,奢大王便命令全军开始冲锋!冲在最前面的是二百多骑士,这些人要么是各寨的寨主头人,要么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同时也都是这六千精锐中的中高级军官。待马队全速跑至浮桥几十丈处,奢崇明看清了罗乾象的布置,声嘶力竭地下令全军止步,然而还是慢了一些……浮桥是通过在横在赤水里的小船钉上木板相连而成,有船过时,把连接中间两船的活销拔开向旁一撑,等船驶过再连上——桥固然畅通无阻,但所有小船里都堆满了干柴枯枝!不用问,早都洒上了火药松香等引火物——那歹毒的罗叛狗不是疏忽托大留了浮桥不烧,而是想连人带桥一起烧! 全速奔驰了半里多地,马匹都跑出性子即将达到全速,虽然大家都听到了奢大王的命令纷纷呼喝着勒缰,但马匹在惯性作用下还是又都向前冲了十几丈才改为碎步,就在这时,奢崇明惊恐地发现赤水南墙上先后腾起一缕缕熟悉的白烟!奢大王条件反射般地蹿下马背,猫腰低头的同时左手一扯缰绳将战马横挡在身前,眨眼间便是一阵弹雨扑面而至,随着几声弹丸入肉的闷响,战马猛地向上一跳,悲鸣着倒地不起……冲锋的两百名骑士转眼间便有半数被轰落马下! 短短这才几日,罗叛狗竟将永宁的铜炮搬了不少过来架在赤水南墙!“都是抢了我的粮啊,这狗有的是人可用呢!”奢崇明悲愤地想。事实上,罗乾象向赤水运炮并没有如奢崇明所想动员太多民壮清路,只是早就预备了大量木板,在铁蒺藜阵里铺了一条百多丈长的临时栈道而已。 在成都府、龙泉驿、永宁城下、斧劈峡……奢崇明已吃过无数次火攻和炮攻的大亏,恐惧感已经深深烙进心里。退兵吧,先与安兄弟汇合,龙场九驿纵深这么大,群山连绵,永宁军和水西军熟悉地形,把东西两股明军引进大山里再伺机分而歼之是唯一的机会。 像斧劈峡一样,奢崇明没敢替当场殒命的几十个勇士收尸,只是把还有一口气的伤员尽量抢回来。好在罗乾象的炮组远不如刘铁牛部下那样训练有素,火炮再次装填需要不短的时间,直到永宁军退兵,墙上的火炮也仅仅示威般地又响了两三声。挨炮已挨出丰富经验的永宁军见到墙头喷出白烟就纷纷伏地,这几炮没造成太大的损失。不过连番败绩,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而上百名军官死伤的后果则更致命:一半部队的指挥链彻底断裂,奢崇明知道,这种损失将给未来的战事带来巨大的困难。 奢大王一行垂头丧气地在第三天回到毕节。毕节不算大,但好歹也是个城,要组织全城撤离到几百里外的大山里,绝非是个轻松活。奢寅正忙得焦头烂额,奢崇明的屁股也刚刚挨到凳子上,西墙的警报响起来:孙杰的部队已出现在老鸦关! 这汉狗,怎么来得这样快?难道,他们都长了翅膀不成? 其实来的只是磐石营和刘铁牛的炮队,此刻孙杰的主力还没到七星关。 孙杰压根儿就没打算在乌撒打什么正面战。把磐石营和辅兵营大部留在斧劈峡做后队接应两壁上的刘铁牛那些炮组,自己率虎翼营、虎贲营和辅兵营一部,叫安云翱的土兵临时兼做辅兵,带着铁牛留给他的几个炮组直扑乌撒府。 乌撒很空虚,安效良带走了主力,老弱守军只有不到两千。当然,只要有城墙,哪怕不是很高,对沾益和乌蒙的联军来说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然而孙杰有炮啊,几轮炮轰开城门后,剩下的巷战便全交给陇氏和安云翱他们。等把安其爵送进土司府,又安排了设白娘家的乌蒙军协助防守,孙杰便带了安云翱整军回返。 待见到斥候知道大帅已经在过来的路上,看辅兵们从石壁上往下吊铜炮看得无聊透顶的石井生便留下半数辅兵整理永宁军丢弃的粮草物资兼等孙杰,自己带了磐石营和刘铁牛直奔毕节。驿站性质的七星关本就只有二三十名水西守军负责传递消息,他们亲眼见到了奢大王雄赳赳出关而去的永宁军被明军大炮轰成那幅惨象铩羽而归,开到关下的刘铁牛只摆出来三门炮,还没下令点火守军已一哄而散…… 为了保证发射时炮膛的气密性,对塞进炮口的大铁弹尺寸要求很高,装填时得用木槌敲进炮口。精益求精的铁牛要求铸炮弹的工匠把弹范(炮弹模子)做得略略大几丝,平日里叫炮组的人挨个用铁挫挫到合适大小。那些挫得太用力,不需要槌便能塞进炮口的,铁牛会把这倒霉家伙的里衣扒下来裹了铁弹发射。所以,一个个看似简单的铁球,铁牛实在已倾注了不少心血。炮还没响守军便全跑了,可把铁牛气得够呛:敲进炮口的铁球抠不出来,又不能就这么装填着放回去——否则,火药受潮再也打不响这门炮废了事小,一个不留神落上颗火星,那祸就闯大了!日天日地骂了半天,铁牛对着空地打了三炮,然后打发辅兵去把宝贝铁球捡回来……随后,磐石营便一路开到老鸦关并开始构筑野战工事了。 奢崇明父子并不知道开到老鸦关的明军只是石井生一个磐石营,这么远的距离眼力再好也分辨不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哪个是战兵哪些是辅兵。一面派出尽可能多的永宁军上墙守卫戒备,一面全力向后方抢运城里各种物资。原计划各处堆柴把毕节彻底烧成白地尽可能阻滞孙杰追击的计划肯定来不及实施了,只好在几个重要的地方堆些引火物,聊胜于无罢。 孙杰也不知道奢崇明在争分夺秒地抢运物资准备弃守毕节。奢崇明的判断非常准确,孙杰最理想的战事恰恰是永宁军死守毕节,然后自己不紧不慢地打,不停地消耗安邦彦的物资给他放血——那样,就能帮贵州朱大人那里卸掉很多压力,劳顺和刘超两支友军对付实力被自己分散掉一部的水西军,仗也更好打了。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四章 强盗 二百三十四章强盗 天色刚现出鱼肚白,立在毕节东墙看着肩挑扁担背扛竹篓向东方大山里逶迤而行的人流,奢崇明父子心头像压了块巨石般堵得憋闷异常。 奢崇明俯视着脚下川流不息扶老携幼的人群,再转头望向城内朦胧晨光里逐渐已显出轮廓的一座座竹楼,思绪万千:刚刚被逼反的那阵子可谓顺风顺水,占重庆、破泸州、克内江、陷资阳、下简州,长刀所向势如破竹,十万雄兵声威赫赫,巍巍成都府也即将唾手可得!然后,便撞上了孙杰……从这天起,就是连战连败,连一场小胜都未曾有过——这个煞星竟好似是老天专为对付自己父子而生! “阿爸,你说那些汉人究竟是为什么,非要把咱们逼到这地步上?咱这里又不能产许多粮,马匹木材他们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万里之外他们要跟别人家打仗,咱们还出几万兵……他们如此相逼,图的到底是什么呢?”奢寅的问话把奢崇明的思绪拖回现实。 “唉!”奢崇明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是那样。很久以前,有个汉人的所谓圣贤说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后,他们所有人便都觉得这句话就是天理,所有大山大河,就都应该是他们大皇帝的,只要还有一寸土地没被占了去,他们便吃不香、睡不着。” “呸!什么圣贤,孩儿看却是个混蛋!凭什么,一句狗屁不通的混账话便是天理?我还可以说全天下都是咱们苗家的呢!拿咱们这里来说,那么多的大山,是哪个造就的?谁能全占得过来,还不都立在那里几千几万年?咱们祖祖辈辈在大山里讨生活,每一块土地、山石,都浸了祖先的多少血汗,凭什么就从咱们手里抢了去!哼,要占全天下,不怕把自己撑死么?”奢寅重重啐了一口,气愤愤地说。 “是啊。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几千年,为什么他们一出现,这山、这河、这地、这林,就全变成他们的了呢?这个事我也想不明白。再说,咱们也已经向汉人朝廷低头了,他们还是一心要把咱们先祖用血汗开出来的一切全抢过去,除了他们天生本就是土匪强盗这个理由,阿爸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看着吧,强盗,土匪迟早都不得好死!”奢寅骂道。 “是的,你看那些狗官,甚至大皇帝,今天气势汹汹地往死里逼我们,一转眼,明天自己就被昔日的同伙搞死,能有几个善终的?如果大家谁也莫想骑到他人头上,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何至于如此?但老鼠生不出孔雀,强盗的后代,每一代都是强盗,全都始终对咱们的土地念念不忘……对了寅儿,你知道龙场九驿为什么又叫做奢香九驿吗?”奢崇明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孩儿知道。因为是咱们的先祖,奢香夫人建的。老祖分别建了龙场驿、六广驿、谷里驿、水西驿、西溪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毕节驿九个驿站,还组织族人开山凿险,修了路把这些驿站连起来。”奢崇明的问题有些叫奢寅摸不着头脑,这是个连苗家娃娃都知道答案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那,你知道奢香老祖为什么要建驿站、修山道么?”奢崇明继续问道。 “这个……孩儿不知。孩儿只是知道,建了九驿和道路,汉人便容易过来打咱们了!否则,咱们苗人一把柴刀便可以随时翻山越岭,而若是没有道路和据点,汉狗的兵就进不得大山!孩儿看,奢香老祖这件事真的错了。” “你才错呢!你都能明白的道理,难道老祖不知道?她是被逼的。”奢崇明缓缓地说。 “啊?谁逼得她?”这个故事奢寅还是第一次听说。 “汉人啊,还能有谁。”奢崇明娓娓而言,“那还是他们的太祖皇帝时发生的事。洪武年间,明国的太祖扫平天下,那么强大的蒙元都被他们打败了,等大军来到这里,咱们根本没办法抗衡的,只能表示归顺。洪武大皇帝也表示,只要咱们归顺,还是由头人自己管理这片大山。” “那不是挺好的吗?老祖便修了九驿么?”奢寅插话道。 “阿爸刚才说了,老祖是被逼的。你急什么,听阿爸慢慢讲。那明国大皇帝并不是出于好心,他自己后来说过,咱们苗人都是野蛮人,打起仗来连父子都不会相救,所以要‘徐徐图之’,就是慢慢想办法收拾咱们……” “尽是放狗屁!莫说父子兄弟,咱们苗家血脉相连,随便哪个都会为彼此拼命的,就像龙哥……”想起在龙泉驿为了救自己父子而死的樊龙,奢寅气得说不下去了。 “但他们汉人就是这样看咱们呢,说咱们茹毛饮血、说咱们不懂礼节,总之,在他们眼里,咱们就是会说话的猴子。”奢崇明没搭理又啐了一口的奢寅继续道,“那明国皇帝其实也是知道,如果硬要把咱们的土地全占了去,就得把咱们所有人都杀光——这大西南,除了咱们,还有沾益、乌撒、乌蒙、芒部……那样,就算他最后打赢了也要死很多很多兵、更重要的,花掉的银钱,堆起来甚至会比大山还要高。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派了个叫马烨的汉官过来,传说,马烨是他那个马大脚皇后的侄儿,阿爸也不知真假。反正那姓马的过来以后成天找别扭,一心一意想把老祖逼反。” “阿爸你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那大皇帝舍不得花银子把咱们杀光么?”急性子的奢寅又插话道。 “没错。你莫忘了,除了咱们蔺州(今四川古蔺,奢家的发源地)奢家,还有播州、沾益、乌蒙那么多部落……没有任何借口就屠了一族,其他地方各家不都得跟他拼命?那么多的部落,他怎么杀的完?所有人一口气全反了,甚至那把龙椅他也坐不下去!但是,如果咱们被逼不过反了,明国不就有镇压的借口了吗?然后今天咱家、明天他家,几代下来,各处所有那些土地不就全落入他们朱家了嘛!”奢崇明顿了顿,继续道,“那马烨做的太过混账,甚至找借口叫兵士们把老祖的上衣扒光,当众赤着背鞭打!”随后又补了一句,“那一年,老祖三十八岁。” “啊!”奢寅大叫一声,“那不得跟这猪狗拼了!” “四十八寨的头人们也是这样想的。大家聚起来,要跟汉狗们拼命,但老祖含着泪阻住了他们。老祖说,若是那样,咱们便中了他们的计算,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这样呢,也一定早就预备好了镇压咱们的大军,咱们奢家连吃奶的娃娃在内,所有人都会送掉性命。” “那怎么办?”奢寅急道。 “为了自保,老祖一直在有意结交汉人。她有个好朋友,叫刘淑贞,是当时贵州宣慰副使宋钦之妻。通过宋钦这层关系,老祖决定,亲自进京找明国皇帝分诉讨公道。没想到不要脸的洪武大皇帝竟然问,‘你的冤屈我知道了,马烨确是做得太过分。但,如果我处罚了他,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呀?’老祖回答,‘我们永远不会反叛,世代听从大皇帝的命令’。没想到明国皇帝将脸一板,‘那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老祖只好说,‘我会建立九个驿站并修整道路,以后随时响应大皇帝的征召。’洪武皇帝实在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想了想,大山里修了路,他可以随时派兵进来,于是暂时便放过了咱们。就这样,大皇帝封老祖为‘顺德夫人’,又叫她把一个孩子送去国子监读书。这个孩子长大后,被皇帝赐姓‘安’,那便是你安叔他们那一支的先祖。所以啊,咱们奢安两部,其实是一家!” 奢寅又问道:“那个混蛋马烨呢,被明国皇帝杀掉了么?” “当然没有。你想想,他为什么挑衅、是受谁的指使?怎么可能杀掉他呢?大皇帝只是把他叫回去,明面上骂了几句,罚了两年的俸禄,就派他去别处做官了。”奢崇明淡淡地说。 “那老祖太委屈了!建了驿站,又修了路,汉狗们想来便来。安稳了一时,却给后人留下这许多祸患!”奢寅气道。 “浑话!”奢崇明有些生气,“你动脑子想想!如果老祖不是这样,咱们奢家那时所有族人连老带幼全加在一起不过七八万人,会被屠得干干净净!现在呢?两百年的开枝散叶,一个奢家变成了奢安两家,族人几十近百万,跟水西、芒部、乌蒙、播州……世代联姻,所有血脉相承的人加起来几百上千万,今天的大皇帝还能杀得尽吗!” “老祖做得对,孩儿错了。”奢寅恍然大悟,认错也痛快。 “唉。汉人们总是这样欺负人。你我父子被逼无奈反了,阿爸本想能拿下成都府,把蜀王扣在手里便可以跟汉人的朝廷讨价还价,至少能为你这代人争个几十年清净。这个帝国太大了,无论如何咱们也抗不过的。但那个汉将孙杰太厉害了,到了这步田地,咱们恐怕迟早都要被他打败。阿爸在想,如果你能活下去,阿爸死便死吧。” 奢寅急道:“阿爸,孩儿要永远守着你,护着阿爸!” “哈哈哈,傻孩子,当爹的为儿子拼掉性命是应该的啊!你也应该为你的儿子去拼、你儿子再为他儿子去拼,后人在前人建立的根基上继续向前,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这,才是天道。咱们不是虚伪的汉人,他们那套所谓的孝道,嗯,除了制造傻子,便是叫人变成恶魔。王祥卧冰求鲤——趴着用肚皮去融化坚冰为他娘捞鱼吃的故事还仅仅是糊弄傻子、再看那个郭巨雪里埋儿——为了省下口吃食给他娘,便把襁褓中的亲儿子活埋……这还是人吗?这么缺德残忍是要遭天谴雷劈的!”奢崇明说着有些激动,一阵冷冽的晨风吹来教他冷静下来。转脸看了看虽略显稚嫩,然周身上下散发着蓬勃青春气息的奢寅,随即将目光转向连绵巍峨的群山,“不过,即便咱们父子都被他们杀掉、即便追随咱们的人都被他们杀掉、即便你安叔那里也是如此……咱们奢家、咱们苗家的血脉也还是会延续下去,咱们的子孙,将永永远远守着这片大山!” 说到最后一句,东面的大山顶上一轮红日破云喷薄而出,将温暖洒向东行的人群,也照得奢崇明坚毅冷峭的脸上焕发出一层夺人的光彩。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五章 放弃 二百三十五章放弃 手里只有一个战兵营和大半个个炮队,石井生当然不会贸然攻城,但他也绝不会就那么甘心闲着。叫辅兵们在老鸦关前构筑了防御工事并在关上布置了十几门炮,然后一边等孙杰,一边拖着同样耐不住寂寞的刘铁牛开始了对毕节的骚扰性攻击。铁牛先在墙头永宁军的弓箭射程极限处垫起几个土坡,随后每日里用马拖了几门炮,调整好位置用木楔子卡住车轮就对着城墙开轰——后座力叫炮车向后猛地蹿上土坡,随后又会在重力作用下滑下来,被木楔子牢牢卡回到炮位上。 四五十丈的距离,被铁牛无数大耳刮子训练出来的各炮组准头都相当可以,两三轮炮过去,特意包了铁皮又涂了湿泥巴的城门便被砸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窟窿。奢崇明见城下只有那么百多号人在折腾,也判断出老鸦关的这股明军只是先头部队,有点后悔没趁他们立足未稳来一次逆袭:哪怕小胜一场,好歹也能提振下士气,破一破“逢孙必败”的魔咒呢,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见着城门成了筛子再打就是白白浪费铁球了,铁牛便叫炮组换了小弹去轰墙头,反正河滩上卵石有的是,火药也不值钱。守军都缩在墙后,实际杀伤效果很有限,但一味缩着头挨轰实在憋屈啊,士气更加一落千丈。奢寅气不过,要带马队杀出去砍死这帮家伙,被奢崇明阻住了。掩在垛后观察了一阵,奢大王发现,五六门炮不紧不慢地轮流轰,最旁的两三门则始终没动静——显然,它们都装填好了霰弹,就等着轰击出城逆袭的队伍呢。狭窄的城门洞大大限制了队形展开,大家全挤在一起,这么近的距离,一炮过来就是一条血胡同!而且,那些家伙连压阵保护的战兵都没带,每个炮组附近却都拴了马匹,系上炮车就能一溜烟跑回老鸦关……老鸦关的汉军肯定早已布置好了防御,脚程再好的滇马也上不得关墙啊!不久,派出去的探子也印证了奢大王的判断,老鸦关上足足摆了十几门炮呢。好在毕节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就让他们轰吧。 归化驿那里传来消息,最后一批物资已经上了竹筏驶向下游,奢崇明略略放了心。探子回报,孙杰的主力也开了上来,正在老鸦关集结,众多的辅兵在漫山遍野地砍树,想是要打造云梯等攻城器械。奢崇明估计,这些准备工作最少也要两天以上,因此决定再守上一天就撤——真等到孙杰展开攻势,两军胶着起来被他咬上,即便能脱身,恐怕也得被狠狠扯下一大块肉来。 孙杰其实也并不想强攻毕节。张鹤鸣抚川那阵子自己虽然偷袭得手过一回,但这次远远向墙一望,便知道城防已大大加强。一方面孙杰固然舍不得把麾下百战精锐白白消耗在这座已没什么战略意义的城下、另一方面,安云翱新附,叫他担任主攻去承担巨大人力损失,即便嘴上不敢说啥,但心里肯定会埋下怨恨的种子。更何况他那四千兵,近九成都是镇雄各部落临时凑的,以后还需要他帮朝廷镇着那里的大小土司,一上来就把各部的族人子弟当炮灰全填了壕,这事儿不是人干的——好吧,大明的不少官员确实都会这么干,但至少孙杰做不出。 安云翱看着毕节的高墙,心里也在暗暗叫苦。以他的经验,孙大帅一定会命令自己来打头阵——不久前出兵乌撒府时,滇抚谢大人掷地有声地表示官军将“互为犄角”、“定为后劲”、“奋力并剿”,那耿虎将军可硬是没过可渡河一步,就眼睁睁由着自己几百人自生自灭了!孙大帅那么厉害,安云翱当然不敢抗命,好在他早就习惯了:认命呗,谁让咱生来是苗子呢。但孙大帅仿佛看出了他的忧虑,貌似不经意地说到苗兵们可能没什么攻城经验,所以不会安排他们做主攻,希望大家别在意,这绝不是瞧不起他们,山地野战时大家的能力有目共睹……到最后,还歉意地笑了笑。孙杰的这番好意,可把安云翱感动坏了。 孙杰最希望的是把奢崇明死死拖在毕节,叫水西不停地给他输血,最好耗上三五个月,等到他们消耗掉所有战略储备灯枯油尽之时东西合击,毕其功于一役。因此看到毕节城内冒出几十股黑烟时颇有些失望,同时心里也暗暗为奢崇明叫了声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断则断! 话虽如此,奢崇明会不会是诈退,然后在城里给自己设伏,孙杰可丝毫不敢托大:从烟尘看,火头只有二十来处——孙杰当然不知道是因为在石井生的压力下奢崇明只能顾着抢运物资,实在来不及全城堆柴——若是纵火坚壁清野兼阻追兵,那就应该一把火把全城彻底都烧了,在孙杰的角度,这么个放火法,足够在几处关键地点埋伏下重兵,给贸然进城的追兵一个突然袭击。到时候只要把城门一堵,熟悉城内地形环境兵力又占绝对优势,最先进城的那个营就没了!但从战略角度分析,毕节没有防守的价值,弃城东去是唯一正确的选择……然而若是自己因为害怕中伏而拖延了入城的时间,火势蔓延开来,一座城怎么也得烧上四五天吧?山地不比官道,不仅再也别指望能追上奢崇明,他反而更会有充裕的时间好整以暇地随便在哪里给自己布个陷阱…… 正在犯难,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孙大帅好意的安云翱看出了孙杰的踌躇,学着其他将领们的样子一报拳:“大帅,咱们身上轻,先去给大军探探。”孙杰一颔首,正琢磨着要说几句什么感谢的话,安云翱一声呼啸,已带着镇雄那帮土兵吱哇叫嚷着跑出去几十丈远了。 等到孙杰接报整军入城,火势已被控制住了。镇雄的苗兵们都很有经验,苗寨大多是竹楼,一旦起火,除非旁边就是水源,否则很难扑灭。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临近的建筑拆掉,等起火的竹楼自己燃尽,火自然也就熄了。 彼此早有默契的上官飞向孙杰投去探寻的目光,后者点点头,上官飞一声叱咤,马队掠过一个个步兵营疾驰而出。他们要衔尾急追,为大军探得逃敌军情,最好再死死咬住永宁军的后卫,像在保宁府对付张虎那样,将其牢牢拖住,等待主力开上来一口吃掉。 由于镇雄兵扑救及时,大半个毕节都保了下来,于是孙杰叫沈钢留下,从七星关向城里运军粮物资,又派出军使北上向罗乾象通报军情,自己率主力沿着官道向东追击。刚刚走出半日便遇到了折返的马队。上官飞报告,永宁军的后卫都已上了船,沿着响水河顺流而下。上官飞本想率队顺着沿河官道追击骚扰,但时不时道旁林中便有冷箭射出,箭上还煨了毒,白白折了两名弟兄。上官飞当然舍不得命令手下弃马入林搜索,用宝贵的甲骑跟苗贼死士几命换一命,好在永宁军去向明确,便气恨恨地回来了。 孙杰铺开舆图:响水河一路南流,途经归化驿、阁鸦驿、大方城、金鸡驿,随后直到鸭池,沿途两三百里便再没什么像样的据点——也就是说,几万逃敌将至少在三四天的时间里完全得不到休整和补给的机会,因而不太可能一路跑下去就强攻鸭池,他们大概率会在驶过金鸡驿不久便弃舟登岸。登岸后他们会去哪里呢?向南是织金,那是安邦彦的老巢。不过,山水画一样的舆图虽然准确性着实堪忧,但也有个优点:一目了然。织金周围层峦叠嶂的都是山,对打游击的小股部队来说是天堂,但几万人马进去就再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只要被官军守定几条要道,要不多久便都得饿死在大山里。北面是奢香驿、水西驿、谷里驿、火灼堡、金沙……那一带是安位的地盘。虽然安位没明着跟安邦彦一起公然造反,但谁都知道,不过就是一层没戳破的窗纸而已,暗地里接应永宁军是肯定的。此外,黔西北还有个对奢崇明具备致命吸引力的诱因——新巢赤水卫、老巢永宁和奢家发祥地的老寨蔺州,全都近在咫尺:奢贼肯定会向北! 看着舆图,渐渐地,孙杰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那样做,对罗乾象有些难以启齿,而且赌注押得有些大了。 孙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伙头老徐送了晚饭进来,多年的行伍生活养成了吃饭快的习惯——战斗需要充沛的体力,而下一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风卷残云般将食盒里所有东西吃下肚,孙杰便睡下了,准备明日起个大早继续追击。 然而在行军塌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却总是睡不着,越是努力不去想,那念头反而越发强烈。孙杰干脆爬起来对着舆图发了大半宿呆,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敲着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确实有些大胆,如果成功,西南苗乱会被一举荡平;但……若是突然有些什么变故,可不仅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自己的前程固然会受到很大影响,朱大人那里也将受到极大拖累,甚至一夜之间变会从五省督师沦为代罪之身的阶下囚!朱大人肯定会同意自己的任何方案,劳顺那边也不用说,可刘超跟自己全无任何交情,实现自己的计划又必须得到他的配合——还得是佯败,他能心甘情愿么?再说了,哪怕是一小会儿,罗乾象又是否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呢?旁人会不会说自己贪功,把平贼大业当儿戏呢? 孙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要扛到肩上的这副担子委实太重了。 东方发白时,孙杰出了帅帐。冷冽的山风吹来,精神不由得一振。山风也送来营兵们窃窃的语声:“那奢贼真是被咱大帅骇破了胆,箭都没发一支便逃了。” “是呢。那奢贼也真是,好好的一座城,怎么也能挡咱两天吧,说放弃就放弃了。” 放弃! 这两字像奔雷一样轰入孙杰的耳膜,直入脑海! 是啊!大好的一座城,奢贼说放弃便放弃了。顾虑、包袱、犹疑、畏缩、指责……只要一心为了圣上、一心为了大明,我,又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六章 追击 二百三十六章追击 张芳的尸身早已在雄所则溪的大山里腐烂,但他在响水河与六冲河交汇处南岸搭起的那座倒卖军粮的转运场还在。不仅在,而且此刻人头攒动,忙碌异常。从毕节逃出的水西族众扶老携幼带着坛坛罐罐向织金方向蹒跚行去,与其相向而行的则是大队的粮车粮担,粮担都上了船,粮车则直接被推上临时用河舟搭起的浮桥,径直运往北岸。 安邦彦忧心忡忡地向西望了望:“阿哥觉得那个汉将多久会追上来?” “再快也要三四天吧。舟筏都在阿哥这里了,汉狗们只能走官道。车勺领了人在道旁林子里埋伏着,得空就会滋扰下,已把明军追击的马队挡回去了,他们行不快的。咱们得信也便当,至少有一天的预警时间。”奢崇明口里答着话,但脸色阴沉得很。 安邦彦琢磨了一会:“阿哥,咱们在这里设个伏如何?那汉将再厉害,你我两部六七万人,拼掉一半,总能吃掉他!” “不可!”奢崇明想都没想地截道,“阿哥这几日在船上想过了,行不通的。咱们人多,但这里地方不够,要展开就得在沿河拉开十几二十里。如此之远的距离,各寨之间的配合协调全靠信使的两条腿联络来不及。那孙杰治军确实有一套,发现中伏定会各营各自结阵,汉兵们有甲有盾,都能守上很久。更重要的,他们有金鼓旗帜号炮烟花可以相互联络,一旦发现咱们的破绽就可以彼此配合出击,很容易把咱们各个击破。” “那……将他们引到开阔地呢?”安邦彦继续追问道,从奢崇明口中他早已知道孙杰是第一劲敌,故而一直存了豁出家底也要先解决掉的念头。 “也不行。这帮明狗们有炮,很多炮。发现中伏,不等咱们围上去,那些炮便都能架好。他们的弓兵也厉害,在成都阿哥就吃了汉狗弓兵的大亏……唉,不说了,总之,开阔地更打不得。及时联络是咱们的短处、没有铁甲火器也是咱们的短处,这股明军不同其他,跟他们硬拼不得。”奢崇明又摇了摇头。 安邦彦有点赌气道:“照阿哥这样说,无论如何咱也打不过,那干脆就降了等着被千刀万剐了?” 奢崇明笑了:“阿哥说战场联络、火器都是咱们的短处,但咱们也有汉狗们不及的长处啊!”说着话,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这大山,便是咱的长处,咱的朋友,咱的家!把他们引到大山里,铁甲是累赘、火器用不上、只消隔一两个山头,金鼓旗帜便都成了废物,那些汉狗,在林里谁能跑得过咱的人?” 安邦彦眼神一亮:“阿哥说的太对了!打仗的事,阿彦全听阿哥的!” 奢崇明继续道:“根据永宁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现在咱们苗地有两路三股汉军。一股是西路追着阿哥的孙杰、东路是两股,刘超带了一两万人在鸭池、陆广一线;朱老狗带了成都卫劳顺的一两万人屯兵贵竹司、威清卫一带。” 安邦彦插了一句:“成都卫的兵马又分出来一半驻扎在贵阳旁边的龙里和新添两处。那里乐平司、平伐司几个头人虽表面上都投了明国,但他们安家饭吃了百多年,大家心里都有数的。朱老狗是个人物,这些事都知道,所以派了成都兵镇着,否则睡觉都不会安稳的。” “哦?朱老狗分了兵?那更好了!”奢崇明闻言大喜,“阿哥把孙杰往雄所则溪的大山里引。刘超跟他没甚交情,以汉狗们的脾性,不跟他抢功给他拆台就不错了,又种了许多田得看护着,该不会豁出去家当都不要了帮他挡着阿哥。就算挡也不怕,金沙、水西、谷里都是阿位的人,咱们总能提前知道消息,避开堵截,把他们全引进大山里!朱老狗只带了成都卫那点人马,又分了兵,能镇着贵阳那一带都勉强,断不敢离开城。阿彦你这里出兵跟上孙杰,阿哥在前,你在后路,咱们把这最厉害的汉狗堵在雄所则溪的大山里!吃掉孙杰,再回过头来一起打鸭池、陆广,等刘超跑回贵阳,就又是一次围城!这次咱们死命打,把朱老狗捉了,便可以跟明国好好谈一谈了。” 安邦彦喜道:“好!便是这样!阿彦后天就出兵,先猫在鸭池对岸以著则溪的山里。阿哥你从水西驿那边往北走,明军要追阿哥,探马不会进山,等他们过去阿彦就保持一天的距离远远跟上。雄所则溪的老头人思定洲会帮咱们随时传递消息。” 响水河畔的官道上,大队明军在行军。每一个战兵营都把一个步队部署在最外侧披甲警戒,其他战兵们则轻身持械,保护着运输辎重的辅兵们。安云翱的几千镇雄兵也分成好几股,由各自的寨主头人领着混杂在各战兵营前后。 几十丈外林里一株茂密的树冠上,掩身在叶子里的车勺气恨恨地看着远处官道上的明军。埋伏了大半天便射倒了两个马兵,把追老寨主的马队吓退车勺很得意。但第二日开始,这股得意劲便被气恼取代了——明狗们摆出这副架势行军,很难再有机会偷袭。远了竹弓够不到,够到了也不能破甲;离得近了……摆藏和卜笼不甘心,偷偷靠过去,没等拉开弓就被队伍中的镇雄兵发现了!一声呼喊,这队明军立即止步,转眼间从头到尾一面盾墙便竖了起来,那些镇雄兵则吱哇叫着向二人的藏身处扑来……几个呼吸间摆藏和卜笼就被砍得稀巴烂了。 不过好在这样的行军速度会大大降低,车勺估计至少要四五天他们才能走到金鸡驿转运场那里。于是决定不再做无谓的牺牲,远远盯住他们就好。 孙杰没在部队里,而是找上官飞要了二十名马兵充当临时护卫,独自跑去赤水找罗乾象了——按照他的计划,刘超、罗乾象都需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刘超那边的态度不好说,自己跟罗乾象交情匪浅,所以决定亲自去一趟。 等孙杰把自己的想法说完,罗乾象有一阵没说话,孙杰忙道:“罗大哥,小弟不是以大帅的身份给大哥下命令,而是以兄弟的身份与大哥探讨这个办法是否行得,小弟知道要大哥放弃赤水确实过分,大哥不用为难的……” 罗乾象摆摆手止住了孙杰:“某不是为难舍不得,是在想行不行呢。若不是大帅兄弟,哥哥不是被奢贼当作炮灰死在成都墙下,也得被他暗算掉。以前哥哥只有一个小小的水脑寨,还早不保夕……不对,不是这个词,怎么说来着?” “朝不保夕。”孙杰小声道。 “是呢,朝不保夕,这个词真好。”罗乾象赞了一句继续道,“现在哥哥有了永宁这么大一片地方,赤水城本就是大帅兄弟帮哥哥引走了奢贼才拿下来的,莫说临时放弃,便是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某在想,该如何才能教奢贼上当呢。嗯,就是这样。” 孙杰动容道:“大哥!” 罗乾象猛地一拍大腿:“有了!放火!这几天某先将赤水的粮运回永宁,把水滴寨的老胡叫去那里看着。然后隔上一两天就半夜里自己放把火,多放几次,消息就该能传出去了。奢贼定会以为这里还有不少余党,某的兵力不足压不住,大帅兄弟没跟着他反而去打水西贼,一定会咬钩来抢赤水的。某退回永宁,有那些炮,永宁没事。放火烧得多一些,奢贼进了城也待不得,守不得,大帅兄弟再从东面压过来,就能把奢贼打死。嗯,就是这样。” 孙杰大喜,重重地一报拳:“多谢罗大哥了!就是烧得太多,以后大哥再拿回来还得重建,要花费不少。” 罗乾象哈哈一笑:“白捡一座城还不是占了大便宜?再说,奢贼只要活着,罗某便睡不踏实。把奢贼打死,烧掉半个城也值呢,就是这样。” 为了防止半途被叛军截获,孙杰提前叫商师爷把自己的计划隔字誊抄成两份。计议已定,找罗乾象要了快船,派了两拨军使各揣一份从川南大楼山麓兜个圈子去贵阳找朱燮元汇报,自己则快马加鞭地赶回毕节追上大军。 明军的速度比奢崇明预判的要慢上许多。在以著则溪的山里猫了三天,安邦彦终于得到探子的消息:明军已到达转运场,正在南岸集结,大批辅兵正在四周砍树。这时安长老有些后悔:奢崇明把响水河里的所有舟筏搜罗一空,除了将部分好船驶向下游,又拖上岸藏了些,其他都被凿沉或烧掉了——该给孙杰留下几艘,叫他搭浮桥便利些!看样子,自己这三万多人还要在大山里等上两日以上呢! 不过,这是安长老最后一次得到探子的消息:明军的辅兵用很快的速度造了几只木筏,载了马队送到北岸。这支马队过了河便沿河一字展开,构成一道军情屏障,留下的眼线靠得近的都被马队捉住了。 安长老在山里又忍了两天,还是没见明军有任何架桥渡河的动作,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哪里不对劲,大大地不对劲!一面派人去联络奢崇明,一面整军出山,向响水河扑来。 北岸的马队远远见到大队水西军向自己开过来,呼哨一声,都上了筏子跑回南岸,然后隔着河对被响水阻住的水西军百般叫骂嘲讽……这回安邦彦算彻底明白了——孙杰根本就没打算过河,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去追奢崇明的永宁军,他却直扑织金,趁主力都被自己带到河北,去掏自己的老窝了!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七章 鸭池 二百三十七章鸭池 “这个……”刘超两手一摊,面露难色地向朱燮元望去,“督师大人。大人如何吩咐,末将自当从命。不过,此前官军连遭败绩,末将侥幸,人马没甚损失,柔远所的屯田却也丢了。眼下鸭池、陆广两处的黄米和高粱都已要熟了,末将正打算收割。末将没多少存粮,这些收获,有近两万张嘴要等着吃啊。自从王大人兵败殉国,朝廷便再没有给末将拨过一粒粮,全靠儿郎们种田养自己。孙大帅直捣贼巢自己立下大功,那是人家的本事,末将无话可说。但那安贼走投无路,肯定会来找末将的晦气,末将也只好认命。可孙大帅叫末将留着粮不割,来拖住安贼,等他腾出手再过来打……道理俺明白,但道理不能当饭吃啊!孙大帅神威无敌,尽人皆知,安贼定是难挡其雷霆之击,马上又是一件大功到手!末将呢?挡不住安贼的主力城破,末将是死路一条、暂时逃得性命,临阵脱逃国法难容、豁出去所有家当把安贼拖住了,功劳都归了孙大帅,以后末将的儿郎们怎么办?俺们当兵为朝廷拼命是本分、朝廷有难处咱们一边拼命一边种粮养活自己也罢了,但孙大帅自己一路把功劳立下去,末将的人要扛安逆全力一击,为了让安贼多打末将几天,还要把粮留给他——要么丢命要么挨饿,这个事,对末将不太公平啊督师大人!” 朱燮元摆摆手:“刘副帅莫急,你先看看这个。”说着话,把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刘超没接,抱拳歉道:“督师大人,末将不识字啊。” “哦,忘了这茬了,呵呵。那老夫直接说与你吧,这是老夫给朝廷写的捷报,说大破贼巢织金寨,先锋营是你亲自带的河池兵!” “啊?这个……”刘超大吃一惊,半晌,方啜啜地嘀咕了一句,“督师大人太抬举末将了!” “老夫可想不到这个,这是孙杰的主意。”朱燮元定定地看着刘超,“孙杰怕老夫不同意,所以一封军情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大半却都是在说你。说你以孤军守要津独抗强贼三四年之久啦、解贵阳之围,田柏盛以外,就数你功劳最大啦、张芳之败、鲁钦之败,如果不是因为两次都有你力挽狂澜,黔省早已不可收拾啦、说真论起来,平逆的大功无论如何你都该是第一人当之无愧啦……他还说,可惜朝廷对武人只以斩首记功,实在没办法,他才一个劲婆婆妈妈地絮叨,想说服老夫采取这种权宜之计。哼,老夫岂是那等只会掉书袋的腐儒,难道不知道你的苦衷、你的委屈、你的功劳?还需要他来开导!只不过是一时想不到你们行伍里这等糊弄上边的办法而已。不过,这也不能算糊弄,唉,朝廷总不能让在穷苦边地流血卖命的好汉子寒了心不是?呵呵。” “末将惭愧!”刘超当然知道眼前这位五省督师朱大人跟孙杰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乍一听说孙杰要他牺牲掉马上要收获的粮食来把安邦彦拖在鸭池和陆广,还是忍不住要表达一下不满。可没想到孙杰竟将攻陷贼巢的头功让给自己,这样的“交换”绝不能算吃亏了:刘超手里当然还有些存粮,供几个战兵营吃上半年饱饭问题不大——至于辅兵们,刨野菜煮树叶的日子又不是头一回了,几千叫花子饿上一阵又能如何?因此在心里已经准备接受这场交易。 “刘副帅,粮的事你莫愁噻!某带的军粮不少,有劳某人吃的,便有你刘副帅的一份儿,哪个骗你是婊子裤头子里钻出来滴!”劳顺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 刘超急忙抱拳一礼:“劳大帅,末将愧不敢当。” 劳顺此时的官职为川省都指挥同知,与刘超的副将官秩相当,都是从二品。但正儿八经的四川都司府的官衔究起来毕竟比临时差遣性质起源的总副参游更符合朝廷正规编制,再加上人家大老远跑来助拳还要送你粮食,因此称呼上刘超必须显出足够的热情尊重。 “莫得说莫得说哈,”劳顺哈哈大笑,接着狡黠地冲刘超挤了挤圆脸上那双小眼睛,“跟着孙帅打仗,咱们吃不了亏噻!奢贼赤水的粮都被孙帅抄了、安贼老窝里的粮也生不出腿儿,也都是孙帅的!那些粮,孙帅会留在织金么?还有,只要守住城,打跑了安贼,这城外的粮,安贼只是替咱割了,难道能在孙帅眼皮子底下扛得跑噻?迟早还不是都是你我的嘛!”接着转向朱燮元,“老大人,您说末将想的对不对噻?” 朱燮元当然知道劳顺是在帮孙杰跟刘超套交情,但这种武夫之间半插科打诨似的对话自己不适合涉入太深,因此没搭话,只是含笑点点头。 “除了粮,劳某带的那些四川兵,好歹也都是见过血的,回头都过来帮你守城!”劳顺继续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 “不可!”刘超闻言急道,“督师大人、劳帅,断断不可!”接着解释道:“督师大人和劳帅的好意刘某心领!但末将在贵州待了这么久,知道平伐司、新添司、乐平司、把平寨……那些土目跟水西安家的关系都非同寻常。现在他们表面上虽归顺了朝廷,怕只是迫于大势和压力,一旦给他们抓住机会,或者发现咱们压不住奢安二逆,定会降而再叛,那样,督师大人和贵阳就都危险了!这几处,劳帅都得派精兵镇着。” “劳某晓得噻。老大人,您来给刘副帅摆一摆嘛。”劳顺笑嘻嘻地说。 “咳咳,嗯。那个……刘副帅,这些倒不用太过担心,老夫虽然来了不久,这里的事倒也知道一二。因为,额,那些头人寨主和他们的嫡子继承人,现在都在督师府里做客呢。”朱燮元笑得有些狡猾,还特意强调了“做客”两个字,接着神色一正继续道,“弃暗投明,朝廷当然欢迎之至!常言道,人无信不立、老夫岂是空谈之人?既然说了幡然而悟者既往不咎,此刻,他们便都已是我朝招讨司、安抚司的堂堂朝廷命官了!常言又道,名正则言顺、实至而名归。既是朝廷命官,岂可无告纸官印?为免除以后重蹈奢安承袭之争覆辙,老夫已叫他们各自带了继承人到督师府领委任状,现下都在府里等着匠人刻官印呢!”说到最后一句,朱燮元早已恢复了一本正经。 来龙去脉都知道的劳顺在笑,刘超听了心里不禁一惊:这读书人要是使起坏来,可比咱们粗人理直气壮多了,偏偏还能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原来这二位,哦,不是,加上孙杰是三位,早就都商量好了!这杯敬酒也足够体现了诚意,自己不仅不能算吃亏,还真占了很大便宜,若是再不吃……心里这样想,面上哪敢再有丝毫不满?急忙躬身又是一礼:“督师大人高明、劳帅高义,末将感激,感激!” “你先别急着谢,孙杰的亲卫长捷营被老夫带来了。回头等他过来,教他们打了你的旗出城逆袭夹攻,怎么也能算个次功吧?虽说国朝屯垦不能记功,大破织金贼巢的头功加上一个合击苗逆主力的次功,老夫觉得嘛,刘副帅当是可以开镇了。老夫先恭喜刘帅了,哈哈哈。” 刘超心里百感交集。领命入黔为大军冒险开路、忍受张芳解忠仁等的百般刁难排挤、他们兵败身死后时刻担心被奢崇明安邦彦吊打、收拢溃兵还要且屯且战……那么多次死里逃生才从游击一步一坎儿地爬到副将,如今坐在家里啥也不用管就能开镇升大帅,而且是五省督师朱大人亲口许诺,刘超再无他想,扑通跪下深深地一叩首:“督师大人,刘某是个不识字的糙坯,老大人如此看顾。以后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大人面前再有二话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响水河北岸的安邦彦睚眦欲裂地看着南岸的追逐,虽面沉似水,心头却在滴血。 明军的马队一直逗留在南岸,但安长老的强渡尝试被当头击得粉碎。因为,与马队一起的除了区区两个步队和几百辅兵……竟还有五六门炮! 孤舟渡河铁定是送死,因此安长老把奢崇明拖上岸藏起来的百来艘舟筏都拖出来集中到一起,织金寨最彪悍、最忠心的一千多名勇士,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在明军的眼前开始集结强渡!还有不少水性好的勇士纷纷纵身跳入激流,攀着舟筏边缘横渡响水——明军战兵马步合计只有四百余人,只要踏上南岸,五六倍数量的苗彝勇士们将用生命和鲜血为后面的几万族人开辟出足够的登陆场。 然而,最前的舟子堪堪划到河心,随着一声尖利的竹哨声,对岸林里冲出十余架马车,前面是挽马拖着炮车,后面的大车里装了打好捆的火药包和沉甸甸的弹兜。舟筏还距南岸十几丈,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已齐齐指向正在与激流搏斗挤做一堆的舟筏…… “轰”、“轰”、“轰”! 无情的弹雨扑面而至。 十来丈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只需将炮口大略指向目标,火把按下,船上和水里的勇士们便像镰刀下的稻谷一样成片倒下。呼啸的弹丸毫无阻滞地穿过人体,又将后面舟筏上的勇士击倒,竹筏上的麻索绷断,猛然弹起的粗大毛竹横扫河面,路径上的所有人骨断筋折,无人操控又千疮百孔的舟筏在被鲜血染得赤红的河水里随波逐流,磨擦、碰撞、打转,又阻住了后面的渡船…… 岸上明军的步队已拉出两道横列,摘下背上的步弓好整以暇地向幸存者瞄准、射击,全身的铁甲让他们对起伏波涛中船上零星回击的竹箭视而不见,几个呼吸间,舵手、浆手、弓兵们陆续中箭倒下。与此同时,几个炮组则头也不抬地清膛、装填,然后在炮长的指挥下,炮口转向另一段舟筏密集的河道,一轮又一轮代表死亡的弹雨再次迎面洒下…… 两行泪水无声地从安邦彦刚毅的脸颊流下。那一天,安长老独自在河岸边伫立了很久。 这些,都是两天前的事了。此刻的安长老立在北岸,看着马队戏虐般地追逐、围猎着对岸一个衣衫褴褛的熟悉身影。身影不停地、徒劳地改向、奔跑、再次被闪亮的枪刃逼回、再跑……直到跌倒、几个甲骑围了过去…… 那是把扎,留在织金寨看家的头领——把扎只身逃至响水河试图泅渡送信,只会说明一件事:老巢已然丢了! 安邦彦冷冷地看着,在把扎身影跌倒的那一刻拨马回营,再没有回视一眼。他的脸上没有泪——所有的泪水,都已在两天前淌尽。 安效良、歹费、乌迷、阿蚱怯……一干头目在安邦彦的带领下,领着水西各部三万余众,红着眼睛,受了伤的猛虎一样,孤注一掷地向鸭池城扑去。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八章 入彀 二百三十八章入彀 窝拖寨的一座竹楼上,老头人思定洲定定地向西北天际那股隐隐可见的红光望着,对夜风带来的阵阵侵体寒意浑然不觉。 前几天,已有两拨人陆续跑来报告,赤水卫夜半起火,看样子,火势还不小——虽然黑夜里火光会很明显,但多年战乱,整个雄所则溪的人口已大大减少,不少寨子都废弃了,离赤水卫最近的便是这窝拖寨了。隔了几十里还能看到红光,说明那火头可绝小不了。 起先一次,老头人并没有怎么在意:起夜的人碰倒了灯烛、更卒打盹火把落到草料堆上……有很多种可能。但紧接着思定洲就收到了第二场夜火的消息,老头人便知道,这事情一定有蹊跷,于是决定自己到窝拖寨走一趟亲自看看。 果然,在窝拖寨,老头人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那个早投了汉人的水脑罗寨主,这阵子一直在从赤水向永宁搬东西! 思定洲有些想不明白了。照理说,奢大王被赶出家,在毕节那边又吃了大败仗,从响水河经过以著则溪再跑到自己的雄所则溪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现在几万人都猫在大山里——罗乾象本身也是苗子,不会像汉人那样在大山里耳聋眼瞎,这些消息肯定瞒不住他——那他更应该大大加强赤水的防务才对呢,为什么要把物资都往永宁运呢?再联想到接二连三的几场大火,莫不是赤水那边暗中还有很强的效忠奢大王的势力?可是……那里明明已经没奢家什么人了啊? 雄所则溪是水东六目之一,以前是水东宋家的势力范围,思家世代效忠的对象自然是宋家。水西安家壮大以后,百多年间一直向东扩张,逐渐蚕食了大片宋家故地,势力甚至远达贵竹司以东的龙里和新添,影响力波及到都匀府一带。连宋家都无力抗衡,思定洲当然更没有办法,只好表面上依附了水西。安尧臣只给思定洲留下金沙本寨附近一些山头,雄所则溪的其他地方则都由安家人接管。为了防止本族本寨被水西彻底吞掉,思定洲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维持跟他们的关系,同时有意与古蔺的奢家老寨往来的越来越密切,因此,跟永宁的奢崇明父子也算攀上了交情。水西公然扯旗造反时,尽管思定洲没有跟着一起出兵,安邦彦也只当没看见,除了其实力太过弱小起不了多大作用,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跟奢家的这层关系,只不过安邦彦始终不予点破就是了——甚至还向奢崇明郑重其事地推荐他呢。 人们常说脚踩两只船,老头人思定洲现在脚下则踩了三只——虽然手上有张芳那百十条官军的人命,但由于没留活口,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又因为很早就响应了朱大人的号召,思定洲现在明面儿上的身份已经是大明金沙长官司的正六品长官了!没办法,这是乱世唯一的生存之道。 由于张芳把自己全族赶出金沙老寨,尤其是还杀十多个族人,怒火攻心之下趁其兵败逃亡就把他拿了。再加上那时奢安联军已把明国杀得一败涂地,为了修补关系兼表明立场,思定洲就把张芳交给安长老。心思活络的安邦彦再把仇人交回给老头人自己处置,则代表着两厢已是一家和好如初。现如今奢崇明藏在雄所则溪自己属地的大山里、安长老托人带过话来想围堵追击的明军,而自己早已受了明国的招抚做了明国的官——这三方,无论得罪了哪个,小小的金沙寨都将毁于一旦,由不得老头人不忧心忡忡。 对着漆黑的夜空发怔了大半宿也没琢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定洲决定天亮后亲自到赤水卫附近去再看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思定洲叫窝拖寨的人划了船沿赤水河逆流而上,自己坐在船头远远地就见赤水城那里暴土扬场地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待划得近便些,老头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那双一宿未曾合上的老眼:东墙上下竟聚了几百上千的人,而他们——竟然在扒城砖!从河舟里仰视过去,墙上黑黝黝的人影在湛蓝湛蓝天空的背景下像一个个走马灯里的人物,可惜空中还有几缕断断续续的烟柱腾起,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昨夜的那场火看来可是不小啊。 “什么人?停下!” “拿细作!” 岸上有苗语喊起来。 思定洲一惊:自己虽然已有大明的官身,但若是被人发现离了老寨上百里远出现在赤水卫……可怎么解释?急忙用竹笠遮了面孔吩咐船家快快驶回去。见小舟没有靠岸,有几骑马沿岸驰来。这一段赤水河水流速很快,小舟轻盈地顺流而下,岸上的追兵们追到与小舟平行的位置纷纷跳下马,张弓搭箭瞄向小舟。 “混账,换竹箭!真射死他们你去送信?”为首者低声骂道。 小舟已去得远了,几支竹箭无力地坠落到河里。 “什么?那罗叛狗竟在拆城砖?”大叫的是奢寅,“你看清楚了,他们确是在拆砖,不是在加固么?” 思定洲瞪了一眼这个愣头青晚辈,没有答话。 “浑话!”奢崇明喝道。 “阿叔,阿寅错了。”奢寅直来直去,认错倒也爽利,“不过阿爸、阿叔,你们说,罗叛狗为啥子要拆墙呢?” 思定洲道:“肯定是赤水待不住了要回永宁去,这个不消说的。但是,他为啥待不住了呢?” 奢寅扳着手指头道:“普世所、摩尼所、白撒所的人都在这里了,古蔺老寨里也没多少人了啊……” “肯定是了!”奢崇明大叫一声,“咱们只想着自己这边,偏偏忘了那边!” “哪边?”思定洲和奢寅异口同声地问道。 “明国那边啊!”奢崇明道,“朱老狗领了五省督师,但本职是贵州巡抚,明国定是派了新川抚过来。罗叛狗是永宁宣抚使,但朱老狗不可能叫他兼领赤水卫!新官上任,自然要把赤水给自己人,那罗叛狗不甘心,于是想把城拆了,自己拍拍屁股回永宁。我看啊,那火,该也是罗叛狗自己烧的!” “定是这样。”奢寅急道,“阿爸,赶快出兵吧!若是墙砖都被罗叛狗扒光了,即便咱们夺回来,明狗们再来也挡不住啊!” 这个道理奢崇明岂能不知?自从被赶出永宁,奢崇明便把赤水城当作自己反攻复兴的基地来经营,尤其是被罗乾象偷袭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加强城防。那一次罗乾象知道张鹤鸣不可能同意他长期据守,便已拆过一次城墙。赤水卫的城墙主体与其他地方无二,是夯土。但那时明军近在咫尺,奢崇明可不敢托大建窑烧砖,所以重修时,外包面就是直接刨了城里城外的石板路,用一块块厚重的青石垒起来,防御效果自是比普通墙砖好得多。这次若是叫罗乾象再都给拆干净,不仅自己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那城也就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再也没法守了! 可是,安兄弟跟自己约好了要给孙杰设伏前后夹击,若是径自去打赤水,会不会顾此失彼误了大事?然而……就这么放任罗叛狗连拆带烧的把赤水祸害成白地,就算把孙杰灭了,失了基地,几万人也就成了丧家犬,甚至都等不到饿死在大山里的那一天,只需来一场暴雨,山洪就能带走大半族人的性命,更不用说汉狗们迟早能想到放火烧山这招。 “思寨主,安兄弟那边有消息么?”奢崇明问道。几日前车勺已传过信来,孙杰的追击会比预想的慢上两三日。安邦彦在以著则溪埋伏,又要坠在后面围堵,该不会带太多粮,若是拖得太久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还没有。但我觉得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也许,现在安长老的人已到了金沙寨也说不定呢。”思定洲答道。老头人不想在奢大王这里待太久,只是赤水在拆墙这消息太过惊人,必须亲自过来一趟——被明国的人知道自己跟奢家的勾连可不是好玩的。不论脚踩几只船,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是最重要的。 “阿爸,别犹豫了!罗叛狗绝想不到咱们会突袭,等他拆完城墙,赤水便要不得了!孩儿领上一万兵,最迟四五日便能赶回来。这一路过来,咱们设了不少障碍,孙杰走不快的!” 奢崇明琢磨了一下,奢寅说的确实有道理。从水西驿到这里自己走了三天,为了尽可能消耗追击者的体力,沿途山路被挖得坑坑洼洼,携带大批辎重的明军行军速度绝对不可能快过自己。于是道:“思寨主,你等下就回金沙吧,安兄弟那里有信儿过来你就打发人来说一声。阿寅,咱们一道去夺回赤水,伤病正好可以留下,顺便把墙补补,其他人再全速赶回来,那时安兄弟也该缒上孙杰了,只要咱们动作快,应该来得及。” 攻击赤水,如果要保证歼敌效果,最好的方式是从雄所则溪向西北行军到蔺州,然后折向西南,拿下摩尼所便彻底堵住了北逃永宁的路径,再派上三五人潜过去砍断城南赤水河上浮桥的绳索,守军将无路可逃。但如此一来会多出两日以上的路程,显然奢崇明不敢行此险招。好在眼下的目的是抢回赤水而非找罗乾象报仇,因此奢崇明引军径直向西,渡过赤水河后便直接发动了对赤水东墙的攻击。 罗乾象好像已成惊弓之鸟,永宁军刚刚出现在墙上望子的视线里还没等向北展开,便领着为数不多的留守部队一溜烟向北跑了,临走竟又放了一把火——这厮显是蓄谋已久,各处都堆了不少柴,火头竟有几十处之多! 一矢未发便挥军入城的奢崇明看到赤水已被罗乾象祸害得满目疮痍,心里那个恨啊:绝大部分房屋要么被烧了顶、要么被凿穿了墙、还有一些,既被凿穿了墙也被掀了屋顶,水井也被填了多半,至于粮食物资,更是想都不用想了,粮库里屎溺遍地——那班水脑贼直接把粮库当了茅厕!不知怎的,奢崇明脑海里竟浮现出儿时读过的一句很应景但绝不恰当的汉诗:此恨绵绵无绝期! 实在没时间抒发太多的恨意,奢崇明留下两千部众,自己和奢寅马不停蹄地带领其他人再次掉头向东,向雄所则溪的大山赶去。 与此同时,金沙寨的思定洲也见到了安邦彦派出的信使。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三十九章 意外 二百三十九章意外 思定洲打发走了信使,又派了人去给奢大王送信,自己又对着火盆发起怔来。眼下的战局乍看之下好像一切顺利:罗寨主弃了赤水,奢大王顺利收复故地、安长老虽丢了织金老寨,但重兵去打鸭池好像胜算也不小、北岸的探子还没发现明军渡河,也就是说那个最厉害的汉将孙杰显是还留在响水河的南岸,应该是在逐一清剿织金周围各个山头上的残兵吧,要么,就是去打柔远所了,然后从三岔河东岸向北行军去支援鸭池……嗯,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不过,这样要耗费太久的时间,柔远所好歹也是个坚固据点,这一路连攻城带行军,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的,那时鸭池该早就丢了吧?火灼堡那边依然风平浪静,安位依然置身事外…… 不过,越琢磨老头人心里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思定洲一辈子几乎没打过什么仗,军事经验比奢崇明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百多年了,金沙寨的势力范围就是周围几个山头,不像水西安家要管几十上百个部落,论机谋权变当然也远不如安长老。然而,思定洲活得足够久了,有着丰富的阅历和经验,直觉告诉他,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从一开始,局势就与事先规划好的庞大计划步步相悖,奢安两位大王每一步行动都是临时的见机拆招……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既然跟这边的计划完全不符,那……会不会那边也制定了一份计划、而事情的每一步发展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呢? 想到这一层,老头人脑子里“轰”的一声,一切豁然开朗:捣毁了织金老寨的孙杰在搞什么鬼思定洲完全不知道,但罗乾象貌似无缘无故的弃城而走则说明了一切! 叹了口气,老头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心里做出了决定:看来,这回奢大王、安长老二位怕是凶多吉少了。平心而论,安家对金沙寨绝说不上有什么恩义,反倒还很有些仇隙、对蔺州奢家的逢迎也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金沙的族人,自己要小心选边,可不能叫所有族人跟着他们一起遭受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不过,九苗同源,若是力所能及,能帮一点就帮上一点吧。 对鸭池展开攻击后不久,安邦彦也发现了问题。 一开始战事的进展异常顺利,顺利到完全出乎想象:见到水西当先突袭的马队,鸭池河西岸的守军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跑回城里,竟然连浮桥都没顾得上烧掉!由头人精锐组成的马队过了桥,城里也没发动逆袭,反而闭了城门,一干守军就戳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不到四百无甲骑兵在眼皮子底下晃荡,除了射下来几轮箭,就再也没什么动作了。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主力开上去时,安邦彦还是悬着一颗心:大家体力透支过大,如果汉狗刘超这时候明白过来发动个迎头一击,水西军的损失也不会太小,搞不好浮桥还是可能会被毁掉!然而,那厮不知被什么事拖住了,直到大军向南北两侧几乎完成全面展开,才见到西门升起他的副将指挥旗。 接下来的事情更叫安长老惊喜得简直难以置信。六冲河与鸭池河交汇处那片肥沃的三角洲地带,已经成熟的稻谷一望无际,城南和城北大片的黄米、高粱也同样没被守军焚烧!这简直是奇迹啊。因为原计划给孙杰设伏,大军携带的粮草有限,安邦彦想的是等缒上孙部,再由织金老寨输送源源不断的后勤物资;没想到孙杰兵行奇招直接端了老寨,大军的粮秣便成了最严重的问题——这也是安长老下决心攻击鸭池的重要原因之一:城里的物资是维持大军行动必不可少的保障。 喜出望外的安邦彦断然下令:暂缓对鸭池的攻击,各门只留下足够数量的警戒部队,其他所有人员全部去收割庄稼,同时叫安效良率乌撒主力奔袭陆广——阻援尚在其次,从眼前的情形看,不知什么原因,刘超显然对自己大军的突然出现毫无戒备,得去那里看看能否也捞到这样的大便宜! 果然,第二天安效良的飞骑信使便带回来同样激动人心的消息:陆广与鸭池如出一辙,见到水西大队人马,守军全部龟缩回城,把城郊所有的庄稼全扔给了大军!陆广城不大,强攻的话万把人足够了,但安效良现在要堵四门,还要分出人手去抢收庄稼,兵力就显得捉襟见肘,因此信使请安长老尽快酌情派些人上来帮忙。 孙杰是名将,为了确保胜利,安邦彦带出来足足近四万之数的大军,兵力已很是不少,可此时却感到带的人还是不够——鸭池这里的庄稼地面积比陆广大了将近一倍,也需要尽快抢收啊!不过琢磨再三,还是抽了五千人北上,如此一来,发动全面攻击的时间便又要拖延几天了。 勇武过人但脑子略嫌不怎么够使的安效良却没安邦彦这份耐心。刚刚收完靠近陆广河滩的一片地释放出两千多人手,正要把他们打发去城东,安效良难得地动了一回脑子:东门那边只有一千多警戒部队,墙上的汉狗们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啊!那他们为啥不发动一场逆袭呢?哪怕只把大家赶开一小会儿,也足够放一把火把田都烧了呢!嗯,显然是他们兵力不够!这道理,简直像先有爹后生儿一般太明白不过了。既然他们兵力不够,那咱还不去打一下实在就太说不过去了!安效良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既收完了庄稼又攻下了陆广后安长老拍着肩膀夸奖自己又聪明又勇敢的动人场景。 于是亲自带着一千多乌撒嫡系,连同这两千多人一起跑到城东,庄稼也不割了,直接对东墙发动了袭击。 然后……就被守军揍了个灰头土脸。 自从王尔善兵败,这两年刘超一直沿河(三岔河、鸭池河、陆广河……不管叫啥名,反正都是一回事)布防,与水西军双方在普定卫、柔远所,乃至鸭池等地往来拉锯交战已非一日,可以说彼此已经非常熟悉了。但这次刚刚交手,安效良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对手并不是往日里熟悉的河池兵! 在安效良的记忆里,与张芳的遵义兵、解忠仁的铜鼓兵不同,这帮广西河池兵还是很敢打的。当然,所谓的敢打,也只是相对而言——每次交战,他们不会像其他那些不中用的家伙们那样一哄而散,不过仗着有弓有甲,远远地一通乱箭,倒也很是热闹,有时还会放上几炮。苗族勇士们都没有铁甲,手里又是射程有限的竹弓,远程交战往往会吃些亏。然若是单纯论战力和战斗意志,这帮家伙与自己的乌撒勇士们相比,肯定还是远远不及。 只部署了千把人的城东都不敢开门逆袭,安效良估计,城里最多也就三千兵:各墙都留上三四百人戒备,剩下的兵力连二比一的优势都无法保证,所以才不敢开门打一下嘛!这种军情机密,一眨眼就被聪明的安头领猜破了!那么,每面墙均摊也就是不到一千守军!正常情况下,攻守双方兵力对比到达三比一时,这攻城仗便可以打上一打,眼下是五比一的绝对优势,所以安效良信心满满地发动了攻击——还不忘了嘱咐下手下盯其他各门的几个头领:等下打起来,守军会抽调各墙兵力东援,大家随时注意,若是自己当面的汉狗们出现兵力不足的现象,定要抓住机会,立即发动协同攻击,嗯,庄稼晚一两天收割也一样。 万万没想到,乌撒勇士们开到距城百五十步时,墙上依然没什么动静。安效良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换做以往,河池佬们泼天的箭雨早就该洒下来了呢!不过这时候说啥也晚了,硬着头皮冲吧…… 陆广是个墙只有一丈多高的小城。五千多人一股脑向宽度只有六七百步小小一段的东墙冲锋,那场面煞是震撼。等大家跑到距墙六七十步,弓手们刚刚半蹲止步,准备向墙头做压制性射击时,一阵梆子响过,墙头猛然冒出几百顶铁盔,转眼间就是一阵火雨激射而来! “火箭!”安效良大叫一声——汉狗们今天怎会想起来用火箭?竹甲兵还好,可那些缚了藤甲的勇士们便惨了,短短的一瞬间,攻击队伍里就出现了上百个浑身浴火的火人,惨叫着漫无目标地乱撞起来!周围的人纷纷四处躲避,三轮急速射以后,整个的攻击队型便全乱了套,每一个头领都找不到自己的部下,每一个兵士都失去了指挥。 战线不远处的安效良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的弓兵们对下方飞来反击的零星竹箭不屑一顾,除了瞄向个别还没来得及脱去藤甲的苗兵,绝大多数人开始三五人一组地向抬着云梯的勇士们进行协同射击。在安效良的视线里,云梯一座接一座地被摔在地下,跑到墙下的人们都紧靠着墙大口剧烈地喘息——虽只有一丈多高,但没有梯子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爬不上去啊! “搭人梯!”安效良气急败坏地扯破了喉咙喊道。不过,苗兵们并没有明军那样的金鼓旗帜可以远距离传送命令,只能靠传令兵的两条腿和喉咙了。十几名传令兵分散着向各段墙跑去,然而没等他们到达墙边,远远地,安效良便见到墙上齐刷刷抛下一堆密密麻麻的小物什,随即,“轰”、“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墙下陡然响起接连不断的惨嚎声。 炸罐! 安效良以前倒是从奢崇明那里听说过这种东西,这次还是第一回见到。 “守城的都是经过战阵、见过血、杀过人的勇士,绝不是那帮河池兵!”安效良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对手。 “撤退!撤退!”悠长的牛角号响起,攻击的人潮闻声返奔回来,东墙下留了一地的死伤。 “日你先人滴,老子还没杀个痛快,龟儿子跑啥子嘛……”劳顺手抚墙垛对着下面的溃兵扯开喉咙大吼大叫,接着转过头来纵声大笑:“娃儿们要得,没给老子丢人!晚上杀几口猪来吃!” “要得!” “安逸!” “舒爽巴适地很噻!” 东墙上顿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一片川音欢呼声。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章 豪赌 二百四十章豪赌 安效良有些惊惶失措了。原本以为这么小的一座破城,大可以一鼓而下,便把手里所有苗兵一口气全压了上去,根本就没想到连墙头都没摸到便被揍回来,因此,也没留什么阻击追兵的预备队。 一般而言,攻击失利发生溃败的时候守军通常会开门逆袭:败局已定,谁也不想这时候野狗一样毫无意义地死在城下,因此都会一个劲儿地拼命逃。除了后方观战土垒上的将领,又都没有能够俯视战场的上帝视角,大头兵们谁也不知道到身后到底有多少追兵——而将领偏偏又不能及时通知到前面的溃兵!所以,哪怕只有二三百追兵,往往也能把成千上万失魂落魄的家伙撵个狼奔豕突鸡飞狗跳。故而攻击一方的主将总要在手里扣一支预备队,这时候顶上去,阻住追兵掩护大部队后撤。 不过出乎意料之外的,这次溃败之际,据守陆广的那些精锐明军并没有乘势发动反击,城头上热闹了一阵子便又安静下来,甚至没人缒下墙割首级——虽说与东虏相比苗蛮的首级不怎么值钱,但再少也是钱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安效良又认真琢磨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这些守军都是精锐不假,但肯定还是人数太少——否则,他们为什么不敢追一下呢?这道理,简直跟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明显呢,可休想瞒过聪明的安头领! 想明白这一层,安效良放了心,于是留了两千人堵门——嗯,记得么,以前堵东门的只有千把人,从这个举动看,安头领还是很谨慎的,对吧?其他人继续打发去收庄稼。至于攻城不利,“小挫”一场这事,有点太丢面子,反正损失也不是很大,就没跟安邦彦汇报——所以,陆广突然冒出来一股陌生的精锐明军这事,安长老完全不知道! 安邦彦的优点是脑筋活络,缺点是重大选择面前不敢下决心,以前把贵阳围成一座死城还舍不得投入重兵攻击以致功败垂成便是最好的例证。以现代视角看奢安联军,如果由奢大王做总司令、安长老做参谋长,可能会是最佳搭配;然而事实上正好相反,安家势大,安邦彦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统帅。双方的联盟也较为松散,在受挫时彼此固然能够相对比较无私地支援抱团取暖,但其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各打各的,缺乏协调配合,更谈不上什么研讨制订共同的战略目标,这是一个先天的短板。 不管怎么说,安效良总算对陆广发动了一次进攻,而这些天安邦彦则一心一意忙着抢收庄稼,同时提心吊胆生怕孙杰突然出现在响水河北岸。所幸前几天风平浪静,安长老看着已收了大半的田野,渐渐地放了些心。 沿着张芳给安邦彦送粮拓出来的山路,孙杰的行军走得很是轻松。几炮过去,织金寨的粗木寨门便成了四处横飞的木头渣渣,绝大部分精锐青壮都跟了安邦彦北上,留守的老弱如何挡得住蜂拥而入的铁甲锐士?老寨里的人们四散奔逃,但寨外的山脚下,安云翱的四千镇雄兵早已严阵以待。大家都是山民,但一边是以逸待劳的青壮,一边是心胆俱裂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幼,老寨的苗民们又悉数被赶了回来。 所幸孙杰并不嗜杀,试图抵抗者自然都被尽数当场格毙,其他人则大多保住了性命——当然,孙杰也不是圣人,寨民们被刀枪逼着填平了寨外的壕沟、拆毁了所有残存的寨墙、一把火烧掉全寨唯一的土碉楼,有劳动能力的最后都被抓了做随军苦役,拉车挑担地在辅兵们的鞭子棍棒底下,把屯在织金寨里的海量粮草向外运。安邦彦的家财尽数入了孙杰的军库(给安云翱分了一些),至于其他金银铜钱布匹之类的零星财货,自都落入汉、土各级军官和兵士们的腰包。 孙杰对织金周边的环境一无所知,从手里山水画一样的舆图上看,寨子周围全是山,因而原计划打下安邦彦的老巢后立即挥师北上。但进了老寨意外地发现,除了山民们进山蹚出来的几条羊肠小道,竟有一条不算窄的道路向东面蜿蜒开去。审问过俘虏,此路原来是安邦彦为了攻击刘超曾占据的柔远所组织人力所修,得手后两地往来更加频繁,而织金寨距离柔远所也仅仅不到百里之遥。 织金寨里缴获的军粮堆积如山。为了保证大军的行进速度,在任何时代,通行的做法永远都是带不动的物资统统要一把火烧掉,绝不能留下资敌。正在感到心疼的孙杰闻讯眼神一亮,琢磨了片刻招手唤过来安云翱仔细交待了一阵子,后者便押上几名脑筋比较灵光的俘虏领着一千多镇雄兵直奔柔远所而去。 看守柔远千户所的头领禄昭被俘虏轻而易举地骗开营门,一个多时辰不到,三百苗兵守卫便被安云翱尽数斩杀。果如孙杰所料,奢崇明东逃时搭乘的那些舍不得毁弃的大船都被他驶来这里,在随后的几天里,安云翱和他手下的镇雄兵有条不紊地逼着织金寨的男女老幼把粮草装船,只需等待孙杰的命令,近百艘满载的粮船便将顺三岔河而下驶向鸭池。 收到柔远所已下的消息,孙杰立即整军北返。不过,他并没有从距离鸭池最近的以著则溪渡河,而是在汇合了上官飞的马队和刘铁牛炮组后向西走了一段,在奢香驿的正南,化角则溪一带搭起浮桥,不仅避开了安邦彦留在北岸的耳目,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了奢香驿,兵锋直指水西驿,最多再有四五日便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安邦彦的背后……不过,此时,鸭池城外的庄稼已被后者收割殆尽,对城池的攻击已然展开。 安邦彦打仗喜欢取巧,不怎么擅长强攻。尤其是眼下大批粮草已然在手,虽比不得老寨所囤,但维持大军小半年的行动绰绰有余。换做以往,以安长老见好就收的习惯,做做样子也就该引军而去了。 然而这次不同,丢了老巢,几万人已无家可归,而且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汉狗们最喜欢屠杀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幼妇孺,留在老寨的家人大半已遭明狗毒手,因此,群情汹汹,每个人心中都燃着血债血偿的怒火——这股怒火,是安邦彦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更不敢违背的。更何况据信使说,安效良把陆广围得铁桶一样,数量极为有限的守军龟缩城内束手待毙绝不可能来援,歹费、乌迷、阿蚱怯和安邦彦各领所部,对鸭池四门展开了空前猛烈的攻击,刘超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陆广已由劳顺带领成都卫的明军接防,刘超得以把麾下所有战兵全部集中在鸭池据守。饶是如此,水西军的攻势也足以让他感到心生寒意:自从接战的那一刻开始,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就几乎没有停歇,不仅如此,水西贼们竟全都视死如归,第一日傍晚时分各墙下就已足足放倒了千多具尸体,但水西贼死战不退,入暮后甚至开始举火夜攻!这等惨烈残酷的战事是入黔这几年来,哦,不是,是刘副帅入伍以来便从未遇到过的。 到了第三天,西墙下的尸体重重叠叠已有几尺高了。不过,再害怕,刘超也只能硬着头皮拼下去:五省督师朱燮元大人亲自坐镇鸭池,甚至时不时还会跑到各墙上兴致勃勃地观战——别说把老头子扔给安逆跑路肯定会喜提灭门大奖,挂了兵部尚书头衔的朱大人就是被流矢蹭上一下,那责任一个新晋副将也绝扛不起啊!刘超完全没想到一个文官胆子竟这么大,可惜劳顺不在,否则早就会把老爷子在成都临危不惧的故事讲给刘副帅听了。在水西军几乎不计代价的轮番强攻下,刘超部的损失也渐渐大了起来,除了他本人亲自坐镇的西墙以外,南、北和东墙都曾出现过水西军登城的危急情形。求了朱大人几次,老爷子硬是不松口,总是说时候未到,把孙杰那个亲卫营死死扣在手里,所以刚刚打到第四天,刘超被逼得只能孤注一掷,把自己的亲兵队拆散了,全部打发到各墙督战,同时心里把孙杰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地骂了多少遍。 有朱燮元在,损失的粮草心疼归心疼,但肯定迟早能想办法补回来一些、普通的兵卒嘛,死了便死了,朱大人也曾撂下死多少补多少的话——老头子当然不可能自己生出几百上千的儿子赔给刘超,这话的潜台词是战后去拉丁朝廷会睁一眼闭一眼,但自己一手从河池带过来的那两个营里死了人,刘超可是真心疼啊!别说亲卫心腹和千把总,即便是老兵,丰富的战场经验也绝不是随便拉个青壮便能够相提并论的。 刘超在叫苦不迭,城外的安邦彦同样也感到不妙了。这样不计代价的打,别说安长老是第一次,即便是奢崇明也没这样干过。如此小的一座城,己方伤亡已经五六千了,还是没能突破,最大的进展也只不过是墙头上去十来个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被打下来。看着墙上那些丝毫不见减少的人头,安长老的心里在嘀咕:守军伤亡过千是肯定的,甚至可能有两千。从城上的火力输出看,守城的主力还都是战兵,不是只会抛砖石的奴隶辅兵!刘狗到底在鸭池屯了多少兵,难道陆广你就没留人守么? 一念至此,安邦彦立即打发人去找安效良,要他不要再管剩下的几亩地,全力攻击陆广,然后马上回援,务必在孙杰出现以前把鸭池拿下来。第二天,信使带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那边的田也割完了,安头领已经对陆广发动了攻击,但被守军击退了——好吧,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几天前安头领就打过一次东门,但当场就被打了回来,据他说,守军不是河池兵,而是川省的精锐明军…… 安邦彦顿时感到眼前一黑:精锐川兵协守陆广、刘超部死守鸭池,两地城外都留了现成大片的庄稼不烧等着自己去割……汉狗们是联手给安某人挖了个好大的坑啊!而且,打到现在龙里新添那边都没有一个土司头人有任何消息传过来、尽管不知道孙杰此时在哪里,但肯定离自己不会太远了! 终于明白过来的安邦彦当即下令:全军停止进攻,携带所有粮草西渡鸭池河向谷里驿方向撤退,违命者立斩! 不过,还是迟了一点点:退过鸭池河后不久,安邦彦便接到后卫部队乌迷的急报:他们被从西面急行军兜过来的孙杰前军咬住了! 安邦彦隐隐地感觉到,这一场豪赌,自己怕是要输了。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一章 破伏 二百四十一章破伏 除了上万名水西军,城西还有那条奔涌的鸭池河阻隔,所以这些天来刘超并不知道孙杰到底在哪里。不过安邦彦从不分昼夜不计代价的四面强攻到一夜之间突然撤军,刘超便判断,孙杰该是已靠得很近了。 前面几天戳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水西贼把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收了个精光,接着又苦挨了几天打,连死带伤两千多人,其中河池的老人占了三百多,刘超当然憋闷,需要发泄。水西贼要逃?那得追啊,报仇的时间到了! 不过手下的五个战兵营连日苦战,除去折损的人手,大家也都很疲劳,于是刘超从各营抽人,临时拼凑了两个营出来,组织了一千辅兵便去找朱燮元。这次朱大人很痛快,二话不说就叫盛得功带了长捷营随刘超出城。 安邦彦并不是整军撤离的。这个时代整个大明也没几条宽阔平坦的官道,更何况西南边地。几万人挤在狭窄的小路上不仅会严重影响行军速度,更可能造成极大的混乱。因此,安邦彦叫乌迷领了五千多人轻装向西,进入以著则溪的腹地后再折向北面,自己率领近两万主力带着伤员和大批粮草缴获沿鸭池河直接北上,准备在途中接应到安效良部后一起在谷里驿汇合,然后去雄所则溪找奢崇明。 接到乌迷被孙杰咬住的报告,安邦彦并没有派兵接应。一方面实在是有心无力,自己这里人数看起来不少,但又要抬伤员又要运粮食,还要留出足够数量的警戒部队,若是再分兵出去,全军便只能龟速前进了,那样弄不好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另一方面,乌迷带的五千人都是精锐,本就是为了阻挡孙杰的追击。因为留在响水河北岸的探子始终没发现孙杰,他们大概率会从西面过来。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他们去打了柔远所,然后从鸭池河东岸直接北上。不过安邦彦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太大:孙杰的目的显然是要彻底剿灭自己而不是做做样子给鸭池解什么围——只要把连接两岸的浮桥烧掉水西军就得望河兴叹几天,汉狗们完全没必要用那么多的粮食拖住自己。 安邦彦对乌迷很有信心——即便打不过,在大山里跑路,难道汉狗能跑得过咱们苗子么?他真正担心的是主力的行军速度,毕竟有太多的辎重要携带,统统丢了前功尽弃自不必说,与奢崇明汇合后大军在深山里断了粮可不是说着玩的!因此,派了信使叫乌迷尽可能拖住孙杰,自己则督促手下尽快赶路。没想到信使出发后不久安长老又接到新的警报:鸭池的守军也派出追兵,看旗号是三个战兵营还有数目不详的辅兵,正在沿河向自己逼近,距离只有大半日的脚程。 这个消息让安邦彦有些怕了。一千多明军战兵没什么了不起,野战不同于守战,失了城墙的掩护,双方只能硬碰硬地拼人头和勇武——对阵河池兵,这两点安长老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不过,他怕的是大军被拖住,万一孙杰击败了乌迷赶过来,对方是轻装,想打便打想想避则避,自己带着那么多家当,会被活活拖死的。所以必须把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尽快吃掉!于是叫阿蚱怯带了四千多人在野拉沟一带设伏,要一举把这帮该死的河池佬干掉。 刘超不知道安邦彦分兵两路而退,自顾自地咬着水西军主力沿着鸭池河跟了上去,边追边生气。 刘副帅气的并不是水西贼,而是对长捷营的营官盛得功非常不满。不愧是孙杰的亲卫营,那一水儿的装备真叫人眼红,刀枪武器不说了,大头兵们每人一领上好的铁甲——再看看自己营里,这等好甲,把总都不能保证每人有一套!至于兵士们,棉甲上补丁摞补丁,里面衬的铁片锈得不成样子便拆下好的缝到要害处……这还是精锐老兵,至于其他人,能有套破破烂烂的皮甲就算披甲兵了。再说那盛得功,别看只是个游击,却有一领山纹铠,箭壶里除了羽箭,竟还有几支带三重倒刺的铁骨箭,单这几支箭便是好几两银啊!好吧,人家孙帅深得圣眷,刘副帅羡慕不起——但已经有这么好的装备了,那厮还贪心不足,张口就要领五百张步弓!你总共满打满算才七百人,已经有一百五十名弓兵了,怎么,每人都要捎走老子一张好弓么?朱大人也是的,二话不说就叫人开武库去取。领箭时,他们又是挑挑拣拣,这个杆不行那个羽不行折腾了一大通,碍于朱大人的面子,刘超强忍着没说话。 还没出城,盛得功又开出新方子:这七百人要同样数量的辅兵随行,外加五十辆大车,包括车夫,所有人还都得是青壮!总共一千辅兵,拨给你一个营七百人?亏这厮好意思张嘴!然而他们有朱大人撑腰,刘副帅只好再去拉人。 等到整队出城时,刘超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长捷营的大车都空着一半,只装了辎重粮草,铁甲都没放在车上,叫那七百辅兵背着,每人跟了一名战兵!得,狮子大开口、使唤便宜人,谁让咱指望他们帮咱立功呢。此时刘超心里有些后悔:原指望孙杰过来时叫长捷营打了自己的旗号去逆袭,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带他们,反正自己领军追敌,水西贼总会有掉队的,也是妥妥的斩首功,何必还要欠孙杰一个人情? 而事实上,正是这些让刘副帅气愤不已的种种举动在不久后挽救了他的性命。 等到行军时,长捷营便显出了非同一般之处:渡过鸭池河列队完毕盛得功一挥手,拥在他身边的十几名马卫便抖缰驰了开去,每隔里许便有人住了脚,不一刻,最近的斥候就开始摇晃黄色小旗,长捷营整齐地向前开去。整个队列除了偶尔的咳嗽声,所有人都闷头赶路,临时征集的辅兵偶有交头接耳立刻会被呵斥,有些还挨了打。再看自己的两个营,所有铠甲物资都堆在车上,叽叽喳喳松松垮垮的走得那叫一个热闹,刘副帅骂过,也抡鞭子抽过,然而队伍总是安静片刻过后不久又喧哗起来…… 阿蚱怯领了人隐在野拉沟,等着打河池佬一个措手不及。一切安排停当后自己特意跑开一段观察了一番,对埋伏的效果很满意:不少苗人本就是最善隐藏的猎手,半里多地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伏兵的迹象。阿蚱怯信心满满,等那帮河池佬发现伏兵,几千人一拥而上,哼,二三百步的距离,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谁也跑不脱! 然而听到马蹄声,阿蚱怯心知不妙了……从沟里探出头循声张望了下,六七里外有一大片灰蒙蒙的烟尘,不用说,那是河池佬的大队、而眼前,几名甲骑彼此间拉开半里多的间距两两成双地在探路,跑在最前面的两骑距自己只有百多步远近了! 最前面的甲骑显然已发现了异常,拉了坐骑一侧的缰绳向旁边斜兜出去,沿着包围圈的外圈边跑边观察,口里发出尖锐的呼啸,同时从鞍旁抽出一面红色三角小旗向后死命摇了起来。后面的甲骑已全部催马向斜刺里跑开,纷纷都开始摇动小红旗。 这个距离让阿蚱怯很为难:体力再好的轻步兵要一口气狂奔六七里再立即投入战斗也完全不现实,然而也绝不能给河池佬们留出整队披甲的时间啊!阿蚱怯一咬牙,发出了出击的命令,此起彼伏的竹哨声中苗兵们纷纷一跃而起……然后看着还远在六七里外的追兵都愣了一下,随即,在阿蚱怯和各位头人的命令下,苗兵们向河池佬们三五成群地快步逼了过去。 发现警讯,盛得功抬起手臂向前一指,同时厉声喝道:“止步!全军披甲!”身边剩下的十几名甲骑抽刀出鞘,催动坐骑向前驰去,在阵前三里左右汇合了驰回来的斥候前队,三十来匹战马组成一个小小的马队开始横向往来奔驰,一面蹚起大股烟尘形成一道军情屏障遮蔽敌军视线,一面伺机袭扰、迟滞向己方开过来的敌军。在队官、把总们的呼喝声中,长捷营的六个步队纷纷从旁边的辅兵身上卸下自己的铁甲,相互帮忙穿戴起来。刘超惊讶地发现,竟没有任何一个士兵向敌军那里抬头张望一眼! 与长捷营相比,自己那两个营早已乱成一团。因为是临时编就,很多兵士彼此都不太熟悉,一开始的惊慌过后,大家全挤到辎重大车那里七手八脚地抢甲抢盾抢装备,军官们轮着刀鞘抽打才勉强维持住秩序,等他们乱哄哄地往身上着甲时,长捷营已拉出三道横阵,每一名兵士都执了弓,脚下放了大盾长枪,静静地望向前方,等待长官的命令。几十辆大车已被推倒,立在小小军阵的两侧,为他们提供侧翼防护。 严阵以待的长捷营像一颗定心丸,鸭池守军们从惊慌中慢慢平复下来,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 一支响箭冲向云霄,阵前的马队闻声回撤,重新聚拢到站到大车上的盛得功的身边。长捷营那边传来一阵小声喝彩,刘超注意到,有两名甲骑驰回时用骑矛各挑了一颗水西贼的首级,刻意从队列前掠过——显然,这些精兵仗着马速还做过一番突击,这样的炫耀再次大大地提升了长捷营大战前的士气。 视野里水西贼已走到阵前两三百步,脚步纷纷停了下来:他们在蓄力,略事喘息后即将发动致命的冲锋。 仅仅一盏茶的时间,对面传来竹梆声,水西军呐喊着开始快步冲锋,与此同时,在各队官们的口令声中,刘超难以置信地看到,每一名长捷营的兵士,无论是长枪兵还是刀盾兵,都熟练地引弓搭箭,稳稳地将羽箭以四十五度角指向天空。 “放!” “放!” “放!” 三个横队依次有条不紊地间隔了一个呼吸射出箭羽,最后一排羽箭腾空的同时,第一排的兵士们已把下一支箭搭在箭台上开始引弓…… “好厉害!孙大帅带得好兵啊!”没等刘超发出由衷的感慨,距离防线仅百步之遥的水西军已开始全力冲锋。 “结盾阵!” “三轮急速射!” 随着不同的口令,第一排甲兵弃弓于地,弯腰竖起地上的大盾,第二排则把长枪从大盾的间隙向前探出,最后排是专业的弓兵,向敌军半张弓实施最后的干扰性射击。与此同时蹄声骤起,小小的马队再次出击,分作两队,以扇形队向水西军两翼冲去,仅仅几个呼吸间,缺乏长枪兵的水西军散兵那边便传来瘆人的惨叫声……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二章 摧锋 二百四十二章摧锋 如果对手是披甲的重装步兵,百多步的距离,专业弓兵可以射出十几轮羽箭——身上穿了几十斤铁谁也跑不动,为了保存体力只能缓步推进,到阵前十几步即将接敌时再开始冲锋;阿蚱怯的绝大部分苗兵几乎都是无甲,在距长捷营两百余步时便开始疾冲,速度自然要快得多,仅仅几个呼吸间便逼到了阵前;长捷营的战兵们大多是刀盾兵和枪兵临时操弓,尽管孙杰治军有方,他们毕竟不是专业弓手,这段时间只来得及射出三四轮箭支。然而,步弓对无甲的伤害性是致命的,就是这三四轮射击,苗兵们便有二三百人被射中,哀嚎翻滚着倒在地上,继而绊倒了后面更多的人。 逼到阵前的苗兵们被盾墙阻住了,一支支从大盾缝隙里探出来的长枪让小小的军阵像一只浑身乍起长长利刺的豪猪,即使是头饥饿嗜血的雄狮一时间也无从下口。被后排拥着收不住脚的苗兵惊恐地眼睁睁看着对面闪亮的枪尖向前一送、枪杆一拧、再往回一抽,身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同伴便软绵绵地倒下去,紧接着自己也感到小腹一凉……暂时没被长枪戳中者狠狠撞在大盾上,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苗刀向前砍去、从大盾的间隙里盲目地捅过去,然而,即使勉强能够到对方的臂甲或胸甲,伤害性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反,相邻的两面大盾狠命一夹,伴着惨叫声,持刀者那条毫无保护的小臂往往便“咔嚓”一声被生生夹断! 冲击的动能也让长捷营两百人的单层盾阵向后微微一挫。不过,这种盾阵本就是为了硬刚重甲步兵集群的冲锋而设计——当然,面对重甲集群时盾阵会有二至三层甚至更厚——饶是单层,长捷营也绝不可能被无甲苗兵一冲而破。前排的甲兵们低下被铁盔保护的头顶猫着腰侧弓步用肩膀和整个身体死死撑住大盾,为后排实施反击的战友们提供最大范围的保护,一百五十名长枪手一下又一下将手中的长枪向前用力捅去,为身前的战友减轻正面压力,最后面的一百五十名弓兵队则好整以暇地分作“品”字形三组,最大的一组当前,两个小组守定侧面大车,持续半张弓抛射,给敌人的后队进行不间断的杀伤。在盛得功的大车旁,一百五十名刀盾兵已列队完毕,静静地等待命令。这是孙家军著名的“摧锋队”,将近两百年来孙家军中一向由亲卫营官自领的精锐中的精锐,专为克制敌将的家丁和亲卫队,平日散在营中做各果的骨干,遇到劲敌时抽调成军。苗兵逼到阵前时奉令弃弓成伍,此刻被盛得功扣在手里做预备队,将在最关键的时刻投入战场。马队的甲骑们此时已将虚张声势的马刀纷纷换成挂在鞍旁的骑枪,利用速度优势在军阵两侧往复驱驰,将聚在一起的苗兵战团冲成威胁小得多的散兵,没有成建制长枪兵保护的苗兵们一个又一个惨叫着被戳中,倒在尘土里翻滚…… 有长捷营在前面顶住了伏兵的第一轮冲击,刘超定了定神,迅速指挥手下的两个战兵营在阵后拉出两道防线,把辅兵和随军辎重保护在阵中,随即又抽调了一些长枪兵配合长捷营协守侧翼的大车防线。站在阵中大车上的盛得功向刘超点了点头致意,刘副帅颔首回礼的同时感激地一笑,双腿一夹马腹来到车前,与盛得功并肩而立,嘴里由衷地夸赞道:“盛将军带得好兵啊!” 论官秩盛得功比刘超差了两级,急忙抱拳谦道:“末将不敢当!俺家大帅常说,这几年贵州不失全靠刘帅虎威。” 闻言刘超面上一红。与张芳之流相比,自己的兵绝对可以算敢战的强军了,刘副帅也确实每每有些顾盼自雄的意思。但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见到长捷营的这番表现,刘超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若是野战真动手,自己满编的五个营合在一起也未必够盛得功这一个营吃的!装备好、敌境行军时每个战兵配一名专门背甲的辅兵,嗯,这是久得圣眷,人家阔气惯了;行军时寂然无声、披甲列阵时不张望逼近中的敌军,好吧,这是孙大帅治军严厉,刘副帅相信,若是用皮鞭军棍打上几个月,自己的河池兵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然每一名战兵,不论是刀盾兵还是枪兵都能开弓射箭达百多步远,这便绝不是一般的营兵可比的了!尤其是临敌成阵,七百来人可不算少,马队前出扰敌、拖倒大车布置侧翼防线、盾墙与枪兵和弓兵队的默契配合、那一小队沉默的刀盾兵身上冒出的凛然杀气……刘超深知,不付出多年日复一日严格训练和残酷实战血与火的磨炼,这一切绝做不到流水般自然! 文人都喜欢浪漫的夸张,在他们笔下,各种阵法被描绘得活灵活现,运转起来更是鬼神束手威力无边。然而实际上则完全不是那回事:一方面是敌人不可能配合你什么出生门入死门按你留出的通道走,更重要的,当兵的九成九都是文盲,又没有上帝视角,己方的各个小队绝无可能完成纸面上看来爽到飞起的花式走位,面对a过来的敌军能做的要么是正面硬刚,要么是转身逃命——所谓的“阵”,无非是主将根据自己对战局发展的预判,提前把各个战斗群布置在适当的地点,并在适当的时间将他们投入战场而已。 眼下盛得功摆的小阵类似于防御阵型中的空心方阵:两侧的大车防线可以最大程度节省兵力,车后便是长捷营的弓兵,试图攀爬过来的苗兵只要一冒头便被弓箭几乎顶着脑门直射下去,再加上刘超的百十名长枪手,足可以支撑很长时间、后面有两个营的战兵,长捷营只需要专心对付正面即可,外面有马队袭扰,阵内还留了一支预备队可以随时趁隙出击! 若是出其不意的伏击战,将近三比一的优势兵力下,胜负不难预料,那帮汉狗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然而被明军的斥候发现,伏击战变成了硬碰硬的正面野战……好吧,尽管大家要先跑上六七里,阿蚱怯还是有足够的信心会击溃这帮河池佬、然而没等交手他便发现,对面的明军非同一般,完全不像自己熟悉的老对手!一轮又一轮的羽箭漫天洒下来,几百号族人就倒在了地上,难道,超过半数的汉狗们竟都是弓兵不成?正常情况下,明狗们的弓兵也就占一成多些而已,阿蚱怯心里轻蔑地一笑:你们带那么多弓兵,就不怕咱们砍到跟前么?等前锋撞上明军的阵线,整个攻击势头竟被牢牢地遏止,阿蚱怯心里开始发毛了:空中的羽箭明显少了许多,说明很多弓兵加入了防守,但……仅仅一道也就两百来人的单薄防线,就这样硬生生扛住了上千人的攻击半步没退,这帮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那一小群往来如风的甲骑更是厉害,人数虽不多,每一次冲杀都把攻击阵线搅得狼狈不堪……姓刘的汉狗哪里来的这等强军? 所有伏兵中,连同阿蚱怯在内,只有两三个头人首领有坐骑,各被百多名亲信拥着在阵线后方督战。这几员苗将自然早就引起了长捷营甲骑的注意,然而骑兵利在开阔地带奔驰突击,谁也不能贸然冲过去陷在阵中。心中惊疑不已的阿蚱怯驱马向前抵近观察,亲信们依然把他保护在中间,那些精锐甲骑依旧突不过去。 来到战线几十步远近,阿蚱怯看得更清楚了,在明军的盾墙前,苗兵的尸体重叠交错,已堆起一道几近半人高的尸墙,反倒给汉狗们又提供了一道额外的防护:苗刀更加够不到盾墙,而这点距离对长枪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优势! 为了更全面地观察战局,阿蚱怯踩着马镫立起身来向远处张望,果然被他发现了机会:明军军阵的正后方只有两排长枪兵防守,其后便是臂缚小圆盾的刀盾兵,不少大盾还都散乱地堆在辎重大车旁边!阿蚱怯立刻叫喊起来,双臂一张一合地比划着,指挥苗兵们从两翼向阵后包抄…… 盛得功估计,此刻苗兵的损失应该已有七八百人,打了这么久,进攻方的士气开始低落,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用摧锋队发动一场逆袭,应该不难将当面之敌击溃。然毕竟对方兵力占绝对优势,披甲冲锋追不了太远,若是不能一鼓作气,苗蛮们跑上一阵,还会再次聚拢,战事仍将继续陷于胶着……好在刘副帅看来态度已转化了好多,他的兵很多都是皮甲,到目前为止也没有遭遇太多攻击,体力应该保持的不错,正在捉摸着跟刘超说出自己的想法,阿蚱怯的一番大呼小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马上改变了主意,眼睛盯着阿蚱怯,与身旁的刘超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刘超闻言二话不说,挥手唤过来自己的几名亲兵马卫,散在盛得功的大车前,一个个挺直了腰杆,把盛得功掩在身后。盛得功从自己的亲卫手中接过铁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铁骨破甲箭,深吸了一口气侧身而立,甩了甩胳膊满引铁弓,从前面甲骑的盔缨缝隙里向阿蚱怯瞄去…… “伏!”刘超一声令下,几名马卫同时将上身向马颈上一趴,“铮”的一声弦音,盛得功的铁箭破空而出! 阿蚱怯身上着了一袭铁锁甲,七八十步的距离普通步弓自然无能为力,但盛得功射出的是带三重倒刺的铁骨破甲箭,不仅要重得多,距箭簇约三寸处的一对倒钩更是能起到平衡飞行的作用,远距离射击的准确性大大超过普通羽箭;箭簇也不是普通的锥状,而被设计成棱形,每个棱面的中间还有道浅浅的血槽,中的后受创者血流不止,即便不是要害,若不立即施救,也会失血而死!这种箭制造工艺繁复,尤其要考校平衡性,验收时要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竖起,箭簇向地,双手搓动箭杆,箭支要像陀螺一般能够平稳转动无碍方算合格(倒钩的配置如果失衡,转不了一两圈便会歪倒)。在完全依靠手工的年代成品率极低,因而每支箭的造价高达一两官银以上。换言之,即便是一名马兵精锐,哪怕理论上,每月的军饷也买不起两支——这种箭,是专为狙杀敌军主将而造! 破甲箭当胸而入。 巨大的冲击力教立在镫上的阿蚱怯的上半身猛地向后一折,三重倒钩尽没入体,沉重锋利的箭簇竟在其后背破甲而出! 某种意义上来说阿蚱怯是幸运的,他的死亡发生在一瞬间,痛苦比大多数苗兵要小得多。 阵前大部分苗兵都在望着大声下令的阿蚱怯,众目睽睽之下主帅阵亡,一霎时所有人都惊骇得呆在当场,后面的人纷纷住了脚,最前排的苗兵开始不自觉地向后退却,与此同时,明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鼓声激昂。 长捷营小小的金鼓队擂响了牛皮战鼓。听到鼓声,枪兵们齐声呐喊,将手中的长枪齐齐用力向前一送,逼开了眼前最后的几名敌军。前排的盾兵们将大盾倾斜往尸堆上一靠搭成踏板侧身让开通道,摧锋队的锐士踏着敌人的尸体虎吼着跃下,手中的钢刀舞出一道道刺目的寒光! 盛得功转向刘超一报拳,正要开口,刘超抬手止住:“盛家兄弟,刘某省得!”随即长刀向前一引,“儿郎们,随本将破敌!”众亲卫家丁发一声喊,拥着家主纵马向前,身后的两个战兵营在各自营官、队官的带领下争先恐后大呼小叫地向惊恐万状的敌人扑去。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三章 虎贲 二百四十三章虎贲 安邦彦见到奔逃回来的苗兵,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因为败兵有两股:除了阿蚱怯带的人,还有乌迷的部众——确切说来,阿蚱怯那帮人逃回来的反倒更多些。 乌迷带的人比阿蚱怯多,而且是水西军最精锐的一部分。安邦彦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击败孙杰,阻一阻追兵为主力转移争取些时间就好,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赢那帮汉人么? 真跑不赢。 因为他的对手是孙杰。 乌迷是水西军的一员悍将,论勇武不输安效良,但脑子则比后者活络多了。对手是久负盛名的孙杰,乌迷没存任何投机取巧的侥幸,也没想着设什么伏。根据当地苗人断断续续的报告,乌迷发现,孙杰的行军中规中矩:最前面是二十几骑探马,军情触角远出前锋营十里左右——乌头领不知道,这还是因为苗地多山,视觉侦察范围受限。若是平原地带敌境行军,孙杰的军情探马可以延伸到大军三十里开外,能够为本部提供一天以上的预警时间——前锋应该有两个营,带了同样数量的辅兵随行。其实乌迷还是判断错了:孙杰只派了一个虎贲营做前锋,辅兵则三倍于此,除了负甲伕子和运粮兵,还有相当数量的土营(类似于工程兵,负责搭建营地、构筑工事)辅兵。前锋后面约二三十里是主力,保护着粮草辎重,以每天三十至四十里的速度向东开过来。 五千人的隐蔽伏击不可能瞒得过探马侦骑,丘后、林地等能够隐藏大部队的场所都是他们的重点侦察对象。若是分兵埋伏,及时的通讯联络是个大问题,九成九会错过战机,反倒可能被对手把彼此音讯不通的小股部队各个击破。因此,乌迷决定来一场堂堂之战:以五千对一千多明军前锋营(乌头领把土营的人也误认作战兵了),迎头碾过去!二三十里外的明军主力闻讯赶到怎么也需要一个半到两个时辰——急行军一个多时辰、三里外披甲并略事休息恢复体力,然后再开赴战场投入战斗,这已经是最高的效率了——不论是歼灭对手还是将其击溃,甚至仅仅是教明狗们虚惊一场手忙脚乱一阵子,乌迷至少有信心带领本部在明军主力赶到前撤出战场。 能给明军造成巨大损失固然好,即使不能,以后他们应该也不敢再派出孤军深入追击,而是整个部队缩成一团慢慢向前拱,只要时不时袭扰一番,等他们蹭到谷里驿,安长老早就在雄所则溪的大山里汇合奢大王给他们准备好坟墓了! 乌迷把战场预设在以著则溪的马野坟。按照预想,如果一战能将当面的明军先锋营击溃,短暂的追击后就可以步步为营地向东北谷里驿方向节节后撤,时时伺机沿途骚扰;万一战事不利,也可以兵分两股跑路:一部向东,那边是黄泥麻窝的沼泽地(今水西柯海湿地公园),乌迷巴不得明军会追过来——除非熟知地貌特征,看似坚实的草洼下面就是泥坑,空身踩上也很可能被陷到泥沼里没顶,何况穿了一身铁的明狗?更不用说那些辎重大车了!一部只消向北跑上十余里,渡过老鸹河(今已部分改道)便是水西驿,火灼堡近在咫尺,可以得到至今表面上置身事外的安位的暗中接应,稍微绕一点圈子也能赶到谷里驿与安长老的主力汇合。 这是一场有胜无败之战。 善雄以前是虎贲营的斥候,后来被善勾机看上选作家丁,便改了善姓。攻打织金寨时善雄被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在头上,饶是有铁盔保护也眼冒金星好一阵懵,待缓过神看清了投石者,更是羞愤难当: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娃娃……而且,还是个女娃!冲破寨墙也就是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很快善雄便在俘虏队里再次见到了那个小蛮女。不过,还能咋样?一方面大帅早就有令不得杀俘——即便大帅不下令,你道善雄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杀个小丫头么?那不得被人耻笑一辈子!善雄只好冲小蛮女一通吹胡子瞪眼把她吓得哇哇大哭悻悻地作罢。因为被砸晕了头落在后面,这一战善雄没捞到斩首功——在大帅这里,首级未必能换来赏钱,大帅发赏是看服从命令的态度和效果,可首级功是颜面的事啊!大帅属虎,这个营叫虎贲营,你想想这是啥意思吧!一场大战后虎贲营的普通战兵往往都能提个蛮头回来,营官的堂堂家丁两手空空可怎么好意思?待回师六冲河见到上官将军的马队,善雄更郁闷了:不少人马颈下都挂了早已风干的苗蛮首级,而家主的五个家丁除了自己,每人马颈下也都有!虽然大家都没说啥,但善雄越发觉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缠了家主,无论如何要重拾老本行前出为大军探路。善勾机当然知道善雄的心思也就同意了,暗里也希望这家伙能碰到几个落单的倒霉蛮鬼满足下虚荣心……偏偏这么多天过去,除了远处山顶上一晃而没的人影,善雄啥收获也没有。当然,以著则溪也偶尔能看到田间劳作的零星老幼耕者,但杀良冒功这事不仅被严厉禁止,这支军队里也没人屑于去做。 侦骑探马都是军中精英,绝非望台望子那种只要不瞎谁都能做的差事。比如说吧,善雄便知道,自己缒上的是很大一股苗贼,规模大概有四五千人,距离本队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从屎溺堆和篝火堆的痕迹可以判定人数、被践踏过的断枝草痕则可以判断出过境时间。当然,计算道路通行能力、选择适合扎营的地点等等都是侦骑探马的日常基本工作。这些军情早已禀报了家主营官。 不过今天善雄好像是撞了大运,与同伴刚刚转过一个山脚,便发现了他心里期待已久的苗蛮!然后…… 善雄与同伴拨马扭头就跑! 前面不远处整条路上满满当当的全是苗蛮,两侧的缓坡上也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虽然仓促间看不真切,打眼一望足足有几千人——敢情自己缒上的那群家伙全在这里了! 乌迷把部队摆在这里是有原因的。这是一个山湾,明军的探马只有转过来才能看到自己,可以最大程度满足隐蔽性。这时挥军迎上去,前面两三里外便是马野坟那一大片开阔地,部队可以充分展开发挥兵力优势——如果战场在狭窄的山路上,迎敌正面便有限,人再多也只能被堵在后面干着急。开阔地足有十五六里方圆,再后面又是狭窄的山路,探马发现自己时,这营明狗已经全部踏进了开阔地,绝不可能再回过头去一口气跑上五六里钻回山沟,那样的话就得把自己跑崩了,狭窄的山路上自相践踏,再也无法组织有序的抵抗,因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与自己进行决战! 乌迷没有费力去追百多步远的善雄,一挥手,全军向前,五千水西精锐信心百倍地向预定战场行去。 没等善雄跑回来报信,甚至没等他后面的探马摇动发现大股敌踪的红旗,策马走在全营最前面的善勾机便发现了异常:十来里外的远山脚下方才视野里的那片绿色不见了!久经战阵的善勾机知道,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有一大群人或动物移动过来盖住了那片草地和灌木! “全营止步!准备接敌!”善勾机勒马大吼起来,随后吩咐身边的家丁,“善虎、善猛,立即回报大帅:本营已咬住苗贼主力,请大帅速援。” 敌在十里外,挖壕垒栅栏显是来不及了。不过,虎贲营的名声可不是靠扛揍得来的!随着善勾机口里吐出的一连串命令,整支部队立即忙开了:各队队官开始喊着号子把自己本队的辎重车调上来、战兵们从车上取下自己的大盾、圆盾等重装备后,又从伕子背上取下自己的铁甲准备穿戴、弓兵们从大车上取下成捆的羽箭挑开绑索装入各自斜挎的空箭壶后,纷纷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裹的弓弦给步弓上弦、最忙的要算土营的辅兵们,拉着刚刚卸下战兵铠甲的伕子们从大车上抬下拒马鹿砦,按照土营队官米大力的指挥摆放在指定地点,然后抡着木槌把它们牢牢钉在地上、另有一小队人跑至外圈,在阵地两侧的草丛里洒下一串串铁蒺藜…… “让开让开!”随着一连串大吼,几架大车被推到最前,炮组的辅兵们七手八脚地从车上卸下三门虎蹲炮,将其一字排开钉在阵地最前方的拒马防御圈外,炮组的人则忙着把火药包、弹丸堆在各自的火炮左近……善勾机的前锋营竟带了三门小炮! 善勾机纵马沿着防御阵地跑了一圈。两翼的拒马摆得很密实,一道接一道,错落着足足有八九层,彼此还用铁链相连,可以迟滞苗蛮很久,再听到米大力报告拒马内外已各撒了几百串铁蒺藜满意地点点头“嗯”了声。待来到已披挂整齐的前队那里,善营官的脸色兀地变成铁青,手中马鞭劈头向甲乙丙丁各队队官一下接一下抽过去,边抽口里边骂道:“混账东西!穿了甲裙如何追敌?直娘贼,等大帅过来看到,老子的脸都被你等狗才丢尽了,这虎贲营该被改叫了鼠胆营!都给老子脱掉!最前和两翼的枪兵全甲,刀盾兵一律给老子穿半甲!弓兵不许着甲——你们又不用追敌,怕被苗贼突进阵里么?不用苗贼来砍,老子羞也羞死了,你们这群没廉耻的猪狗却惜命……” 此时,乌迷的大队已逼近到虎贲营三里开外。乌迷正要命令各寨头人带兵向两翼展开攻击战线,猛地见到对面明军那里腾起几股白烟,急忙大叫一声“快快散开!”然而还是晚了些,不到两个呼吸间,队伍还扎在一起,隐约的炮声传来,几乎与此同时,一阵闷响过后,队列里响起一片惨叫声。 孙杰一向鼓励各级军官临敌时独立决断,炮组也不例外:开火的时机炮长们当然比营官甚至大帅更清楚。各炮组的炮长见苗兵已进入射程,彼此对望了一眼,没等善勾机的命令便先后下令开火,拉开了这场遭遇战的帷幕。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四章 失算 二百四十四章失算 这些年乌迷曾与刘超多次交手,因此对火炮并不陌生。不过今天他惊讶地发现,隔不了几个呼吸便会有霰弹洒过来,按照以往的经验,竟好像有六七门炮在不停地发射,而对面每次都只是先后腾起三股白烟——好厉害的炮组,射速竟如此之快! 三里多远的距离绝对无法冲锋。这群水西军毕竟是精锐,短暂的慌乱过后还是在各位寨主头人的带领下展开了队列,顶着虎贲营的炮火以扇形散兵线向前平推过去。 虎蹲炮的身管很短,这么远的距离,霰弹散布的范围非常广。因此,实际杀伤效果平平,每开一炮,百十枚石子铁弹能造成两三人的伤亡就很不错了。然而其震慑效果不容小觑:整条战线上时不时迸炸出上百簇尘土,旁边的同伴毫无征兆地闷声栽倒,身上开出鸭蛋大的窟窿往外汩汩地冒着血,这种场景绝对骇人。他们还是幸运的,被铁丸命中四肢者则惨得多,半条膀臂或小腿仿佛被大力硬生生扯下,伤者痛彻心扉的哀嚎翻滚教每个人心生恐惧。因此,散兵线推进的速度比乌迷预想的要慢上许多——也就是说,他们暴露在炮火下的时间也要久得多! 善勾机满意地看着刘铁牛一手训练出来的炮组轮番施放:果然是名不虚传!辅兵们拎来大桶的溪水在给炮身降温,每一炮过后清膛手的猪鬃刷便捅进炮管,刚刚抽出,装填手的药包已经塞进去,然后就是麻布包裹的弹丸……这几门炮都用两尺长钉把前部牢牢钉在坚实的地上,几位炮长的脚下有几块厚度不一的木板,他们在冷静地观察着苗军的距离,并挑选出适当的木板垫在炮尾调节炮口仰角,让弹丸尽可能散布在敌军人群的最稠密处。这么远的距离看不到杀伤效果,但贼群中不时炸起的一簇簇尘土说明这帮家伙的准头着实不错! 乌迷估摸着,从整队出击开始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前队才刚刚开到汉狗们里许左右。这个距离下,炮弹的散布面要集中很多,火炮的杀伤效果大大提升了,每一股白烟腾起,散兵阵中倒下的人明显可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乌头领吹响了进攻的牛角号。 水西军呐喊着开始冲锋。由于三门虎蹲炮都被固定在地上,只能通过垫木板降低炮口仰角调节射距而无法转动炮身调整射界,随着两军距离的迅速拉近,已对延展到两翼的苗兵无甚威胁。乌迷有些后悔:派到两翼包抄的人还是少了些。不过所有人都已压上,这时候再传令已于事无补,只能白白增加部队的混乱。 几位炮长先后俯身伸手飞快地触碰了下凉水降温效果越来越差的炮管,暗自盘算着还能再打上几发,随即命令辅兵们把用不完的火药包统统丢到炮前二三十步远。眼看着最前面的苗兵面目已清晰可辨、敌军中已有零星反击的竹箭飞来,一声令下,所有人扔下火炮,不管不顾地奔回己方防线。 弓兵队官悠长的口令声中,第一轮箭雨腾起,向逼近中的苗兵们迎头疾扑下来。乌迷发动进攻的时间有些早了,小跑了里许,大多数苗兵开始气喘吁吁,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于是虎贲营的弓兵们得到了更多的射击时间。与此同时,就在弓兵们齐射时,土营的辅兵们抬着拒马上前,将它们摆放到几门虎蹲炮后拉出三道防线,第一道是一整排,后面两道则留出了通道,然后连拉带拽地把中了苗箭呲牙咧嘴喊疼的几名伙伴拖回阵中。 铁甲铿锵。虎贲营的枪兵队开了上来,五人一组,三前两后,纷纷把长枪架在拒马上,冷冷地看着已越过虎蹲炮,逼得越来越近的苗兵。 “轰、轰!”一连串巨响在苗兵阵中炸起,一阵带火的飞蝗激射而下,引爆了被炮组抛下的火药包。七八具尸体腾空飞起,不少火人惨叫着漫无目的地乱跑乱撞,再踉踉跄跄地跌倒、翻滚挣扎,正面的苗兵惊恐地躲避着,一阵大乱。 两翼的头人们发现明军的防守火力都集中在正面,自己眼前除了重重叠叠的拒马阵竟似一片风平浪静,不由得大喜过望,纷纷挥舞着苗刀指挥手下向前突进。没想到还离了几丈远,最前面的苗兵们便一个接一个惨叫着弓下腰,继而摔倒下去! 苗兵们前赴后继,不过,每个人都谨慎了许多,每迈一步都要先猫着腰用武器在面前的草地上划拉一番。直到有人挑起一串六枚的铁蒺藜,众人才知道为什么汉狗们竟如此“大意”地忽略了防守。而就在这时,一阵箭雨平射而至——虎贲营的弓兵队已在正副队官的命令下调转了方向,向两翼十几丈外的苗兵开始进行近距离的直瞄射击! “杀!”枪兵队隔着拒马发动了第一轮近身突刺,最前面的苗兵紧张地向旁跳开,还有几人软绵绵地瘫倒在第一道拒马前。 …… 乌迷看着前面不远处惨烈的搏杀已近小半个时辰。满眼都是苗兵的尸体,连同身后那些被炮子击中的,连死带伤差不多有千把人了吧。不过族人们都是勇士,尽管付出如此伤亡依然死战不退,无论是正面还是两翼,明军都已被逼退到最后一道拒马防线。明军的阵后是密实的盾墙,嗯,还是三面突破吧——这股汉狗实在凶悍,甚至称得上是勇士,如果四面包围,他们彻底绝了后路做困兽之斗解决起来更麻烦。最好是某一个方向完成突破,后面留一条逃路,教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再趁势追击掩杀容易得多! 然而乌迷再次失算了。由于视角是平视,前面又都是苗兵和障碍物,乌迷没有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甚至致命的事实:到目前为止,虎贲营的主力,足足四个步队的刀盾兵还没有被善勾机投入战斗! “擂鼓,出击,杀苗狗!”望见己方阵线后方腾起的烟尘,善勾机再次大吼起来。 鼓声隆隆。 听到鼓声,最前面累乏得近乎脱力的枪兵们精神一振,呐喊着奋力一刺,随即让开通道,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的刀盾兵齐声爆喝:“中!”四百支标枪激射而出! “中!” “中!” 标枪三投! 孙家军刀盾兵的标准战法。 一千二百支标枪被大力投出,当面的苗兵攻击阵线顿时肉眼可见地稀疏了许多。 “杀苗狗!” 几名队官都曾经是身经百战,被善勾机劈头盖脑地一通鞭子,着了甲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但在自己手下面前被长官骂作鼠胆,早都憋了满肚子火儿,此刻羞耻、委屈和愤怒全部化为战意,率先向还立着的那些苗兵们扑了过去! 派去包抄虎贲营两翼的各有七八百人,除去伤亡,乌迷身前还有两千多苗兵。对面的明狗主动杀出来说明他们守不住了,狗急跳墙呢!这情形乌迷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断然下令:“吹牛角,全军总攻!” 随着“呜呜”的角声,所有苗兵奋力向前冲去。不过,迎上来的虎贲营步队的战兵们并没有各自为战,而是踏入战场后迅速结成四个单层空心圆阵,在居中队官的口令下整齐划一地杀进大群苗兵散乱的阵线里。苗兵们人数虽超过明军几倍,但都散在四处、圆阵接敌的圈子不大,每一名士兵攻击或防守时都能得两旁队友的配合掩护,相反,战线外围的苗兵们却往往处于人少势寡的一方。四个小圆阵就如四只飞速旋转的圆锯,所过之处苗兵们纷纷像镰刀下的稻谷一样倒下,而明军的伤兵则被队友拖入阵中保护起来,圆阵只是略略缩小些,依旧锋芒难当! 从正前方撤下的枪兵们略缓了缓,随即加入了两翼的防守,虎贲营的本部依旧稳如磐石。 乌迷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切,本以为多打一该是稳操胜券,一向骁勇多谋的他想不到,配合默契的小小军阵竟能发挥出如此效力!看来,现在的问题好像已经不再是能否吃掉这股明军,而是能否把大部分族人带离险地了…… 算算时间,可能再要不了一个时辰,明狗们的后援就该出现在地平线上了吧?刚刚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抬头一望,然后…… 他就见到了已逼到三四里外的那一趟迅速变大越来越醒目的滚滚烟尘。 明军的甲骑! “撤兵、撤兵!”乌迷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然而,一切都晚了。 奔雷般的蹄声自远而近,阵后辅兵们结成的盾墙刷地让开了一条通路。驰在最前面的两骑是善虎和善猛,他们记挂着家主的安危,所以不惜马力地率先驰了回来。远远望见马队援兵,一直守在善勾机身旁的善雄待不住了,跨下的战马仿佛通晓主人的心思,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原地踏了起来。善勾机一挥手笑骂道:“奶奶的,怕不是要憋死你个驴尻,去吧!”善雄大喜,从鞍旁抽出铁锏双腿一夹马腹冲进了战团。 大队甲骑隆隆地从虎贲营中透阵而出,对两翼仍在鏖战中的敌友两军视而不见,径直杀向四个圆阵方向的主战场。 乌迷原觉得即使战斗不利也总能跑脱,可惜他失算了。不仅仅因为他以为可以欺负的偏偏是很少有人惹得起的善勾机,更重要的,此时他要面对的是上官飞。 马军参将上官飞。 两百人的马队,主官是参将衔,放在大明其他军镇倒也说得过去,但在孙杰军中,你就得真有比游击更深的资历和高得多的军功了——孙杰本身也是骑将,正常情况下,这等小规模的马队往往会被将领扣在自己手里做亲卫队,孙杰能放心地交给上官飞独立成军说明了一切! 冲进战场的马队没有自顾自地对近前的苗兵大开杀戒,而是掠过战团向西北方向一路冲过去,远远地兜了个大大的圈子,切断了苗兵老鸹河方向的退路,然后拉出两道锋线迎头杀了回来! 水西军终于崩溃了。 虽然打做一团视野有限,那一队衣甲鲜明的甲骑轰隆隆地从不远处开过去哪个看不到?等他们再在喊杀声中轰隆隆地逼回来,到处是苗语的惨呼声,空中不时飙起一股股血箭,绝大多数苗兵都转身向黄泥麻窝沼泽地逃去。 同样骑在马上的乌迷在苗军里自然很显眼,不过明军马队的首要任务是将敌军赶进沼泽,上官飞并没有特意安排人手去对付他。乌头领仗着骑术精湛,先后避开了前后两骑几乎接踵而至的攻击,马速已降了下来,刚刚吐出一口气正要驱马跑开,心中蓦地涌出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扭头后望,一张胡子拉碴的凶脸已逼到近前,耳畔是一声大喝,一条沉重的铁锏结结实实砸在颈项上,颈骨应声而断。 乌迷至死也没认出杀死自己的,就是不久前从自己眼前狼狈逃开的善雄。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五章 会师 二百四十五章会师 谷里驿。 虽然早已得到盛得功部侦骑的回报,望见西面那一片火红的大明军旗,刘超心里还是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战神孙杰了! 刘超正要催马过去,远远望见有几骑驰来,心里冒出些许感动:孙杰派人来迎,看来这位年轻的大帅想得确实周到,并没有太过托大坐等自己去拜呢。在鞍上正了正身,正要迎上前去,却见盛得功已翻身下马向自己急道:“大帅过来了。” 定睛望去,果然见到来骑当先一人盔上的红缨足有尺多高,不由得愣了片刻:大明等级森严,论官秩,孙杰是有太子少保荣衔又深得圣眷的总兵官,自己只是个新晋副将,两军会师,自当过去拜见,哪里有大帅亲自跑过来见副将的道理?就这么一怔的当口,几骑已驰到近前,为首那人甩镫离鞍下了马大步向自己走来,刘超这才醒过神来有些狼狈地跳下马双手抱拳迎上前去,口里叫道:“大帅,末将不知大帅亲来,怠慢了大帅,死罪,死罪!”说着话,就要作势跪下去。孙杰疾走了两步一把托住刘超的双臂,口里哈哈朗笑道:“刘帅切莫折杀了孙某。以孤军抗强敌力保黔省不失的豪杰孙某心仪已久,今日终得一唔实乃某之大幸!听探马讲刘帅就在左近,俺是实在太想见到刘帅这等大英雄,故而不请自到,刘帅切莫再过自谦,不然孙某就更汗惭无地啦,哈哈哈。” 这几句话仿佛春风拂堤,刘超感到一股暖流直冲进心里,此前的种种芥蒂、陌生、局促感……顷刻间冰消雪融了大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叫了一声:“大帅!” 刘超身后一个身位的盛得功也上前见过孙杰,这时刘超才得以仔细打量了孙杰一番。眼前这位大明战神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照理说,栉风沐雨的军旅生活总会把人的面庞浸染成古铜色,但孙杰却好像没受多大影响,脸上是健康的小麦色、盔下两道浓黑的剑眉向鬓角斜挑上去,显示出一派英姿勃勃的朝气、漆黑的双眸里仿佛藏了两颗星,深处隐约可见一点星芒让人不敢过久地直视、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口唇,修剪得很细致的短须,线条分明的下颌……这一切综合到一起,让孙杰浑身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特别是左颊上有一道寸半长的刀疤,然而这道疤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丑陋,更为英俊的面孔平添了几许英气。刘超注意到,即便是来见友军,孙杰随身竟还是带了两把战刀,看来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了。一柄系在腰间,还有一柄缚在背上,刀柄探出右肩,恰到好处地处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显然这是他的主兵器,腰际那柄是备用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有力,隐隐地有一种压迫感。这时节,孙杰向刘超展颜一笑,刘超这才注意到,孙杰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这一笑,像一道金色阳光穿透了云层,所有不适立即烟消云散,让人感到说不出地舒畅! 只听孙杰道:“多谢刘帅大义相助,以贵部军粮为饵拖住安逆,此役叙功,刘帅当居第一!孙某在织金贼巢颇有些收获,已在柔远所装船,想来此刻也差不多该运到鸭池了,贵部所需必可无虞,请刘帅放心。” 刘超脸上一红,忙道:“末将不敢,不敢!安逆得知大帅过来,夹着尾巴便逃。不瞒大帅说,末将鲁莽,追袭时差点中了那厮埋伏,”说着话一指盛得功,“若不是盛家兄弟,莫说大破逆贼,能不能逃得性命却也真不知道呢!区区之粮大帅还挂在心上,末将替儿郎们谢过大帅了。末将是个糙汉,却不是浑人,能跟着大帅沾沾光便是祖上积德,绝不敢再念其他。” 刘超如此说,一方面是真的有些被孙杰的态度、魅力和气场感染、另一方面,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傻子,孙杰把亲卫营拨给朱大人做卫队,他心里很清楚这二位之间的关系、第三,论实力,自己的五个营跟孙杰的部队也完全没法比,这场即将到来的决战只能由孙杰来唱主角。先把态度摆明,免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孙杰只是试探,将来分功劳时被阴上一道那可就真的要命了! 盛得功急忙一报拳:“刘帅客气了。大破安逆伏兵全靠刘帅身先士卒,麾下虎狼健儿效命。” 刘超正要再客气几句,孙杰哈哈一笑,抬手道:“刘帅莫再过谦了。提一师孤旅力抗十倍强贼,保一省安宁几年之久,这若不算第一功,孙某可是第一个不答应的!”继而冲刘超狡黠地挤了下眼,悄声道:“刘帅放心。黔省叙功刘帅当属第一,川省那边也有一场功劳呢,孙某也不会吃亏,还靠刘帅多多帮衬,嘿嘿。” 初次见面便如此推心置腹,刘超真的被孙杰感动了:“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末将真心服了大帅,全听大帅吩咐!” 听得刘超和盛得功介绍了几句这边的情形,孙杰略作思考,接着神色一肃,正色道:“好!安逆主力距我军不到两日脚程。他们先是丢了老巢,此刻又连遭惨败,想是已如惶惶丧家野犬,急着要与奢逆合兵。赤水那里,本将已有所布置。二逆为祸多年,本将决意,此役必要将其一鼓荡平,永绝其患!盛得功归建,虎翼营随中军休整,虎贲营前出为大军先导,刘帅与本将合兵一处。还请刘帅派人回鸭池报个信,请朱大人多组织些丁壮民伕随后赶来。本将估计,要不了多久,只要被我军先锋营咬上,大批粮草便会成为安逆的累赘,都得被陆续弃掉。苏迎辉留些干练的人手,叫民壮运回城去。再去陆广给劳指挥说一声,叫他一道出击,径直向西与我部汇合。”言毕,双目向众人一扫,“逆贼再猖獗,终究是贼,如何当我大明王师堂堂一击?诸君努力!” 众将轰然应是。刘超发现,说到最后两句,孙杰目中那两颗若隐若现的星芒陡然乍放,射出两道逼人的寒芒,不由心头一凛。扭脸去看孙杰的其他部将,尽管他们都已跟随这位年轻的总兵官多年,此刻,面上也都是一派肃然。 此时的安邦彦苦不堪言。虽然安效良已带所部与自己汇合,但两支断后的队伍却再也回不来了。 乌迷所部几乎是全军覆没,只陆续逃回了百十人。据他们说,连明军的寒毛都没伤到便死伤近半,正在苦战,随后被明军马队穿插到背后,乌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打死了。主将身死军心大乱,明军甲骑会同步战兵一道将残兵悉数赶到黄泥麻窝的沼泽中。明军并没有进入湿地追赶,而是沿着外圈开始纵火,把人往沼泽深处赶,随后主力开上来,守定了仅有的几条小路围了足足两天,然后便整军离开了。此时的幸存者还有不到两千人,然而到了第三天大家决定冒险离开时,没想到明军竟留下几处监视暗哨和马队,等到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开阔地,身后一阵烟花炸起不久,马队竟又冲了过来!大部分人最后一顿饭还是在战前吃的,连饥带累又提心吊胆多日,别说抵抗了,即便是逃,又如何跑得过马匹的四条腿?侥幸捡得性命的几百人又被轰回沼泽地,这次再不敢冒险从北面出来,于是大家转向南面,喝污水吃虫鼠又苦挨了两日,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最终逃出来找到安长老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断后的阿蚱怯那路人马倒是好一些,逃回来五六百人,不过阿蚱怯被明军当场射死了。阿蚱怯一死,同样是兵败如山倒,不过这路明军只有二三十个甲骑,其他都是步兵,因此一开始逃出来的总有两千多人,一身铁甲的明军也没有甚追。没想到沿着鸭池河跑了半日,眼看已经摆脱了追兵离了险境,迎面却撞上了另一支明军!此时大家全已跑脱了力,被砍瓜切菜似的的一阵杀,这帮人是最先钻进林子里躲起来的,等看着那支明军得意洋洋地收了队沿河向南离开,剩下的人才东躲藏省地钻林子跌跌撞撞地摸回来。 安邦彦估计,这队明军是跟着安效良追过来的陆广那支川军。也确如安效良所说他们人数有限,追了一阵开始担心自己中伏被一口吃掉,于是转向南面试图与鸭池兵合军,恰巧遇到阿蚱怯的溃兵。按时间估计,此刻他们该与鸭池明军的追兵相遇了。如果没有孙杰,安长老会立即掉头,这两伙儿家伙再厉害,几万人拼人头怎么也能把他们灭掉。但孙杰的主力在步步逼近,安邦彦便只好一路向西北跑下去——尽管没跟孙杰正面交过手,一个先锋营和两百人的马队就把五千精兵打到团灭,万一被孙杰的主力咬住,后果可想而知!还是先与奢崇明汇合,对抗的把握还更大些。 安邦彦估计的跟实际情况相差不大,阿蚱怯溃兵遇到的确是劳顺带领的川军。劳顺向南赶路也确是追了一阵没追上安效良的后队,怕遇到安邦彦主力,临时决定先找到友军合兵。这个年代没有即时通讯手段,劳顺并不知道孙杰会直插谷里驿,误以为他会先赶到鸭池……没想到误打误撞堵到阿蚱怯的残部,被他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去。结果,孙杰和刘超在谷里驿汇合时,劳顺与他们擦肩而过,两军的探马最近时只隔了一座山头。不过没多久,刘超的信使还是见到了劳顺,在谷里驿西北不远,劳顺终于赶上了孙杰。 安邦彦的烦恼远不止是损失了两员大将和近万手下最精锐的人马,现在他最主要的敌人是曾经依为强助的最强大的朋友——则窝则溪和雄所则溪的那些大山。按照二人以前的计划,缒在奢崇明身后的本该是孙杰部,为了尽可能迟滞追击,奢崇明把道路破坏得那叫一个彻底,陷坑、暗箭、消息埋伏什么的不说了,饶是同为苗人,稍有不慎一样的难逃中招;山路本就狭窄陡峭,此时被刨得沟壑纵横绝难通行,到旁边林里砍树铺路,却还要时时提防莫中了奢大王布下的机关。最为凶险也最耽误时间的,是通过搭在两山间一段充当桥梁的巨木。因为此前已有不少人失足踏进陷阱或被横扫过来的尖木桩活活钉死,安长老长了心眼儿,找了个最瘦小的家伙腰里捆了绳索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探路。果不出所料,踏上去还没爬三尺远,巨木轰的一声落入深深的谷底,把那倒霉蛋吓得悬在半空里哇哇大叫个不停——对面那头搭着另一端的山体已被掏空了大半,还别有心裁地移了几丛灌木过来做遮掩!于是安长老只好原地掉头绕路,白白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弃一半粮吧。”安邦彦无奈地下令。他知道,现在弃了这些粮,未来可能将要承受相当严重的后果,然而若是不如此,眼前这个坎儿便就过不去!更可恨的,这些粮偏偏还不能一把火全然烧掉——虽然大队人马的行迹完全不可能隐藏得住,但追兵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痕迹走;若是焚烧,大股的浓烟只会暴露自己的具体位置,那是给强敌最明白无误的指引! 尽管弃了一半在鸭池和陆广辛辛苦苦收割的新粮,部队行进的速度还是没见快多少,根据留在后方山头上的眼线不断传来消息,明军的追兵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一个白天的距离了。安邦彦咬了咬牙,再次弃了一半粮,这下行军速度总算快了些,也终于碰到金沙寨思寨主派出的人,得知再走上半日,便可以见到奢大王的永宁军了。 与奢崇明汇合后,二位大王没什么寒暄,立刻紧锣密鼓地着手准备对付追兵:几个山头上都派了伏兵,山路两侧林里堆了足够的干柴,前后足足有五六里之长——只要明军队伍踏上这条路,火势一起,没葬身火海的,也难逃以逸待劳的伏兵! 手忙脚乱地布置好一切,安邦彦与奢崇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二人的眼里透露出相同的意思:祖先和神明保佑,这一切总算赶在孙杰前面完成了! 抬头看看天色,安邦彦心里默算了一阵: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该看到孙杰的前队了。还是老战法:战力最强的永宁军堵路!前面打起来,孙杰的主力一定会拼命向前赶来支援,等大队人马走进山道,水西军便在两侧林里同时纵火,无论风向哪边吹,这群明狗都一样插翅难逃! 于是两位大王舒舒服服找了个山头坐下来等孙杰。 然而这一次,一向行动迅捷的孙杰却迟到了。他们等的可不止是两三个时辰,而是足足等了三天!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六章 困兽 二百四十六章困兽 驻扎在金沙附近的孙杰得到了金沙长官司正六品长官思定洲的不少帮助。孙杰当然不知道老头人脚踏三只船与各方都是虚与委蛇,更不知道奢崇明与安邦彦给自己摆下了一个巨大的火口袋阵,但他知道两点: 一、那二位会师后,兵力空前庞大,又熟悉地理,肯定会给自己弄个当头痛击八面埋伏之类的欢迎仪式。 二、是人就要吃饭,人多吃的就多。大山里不能产粮,奢崇明带的不会很多,安邦彦带了不少却已丢了十之六七;而己方,自带的加上捡安邦彦弃的粮,大军吃上半年都绰绰有余,耗得越久对自己越有利。 既然敌人利于速战,那还急什么?向几个山头派出些监视哨,重兵当道扎营守定出路,再向永宁派出信使与罗乾象通报了当前军情,并在永宁、金沙、陆广和鸭池之间建立起临时性军情驿马联络线,做完这些,孙杰就不慌不忙地跟二位耗上了。 刘超也知道前面的强敌会做殊死一搏,却没想得像孙杰那般远。见大帅挖壕沟立栅栏搭望台修炮垒摆出一副死守下去的架势,还当是孙杰是有些舍不得死自己人。琢磨了半天,咬咬牙,下了狠心:这是第一次跟孙杰打交道,为了给他留个最好的印象,更不辜负其“第一功”的承诺,总得献个投名状呢!豁出去了:反正鸭池还有三个营,这边手里再扣下一两百骨干,这两个营不要就不要了吧——有这些骨干在,以后重新拉人成军就是了! 于是去找孙杰:“大帅!末将请令,愿为大军先导进山破敌。还请大帅看在末将一片诚心的份上,危急时搭把手,给俺河池军保留些血脉。末将感激!” 正在与劳顺闲聊的孙杰闻言一怔,随即很快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感动莫名。两手向刘超双臂一抱,动容道:“刘大哥,真的多谢你的好意,兄弟真心感激!”接着,看着刘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刘大哥,咱们武人,为国效命疆场理所当然。兄弟绝不是舍不得死人,兄弟我的兵是人,大哥你的兵也是人,兄弟向大哥保证,绝不会存什么其他心思!”接着,莞尔一笑,“但若是少死些人,杀更多的贼,岂不是美事一桩?” 同为老军务的劳顺哪能不明白这二位说的啥,与孙杰相识早非一日,立刻充当起捧哏的老行当,一翘大指:“刘帅仗义,要得!这样的好汉子交得!”接着冲刘超挤了挤圆脸上的小眼睛,“不过撒,跟着孙帅打仗,咱们只会捡便宜嗦,怎么会吃亏噻!孙帅在成都救了某的命,那用兵更是妙得很,劳某就是认定一条:啥子事都听孙帅的,包你稳赚!孙帅你说对不对?你给刘帅摆一摆嘛。” 劳顺如此说,孙杰倒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挠头却碰到铁盔,讪讪地就势搔了下鬓角:“劳大哥也说笑了,能结识两位大哥是兄弟大幸。这些日的行军二位大哥也看到了,道路很难走,都是勉强临时整修过的。由此可见,二逆最先的计划当是奢逆引着我军进山,安逆再缒在我军之后,要把咱堵到大山里。为了消耗咱们,奢逆便做下这些毁路拆桥的勾当。但他们没想到,刘大哥牺牲了军粮给安逆下了套子,劳大哥和刘大哥又死死地扛住了安逆的狗急跳墙,被兄弟趁机掏了老巢,故而弄巧成拙,变成安逆去踩奢逆挖的坑。这一路安逆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地逃命,又不得已弃了那许多粮,军心士气自会跌落得一塌糊涂。然等到二贼会师,必急着与我军决战,雪其一败再败之耻,众贼皆存了此念,士气会再次回升一些。不过,久等不到我军,勉强提起来的战意便像孩童玩耍吹起的猪尿泡,只消不去搭理,要不得多久便自会瘪下去。而且二贼都没带许多粮,跟咱们耗不起的,饿上一阵,这仗便好打了。兄弟只是想取个巧而已。”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兄弟也还在等一个人,就快到了。” 劳顺和刘超对视一眼,都对这位年轻主帅的准确判断感到由衷的钦佩,正要开口赞上几句,忽听外面一阵乱,孙杰帐外的卫士厉声喝阻:“什么人,止步!擅闯帅帐者斩!”紧接着就是钢刀出鞘的声音。 “俺是刘帅的人,自己人、自己人!大帅,敌袭,有苗贼从后面杀过来啦……大帅!”帐外有人扯了脖子拼命地喊。 刘超面上一红:他听出来,这是家丁刘三的声音,忙道:“大帅,是末将的家丁刘三。” 虽然是合军,驻扎时孙杰把自己所部挡在最前,将劳顺和刘超两部掩在其后,三股明军大略以“品”字形布置,最中间保护着粮草辎重。此前若不是盛得功的侦骑及时发现敌伏,刘超很可能遇险,自然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刘超军中固然也有探马,但跟长捷营相比,那活儿干得实在太过粗糙,因此便在行军时一个劲儿地求盛得功帮忙训练自己的家丁亲卫。在这个时代,治军之策属于各军头的家传绝学不传之秘,既结下了战场上血与火的友谊,孙杰又刻意嘱咐过要好好结交,盛得功只得捡了些东西教给他们。当然,本部的各种军令旗语、遇到的鸟兽木石各种事物分别预示的征兆(多半是迷信)等这些核心机密是绝不会透露的。饶是如此,也足够刘超感激不尽了。扎了营的这几天,便把家丁亲卫都打发出去练习。前面是孙杰的部队,这帮人只好向后展开,结果竟被他们发现了“敌踪”,于是大呼小叫地跑回来向刘超示警。 孙杰向史二雷望了一眼,二雷疾步出了帅帐,将刘三带了进来。刘三一进帐正要喊叫,被刘超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先规规矩矩地给孙杰叩了头喊了声“大帅”,随后转向刘超:“家主不好了,有苗贼从后面开过来啦!大概四五千人,他们走得飞快,距咱们也就半天不到的路程了。” 刘超一惊,正待开口,孙杰笑道:“刘大哥莫急,这些是友军。兄弟刚才说在等人,等的就是他们。” 刘超更加吃惊:“大帅方才说就快到了,原来大帅早就知道他们到了附近?” 孙杰点点头:“嗯。不瞒刘大哥,后路上兄弟也留了些暗桩。昨晚接到报告,说他们今日晚些时候便能赶到与我军汇合。说起来,那位苗家哥哥,刘大哥还要好好结交一下呢——他便是给鸭池送粮的镇雄土司安云翱。”接着,便把安云翱的原委给劳顺和刘超大略讲了一下。 刘超向刘三又是一瞪眼:“没用的东西!老子白白花了那许多心思求盛家兄弟教你们,竟都没发现大帅在后面留的人!幸亏是大帅,换做敌军,早被人把狗头割了去,岂不是活该!哼!” 刘三也是后怕,一个劲儿地磕头。孙杰忙道:“大哥莫错怪了这位好汉。兄弟只是留了些暗哨,侦骑要搜寻的是大股敌踪,林里石后伏一两个人,哪怕换做兄弟自己去找也绝然找不到的,真怪不得他们。” 劳顺又插科打诨道:“你俩这可就不对了哈!大帅也忒偏心,叫人给刘帅开小灶却丝毫不念老交情,不怕某伤心噻?这位刘帅更要不得,貌似忠厚,得了便宜却硬是不吭声!唉,大老远跑来,某图个啥子哟!不说了不说了,饶不得你两个,一顿酒跑不脱,也得教某些绝活儿……劳三!”自顾自地说着话突然也扯开喉咙大叫起来。 帐外正与孙杰的亲兵聊天的劳三忙跑进来。劳顺一指地上不知所措的刘三:“他叫刘三。”又冲孙杰和盛得功转过脸,“劳三你们都认得。刘三学得,劳三也学得。”接着又一指盛得功佯怒道:“劳三,你就认定这位盛将军,他若不教,你就跟定他!他到哪儿你到哪儿,他睡下你就戳他眼跟前儿盯着看,看他教是不教!” 劳三被整得稀里糊涂:“学啥子、教啥子嘛?” 孙杰满脸苦笑,学着劳顺的川腔道:“教,教,包教包会还不行嘛!劳大哥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你那么胖,哪个扛得动噻!” 众将嘻嘻哈哈的说笑,不久,安云翱领着他那四千镇雄土兵到了。孙杰给各位做了引见,又跟安云翱交待了些什么,后者大包大揽地一拍胸脯,唤过来手下几个头目,用苗语吱吱哇哇讲了一通,各头目领了盛得功发的腰牌,分作十几组便进了山去找孙杰的监视哨。 转天,劳顺也留下营帐整军向北离开了,安云翱的主力则住进了其原先的驻地。同一天,金沙寨开始了只进不出的军事管理,所有想外出采猎的苗人都被明军的岗哨拦截,客客气气地告知:大军带的粮食物资足够大家所需,每日都会有辅兵给各家送食,私自外出者一概以逆贼细作军法处置! 老头人思定洲暗自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奢大王和安长老该是凶多吉少了。 孙杰在金沙安安稳稳地住下,可苦了山里的奢安二位。摩拳擦掌地苦等了三天,安邦彦最先明白过来:敢情孙杰压根儿就没打算进山啊! 如果是百十人的小股部队,大山里倒是不怎么会愁吃喝,挖些块茎摘点野果再下几个套子捕几头鼠兔獐子啥的,难不倒这些山民。但四五万人扎在一起显然就不行了,尽管是野果与粮食掺着吃,四周山头的山货没多久就被刨得啥也不剩、至于鸟兽更不用想,早被吓得逃窜一空。奢崇明本身的军粮就不算多,二位一合计,再怎么省,手里的粮也绝撑不过一个月去。这可怎么办? 向山外派出去不少探子,但能活着回来报信的不到十之二三。据逃回来的人说,接近外面的各山上都有明军的暗桩,最要命的,有不少同为山民的镇雄土兵与明军一道埋伏,探子们的行踪避得过汉人却瞒不过他们,那些被擒被杀的,十有八九是他们干的!而山外,则是明军的大部队,杀气腾腾地堵住了所有出口,有沟有垒有墙还有炮,绝对不可能冲出去的! 想起在斧劈峡吃的安云翱的亏,奢崇明恨得咬牙切齿。更恨的是安效良——乌撒府就是被这厮生生抢去的!若不是安邦彦死命拉住,安效良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找这位远房亲戚拼命。 几位头领一商量,后路被孙杰彻底堵死,大山里又待不住,那便只能去赤水,然后孤注一掷夺回永宁!罗乾象也是宿仇,城里全是粮,于公于私都得去找他算账——就算他也有炮,总比孙杰容易对付吧?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七章 残城 二百四十七章残城 看着满目疮痍凋敝不堪的赤水城,安邦彦对奢崇明的巨大伤感感同身受。 东墙的墙垛统统消失不见了,整面墙几乎变成了一道一览无余的土垒。哦,好吧,连土垒都不如,不少地方甚至被刨出很大的上宽下窄的豁口!各位苗将都是久经战阵的行家,他们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防守的优势主要来自于墙垛,在它的掩蔽下,完全不需要担心攻方的火力,守军的胸部以下都能得到完美保护,失了墙垛,这个优势则荡然无存。莫说垒上站不了太多的守军——没有墙垛挡着,乱起来前排的人保不齐便会被后面的自己人挤撞下去活活摔死、战事一起,南北各段若是想相互支援,即便是丈多宽的间隔也没人可以一跃而过,只能先从一边下去沿内墙兜个大圈子再从另一边爬上来、而失去墙垛的遮蔽,墙外的攻方对此自是洞若观火,只消横跨几步便可以在薄弱处立即组织、展开新的攻击! 墙下横七竖八的墙砖、石板散了一地,不少都被摔成两三截,大略目测下,堪用的还不到一半。看这样子,要想哪怕是大略恢复、哪怕是这期间孙杰不过来打,也总得花上两个多月的时间……问题是军粮勉强能吃一个月,剩下的一个月大家单只喝赤水河的凉水,能活下来吗? 为了尽早与安邦彦夹击孙杰,奢崇明在赤水只留下两千伤病老弱。这点人,这些天别说修墙,就连城内那些被拆得一塌糊涂的残垣断壁都没修好多少,充其量也就是给大多数四面见光的残墙勉强加个顶而已。七八成的房屋都跟风能进雨能进长虫耗子啥啥都能进的废墟没啥两样,现在最好的建筑,恰恰是原来最破败不堪、罗乾象甚至没舍得浪费柴禾的几间土屋了,奢大王父子与安长老等首领只好屈尊凑合着咬牙切齿地各自住下,至于几万部属,便只能三五成群地蜷缩在废墟间瑟瑟发抖地忍受着不作美的天公洒下的沥沥苦雨了。 奢崇明、安邦彦及几位将领愁眉不展地围着火盆挤在狭小的土屋里,人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正常情况下,下雨对防守一方有很大的好处。首先是体力的保障:再好的营帐也比不得房屋,安安稳稳待在屋里当然比缩在破帐篷里舒服得多、也暖和惬意得多;多雨的南方城里街道两侧都有排水沟,而野外扎营,只能在营外挖几道排水沟免得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把营地淹了,整个营地会泥泞不堪举步维艰、火兵们在雨中做饭当然会苦不堪言,但更麻烦的是如厕,除非溺在帐里,否则人人都要被淋成落汤鸡。差一点的军队,营兵们都是些平日吃糠咽菜衣不蔽体的叫花子,在不懂个人卫生又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屙泡屎淋上一场雨说不好就得把小命送掉。其次是安全:雨天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战事,这是这个年代的惯例。就连弩箭在雨中也飞不了多远,换了步弓更不用讲,莫说弓弦,淋了雨弓片一涨一缩,整张弓都要废掉!守城一方好歹还有石头可以向下砸,攻方则没有任何压制城头打击的手段,只能一边爬梯子一边被人往死里打!第三是战斗准备。守方可以趁机向城头搬送补充各种装备物资守具,攻方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即便是逼着辅兵打造些攻城器械,兴许等太阳出来一晒,推不了几步就散架给你看!这不是危言耸听,为什么古代建筑和家具多使用榫卯结构?劳动人民的智慧固然可以骄傲,但这可不是主因——真正的根本原因是没有冲压机、锻压机而完全依靠手工锤的时代,钉子很贵,你用不起!否则叮当两榔头的事,谁耐烦刨、削、锯、锉、再又凿又磨地整上大半天装一条凳子腿儿?攻城器都是一次性用品,木材泡了水会发涨,晒干了又会缩,坑坑洼洼的路上颠几下,榫脱了卯,可不会散给你看? 但此时此地的这场雨,对奢安二位可绝不是什么好事。漏风漏雨的破屋真不如营帐不说了,原来的东墙、现在的那道土垒,时时牵动每个人的神经:没有墙砖保护的土坯,会不会吸足了雨水突然被自己的重量压垮掉?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问题——虽说夯土很坚硬,不怎么透水,可那该死的罗叛狗不是硬给扒开了几道大口子么!即便不塌,再坚硬的夯土也是土,淋了雨就变成湿滑的泥,等雨停了,那孙杰若是来攻,空身走着脚底下都打滑,怎么反击,怎么守? “去蔺州怎么样?听说被罗乾象打下来,只把九凤楼烧了便离开了。打过仗自然会有不少损坏,可再残破也总比这里强些吧?”说话的是安邦彦。 “去不得的。”奢崇明没抬头,指了指眼前的火盆,“蔺州‘七山一水两分田’,好年景时田产最多也就只能养得六七千老小。地形上就像这个火盆,四外都是山,地方不大,周围大小山头却有四百多座,还有几条大沟,只要四外被大军围住,不用打,所有人都得被困死在里面。” 蔺州是奢家的发祥地,环境地理奢崇明当然比旁人熟悉得多,他讲的是实情。但他如此说,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安邦彦起兵,几乎把贵阳变成一座死城,给明国造成那么大的一场麻烦,如今自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过安家还有另一支血脉:安位。安位始终没跟明国撕破脸,尽管暗地里少不了帮忙,然表面上还是置身事外,所有人都清楚,哪怕最后安邦彦被彻底剿灭,为了维护地方,明国总要留下安位安抚住水西诸苗,安家便不会绝嗣,血脉总会延续下去;古蔺是奢家的老巢,那里的所有人都能追溯到同一个祖宗、都是奢家人。罗乾象轻而易举地打下蔺州,真正的原因是奢崇明派人传话过去:不许抵抗!因此,罗叛狗也只能一把火烧了老宅便悻悻而去,没被他抓到将奢家人斩尽杀绝的把柄。奢崇明知道,自己杀巡抚占重庆攻成都,捅下的娄子一点也不比安邦彦小,前途已然和安兄弟紧紧系在一起,若是不能逼得明国同意招抚妥协,迟早同样是死路一条。那么无论如何也要给奢家留下些人,若是把叛军引进老寨,所有人都逃不脱干系,明国乐不得来个斩草除根,那样,就真没脸去地下见祖宗了。 “去五峰山!那里有红岩、天台、红土川等二十八寨,足够容得下十万大军。地形奇险,易守难攻,距永宁仅二十里,打得下永宁自不用说,即便失利,也总能站住脚跟。”奢寅决然道。 奢崇明“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安邦彦接话道:“阿明哥哥,那二十八寨的头领靠得住吗?会不会被汉狗收买了?” 奢崇明摇摇头:“不会。五峰山离永宁虽近,但这些寨子都在深山里,他们轻易也不会出来,汉人是不会特意进山去找他们的。那些头人世代受奢家看顾,吃的盐巴都是蔺州的,时不时便会给我通报罗叛狗的消息。前阵金沙的思头领告诉我罗叛狗在烧赤水,等哥哥赶来,被他抢先一步跑掉了,那厮一溜烟跑回永宁的信儿便是红岩寨送过来的。上次我打永宁,本是不想把他们扯进来,便没去联络他们,结果吃了火炮的大亏。若提早打发人进山问一声,也不至于白白折损了那么多勇士……”奢崇明越说声音越低,显是被勾起了伤心的回忆。 歹费急忙插话道:“阿寅说易守难攻,那肯定是了。不过,山里怕是产不了多少粮,若永宁久攻不下,孙汉狗再把咱的后路堵死,一样是困在山里,也不好办呢。” 奢崇明还没搭话,安效良已跳了起来:“什么久攻不下,攻不下便是死!乌撒丢了、蔺州丢了、永宁丢了、毕节丢了、水西丢了、织金老寨也丢了!赤水倒是拿了回来,但大家睁开眼睛看看,这能叫城么?不就是三面墙围了片废墟么!若是再不能把永宁抢回来,咱们统统死了拉倒,还想什么粮!” 奢寅跟着喊起来:“效良哥说得对!拿不回永宁不如死了算了!阿爸,孩儿和效良哥做前队,打不下永宁便是死在城下,也不回来见你了!” 安邦彦正要劝导几句,却听奢崇明道:“你们莫瞎闹。永宁肯定要打,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但能不能一击得手却不好说,绝不能一上来便把几万勇士都稀里糊涂地拼掉!粮倒是不用太愁,阿彦兄弟运到赤水的粮我曾给二十八寨分了一些,五峰山地广人稀,吃不了许多,加上咱们现在带的,吃上两个月肯定足够了。大山不比官道,孙杰过来也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打,快不了。永宁巴掌大的城,罗叛狗最多三四千人,咱们的兵力是他十倍,打上几天,多试探些地方,总能找到防守的薄弱点,然后集中所有力量雷霆一击,等孙杰钻出山沟,咱们已经进了城了!”说着话,眼色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打下永宁,咱也不守,直上泸州卫,然后去打泸州!再然后,顺着雒水北上成都府!川兵精锐都跟着孙杰在咱们屁股后面,我倒要看看,这回谁能拦得住咱们去抓蜀王!” “好!”安邦彦高声赞了一声,“打仗的事全听阿明哥哥的。事不宜迟,我看这雨还要下上几日,孙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山,咱们明早便动身吧。”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八章 危机 二百四十八章危机 这场雨同样阻住了孙杰大军。 其他不论,宝贵的铁甲淋了雨便可能生锈废掉,毫不夸张地说,强悍战力的重要保证之一便是优良的装备,若非十万火急,这时不仅不会有战事,也不会赶路。然而雨天里孙杰的兵士们也绝非无事可做,各果长在营帐里一边与手下闲聊,一边组织大家修整装备,不少战兵都在用随身带的小油石反复磨砺着钢刀的锋刃。雨天里,苏迎辉的辅兵营往往最为忙碌:工匠营的千把总们要带着手下背着大包小包挨个营帐串,里面装的是札甲的各种铁片、锁甲的铁环、系甲的牛皮绳、修补圆盾的生牛皮和鱼胶等零碎物什——平日里既要赶路又随时可能遭遇战斗,装备的小破损只好将就一下,雨天正好可以修复。土营的辅兵们要为每个步队搭建一个可以遮挡风雨的伙兵长棚,大帅不止一次地说过,讨厌的雨天里,没啥比热乎乎的饭菜更能让兄弟们开心的事了。有些军镇没办法做到集中开伙,各果要自己想办法。有村镇的地方自然会被搅得鸡飞狗跳,荒郊野岭的雨天,大家便会吃随身带的野战应急食物,长官们也睁一眼闭一眼。然而这种事在孙杰军中是被严厉禁止的:队官会随时抽查,哪个家伙怀里的硬面饼或盐醋布条短少了些,连果长都要挨军棍的。最辛苦的要算木营的辅兵了,他们要冒雨去砍柴,湿柴当然重得多,所以他们的工作量要比平日大上许多。 与奢安二位大王相比,住在宽大帅帐中的孙杰,日子显然要好过不少。尽管部队在休整,他依然对苗军的动向了若指掌——因为现在的孙杰手里有了一支几乎完全不受天气因素影响的部队:安云翱的四千镇雄土兵! 原本守着个沾益还成天提心吊胆怕被安效良哪天跑过来砍死,这倒好,一转眼的工夫,莫说沾益,乌撒府、镇雄府,天上一个接一个地掉下,哦不,简直是砸下来大馅饼,安云翱的积极性自不必说了,而那四千土兵们的士气甚至比他还高:在寨子里刀耕火种一年辛苦到头,芋头也不能敞开肚皮吃,可自从跟了安头领,顿顿管饱不说了,隔三岔五地偶尔还能吃到云一样白的大米、沙一样细的面粉,而且,竟然还有白花花、黄澄澄的军饷发下来——这简直是神明一样的日子啊!雨天前出侦察?大帅还说甚辛苦,哈!苗地多雨,若是下雨便进不得山,一家老小岂不是要活活饿死?这不是苗家娃娃都能做的事情么! 所以,感动之余他们做的远不止是侦察:奢安二位大王在赤水仅仅留下了不到一千跟不上大队的老弱伤病,全军开赴五峰山。于是安云翱苗刀一指,这帮人连梯子都没用,踩着彼此肩膀便从东墙那些豁口冲进了赤水城!等孙杰得到信儿,赤水早被这帮镇雄兵以死伤不满百的微弱代价一冲而下,安云翱派出的前哨已经越过同样被罗乾象烧成白地的摩尼所和普世所进了五峰山,远远地缒在奢安主力后面,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孙杰一向鼓励手下临敌时独立决断,但这种大敌当前便全军冒进的行为则肯定不在其中。不过转念一想,奢安二逆肯定不敢顶着雨反杀回来冒被自己咬住的风险、打完这仗安云翱便会去镇雄做他的土司,所谓杀猪杀屁股,苗将有苗将的打法,自己没必要多事,于是笑着勉励了安云翱一番。 赤水几成废墟,奢崇明知道,规模小得多的摩尼所和普世所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沿途的那些残垣断壁,全军的士气更加低落。永宁军人人垂着头戚然无语,安邦彦的水西军更是瞠目结舌,继而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悄声议论着,每个人都在同伴的眼里看到了绝望。跟着二位大王起兵反明国,原本以为赶跑了汉人便能回家从此过上安稳日子,可这许多年下来,身边相识的族人越来越少,不少人世代居住的寨子更是被战火烧成白地,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禁在想:家里的老人、婆娘、娃儿是否还在人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算个头?在一切结束以前,自己会不会像那些已经不在的族人一样,野犬般悄无声息地死在大山里?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向彪勇的苗兵们,第一次开始思考,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待进了五峰山,奢崇明出离愤怒了:最靠近永宁的天台、红岩二寨已经不复存在。据逃到其他寨子里的幸存者讲,罗乾象曾派人送过信来,要大家全部迁入永宁城。大家都是山民,世代居住在大山里,怎么可能抛家舍业的跟他走?没想到不久前那厮突然袭击,率兵围了寨子,强迫大家跟他离开。山里的每个寨子规模都很小,男女老幼加一起不足千人,如何抗得了?就这样,两个寨子被他放火烧掉,没逃掉的人都被拉去永宁。若不是下雨,估计他还会故技重施,再过来强行驱赶其他寨子的人。 “定要杀了这狗!”奢寅怒吼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定要杀了这狗!”奢崇明“啪”的一掌击在桌上,也吼了出来。 “阿明哥哥息怒,”安邦彦劝道,“汉人的兵书上说‘将不因怒兴兵’,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自己莫乱了方寸。还是要仔细谋划一下如何行事……” “谋划、谋划、谋划个鸟!贵阳谋了一年,终究被汉狗夺了回去!再谋划,某的乌撒整个丢了!谋划来谋划去,却被汉狗兔子一样撵进大山里!打!没甚可谋的,先打下永宁,然后一路杀上去!”安效良忍无可忍地跟着大叫起来。 “唉。”安邦彦叹了口气,想辩解几句,但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确如安效良所言,自己有些太过谨慎了,白白错过了很多次机会。乌迷和阿蚱怯相继阵亡,水西军里最能打的便只剩下这位安效良了。安邦彦也知道,如果不能尽快获得一场胜利,两军的士气将跌落谷底,那时,保不齐哪位寨主头人会动一些其他的心思…… “阿寅,你带上五千人和效良一起先到山口。等雨停了,那叛狗若是再来就当场灭了他、若是不来,咱们全军出动,去永宁擒了那厮来!”奢崇明断然道。 安邦彦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确实有人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阿仓是镇雄府小有名气的猎手,虽然安头领以前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哦好吧,整个镇雄府安头领也不认识几个人,但阿仓凭着精准的箭法和敏捷的身手,很快在军中脱颖而出,颇得安云翱的赏识,也得了不少赏赐,加起来足足有近二十两银呢,这次又被派做前哨跟着奢安联军进了山。 从军前阿仓便与隔壁寨子的摆藏相恋,每次狩猎回来,总会在摆藏家竹楼前丢下些猎物,有时是只五彩斑斓的山鸡,有时是足足四五斤重肥得浑身都是油脂的山鼠……现在有了这些赏赐和军功,阿仓觉得等自己回去,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摆藏家提亲了。大帅对汉苗兵士一视同仁,阿仓很得意自己做大军斥候,不仅顿顿饭都有肉吃,发现敌情只需要传送回消息然后自己藏好身即可,不用交战,战斗结束便会被记一级斩首功——那可是白花花的五两银呢!安头领说,大帅说了,这是最后一仗,打完这仗,若是再能抢到些战利品,以后和摆藏的那小日子可不是要多舒服便有多舒服!摆藏一看就知道是个能生养的婆娘,定要生下四五个五六个娃儿来……可能是这段时间太过顺利了,阿仓有些托大,再加上边走边憧憬着未来有些心不在焉,等他觉得周围有些不对劲儿,一切都晚了。 一声呼哨,几步外的灌木后蓦地冒出五六名敌军,阿仓的苗刀还在背上,正要伸手去摸,后脑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击,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阿仓朦朦胧胧地想到,自己的好运气怕是已经到头了。 一个草草搭就的草棚里,莫德一边烤着火一边看着萎顿在地上的阿仓,他心里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挽救族人唯一的机会了。莫德是镇宁州(今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附近鸡公背寨的头人,鸡公背寨是个六七千人的大寨,一直依附水西安家,在与水东宋家上百年的争斗中始终坚定地站在水西一边出人出力,很得安家的信任。不过像其他地方一样,安家也是只给莫德家留下一个本寨,周围的山头都是安家人在管。离开赤水时安长老说了,等打完仗,从关索岭到盘江河的地界,都划给鸡公背寨,还任命了莫德做后军大都督。 换做以往,莫德肯定会感激不尽,但看过赤水、摩尼所和普世所的废墟,莫德便不由得牵挂起老寨。自己带了近两千精壮加入安长老的队伍,几年下来,这些人的半数已死在东西南北各处的大山里,连骸骨都再也寻不到。寨子里还有四千多老幼呢,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老寨呢,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焦土?加入安长老的队伍,固然是天经地义的追随长老,但追随长老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老寨和族人的生存!眼看着大势已去,自己和这些精壮死便死了,汉军能放过老寨吗?本为了族人能更好地活着,却将所有人带入绝境,地下的祖先们能原谅自己吗? 地上的阿仓抽搐了一下悠悠醒转,方一抬头,便看到莫德如释重负的那张笑脸。 莫德一开口,阿仓便意识到方才冒出的念头错了:自己真正的好运才刚刚开始。 这一日薄暮时分,淅淅沥沥下了好多日的雨渐渐地停了。太阳终于露了脸,把天边的云染成一片金红,看看漫天的晚霞便知道,未来几天都将是大晴天。雨越下,守在山口的奢寅与安效良心里的那团火便燃得越猛烈,此刻他们决定去打永宁。于是一面派人进山通知二位大王,一面整队向北开去——这里离城太远,二十里路要走上个把时辰呢。先开到七八里左右扎营,第二天一早展开攻击,等主力开上来,说不好已经把永宁拿下来了! 没想到,第二天辰时刚过,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正要出发的奢寅和安效良接报,北面发现了一队人马,军旗是黑底上一条代表纳溪水的蜿蜒白线——罗乾象率领他的水脑兵迎面开了过来!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四十九章 失策 二百四十九章失策 发现奢寅与安效良的大队人马迎面气势汹汹地开过来,罗乾象二话不说就引军回撤。远远望过去,罗乾象那边差不多有两千来人的样子,奢寅大喜:这叛狗总共也就三四千人,还要分守几个地方,带了两千人出来,永宁岂不差不多已是一座空城?杀叛狗,夺回永宁,一雪前耻,便在今日!苗刀一挥,领着永宁军便向罗乾象追了过去,安效良则领着近万乌撒军紧随其后。 永宁城(今叙永)在正北,那罗乾象竟似昏了头,向北跑了一阵,忽然折向东面,往滴水寨的方向奔去。最靠近山外的天台、红岩二寨也在左近,不过已被这厮烧成白地,即便逃过去,既不能藏身又无险可守,因此,滴水寨便是这厮唯一的去处了。 正好!滴水寨的头人是胡汝高。 在成都与罗乾象里应外合烧了奢崇明老营的胡汝高! 追击的路上,奢寅与安效良简单地交谈了几句,迅速得出结论:这叛狗定是自知在劫难逃,为了保住狗命慌不择路,想把永宁抛下为饵,也可能是想把祸水引向胡汝高的滴水寨,希望联军急着进城便放过他! 想得美! 奢寅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罗叛狗与胡叛狗加一起总共也就不到四千兵,这里有两千,永宁就算留了一千人吧,水脑老寨那里怎么也要留几百……滴水寨最多也就能剩个三四百人,有个屁用!永宁现在是空城一座,夺回来不费吹灰之力、奢家与罗叛狗、胡叛狗仇深似海,五千永宁精锐对两千多丧家之犬更是牛刀割鸡!二人当场决定:立即分兵,安效良率部直取永宁,奢寅则死死咬住罗乾象,一路追了下去。 奢寅与罗乾象双方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四五里。无论哪一边都没有马队,除了几个头领外便只是各有三两骑探马,完全无法给对方造成什么袭扰迟滞,所以只能远远地跟着。不过,追击战的主动权和优势尽在追的一方:他们可以冲一小段,把距离拉近些,接着放缓脚步恢复下体力,然后再冲一小段……逃的一方既不能返身迎战,也不敢做同样的事——一旦跑起来,恐惧和压力之下部队极可能就刹不住了!于是双方距离逐渐拉近,追的一方越追士气越高越起劲,逃的一方越跑压力越大越胆寒,直到有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足狂奔引起全军崩溃,那就一切都不可收拾了…… 等那帮水脑贼转过山坳,双方的距离已拉近到不足二里。奢寅知道,前面便是滴水寨了。奢寅越追信心越是十足,快一阵慢一阵地死死咬住罗乾象,心里暗忖着:等你逃去滴水寨,还能再逃么?再向前便是蔺州城——那里是奢香夫人的故里、奢家的发祥地,到时候一呼百应,奢家人能放你逃过去么?哼,叛狗胡汝高最好也在寨子里,滴水寨便是你们这两只叛狗的葬身之所! 胡汝高确实还真的就在寨子里。 山头上的瞭望哨远远望到罗乾象过来,飞一般跑回寨子送信。胡汝高放下手中的木碗点了点头,寨中响起一棒铜锣声,随着锣声,每一间竹楼木屋里都有人跑出,直奔寨墙——粗略看去,竟有两千余众之多! 滴水寨寨门大开,罗乾象的部众鱼贯而入,沿着寨墙散开来。各人到了预定位置便一屁股坐下休息,有人从旁人手里接过水葫芦,大口大口地喝着,有的人还从怀里掏出咸面饼边喘息边撕啃。 两扇经过加固的厚重寨门轰然关闭。寨墙上与罗乾象并肩而立的胡汝高喃喃道:“终于要结束了。” 罗乾象抹了把嘴,将灌满浓茶的水葫芦向身后亲卫一递,口里应道:“嗯。也该结束了。跟来的当是奢寅,差不多五六千人的样子,这仗比预计的好打不少。” 胡汝高冷笑一声:“来得再多也不怕他!老幼都进了山,哥哥烧了天台红岩二寨毁了奢贼耳目,某把能打的全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过来,二贼全军来攻又能怎样?就算打不过,拖上一两日绝无问题,然后大家也都跑进山里去。等孙帅从背后杀出来时,便是他们的末日!” “话虽如此,你的寨子可就全毁喽。”罗乾象的语音带了一丝歉意。 “哈哈,哥哥说笑了。偌大恁好的赤水城哥哥说烧便烧,一点也不见心疼,一个小寨子算得了啥?灭了二贼,俺还怕没地方去么?”胡汝高说得一脸轻松。 “哈哈哈。”二位头人的笑声沿着寨墙传播开来,掩身在墙后的土兵们神色均是一松。 转过山坳,前面便是滴水寨了。奢寅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整个寨子静悄悄地,完全不见想象中得知自己开过来那幅鸡飞狗跳的样子,远处的山上也没见奔逃的老幼,就连罗乾象的队伍也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寨墙比自己的印象中高了许多,粗大的木围顶部都削尖了,露出崭新的白茬儿,外墙都糊了防火的湿泥。寨墙前面还有一道沟,距离太远,看不清是否灌了水,但那道沟可不窄,寨门外的吊桥已拉了起来……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路追到这里,堂堂奢家少主,总不能被一座空寨子吓回去吧?说不定那罗叛狗就是摆了个空城计吓唬人呢!奢寅再次盘算了一下对方几处的兵力配置,一咬牙,下达了准备攻击的命令。身旁的车勺劝了句:“阿寅,是不是等一等再看看,怕是有诈吧?” 奢寅摇了摇头:“能有甚诈?阿叔忘了买南叔的大仇了么?” 车勺与买南最为要好,后者可以说直接死在罗乾象手里。听奢寅如此说,车勺叹了口气,住了嘴,再次向空荡荡的寨墙望去,眼神中满是忧虑。 人多好办事。也就是半个时辰不到,永宁军已打造了上百架木梯,绝大部分人的体力也恢复如初。奢寅一挥手,五千永宁精锐呐喊着冲向小小的滴水寨,仿佛势不可挡的怒涛,一往无前! 与此同时,西北的永宁方向传来一阵隐约可闻的炮声:安效良也开始攻城了。 照理说,奢寅追罗乾象的路比安效良径直奔袭永宁要远了将近一倍,攻城战应该早就开打了。之所以拖到这时,只不过是因为勇敢的安头领此时变成了谨慎的安头领:他想起奢崇明提到过罗叛狗城外的铁蒺藜阵,也知道永宁已没多少守军,于是一方面叫人赶制攀墙的梯子,同时派了千把人前进搜索,每人手持一根长木杆在草地上划来划去地探路。待这些探路者进入射程后,城头上也有羽箭稀稀落落地射下来,安头领又加派了些人上去,拿了木盾作掩护,时间自然耗了很久。 为了对付木盾,墙头上开始改射火箭。见此情形,安效良愈加不着急:哈,就这点本事?这不明摆着是座空城么!木盾可不那么容易被引燃,待清出通道,便要你们好看! 奢崇明当然说过,安效良也看到了墙上那一溜黑洞洞的炮口。不过对此却没放到心上:一轮炮轰不到几个人,重新装填需要不少的时间呢。万把勇士,一眨眼便能冲到城下,你们还能如何? 前方传回消息,通道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于是安头领吹响了总攻的牛角号——绝对优势的兵力下,谨慎的安头领又变回勇敢的安头领,把奢大王多试探几处的告诫抛到九霄云外。“一下子便把城拿下来,然后挥师泸州!”安头领心里想着,眼前仿佛看到了二位大王对自己赞赏的笑容。嗯,就像陆广城下那般……呸呸呸,怎么想到陆广,太不吉利了,那次是被一群该死的四川佬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嘛,今天可不一样了! 真的么? 墙头冒出几蓬白烟,接着便是一阵炮声传入耳际,永宁之战终于打响了。 一阵竹梆响过,滴水寨墙头突然冒出一溜黑鸦鸦的人头,同时腾起一片飞蝗,向永宁军冲锋的散兵阵疾扑下来。 距寨墙两百步左右勒马观战的奢寅大略一望便知,守军约莫两千来人。哈,果然不出所料,还不就是罗叛狗的那些人马!哼,装神弄鬼的想吓唬谁呢!再看看羽箭,嗯,差不多有五百左右的弓手吧。可是,胡汝高呢?他的人都去了哪里,滴水寨怎么会是一个空寨子?正在苦苦思考,一连串的惨呼把奢寅拖回了现实。咦?那些羽箭却有些古怪!就在自己眼前百来步远近有不少族人中箭倒下:竹弓绝射不了这么远——那帮家伙用的竟是正规汉军的步弓! 奢寅心里这个恨啊:明国的狗官竟给这叛狗提供了如此好的装备!大明官方对民间的武器管得不是很严,有功名的书生仗剑游学固然天经地义,寻常百姓家里有柄刀有杆枪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但唯独两样物品除外:弓箭和铠甲。一个可以进行远距离杀伤,一个可以防护攻击。被官府发现哪个偷藏了这两样?嘿嘿,要不要定个谋逆主犯杀头得看大老爷心情,可大老爷心情再好,流三千里是绝跑不脱的!当然,这里所说的弓箭是指正规明军使用的步弓,汉土猎户自制的狩猎竹弓不算的,至于把玩具硬说成大杀器这等事,大明的官员们却真还做不出。罗乾象是个苗子,明国通常不会给土司配制式步弓的啊——祖父奢效忠跟着明国平杨应龙播州之乱,立下那么大的功劳,不是也没得到么? 奢寅却有所不知:罗乾象已是挂副将衔的正规大明参将(连胡汝高也被授了游击)、孙杰点拨了几句,罗乾象便中规中矩地打了申请,而总管五省军事的朱燮元大人有意无意地忘了其民族归属,大笔一挥,便批了五百张弓给他! 羡慕嫉妒恨交织在一起的奢寅再也不能冷静地观战了,双腿一夹马腹冲入战场:一定要亲手杀了罗叛狗,一定要把这些宝贝全抢过来! 几轮箭雨射倒了几百名永宁军,围绕滴水寨的长沟里倒也没灌水。尽管弓兵们瞄准的重点是抬梯的那些人,然人数优势摆在那里,前赴后继下,越来越多的长梯搭在沟上,永宁军踏着梯冒死冲锋,逼近寨墙下。在奢寅的视线里,一架、两架、五六架……二三十架长梯已陆续搭上了寨墙! “笃笃笃笃”又是一阵密集的竹梆声响起,寨墙上猛地又冒出来好多好多人头,刚才还显得有些空当的墙上此时密密麻麻全是人,刀枪并施,砖石沸油齐下,已贴到墙边的永宁军中骤然爆发出一阵远比方才凄厉得多也响得多的惨叫声,顷刻间肉眼可见地成片成片倒下挣扎! 随着一堆黑乎乎的物什落下,“轰、轰……”连串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竟盖过了成千伤者的惨呼。 “炸罐!胡狗竟一直藏在这里!中计了,他们在给老子设伏!”刚刚奔到沟前的奢寅一霎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伤亡情况看,守军竟比自己的人还要多!奢寅的脸色顿时变作惨白,勒住战马用尽全力大声嘶吼起来:“撤兵,撤兵!啊……” 一支羽箭深深地扎入左臂,奢寅大叫一声险些跌下马来,被一直陪在少主身旁的车勺一把扶住。车勺伸手接过奢寅的缰绳三两下系在自己的鞍后,转头对奢寅沉声道:“阿寅伏身,忍着些。”双腿一夹马腹,两骑一前一后向西驰开。成百上千的永宁溃军,踉踉跄跄跟在两骑之后,呼天抢地地夺路而逃。 滴水寨的寨门訇然洞开,罗乾象与胡汝高引着手下倾巢而出,呐喊着大踏步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永宁城下,勇敢的安头领变成了迷茫得欲哭无泪的安头领:一模一样的怪事竟又被他撞上了!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章 惨败 二百五十章惨败 城头上黑洞洞的炮口有长长的一溜,足有二十几门之多。然而只有两三门开了火,其他却都令人费解地保持着沉默。 安效良有些百思不解。好吧,安头领知道,开炮确实是个技术活儿——但那说的是打得快、打得准;即便是罗乾象把炮兵都带走了,大兵压境,不就是塞些火药填上弹丸再点火么,哪个不会?就算打不到什么人,听个响给自己壮胆也好啊!再说了,姓罗的没理由带着炮兵去五峰山烧寨子啊,城里总要留点人看家吧,你不留炮兵留别个,难道是脑子进水了不成!除非……守军在憋什么厉害的后招。 安头领脑子里转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乌撒的勇士们已呐喊着向永宁城扑去。人到一万,无边无际。永宁是个小城,近万人的冲锋,整个城南的旷野里,到处是黑鸦鸦的人头,都在奋力向前冲去,场面煞是壮观。不过,汹涌的人潮被城墙前深深的护城河阻住了。尽管城头阻击的火力非常稀疏,而梯子就那么多,于是大家便都挤在壕边。后面的人还在向前冲,前面的过不去,壕沟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逐渐拥成了水泄不通的大坨,阵线后面慢慢空旷起来。 安效良发现了些问题,拼了命地喊叫起来,不过,在上万人的呐喊声中,就算他扯破喉咙,又有什么用呢?终于,有几架梯子靠着城墙竖了起来,安效良的心里燃起了希望,然而就在此时,耳中隐隐听到“砰、砰”的几声闷响,一大片黑乎乎的物什从城头腾起,越过墙下众人的头顶向远处的旷野飞落下去。 说来奇怪,这一大片物什并没有射向稠密的人群,反倒在他们身后的野地里散落下来。既没有爆炸,也没有火光烟雾,除了被射个正着的一两个落在后面的人发出惨叫,也没见其他异样。 隔不上多久,“砰、砰”的闷响便会持续传来,那些貌似没甚杀伤力的物什还在不停地继续落下,安效良愈发觉得奇怪,直到有人捡了交过来……安头领方才大吃一惊:是铁蒺藜! 城头的闷响竟是三架床子弩发出的。守军把斗子箭做了个小小的改动:米斗里装的不是成捆的羽箭,而是塞满了这些铁蒺藜! 他们这是要阻断乌撒军的退路! 更多的长梯沿着墙立了起来,每架梯子上都有勇士在向上奋力攀爬。蓦地,一阵高昂的战鼓声传来,城门楼上高高地升起了一面红色三角指挥旗,旗上赫然是一个斗大的“劳”字。尽管识不得几个汉字,安效良对这面旗可太熟悉了:陆广城下,自己便是在这面旗下被杀得惨败,颜面无存! 川省都指挥使司的劳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接防了永宁! 安效良一下子明白了:罗乾象毁了靠近官道的天台、红岩二寨,并不是什么耀武扬威得意忘形,其目的是预防援兵入城的消息外泄! 目瞪口呆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再现,永宁南墙垛间猛地冒出几千顶铁盔,羽箭、砖石、金汁、炸罐,暴雨般倾泻而下,还有大桶大桶滚烫的沥青顺着长梯兜头浇下来,随着一支支翻着筋斗的火把被投出,几乎所有搭在墙上的长梯在安效良的眼前燃起熊熊大火,而墙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则齐刷刷地压低、压低,慢悠悠地森然指向拥挤在壕沟前密密匝匝几无转圜余地的人群……这一刻,显得如此漫长,仿佛永无休止、这一刻,周遭显得如此静谧,所有的喧嚣竟像突然间寂然无声、这一刻,那种极度的恐惧感简直能把人的神经生生扯断,叫人崩溃到发疯…… “撤退,撤退!”安效良的喊声真像扯破了喉咙,然而,再响亮的竹梆声又如何比得了火炮的轰鸣! “轰、轰、轰!”墙上一长排的火炮终于相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每一门炮膛里都塞满了上百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向近在咫尺又避无可避的稠密人群喷洒出死亡。 乌撒军崩溃了。 堵在沟边的人们开始哭喊着试图转身而逃,然而绝大部分仍被后面的人死死地拥着,挤作动弹不得的一团。紧跟着随着一声霹雳,人群中炸起一大蓬血花,倒下的人们空出一大片地方,转眼间又被周旁涌过来的人群填满,死伤者被踩在脚下,人群在推搡、拥挤、哭号、绝望徒劳地挣扎,直到下一声轰鸣响起……一炷香时间不到,沟边的人已稀疏了许多,心如刀绞的安效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差不多已有三千多乌撒府的勇士再也无法回到久别的故乡。 最绝望的当属那些已奔到墙根下的人,他们凭以跨过壕沟的长梯已被烈焰烧成灰烬,沟对面倒是有一些长梯被弃在地上,可人人都在争相逃命,极少有谁能在混乱中想起搭救墙下无助的同伴——即便有人那么做,转眼间不是在俯身时被踏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大脚再也爬不起身,便是立即得到墙上弓弩兵们的重点关照……勉强残留的三五架长梯引起了几个炮长的注意,几声怒吼,弹如雨下,匆匆打造的木梯瞬间四散崩裂,彻底断绝了墙下土兵们逃生的希望。几乎完全不需要顾忌那些零星射向城头的竹箭——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压制火力,随着手里拿了竹弓的土兵一个接一个地被射倒,守军们胆子越来越大,不少人手里举着导火索爆出哔剥火星的油罐炸罐探出身来,目光炯炯满脸杀气地搜寻着要砸下去的目标。土兵们纷纷绝望地抬眼望向城头,目光交接的瞬间有人不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口里咿呀地用苗语大声讨饶,但得到的往往是一声狞笑,燃着火星的罐子被狠狠砸下,跪着的人猛地向上一窜,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为了躲避攻击,墙下的苗兵不少人跳入护城壕,希望能够苟延残喘,然而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水面距沟沿足足四尺来高,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他们只能泡在腥红浑浊的水里,忍受着煎熬,哭泣着等待自己最后命运不可避免的降临。 墙上的炮火在持续轰击护城壕边越来越稀疏的人群。落在攻击部队后面的人逃生的机会当然大得多,他们也是最先听到撤退命令返身回奔的。不过,逃跑远非顺利,一个接一个的人在奔跑中猛地一头栽倒,继而捧着被铁蒺藜洞穿的脚掌在地上惨嚎着翻滚起来。火炮的轰鸣盖过了床弩发出的闷响,但看着空中不停地落下一片片乌云般的铁蒺藜,安效良知道,从交战开始,那些床弩便在一刻不停地发射着。不同于火炮需要考虑给炮管降温,又不需要刻意瞄准,三架床弩的发射只受限于重新上弦的速度,布散出来的铁蒺藜已覆盖了城南几乎所有地方。 “轰”的一声,一蓬烟尘裹着泥土和草皮在不远处飞迸开来,溅了安效良满头满脸。抬眼望去,尸横遍野,壕沟边上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了,安效良可以清晰地看到墙根下或倒或坐的族人。死者已矣,生者的精神都已崩溃,他们不再挣扎,不再躲避,一个个呆若木鸡地萎顿在那里,等待着向自己逼近中的死神。 “轰”的又一声,附近再次炸起一片泥土——眼前已再没有值得轰击的集群目标,城头的火炮开始了延伸射击。 抹了一把脸,泪水、汗水、泥土、草叶交织在一起,安效良带了身边的几名心腹转身而逃。 平生第一次,号称水西安氏集团第一勇将的安头领弃军了。 “噗通”一声闷响,察觉有异的车勺回头一看,奢寅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倒在路旁,急忙勒住坐骑跳下马奔过去。 奢寅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脸色已变成惨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下唇已被咬破,面对车勺关切的询问,奢寅只是摇头一言不发。显然,少寨主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抬头望向来路,影影幢幢的人群还在里许外,嗯,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危险。车勺有些奇怪,臂上中了一箭照理说不至如此啊?随手掰断箭杆,从腰间拔出匕首挑断牛皮索卸下奢寅的臂甲撕开衣袖,车勺的脸色变了:因为有甲片的保护,箭簇入肉不到一寸,然而奢寅的左臂已大半变成乌青色,黑色好像还在向上蔓延! 这是一支毒箭! 箭簇喂毒的习惯在苗地古已有之。其实不止苗疆,大明在发往边地的军用物资中也每每可以看到“药箭”的字样,“药箭”就是毒箭。官军们使用的毒箭大多是涂抹了砒霜与粪便的混合物,苗地的毒药则五花八门。最厉害的当然是“见血封喉”的毒箭木,中者无救,安邦彦军中便使用过。毒箭木只在云南广西偶有所见,极为难得,川黔本地苗人更多使用的是“撒药”或“绵药”喂毒。名称有异,各人的配方也不同,都是将各种毒蛇毒虫的毒液涂抹箭簇而成——罗叛狗的兵领了汉军步弓,依然有人在箭簇上喂了毒! 虽说各种蛇毒、虫毒也都有对症的解药,但此时车勺既不知道这支箭喂的是哪种毒,急切间又不可能找到可以延缓毒性发作的各种草药,要救奢寅,便只剩下了一个方法。 车勺将奢寅拖到道旁,解下自己的包头巾死死捆扎住奢寅的上臂,随手折了根粗枝递给奢寅:“咬住!”奢寅张了张口,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车勺点点头:“没其他办法了。”奢寅一口咬住,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坚毅,也点了点头,车勺不再说话,抽出苗刀,向下一斩…… “唔、唔……”口里咬着树枝的奢寅发出了瘆人的闷叫声。 抬头再次望了一眼半里外向这里奔来的溃众,以及紧追不舍的追兵,车勺一咬牙,匕首在马臀上狠狠一戳,马匹痛极而嘶,猛然放蹄,带着奢寅的坐骑沿着官道狂奔而去。车勺拖起奢寅转过山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山深处逃去。 片刻后,混乱的人群冲过这里。永宁溃军的体力早已不支,试图爬向两侧山坡的溃兵一个接一个倒在追兵的刀下,还剩一口气的溃兵们继续沿着官道撒足狂奔,追兵则越战越勇紧随而去。 一双穿了草鞋的脚停下来,一只手捡起了弃在地上的那副臂甲,旋即在自己的臂上比了比,这名水脑兵开心地笑了,兴奋地呐喊一声,挥舞着苗刀拔腿继续向前奔去。路上、道旁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残肢断腿,没人注意到地上的半截断箭,更没人注意到不远处道旁那段还插着一小截箭簇的乌黑的断臂……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一章 求生 二百五十一章求生 奢崇明、安邦彦率领联军主力刚刚出了五峰山,前队便遇到迎面而来的十几名乌撒溃兵。起初安邦彦勃然大怒,误以为这些人是临阵脱逃的逃兵,无论他们如何辩解都不肯相信,叫歹费把人都绑了要在军前斩首——也难怪,安效良带了近万人出去,仗打得再烂也不可能只逃回这么几个人,换谁都不会信的。幸亏奢崇明担心奢寅的安危,暂时拦住了歹费。 将几人分开,奢崇明与安邦彦正要挨个审问,前队又送回来一百多溃卒。二位大王对视了一眼:怕是不用核对口供了,安效良看来真的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差不多该是全军覆没了! 奢崇明急忙问起奢寅的下落,然这些人都是乌撒军的后队,刚刚开上战场便稀里糊涂的败逃回来,他们只知道奢寅引军走在大军最前面,与安效良分兵的事一概茫然不知。心急如焚的奢崇明匆匆别了安邦彦,带了十几名亲随策马向前去寻爱子。跑了五六里路,沿途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的乌撒土兵垂头丧气地蹒跚而回,挨个问下去,终于有人告诉他曾看到永宁军转向滴水寨的方向。 向东没跑多远,奢崇明便见到两匹大汗淋漓的空马在道旁立着。从毛色和马饰上奢崇明一眼便认出它们是奢寅和车勺的坐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仔细检视之下发现奢寅的马没甚大碍,车勺的马屁股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已跑脱了力,口鼻处尽是白沫,胸前也是黏糊糊的一大片,腿上的肌肉不时便会痉挛一阵。见此情形,奢崇明当即明白了大半:再好的良驹也上不得山,想是奢寅这一路也败了,为了引开追兵,车勺刺了马,拉着奢寅躲到山上。 向前又跑了六七里,奢崇明总算看到了与乌撒军同样灰头土脸的永宁部下。从他们口中得知奢寅中了箭,被车勺带离了战场,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于是略略放了心。但后来再没人见过他俩,奢崇明只好继续向前寻去,直到远远地看到一大群土兵在水脑寨黑色的旗帜下打扫战场。见到奢崇明一行,那群家伙纷纷举起兵器咋咋呼呼地作势要冲过来。奢崇明知道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勒马冷静地观察了一阵:嗯,看来奢寅确实并没有落入他们手中,否则定会将首级高高挑起耀武扬威一番。 可是,车勺带着奢寅藏到哪里了呢? 奢崇明拨转马头重新回到军中,心中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到底在哪里呢?” 安邦彦已陆续收容了乌撒和永宁溃兵各七八百人,但一直没见到安效良,心中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前军的探子传回消息,已经远远看到了永宁城出来打扫战场割首级的川军。 因为奢崇明半路跑去寻奢寅,安邦彦又一路走走停停地收容两部残兵,大军走得很慢。此时已日过中天,也就离开五峰山七八里的样子,距永宁还有十几里。这个距离很尴尬:若是继续前进,等赶到城下便已是下午,即便不像败兵所言遍地都是防不胜防的铁蒺藜那般夸张,短短一两个时辰也绝无可能破城,大军便要宿在危机四伏的城外。连番败绩加诸溃兵们已传播到全军的惨败情形,士气空前低迷,守军来一场夜袭可能就要炸了营;原地扎营也不行,两侧都是连绵的小山中间一条狭窄的官道,大军伸展不开,也没有足够的水源,只消几个细作潜到左近,半夜在几个山头上风口各放上一把火,黑灯瞎火乱起来的局面便将不可收拾。 奢崇明心里慢慢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倾全军之力奔袭滴水寨。三万多人的碾压性优势,绝不是一座小小的苗寨所能抗衡的!攻下滴水寨便去蔺州,在老寨多拉些人挥师东进,渡过赤水河直下二郎坝,然后去打播州宣慰司(今遵义)!罗乾象和胡汝高两个叛狗就算能逃出生天,要么去永宁投奔劳顺、要么便得猫在哪个山旮旯里等孙杰、刘超。张芳早就死了,播州换了新人防务肯定有机可乘,拿下播州沿落闽水南下,围着雄所则溪兜一个大圈子兵锋直捣贵阳!拼武器装备固然明军占绝对优势,但轻装远进却绝比不过苗地山民,所有明军主力都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只要让川黔边地一直这么乱下去,迟早能等到新的机会求得一线生机。 然而,这个想法当即被安邦彦摇头否决了:“现在咱们都离了五峰山,若是被那孙杰趁虚而入,从此便再无立足之地,只能一路跑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阿明哥哥勿以私仇为念,大部分军粮还都屯在山里,还是先回去再做谋划吧。” 奢崇明有心争辩几句自己并非出于私仇,但此时安邦彦的水西军是绝对主力,自然一言九鼎,看来只能回去以后慢慢想办法说服他了。殊不知,一向谨慎而且过于看重地盘的安长老这次真的犯下了再也无可挽回的错误。 在山里挨到日头偏西,车勺把奢寅安顿在一个石洞里自己跑出来探路。官道上还有不少水脑兵在三三两两地往滴水寨方向走着,这些家伙是追得最远的,甚至一路跑到永宁城下。车勺伏在道旁的草丛中,从他们兴高采烈又略带嫉妒和惋惜的交谈中得知,劳顺的川军在永宁几乎将水西军打得全军覆没,单单斩首功这一项怕不是就发了大财,只可惜太多的首级都被大炮打得稀烂,赏钱损失不少。 车勺知道,他们说的自然是安效良。 在心里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永宁军前锋和安效良部已然崩溃指望不得。此时大王那里应该早得到了消息,估计也不会再去想打永宁了,否则只要在城下被阻上一两日,等孙杰从后面撵上来便是满盘皆输;五峰山二十八寨有险可恃也不缺粮草,设身处地地想,换做自己便该会暂时退守一阵再说。虽说带奢寅潜回去找到大王才是正理,然而大王若是退回大山里,这一路上便全是敌军了——为了把大王封堵在山里,滴水和永宁之间肯定会有军使频繁往来,一旦被发现,奢寅铁定跑不脱,这个险可冒不得。 那便只好先躲几天了,等奢寅伤势好些再想办法去寻大王。 回到石洞,奢寅已昏睡过去。车勺脱了外衣,跑到小溪旁浸了水,小心翼翼地往他干裂的唇上滴下去,随后坐在洞口,从怀里掏出块硬饼慢慢嚼起来。山里的夜风很冷,但车勺不敢生火,这座山就在官道旁,夜里火光很远便能被人看到。 第二天清晨,车勺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奢寅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脸色红得吓人,伸手一摸,额头滚烫,车勺知道,若是不能尽快退烧,少寨主定会死在这里。车勺咬咬牙,使尽全力把奢寅背起来,手里握了苗刀,一步一步向南面的大山深处行去。 大山里没有路,车勺背上负了奢寅挥着苗刀披荆斩棘,也就只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大汗淋漓再也走不动了。所幸时间尚早,即便滴水寨有人进山一时半会也到不了这里,车勺砍了几株小树用藤条连起来做了个拉兜,把奢寅放进去,复把他的包头巾解下来拴了横梁拖着走——苗家的猎户打到二三百斤的野猪往往便是这样拖回寨子,这回拖的却是少寨主。 日到中天,已转过两座小山,车勺也感到精疲力竭了。所幸喀斯特地貌到处都有石洞,车勺选了个迎风处将一直昏迷不醒的奢寅安顿好便去捡柴。 捡了些柴,车勺眼角的余光瞥见石缝里有东西一动,于是整个人立刻静止下来,慢慢解下系在腰间的外衣转过身来。果然不出所料,一条足足四尺多长的扁头风(没发明眼镜以前苗地对眼镜蛇的称呼)竖起半截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分了叉的蛇信子在嘴里伸伸缩缩地嗅探着空气中异样的味道。车勺侧了头,不去与它对视——这家伙会喷毒,四五尺外可以准确地命中眼睛,若是被喷到人就瞎了。左手略松,外衣自然垂下来,吸引了扁头风的注意力,紧接着车勺一抖手,将外衣下摆向它甩过去,扁头风迎着外衣猛地向前一窜,车勺闪电般右手疾探,一把攥住蛇颈,左手顺势抓了蛇尾,在空中用力一抡,蛇头啪地一声撞在山石上,爆出一小团血光。 午间的阳光直射下来,山里涌起了蒸腾的雾气,一小堆火焰哔哔剥剥地烧起来。车勺抬头望了望,火堆冒出的青烟被山风一吹,没蹿多高便消散着混入雾气中,稍远一些就看不出来了。于是稍稍放了心,用树枝穿了已扒皮开膛洗剥干净的蛇在火上烤起来。 冰凉溪水的刺激下,奢寅清醒了片刻,勉强吃了几口蛇肉不久又沉沉地昏睡过去。车勺捡了根小臂粗的木棍塞进火里,定定地看着它慢慢开始燃烧。 呛人的烟气弥漫开来。对此车勺无计可施:远处有人该是看不到青烟、近处若是有人,则肯定能闻到的。管他呢,把一切交托给神明吧,就像奢寅的生命一样。 木棍烧得差不多了,车勺拿起来甩了几下将明火熄灭随手插在地上。取了几把草木灰后车勺用土覆熄了火堆,拿了灰白色的灰烬里面还在暗暗地透出红光的木棍回到山洞里。奢寅脸上早间的红色不见了,代之以死人般的惨白,连嘴唇也是乌青色。草草包扎断臂的布条已粘在伤口上,车勺用力一扯,“啊”的一声,昏迷中的奢寅被突如其来剧痛疼醒了,看了看车勺手中冒着青烟的木棒,奢寅接过其左手递过来用布包了的树枝一口咬住,再次望了望车勺,双眼猛地一闭。 车勺向木棒吹了几口,灰烬散开,露出了明明灭灭的红火,随即左手持定奢寅的断臂,右手火棒,口里道一声“阿寅忍些疼”,向已开始化脓的断臂处一按…… “唔……”奢寅再次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呼声,然后头一歪,又疼得昏死过去。 腐臭味和焦臭味混合交织在一起。车勺用柴灰敷了伤口,又再仔细地给奢寅裹了断臂,正要反身出洞,突然洞里的光线一暗,猛然回身,几个人影赫然挡住了洞口。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二章 逃生 二百五十二章逃生 安效良没有径直向南,而是带了十来名亲随一路向西南跑,往镇雄府的天蓬峒方向逃去。 他知道大势已去。 论战力,奢崇明的永宁军最强,水西军中则属自己的乌撒军为最。第一次在陆广吃了劳顺的大亏还可以说是因为轻敌大意,这次固然也有同样的原因,但能毫发无伤地把自己的一万人打到团灭,若不是亲身经历,安头领是死也不会相信的!安效良很懂得打仗,然而,守军把人放到近前马上断后路、先干掉射手同时毁长梯,最后不急不躁按部就班的开始单方面的大屠杀……这种战法安效良闻所未闻! 这还是川军、难望孙杰项背的川军啊。 守战明军有优势,问题是野战也不行。同为水西军,阿蚱怯的四千人给孙杰的一个营设伏,结局是主将阵亡加全军覆没。好吧,那一战就算还有河池狗刘超的两个营帮忙、但乌迷带了五千精锐,堵的可真是孙杰的一个营吧?结果呢?一模一样的主帅身死,全军团灭!这等骇人的战力,若是等孙杰从后面撵上来,奢大王也好、安长老也罢,谁都跑不了!自己逃回去,也不过是给明军加一颗首级功而已。 所以安效良决定从镇雄府南下乌撒——再怎么说,做了宣抚使的安其爵还是自己儿、设白也还是自己老婆,明国应该看在他们的面子上饶过自己一命吧?事已至此,保住性命要紧。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整天,趁夜过了天蓬峒的三岔河口(两水交汇,下游便是赤水河),心力交瘁的一行人在道旁林边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被一阵嘈杂惊醒。安效良几人惊坐而起,透过灌木缝隙向官道上窥探,发现外面正在过兵。偏偏安效良的坐骑被喧闹声吵得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外面的队伍里有人听到,指着树林大叫起来…… 然后几人便被奔过来的兵士们围了。 再然后,被五花大绑的安效良便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设白。 洞外的光线很刺眼,只能看到堵在洞口的几个黑乎乎的人影。车勺随手在地上抓起把沙土趁势抬起胳膊遮挡阳光,另一只手已将苗刀横在胸前,同时把昏迷中的奢寅掩在身后。 洞内很暗,洞口的几人一时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双方就那么默默地僵持了片刻。车勺正准备豁出去甩出沙土去迷对方的眼睛然后奋力一搏,突然听到有人用熟悉的乡音开口问道:“你是车勺头领?” 同为苗人,语言相通,然川黔几百里,距离稍远些的各寨口音还是略有不同。这时车勺也看清楚了几人的装束——竟都是蔺州老寨的衣饰。 自己人! 这三人都是蔺州的猎户,循着车勺那堆火的烟气过来,远远地便见到他。不过车勺的裹头巾还缠在奢寅臂上,外衣也脱了去,否则凭那上面的饰物花纹标识早就可以出声相认了。这里已是滴水寨的势力范围,昨日虽有一场恶仗,但几人彼时都还在大山深处谁也不知,见车勺孤身一人鬼鬼祟祟地躲藏,估计彼此是友非敌,因此便壮了胆摸过来。 见了奢寅,几个族人更加吃惊。有人随身带了解毒药,管不了是否对症了,弄醒了便给他灌下去,反正常见的毒物就是那几种,聊胜于无吧。至于断臂烫过的伤口,只带了刀伤药的猎户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涂在草木灰盖着的创面上,把奢寅再一次折腾得死去活来。随后几人轮流抬着奢寅向东南方的大山深处躲去。 傍晚围着火堆吃烤野鼠肉时,车勺提出向西去五峰山找奢王。闻言几名猎户都是猛地一怔,彼此对视了一眼却没作声,继续埋着头啃老鼠骨头。察觉到异常,连声追问下车勺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昨日这几人本在五峰山东面约二三十里的林里下套子,突然隐隐听到嘈杂的人声,潜过去偷看,是大队的明军在向五峰山方向行军,队伍络绎不绝,少说也得有一两万人。为了避开他们又不甘心空手回家,几人这才向北跑到滴水寨的山头上来。联想起刚刚车勺说到奢王就在五峰山,那些明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此时,五峰山的东面、南面想已被明军围得水泄不通,绝然过不去的。 “还是先回老寨吧。大王吉人天相,有祖宗神明的佑护,阿寅受了伤不能有甚闪失。老寨里都是亲人,万一……至少……”良久,一个猎手道。尽管没有说完,大家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三人中最年长的那个摇摇头:“老寨回不得。上次罗叛狗带人过来烧九凤楼那次,有汉官跟着过来,把各家人都录了册。蔺州是奢家老寨,等打完仗,他们肯定还会来。莫说罗叛狗识得阿寅,若仅是汉官拿了册子点人头也瞒不过去的。再说了,这伤一看便是刀剑伤,阿寅从小就是犟脾气,死也不会向汉官低头的,那时候一切都完了,咱们便是害了奢王。” 车勺点点头:“对。老寨回不得。要不这样,你们把阿寅送去金沙,思寨主不会出卖奢家人的。我去找大王报信,那么大一座山,一个人总能找个空隙钻过去。” 年长者依旧摇头:“也不妥。咱们识得思寨主,他却识不得咱们。你说他可靠,但他不是不姓奢么?这年景,总要留一手。就像那罗乾象,奢王也曾以为他也可靠呢。咱们把阿寅带过去不难,他若是起了歹心把大家一并绑了交给汉官,这个责任,咱们死都担不起呢。” 车勺急道:“那却要怎样?” 年长者想了想:“咱们一起把阿寅送到金沙,我们三个回蔺州,你自己把他带进寨子。见了思寨主,有意无意提一句,阿寅是被老寨的兄弟们一起送过来的。”说到这里,望向两个同伴,“遇到阿寅的事,咱们回去谁也莫要提起,少一个人知道,阿寅便安全一分。”接着目中凶光一闪,“那思寨主若是善待阿寅,咱们奢家世世代代断不会忘了这份恩义;倘若是起了别的心思,叫阿寅落到汉官手里……咱们老寨确是打不过汉军,但便是死绝了人,也要把他那小小的金沙屠个鸡犬不留!” “可是,大王……”车勺的脸上一片悲色。 “你去白白送死,还是护着少寨主,给奢王留一支血脉?”老者定定地望向车勺。 安效良被松了绑,颓然坐在设白的下首。 设白重掌乌撒后,在娘家的帮助下,杀了安效良的正妻、安位的姐姐安容。为了叫七岁的宝贝儿子安其爵坐稳乌撒宣抚使的位置,她既要向明国表明自己的立场,更要彻底消弭水西集团的潜在威胁,故而收到孙杰要求配合作战的命令后,领了五百乌撒心腹,又带了两千乌蒙土兵北上。沿途也有接到安云翱进一步动员命令的镇雄兵陆续加入,部队规模达四千余人。 沾益陇氏那边虽属云南巡抚管辖,但出于共同的利益,已与设白歃血结盟,派了两千土兵进入乌撒府接防了七星关,牢牢堵死了贵州毕节方向的路径。 见到这般阵势,安效良更加知道,奢、安二位大王的覆灭已无可挽回,眼下唯一的想法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了。设白唤来他的几名亲随,如此这般吩咐一番,面对亲卫偷偷投来的探寻目光,安效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他要抓住自己逃生的唯一机会。 退回五峰山的奢安联军人心惶惶。尽管不知道孙杰、刘超和安云翱等究竟在哪里,但定是缒在东面和南面不远无疑,这两个方向有足足两三万甲坚兵利的明军主力,是死路一条。北面是永宁,这座城奢崇明打过、安效良也打过,都在墙下撞的头破血流,绝无可能一冲而下。西面是层峦叠嶂的群山,翻过这些大山便是已完全倒向明国的镇雄府。镇雄的北面是更加雄奇难逾的乐安山、向南是乌撒、沾益,再向西则是乌蒙——这些地方都是敌境,即便能越过大山,这支士气低迷的队伍也会像流进沙地的水一样,行不了多远便被消耗得无影无踪…… 一筹莫展的安邦彦有些后悔了。他有太多的懊悔:早该拿下贵阳、早该干掉刘超、早该识破孙杰的声东击西、早该不受鸭池城外粮草的诱惑……甚至今日早些时候,便该听从阿明哥哥的意见,鼓起余勇从滴水寨那里冲出包围圈!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大军后撤后,通往滴水寨的道路已被水脑兵们挖得沟壑纵横。 “死守!死守五峰山,硬扛住孙杰,拼个鱼死网破,然后原路杀回去!”奢崇明断然道。 除去已不复存在的天台和红岩,剩下的二十六个寨子散得也有些太广,实在守不过来,每处留千把人无异给孙杰送人头。因此二人连夜商议了一下,主动弃守了外围十几个山寨,第二天,联军开始紧锣密鼓地在桃红坝等八个核心寨外构筑防御工事。 这日晚些时候,二位大王又陆续接到一些报告,有好有坏。坏消息是有人开始逃亡,总数差不多有几百之众。这等规模的逃亡还是自从起事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 “呸!这些懦夫!”奢崇明恨恨地啐了一口,“若是被我抓到……”后半句却没说出口——奢王不由想到,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不过后面全是好消息,暂时冲淡了笼罩在二位大王心头上的愁云。 第一个好消息是孙杰的追兵还远在山外,扼守天险鹅颈岭的莫德报告的。顾名思义,两峰间一条仅容二人并行的小路有三里多长,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指的就是这种地形,守定出口,任你再多的兵力也施展不开。 第二个好消息是得到了安效良派人送来的讯息。他领了败兵跑去西南方,此刻收容了两千来人,正在回五峰山的路上。 落日的余晖把树影拉得很长,两个相互搀扶的人钻出密林,暮光里,织金寨的竹楼里冒出缕缕炊烟。一人对另一个独臂人说了句什么,小心翼翼地扶他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然后二人便在林边静静地等待着。 暮色慢慢降临了,一人拔足奔向寨子。不久,朦胧的星光下,寨里现出几条人影抬了张床板,悄无声息地向这里快步行来。与此同时,最大的那座竹楼火光一亮,豆大的灯光燃起,窗口老头人思定洲佝偻的身影一闪而过。继而光亮越发的大了,熄了的火堆被再度燃起,火苗舔舐着一个黝黑的瓦罐,一股肉香慢慢弥漫开来。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三章 阴霾 二百五十三章阴霾 顺天府。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京师的气氛异常压抑、凝重。 关外战事颇为不利,建奴的气焰嚣张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明军已在战略上处于被动的守势,而且士气非常低落。自从威震辽东的李氏将门式微,尤其是萨尔浒之战以后,尽管大家嘴上还是一百个瞧不起,却再没什么人会相信区区丑虏可以一鼓而荡的鬼话了。 朝廷的政策也是一时一变,一会儿是聚九边精锐痛剿,一会儿是辽人守辽土,一会儿是调西南蛮兵以毒攻毒……结果打一次败一次白白给女真人送物资养兵送人头练胆不说,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西南又生生整出来一场动摇了帝国根本的奢安之乱! 不过,笼罩在京师大人们心头的阴霾,跟这些事关系并不大。千万里之外的边地,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死的不也是自己的人,无论输赢,要么落些好处,要么逮机会踹几脚早就看不顺眼的那帮家伙,或者,兼而有之……打就打呗!在大明官场,你只要掌握了一个简单的诀窍,便可稳立不败之地——那就是:必须打,往死里打,不惜一切代价地打! 打得过固然要打,打不过更要打——不打就是不爱大明!只要你占了这个道德制高点,把态度摆得无懈可击,就算闯下天大的祸事,谁都拿你无可奈何:爱大明,大义唯先,难道有错么? 大人们大多是把圣贤书读透了的老狐狸。圣贤书讲的啥?《横渠语录》里说的简直太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朗朗上口,谁念谁就是正义的化身,慷慨激昂! 真的假的? 当然假的。 嘿嘿,糊弄傻子的。 别不服,只问你一句话:这几句里有一个字是实实在在的人话么? 啥叫立心?怎么立?少扯什么天地——远在没有那些圣贤的千万年之前、远在你早烂没了渣的千万年之后,天和地依然会在那里,用得着你来立啥么? 为生民请命?呵呵,算了吧。说个大家都知道的人,秦桧。遗臭万年的奸臣卖国贼,对吧?不识字的乡村鄙夫们把评书当真事且不去管它,大人们都看过正史,都知道真动手大宋确实打不过大金,也都知道岳王爷爷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更是知道已是一人之下的秦桧即便再卖大宋也没办法拿更多好处了,别说给什么野草般的生民请命了,几百年来千千万万学富五车慷慨激昂的大人们,有一个人为这事说过一句话么?还不都是破鼓万人捶! 饱读圣贤书的大人们只看透了一件事:这片土地上,总是那个最没底线的赢! 春秋,楚国没底线,把宋襄公揍趴两次,赢了。 战国,秦没底线,揍趴了六国,赢了。 大汉,没底线的刘邦揍趴了有底线的项羽,赢了。 大唐,没底线的李世民弑兄逼父,赢了。 大宋,好吧,赵匡胤不能说完全没有,底线比较低一点,欺负孤儿寡母来一出儿陈桥兵变,赢了。 本朝的太祖爷……说不得说不得,就算张士诚陈友谅等民间口碑都不错,反正傅友德蓝玉他们都罪该万死,咳咳,太祖爷赢麻了。 所以,无论东北还是西南,哪怕是赤地千里枯骨盈野,大人们就一个字:打!没啥可憋闷的。 叫大人们郁闷的是那个该死的阉货李世忠。 战争是个吞金兽,要花掉数不清的钱。不过,大明那么大,人又那么多,六千万丁,每个人掏一点就是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那可恶的阉货,居然把脑筋动到读书人头上来了。国朝优待士人,有功名者其家免征田赋也免劳役,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江浙一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向朝廷输送了太多的栋梁之材,也有些巨商大贾捐了功名。没想到,国朝的恩典竟为李世忠所觊觎——他竟然开始找乡绅们征税了! 其实吧,早就有人想这么做了,但都推不下去。因为你莫看读书人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可是有一手绝活儿的:哭! 约上一帮同道,选个好日子大家一起跑到文庙,在孔老夫子像前齐刷刷跪下扯开喉咙嚎啕大哭一场。读书人集体散步撒泼这种事,地方官肯定得往上报,知县报知府,知府报藩司,然后就会直达天听!朝廷里无论是六部还是三法司,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同气连枝:此例一开,自家也必难免啊!于是汹汹朝议之下,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前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要钱不要脸的道宗皇帝,叫阉竖开了矿税,不管大臣们如何泣血请命,自己往西苑一躲统统装听不见。李世忠更是歹毒,他会指使东厂罗织罪名,凡是不听话的官员先抓到牢里百般虐待,甚至还打杀了几人;地方上也是如法炮制,几个富户被杀了头,家属流放的流放收官的收官,家财田地一概充公!杀鸡是为了儆猴,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口,那些税也就真收上来了。 矿税收了、盐税收了、海税收了、商税也收了!确实,大明国库充实了些,天子的内帑也充实了些,黄河也修了,河南陕西等地的灾民也赈济了……可有增必有减啊,家里被狠狠放了一把血的大人们哪个能咽下这口气?偏偏这厮颇得圣天子的信任,大家怒都不敢在脸上带出样儿来更别提敢言了,所以都憋了一口气。 大家私下也在传,皇子早逝给圣天子打击很大。圣天子龙体欠安,已经罢朝有好一阵子了。前阵子小太监出宫买酸杏,大家私下里曾很是欢喜了一场:倘哪位娘娘诞下龙子,便是大明有了国本啊!这一届圣天子也就这样了,学富五车的自己若是能钻营个侍读学士的差事……很可能要不得几年,便是帝师之尊了啊!李阉再怎么刁狂,也不过是圣天子的家奴身份,在帝师面前,岂不是得跟条狗一样!可惜一位娘娘生了个公主,另一位没足月就流了,偏偏夭的还是个龙子! 圣天子的精神更萎靡了。据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又有两位娘娘有了喜,然最近天象有异,连续几晚都有人看到扫把星划过天际,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大家嘴上喊着吾皇万岁,心里都有个可怕的想法:圣上能不能熬到龙子出生呢? 圣天子的弟弟诚王已经十五岁了。照理说,换做平常,早该有人提出这个年纪的亲王该去封国之藩之请,然而满朝的正人君子们默契地鸦雀无声,大家好像把这事都给忘了! 当然,如果你把这种现象理解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大家都一心谋国也未尝不可,大人们也希望你这样想。不过,这是因为你还没读透圣贤书。若再想得深一点呢?比如说吧,你提出来请诚王之国了,不论圣天子是不是准了,万一不久后的哪天圣天子龙驭上宾,诚王入宫继了大统……那时节,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阳光透过半开的木质门扉,洒在厚厚的铺地毛毡上,现出陆离的光影,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悠然弥散在空气中。木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玩字画,从古拙大雅绿锈斑驳的青铜器到精美细腻的元青花,还有那些微微泛着黄色的古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整个店铺散发着一种静谧、独特的气息。 坐落在京西天宁寺附近的汲古斋是家古玩店。不过如果你多来几次便会发现,与大多数同行不同的是,这家店里卖来卖去,主要的货品却总是特定的那几样。就拿最显眼处的那个缠枝牡丹梅瓶来说吧,已经进进出出十几次了,每次被买下后不久便会再次出现在店里。价格么,也是雷打不动童叟无欺的两千二百两——嗯,确是贵了些,但总是有人买了去,为之奈何? 门面的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东西两侧待客的厢房收拾得颇为雅致,院子中间的几座太湖石假山恰到好处地把两边隔开,最大程度地保护了贵客们的隐私。此刻西厢房的门半敞着,寓示着东屋两位贵客可以放心交谈。靠近房门的窗边有根红绳垂下来,拉动一下,院子外面就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候在一旁的伙计会立刻轻手轻脚地过来听贵客吩咐。 东屋里的两位贵客虽都是常人衣着,然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一股子官家做派——也难怪,这二位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和四川清吏司郎中邱保国。 只听邱保国喟然叹道:“照这样下去,我看这店也开不得许久了。” 谢安宁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辟疆兄有些过虑了。照我看啊,潮起潮落,要不得多久,咱们还得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邱保国气愤愤地说道:“致远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奢安二逆祸害的不是你陕省。换做往常,川省军费核销这事,总得有两三万两的部费油头吧?这还只是咱们户部负责的钱粮而已,兵部、工部那边的甲仗、军资诸项核销,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这倒好,那阉竖横插这一杠子,大人们的规仪便去了九成,咱哥们的辛苦钱,哼,那就更不用想了!” “辟疆慎言、慎言!”谢志远竖起跟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式,“这里虽说可靠,但说顺了嘴可不是玩儿的!那位深得圣心,尚书大人、副都御史大人说拿也便拿了,你我能算个啥?多少位大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镇抚司狱里,可有人敢问一句么?” 邱保国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不是急的嘛。换做以往,河督那里治水的用度不说了,单川黔滇几省的兵费,这店里的几件物什怕早就该走马灯似的转了四五圈、五六圈了吧?话说,致远兄你就不急么?” 邱保国这样说,是因为大明的费用核销制度被李世忠彻底打破了。 各省钱粮报销都要经过户部审核后呈送圣天子,而圣天子那里只是走个过场,御笔批下来再转回户部,这笔帐便算平了。尤其那些有兵祸的省份,除钱粮外,衣甲军仗物资更要报送兵部、工部等有司走一遍同样的流程。这些钱,都要先由各省自己想办法垫支——也就是说,若是被卡在各部,省里的窟窿就会一直张着嘴露在那里。当然,包括下面府县官员的薪俸、该向京师解送的钱粮、征赋派粮的必要用度、修桥补路赈灾治水的种种事……你一样也不能落下,否则,大计就等着被摘掉乌纱帽吧! 各部的尚书、侍郎大人们很少有人会算账。饱读诗书的大人们可以七步成诗倚马千言,但你要他们扒拉算盘珠子那就是强人所难了。这些事,统统由六部堂官,也就是郎中、主簿们去做。当然,堂官们也都是正途出身,同样不怎么会算账,但他们有师爷帮忙啊!而且,他们有各位大人都会干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去干的一种本事:收钱。 打个比方吧。某省出了乱子,总要官军开过去平叛吧?平日里不管怎么克扣,只要营里别成批饿死人,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糊弄过去。真遇到这种事,那帮武夫便得寸进尺了!部队开拔要双饷,交战甚至要开三倍饷,各种功劳要赏赐,伤亡要抚恤,客军还要加倍给,粮草军资等消耗更是狮子大开口……一年下来花个百来万两绝对算给你省钱了。你要找朝廷核销?呵呵,各部大人们工作那么忙,等着吧!啥,催一下?哼,你敢!堂官大人们干这行都多少年了,挑你一个格式错误打回去重写,有啥事明年再说吧!等到转年……嘿,您猜怎么着?哈,猜对啦,有个错别字!一笔款核销个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你还说不出任何话——难道郎中们为国尽职尽责认真仔细是错不成?! 想核得快点?少挑点毛病少砍点项目?可以啊,交钱!这笔钱一般也有规矩,差不多是总额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因此,就产生了一个专属名词:部费。 部费是账目以外的费用,哪里去弄?呵呵,俗话说,羊毛出在猪身上,你猜呢? 恭喜你,又猜对了。但我打赌下一个问题你可不容易猜啦。 尚书侍郎等大人们是怎么收钱的? “大人,这五千两是卑职的一点心意,您收好。” 你敢这么说,保准被大人当场叫人叉出去:大胆狗才,竟敢公然行贿侮辱朝廷命官! 你身寄抚尊大人的厚望千里迢迢跑到京师,好容易巴结上郎中大人,搜肠刮肚想出来一堆理由送了几百两,酒足饭饱他扔下一句话:“明儿你去大人那里请安,眼神儿活泛些。” “啥叫眼神儿活泛呢?要怎么活泛呢?”你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都没整明白。第二天一大早你还真见到了大人,偷眼一看啊:呦嗬,大人几上的梅瓶怎么不成对儿啊? 大人见你注意到了,赫然一笑:“嗨,让贵官见笑了。这东西是如何如何来的,可惜失手打碎了一个。别看值不得十两银,老夫念旧,一直也没舍得扔,就摆在那里吧。哦对了,贵省年景如何呀?”你还没答上两句,大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于是你稀里糊涂的便被送出了府门。 当天中午你就被郎中大人请去吃了个当然你买单的丰盛的便饭,有意无意走到天宁寺附近,当然就溜达进汲古斋的门里,然后就发现了那只恰好跟大人几上一模一样的梅瓶! 大人说过一对儿也值不得十两银,这里一只卖两千二百两。 贵么?你要是嫌贵,呵呵,只能说抚尊大人瞎了眼,怎么偏偏把你给派来了。核销?回家等着去吧! 懂? 那么大一个省,抚尊大人把你派来肯定不会是因为全省就数你最能砍价儿,更不会是因为你天生就明察秋毫,居然发现买下给大人送去不几天那玩意竟又回到店里,再次摆在原来的地方,对吧? 当然,汲古斋是户部的点儿,大同小异,各部也都有自己独特的门路。本来,一切都在有序运转着,可李世忠公公的手却越伸越长,六部里不仅都安插了他的人,更是事无巨细的啥都管,各省核销当然是重中之重,这条财路便被堵死了。李世忠也不是圣人,他一样的收钱,只不过填一个人的胃口比填一大帮恶狼总要省得多了,效率呢,也高得太多了。 所以,邱保国有点担心这汲古斋还能再开上几天了。 听了邱保国的质问,谢安宁又是一笑:“辟疆兄你莫急,被你说中了,我还真的不急。至于为什么我不急,答案你自己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嘛。”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四章 暗流 二百五十四章暗流 邱保国有点摸不到头脑:“我说啥了?” 谢安宁还是笑眯眯道:“河督、咱们,还有兵部、工部的规矩全废了,这话兄弟你刚刚说过便忘了?” 邱保国有些明白了:“致远兄是说……” 谢安宁点点头:“正是。没规矩不成方圆,存在了一两百年的做法肯定有其存在的道理。一上来自己扯根鸡腿便把桌子掀了叫大家谁也吃不成,就算是个三岁的娃娃尚且会嚎啕大哭,何况那位得罪的是大半个朝廷的大人们?哼,等着瞧吧。” 邱保国若有所思道:“致远兄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那位如日中天……” “哈哈哈。”谢志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愚兄跟你说个人,正统年间的王振公公,你肯定知道吧。当年的王公公如何?还不是一样的权倾一时大红大紫!如今的风评呢?” 邱保国接道:“毁誉参半吧。” “哼。”谢安宁不屑地哼了一声,“愚兄且来猜上一猜罢。你说的毁,是因为瓦剌贡马生衅继而激土木堡之变导致天子蒙难、所谓的誉,是英宗复辟后立祠造像旌表追思,对不对?” 邱保国道:“没错。” 谢安宁淡然道:“辟疆兄如此说是只知其一尔。” “愿闻其详,致远兄快说快说。” 谢志远将声音压低到细如蚊蚋:“嗯。英宗因土木堡之变先是受囚瓦剌、后又命悬南宫,多年来提心吊胆……这一切若真是皆由王公公所致,换做你我,还会给他立祠旌表么!” “啊?我却没想到这一层!那……”邱保国不禁愕然。 “兄弟莫忘了,写史的那支笔是握在谁手里的!”谢志远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狰狞,“木像迟早会朽烂、智化寺终究也会成为断壁残垣,但史书却会万古流传。这才多少年,王公公其人已是毁誉参半,愚兄敢担保,百十年后,这位王公公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奸权阉!” 一席话说得邱保国冷汗冒了出来。 “还有宪宗朝的汪直、武宗时的刘瑾……得罪了文官集团的下场在那里明摆着呢。便是圣天子……武宗亲征鞑靼小王子应州一役,双方十万大军杀得昏天黑地,连天子都亲自上阵,回来高兴地说,‘朕手刃一敌’!你再看《武宗实录》里怎么写的?蒙古人死了十六个,明军阵亡五十二人!可能吗?死了十几个人就十年不敢犯边?打成一锅粥两边加一起死了不到七十人?两个村子械斗死的人都比这多,你想想吧!但白纸黑字还就是那么写的!”谢志远继续道,“你莫看这位如今风头无两,哼,岂不闻盈满则亏?刚刚兄弟你只提到了六部,六部算什么?愚兄说句不见外的话,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嘿嘿。” 听到这话,刚刚有些明白的邱保国又陷入茫然:“致远兄说明白些,兄弟有些如坠五里雾中,似懂非懂呢。” 谢志远哂然道:“兄弟你可真够没心没肺的。前两天你还跟我抱怨镇江老家竟被收了五百多两的商税的事,当时我还说,愚兄海门的亲戚也被收了三百四十两海税。这才几天,这么快便忘了么?” “我当然没忘啊……可是,这些都是私事,跟咱们聊的公事不搭界啊。”邱保国一时还是没醒过味儿来。 “怎么不搭界?这分明是一回事!”谢志远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怨毒,“‘有功名者其家免赋税劳役’是太祖爷的恩典!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明目张胆地败坏祖制?盐税、海税、田税、矿税、商税……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见钱眼开斯文扫地!国朝养士,就是这样养的吗!兄弟你算一下:二府二监五寺六部外加通政司御史台*,这一通乱拳打下来,有几个大人能幸免?你想吧,大人们的出身不外两种,要么是世家子,要么是田舍郎,对吧?门阀世家产业殷实自不消说得;你我这般寒门子弟呢?三四代,四五代人勒着裤带从牙缝里给咱省出笔墨钱,就指望着咱们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再不受那腌臜贱吏的窝囊气。这倒好,全被捅上一刀狠狠地放一把血!哼,论起得罪人的本事,前面那几位跟这位比,连提鞋都不配!” 闻言邱保国亦是出离愤怒,狠狠地啐了一口:“这笔账,迟早要算!” 谢志远接道:“当然要算!而且愚兄可以确定,这位必会遗臭万年。前面说的那几位确是跋扈了些,但哪个敢一竿子扫遍了满船的人?他们尚且为千夫所指,这位,哼,说不好会成为青史上首屈一指的权奸。看着吧,时候快到了……” 邱保国不由一愣:“啊?致远兄何出此言?” 谢志远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愚兄再跟你说个人,你也知道的,孟忠宽。” 邱保国眼神一亮:“致远兄说得是诚王府长史孟大人?” 谢志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没说话。 邱保国能做到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郎中,自也长了副玲珑心肝,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孟大人(孟梁卿,字忠宽)是吏部孟阁老(吏部尚书孟梁臣,字忠直)的族弟。当年我还以为孟阁老是为了避嫌才推荐孟大人去藩王府里当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差,还在一个劲儿地嗟叹人如其名既忠且直,致远兄这一点拨……谁知道,谁知道大人们下的却是如此一盘大棋!厉害,厉害,太厉害了!大人们就是大人们,云淡风轻便布了恁大一个局!我的天啊……” 说到这里,突然一惊,直愣愣地定睛望向谢志远:“致远兄,你的意思是说……” 谢志远同样直盯着邱保国的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邱保国忙道:“了然,了然!咱们哥儿俩是扯闲篇儿呢,啥都没说,谁都没说,哈哈哈。嗯,扯了半天闲篇儿肚子也饿了,致远兄看是在这里将就吃点,还是……” “就这儿吧。大中午的忒热了,吃完了眯一会儿,我还得去趟刑部看个朋友。” 宫里又传出圣天子口谕叫诚王入宫陛见,这已是五天来的第四次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身着一袭五龙袍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礼。 “阿弟快起来。”见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榻上的圣天子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红色,目光中充满了爱意,指了指榻前的凳子,“阿弟坐。” “谢万岁。”少年规规矩矩的做派显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 先皇总共有五位龙子,但其中三个都早夭了。圣天子是个厚道人,觉得这位五弟是老天眷顾,特意留给自己的,所以从小就特别疼爱他,连诚王妃都是皇后亲自张罗挑选的。 看着诚王坐下,圣天子微笑着打量了这个弟弟一会儿,开口道:“朕听李世忠他们说,诚王妃在王府里总是着素衣,发上也只是寻常的银簪。阿弟贵为亲王却如此勤俭,好虽好,朕却颇为不忍呢。这次叫你来,朕是想把恭景王的地租银拨给阿弟,每年有六千五百两呢。” 景王是世宗四子,受封于德安(今湖北安陆)。居四年薨,谥曰“恭”,归葬西山,妃妾还居京师。嘉靖皇帝并不喜欢他,得知其死讯时尝谓大学士徐阶曰:“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景王无子,其国遂除。 诚王听天子如此说,立即振衣而起,跪辞道:“万岁,此事万万不可。现在东北虏患骤起,西南蛮乱未平,边军粮饷匮乏,百姓流离失所,臣则衣食无忧,诸般用度应有尽有。六千五百两之巨臣断不能受,臣请归之国库,用于边事或诸百姓,臣伏祈请辞。” “阿弟快起来说话。”圣天子努力抬了抬身子,侧旁的李世忠急忙伸手去搀,顺势在天子背靠处垫了个黄锦枕头。圣天子摆摆手,示意李世忠退下,笑着说:“这里是内廷,咱们兄弟话些家常,阿弟不要那么多礼数,你累,朕也累啊。” “是,皇兄。”诚王起身,望向天子时有意无意地扫了李世忠一眼。表面上没露什么声色,心里暗忖着:“真被孟先生说中了,这厮果然在王府里布了眼线!” 只听圣天子继续道:“既然阿弟这么说,那就听阿弟的吧,哈哈。不过,阿弟放心,最近国库的状况好多啦,你知道么,去年岁入足足有两千六百万两呢!朕的内帑也有三百多万两,这些都亏了李世忠呢。” 李世忠闻言立即跪谢道:“老奴不敢当。” 诚王想说什么,但看了跪在地上的李世忠一眼,又止住了。 圣天子侧向李世忠道:“你也起来,你做得很好。”却没注意到诚王一瞬间欲言又止的样子。 圣天子再次转向诚王,笑道:“阿弟你还记得朕登基时咱们说过些什么么?” 诚王心里又是一惊,暗想道:“皇兄为什么会说起这个?莫不也是李世忠这厮暗地里捣鬼?”口里回道:“臣弟那时还小,说过什么早都忘了。” 圣天子道:“朕可记得呢。那天朕接受百官朝拜,你在旁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对朕说:‘皇兄,皇帝这个官儿太好玩了,我能不能做?’哈哈哈。” 诚王大惊,正要跪下谢罪,被圣天子大笑着摆手止住:“朕说了,咱们兄弟在内廷话家常聊天,别那么拘束。咱们一起长大,本就是手足,随便说会儿话嘛。朕还记得当时跟你说:‘其实一点也不好玩。现在你还小,等哥哥做上几年,你便来做好了。’那一年朕十六岁,你才刚满九岁呢。” 诚王心里当然知道圣天子对自己那份浓浓的爱意,不过,皇兄的这番无心之论在他听来却另有一番理解。 由于生母早亡,三岁时便被父皇(当时还是太子)交给庄妃抚养。庄妃无儿无女,对自己百般呵护视如己出,可惜,后来也故去了。皇兄同样是幼年丧母,由另一位太子妃康妃抚养。 皇兄是太子长子,未来承续大统的概率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康妃,肯定会得到宫人们远较庄妃这边多得多的逢迎与照料。这些事自然会引起庄妃不满,但她既不能把怨气撒在先皇那里,也不敢跟康妃和皇长子计较,便记恨上了那边的下人——李世忠那时服侍的恰恰就是康妃和皇长子。所以,幼年诚王耳中听到的,便是李世忠如何不是个好东西! 等到皇兄登基,把自己册封为诚王,不久吏部推荐了孟先生做长史。因为那时自己还小,仍住在勖(音“序”,意为勤勉)勤宫里并没有之国,所以也没太多的事务需要处理。这位孟先生可是位饱学的鸿儒,每日里便是陪着自己读书。与那些只会捧着圣贤书叫自己背的先生们不同,孟先生每每读一段便给自己讲故事听。秦亡于赵高啦、汉朝五侯专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啦、唐玄宗听信高力士把持朝政导致安史之乱啦、北宋六贼里的童贯啦……这些故事再加上庄妃的耳濡目染,诚王的心底便对所有內监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听到皇兄如此说,尽管知道圣天子并无它意,但诚王的心里仍是一阵惊悚:皇兄是不是听那厮又说了些什么?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圣天子面色现出倦容,诚王于是请辞。李世忠送诚王出宫时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圣天子亲口述说了王府小内监的誉美之词,诚王定也会很开心,而且王爷如此关心国事,真的是大明之福,却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亲王心里已是暗流汹涌。 *本篇知识点: 二府:宗人府、詹事府 二监:国子监、钦天监 五寺:大理寺,光禄寺,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御史台:都察院的别称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五章 鬼楼 二百五十五章鬼楼 孙杰接到安云翱关于鸡公背寨的头人莫德要率众归降的消息后,虽觉得确在情理之中,但亦不会就此全然相信。战事发展到现在的局面,谁都知道,奢安联军的覆灭大概率已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出生于将门世家,尽管只是粗通文墨,孙杰从小便被各种刻意教导,对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战役耳熟能详。得知莫德请降,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什么毕其功于一役,而是即墨之战田单扭转乾坤的火牛阵。无论野战还是守战,孙杰对自己所部都有充分的信心,然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在不熟悉的山地作战,功亏一篑的风险绝不能冒,因此,并没有急于表态——直到他见到了趁夜来拜的莫德父子。 莫德心里其实也是首鼠两端。一方面他固然要保护族人和老寨,但世代追随水西安家,临阵倒戈也不是口里一说那么容易,故而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真的大势已去,鸡公背寨当然犯不着给安长老陪葬,人家还有安位那一支呢,何苦白白搭上全体族人的性命?但万一二位大王能在神明的佑护下绝处逢生,自己也完全可以当场翻脸去打明军——分明是绝好的诈降之计么,从关索岭到盘江河那一大片地方,委实诱人得很啊。 然而好言软语赠金送银地送走了阿仓,只见到安云翱欢喜得紧,却一直没等到明军那边传回来确切消息,度日如年地焦灼了几天,头人莫德终于明白了:那孙杰果然名不虚传确实不好糊弄,摆明了是在等自己献投名状了。莫德叹了一口气:罢了,玩心眼儿,咱苗子们绝然不是汉人的对手,认命吧。只好带上两个儿子,趁夜偷偷跑去明军那边表明心迹——把两个儿子都留在明军营里,自己孤身回鹅项岭的路上莫德知道,这条路,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大战终于开始了。 首先发动攻击的是立功心切的安云翱。在他看来,奢安二贼已是瓮中之鳖,再加上莫德送子为质,显是军心已散,而大帅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安排辅兵拓宽山路往前调装备。高山林密,要把蜿蜒的小路拓宽到能勉强通过大车谈何容易?几千辅兵斧劈刀砍锹镐齐下每日也修不了三两里。安云翱等得实在心焦,转念一想:大帅麾下诸将,劳顺与大帅是故交,守成都,援贵阳,守鸭池,现在又去守永宁,屡立殊功;刘超有独撑黔省危局的大功垫底,又坚决服从大帅的安排豁出去以军粮为饵拖住安邦彦,再后来还跟大帅的亲卫营并肩破敌,雄所则溪这一路上跟大帅亦步亦趋肯定算得上新知。而自己呢?天上掉下个镇雄府白手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但出兵以来干的却差不多都是给大帅打下手的辅兵活儿,真正的战斗只有两场,一次是冒充织金兵偷袭柔远所,另一次是拿下没几个老弱残兵的赤水空城——这等战绩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啊!必须得有一件实打实、谁也说不出啥话的功劳,关键时刻让大帅,还有朱大人能记起来,这样今后才能在镇雄府牢牢站住脚跟。故而安云翱决定独立开展一场进攻。反正自己的部队都顶在最前面警戒,即便不能独力擒获两个首逆,一口气拿下七八个寨子,在大帅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讲话不是么? 五峰山外围突破得很轻松,许多寨子几乎都是空的,但在接近其核心区域的青岩寨,安云翱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除了奢安联军困兽反噬破釜沉舟的勇气以外,这里的苗寨还有一种独特的军事设施:碉楼。 碉楼的最早记录出现于《后汉书·西南夷传》:“依山居止,垒石为屋,高者至十余丈”,是西南地区一种独特的防御设施。碉楼往往由寨中大户集资修建:四户合建,外观便是四角形、六户合建则会修成六边形、若是集全寨之力而建,便会建成圆形。碉楼的建造相当考究,先是要请巫师通过占卜跳神根据地形地势选择建造地点,随后是在“墙匠”的指挥下动工。地基要挖至硬岩作为基岩,墙体全部用毛石砌成,砌筑时石块的大头向外,交接处采用最为稳固的“品”字形结构,墙体均做“收分”处理,下半部多于上半部,以降低重心,形成类似金字塔的坚固结构。整个施工过程不绘图、不吊线,也不会搭架支撑,全凭墙匠的眼力和手工技艺……然而,让安云翱付出沉重代价的,远不止这些表面上人人皆知的困难。 一座石楼赫然矗立在高坡之上,仿佛一只雄踞的猛兽,虎视眈眈地扼守着脚下通往青岩寨的小路。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四边形碉楼,高约五六丈,每边阔约丈五左右。楼体是坚硬的青石,各面墙上都开了七八个射击孔,如此一来四面八方都在据守者火力打击之内,几乎没有射击死角。尽管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心里也隐隐知道对付起来肯定不会太容易,安云翱还是果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就算是座小城,四千多人也足可以打一打了,何况一座小楼? 镇雄兵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等第一波两百多人的队伍呐喊着冲上去,大家便都发现了不妙。当面墙上只有那么几个小窗,射出的竹箭不甚多,路上只撂倒了十来个兄弟,然而大家跑到墙下却全都无比惊诧地呆住了——围着楼转了一圈,眼前四面皆是坚不可摧的石壁,这鬼楼竟然没有门! 就在面面相觑地束手无策时,头顶一阵巨响,几块巨石从天而降,当场把躲闪不及的几人砸成了肉饼!完全懵了头的众人发一声喊,抱头跑了回来——然后又被弓箭射倒了几个。 听逃回来的土兵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讲这鬼楼竟没有门,安云翱也百思不解,亲自跑到前面仔细看了一阵,终于给他发现了奥秘:这楼并不是没门,而是把门开在了一丈五六高的石壁上!而且,与其说是个门,不如说是个洞口更贴切——遮蔽洞口的厚厚的门板高度仅四尺左右,成年人只能佝偻着身子才能进去! 这就要命了:据守的家伙们只要把木梯一撤,外面的人围得再多,面对几尺厚的石壁也是徒唤奈何! 挠了半天脑壳,想不出啥好主意的安头领决定先不管它,反正自己人多,豁出去路上耗些人命从下面强行通过,打下青岩寨再回过头来想办法拔掉这颗钉子罢。 楼顶落石如雨。两千镇雄兵在付出了近一成死伤后终于在青岩寨外完成了集结。熊熊大火烧塌了寨门,红了眼睛的土兵们呐喊着冲进寨里……然后就钻进了几乎三倍于己的伏兵的巷战伏击圈。 逃回来的溃兵们半路上又被碉楼上砸下的滚木砖石夺去几十条性命——这还是因为天色已晚,青岩寨的人没敢追击太远!安云翱算了下损失:自己手下连死带伤差不多已经折损了两成兵力,换来的战果仅仅是青岩寨的两扇木门! 不行! 还是得先拿下眼前这座该死的鬼楼! 镇雄府的土兵们抬着匆匆打造的长梯再次向碉楼发动了攻击。还好,这次楼顶抛下的砖石明显少了许多,当是差不多快用光了吧。安云翱一边观战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就这么一座鬼楼,让自己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这样子打下去,即使拼光了四千兵,又能拿下来几座呢?不管它了,无论如何也要先把眼前这该死的鬼楼拿下来再说罢!否则,别说立什么功、也别说大帅面前还能存几分颜面……待回到镇雄府,哪个寨子能服气自己啊! 梯上的土兵们首先攻击的是那个四尺来高的楼门,不过刀砍斧劈了半天,仍是白费气力。踏着梯子使不上力,从声音判断,那门怕不得有尺多厚,搞不好后面还会堵了石头。半空里更没有地方堆上柴烧,强攻楼门这条路行不通。 于是大家将攻击的重点转向那些小窗。两侧梯上的人将手中的长枪顺着小窗胡乱捅进去,里面也有闪亮的枪尖不时刺出来,被戳中手臂的人有些惨叫着失手跌落,也有些勉强单手支撑着退下来,直到有人想起可以顺着窗口塞进去长柄火炬…… 小小一座石头楼竟久攻不下,事关自己未来是否能在镇雄服众站住脚,安云翱下了死命令:甲队死绝了乙队上,逃回来的一律以逃兵论,军前斩首! 在四百人的甲队付出一半伤亡后,安首领终于见到有人从小窗爬了进去。安云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爬进去的几人自己肯定也知道,当先进去的结果大半要被里面的守军砍死,但……后退同样是个死,更会祸及全家、而死在里面,家里还能多少得些抚恤,换做你,你又能如何?所谓慈不掌兵,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们的性命本就是用来消耗的! 又过了片刻,越来越多的人爬了进去,想是里面的守军终究不敌己方人数的绝对优势,要么已经毙命,要么被压制在一隅,被乱刃分尸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再过了一阵,里面有人喊了些什么,外面的土兵们开始通过长梯和小窗向里面运送薪柴:嗯——他们已攻占了底层,该是想在内部纵火了。 火光燃起的同时安云翱已到了楼前不远处。不过,转眼之间,底层的小窗里便冒出滚滚浓烟。那些窗洞处又现出张惶的人影:被呛得涕泪交流的土兵们在夺路而逃,有些人甚至可能因为被熏坏了眼睛,没等摸到梯子竟一头从上面直栽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安云翱想不明白,直到焦头烂额大半个身子的伤口都在渗着血的甲队队官被抬到近前:上层入口的楼板已被堵死,几个狭窄的窗洞内高外低,柴堆燃起的火势烧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沤烟——浓烟全被憋在底层,里面实在待不住人了!尽管不懂得封闭空间和燃烧需要大量氧气的现代知识,但安头领当然知道没有风便没有火这等生活常识,也只能恨恨地看着。 过了大半天,浓烟变成飘渺得若隐若现的青雾,轮到乙队爬梯子钻小窗了。惨烈的交战重新开始——楼里上层的守军已再度占领了失守的底层,乙队立即陷入与甲队如出一辙的苦战。好在甲队攻击时乙队全程观战,这次战斗的进展总算快了些,大半个时辰后,乙队拿下了底层。有了用鲜血和人命换来的经验,这次他们没有急于纵火,楼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薪柴再次被堆起,呼啸的山风顺着洞开的楼门向里面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新鲜空气,二层的楼板终于被烧穿,听到水浇到火堆上刺耳的嘶嘶声和骤然冒起的白雾,安云翱长出了一口气:这该死的鬼楼总算被拿下来了。楼门已破,漫山遍野都是柴,这么点大小的一座楼,你们能蓄多少水? 镇雄兵们顺着长梯源源不断地向里面运柴,一个长夜过去了,晨曦中上面几层的窗洞里渐渐有白烟冒出,楼顶上人影攒动,自知绝无生路的守军们纷纷绝望地一跃而下,安云翱冷冷地看着:便宜你们了!杀了这么多勇士,落到我手里,死得绝不能如此痛快! 楼顶上有镇雄兵在呐喊,这场苦战终于宣告胜利。想到这里,安云翱的脸色陡然变了。 ——清点过守军的尸体,总共只有三十五人! 区区一座碉楼、区区三十几人,竟给自己造成了近二十倍的伤亡! 不说青岩寨那里还有几千守军,这样的鬼楼前面还有多少座?若是每一座都要付出如此代价……安云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报!大帅过来了。” 传令兵的喊声叫安云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点了点头,转身向孙杰的来路迎了上去。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六章 周郎 二百五十六章周郎 接到安云翱已经发动进攻的报告,孙杰有些不放心,所以马上赶了过来。 尽管半路上已经知道了安云翱部折损不小,待看到几百痛苦呻吟的伤员和远处尚未来得及入土埋葬的几百具尸体,孙杰还是大吃一惊。不过,他并没有责怪安云翱的擅自行动,反而好言嘉勉了一番。 孙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第一,他完全能理解安头领心里的顾虑和想法,其出发点无疑是好的;第二,严格意义上来说,别管其镇雄土司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里面掺了多少水,安云翱部算相助的友军,在没有原则分歧的前提下还是应该团结;第三,他毕竟攻下了这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坚固军事设施,用近一千条人命的代价为大军取得了极其宝贵的经验……换做自己,面对如此陌生的挑战,也必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此外,还有第四条不能公开讲:死的都是镇雄土兵精锐——再怎么说,这些人都是蛮夷不是么?在身为帝国将领的孙杰看来,远的有播州杨乱、眼前有奢安之乱、还有西南边陲那些没掀起甚么风浪却层出不穷的小麻烦……这些总是帝国的隐患,少一些潜在的威胁肯定不是坏事。 进到碉楼内部转了一圈,孙杰也感到很棘手:里面还用青石垒出了一些长宽均不足五六尺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一个对外射击的窗洞。这固然不利于防守者相互及时支援,火力输出密度也有限,但整体结构却异常坚固(汶川大震,绝大部分早已废弃了几百年的碉楼主体建筑均完好无损,其坚固性可见一斑)! 楼门厚达尺许。尽管大火足足烧了一夜,门却仍没被完全烧毁,显然是耐火不易燃的无脂硬木制造——寻常刀斧自也很难对付。门闩不见了,不过从墙上的痕迹看,里面至少有两道闩,单体厚度足足有五六寸。一块约莫两百多斤的堵门石被推在一旁——即便在平地,面对这样的结构,寻常撞车上来恐也要大费周章。 听安云翱讲,镇雄兵是冒死从窗洞爬进内部用人命换来的战果,孙杰特意到窗洞前认真参详了一番。为了防火,底下两层窗开得内高外低,而上面几层则一律修成截然相反的外高内低。见此情形,孙杰心头又是一凛:守军居高临下,每扇窗都可以有一个三十度左右的内部射角,而攻方哪怕是弩兵,对此却无能为力——即便弩箭从窗洞射入,大半也会为石壁所挡,对守军构不成什么威胁!用手比量了一下,窗洞只有尺半见方,莫说披甲,个子稍大些的人也会被卡住。孙杰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安云翱和他的兵,心里暗忖道:这种打法,也就是这些瘦小精悍的苗兵了。 火势虽没延烧到最上两三层,灼热的火浪已将各层的木制楼梯完全烧毁,安云翱已叫人搭了临时打造的梯子。攀上楼顶,孙杰踱了几圈,滚木擂石等守具堆放的痕迹还在。因为面积有限,数量倒不会太多。话虽如此,也总不能硬拿人命去换啊!“攻一楼竟难于克一城!”孙杰心里蓦地冒出由衷的感叹。一阵山风吹来,孙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沉声道:“传苏迎辉、刘铁牛。”转身下了碉楼。 不久,二人奉令跑来。 “你看这碉楼,用穴攻之法可否破之?”孙杰向苏迎辉劈面问道。 盯着碉楼上下端详了一阵,苏迎辉摇摇头:“怕是不行。大帅稍待。”转身对几个辅兵头目伸手指点着命令道:“这里,那里,还有那里,挖一下看看。” 过了仅两盏茶不到的时间,苏迎辉回来复命:“大帅恕罪,穴攻行不通的。卑职挖了一圈,果如卑职所料,楼基是直接修在坚石上的,与山连为一体,实非人力所能撼。” 孙杰点点头:“某也是这么想的。铁牛,给它来几下看看!” 苏迎辉刨墙角的时候刘铁牛已经调了两个炮组上来,在距碉楼五十步外架好了火炮,得令后道一声“大帅小心”向炮长一挥手。 “轰、轰”接连两声巨响,两枚铁丸呼啸而出,先后砸在碉楼的底部和中部。 孙杰领着众人再次来到楼前,只见落弹处的石壁仅仅被崩去一小块。刘铁牛伸手摸了摸弹痕,转向孙杰一咂舌:“大帅,咱的炮太小了。对付这等两三尺厚的石楼,卑职觉得至少得用五千斤的大家伙。要不,卑职给大帅铸一门?” 孙杰被气乐了,笑骂道:“滚!莫以为你那小心思能骗过本帅!铸那么大一门炮你是一时美了,除了听个响还能有甚用?行军时你背着走么?” 孙杰叫人在碉楼的窗洞里竖起几块木板,然后让刘铁牛用霰弹瞄准施放。铁牛亲自校炮,连续五六炮打过,只有一块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弹痕,看样子是一枚弹子凑巧打到窗洞壁上弹飞进去所致。尽管有些失望,这种结果也在孙杰的预料之中:在没有瞄具、膛线和弹道学基础知识的时代,施放凭经验、命中靠概率,几十步以外霰弹集中精准命中尺半的小窗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个办法也行不通。 看着似乎永远也无法撼动的碉楼,孙杰聊胜于无地对刘铁牛道:“再向楼顶打几发试试。” 没想到,这次竟然有了突破:“炮中楼顶,则去石数块”! 受到建筑结构的限制,同时为了方便向下投石,再加上几百年来制高点本身也不曾遭遇过什么威胁,楼顶平台的护壁只是用碎石垒就,把麦秆、麻秆等物切成寸许再混合了黄胶泥充当粘合剂。寻常弓弩对石墙自然无可奈何,但偌大一个铁球携着巨大的动能砸过来,薄薄的石壁顷刻间轰然而破,碎石迸飞四散着激溅开来,楼顶充当实验品的木板被激射的乱石打得千疮百孔。看样子,只要挨上一两下,楼顶平台上的守军便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然而,饶是如此,如何彻底拔除碉楼的威胁孙杰依然一筹莫展。 “还是先把青岩寨拿下来再说罢。”孙杰决定把这个难题先放一放。刘铁牛跟碉楼较劲儿的这半天,长捷营、虎贲营和刘超部均已陆续开了上来。失去这座碉楼的掩护,一个苗寨不会很难打。 “安将军,你刚刚经历苦战立下大功,叫兄弟们歇一歇,这寨子让给某和刘副帅对付如何?” 安云翱听了孙杰的体己话心头不禁一暖,学着汉将们的礼节重重地向年轻的总兵官躬身抱拳。 “大帅!末将愿率本部儿郎为先锋,为大帅拔除逆寨。”刚刚赶到的刘超向孙杰请战。 “刘帅莫急。”孙杰哈哈笑道,“此战正要刘帅大力相助。不过,某已有些安排,咱们如此这般……随后某与刘帅并肩破敌!刘帅、安将军,你们以为如何?” 刘超与安云翱对视一眼,齐齐抱拳道:“大帅虎威,末将叹服。” 孙杰走开后,刘超正想拉着安云翱再进碉楼看看,忽听有人喊道:“刘帅等学生一等,同去可好?”循声望去,是孙杰军中的师爷商文长正沿着山路向上奋力前来。 刘超笑道:“商师爷小心脚下。您见多识广,想是已琢磨出破此石楼之策?” 这阵子商文长跟几人已混得很熟,听刘超这样说,故作神秘道:“当然。吾有一计,破此区区,何足道哉?” 刘超、安云翱闻言皆是一愣,商师爷已提着长衫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近前,见二将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只需要去趟终南山,请玄清观里的老道画符念咒施个五雷大法,把它劈了不就完了么!” 二将顿时呆在那里。 商文长强忍着笑:“学生没见过这等玩意,想进去开开眼而已。神威无敌的刘帅竟问学生攻取之策。好吧,既然你敢问,学生便敢说!问题是……你们有谁敢信么?” 几句话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相携走进碉楼。 刘超边笑边道:“大帅那么、那么……那么样一个人,想不到商师爷如此有趣。”他是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孙杰。 安云翱插嘴道:“那么好。” “当然是好啦,难道某不会说个‘好’字?某只是觉得一个好字形容不出大帅之万一,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刘超用手拍了拍铁盔道。 “我也这么觉得。就是,嗯,就是跟大帅在一起吧,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安云翱继续道。 “周郎。”商文长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谁?” “什么狼?哪里有狼?” 二将几乎同时发问。 商文长看了二将一眼,晃着脑袋道:“《三国》,知道吗?周郎就是周瑜周公瑾。” “啊?被孔明先生活活气死那个?不像不像!”答话的是刘超。安云翱完全不知道三国四国是啥,索性闭了嘴。 “刘帅是听说书先生的胡说便当真了吧?”显摆自己知识的机会来了商师爷岂能放过,“周公瑾可是了不得的大英雄,什么火烧赤壁,借东风,都是周公瑾的计策,他也是吴蜀联军的大帅。说书人讲的诸葛先生的那些事,其实大半都是周都督的功绩。就连草船借箭,也是吴主孙仲谋所为,跟诸葛孔明完全不搭界的。” “不会吧?”刘超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不会?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首诗的作者是有小杜之称的杜牧之(杜牧字牧之),唐朝人。人家爷爷是宰相,自己是进士校书郎出身,比那说书先生学问怕不是高了千百倍?你听听,这东风便的是周郎,有诸葛孔明什么事?”商文长越说越得意。 “哪天商师爷给俺详细讲讲三国呗。”觉得可能有新故事听,刘超也来了精神,“刚才先生说周郎,跟大帅有啥关系?” 商文长笑了:“你们都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大帅,学生便想到了《三国志周瑜传》里程普的那句话:‘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你们说,跟大帅在一起,是不是这种感觉?” “对啊!”没等深有同感的刘超抚掌,一直云里雾里的安云翱先喊了出来,“说得太好了,跟大帅在一起,就是像喝了美酒,而且刚刚好那种感觉。” *本篇知识点:天方夜谭 唐武宗名李炎,为了避其讳,两个火字叠加的字一律要改(还记得“马桶”的典故么),“谈”字则以“谭”代之。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唐朝结束后,这个习惯却很大程度地被不少文人保持下来。另一个例子是成书于明朝的《菜根谭》。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七章 破寨 二百五十七章破寨 青岩寨是个有近四千人的大寨,也是通往五峰山核心阵地的第一关。寨中老幼已被转移到大山深处的天门寨,寨主采臧领着千来名山民留寨据守,主力则是奉安邦彦之命由歹费率领的四千水西援军。 前次杀退了安云翱的进攻,采臧本想乘胜追击,被歹费拦住了。自从在六冲河接应奢崇明开始,先是织金老寨被孙杰趁虚连根拔除,然后柔远所、鸭池、陆广、赤水、永宁等地连遭败绩,尤其是乌迷和阿蚱怯等头人在己方的绝对优势兵力下被打得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据逃回来的人说,与他们交手的仅仅是一两个营而已,而且对手竟几乎没什么损失、联军中最为勇悍的奢寅和安效良至今不知所踪……这一连串接二连三的惨败,叫歹费不得不心生谨慎。歹费注意到,这次发动主攻的只是镇雄府的无甲土兵,一个明国兵也没见到,生怕中了汉军的诱敌之计——若是稀里糊涂丢了青岩寨,这个责任谁也扛不起,所以拉住采臧,牢牢地守定了寨子。 无论是歹费还是采臧,都对那座碉楼很有信心。谁也没想到为了坐稳镇雄府,安云翱竟硬是用几百条人命的代价把它生生填了下来。因此,听到刘铁牛的炮声时也只当是汉军在徒劳地强攻。 天刚蒙蒙亮便接到报告,大队明军已向这里开了过来。歹费和采臧这才意识到碉楼必然已被攻克,但此时已顾不得考虑其他,最要紧的是守住青岩寨,二人立即集合了全体苗兵整军备战。 寨门已被安云翱烧了,不过那是为了吸引他冲进伏击圈临时安装的两扇单薄的新门,此刻已经更换完毕。不仅特地做了加固处理,为了迎接这场恶战,寨门和寨墙都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湿泥。 汉军们肯定早已从安云翱那里听说他中过伏的事,这次应该不会再贸然往寨子里面冲了。这样最好——不同于镇雄土兵,明狗们都有铁甲,在短兵相接时会占很大的便宜。歹费决定御敌于寨墙,凭借防守的优势给来犯者最大程度的杀伤,同时寨墙也可以相当有效地抵消掉明军的披甲优势:不仅能为己方的防守者提供全方位防护,高高的寨墙对汉军来说也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障碍——空身攀爬丈许的寨墙都绝非易事,何况穿了一身铁的明狗们? 沿着寨墙内侧是一长溜一人多高的脚踏板,站在上面,防守者肩部以上便高过寨墙,可以居高临下地投石、戳刺、劈砍,略矮一下身形便可掩身其后,躲过明军步弓的羽箭——那东西很厉害,苗兵们普遍无甲,若是挨上一记,纵然没被射中要害,人也差不多废了。脚踏板呈阶梯状,共有三层,最高的一层上还间隔着堆了很多石块。苗家的竹弓对披甲构不成多大伤害,歹费不止一次亲眼见过汉狗战兵铁甲上歪七扭八地插了七八支箭依旧生龙活虎地砍人。对付他们,还得是用石头死命地砸! 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的摩擦声穿透朦胧的晨雾,寨墙上歹费和采臧便知道,这次开上来的是明国的正规军。待他们走近些,映入眼帘的是清一色的铁甲铿锵,军旗如林。第一次见到这般阵仗的采臧舔了舔嘴唇望向歹费,歹费阴沉着脸定定地望着已开到百丈外的明军,心里在飞速地盘算着:无甲对披甲,开门迎敌是绝对不行的,眼前这支明军更远非其他废柴汉狗可比,战斗力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阿蚱怯和乌迷便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还是以逸待劳,让他们主动进攻爬墙吧——穿了几十斤的铁甲行动肯定受影响,就算一口气架上几十架梯子你们也得一个个往上爬不是么?不信大石头砸不死你们这帮汉狗! 领了安长老之命守青岩,歹费已存了赴死的决心:豁出性命,只要在这里消耗掉两三个营的汉军,整个局面便很可能会一举彻底扭转过来:安长老和奢王定会倾全军之力乘胜追击,沿着来路杀回去!川军还在永宁,贵竹司那里只有朱老狗光杆一个,即便临时拼凑些人,明国绝大部分军镇都如张芳黄云清解忠仁之流,刘超已经算很不错的了。眼看着帝国最精锐的军镇在大山里被打断脊梁骨,其他人谁还敢不顾性命地挡路?打光了血本便不如一条野狗,你们敢和咱的勇士们换命么?黔省还不依然是咱们苗子的天下! 明军还在大踏步地逼近,歹费目不转睛地看着。寨外能够集结部队的空地并不太大,勉强能容下两个营而已,再后面的人便都要挤在狭窄的山路上。这种地形显然不利于明军发动一波接一波连续不断的攻击:伤员后撤必然会对投入新攻击力量造成妨碍,而且,看着血肉模糊哀嚎不止的伤兵,也一定会给刚刚开上来的家伙们心理造成很大影响,每个人都会琢磨着如何自保,免得自己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田地——这将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攻击强度! 一队明军径直开到寨墙外百来步远,然后随着一声哨音,四路纵队向两翼展开,延伸到空地边缘,列出了三四排纵深的一个横阵。这队明军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一个营,从旗帜上看也是如此:一面丈许的游击旗和六面千总旗。不过他们带的号旗很多,前两排的甲士几乎人手一面,一个个左手擎旗右手叉腰大马金刀不可一世地站着,下巴简直要骄傲地扬到天上去。 在没有即时通讯和望远镜的年代,为了标示战场态势,兵士们要携带大量号旗。这样,后方的将领便可以通过观察己方号旗的多寡(哪里号旗多便是己方占优,哪里少便是兵力不足——人被砍倒自然就看不到旗子了)判断局部的战斗进展并作出及时调整,再通过旗帜(令旗)、金鼓或传令兵(为了防止敌人冒充或变节,需要手持令箭)向一线指挥员下达命令,前面的将领则会通过“应旗”(自己的指挥旗做出规定动作)向主将表示收到命令、向自己的部下传达对应的命令。为了腾出双手搏杀,兵士们便将号旗插在后腰里——这也是京剧中武生行头“护背旗”的由来。 见明军摆出这般阵仗,歹费有些糊涂了。孙杰竟如此托大,难道以为你一个营的冲锋便可攀上寨墙?可是,这里又不是旷野,目标就是个再显眼不过的寨子,带那么多号旗做甚?或者……这些家伙是孙杰的精锐,只是给后面真正的攻击部队指引进攻方向自己做督战队?是了,没人携带攀墙的梯子,只有第一排的百多人带了弓,这就是一个标准的野战营!嗯,这是防御部队,他们的任务是防止寨子里的人冲出来打乱攻击部署,他们不负责进攻!歹费心里想着这些,面容上不觉露出决然之色:来吧!管你是谁,咱们准备好了,定要叫你们在这寨墙下撞个头破血流!与身边的采臧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大吼道:“备战!” 二位头人的情绪迅速感染了全体苗兵,寨墙上的人们手搭在身旁的石堆上,纷纷露出半个头向寨外观察着、擎枪持刀者则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胸中的战意汹涌激荡,几乎要破体而出、墙下的人群跃跃欲试地挪动了几下脚步,准备随时冲上寨墙接替受伤的兄弟,叫来犯的汉狗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 又是一声悠长尖利的哨音,那队衣甲鲜明的汉军竟然变阵了!阵线最中央的明军分别左右转向,然后向两翼开去,整个战兵营一分为二,沿着两侧的山脚向后面退去,露出了刚刚被号旗遮挡的空地…… 歹费和采臧目瞪口呆地发现,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森然地指向自己。 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声震撼着山谷。青岩寨前百五十步,十二门虎蹲炮一字排开,一枚枚铁弹如同愤怒的雷神从炮膛中疾射而出,划破氤氲林间的缈缈晨雾,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被骤然撕裂,发出恐怖凄厉的尖啸声。翻腾奔涌的热浪瞬间将谷间夜晚留下的冷冽驱赶得无影无踪,地狱之门仿佛被打开,无数凶神恶鬼骤然扑面而至,贪婪地攫取着眼前的一切生命。 海碗粗细的木制寨墙在铁丸的轰击下瞬间分崩离析,到处是横飞的断木,踏脚处码放的投石,碎裂成大小不一的石子,与参差着断茬的寨墙碎片一起向后漫无目标地激射开去,当者披靡。寨墙上凌空飞起一具具人体和断肢,空中飙起一道又一道的血箭,鲜红的血珠在阳光里洒出一连串晶莹如红宝石项链般的圆弧,散落在地上,随即被扬起的尘土吞没,宣告了一条生命就此消逝。 头巾上高高的白羽让歹费和采臧在人群里格外醒目。第一轮炮击过后二位头人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半根殷红斑驳的断羽被气浪裹挟着蹿飞、跌落。 聚在墙后的苗兵队伍里,惨嚎声骤然响起,其中的绝大多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巨大的冲击波击倒在地。到处是泥土与鲜血交织的面孔,他们挣扎着,呻吟着,抽搐着,伤者在翻滚,在爬行,在哭泣,死者则瞪大了无神的双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如野草般卑微生命的悲伤。 四五轮直瞄炮击过后,当面的寨墙已支离破碎,粗大的木墙上到处是一个又一个露着触目惊心断茬儿的大豁口。透过豁口,寨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挣扎奔逃的人影一览无遗。然而铁牛并不打算就此罢手:“换霰弹,继续施放!” 弹如雨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炮阵被淹没在炮口喷出的硝烟和后坐力扬起的烟尘里。浓厚的烟尘遮蔽了射手们的视线,但无所谓,现在是概略射击。听着碎石铁丸砸在竹楼、土屋上骤雨般的噼啪声和惨呼,炮手们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飞速地装填、点火。落弹处碎片崩飞,尘土翻涌,一处又一处蹿起一片片尘团,翻腾着蔓延开来;随着大地一阵接一阵的颤抖,一簇簇尘云翻腾扩散,连接在一起,遮蔽了湛蓝如洗的天空,笼罩了整座青岩寨。不久前还生机勃勃的苗寨,此刻已被全然吞噬,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延伸射击!” 炮口在慢悠悠地抬高,继而将成百上千的弹丸洒向寨后四散奔逃的人群。与此同时,刘超刷的一声抽出长刀向前一指:“入寨杀贼!”言毕,一马当先领着大队明军从寨墙豁口鱼贯而入,烟尘里不时闪烁出点点耀眼的白光,那是铁甲的反射和利刀锋刃的寒芒。 午时不到,青岩寨破。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八章 魔法 二百五十八章魔法 按照时间算,安效良早该到了。但除了一开始那家伙派来两个亲兵报告安头领正在边收拢败兵边向五峰山靠拢,已足足过去了四天,仍是不见其踪影,奢崇明与安邦彦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不过,二人谁也想不到安效良会遇到倾巢而出的设白从而抓到根救命稻草,故而并没有往他已降了明国这方面想,只是以为其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或不测。待得到青岩寨失守、歹费和采臧已死于乱军尸骨无存的消息,二位大王又陷于焦头烂额,便再也顾不得去想他了。 青岩寨首战击溃了安云翱的“喜讯”并没有在联军中引起什么热烈的反响。确实有些年轻人闻讯之初精神为之一振,但没等脸上的笑容充分舒展开来,觑见身旁年长者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笑容便僵住了。待他们道出那些人只是无甲土兵,其中并没有一个披甲汉军的事实,大家的情绪便迅速再次低落下去,最不服气的几人也仅仅强辩几句“即便来攻的是汉狗也不怕他”后也只能气愤愤地闭了嘴——确实难怪他们,有意将消息立即大肆传播出去的二位大王心里也很清楚,这种“胜利”在整个战局中实在占不上多少斤两。 紧跟着,五千多勇士据守的青岩寨在汉军火炮的降维打击面前不到一个上午便土崩瓦解近乎全军覆没的噩耗传来,联军立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除了二位大王和此时已所剩无几的头人寨主,绝大多数苗兵此前对火炮这种大杀器闻所未闻,于是谣言四起,什么明国那里请出了护国雷神之类的议论不胫而走,人心惶惶。奢崇明的永宁军这里还好,毕竟不少人都曾跟随奢王打到过成都府,直接或间接对火炮多少有些了解,但水西军则完全不一样了:曾在鸭池陆广等地被刘超轰过的精锐老兵,绝大部分已都跟着乌迷阿蚱怯死于一系列战斗、刘超也只有几门炮,隔上一炷香的时间打一响与排山倒海般的持续轰击震撼效果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山谷的回音与死里逃生者拼命的夸张形容,更是大大将孙杰妖魔化,每一次传播都会被添油加醋,到最后简直变成了飞沙走石日月皆蔽刀枪不入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攫人而噬…… 这仗可怎么打? 一开始永宁军的老兵们还试图做些解释,然收效甚微,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慢慢受到影响,开始了自我怀疑——自己遇到的固然是大炮,而攻下青岩寨的……或许确是汉军请到了什么神魔?二位大王当众接连斩杀了好几个公然造谣传谣的倒霉蛋,谣言却丝毫没有被遏止反而愈传愈广,军心涣散,士气一落千丈。万般无奈之下终于给安长老想到一条真理:打败魔法,只能依靠魔法。 头上插了高耸羽毛浑身挂满闪亮金属饰物的巫师们倾巢而出,郑重其事地为各寨勇士们请来护体的山神,草药燃起的香烟缭绕了一座座守军的据点——据说,这些烟雾会让汉人的妖魔失去法力。尽管一开始谁也看不到,但自从有人在恍惚中喊出透过那片朦胧隐约依稀看到一些身影飘过,越来越多的人都“发现”了祖先降临的蛛丝马迹、二位大王和头领们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在相同的时间做了相同的梦,在梦里祖先和神灵已向他们应许下光明的未来……终于,信心在慢慢地恢复,各寨子里的苗语声逐渐又大了起来,人们的脸上也再次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汉军火炮巨大的面杀伤力,尤其是无可比拟的震撼效果终归是不容回避的大问题。奢崇明与安邦彦二位大王心里非常清楚,尽管这通装神弄鬼暂时安定了人心,一旦孙杰逼上来,那些火炮只需要再次打响,甚至不用等到给部队造成多大伤亡,好不容易重新回复的士气将瞬间崩溃,那时的一切便会再也无法收拾。因此,奢崇明及时改变了部署,制定出“敢死队持续消耗迟滞汉军、主力死守天险待机应变”的防御方针,一面大量增加粮水储备、挑选出与汉军有不共戴天血仇的几百精锐死士充实大小二十余座碉楼的防守,同时断然放弃了与青岩寨环境类似的那些苗寨,把全军全部集中到桃红坝、吉斗寨和西南方向的鹅颈岭。 “吉斗”在苗语中为“鹰背”之意。顾名思义,既被称为“雄鹰背上的苗寨”,吉斗寨易守难攻,地理环境极其险要。在其东面和南面,山势跌宕,绝壁高耸,峰林重叠,自然形成了许多断崖、石壁、峰林。靠近寨子的最后一段路是条狭窄得只容两三人并行的青石阶,一侧是陡立的山壁,另一侧是万丈深渊,总长达三百余级,中途沿着山势还有两个臂肘般的拐角,汉军的火炮就算把仰角调到垂直也无法对防守者造成任何威胁。相反,每个拐角处都囤积了大量的雷石滚木,只消推下去,血肉之躯绝难阻挡——这种地形下作战,即便是有今天的热兵器加持,进攻部队也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吉斗寨西北腹背部的桃红坝则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一大片平原延伸开去,远山的雪水化作溪河交错,浸润着这片肥沃的土地,千多米的海拔与适当的纬度叫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除了一望无际的的良田便是遍地桃花,每到四月,满眼争奇斗艳的红粉花朵竞相绽放,中间是嫩绿得叫人陶醉的禾稼,简直如人间天堂一般的美景。由于地势奇高,山下看来的云,在这里便是翻腾的白雾,每日早晚悄然而至,整个桃红坝小平原和吉斗寨便宛如隐在仙境中。 桃红坝的更北面同样是陡峭的下坡路,虽比不得吉斗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般雄险,从永宁方向过来的汉军也难越雷池一步:几处要害所在囤积的滚石和五千守军,足以让任何攻击者撞得头破血流! 至于鹅颈岭,那是两山间一条长约三里多人马不能并行的狭窄小路,汉军不可能从这里发动大规模奇袭。堵住谷口提防小股汉军潜过来制造混乱,莫德的一千多人马足够了。莫德在谷口外的暗哨报告至今没发现汉军的踪迹也属正常:谷外还是山,山外便是镇雄府的威信司范围——那边也是连绵的群山,几乎没什么像样的路,携带大批辎重的汉军部队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通过群山摸到鹅颈岭入口,难于登天。 无比紧张地折腾了两天,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孙杰在这个当口儿趁乱发动袭击,不过一直等到重新完成布防,汉军那里也没什么动作,只是不时隐约传来爆炸声,不知他们在弄什么玄虚。好在安效良又派人来送信——他收拢了将近三千人马,于是改主意了:镇雄能打的精壮都被安云翱带了去,现在威信司乃至镇雄府都空虚得很,他准备去偷袭一把,为大军提前打开条出路。万不得已时,大军可以弃守五峰山,取道镇雄然后南下乌撒。他在乌撒颇有余党,名义上领了乌撒宣抚司的安其爵是个娃娃,设白也不能服众,老当家的带着几万人马杀回来,自是另一番局面! 安效良是安邦彦的部下,这种事奢崇明无从置喙,安邦彦倒是觉得可行。不过,这么久没见到人,尽管认识安头领的那些亲兵,安长老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便想叫他过来一趟。然据信使讲,安头领已经率队开赴威信司,说拿下城后就带人回来接应,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其打了下来,过来也就是两三天的事……只得作罢。 这些天孙杰并没有闲着。安云翱又重拾前进侦察为大军探路的老本行,奢安二位主动放弃了几座寨子,将全部兵力收缩到桃红坝和吉斗寨摆出一副死守到底架势的军情已传回中军。不过,前路上二十几座碉楼仍是必须克服的障碍——一两名侦察兵趁夜潜过去是一回事,浩浩荡荡的大军绝然瞒不过,不拔掉这些钉子,部队,尤其是辎重队必然要承受相当大的损失。所以这阵子孙杰一直在跟那座被安云翱用几百条人命攻下的碉楼较劲儿,叫几十名亲兵用去了簇的羽箭和前端绑了炭包的木棍扮演守军,各营轮番上阵模拟攻击。 可以输出远程打击火力的窗口就那么几个,所以冲到近前并不是很难,用大盾做防护,攻击部队的伤亡率肯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真正的问题是冲到墙下以后怎么办。整整两天下来,各种方式都试过了,还是没找到有效的克制之道,几个营的战兵们不是身上沾满了代表被戳中的黑灰,便是面对着两三尺厚的墙基抓耳挠腮地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用火炮轰掉楼顶守军再从顶部强攻的方案第一时间就被否决了。眼前的这座碉楼仅仅是中等规模,高度也就不到六丈,但即使是这种高度,普通云梯也是无能为力的——设想一下用木头钉一架六七层楼高度的梯子,每一级横档都要可以承受两百来斤披甲士持续踩踏的重量,底部要足够支撑至少五六个人连同盾牌武器和上部结构总共近两千斤的压力,其本身的重量便几乎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制造的困难先放一边,哪怕是做出来,抬着向目标移动便绝非易事,如此沉重又那么长的梯子至少要十几人一起合力去抬,山地不同平原,可能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途中必然还要接连不断地承受守军的集火打击!五六丈的高度其实并不稀奇,不少大城的城墙甚至会更高,但那时攻坚的器具也不会是云梯而是更高更庞大的塔楼,或者干脆使用穴攻——墙砖再厚里面也是夯土,换做几尺厚的青石,你把镐头刨平了也没辙! 堆柴火攻也没用。辅兵们围着碉楼将柴堆到一人多高的一圈再点上火,火势确实看起来蔚为壮观,蹿起来的火焰将大半个塔楼包裹得如同火炬一般,但放在里面替代守军的几口猪一直惊叫到火熄了都没停下来——显然,如果换做活人,这么大的一把火也自奈何不得他们。 这么一座毫不起眼的碉楼竟给自己造成偌大伤亡,孙杰模拟演练时安云翱忍不住跑过来看热闹,没想到,竟还真的被他找到了破解之道! “大帅,末将觉得可以试试火攻——做出一两丈的梯子靠上去,顺着窗洞往里面扔油罐!不停地扔,把里面的贼都烧死,再叫儿郎们爬进去开门!只是……得等里面的火熄了、烟也散得差不多才能钻窗洞,那时上面的贼便可能趁机下来,咱的人得守在窗口看住,贼来了便继续投油罐、贼不来便钻进去……得费些时候呢。” 这一席话叫孙杰如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大笑着赞道:“安将军妙计了得!某还有比油罐更好的物什呢……苏迎辉,送些炸罐过来!”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五十九章 亲仇 二百五十九章亲仇 楼顶,杨作坐在一堆大石上,用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油石轻轻地在一口精美的苗刀上反反复复地来回磨着。与身旁几位眉骨突出,双眼皮,阔鼻深目的同伴不同,杨作是单眼皮,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古铜的面色较旁人的黝黑仍是浅了些,尽管操着苗语,一望可知他并非苗子,而是个汉人。 不过除了外貌特征,杨作的打扮与苗人无异。脚下是一双掺杂了布条绑的结实草鞋,黑色的直筒裤短而阔,露出一截赤着的脚踝,上衣是土白内衣外罩深青色对襟短褂,被腰间一拃多宽的布带紧紧束着。一条蓝黑色布帕呈“人”字形缠在头上,若是解开,尺半的幅宽,长度足有六尺多。显然,杨过没读过“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之类的诗句,像所有苗人一样,他相信自己的头顶上有“天菩萨”,那是男子汉灵魂的神圣栖身之处,绝不能被冒犯或亵渎,所以要用厚厚的头帕保护起来。 刀锋早已被打磨得锋利无比,雪亮的刀身光可鉴人。早间重新裹紧头帕时有几根断发落下,杨作拈起一根,对着刀锋轻轻一吹,发丝一断两截。因此,与其说杨作在磨刀,不如说他是在消磨时间。 杨作只是在等待。 等待自己的死亡。 杨作已记不起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了,也许是个游商,也许是游商的伙计,谁知道呢。听人说,自己的娘没了,五六岁上便牵着父亲的衣襟跟来到大山里与苗人们用盐巴针线换些药材山货讨生活。但突然染了病,人便也死了。大家埋了爹,货挑子里面的东西被苗人们分了。不过苗家人不会白拿你的东西,小杨作被收留下来。 杨作从没有受到过什么歧视或欺侮,苗家娃娃吃啥他便吃啥,旁人穿啥他便穿啥,当然,淘气惹了祸也一样地挨揍。杨作没有爹娘,但有太多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婶,全寨子的人都是他的亲人。杨作在渐渐地长大,十六七岁时已长得跟阿叔们一般高,阿公阿叔们帮他盖了座竹楼,还帮他烧了片林,挪开山石开出一块地。住进自己竹楼的那一晚,寨子里的篝火燃了一整夜,他被辣辣的苗酒灌得哇哇地吐,吐过以后就哇哇地哭,哭得阿婆阿婶们跟着一起抹眼泪,哭得阿公阿叔们眼圈红红的,一碗接一碗地往喉咙里倒酒,然后跟他一起吐,搂着他一起哭…… 哭过以后就该笑了。 这块地方的气候简直太好了,温度适宜,不旱不涝,种子撒下去,不需要怎么管,粮食便自己蹭蹭地长起来。杨作就去山里打猎,獐子,兔子,狐狸,还有五彩斑斓的山鸡,几乎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打来猎物,杨作总会今天东家明天西家地送。杨作会种田,能打猎,知道怎么搭竹楼,简直样样行。独独只有几件事不会:他不会织布,更不会做针线活,也没怎么洗过衣服。不过,他身上的衣服总是那么合体,那么干净——全寨都是亲人,怎么可能委屈了他。 有一天从山里回来,发现老寨主阿吉在家里等着自己。一老一小坐在火塘边,木架上串了只尺半长的肥硕的竹鼠,看着晶莹的油脂从烤得焦黄的肉里慢慢沁出来,听着油滴落到火盆里发出嗞嗞的声响,二人边撕扯着烫手的美味吸溜着往嘴里送边聊着什么。盆里的火苗跟主人一样兴奋,踊跃着跳动,把杨作的面庞映出满脸幸福喜悦的红色。 阿吉叔是来说亲的。 然后杨作便成亲了。 全寨的人一起足足热闹了三天…… 想到这里,杨作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那枚铜钱,直腰立起来,将平静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一样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路。杨作没表现出同伴们那种激动和亢奋,相反,他的心情很平静:他不止是在等待死亡,甚至在期待死神降临的那一刻。不过,他定要多多地带走一些仇人——尽管那些人他从未见过,但杨作已然认定,他们就是他的仇人。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铮亮的铜钱,杨作又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个黄昏。 头胎是个儿子,已经三岁多快四岁了。小东西淘气得紧,撵鸡追狗,简直一刻也闲不住。但阿吉叔却宠得很,每次都护着不许自己揍他——在杨作模糊的记忆里,自己小时候闯祸时,阿吉叔动手揍可没见犹豫过呢!唉,隔辈疼,不论汉苗都一样的。妻子又怀上了一个,杨作决定这阵子多进山几趟,每次也多待两天,多打些猎物,吃不掉的洗剥干净用烟熏了吊起来存着。再过两三个月妻子行动不便时便多在家陪陪她,分担些家务。这次的收获非常不错,竟套住了一头半大的野猪!杨作腰间挂了四只肥肥的竹鼠和一对山鸡,扛着百十斤重的野猪兴冲冲地回家。 隔了几座山,杨作便发现寨子的方向冒出的滚滚黑烟。 抛下肩上的野猪,也顾不得甩来甩去的腰间那些猎物,杨作疯了一样跑回寨子……然而,一切都晚了。 寨子里满地的死人。 冒着灼人的热浪冲进燃烧的竹楼,杨作发现妻子的小腹被剖开,未成形的胎儿被扯出来一团模糊地挂在体侧。妻的下体赤裸着,嘴角在汩汩地向外涌着连串血泡。苗家女很顽强,人还强撑着吊着一口气。杨作知道,她在等自己。抱着妻子跑到外面,认出杨作,妻子的眼睛猛地亮了亮,头一歪,便死在了自己怀里。 阿吉叔死在土路上,头被劈开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苗刀。阿吉婆头下脚上地死在楼外踏脚的竹梯上,上半身扑在楼前的青石板上,衣服冒着烟却没有起火,身下汪着好大的一滩黑红色。他家的竹楼已全然烧塌,那段短短的竹梯还在燃着,火苗将阿婆的两条腿烧灼得焦黑,皮肉爆裂开来,黑色的是焦糊的肉,白的是骨。 杨作在寨子外面的一根尖木桩上找到了被穿腹而过悬在那里张着手脚已经僵硬的儿子。杨作将儿子轻轻放到妻子身旁,伸手向他小小的脖颈处探去,摸到那根红绳,将妻子给儿当作护身符的那枚铜钱一起取下,塞进宽宽的腰带。 寨子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杨作在哭。 逃走又返回寨子的人在哭。 望见浓烟,外出打猎、采药奔回寨子的人在哭。 这个寨子里的人大都姓奢。 老大王故去以后,奢崇明和奢崇周二位头领在打仗不假,但杨作生活的这座小小苗寨并没有被波及更没有参与。不用问,这些遭天谴的孽事是汉人的官军干下的:年轻一点的死者,头颅都被割了去——只有他们会用良民的首级换赏钱! 深山里这座小小的,与世无争的苗寨竟遭如此横祸,这是为什么呢? 杨作想不明白。 其他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血债血偿。 埋葬了死者,一把火彻底烧掉没燃尽的竹楼木屋和田里青青的庄稼,所有的幸存者,无论男女,无分老幼,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奢王。 再后来,杨作跟着奢王去了重庆。听说要帮明国仇人去辽东打仗,杨作和同伴们都憋屈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还是要听大王的。校场上,樊龙一枪刺死了狗官徐可求,忍无可忍的苗人终于被逼反,杨作的心里那个痛快啊!他第一个跳出队列,一刀便砍翻了面前的一个汉兵,随即就是一通好杀! 一个汉官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官帽跑脱了,散乱着头发,一只官靴也掉了,身上的大红官衣被撕开,大半拖在身后的地上,就像他往日的官威。杨作赶前两步,一脚踹过去,那狗官踉跄地摔了个狗吃屎,转过脸来,猛然发现杨作的相貌迥异于他人,一半是为了乞命一半是震惊地喊道:“你当是汉家子,为何却从贼?你当知大义为先!” 杨作一怔,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不过,眼前的遍地鲜血叫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血泊中妻儿的惨象,同时冒出来的还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呸!生在哪里、为苗为汉由天不由我;哪个待我亲,哪个待我仇,我若不辨,实不如猪狗!待我亲便是我亲,待我仇,便是我仇!平日里作威作福,死到临头却来以什么大义责我,兀那狗官,你是欺傻子么!”已经生硬的汉话掺杂着苗语从杨作的口中吼出,刀光一闪,鲜血溅了杨作满头满脸。待他抬起头,仰面便见到了骑在马背上的奢王。 通晓汉语的奢崇明从此也记住了杨作。 了解了杨作的身世,再加上作战勇猛,杨作在永宁军中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奢王的得力干将之一。去援乌撒之前,奢寅特地来找杨作,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父亲想把自己的族妹许配给杨作,等回了赤水便亲自张罗婚事,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可惜,那次在斧劈峡中了伏,赤水也被罗叛狗偷袭,随后就是在以著则溪、则窝则溪、雄所则溪的大山里一路逃……等再回到被烧成瓦砾场的赤水,未婚妻早已不知所踪,杨作心里刚刚升起的一团火苗没等燃起来便彻底、永远地熄灭了。 大王召集敢死队死守碉楼,杨作第一个站了出来。奢崇明很惊诧,但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从杨作的眼睛里看到了平静,看到了他对去往另一个世界已做好了准备,甚至,看到了他的期待。 奢王向杨作伸出手,沉声道:“刀来。” 杨作拔出刀,倒转刀柄递给奢王。 奢崇明低头看了看多年砍杀已然崩出几道缺口的刀锋和用青布包裹的开裂的刀柄,轻声一叹:“这刀配不得我的勇士。”旋即解下自己的佩刀递给杨作…… 远方的山路上有了动静,草木在摇晃,一串小小的黑点出现了,明国的汉军开过来了! 杨作松开了挂在腰间的铜钱,将红绳提起,把铜钱紧紧地塞进腰带,右手握了握手中奢王的赐刀,耳畔又响起了临别时奢王的那句话:“你我来世当为父子!”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章 宝刀 二百六十章宝刀 队伍最前面的安云翱走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铩羽青岩寨没啥可说的。面对几倍敌伏,才折损了二百多人,这事儿不丢人,胜败乃兵家常事嘛。然而,为了攻克一座小小的碉楼竟让那么多勇士白白送掉性命,还有百多人落下终身残疾,虽然大帅那里勉慰有加,这阵子安头领的心头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堵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名义上挂了宣抚使头衔,但在镇雄府着实完全没有任何根基,各寨的寨主们都是慑于明国的巨大军事压力才表面上认下这档事。心里惦记这把椅子的头人多了去了,没有足够服众的军功,这些人哪个也不会买自己的账!而且,就算是现在撑自己的明国,等到发现扶起来的只是个没啥用的摆设,也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把自己踹飞,重新换个能办事的人上来。 自从领军出征,做的基本上都是给官军打下手的辅兵活儿,仅仅这一项,以后回镇雄的日子便不会太好过,何况死了那么多人!死的人哪个寨子的都有,且都是各寨宝贵的青壮精锐,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些寨主哪个能不在心里记下这本账? 谁能想到,心心念念想着奇迹,奇迹竟还真的发生了。经过几日的演练,安头领现在信心十足:碉楼这种硬骨头,还就得靠咱们镇雄兵来啃,连名震全帝国的孙大帅都还差了些!而且,这种战法死也不了几个人,更可以跟大帅牢牢地结下交情——孙大帅的背后是朱大人,往后在镇雄府的日子,那可就一路顺风顺水了…… 碉楼里囤下的食水足够大家一个月所需。尽管不知道青岩寨的那座碉楼如何被汉军攻下,杨作依然有信心为大王争取到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嗯,甚至更久些。当然,去见祖先以前也要杀死五倍、十倍的汉军仇人。 视线里那队汉军在慢慢地向前蠕动,同伴中有人不耐烦地咒骂起来,还有人挑衅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枪。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中的敌人,直到他们开到百多丈外,终于被他发现了一些异常:这帮家伙竟没人着甲!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面孔,但行军的队列、装束和旗帜等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家伙分明大半是汉军啊——既然是汉军,为什么不披甲呢? 其实杨作还是看错了些:山路容不下几路纵队并行,这支队伍大半都是安云翱的镇雄土兵,只不过因为跟着孙杰久了,有样学样,旗帜队列什么的学了个大差不差。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阵型的变化和相互之间的配合等需要长久的严格训练,一旦接战立刻会真相大白、队伍另一部分是刘铁牛的四个炮组和负责运输弹药辎重的辅兵,这些确都是汉兵——无论炮组还是辅兵都不需要披甲。 山地扎营是个大麻烦。一方面是地形的局限会严重影响部队成建制的部署,而打乱建制则会直接对战斗力造成致命的伤害,别说交战,即便是简单的集结都要多花上三五倍的时间;另一方面,宿营警戒是个不容回避的挑战,对手是在密林里如履平地能捕猎野生动物的山民,只消几个人潜过来,便足以制造出雪崩般的灾难。因此,孙杰的主力除了临时奉令调走的虎贲营和刘超的一个营,全驻扎在后面一个相对开阔的谷地,并没有跟着开上来——孙杰同样对刚刚研究出来的新战法信心十足,否则也不可能放心地叫安云翱自己上来,更不用说把刘铁牛和四个金贵无比的炮组交给他。 安云翱领着人马大咧咧开到距碉楼一箭多地才停了脚步,刘铁牛指了几个地方,辅兵们便开始砍树挖土。此时杨作已看明白,这帮敌军是汉土参半的混编,不过仍是有些糊涂:树木一棵棵倒下,这当然是要做梯子;可干土方活儿的只有几十名辅兵,决然不会是在修筑什么防御工事、这也还没到中午,更不可能是做宿营准备——那,他们到底想干啥? 视线里的敌人有两三千之众,被林木遮挡着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自己这几十人肯定不能放弃坚固的据点贸然冲过去送死,只能瞪大眼睛看他们到底要弄什么玄虚出来。 眼巴巴地看了一个多时辰,汉军辅兵清出来三个小平台。然后一个家伙吩咐了句什么,后面的队伍一阵骚动,人们纷纷闪避到两侧坡上,三门小炮被连推带拽地拖了上来!正在疑惑这种小炮怎么能用来对付碉楼,却见炮口在慢悠悠地抬高、再抬高……跟着大王南征北战多年的杨作第一个明白过来,大吼道:“下去,都下去!汉狗们要轰楼顶”——从脱口而出的称呼可以看出,在他的内心早已把自己当作苗子了。 最后一个离开楼顶的杨作刚下到木梯的一半,便听到火炮的轰鸣,紧跟着脚下猛地一震,随着几乎分辨不出先后的两声近在咫尺的巨响,人便被狠狠摔在地上。没等他挣扎爬起,碎石扑簌簌地从头顶迸落下来,一大团烟尘从楼顶入口翻滚着疾扑而下,霎时间最上层空间里尘土飞扬,众人被呛得弯下腰咳嗽不止涕泪交流,房间里顿时啥也看不清了。 踉踉跄跄爬起来,顾不得尖锐的耳鸣声刺痛着耳膜,杨作边大口咳嗽边摸索着奔上木梯想去关闭楼板。探出头的一瞬间便见到碎石砌的护墙赫然已被轰塌了两处,楼顶码放的投石堆也塌了一座,遮盖入口的厚木板被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压住,短时间很难清理,而百多步外明军的炮手正在飞快地进行装填……来不及了! 蹿下梯的同时杨作大声命令:“都去下一层,闭上盖板!”话音刚落,头顶再次传来铁弹轰在残墙上的巨响。 幸运的是杨作见机得早,楼顶上的众人除了人人灰头土脸倒都没受什么伤,但也有不幸:尽管这个时期的火炮实在说不上什么准头,但百多步的距离而已,明军的炮组都先后校准了弹着点,接下来的炮弹几乎全部接二连三地砸在楼顶上。 透过窗洞望去,山道上有一队脚下放着木梯的土兵,显然他们在等炮击结束就会开始冲锋。这队人的旁边是一群携盾的辅兵,此刻都把大盾拄在地上伸头向这里巴望着看热闹。杨作越发糊涂了:木梯都不甚长,也就是两三丈的样子,只能够到最下面两层的窗口,可是,为啥这帮家伙一个个都嘻嘻哈哈的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紧张?面对这么一座石楼,只能通过几个狭窄的窗洞攻击,守方当然占尽了优势,他们为什么还如此轻松,难道都是瞎子、傻子么? 三门炮各自打了五六轮,炮声终于歇了下来。从上面传来的声响判断,楼顶应该已被毁得差不多了,明军开始了冲锋——哦,也不能算冲锋,这帮猪狗欺负咱们没有炮,七八人抬一架梯子,旁边有辅兵举着大盾保护,在不紧不慢地向碉楼开过来。各个窗口都有羽箭射出去,但效果很差,只有两三支射中了人,还都不是要害,伤者叫一声便一瘸一拐地跑回去了。杨作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该有梯子靠上碉楼了,于是跑去下面准备参战,嗯,更主要的是想看看那帮家伙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来到最下面一层,正好看到外面有两支长枪一左一右顺着窗洞捅进来四下胡乱地戳着,里面防守的兄弟也在向外刺,但攻守双方都没甚效果。外面的家伙一手要攀着梯子,又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能单手乱捅,不过那枪头是改装过的,横着绑了几把双面开刃的匕首,杀伤范围大了不少,这样里面的兄弟便被逼退了几步,都离开窗口有一小段距离、明军枪杆靠近头部的位置还都套了一段尺多长的铁管,如此一来自是很难被砍断。 这么打下去当然是对守方有利。耗呗,多耗一天便能为大王多争取一天的时间。心里想着,杨作扭身上梯,刚刚在二层探出半个身子,就见到几个窗洞也在一模一样的交战:明狗同时对最下面的两层开始攻击,可……这种打法哪里有什么效果可言?不过,明狗长枪的这种改装方法不错,回头也照葫芦画瓢地做上几支,捅出去再拉回来,躲在外面墙后的明狗就有的受了……战况一点也不激烈,杨作倚在梯上正在琢磨,眼角的余光瞥到身侧一个窗口一黑,一个什么东西被投了进来,然后又是一个! 炸罐“轰”的一声炸开时,杨作刚好下意识地一缩头,接着被冲击波的大力一推,再次重重地从梯上栽下来,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安云翱搓着手笑容满面地看着百步外的碉楼。顶层已被轰成一片狼藉,兄弟们不需要担心落石反击,碉楼最下面两层的几个窗洞口都架了三部木梯:左右各一,窗口的正下方还有一架,两侧梯上的勇士用改装过的长枪稍稍逼退里面的贼人,就有苗兵脖颈上套着装了八九个炸罐的布袋跟着攀上,就着伸上来的长柄火把点燃了引信便往里面丢!听着碉楼里面传来的爆炸声和惨呼,看着黑乎乎的窗洞一闪接一闪被爆炸的火光照亮和冒出的烟雾,安头领开心坏了。 上面几层的窗洞接连有竹箭射出,不过安云翱丝毫也不担心:身上着了半领胸甲,头上顶了铁盔,身旁还有两个持盾的卫士,再加上这种距离,区区竹箭,能奈我何? 炸罐的威力比油罐强太多了!油罐烧起大火总需要些时间,贼人还有可能冒着烧伤的危险死命把窗口堵上,炸罐可不一样,只要扔进去一个炸响,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大帅的这个办法也是真好:先把这两层的贼人都炸死,然后第二层的人继续往里面接连不断地投,连炸罐带油罐一起扔,同时人从第一层窗口钻进去!等打开门,二层的火势已大起来,可以彻底阻断上面的贼人下来。剩下的事便是往里面堆火药和柴禾了!通过青岩寨那座碉楼的实验,只要把底层堆到差不多一半的样子,点燃后要不了半个时辰,整座楼便会变成一座熊熊燃烧的大火炬! 杨作悠悠醒转,左腿被炸罐破片划开一道尺多长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外翻着,脑袋里嗡嗡作响,头痛欲裂。正在努力回忆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隐约听到一阵模糊的人声。他们讲的是苗语,但口音很特别,夹杂着不少陌生的词汇——是镇雄的土兵!杨作慢慢恢复了记忆,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因此暂时没动,仍伏在地上。一道刺眼的光亮射进来,楼门被打开了,外面人声鼎沸一片欢腾。杨作半眯了眼睛偷看,有人在往里面搬运布袋和薪柴,里面有人在清理场地,把同伴们的尸体拖到墙角,然后砍下首级……脚步声靠近了,身上一轻,伏在他背上的尸体被拖开,就在这瞬间杨作暴起,手中的钢刀斜劈而下,把一个满脸惊愕的家伙砍翻在当场,随即拧腰横跨,向另一个人影扑去。 左腿的伤势太重了,刚刚踏地,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膝间一软,杨作险些栽倒,条件反射地以刀拄地,堪堪稳住身形。对面的家伙也是一怔,待看清杨作的伤势,狞笑着挥刀向他砍来。杨作知道,外面全是明军,无论如何今天自己也逃不脱了,因此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挥刀抵挡,右腿用力蹬地,人向前方蹿起,左肩结结实实挨了一刀的同时已借着惯性扑到那家伙的面前,手中的钢刀顺势捅进了对方的小腹,接着就势向下一划!二人几乎脸贴着脸立着,杨作盯着眼前的面孔,看着这个陌生的仇人的眼神由凶恶变为惊恐,眼里的光彩逐渐褪去,再变得空洞无神失去焦点,突然觉得全身失去了重量,人仿佛要慢慢飘起。那一刻,疼痛不见了,昏暗的碉楼被阳光洒满,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不远处的半空里,妻子在向自己微笑,儿子一手牵着妻的手,另一只手向自己伸来……“当啷”轻响,杨作松了手,钢刀落在地上。背上的铁枪被大力抽出,杨作瘫软下来,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死去了。 一只手捡起了杨作的刀,有人赞道:“好刀!” 另一人接口道:“这是口宝刀啊!啊,刀上还有字呢。” “送给安将军看看写的是啥。”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一章 困局 二百六十一章困局 “好刀,好刀!”安云翱眼里泛着光,爱不释手地捧着杨作的刀反反复复地端详着,嘴里赞不绝口。 安云翱是沾益贵族,当然识汉字,一眼便认出刀身靠近刀镡部铭的“奢”字。“首级呢?”尚武的民族,对神兵利刃的爱是刻进骨子里的,安云翱口里这样问着,眼睛还是没离开刀。 “那人是个勇士,重伤之下还连杀了两名兄弟……所以我们没割首级。”苗兵一边回答,一边忐忑地望向安头领,复再将视线转到刀上,心里十分懊悔自己一时的脑筋短路:管它啥字,先把它据为己有不就好了么,这倒好,十有八九安头领也看上了这口宝刀! “快停手!等下再点火,快把尸体拖出来。”安云翱闻言猛地抬起头急道,随后又急急补充道,“这是奢逆的刀。奢逆不可能自己守碉楼,那贼说不好便是他的子侄,也该是逆首之一,快把尸体拖过来!” 注意到苗兵失魂落魄的样子,安云翱苦笑着摇了摇头:“莫难过了,别说你,便是本将、甚至连咱们大帅也留不住这把刀的。逆首的刀和将旗金印等都要送去京师明国天子那里报捷,谁也留不得。本将先赏你二十两银,你这厮的运气到了,若真的是被你斩了哪个逆首,你就等着以后的泼天富贵吧!本将还都能沾些光呢。” 说着话,杨作的尸体被抬了来。安云翱有些糊涂了:“你确定便是他?” “当然是他!您看后心上那个窟窿,可不是给我一枪捅的!”听到有二十两赏银,苗兵顿时开心不已,但安云翱如此一问,立刻又紧张起来,心想着莫不是安头领又要借故把银子扣回去?心里觉得委屈,口中急忙辩道。 “这可有些难办了……”安云翱没抬头,低头端详着杨作的面容犯难了,“穿衣打扮确是个苗子,那手、那脚也都是苗子无疑,可那脸,分明是汉人的脸啊!等把首级割下来,哪个却敢说这是奢逆的子侄?”安云翱当然听说过杨作,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汉人的鬼扯,永宁军中朴实的苗人都将其视为本族一员,并没有多少人会刻意去强调他的血缘——苗人取个汉姓实在太正常了,故而除了见过本人的,谁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苗将杨作竟是汉家血统。 在这个没有照相机的年代,身份识别是个大难题:汉地重镇通缉要犯往往有“画影图形”一说,也只是由画工根据当事人的描述勾勒出嫌疑人的主要特征(比如哪里有颗痣哪里有道疤之类的),至于像不像么……看过古代人物画吧?有没有人长那模样您自己说——要知道,您能看到的,还都往往是唐伯虎的《仕女图》那种名家大作,大名鼎鼎的唐寅都能把人画成那样,普通画师根据旁人描述能画出来个啥您就自己琢磨吧!连京畿重地禁军出入宫的腰牌,也只能用“面黄少须”等文字描述相貌以供盘查核对。官员显贵等的身份识别主要靠携带的印鉴为佐证,比如评书里爱讲实际上没几件真事的高级官员的“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故意被贪官抓了,然后在县衙大堂公然掏出官印吼一声“将这狗材给本官拿下”,贪墨的县官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围观的百姓欢声雷动涕泪交流地跪谢青天大老爷……至于普通人等,那就只能靠熟悉的人指认了。 碉楼里的家伙们肯定知道这位是谁。不过一二两层的贼人都死光了。安云翱叫停了放火,挑了些身手好的部下上到二楼守着想抓几个俘虏盘问。干等了半天,上面的人就是不下来,厚厚的硬木盖板被大石头什么的压住了,下面也顶不开。这样耗下去不正趁了奢崇明的意也显得自己无能?安头领决定把辨认身份的难题丢给孙杰——反正刀就在那里,不管是否认得出尸身为谁也总是个逆首!于是叫人把刀连同杨作的尸体一起运回后方孙杰大营,然后继续准备纵火。 这活儿如果在今天,随便找个中学生都能做得事半功倍——男孩子都玩过小盆扣鞭炮的游戏:只要别留缝隙,一枚小小的鞭炮都能把扣在上面的金属盆炸飞几尺高,这楼不就是个放大版么?只消运一二百斤火药进去,把几个窗口都堵死制造一个封闭空间,炸起来半个碉楼都能飞上天。可惜在这个时代,爆炸的原理包括孙杰都不懂,更不用说安云翱了,大家信的是硝石纯阳燥烈旁出这一套阴阳五行。火药包的爆炸……好吧,其实也就是燃烧速度比寻常烧木头快了不少的爆燃,威力么,则比“真正的爆炸”小了太多。 既然上面的敌人死活不下来,安云翱便在二楼开始堆柴,为了助燃,还塞进去不少火药包——硫磺硝石木炭这些东西不值钱,刘铁牛带了许多,军中有的是……点了火,大家眼巴巴地在安全距离上看热闹。没想到,刚刚看到窗洞透出红光,几声巨响,好多黑烟冒出来,那火竟又熄了!安首领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守敌用了什么妖法,最后还是被刘铁牛瞧出门道,于是根本不懂爆炸原理的炮兵司令便大言不惭地给更加两眼一抹黑的安云翱上课:“安将军,您的人是在火药包上堆的柴吧?那可不把火给炸灭了!堆好了柴,撒上火药,这样燃起来才好呢……” 这当口楼上的苗兵们听到下面整出那么大动静还连烧带炸的也怕了,打开楼板冲了下来。幸亏安云翱的兵往楼里运柴时嫌楼门太碍事索性给拆了下来,否则若是被他们再从里面关上,可不还要从头再折腾一遍?见到楼里有了动静,安部土兵们再次一拥而上,炸罐油罐劈头盖脑从门洞里扔进去一通滥炸,没被当场炸死的守军再次跑回上面,安头领继续指挥人往楼里塞柴火撒火药……忙到天色傍黑,碉楼终于被安刘二位烧成一座大火炬。 彻底拔除这座碉楼还是用了一整天。不过比第一次强太多了:十几人轻伤,只死了仨:两个被杨作砍死,另一个被二次冲下来的苗兵捅倒,而且还阵斩了一个逆贼大头目。安云翱信心十足,克敌经验都是用鲜血和人命换来的,敌我交换比从二十比一到一比十几,这才打了两仗呢!只要以后小心些,这种仗的危险不比进山狩猎大!果然,往后几日的战斗印证了安头领的判断。 白日里看着远处山间一股接一股冒出的黑烟和夜里闪烁的火光越来越近,带着群山回响的隆隆炮声越来越清晰,奢崇明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他知道,那些烟柱是一座又一座自己寄托了极大期望、曾经以为迟早会崩坏孙杰牙齿的坚固碉楼;但他不知道,这些碉楼怎么会以不可思议的、每天两三座的速度被攻陷,甚至变成照亮夜空的火炬。他知道,这种速度意味着明军攻打碉楼根本就没遭受什么损失,而最让他震惊的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孙杰的汉军并没有参与攻打碉楼的战斗——如此神迹般的胜利,竟都是安云翱那群镇雄杂兵的战果! 无论是安云翱其人还是镇雄那帮乌合之众,奢崇明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奢大王相信,即便兵力是自己的一倍,也绝挡不住永宁军的一次冲锋——这群废柴怎么突然间会变得如此厉害? 两天前,距吉斗寨最远杨作据守的那座碉楼失守当夜,奢崇明毫无来由的惊醒,漆黑的山夜里他仿佛看到了天边隐隐有红光透出。尽管周围的人都说看不到,奢崇明还是先后派出了五支侦察小队……然而,这些人却仿佛泥牛入海,直到方才才有两人带伤逃回,带来这个叫他几乎无法置信的坏消息。 这队人数最多,总共有八个,都是猎户出身的好手。据逃回的人讲,出发大半日后,估摸着再翻过两三座山头差不多该接近明军的暗桩时,队长把大家分成前后两个小组分头向前摸。第一组离开不久,正在休息的第二组便听到前面不远处同伴们的惊叫和打斗声,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一切归于沉寂——显然,明军那边也派出了警戒队,伏击范围比预想的大了很多,不仅人数占绝对优势,也同样都是经验丰富的猎手,所以才能叫第一组的同伴们毫无戒备地踏进埋伏圈被打个措手不及。因为最要紧的任务是刺探军情,听动静对方至少得有十几人以上,四个人冲过去也是白搭,队长打手势命令大家隐蔽好,等夜里趁黑摸过去。 挨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几人蹑手蹑脚地向前潜行,还特意避开对方必然设伏的山路,估计已经越过了明军的警戒线时正要长出一口气,有人一脚踏上捕兽的铁夹。随着胫骨被夹断的惨叫声,周围先后亮起几十上百支火把,大家这才发现明军的警戒圈竟设了不止一道!逃跑的路上队长踩上了铁蒺藜,于是索性大喊大叫地吸引了大部分伏兵,直到被乱刀砍死。也幸亏是暗夜,两名幸存者拼着各挨了一两支竹箭一头钻进密林深处总算捡回半条命……不过此行多少总算有些收获,次日白天躲在山头上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明军用火炮掀顶炸罐清场最后堆柴烧楼的震撼战法,也认出了攻坚部队大部是镇雄土兵。 奢崇明内心的震撼比安邦彦等人还要大得多:旁人只是震惊于安云翱仿佛一夜之间战力暴增和碉楼的不堪一击,拥有丰富战场经验的奢崇明却想得更远:根据逃回的侦察兵的叙述,没等第一组的四个人供出后面还有同伴便都被尽数砍杀、跛了脚逃不掉的队长同样也没留活口儿……安云翱这分明是根本就没打算抓什么俘虏审问啊!连审讯敌情这等事都不屑做只意味着一种情况——明军已自认为稳操胜券,在按照预定计划稳步将战线推向自己,直到发动一战定乾坤的雷霆一击!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二章 乱战 二百六十二章乱战 一群麻雀扑棱棱地落到楼顶,欢快地叫着。听着外面的啾啾鸟鸣,因为记挂奢寅一夜没怎么合眼的奢崇明披衣而起,出了屋,扶着竹楼的栏杆向远处望去。 深吸了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一阵清爽沿着鼻腔、喉咙直沁到心肺里,随着夜间积郁在胸中的那团浊气被呼出,躯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充满活力的甘泉,那股力量再传到四肢百骸,整个人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桃红坝全然被掩在翻腾的白雾里。悄然弥漫的晨雾像一层轻纱,温柔地覆盖了田野、溪流、树木和大大小小的竹楼。雾气中,周围的景物若隐若现,即便是高耸得直插云天的远山,也只是在晨风拂过时偶尔羞涩地露出一角,旋即便再次将自己隐回神秘中。 竟似有生命一般,那雾是流淌的,灵动的,一团团涌起,又随着微风消散,时而浓郁,时而散化,极目的边缘映烁着太阳金色的辉芒,犹如仙境中的光。晨雾的深处,则是一片朦胧的绿意,那是成片成片绿油油的禾稼,孕育着吉斗寨勃勃的希望。 树木的轮廓在晨雾中模糊不清,然树冠影间偶尔有晶莹的光芒耀动,摇曳的枝头上,露珠在阳光下闪烁,散发出五彩宝石般的璀璨,就像一幅恬然的山水画卷,竟不时有流光溢彩一掠而过,充满盎然的生机。 尽管雾气里看不到流过寨旁的小溪,潺潺水声似天籁之音,这是苗寨特有的灵动与韵律。寨里的雄鸡开始鸣叫,伴着婆娑的树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母鸡咯咯咕咕地叫着带着吱吱喳喳的小鸡们出窝,寻觅着被露水打湿了翅膀的草虫。竹楼下的角落有几株野花也被晨光唤醒,慢慢挺直了顽强的身姿,绽放出生命的色彩。 温馨、祥和,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苗寨宛如梦境般景象。 风势更大了,一大片云飘了过来。山下的云飘至地势奇高的吉斗寨便是雾,浓稠的白雾翻滚奔涌,像汹涌的浪涛,又像火塘上沸腾的水,一瞬间,方才依稀可见的一切都被包裹吞噬,几步外便是一团混沌。 蓦地,远处隐约有沉重纷杂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奢崇明大惊!久经沙场的奢王立即辨别出,这是几千人整队行军才会发出的声响——自己并没有下达过部队的调动命令,安邦彦如此规模的换防也绝不会不通知自己:这些人既不是永宁军也不可能是水西军! 不过……声音来自桃红坝的西北方向,那边的守军断不可能被这么大一股汉军趁雾摸过来而不发出任何一丁点的警讯啊? 犹疑间,安邦彦从隔壁也跑了出来,茫然地开口问道:“阿明哥哥……” 奢崇明摇了摇头正要回话,浓雾里传来卫士的喝止声和一连串的苗语问答。听到声音,二人神情俱是一松:怪不得守卫没发动警讯或攻击,是安效良带人过来了。 安邦彦正要开口大声招呼,被奢崇明猛地一扯止住了。他分辨出,在嘈杂的脚步和人声里,还夹杂了另一种声音,尽管对方小心翼翼,但那声响仍隐隐可闻。瞬间奢王面如死灰:这是一种代表灾难降临的异响——铁甲甲叶的摩擦声! 安效良和他的几个亲信当然有甲。但向友军阵地行军,不需要着甲,而且——几千人的脚步声都压盖不住的这般动静,少说也得有几百披甲! “敌袭!” 奢崇明示警的喊声刚刚出口,不远处便接连响起一阵阵惊呼与惨叫!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奢崇明与安邦彦明白了一切:安效良拖了那么久迟迟不肯回师归建、孙杰叫安云翱不紧不慢地拔钉子敲碉楼却没有派出侦察、安云翱甚至不屑于抓俘虏问口供…… 然而,此时一切都晚了! 厚重的白雾,几乎遮蔽了所有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刀剑的寒光在一片混沌中四处乍起,近者耀目如划过夜空的流星,远者闪烁如纱帐外一闪而逝的流萤,伴着一朵朵绽放的大小血花和此起彼伏凄厉的惨呼。 奢安二人抽出腰畔的苗刀并肩冲到楼下。见二位大王下来,卫队立即拉出几道弧形防线,将他们掩在身后。“阿彦,你带人杀安叛狗,我去保护守具!”讲完没等安邦彦应声,奢崇明便带着永宁卫队向南面的天阶方向冲去——安效良曾两次派人来传信,彼时谁也不会阻止信使四处溜达、既然这厮早已叛变投了明国,那此刻吉斗寨与桃红坝的防务当然已被明军尽数掌握!换做自己是明将,在安效良的遮掩下混上桃红坝,第一要务必定是破坏堆在天阶那几处的滚木雷石,随后孙杰的主力便可以循阶而上实施两面夹攻——而贴身近战,孙杰所部是全大明最为精锐的一支强军,莫说那令人难以置信堪称恐怖的战力,其披甲优势更是联军绝难抵挡的。 浓雾中的战斗异常艰难,双方的兵士们都失去了大部分视觉功能,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和经验判定敌我。奢崇明知道,这时候主动权优势必定在敌人一方——利用这个季节每天都会出现的晨雾掩护并混杂在同为苗兵的安效良军中突袭,不仅身上会带识别标记,他们很可能也早就做出某种约定,比如简单的苗语口令,没答出正确口令的人影便是敌军!而己方则全然陷在懵懂中,听到苗语喝问只会随口应声,怎么能想得到“友军”竟会突然间白刃相向! 判断位置与方向需要借助标志物,现在这一切都已隐在雾里。穿梭其间的一条条魅影仿佛幽灵,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突然冒出,紧接着就是刀剑的寒光迫身而至,到处是金铁交击的兵刃碰撞声、呐喊声、刀剑入身的闷响和惨呼。失去了视觉,人的嗅觉变得格外敏锐,雾气中到处弥散着刺鼻的味道,那是汗水、鲜血混杂着泥土与草汁的气味,这一切,让人觉得如坠阿鼻地狱,但那白蒙蒙的画面却又被血光渲染得别有一番凄美。 离开竹楼时奢崇明确是向南冲的,但中途遭遇到几次不知敌友稀里糊涂的截杀后便再也辨不清方向。卫队中有几人已先后倒在自己人的刀下,为了避免误伤,有人开始边冲击边大声呼喊,奢崇明急忙喝止,然而还是迟了一点,话音刚落,几支利箭破空而至,身边的两名卫士被射个正着!这下所有人都住了口,收缩成小小的一团,依靠近处模糊的景物勉强分辨方向,彼此打着手势护着奢王跌跌撞撞地缓缓向前移动,同时一声不吭地向突然从雾里冒出的人影劈砍过去!那些人影里有少数人会毫不犹豫的连连还击,绝大部分则在辨认出这队人以后立即停手……但也有例外:有两三次,对方住了手,卫士们自然便当作自己人也停下手,对面的家伙复又突然暴起,捅翻当面的卫兵向后一蹿又隐回雾里!吃过几次亏,渐渐地卫士们杀红了眼,纷纷放下了心里的顾忌,只要对方没有转身而逃便继续痛下杀手——奢崇明估计,死在卫队刀下的自己人远比安效良的叛军多得多。 还没出寨子,远处猛地爆出一片杀声,紧跟着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奔雷般的巨响,奢崇明顿时如遭五雷轰顶:完了!叛军已抢先杀到天阶,混乱中突袭得手,杀散守军后已将那些滚木巨石尽数推下空无一人的山阶! 巨响一阵又一阵的接连传来,还隐隐夹杂着依稀可闻的惨叫声,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动:为了节节抗击给孙杰的强攻部队最大程度的杀伤,除了最高处的堆石,天阶的两个拐角处也同样堆了许多,此刻先后都被咆哮而下的巨石砸中崩落,从而引起了雪崩般的连锁反应——不用问,那两处守军的命运已无需多言,这等山崩地裂下,连蝼蚁都不会有一丝生存的机会。 奢崇明知道,安效良在这个时间带人上来,明国那里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落石便是信号,过不了多久,孙杰便会带着刘超和安云翱沿着天阶杀将上来!天险屏障尽失大势已去,不能再白白耽误时间了,以后再找安效良算账!奢王带着折损了近半人手的卫队返身奔回去找安邦彦汇合。 其实,若不是浓雾隔着,奢崇明返身回奔时,安效良就在他五十步远近的地方呆呆地立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安将军放心,官职丢便丢了不消说得,你这性命肯定是保住了噻,劳某人给你做保!”接着这人又转过一张胖脸抹了把溅了满额的血迹对手下吼道,“都歇下都歇下,拉出道防线给老子守定这里!啥子也看不清噻,老子可不想眼看着打赢了稀里糊涂把命丢掉!劳三,你带些人下去迎哈大帅,再把路清一清。” 比奢崇明提早一步杀到天阶的竟是劳顺和他带领的五百川军嫡系精锐! *补前一章的知识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语出《左传》,原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 这里的“族”,意思是宗族、氏族,不是民族。不用说大明那时了,时至今日,严格来说,我们的所谓“民族”就遗传学而论,划分也远说不上什么严谨——西南地区,往往是按地理条件人为定义:亲兄弟两个,一个住河东的被定义成某族、住河西的就被定义成另一族;另一个例子是回族,其实应该是指信奉伊斯兰教的群体,与生物遗传学关系不大,从人种上来说,大部分是汉族——当然,汉族这个定义本身更不严谨,历史上多次战乱,人口大迁徙造成的结果必然是民族融合,在这种问题上较真儿不仅不会有什么结果,更没有任何意义。至于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恶意满满且毫无逻辑的话中的“族”硬引申为民族,那就更扯淡了:美美恶恶便是足够,对吧? 再扯远一点。原始阶段的人类,生产力低下,别说经济作物的出产靠老天爷的风调雨顺,外出渔猎碰到猛兽都保不齐要把小命丢掉,占据一块丰腴之地当然是活下去的最好保障——于是便会有争夺和冲突。这时候,个体完全无法无法生存,最可靠的只有血亲,就像狮群狼群角马群。 一个家庭既不能内部通婚延续血脉,更无法有效对抗更强大的觊觎者,于是一些家庭群体开始联姻——部落便形成了。几代下来,部落各成员之间都会有血缘上的关联,便形成了原始的氏族。 源于对自然资源的争夺,矛盾的主体由家庭扩大到部落,然而代价也更大了:两个部落交战,败的身死族灭,胜的也元气大伤,白白被其他人捡了便宜……于是后来有聪明人想到部落联合——“国家”的雏形出现了:武王伐纣便是部落联盟。 还是围绕自然资源的占有,国家之间爆发冲突,一打就是几千年。在这期间,为了加持自己的战力,各种神灵登场了——看,我们有雅典娜的保护、哼,我们有战神阿瑞斯、别怕,战死的勇士都会去英灵殿享受盛宴……随后宗教战争开始出现:我的神比你的神更好! 其实究其本源,就是资源争夺。 直到二战以后,生产力得到空前发展:农业作物不再需要再过多依靠看老天爷的脸色、轮船/飞机/铁路可以让各种物资低成本大范围快捷流通、社会进步的必然结果是不断细化的分工协作……若干项成熟的条件叠加在一起,人们开始思考:我们为什么还要用最高昂的成本——战争,去获得通过成本最低廉的方式——贸易,便可以轻松得到的一切呢? 在这个大环境下,价值观便会取代血缘、宗族、甚至民族、国家,成为彼此建立牢固关系的基石。因此,蒙昧时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如果在最原始阶段多少还有一点点道理,在今天,就当像“刀耕火种”的理念一样,应该被更先进的方式取代了。 器物如此,思想,也该如此。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三章 末路 二百六十三章末路 在桃红坝与联军在雾里乱打一气的是设白带领的两千五百乌撒乌蒙土兵和罗乾象与胡汝高的一千水脑兵。加上劳顺的五百川军,这次偷袭五峰山奢安联军大本营的总兵力只有四千余人。 正常情况下,与几万之众的奢安联军相比,四千人一头扎到敌军腹心当然是自投虎口。不过,军中有句话叫做“十偷九成”,这里的“偷”,指的是少数精锐趁夜去偷袭敌军大营,成功的概率则相当大。之所以偷营会有很大胜算,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古代绝大部分军队的士兵们跟叫花子没啥两样,九成九都是乌合之众;第二,他们极少能吃到肉,没有足够的动物蛋白摄入,严重缺乏维生素a导致普遍性夜盲。少数借着月色火光便能看清周遭的精锐突袭一大群睁眼瞎,当然会取得极大效果,被突然惊醒看啥都是一片模糊的恐惧感会驱使乌合之众把身边的一切声音全当作威胁自己生命的敌人——这种情况下,混乱中自相残杀造成的伤亡会比死于敌手的人数多得多,等到有人精神彻底崩溃不顾一切地撒腿狂奔,便会引发羊群效应,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了。 几员苗将的突袭效果甚至比偷营还要好。浓雾与黑夜的环境差不多,正如奢崇明猜到的,他们两臂皆缚了苗家常用的蓝黑色布条做辨认标记,劳顺更是制订了一个简单的口令识别敌我:“白撒所”,回令是“阿落密所”。这是赤水附近的两个据点,即便是对川军来讲也不过是两个词而已,念叨几遍便记下了——其实主要还是怕被他们误伤到友军,这帮家伙身上的铁甲是最明显不过的标识了。大家都操苗语,奢安联军听到当然以为是友军在自报家门而松懈下来,无论怎样应答,都会立即遭到致命攻击,稀里糊涂地把命送掉!至于远处的大声叫喊……用弓箭顺着声音招呼呗,四面八方的友军只要眼前没人可砍都会来上一下,总能射到几个倒霉鬼!就设白罗乾象们而言,是否给浓雾中模糊的身影劈一刀过去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对奢安联军来说,简直是步步杀机——如此一来,这仗就彻底没得打了。 设白几位动手的同时,劳顺押着安效良和做过信使的亲卫直奔天阶去破坏守具。沿途懵懵懂懂不成建制的苗兵们要么被安效良糊弄过去要么被当场格杀,等把值夜的几个苗兵干掉将滚木巨石悉数推下山去,劳顺便马上打发劳三带人下山接应孙杰,自己布置好防线就安安稳稳地找个地方一坐——劳指挥心里很清楚,这场仗已经赢定了。 等奢崇明回寨找到安邦彦,二位大王都知道再也无力回天了。雾气虽然已渐渐消散,能看到二十步远近的人影了,但部队的建制已经完全被打乱,指挥链彻底断裂,到处是精神紧张到极点各自为战看谁都像敌人的苗兵。设白罗乾象这边的兵士们则靠着身上的标记逐渐重新聚拢到一起,相互掩护配合,在每一个局部都能占据主动。看着视线里到处是乱砍一气的苗兵,奢崇明知道,假如再能有两三炷香的时间,等到雾气完全消退,一定能分辨出那些身上有标识的叛军,届时战场主动权便会易手……不过,眼下的自己很可能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了! 尽管总兵力联军依然是绝对优势,但失去指挥链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命令传达的范围只限于那些能够听到的人。二位大王身边慢慢聚了千把人,安邦彦对奢崇明道:“阿明哥哥,我再去打一下天阶,你来组织反击吧。” 奢崇明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听到那边都是明国的披甲,各寨头人咱们现在一个也找不到,冲不动他们。还是传令撤军吧,等孙杰杀上来就太晚了。” 安邦彦不死心,恨恨道:“事已至此,阿彦好歹也去试试,万一打下来,便叫勇士们下去迎敌,孙杰再厉害,也得一阶阶砍上来,我有的是勇士,看他能死多少人!” 奢崇明还要阻止,安邦彦已领着身边的水西军向天阶再次扑去。 “传令,一起大声喊:奢王在寨西,向寨西汇合!”见阻不住安邦彦,奢崇明索性豁了出去,也别管什么各级头人的指挥链了,先把分散的兵力集中起来,然后去策应安邦彦,随后突围! “奢王在寨西,叫大家向西面集合!”随着此起彼伏的喊声,濒临崩溃苗兵们闻声皆是一振,重新鼓起精神向西面拔腿奔去。 罗乾象的脑筋较设白胡汝高几人活络得多,听到永宁兵的叫喊又给他逮到机会,再次狠狠地制造了一把混乱:在水脑兵们的示范下,乌撒兵、乌蒙兵们“大王在北面”、“向东集合”的乱喊一通,没过多久,不少人又不知道该向哪边跑了,整个桃红坝和吉斗寨陷入一片混乱,到处是乱窜的人影…… 奢崇明估计身边已聚了五六千人,当然,难保有叛军混在里面,不过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好在被十几个卫士团团护在中央,干脆就把他们当肉喇叭使,每一句命令都由这些卫士齐声喊出来,好歹能让大家行动大差不差地统一些:“向南,接应安长老!” 没跑出太远,乱兵们便见到了安邦彦。 跟着安邦彦去抢天阶的只有五百多人,刚刚在雾气中看到明军的影子,迎面便是一片箭雨当头而至!二三十步的距离,平射的羽箭直瞄密集的人群,几十个冲在最前面的水西军应弦而倒,将后面的人绊倒一片。摔倒的人继续绊倒更多的同伴,堪堪爬起,第二波箭雨又是扑面而来! 然后是第三波…… 看看不远处整整齐齐如钢铁巨兽利齿般的三排枪尖和倒在明军枪兵脚下的几十名族人,红了眼睛的安邦彦正想亲自带领所有人孤注一掷地扑上,几丛火红色的烟花猛然在半空炸起,紧跟着披甲方阵的后面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帅开上来啦!”安长老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然后便被卫士们强拖着向北逃去,直到遇到率众前来接应的奢崇明。 “去鹅颈岭!” 东面是绝壁,孙杰在南,北面是坚城永宁,西南的鹅颈岭是全军唯一的退路。 好在此时浓雾已全然消散,罗乾象设白众人失了掩护不敢再像早前那般无所顾忌,开始收拢各自部众结阵等待孙杰。奔来寻找二位大王的苗兵已超过万人之多,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地吵吵闹闹的一片纷乱,靠着声嘶力竭的嘶吼,军令总算传达开来,安邦彦领着苗兵们一窝蜂地向鹅颈岭奔去,奢崇明的永宁军留下来断后。 叛军突袭的是桃红坝的主营地,没来鹅颈岭,莫德鸡公背寨的土兵们倒是没乱,听到桃红坝发生混战便已经列好了阵势。听莫德讲,谷外的探子始终没有发现敌踪,安邦彦稍稍定了心:只要指挥链健全,一千人的作用比一万人都大。向莫德简单交待了几句压住阵脚接应奢崇明,随后便与卫士们一头钻进了狭窄的谷道。 顾名思义,鹅颈岭是群山中一条曲折如鹅颈的小路,最窄处甚至容不得二人并行,安邦彦心想着出得山谷便要重整军力,故而与卫士们一起走在队伍比较靠前的位置。一路磕磕绊绊地眼看要逃出生天,突然听到前面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卫士们拨开众人护着安长老冲到谷口附近一探究竟,映入眼帘的,竟是半里外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几近二十门火炮,炮阵的前面已被挖出一道既深且阔的壕沟,壕沟的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拒马、鹿砦和结实的栅栏,虎贲营与刘超勇字营的战兵们将冰冷的目光投向这里,阳光照耀在铁甲上,映射出一片银色的流光! “莫德!”安邦彦咬牙切齿地刚刚喊出两个字,声音便被火炮的轰鸣声淹没了…… 估计安邦彦已经进入鹅颈岭谷道,奢崇明领着永宁军且战且退,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要脱身不会很容易:眼前的敌人不再是难以分辨的苗兵,而是孙杰的披甲汉军! 一边是军心已散又失去指挥的永宁军,另一边是结了实心攻击方阵的明军披甲,胜负一目了然。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一方面是吉斗寨和周边的地形多少限制了明军战阵的整体推进,另一方面,可能是已稳操胜券不想付出太多伤亡,孙杰并没有下达全力攻击的命令,明军以队为单位,一个个独立的百人方阵在缓慢而有序地从各个方向将苗兵向鹅颈岭方向挤压。“看来得牺牲些勇士断后了。”奢崇明咬了咬牙,正想下令便听到西南方向传来密集的隆隆炮声! “莫德什么时候也投了明国?安兄弟完了!”念头刚刚闪过,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鸡公背寨叛啦!”、“后路被堵住啦!” 奢崇明环顾了一下战场,拥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几百人了,稍远些的地方,各个方向上都有明军的方阵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惊恐万状的苗兵们在各阵间的缝隙里无头苍蝇般来回奔逃,一个接一个被探出阵外的长枪刺倒…… 奢崇明惨然一笑,推开身前的卫士用汉语朗声道:“对面的明国将军,请出来答话!” “对面的明国将军,请出来答话!” 喊了三遍,最近的一个方阵停了步,有人向后跑去送信。不一会,一员年轻的将领在几名卫士的簇拥下衣甲铿锵地大踏步走近前来,上下打量着奢崇明。 奢崇明越众而出向前迎上几步,沉声道:“某是奢崇明。请问贵将军是……” 明将双手一报拳:“久仰奢将军威名。某是孙杰。”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四章 相惜 二百六十四章相惜 重庆起兵以来,兵锋所向一路势如破竹,甚至成都府都堪堪唾手可下,然自从遇到孙杰,连战皆北竟未尝一胜。尽管在成都城下曾不止一次地远远望见城楼上的身影,不过彼时距离太远实在看不真切,此刻相见,奢崇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如此年轻,不由略感语塞。 孙杰身上着的是一袭做工精良的山纹铠,头上铁盔却换了根仅五寸高的红缨而并非总兵官那种尺二的帅缨——这是孙家用鲜血换来的经验:交战时高耸醒目的红缨是敌军的羽箭磁铁,战场上的招摇,代价往往是自己的性命。尽管如此,奢崇明还是知道,眼前的人必定是孙杰:这位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勃勃英气,任何人都假装不来! 见明国主将出阵,奢崇明身后的苗兵们一阵鼓噪,几名卫士更是几乎压抑不住冲上前来的冲动。见状,紧跟在孙杰身后始终全神戒备的盛得功史二雷等亲卫们自然也会有所动作,正要虎吼着抽刀迎敌,却见奢崇明猛地回身,用苗语喝了几句什么。虽然听不懂,但看到苗兵们都愤愤不甘地退下,想是被喝退回去,奢崇明孤身一人立在孙杰身前。孙杰淡然地摆摆手,众亲卫齐齐向后退了几步,阵前便只剩下两军主帅面对面站着,彼此只隔了两步远近。然而奢崇明注意到,方才苗兵们喧哗时,孙杰面色不改,只是双目中猛地爆出两点逼人的寒芒,随着众人退下,那寒芒一闪即逝,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两军相战乃国事,孙某不敢不全力为之;然奢将军不仅从未滥杀无辜,更兼厚待国朝忠良,孙某感佩之至。您我是敌非友,某权以军礼相待,将军休怪。”孙杰是明国主帅,当然不能承认什么大梁国和奢崇明自封的大梁王,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所以对奢崇明以“将军”相称。 奢崇明郑重其事的抱拳还礼:“多谢孙帅,美意心领!换做旁人,怕不是早一口一个苗逆苗狗的叫上了。”说着话,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孙杰心知确实如此,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道了一声“不敢”,随后立即转移了话题:“将军叫孙某相见,请问何故?” 奢崇明颓然道:“孙帅神威无敌,智机无双,奢某之败无话可说。孙帅治军严肃,从未虐俘枉杀,奢某亦久有所闻。某固难逃一死,唯念这些部下全因奢某一念而至此,因此想求孙帅网开一面。若能为他们求得一条生路,奢某愿束手就擒……” 这当口要求见自己,孙杰心里已隐约猜到奢崇明意图如何,然听其当面亲口说出来,心中仍是一阵狂跳:终于要结束了!这么多年一场波及整个帝国大西南的战乱浩劫终于要结束了!心里在想,面上却没表现出太过剧烈的反应,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口里沉吟道:“如此固好,不过……” 在奢崇明的想象里,要么大马金刀颐指气使地受降,甚至还可能挖苦自己一番抖抖威风,要么扯一通废话连篇的什么“大义”,孙杰此刻的反应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不由一怔:“莫非孙帅要立大功,非要将我们斩尽杀绝……” “奢将军误会了!”孙杰打断了奢崇明的话,“孙某虽是个武人,然止戈为武的道理还是懂的。继续打下去,贵军固然不利,敝军一样会有损失。能少死些人总是好事,苍天和神佛也欢喜的。孙某绝非贪功,某所虑的是另一件事……” 奢崇明有些糊涂了,犹疑道:“莫非孙帅怕贵朝廷不会放过奢某这些部下?” 孙杰为难地摇了摇头:“也不是。五省督师朱大人仁心爱民,只要贵部莫再做无谓抵抗,大人自会妥善安顿,朝廷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孙某也会约束部下,他们的性命倒是无妨的……”说到这里,目中精光再次一闪,盯着奢崇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奢将军,你确有就此息兵的诚意么?孙某敬你是盖世的英雄豪杰,还望莫要相欺。” 奢崇明一声苦笑:“孙帅,事已至此,奢某还能如何?奢某以神明祖先发誓,确是不想叫族人们白白送命了。” “好!”孙杰的目光再次柔和起来,“请奢将军派个人,与某的军使一起传令给散在各处的贵部,停止抵抗吧。你我说上几句的当口,便可能又是几条人命没了。孙某也可立誓,绝不会为难放下武器的贵部。” 奢崇明唤来阿丁,叫他持了自己的刀(原先那口送了杨作,堂堂奢王,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口刀),与持了孙杰令箭的盛得功一道传令散在桃红坝、吉斗寨各处的苗兵就地向明军缴械。 “明明已稳操胜券,孙帅仍怀一片慈心,所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是也!亲眼见到,奢某今日是真心服了孙帅,死而无憾。”听着各处的杀伐呐喊声逐渐沉寂下去,奢崇明轻声感叹道。 孙杰面上又浮现出那副忧色:“奢将军,孙某还有一句肺腑之言,很难启齿,却如鲠在喉,还请将军理解孙某的苦衷……” “奢某自知断无生理,早已不存任何奢望,孙帅请讲。” “将军谋……起兵,”孙杰本想说谋逆,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更加中性的起兵二字,“这是灭族大罪,任谁也脱不得的。尽管此刻为了部下族人愿束手就戮……朝廷那里……却恐不会做如此想。为了杀一儆百,按《大明律》,这般大罪,一定要解送京师随后在百姓面前受三千刀凌迟,而且……此前必要遭凡夫愚民的百般凌辱。将军是英雄豪杰,孙某实不愿见此。”孙杰看着奢崇明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多谢孙帅!”奢崇明黯然道,“奢某也想到这里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为奢某而死,某岂能偷生?奢某认命了。” 孙杰摇了摇头:“孙某却不这么看。一方面,将军若是束手就擒,在朝廷看来,定是实力尽失,也便再没了顾忌,很可能……”说到这里,孙杰停顿了好久,明显可见其头脑中两种思想在做激烈斗争,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望向奢崇明,眼神又变得清澈、坚定,“很可能会祸延整个家族,子侄、亲朋……一个也逃不脱,甚至整个地区都会改土归流!这种情形,是将军愿意见到的吗?”接着,不等奢崇明答话继续说道,“相反,若是,若是将军死于交战,某可以报告说是侥幸得胜……如此,朝廷倒可能存了投鼠忌器之虑,后面似更该以抚为策。将军当知道水西安位吧?孙某揣摩,安将军留下安位,便是为此。” “孙帅!”奢崇明听到这席肺腑之言,由衷地被感动了!他太知道这番话的分量了:孙杰讲出的这些话可是冒了杀身之险!这是二人平生第一次见面,而且彼此分处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能冒奇险替自己和族人考虑得如此周到,这番情义,岂能用任何言辞描述! “孙帅大恩,奢某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奢某替全族谢过孙帅!”说着话,奢崇明向孙杰深深一揖。 孙杰侧了身,算是受了半礼——在这个时代,人们把“礼”看得很重,若是丝毫不受,便意味着没答应对方的请求,奢崇明走得不会心安、若是全受,孙杰亦不是那般托大的性格。 “孙某敬将军是真英雄。将军身后事便落在孙某身上,日月山河便是孙某之誓的见证!” 奢崇明解下腰间的大梁王金印,孙杰双手接过:“另有一事孙某不明,还请将军解惑。”说着话,孙杰转向史二雷招手道:“把那口刀给我”。 抚摸着雪亮的刀身,奢崇明简单地跟孙杰讲了杨作的故事,没想到孙杰叹息过后面上竟浮出一丝笑意:“如此甚好,也了了孙某一桩难解的心事。实不相瞒,孙某在金沙寨外布了几处眼线,据他们回报,前阵子,寨里趁夜进去了两个人……那老头人思定洲对他们的态度甚为恭敬。某便想,这二位定是大有来头,却也没去相扰。” 只听了孙杰几句对二人的相貌描述,奢崇明立即知道必是奢寅与车勺,不由得惊喜万分!但惊喜之情马上又变成忧虑,望向孙杰的目光中满是恳求之色。 孙杰向奢崇明挤了挤眼睛展颜一笑,伸手接回那把刀:“这口刀加上将军身边的那口,孙某便足够交待了。将军不必多言,孙某省得。可能是老头人远方的亲戚吧,只要他们自己莫乱讲话,孙某不是多事之人。” 奢崇明如释重负,向孙杰重重地一颔首:“奢某再谢孙帅大恩!”再不多言,将手向身旁一伸:“刀来!” “大王!”已经返回的阿丁早已热泪盈眶,双膝跪倒,将奢崇明的王刀双手呈上,泣不成声的苗兵们跪倒一片。 颈间鲜血喷涌如注。奢崇明眼前那么亲切的青山田园逐渐变得模糊,身体一软,被阿丁一把抱住,轻轻地放在地上。 碧空如洗,蓝得是那么纯粹和深邃。奢崇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一片白云飘过来,停在众人头上。悬留了片刻,又开始慢慢地移动飘向群山,不舍似的一座接着一座缓缓掠过。那云在众人的视线里不停地变化着形状,仿佛在触摸那山、那树、那水、那土,久久盘桓在苗地的山水之间。 epzww.com 3366xs.com 80wx.com xsxs.cc yjxs.cc 3jwx.com 8pzw.com xiaohongshu.cc kanshuba.cc hmxsw.com 7cct.com biquhe.com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五章 宵小 二百六十五章宵小 “圣上大喜,大喜啊!西南大捷,诸逆尽皆授首!苗乱被朱大人和孙帅给平了啊!”李世忠举着朱燮元的奏折一路喊一路跑,由于太过激动,竟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正要跪下谢罪,一直倚躺在龙塌上闭目养神的圣天子猛地挣扎起来,支起半个身子招手道:“大捷?你是说……快过来,给朕念念!” “臣朱燮元上报:自斧劈峡大捷,王师克毕节、复赤水、破织金、袭柔远、固鸭池、守陆广、接连扫荡以著则溪、则窝则溪、雄所则溪,纵横千八百里,大小百二十战,一路奏凯。臣自督师以来,以攻为正,以堵为奇,以抚为佐,三举并施,困二逆于五峰山。孙杰亲冒矢石督领大军直捣逆巢,劳顺、刘超、罗乾象、胡汝高、安云翱、设白等汉苗众将勠力同心,安效良、莫德等幡然而悟阵前反戈,王师终竟全功于一役,桃红坝之战犁庭扫穴,大获全胜! 奢崇明与安邦彦二逆首皆已伏诛,少逆奢寅死于神威将军炮尸骨无存、歹费、买南、阿蚱怯等四十七名次逆无一漏网!是役,阵斩苗逆二万三千七百有奇。为儆效尤,臣遍招川、黔、滇之土知府、土知县、宣抚使、宣慰使及头人寨主诸土目至永宁,亲睹二逆首并四十七次逆当众磔尸后挫骨扬灰、上述诸逆目首级、伪王金印、伪王旗与伪王兵解送京师报捷。 桃红坝之战并此前诸役,斩获逆众首级合计五万七千九百八十三级,其他毁于炮击不可辨认、跌落山涧寻觅无踪、陷于沼泽没顶难获等者倍此不可胜数。逆众首级为数甚巨难以尽数送验,已妥善腌存,待兵部会同有司遣专人勘核。 自此,西南底定,幸未负圣托。臣谨为圣上贺!” 略停了停,李世忠深深地叩首:“老奴也为圣上贺啊!”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 “奴等为圣上贺!”周围的小内侍们跪倒一片。 “好、好、好啊!你们都起来。这是大好事,朕要重赏、重赏功臣,孙杰果然没有辜负朕!把朱爱卿的捷报给朕,朕要再看看!” 颤抖的双手捧着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两片红晕取代了圣天子面上早先的苍白,良久,开口吩咐道:“扶朕起来,朕要去太庙祝祭!” “圣上要保重龙体啊!”听圣天子如此说,李世忠转喜为忧地劝道,“圣上要不要先看看伪王金印等物?” “哈,要看,当然要看!快都拿进来,朕要先睹为快!李世忠,朕知道你一直力挺孙帅,大捷的功劳当有你一份,朕赏你五两银。今天在场的内侍,每人赏二两,其他每人赏银一两、宫女每人五钱,宫里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咱们先普天同庆一把!对了,传旨,叫百官来,等朕看过,叫他们也一起看看!” 通过各种管道提前得到消息的百官早已齐聚在午门外,宣旨的内侍还是将景阳钟撞出廿四响,这意味着在京的七品以上文武官员都要赴阙听旨——这等天大的喜讯当然要广为传播,叫百姓们也都知道,真正的普天同庆。 四品以上官员入宫,以下人等午门外按次跪班。圣天子升了奉天门廊内正中金台的御座,百官上御道山呼万岁,整个紫禁城、整个京师,几乎变成欢乐的海洋…… 然而,朱燮元和孙杰等众人却笑不出来了。 封赏当然有,而且很是不少:朱燮元授东阁大学士*(实官,这算入阁了,真正的实权)、特进荣禄大夫(散阶的顶峰)、加封太子太保(勋位);孙杰授右柱国(勋号)、封靖安侯(爵位);劳顺晋四川都指挥使、封柱国将军;刘超、罗乾象晋秩总兵官、分别受封上轻车都尉(武勋,正三品)、绥阳伯与轻车都尉(从三品)、高州伯……众人当然也都有荫封(荫子锦衣卫世职)。其余人等各有恩封。 让众人笑不出来的是李世忠派来宣恩旨的公公带来的消息:有几道奏章,被圣天子留中不发,不置可否地扣下了。 其中当然少不了改土归流的老调重弹。这种东西应对起来虽然麻烦,但总还有据理力辩的余地,而另一封奏折则杀机隐隐,不由得叫人不寒而栗了。 这道折子是大理寺左寺丞顾一本上的:“天兵荡寇,逆顽尽诛。各寨苗蛮,近颇知惧,臣谨为圣上贺。然圣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诸苗夷皆犬羊之性,唯惧雷霆之威烈而难感雨露之恩泽,大军还后,难保无虞。国朝旧例,乌撒向设操守兵千二百人、昭通、镇雄、怀远、靖南、赤水、龙场等地各千人至二百人不等。为固守计,臣以为孙、刘、罗诸将帅宜携大胜之威分兵驻屯,其家属亦徙之同居。若此,诸夷悚惧,方可保其永绝不臣之心。原土知府、土知县等皆委蛮夷土目充任,尸位素餐,全无寸用,当尽废之。然为免其羞怒反噬,可徐徐以图,寻隙一一黜也。亦当多遣朝官于府、州、县、司等处,教化地方,晓以礼义天道至理。假以时日必可图西南之永固,长治乎久安。” 显然,这还不仅是顾一本自己的意见——左佥都御史王清远、兵科给事中左亦直等几位都有联署。 消息是天使私下转告孙杰的。內监与文官集团的关系一直不好,尽管种种迹象表明朱燮元与孙杰配合的非常默契,但二人私下的感情外人还是不甚明了——不止大明,在任何朝代文武勾连都是大忌,故而老少二人对此都是讳莫如深。一般来说,武将集团与太监们的关系更好些。一方面大多数武将和內监都是大字不识,肚子里没有文臣那么多弯弯肠子,大吃大喝一场脾气对路就会很好说话、另一方面,武将们不会像文臣那样打骨子里看不起身体残疾的太监,相反,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这些公公都是能在圣上面前替自己说上话的通天人物。他们并不知道,有不少被打发到营里做监军的家伙,其实在宫里只是替哪位不受待见的娘娘倒马桶的受气包,压根就没见过什么圣天子——别说圣天子了,甚至李公公这样的太监头子都不认识他们。 李世忠知道圣上对孙家的感情,更知道孙杰对圣天子的重要性,所以特意派了亲信赵喜旺去宣恩旨,临行前偷偷誊抄了几份他认为比较重要的奏章带给孙杰,还密密嘱咐了一番。 孙杰重重地谢了赵公公,随即跟商文长商量了一会儿,揣了信就去找朱燮元。 朱燮元看过信阴沉着脸沉默了好久。孙杰急道:“大人,您看看顾……顾大人怎么说的。把敝军和刘帅、罗大哥的兵都拆散了、把土知府土知县们都废了、再派一堆官儿过来!苗地本就多山少田不富裕,怎么能供养得起?这、这不是添乱吗?” 朱燮元摇了摇头:“这不是添乱,这是要再把他们逼反。不过你放心,”说着话虚一拱手,“圣天子心里明镜一样,这不是留中不发给扣下了么。”说着话冷笑一声,“哼,这当口如果不蹦出来几个捣乱的,老夫反倒会觉得奇怪呢。” 孙杰又道:“那……大人的意思是敝军不会有被拆散之虞?” 朱燮元又摇了摇头:“他们针对的不是你,是刘帅他们几个,尤其是你那个罗大哥。你们孙家是圣上最信任的,你的兵也是朝廷最能指望的。他们不傻,敲打你一下而已,不会去真踢铁板的。自从你把奢崇明诱出赤水,老夫便放了一半的心;等你掏了安邦彦的织金老巢,老夫便知道,这仗已经算打完了,二逆授首伏诛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从那时起,老夫便一直留意关注东面的情形。湖广一直还算平静,关某人那边倒是跟湖广的地方维持的不错,给朝廷的漕粮槽银都是足额,他是你未来真正的劲敌。不过,依老夫看,如果处置得当,也倒可能不至于非要闹到不可收拾那一步——人嘛,毕竟都要考虑前程,为自己,更是为了自己的后代。如果姓关的只想作乱,这场苗乱的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如此看,他也是有心求个安稳,只要莫欺到他头上,再把他逼急了。唉,希望如此吧。浙省的麻烦比较大,张虎跑过去祸害了一通,沿海的倭患也又闹了起来,这些是马上就要用得着你的地方,所以那帮清流是不会打你的主意的。 “刘帅那里么,本来没人会注意到他,一个小小的参将而已。可这几年下来,官职一路升到总兵大帅,手下的兵虽然不能和你比,也都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强军了。人数也有了好几万,国朝一向以文御武,难免有人会开始惦记。尤其是跟你并肩作战,又配合得很好,这就比较犯忌讳了。你先别急,老夫当然知道你的赤心报国,从成都府开始,那么多年下来老夫还不了解你么!老夫只是说事实而已。老夫这么看,可你阻不住别人不这么看。两支一等一的强军,主帅之间的关系还那么好,万一……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圣上也不好责怪的。所以,这次要给刘帅穿个小鞋,先敲打一下。你看这里:‘国朝旧例,乌撒向设操守兵千二百人、昭通、镇雄、怀远、靖南、赤水、龙场等地各千人至二百人不等’,这不是鬼扯么?洪武年间国朝初定,为了震慑诸苗留下来的军队,怎么能援为今日之例?你的兵不会被拆分,那拆谁的呢?他们搬出来这个,就是要帮你得罪人的。不过你放心,做做样子而已,他们也不会跟刘帅真过不去——他们还要用刘帅以后来‘制’你呢。先帮你得罪他,后面多少会给他点甜头,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哼,老夫自会跟刘帅说一声,叫他弄一些辅兵应付一下就好了。老夫替你垫过话,刘帅当然会知道分寸,不会真的跟你产生什么芥蒂,不过,以后你们军镇之间尽量别有太多来往,莫教旁人抓住小辫子。 “表面上看,比较麻烦的是你的罗大哥,分兵驻屯是要把他的力量拆散了。但这才是真正的纸上谈兵、真正的误国蠢材!罗乾象本是小小水脑寨的寨主而已,与刘帅一样,这些年骤然膨胀起来。照常说,把他的兵拆散到几处,确实能防止其势力继续做大,然而,那是在汉地!别忘了,他是个苗子啊!每个苗寨和部落都有自己的头人、土目,以前是播州杨应龙、后来是奢崇明、安邦彦,这些人,如果没得到朝廷的支持,只凭他们自己,得哪年哪月才能把周围的苗寨都收服?最好的对策,是分而治之,所有部落一盘散沙,土目们便都会依靠朝廷,争相邀宠;这倒好,主动帮他把势力在苗地散播开来,所有人都要仰他的鼻息,所有苗子都会认他做主心骨!不用你说,你的罗大哥人很聪明,也很忠诚,这个没话说,但他的后代呢?万一那时候他的后代之间起了纷争,这不是要继续培养出一个奢崇明么?好在这个奏折被圣上留中他还不知道,老夫一会儿就上书力阻。你当明白:不叫他太过做大,其实老夫确是为了他好。否则,几十年后血雨腥风一起,难保不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真正最麻烦的是安云翱设白陇氏那几个。他们都是功臣,虽说都有赏赐,但朝廷里若是早存了华夷的芥蒂,等派下地方官来,迟早还要按下葫芦浮起瓢的麻烦不断。人家为朝廷立下大功,新官过来颐指气使,日久天长难保不激出怨望。趁这几天他们都在,你多请他们喝几场酒,就在你营里喝,教他们看看你的兵……老夫的朝中奥援也会出些力,阻一阻小人们的勾当,双管齐下,尽人事而为之罢。” 一席话把孙杰说得目瞪口呆,他可完全没想到这么远。 *本篇知识点:大学士。 明代的内阁由“大学士”组成,除“入阁预机务”(实习锻炼)者外,余者都要由圣天子特简或重臣廷推,授予“大学士”职务,依次为: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次辅,嘉靖改称建极殿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首辅,嘉靖改称中极殿大学士)。 入阁者往往被尊称为“相”,但与真正的宰相相比,其实际上是圣天子的高级秘书班子——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阁有一大帮人,虽有“首辅”、“次辅”之分,但不少时候也会内部相互扯皮。说白了,明代的内阁是没有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职、没有丞相之权、却有丞相之责的一个四不像机构。 为了彻底杜绝内阁逐渐尾大不掉演变成可以跟皇权抗衡的权臣小集团的隐患,大学士的官秩只是正五品。但这个品级实在太低——几个正五品的小官给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们的奏折做批示这件事确实说不过去,于是便有了某种变通:要么是选择本身品秩高的朝臣入阁(比如本身就是某部尚书或有尚书的头衔),要么加官,比如首辅一般会加个少师、太子太师之类的头衔,这样品级就上去了。 内阁的主要职责有以下几种: 一、票拟批答。对国家大事拟定初步意见,司礼监文书房将通政司等处每日封进的诸司奏启送到内阁,内阁裁其可否,草拟意见呈送御览。 圣天子无非三种意见:同意、否决、不置可否。 如果同意,司礼监硃笔抄录后交六科签发(交给从七品的六科官员们签发)。注意,这又是一个“以小制大”的特色:六科给事中们如果觉得不合适,就可以义正词严地封驳拒绝,一句“此乱命也,臣不奉诏”,这道圣旨便会因为没有合法程序而很难执行下去。这种程序设定固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反向控制“奸臣蒙蔽圣上”的“乱命”下发,但副作用更大——从七品的官职连知县都不如,有些给事中为了博名声,强词夺理吹毛求疵,更加加剧了扯皮和内斗的乱象。 如果不同意,为了维持君臣间的面子与“和谐”,圣天子一般不会直接反驳,叫内阁重新票拟一份意见上来就好了。这时候内阁往往需要通过打探內监的口风揣摩圣意。 如果不置可否,那便留中不发,把奏启扣下,只当没这回事。 二、草拟诏旨。以圣天子的名义草拟诏、诰、封、册、谕、书、符、令、檄等文告,也叫做“视草”。 三、献替可否。就是赞划国事,出谋献策。 四、会议会审。会议是参加、主持六部等机构的专题工作会;会审是参加三法司的重大案件法务审理工作。 五、同知经筵事及辅导太子、考选庶吉士等。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六章 终结(一) 二百六十六章终结(一) 京师。 短暂的普天同庆狂欢过后,朝中又陷入一片空前大乱。 改土归流、苗疆分兵永镇、多派流官教化蛮夷等种种喧嚣要么被圣天子不动声色地留中不发,要么被朱燮元为首的一派据理力争,总算差强人意地应付过去。然后,就节外生枝地闹了一出小插曲:朱燮元力辩不可叫罗乾象分屯苗地以免其做大的折子,被一字不漏地发在朝廷的邸报上!这下好了,整个大明都知道了这件事——当然包括已经被封了高州伯的总兵官罗乾象本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单纯的疏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大明并没有什么《保密法》——萨尔浒之战,兵分四路哪一路谁做主帅走哪条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汇合等等,统统白纸黑字在邸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努尔哈赤舒舒服服坐在热炕头上啃着烤猪腿就全了然于胸……这等“小事”,当然没人会在意。 朱燮元看着邸报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去追究,不仅立即会陷入“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不是心虚为什么会怕公开说出来”的烂泥潭里永远纠缠不清而且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更会将此事推波助澜,导致与罗乾象为代表的苗裔将领集团的关系急剧恶化。 总兵官是正二品武职。当然,武职的正二品,其实际地位比文官品秩仅正四品的知府还略略差了些,莫说身为大学士的阁老,即便是尚书巡抚按察使,收拾个武夫那也叫轻而易举。不过,此时的罗乾象已经受封高州伯,这个身份便完全不一样了! 中国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究其本源,其实来自于春秋的分封制度。周天子分封天下,同样是有封国的“国君”,诸侯按功劳大小分为五等:第一等称“公”,这一类比较特别,要么是死后追加的褒封,要么是王畿内的诸侯,如周公、召公,要么是与周王室关系特别密切的,如滹国、虞国的国君;第二等称“侯”,这些都是大国国君,比如齐、鲁、卫、晋等国;第三等称“伯”,小一些的诸侯国君,如曹、毛、郑等国;第四等称“子”,特指蛮夷之地的诸侯,如楚、吴、越、莒等;最后称“男”的,是特别小的小国,如许国。再后来周天子式微,所谓的礼崩乐坏,所有诸侯都给自己升级,一开始是都叫公,齐桓公晋文公什么的,再后来有了称王的也有了称帝的,唯恐不能鹤立鸡群——其他虽比不过,名号比你牛也可以关起门来自豪一下。直到嬴政横扫六合,给自己发明了个唯我独尊的“皇帝”称号,原本属于封国国君的五等爵便降格成为贵族的等级高下标准了。 再到大明,国朝初定,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们都被封了公侯伯三等爵位——子爵和男爵两个头衔太低没人领,也就形同作废。明朝的爵按受封对象的身份分两种,一种是宗室,一字亲王、二字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那些;一种是外戚勋臣,就是公侯伯。理论上,爵位也有对应的官秩上的品级,公对应一品,封地应该称国(国公)、侯对应二品,封地称郡(郡侯)、伯对应三品,封地称县(县伯)……天朝是礼仪之邦,为了细分尊卑,同一等爵位里还要再分个高下,那便在“勋位”上做文章。比如刘超和罗乾象,一个是绥阳伯一个是高州伯,二位都是“伯”,这时就要看“勋”:刘超是对标正三品的“上轻车都尉”,罗乾象是对标从三品的“轻车都尉”,刘帅比罗帅略胜一筹,一目了然。 这里还有一个“超封”的概念。爵位并不是随便封的——你本身就有二品官职,那么再授爵,就应该授与之对应的侯爵、本身是三品官,那就该受封伯爵。理论上如此,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个资历问题。所谓朝廷名器不可轻许,刘、罗二人的官职虽都属于二品,但军功、资历、尤其是圣上的信任等当然谁也不能跟孙杰比,授个伯爵已经算非常大的恩典了。也有例外,圣天子特别喜欢的人,或者真的立下了不世之功,本身哪怕是三品四品官,圣天子非要赏个侯爵,也行。这就叫超封。 爵位有对标的品级,身份地位上却不能这么算。怎么算呢?算“超品”——也就是说,只要有爵位,你的地位便高于只有品级的普通官员。举个例子,罗乾象的高州伯身份要高于朝廷里的六部尚书(还是仅限于名义上哈,别当真)。 最后,大明祖制,公侯二爵位只能授给武将,文官授爵以伯而止。《大明律》卷二《吏律·职制》:“凡文官非有大功勋于国家,而所司朦胧奏请辄封公候爵者,当该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斩!”连提要求的带背后怂恿的一律砍脑壳,就问你怕不怕! 话虽如此,文官若是想得个公侯的爵位也不能说完全无望,倒是还真有一条路:去死吧——死后可以追封,这个没事。 爵还分“世爵”和“流爵”两种。世爵可世袭,流爵只限一代。不过到了中后期,帝国财政越来越紧张,实在拿不出钱养越来越多的闲人,本着亏谁也不能亏了老朱家的原则,外企勋臣的世爵逐渐废除,最多只能袭一代而已了。 孙劳刘罗诸人被封的都是流爵。但这也不行啊!一帮子粗鄙武夫,还有蛮子,不是侯就是伯,一股脑都骑到十年寒窗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的脖子上来了,这叫什么?这叫斯文扫地、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啥?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子好男儿?我呸!“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乃好男儿”,懂吗?一帮子丘八算什么东西! 因为奢安之乱闹得太大也持续了太久,巡抚都接连死了好几个,一开始听说被平了,大家都高兴得昏了头,圣上的恩旨发下来谁也没想起来应该蹦出来添把堵。等到这股狂热的劲头过去,终于有人醒过味儿来:那个老朱头也还罢了,再怎么不对付总算斯文一脉,可那些武夫算老几?不就是有膀子力气能砍人么,一群会说话的牲口啊!凭啥一下子全变超品了,以后叫咱们这些满腹经纶深明大义的翩翩君子还怎么欺负丫的?! 可当时一高兴忘了拦,圣旨已经发下去生效了……那就玩阴的呗!所以,前有分兵驻屯广派流官之请,后面再来一出儿广而告之挑拨离间。 不过,还是没收到预期的效果。 孙杰提前已跟罗乾象认真聊过,听到(罗总兵的出身远不如安云翱,不识汉字)邸报后,罗乾象特意去找了朱燮元,不仅诚心实意地道谢,竟然还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大礼:“罗某是个啥也不懂的蛮子,但还分得清好歹,老大人是为了某全家好,某替祖宗儿孙谢过老大人!嗯,就是这样。” 这还了得? 得继续折腾! 怎么折腾呢? 好办:在兵费核销和功劳上做文章。 庞大的资金、吃掉的粮草、动员的劳力、消耗的物资……所有这些帝国财政肯定要补贴,不过只会补贴一小部分,七成多要由战乱涉及的各省分摊掉——具体哪个省摊多少、报上来以后又能核下去多少,这里面便大有文章可做! 此外还有功劳。孙杰的编制在京营,不归地方,但劳顺所部是川军总是事实吧?罗乾象勉强也算四川的,刘超原来的编制在广西,在贵州打了那么多年,就算黔系将领好了、陇氏安云翱算滇军,那乌撒府的设白到底是算四川(行政区域)还是云南(没有陇氏安云翱之助这蛮婆子连命都保不住)还是贵州(安效良以前可是一直跟贵州的水西一伙啊)呢?各省的军功哪个大哪个小总要议一议,没毛病吧*? 为啥非要分功到省呢?因为要算各省文官们的赞画之功啊。打仗嘛,砍人只是最最等而下之的一方面!汉高祖怎么说的?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得靠萧何,你就说对不对吧!所以呢,抛开现象看本质,功劳,咱们文官得占大头! 嘿哟,差点忘了,还有其他问题呐!早先时候某些大人把朝廷官职当儿戏甚至人情,也不管出了力没有到底值不值就滥赏了一堆蛮夷,这个也还罢了,那安效良和莫德几个可是走投无路才降的没错吧?以前犯下那么多的滔天大罪怎么算,难道就一笔勾销了吗?!要是这样,岂不是谁都能先作乱,打不过一降就完事了呗?是不是这个理儿? …… 本着没有矛盾就要创造矛盾、小矛盾一定要挑唆成大矛盾、大矛盾一定要激化成一场灾难的优良传统,整个京师官场变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要站队,清流们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非为同道,便是仇敌!想置身事外不掺和明哲保身?咄,奸佞,参你! 这回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一直病恹恹的圣天子再也受不得过山车般大喜大落的心理刺激,再加上非要强撑着献捷太庙,受了风寒,身体状况迅速恶化起来。李世忠急红了眼,叫东厂找茬抓了几个吵吵得最凶的关到镇抚司狱里,没想到真有人仿佛中了邪,大牢里一口一个竖阉地疯喊,李公公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上了手段,结果整死了几个。 这下,表面上倒是没啥动静了,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狂飙前的宁静,一股汹涌的暗流正在酝酿激荡,即将掀起一场席卷帝国的滔天巨潮。 *这还真不是我瞎扯,在真实的历史上,奢安之乱平定以后,是川军功劳大还是黔军功劳大朝廷里朱燮元的对头们确实曾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是原本并肩作战的战友反目成仇,川黔二省势同水火,后来矛盾激化到张献忠流窜过来大家相互见死不救甚至彼此落井下石……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七章 终结(二) 二百六十七章终结(二) 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的一场风暴。京师的这场大乱,直接导火索同样是几千里以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之死。 楚河。 楚河是山西闻喜人,十几岁时跟着个晋商做小厮。可能是流年不利,晋商在南直隶苏州府一病不起,不几天人就没了,于是楚河流落街头,然后被周员外收留了。 周家在苏州府可是赫赫有名。所谓的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百多年里人才辈出,族人有的甚至官至巡抚、侍郎。到了周员外这一代,少爷周赟二十岁时便金榜题名,现下在吏部做郎中——还是文选清吏司的郎中! 要知道,在大明,官场的权力可不仅仅是由品级来决定的,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哪怕是个芝麻小吏,都能把人折磨得欲哭无泪,偏偏你还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吏部是六部之首,掌握着天下官员的考核升迁任命,而文选司则是吏部四个清吏司之首,主管中央与地方所有文官的额缺设置和品级评定,以及职位选授、升迁、调补等。所以,说周赟周大人能够拿捏全天下绝大部分官员的命脉可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也正是因此,周家在苏州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地位可想而知——这么说吧,每次知府大人见了只有举人头衔的周员外都是抢先一步行礼! 莫看周大人权力这么大,难得的是口碑还不错。当然,你也不能说周大人真像那个读书把自己彻底读傻了的海瑞一样一尘不染——大明的低工资是全球之最,吏部院子里可不能让周大人种菜养鸡,真像海青天那么玩周大人得活活饿死。所谓的不错,是说周大人守规矩,不该拿的决不伸手,不会凡事狮子大开口。这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与朝中的清流们关系处得非常好:跟工科给事中宗道仁是儿女亲家、宗道仁与右都御史赵洞烛大人不仅是远房亲戚,还是同门、赵洞烛和左亦直是同年……总而言之,周大人也算清流一脉。 口碑好便能被那帮看似眼高于顶的清流们认作同道么?怎么可能!他们的口号是对人不对事,你就算穷得连老娘下葬的棺材都买不起,只要政见不同,一概算仇敌,会跟你不死不休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原因。大明官场上编制内的职务就那些,而候补官员的队伍最多时能有几十万,某个官职出了缺,用谁不用谁?二甲、三甲,在大明叫“老虎班”,逢缺即上,不用怎么等,其他人则要看造化了。还有许多佐贰官的职位,比如地方的典吏、主薄、巡检等,这些职位并不需要功名。此外,教谕和下县的县令也可以由举人、贡生担任。这里面文选司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去了!拿教谕来说吧,表面上看,是未入流的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还穷得叮当响。然而,教谕主管全县的教育工作——换句话说,将来科举,这个县考上功名的人,都算他的门生!这种师生关系不仅要维持终生,而且是官场最重要的纽带。设想一下,你们哥几个在朝中关系不错,你们各自的亲戚朋友分别做了十几个县的教谕,十年以后,这些地方考出来的进士便全是你们的人了! 要实现清流们梦寐以求的所谓“众正盈朝”局面——朝廷里全是咱的人,不是咱的人当然算邪——周大人可是关键人物。 懂? 问题是由李世忠的收税引发的。 苏州府富甲天下,李公公当然要派人去。周家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连祖产带投充名下足足几千顷好地,而且还有数不清的铺面,生意甚至都做到倭国,却因为国朝对读书人的恩典从来没交过一个铜板的田赋商税——李公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啊。 周老员外手里拿着单子气得浑身哆嗦:三千两,三天以后交钱。这不是故意拔老虎胡子给闲人看笑话么!周家当然不可能拿不出这点钱,仅每年的三节两寿,周府花的钱便数倍于此,问题是老爷子咽不下这口气啊!知府大人病了联系不上(来人是东厂带着锦衣卫,知府大人现在不病,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得真病了,嗯,重到能丢掉性命那种),那就得想其他办法了…… 第三天头上,周府外足足聚了几千人,佃户啦、伙计啦,都“自发主动”地赶来。一大帮子过年才能吃上几口白米饭的家伙们义愤填膺地要为顿顿燕窝鱼翅睡前还要喝两口参汤的周老员外“主持公道”,吵吵嚷嚷群情汹涌,不少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木锨。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啥人,即使是闯哪个衙门把太爷揪出来,那些亲卫护军有一个敢放个屁的么?笑话!一个小旗官有意在东厂大爷面前露个脸,把手里的铁链哗啦一抖:“东厂拿人,你们这帮刁民敢阻挠公务?” 这句话可闯了大祸了。 在周府几年,楚河已经长成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因为踏实肯卖力,很得老员外器重,一直琢磨着为老员外赴汤蹈火回报呢。少爷是清流一党,家信里免不得流露出对厂卫的鄙夷,老员外岁数大了,人老了话就多,言谈话语间楚河便懵懵懂懂地觉得厂卫们都是奸佞阉人的爪牙,再加上代表官府无上权威的知府大人始终都对周府客客气气,不知轻重的楚河便以为这世上除了圣上便得是周府排老二了。什么人竟敢欺到老员外头上,这不是找死么?听了小旗官的话,楚河底气更足了,大喝一声:“吾们还以为是大皇帝的命令,东厂的奸人算什么猪狗,打死你这小赤佬*!”一棍子抡过去,毫无戒备的小旗官应声倒地。 佃户伙计们的见识更不如楚河,见周老员外的跟班带头动手,个个豪气陡升,唯恐落在人后被老员外视为忘恩负义,一拥而上,棍棒与镐耙齐飞,鲜血并脑浆一色——转眼间就搞出人命来了:东厂死了一个,锦衣卫被活活打死仨。集体无意识,人多了就相互壮胆,一个比一个下手狠。 这下好了。 周老员外原想着先摆出个大阵仗镇镇这帮家伙的威风,然后私下里再送点银子,大家各让一步事情也就摆平了。平日私下里骂归骂,周老员外可知道几千人在自己家门口持械抗税还打死好几个官差——哦,不对,哪里是官差,厂卫可是皇差啊——是个什么性质的罪名! 这时候说啥也晚了。请楚河好好吃喝了一顿,等到他酒醒,便发现自己和其他几位认识不认识的周家佃户已经在苏州府的大牢里了。 老员外被狠狠放了一把血。为了心疼三千两田赋商税,最后连主动带被动,总共花了六七万两银子。不过,好歹事情算糊弄过去了。 暂时糊弄过去了。 要说,还真不该怪到李世忠公公头上。收税嘛,中饱私囊肯定有,但客观地讲,大半确实是为了朝廷。抗税打死了好几个皇差形同谋逆,性质绝对算极其恶劣,真把周家抄了谁也不能说啥。不过李公公也知道清流势力很大,除非万不得已,本心里也不愿意非要去跟一大帮穷凶极恶的疯狗结下死仇。对方既然肯花钱,死的又都是最底层的小角色,所以也不打算再进一步如何了。 李公公想算了,但架不住清流们不甘心啊。一方面,大家平日里跟周大人关系好,可逮着体现友谊的机会了,这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另一方面,这帮人的家里也都难逃交税之厄,都憋着一股子气呢,得发泄啊!于是,借这件事做起了文章。 楚河几位当然被毫无悬念地砍了脑袋。结果,有人出钱有人出力,竟给他们修了一座“六义士墓”,还堂而皇之地立了碑。过去讲究个生前身后名,给当众杀皇差的凶手修坟立碑,这事就比较过分了。 厂卫爪牙四布,李世忠当然会知道。不过,他也知道那帮家伙的德行脾气,摇摇头装看不见,没说啥。 你以为这就完了?呵呵。 “意气粗豪,不受尘埃半点;淋漓血性,颇知忠义几分!” 这是清流们给“六义士”写的挽联。 “年年花酒阖间城,不爱身躯不爱名。说到人间无义事,槌胸裂眦骂荆卿!” 这是他们给“六义士”写的挽诗。 大字不识一个为了帮老爷抗税一棍子敲碎公差脑壳的楚河一转眼成了忠义无双的大侠……就是不知道若是地下有知他自己会说啥。 李公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了——再怎么说,钱也收了,让他们闹腾一阵,没人搭理,闹累了自然也就消停了呗。 消停了么? 当然没有。 因为恰恰这时候平了奢安之乱,那帮家伙又找到新的不满,得借题发挥啊! 屯兵、派官、挑拨离间、争功……本已经吵翻了天,有人还嫌事情不够大不够乱,干脆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圣天子本人——早些时候有两位娘娘有了喜(结果夭了一个皇子生下个公主)、最近又有两个娘娘有了身孕、圣上龙体欠安,三件事连在一起,唯一的结论只能是圣天子荒淫无道纵欲过度啊!这道理简直就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上奏的是工科给事中宗道仁。 这厮还不只是上奏那么简单:他竟在朝堂上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博得了那帮疯狗的齐声喝彩! 李世忠听小内侍读着奏章,气得嘴唇都哆嗦上了:圣上临朝的时候多了些,你们就一个劲儿地鼓噪什么国本为重,圣上您还是回后宫没事多按倒几个娘娘赶快生个龙子、娘娘有了喜你们又扯脖子大喊“臣闻后宫秽不可言”,这不是透顶的混账么!圣躬违和是最近两个月的事,娘娘是三个月前有的喜,圣上已经好久自己一个人睡了,别人不知道,李世忠还能不知道么?再说了,圣天子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最近是受了风寒,跟荒淫纵欲有个毛线的关系?言官无忌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地污蔑诋毁圣天子,指着鼻子骂大街,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给咱家找些其他茬口儿抓起来!吃几天牢饭就该闭上狗嘴了!” 李公公又错了。 宗道仁跟周大人是儿女亲家,一则是要借题发挥为周家出气,二则仗着言官的身份还有那么多同道在外面,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捞出去,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干脆彻底跟权阉撕破脸吧!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在朝堂上数落圣上在牢里骂太监头子——这风头出的,满朝文武还能有谁?千百年后也是青史留芳啊! 然后,他就死在北镇抚司狱里了。 太正常了。你在李公公的地盘指名道姓骂他,还捎带上全体看守,不收拾你,你当如狼似虎的牢头和牢子们都是白莲花吗? 宗道仁之死,终于把摇摇欲坠的帝国向悬崖边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本篇知识点:赤佬 长三角一带的骂人话,源于宋朝的刺配制度。宋朝犯了罪判流刑充军者,为了防止其隐瞒身份逃匿要黥面,就是脸上刺青做标记,多涂以朱砂,故名。后来引申为“迟早要黥面充军的贼胚子”用来诅咒骂人,有些类似于北方“挨千刀的”——迟早被凌迟的家伙。只不过北方的“挨千刀的”逐渐变了味儿,有时候比较亲昵的人被捉弄笑骂时也可以说,而“赤佬”始终是骂人话。 楚河十几岁便在苏州府,所以不自觉学会了这句。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八章 终结(三) 二百六十八章终结(三) 宗道仁死在牢里,东厂的结论是“庾毙”,嗯,自己得病死了,懂。 不过外间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他是被绑在长凳上,脸上接连一层又一层覆盖浸湿了的桑皮纸被活活闷死的、有的说他是被尺多长的大铁钉从天灵盖灌顶钉死的、有的说他是被开水浇体,然后牢子们用铁刷刷烫熟了的皮肉,浇一遍刷一遍最后给刷死了的……其实都不对。宗道仁遭受的刑罚叫“二龙吐须”,与前面那几种相比,更加痛苦。 宗道仁在牢里一个劲儿地骂,于是被饿了几天,每天只给一点水喝。某天夜里,来了个狱卒,端来一大碗煮得半生不熟的面条:“大人,俺佩服您的气节,偷着给您弄了点吃食,您莫嫌弃。”饿昏了头的宗道仁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全吞进肚里才想起来问“义士”的姓名,没想到“义士”回以阴恻恻地一笑,拍了拍巴掌。听到信号,几个如狼似虎的牢子冲进牢里,二话不说就把宗大人捆成个粽子倒吊了起来。胃里完全没来得及消化掉的硬面条在重力作用下倒灌而出,而此时,与食道完全平直的鼻腔便成为其最为畅便的通道,一股又一股面条从宗道仁的两个鼻孔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鼻腔狭窄,被堵在咽喉部位的食物又有少量回流进呼吸道,这种情况下,人体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机制:咳嗽,试图将气管内的异物大力排出。然而,咳嗽需要肺部积存大量的空气,呼吸道完全被阻住,每一次不由自主的吸气动作都会让堆在气管里面的面条侵入得更深、更多……日常生活中哪怕呛进去一小口水,咳出后都会感到胸部撕心裂肺地疼,何况这种情形?便是积年老贼,谈起二龙吐须也都是勃然变色,宁可招供后挨上一刀落个痛快也不愿被整到生不如死——痛苦地挣扎了一盏茶多一点的时间,连疼带呛,宗道仁被活活憋死了。 对外间的议论,厂卫们一如既往不置一词地保持着沉默,既不承认,也不辩驳。他们知道,坊间私议会越传越离谱,恐惧感则会愈演愈烈,而对未知结果的恐惧会大大强过结果本身——他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然,尽管暗潮汹涌,朝堂里表面上顿时安静下来,那帮方才还义愤填膺拍着胸脯指天为誓绝不跟奸佞善罢甘休的家伙们立时全闭了嘴,再没人吵吵什么苗疆的长治久安,更不会有谁敢再装忠卖直地指责圣上龙体欠安是自己作死咎由自取了。相反,所有人都换了副面孔,全都转而关心起圣天子的健康问题,纷纷开始举医荐药了。 平心而论,圣天子确乎能算是个厚道人,却也是个苦命人——当然,在大明的系统里,厚道和苦命这两者总是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圣天子孱弱的身体也与其不甚幸福的早年经历有极大的关系。 圣天子幼年丧母,被交给康妃抚养是事实,不过却不是事实的全部:被交给康妃时,他的生母汪才人可是还健在的——嗯,不仅在,而且健,活得相当生龙活虎呢!注意哈,这个生龙活虎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生猛的很。有多生猛呢?这么说吧,要不是康妃拼死护着,圣天子就被他亲娘活活给摔死了! 原因是宫斗剧里万变不离其宗的核心元素,吃醋。汪才人诞下圣上不久,先皇就喜欢上了其他娘娘。这也难怪,汪才人本来性格就不是很好,生下皇子自认为有恃可倚,莫说对身边的宫人们,即便是对先皇(当时还是太子)也愈发不敬。是个男人就没哪个愿意成天看着一张苦瓜脸,何况周围还有一堆如花似玉争先恐后献殷勤呢。然后,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先皇越不来,汪才人脾气就越大、她脾气越大,先皇就越不愿意过来。 那段时间,先皇去康妃那里比较多,而康妃则是又喜又怕。喜的固然是得到宠爱,但怕的成分更多: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孙的小家伙就在汪才人怀里抱着呢,这小东西迟早哪天总得继了大统,那时他那个老虎一样的娘可就是太后了——若是不提前搞好点关系,自己现在有多春风得意,到时候就得有多追悔莫及!于是就往汪才人那边跑,心想着多巴结巴结总是不会错的。 然而她错了。 汪才人见到康妃,误以为是过来向她示威嘚瑟的!连先皇都丝毫不给面子,见到“仇人”,态度能好到哪里去?按现在的说法,汪才人应该是产后抑郁症,而且已经发展到有些狂躁症的程度了。康妃越小心翼翼地分辩,她越觉得是话里有话的炫耀,两位娘娘鸡同鸭讲了半天,汪才人终于发作起来,怒吼一声:“既然官家为了狐狸精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本宫有何惜哉!”举了未来的圣天子作势就要往地上掼! 康妃当时就吓傻了!再也顾不得陪小心,扑过去一把托住汪才人的手臂死也不敢松开,二位娘娘便纠缠在了一起。这一切,被匆匆闻讯赶来的先皇撞了满眼……于是,汪才人被直接打入冷宫,此时的皇太孙,未来的圣天子,便自然而然地交给康妃抚养了。本身性格就很极端,加诸平日里对宫人一贯的刻薄毒辣,在冷宫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没多久,人也就带着满肚子怨气殁了。 不多久,诚王的母亲亡故,先皇本着一只羊是牵两只羊也是放小哥俩还能做个伴的精神,把诚王也送到了康妃那里。还好,在康妃的悉心照料下,圣天子确实过了几年开心的日子,与诚王也产生了浓厚的手足之情。再后来,康妃又生下一个公主。再能干,一个娘拉扯三个娃也是太辛苦,于是先皇又叫庄妃把诚王领过去抚养……不过,兄妹三人的感情始终很不错。 大明有一条铁律:好日子绝对不能长久。果不其然,随后就出了大乱子,天大的乱子。 老皇上驾崩,太子爷,就是先皇,登基继了大统。 这算好事吧? 呵呵,才怪。先皇登基一个月,得了场暴病,驾鹤,哦不对,普通人死了驾鹤,圣天子得乘龙,嗯,两腿一蹬乘龙追他爹去了。 照理说,反正有现成的接班人,龙椅就在那里,你管它大小size,哪个屁股坐不是坐?把皇太孙领过来往龙椅上一按,大家撅屁股磕头山呼万岁不就完了么? 哼,图样图森破! 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废话!如果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话……自己的功劳在哪里?未来的权势又在哪里?! 那怎么办? 简单啊,人为制造出一场大麻烦,然后不就能力挽狂澜了! 借口太好找了:外戚专权祸乱朝纲殷鉴不远! 乾清宫外来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禀报说先皇的灵堂已布设完毕,恭恭敬敬地跪请太子去哭祭。这理由简直太正常得无可挑剔了吧?于是,太子出来了。 太子出来,几位老臣山呼万岁。嗯,也正常,反正马上要登基了,喊得早了一两天而已。 几位拥着太子爷走了,但没去灵堂哭祭,而是径直去了文华殿!到了那里,汇合了早已候在彼处的一大群级别不够进内宫的其他人等,把太子爷往龙椅上一按,再次正儿八经地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也就是内部先举行一场临时性登基仪式了! 且慢! 难道,这就能算立下“拥戴之功”了么? 当然不行。 所谓的拥戴之功,是说得有竞争者,然后在你的大力支持下,你力挺的那个家伙终于把其他家伙统统砍死自己坐上龙椅,比如唐时的李建成和李世民之争。问题是太子爷根本就没有竞争对手啊——无论如何,他那个小屁股都会坐上龙椅,你们哪里来的功劳? 答案是现成的:树立一个敌人。 谁? 他娘呗。哦对了,他那个神经病亲娘早死了,那就是抚养他长大的后妈——康妃! 于是,一个小道消息在外间传得沸沸扬扬:幼主被包藏祸心的康妃劫持了,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理由呢?理由是现成的啊:他不是跟康妃一起住在乾清宫么?这就算劫持! 得保护太子免遭康妃毒手!您呐,不能再回乾清宫了,这几天就暂住太子的东宫吧,放心,我们来保护您! 读史至此,难抑拍案:太他妈的不要脸了,卑鄙下作到无以复加! 谁能想到太子那个爹是个短命鬼登基一个月突然暴毙?他一直由康妃抚养,一直跟她住,有什么错么!群臣过来请太子去哭祭先皇,康妃一边哭老公一边跟儿子叮嘱几句话,这就算“阻拦”“挟持”么?至于谋害太子,呵呵,她养了小家伙这么多年,怎么着,早不弄死晚不弄死,眼看着这半大小子要做皇帝自己马上熬到最幸福的时刻了却要把他弄死?她图个啥,图给自己和全家提个千刀万剐的灭族大奖么?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在劫持太子? 无事生非为了一己私利颠倒黑白把初中生年纪的太子半骗半哄到东宫的那帮老混帐! 这就完了么? 没有。 这场缺德歹毒的恶剧至此才算刚刚开始。 “太子已移驾东宫,乾清宫乃圣天子居所,臣等请娘娘千岁移驾哕鸾宫!” 前脚把太子骗到东宫,这帮“正人君子”立马换了一副狰狞的嘴脸逼着康妃搬家! 寻常百姓搬个家,都总得提前准备好几天,何况太子的养母、先皇宠妃这等身份,哪有说走就走的? 还真有——可怜的康妃就是如此! 宫门外站着一群衣冠禽兽不停地齐声呐喊“臣请娘娘移宫”,里面是与外臣勾结的内侍(王安)领着一群小太监不住地“力驱”,刚刚死了老公又丢了儿子的康妃方寸全失,嚎啕大哭地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踉跄而逃——身边先皇赏赐的珠宝被瓜分偷盗一空! 哕鸾宫是明代前朝失宠宫妃养老的所在,从准圣上的娘亲一下子被打到凄风苦雨的养老院,康妃的心境可想而知。 能算完了么?对不起,还是不能。 必须证明康妃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否则,做下这等缺德事,难逃骂名啊。大人们一向可都是既要做那啥又要立牌坊的! 然后,我们今天在《明史·列传二·李康妃列传》里便可以白纸黑字地看到:“选侍侮慢凌虐,朕昼夜涕泣……选侍因殴前圣母,自忖有罪,每使宫人窃伺,不令朕与圣母旧侍言,有辄捕去。” ! 殴打太子生母,虐待太子,以至于太子昼夜涕泣? 你当读者们都是傻子么! 话说回来,这罪名,得死啊! 是得死。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能为自己辩白。 果然,没几天,哕鸾宫失火了! 不过,康妃没死成:她抱着女儿逃了出来。 那可不行,她必须死! 再不久,康妃试图悬梁自尽,女儿自己跳井了。 可惜,还是没死成,被一直同情她的宫人救下来了。 “皇八妹入井谁怜,未亡人雉经莫诉!”皇城内外人们在窃窃私语,刚刚做了皇帝,就把养母和妹妹逼死,这个天子有些呵呵。 一边是气势汹汹满口正义的“道德君子”朝廷重臣,另一边是抚育自己长大的养母和天真无邪的妹妹,懵懵懂懂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无奈之下妥协了:“朕令停选侍封号,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厚养选侍及皇八妹,以遵皇考之意。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这个“矣”字说明了一切!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要为朕的亲生母亲复仇伸冤,朕就停了养母的封号。但她总是朕的养母、更是先皇的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是朕的亲妹妹,给她们一口饭吃,让她们勉强活下去,总可以了吧! 于是,我们在史书中便可以看到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恶毒阴狠”到无以复加竟敢殴打太子生母凌虐太子的康妃,竟受到天启、崇祯两任皇帝的优待,直到满清定鼎中原,仍由清廷拨款供养到寿终,享年八十多岁,亲眼见到了那群“正人君子”面对李闯和多尔衮时的丑态,并见证了他们得到应得的下场! 至于有的史书里还记载康妃巴结拉拢魏忠贤云云,那更是毫无历史知识的混账话,不值一驳:她是至高无上的主子,太监是主子一句话就得自己找绳子上吊的奴。大明不是东汉,岂有此理! 至此,读者诸君不妨查查“移宫案”里面那几位正人君子都是谁、再看看后来被魏公公各种手段弄死的都有谁……还会觉得被“丧尽天良”的第一权阉“残害”的那些“忠良”们冤么? 我不觉得。 尽信书不如无书,读史,需要有自己的独立判断。看到吊诡处,不妨掩卷而思:这几行字是谁写的?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开头:崇祯上位,打发了魏忠贤。但知道结尾的人则屈指可数——崇祯自挂煤山前几个月,总算彻底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谁坑的了!于是下令:收敛魏公公遗骨,修坟立碑祭奠。 一叹。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二百六十九章 终结(四) 二百六十九章终结(四) 圣天子坐上龙椅继了大统,以前的好日子却一去不返。管中窥豹,从为一手抚育自己长大的康妃和妹妹苦苦乞命之事可以看出,此时的少年天子绝非想象中那种天威不测的帝国君王,反而只是一个被权臣集团牢牢控制在手里的摆设。圣天子为什么会从汪才人身边被带走、康妃是如何尽心尽力地抚养这个小家伙、以及随着圣天子登基立刻降临到康妃母女二人头上的噩梦……这一切,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李世忠。 李世忠是康妃的人,确切的说,是康妃宫中负责照顾圣天子的伴读太监。与康妃一样,李公公是看着圣天子从蹒跚学步的小家伙一天天长大成人的。 他决心做一些事情,来帮助他的小主人,他心中的神。 李公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此时的自己,不仅惹不起王公公,更是无论如何也绝无任何一丝可能去挑战那群外廷的“正人君子”:他们不仅牢牢地占据了道德高地,而且都有一个祖传的绝学秘籍,可以让他们在斗争中无往不利——预设假想敌。 经过多少代人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传播,祸国殃民的假想敌已是妇孺皆知的三种:太监、美女(包括外戚),还有奸佞。 自从嬴政一统天下,汉唐已降,帝国真正的绝对权力就始终是内廷与外朝两个集团争夺的目标。如果斗争的结果是大皇帝拥有无上的权力,如汉武帝,那么皇权便是绝对权威,大皇帝没有任何约束可以为所欲为,其代价往往是叫整个帝国为自己殉葬;如果皇权旁落,权臣自可以一家独大,甚至直接威胁到帝国的续存。例子太多了,如曹魏取代刘汉、司马代曹、晚唐的藩镇割据……昙花一现的君臣相得,皇权与枢权获得互补平衡的短暂时刻便是传颂千古的太平盛世,如贞观之治。不过这种时刻太过难得,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混账会承认自己是个昏君,那把龙椅的魔力在于哪怕坐上去的是一头猪,它都会觉得自己是全宇宙最聪明的神一般的存在。 人都是自私利己的。太监与美女都是皇帝的身边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其对皇权的依附关系:只有紧紧攀附住皇权自己才能获得更大的实惠,因此,此二者是外廷枢权的天敌。而那些所谓的奸佞,首先是背锅侠,其次是政敌,官僚集团中的异己,仅此而已。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大奸大恶……呵呵,重要么?远的如秦桧、近的如严嵩,倒台时固然破鼓万人捶被无数“正人义士”斥为不共戴天的奸佞,其当红时,又有几人能做到不去巴结逢迎呢?话说回来,以严嵩为例,嘉靖没事自己玩修仙,铅、水银、朱砂、黑狗血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搁炉子里焖烧了俩月,“炼”出来一个黑疙瘩,可怎么看那坨玩意儿都不像吃了能白日飞升的东西,于是招招手把严大人叫过来:“阁老,你来吃吃试试。”第二天老头儿捂着屁股上奏:“臣昨夜屙血两碗。”听着都疼!这能叫奸么?这该叫忠吧?八十多的年纪亲自以身试药,大大的忠臣啊! 官僚集团的假想敌也不是一成不变,哪怕是太监这样的天敌,只要能为我所用就是好人同道。比如前朝的冯保太监之于张居正、再比如本朝的王安王公公。 王公公是先皇做太子时的伴读太监,熬到太子登基,王公公顺理成章地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距太监行业的巅峰——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仅一步之遥。可惜这届天子命太短,一个月间就撒手西去,何去何从,便成为王安面前的一道难题。继续跟着小皇帝混么?作为圣上的家奴,理论上确实应该如此,但这条路走起来会有些麻烦:你要照护着这个啥事也不懂的懵懂少年跟外廷那帮老狐狸斗智斗勇好多年。于是王安选择了另一条捷径:投靠那帮官僚,好让他们做自己的同盟奥援,随后便有了变脸逼宫这么一出儿并不光彩的戏码,当然还包括哕鸾宫那场不明不白的大火。可惜,王安只看到了冯保的发迹,却忽略了冯大伴(万历对冯保的昵称)的下场——同样被王安忽略的,还有他一直没放在眼里的李世忠。 平心而论,李世忠的出手固然有为康妃鸣不平兼照护幼主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迫不得已的自保——因为为了彻底剪除小皇帝可以依靠的羽翼,官僚集团已经开始对他下手了。 先皇下葬要修陵,工程竣工要犒赏有功之人,这是惯例;作为继任皇帝的贴身内侍,这种人情功劳总要领一份,这也是惯例。然后小皇帝便收到了朝臣们雪片一样的抗议奏折:天子年纪已长,为避免百姓非议,乳母客氏不宜长留内宫当早遣之!李世忠并未参与皇陵建设竟敢贪天之功实乃奸徒,当斩! 面对外廷的群情汹汹,小皇帝流泪了。 “百姓非议?明明就是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满脑子肮脏龌龊!朕与乳母?得多脏的心思才能想得出来!便是寻常百姓也会善待家人,你们先是逼凌朕的养母和妹妹,现在轮到朕的乳娘和贴身内侍,难道朕身边的人一个都留不得吗?朕可是天子啊!这天下,究竟是不是朕的天下?!” 李世忠跪下了:“万岁,他们确是想把您身边的人剪除一空,如此便可稳稳地把持朝政了。老奴以为现下您还需稍作隐忍,总会有忠臣站出来的。老奴有个计较:客氏夫人的事是您的私事,伦不着任何人指手画脚;至于老奴么,您倒是可以处罚一下,先稳住那帮家伙,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那不行!朕不能再亏负了你。” 李世忠叩首道:“万岁容禀。只要万岁心里记挂着老奴,一时的谪贬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老奴相信,咱们迟早总能抓住机会……” 果然,没过多久,关外的一场大败仗却成了圣天子命运的转机。 辽东战事频仍,臭脾气的熊廷弼被排挤失去指挥权,清流们一致推荐的书呆子王化贞中了李永芳的诈降计一败涂地,丧师失地一溃千里,朝野大震。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出来,为了迅速切割自保,朝中的“正义之士”们立刻调转枪口,开始集体愤怒声讨王、熊二位刚愎颟邗有负圣恩——机会自己送上门了。 少年天子满脸喜色地唤来惜薪司烧火太监李世忠:“朕已将王化贞、熊廷弼双双下狱,同时也罢了领头的那个杨老倌儿的官职。哼,今日可算出了一口气!掌印太监郭寿也是他们一伙,也叫朕给问罪了,你可以回来啦!” 李世忠闻言一喜,紧接着摇了摇头:“万岁,郭寿不过是王公公手里的一枚棋子,算不得什么的。此时老奴还回不得您身边。” 圣天子转喜为忧:“哼,那狗东西几乎害了康娘娘和皇妹的性命,朕记着呢。可惜这次他全然躲在幕后,抓不住什么把柄。” 李世忠抬了头望了眼圣天子的御容,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万岁,此贼不除,迟早还会跟外面那帮家伙勾连一气的。” “朕知道。朕恨不得将这个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家伙碎尸万段,但……” “万岁,您不妨先放个话给外廷,叫他们推荐个掌印太监,然后如此这般……现在是个好时机,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奴办吧。” 外廷推荐的当然是王安。按照大明礼仪上的规矩,王安递了请辞的折子:年老力衰,德能均亏,请求圣天子收回成命另选他人。如果是正常流程,圣天子会驳回辞呈,王安谢恩,走马上任。 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收到王安的折子,圣天子二话没说,竟直接准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圣上是要收拾这家伙了。不过,原本与他好得恨不得能穿一条裤子对其“义举”赞不绝口的那帮人此刻人人自危,生怕辽东之败的责任会牵连到自己,再没谁会站出来替他说什么话——安全的时候最勇敢、真可能影响到自己继续全心全意为大明百姓服务时,立即全变成又聋又瞎也是这帮家伙的老传统了(参考以前讲过的“大礼议”,天子不发威满朝官员不死不休折腾三年不叫圣上认亲爹,一通大板子拍下来,还有谁“正气浩然”地“犯颜直谏”么?呵呵,半个都没有)! 于是王公公病了,躲在家里唉声叹气。 不过,他躲不过去的——先皇尸骨未寒便勾结权臣把持幼主,乃至几乎活活烧死康妃和小公主,造下这等罪孽的结局只有一个:死。 不久王安奉命去南海子听差,然后就并不出人意料地死了。 至于死因,宫里传出消息,说是王公公一跤摔倒,然后,嗯,就这么死了。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不过这只是真相的开头和结尾,还差了中间的一段过程。王安确实被人绊了一跤摔倒了,没等他爬起来,背上就被压了个装满土的麻袋,随后,又是一个!两百多斤的分量,王安既无法翻身也无法呼救,只能张着嘴无声地挣扎。随着胸腔里每一口空气被呼出,沉重的土袋便会再压下几分,胸肌无法对抗强大的压力难以扩张,这样王安便只能出气,再也不能吸气,最后七窍流血被活活憋死了。 内应既除,再加上时局维艰,一众清流人人自危,再没什么人拦着李世忠重回司礼监,恰恰相反,竟还有人想故技重施拉拢他,没想到被李公公将计就计地一一挫败,最后,那班家伙便只好玩起了阴损缺德的看家绝技:编小道消息诋毁诽谤。 少年天子放着如花似玉的娘娘们不顾,与乳母客氏有私啦、客氏“丰于肌体,性淫”啦、“李(魏)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欢”啦……最后一本正经的得出结论:“合数事观之,宦者奸淫不虚矣”! 合着天子和太监共享一个奶妈,而且还超级宠信这个太监?这得是多么卑鄙龌龊的家伙才能构思出来的剧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少年天子在李公公的帮助下总算扳回一局。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二百七十章终结(第二部完) 二百七十章终结(第二部完) 大大出乎小天子和李公公的预料,王安之死,朝臣们竟没有任何反应。是的,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别说没人慷慨激昂地上书要求主持公道,连调查死因的请求都不见一个,清流们都默契地选择了视而无睹,仿佛不久前还被他们谀称为“内相”“大忠”的王公公蹊跷的死亡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其实,主要原因还是此时的小天子和李公公尚不甚了解他们的对手——这些“正人君子”们打骨子里本就瞧不起宫里那些身体有缺陷的特殊人士,王安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实现夺权目标的一枚棋子而已。确切的说,在他们眼里,内侍们就像一条狗:立下功劳,他们固然会开心地抚摸着脑袋夸赞几声,然后从饭桌上扯下条鸡腿作为奖赏,甚至兴起时还会摇头晃脑地作一首《忠义赋》大加褒赞,但狗就是狗,主人绝不可能为了一条狗去冒风险,何况还是一条再无利用价值的死狗。 在分辨什么时候可以做义愤填膺视死如归状博名声、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这等事上,宦海沉浮经年的大人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高手也有失算的时候。 比如这次。 大人们的如此表现就像一桶冰水,结结实实浇在当初把宝压在王安身上跟着他逼宫的那群内侍们的头上,教他们彻底清醒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既然净了身,你就永远是皇家的人,外廷的那帮家伙只会把你当工具,即便如王公公那样昧了良心,先皇尸骨未寒就配合他们把未亡人往死里整的又能如何,等到圣天子爆发雷霆之怒,哪个肯冒着丢掉乌纱帽的风险去替你挡一挡?从此,几乎所有内侍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一心一意唯李公公马首是瞻。 人间至大的诱惑是权力。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皇权终于稳固下来,再无像前朝被严嵩、张居正等权臣把持朝政的危机,于是外廷短暂的和平宣告破裂,又恢复常态:官僚集团内部迅速爆发出一场接一场明争暗斗,经久不息。 圣天子逐渐长大,他终于明白了一条帝国万古不变的至高真理:只有不停地内斗,才是江山永固最好的保障!限制武将的势力膨胀扩张威胁到江山社稷要靠文官集团、防止文官集团把持朝纲就要让他们分化成若干派阀自己斗、笼络武将和打击有做大苗头的官僚集团则要依靠内廷的宦官之力、为了避免宦官干政,同时始终在权力中枢保留一支反对派以备不时之需还要时不时给失势的一方丢一些甜头压一压胜者的苗头……大明帝国就像一艘巨大的破船,表面上看起来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而实际上也正是因为掌舵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把控调节着航向,才能够缓慢、艰难地向未来陌生的浩瀚海域航行下去。 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更因为太祖爷废了丞相,皇权与枢权之间的博弈便只能是对撞再没有缓冲。虽然有内阁,但严嵩、张居正、徐阶等权倾一时的首辅们下场就摆在那里,而此时朝廷里暗流汹涌,大学士们哪个也不愿给自己惹出来一身麻烦,费力劳神的活儿还得少年天子自己来。换言之,阁老们要么做个摆设,要么本身就是枢权的代表,前面所有因素叠加到一起,于是朝堂上出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现象:越是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琐碎事,关心的人就越多,吵吵闹闹的越是热闹得不可开交,而真正的民生大事却往往被选择性无视没人提起、越是品秩低的清流言官们越能凡事鸡蛋里挑骨头,然阁老与六部尚书们却失了担当,就像一尊尊宝相庄严却百呼难应的泥菩萨总是置身事外。 朝中当然不止有清流,多亏了几个人的帮助,圣天子总算坐稳了那把龙椅,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二李”。内廷当然是李世忠出力最大,外朝那位则是李玉廷。 这位李玉廷大人很有意思,早年间少年得意,庶吉士散馆成为翰林院编修,甫入官场满腔修齐治平的抱负,见太皇帝成天修仙问道不理朝政就一个劲儿地上书,言辞一次比一次厉害。开始是和风细雨苦口婆心地规劝,后来拿一代明君唐太宗晚年吃丹药丢掉性命做反面教材,到最后直接把秦始皇嬴政抬出来:活着被一群江湖术士当猪骗,死后跟臭鱼烂虾为伍,没过几年大秦帝国二世而亡……谁不知道暴秦之恶?你不仅恶毒攻击大皇帝,更是含沙射影地诅咒大明啊!愣头青的李玉廷终于把太皇帝惹毛了被下了狱。不过太皇帝倒是也看清了这位确实是个直性子的忠臣,关进牢里也就出了气,留着没杀他。临终时特意嘱咐先皇,即位后大赦天下第一个就要把这家伙放出来——这也是帝王之术:上一任故意找茬关起几个有用的家伙,等儿子上位再下令放出来,几位吃了好久牢饭,如今两世为人,自然对新天子感恩戴德肝脑涂地。 嗯,帝王有帝王的套路。 先皇提心吊胆做了几十年太子(太皇帝更喜欢寿王,一直有换太子的念头),也存了大展一番拳脚的志气,登基后不仅把李玉廷放出来,还给他升了官。可惜好景不长,没等感激涕零的李大人再立新功,先皇登基一个月便龙驭上宾了。李玉廷哭得最真诚,其他人大多是装模作样的干号,李大人那鼻涕眼泪流得真是哗哗的。那帮清流们与其他派阀暂时联起手来折腾康妃时,李大人终于找到了报答圣恩的机会,于是毅然决然地再次挺身而出……然后又回狱里吃牢饭去了——李玉廷被群起而攻,为了息事宁人,圣天子只好又把他关了几天,不过谁都知道这番举动就是权宜之计,小天子打心里感念他为康妃做的奋力一搏,特意交代李世忠亲自跑一趟诏狱打了个招呼。 诏狱不同于刑部大牢等普通监狱,关押的人犯大都是由皇帝亲自下诏定罪的重臣或勋戚显贵,理论上由大皇帝亲自掌管(实际上是锦衣卫)。“天子之命曰‘制’,令曰‘诏’”。既称诏狱,这里就不归三法司管,关押的人犯往往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对罪在不赦的要犯来说这里就是地狱,上百种酷刑能让你一心求死而不得,只消来上三五种,审问官想要什么口供任你铁打的汉子都会乖乖签字画押;但对于除此以外的其他人犯来说,这里倒真能算环境不错,狱卒们的态度也都是客客气气:因为他们见过太多例子,圣上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气消了牢里这位又官复原职也说不定,即便没能重列朝班,被送到这里的人级别都在那儿摆着呢(早年时期关的都是九卿、郡守和二千石以上俸禄的高级官员),其门生故旧哪个都不是吃素的,能不得罪还是尽量别给自己结梁子找不痛快。李公公特意跑过来交代一番,李玉廷大人名曰坐牢,其实这段日子就跟住进干休所也差不了多少。 等圣天子坐稳了龙椅,李玉廷自然再回庙堂。本来就是太皇帝刻意给老爹留下的人矿,刚出大牢便为孤儿寡母仗义执言力斗群丑,还又因此受了委屈……李玉廷从此苦尽甘来官运亨通,奢安之乱被平后,为了镇住朝中那帮没事乱嚼舌头根子的家伙,李大人被提拔到内阁次辅的高位。 几年下来,少年天子被压垮了,身体一天天萎顿下去,知恩图报的李玉廷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过,今天的李大人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满腔雄心壮志的热血愣头青,虽然忧国忧民的初心不改,行事则稳健得多了。前两天太医院的御医给圣上把过脉,开了方子。李玉廷找李世忠誊了方子教京师的几位名医看过,主要是清火祛毒的泻剂,隐隐的有些担心圣上的身子骨能否受得了。不过民间的医生名气再大也进不得宫,又不能跟他们说是天子圣躬违和,于是去找太常寺卿张烁来商量。 太常寺主管祭祀的礼乐之事(通俗地讲,礼部负责制定程序,太常寺负责具体执行),也兼管太医院。张烁倒是很乐观,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太医们就是要清一下圣天子体内的湿毒,然后再来些补剂就好了。李玉廷不懂医,也插不上话,但注意到张烁说到补剂时眉眼间藏不住的得意,再三逼问下,张烁从怀里掏出个锦匣,里面装了几粒鹌鹑蛋大小的红色药丸,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腥气。 李玉廷起初还以为也是太医们弄出来的什么补药,待张烁说是什么神医的祖传秘方不禁大吃一惊:外面的东西怎么能轻易给九五之尊的天子吃进肚里!但张烁信心十足,当面拈了一颗丢到嘴里,三嚼两嚼咽下肚,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已经试过了,李相也来一颗吧,补得很呢。李玉廷当然不会吃,转念一想,张烁吃了没事显然不会是什么毒药,谁不盼着圣上早日康复呢,还是交由天子圣裁自己决定吃不吃罢。 张烁捧着锦盒进了宫,不久有内侍出来传话:圣上吃了一颗,龙体大好,叫内阁拟旨褒赏张烁!首辅孟阁老恰巧不在,不过这等小事也用不着麻烦他,李玉廷三两笔写好了便交给内侍带回宫里用印,然后看看天色已经傍黑便下班回家了。 吃过晚饭李大人看了一会书便躺下休息了。没想到到了二更天突然被人叫醒:大内传出消息叫阁老们入宫! 李玉廷心知大事不妙,急匆匆赶过去,与其他闻讯先来后到的重臣们手足无措地在朝房里面面相觑。听当值的说,诚王早就奉旨进了宫,重臣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果然,不到四更天宫里传出一片悲声——圣上崩了!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 章节目录 第一章 洗脑 第三部天问 第一章洗脑 李玉廷拟旨褒奖张烁时,吏部尚书兼首辅孟良臣“恰巧”没在内阁。 其实,这并不是偶然。 能在勾心斗角口蜜腹剑的朝廷中枢坐稳六部之首吏部尚书的那把椅子多年,而且更是被尊称为“孟相”——意思是相国,也就是内阁首辅,孟阁老在官场上的功力修为已臻化境,超乎寻常的灵敏嗅觉只是基本功而已。早在一个多月前,孟阁老便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感觉到了紫禁城里空气中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提前又布了一个大局。 半个多月前,孟阁老上书告了一天假,理由非常充分:祭祖。大明讲究的是忠孝传家,适逢孟阁老的祖父冥诞,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孟阁老明确表示:人不离京师,不搭席棚、不设官鼓大乐、不做水陆道场,谢绝一切宾朋,只是几个骨肉至亲慎终追远,以求光前裕后的家族内部事务,一天足够了。圣天子本就龙体欠安,这等小事自然随口一句话就准了。 自从孟大人高风亮节地把本该前途无量的族弟孟良卿荐到诚王府做几乎一辈子再也出不得头的长史,哥儿俩就再没怎么见过几次面。朝廷里有很多忌讳,最最重要的有三条:文臣不能结交武将、文臣武将均不能结交外戚、还有就是无论文武都不能跟藩王有什么私下联络。 在这一点上,孟阁老做得无可挑剔。 祭的是同一个祖父,孟长史自然也要向诚王告假参加。而且,祭奠完毕当晚也就回了王府,再多事儿的言官也不可能拿天理人伦的大事说啥。 已对孟先生目为师长的诚王第二天问起,孟长史郑重其事地谢过,然后便又开始了讲筵的每日功课。 今天孟先生讲的是朱熹的《四书或问》。“内圣外王”(修炼自己的内心达到极高的境界,从而对外实行王道)虽然是由道家的庄子提出,但早已为儒家所用,尤其是程朱理学,将“内圣”视为出发点,归宿是“王道”(区别在于老庄意义上的“内圣外王”目的是解决诸侯混战的局面:对内提升自己的道德标准,对外讲“仁”,彼此相安不要再打仗了;而程朱之学是说提高自己的包括道德在内的全方面修为认知,从而向所有地方推行王道,隐然带有一统天下的含义)。孟先生讲了一会要义,见诚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于是又开始讲故事举例子。话说朱子(朱熹)有个一语定交的好友郑自明,娶了他另一个朋友陈师中的胞妹陈氏为妻。郑自明英年早逝,陈氏意欲改嫁(两宋的风气相当开明,改嫁之事实属平常,民间自不用说,名人显贵中陆游的妻子唐琬、李清照、王安石的儿媳庞氏等例不胜枚举),朱熹继承的是二程那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苦劝陈师中阻止,无果,陈氏“再适太常少卿罗点”…… 诚王有些疑惑:“先生为什么想起这个故事?” 孟良卿淡淡地一笑:“殿下莫急,还有另一个故事呢。同样是这位朱夫子,对人和对己却全然不同——其弟亡故,朱子竟多般设法教其弟妇改适他人。这事殿下怎么看?” “莫非朱子之弟身故与其妇有关?”诚王猜测道。 “非也。”孟先生摇了摇头。 “朱子是怕睹弟妇而思其人?” “非也。殿下也莫猜了,很多人说,朱子只是想独占朱家的家产尔。”孟先生笑了。 “啊?竟有这等事!”这个答案实在出乎诚王的意料,不禁张口结舌。 “殿下,内胜外王话虽易,行却难。古人云‘君子不欺暗室’,又云‘君子自胜’、‘君子慎独’,说的都是这个道理。面对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内圣,绝不是轻易便可做到的。” “先生教训的是,孤明白了。孤会努力做好一日而三省吾身。”诚王诚恳地说道。 孟先生又摇了摇头:“殿下还要尽可能的远离诱惑。前面故事里的陈氏,是她自己改适的决心已定,否则,恐即使其父陈俊卿以宰相之尊迫之,若自己坚拒,旁人又能如何? “殿下最须警惕者,妇人也。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盖因妇人识字者寡,绝难明圣贤之道,故凡事多随性而为。寻常之家且不免其败,得人主宠信,必忘乎所以;加诸近侍多小人,狐假虎威,媚上欺下,大祸便不远矣。如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晋之骊姬等不胜枚举。臣斗胆,千岁尚需乾惕。” 听到这番“肺腑之言”,年轻的诚王哪里想得到两只老狐狸早已谋划好了,多年前便给自己下了这么大一个不着痕迹的套子,现在开始收口儿了,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先生金玉良言,孤必时刻谨记在心。有先生教诲,乃孤之幸也。” 孟良卿一躬到地:“殿下从谏如流,实大明之幸也。” 接下来几天授课的内容主要是讲史。这天孟先生结束的时候有些早,说要再温习一遍《四书集注》。刚刚讲的大汉陈汤虽远必诛的典故把诚王听得热血沸腾正在兴头上,哪里愿意背那些“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的绕口令,缠着孟先生继续讲大汉。孟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前几天说到内圣,臣便接着给殿下讲讲这个吧。所谓的内圣,其实除了强化自身修为,还有另一重含义,那就是要懂得自我保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在汉初,便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汉高祖晚年专宠戚夫人,独钟其子,取名如意,总是想改立如意为太子,但都被勋臣所阻。后来,只好封刘如意为赵王,叫自己的忠直之臣建平侯周昌做赵国丞相,把他托付给周昌照顾。高祖崩后,吕后先是把戚夫人关在宫中永巷做苦役,然后便叫使者去传赵王进京。” “啊?那吕后显然没安好心。”怕孟长史匆匆结束故事又叫自己念绕口令,为了拖延时间诚王插话道。 “是的。不过,因为有周昌的保护,吕后没能得逞。使者去了三次,每次都被周昌拒绝了。周昌说,高祖把赵王托付给我,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你们回去就说赵王病了,无法动身。” “嘘。还好,还好,多亏了有周昌啊。”诚王半真半假地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孟先生打断了诚王的感叹,“吕后立刻就明白了:要除掉赵王,一定要先把周昌干掉。于是派使者去叫周昌进京‘述职’。” “不能去啊!”诚王配合地喊了出来。 “周昌可不能不去!藩王的丞相名义上是在王府里当差,实际上还是朝廷的任命,除非赵王下直接命令,他必须服从朝廷的安排,何况,述职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 “那……赵王下命令了么?”诚王有些紧张了。 “没有。赵王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心只顾着玩,周昌总是督促他读书,心里巴不得这个老家伙快点离开呢。” “啊,糊涂!”诚王叫了出来。 “周昌到了长安,马上就被吕后囚禁了起来。” “哼,换做孤,绝不会放周侯走!”完全如孟良卿所料,听着故事,诚王入戏了。见状立即送上一顶高帽:“殿下天纵英明,岂是那赵王可比的。” “后来怎样了?先生快讲。” “吕后再传赵王,再没人敢拦阻,赵王便到了长安。不过,另一个人挺身而出,充当起他的保护人。”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抗那个恶妇人?而且,还有谁能对抗得了她呢?”诚王好奇地问道。 “赵王的哥哥,惠帝刘盈。刘盈乃吕后所生,但他完全不像吕后那般歹毒,心存仁厚,非常爱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讲到这里,孟良卿貌似无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实则顿了顿叫诚王自己品味,然后接着讲道:“惠帝知道其母一心要害赵王,便亲自到霸上去接他。从此兄弟二人食同器卧同塌,一时吕后也没有下手的机会。有一次吃饭,吕后叫人给赵王端了一杯酒,赵王正要喝,被惠帝抢过去,说:‘朕是哥哥,好酒朕当先饮!’作势要喝,吕后急忙一把把那酒打翻掉了*……” “那酒有毒!”诚王惊叫起来。然后喃喃道:“孤也有一个好哥哥。” 孟良卿点点头:“可惜,好哥哥也不能时时刻刻保护赵王这个不懂事的弟弟啊。有一次说好了哥俩去打猎,天太早,赵王小孩子贪睡,跟惠帝说你先走,我马上便跟来。结果,又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吕后发现寝宫里只有赵王自己,便叫人把早餐换了……等惠帝回来,赵王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诚王沉默了,在思考着什么。 孟良卿看着若有所思的少年,继续又添了几把猛火:“赵王既薨,吕后还不放过他的生母,叫人砍去戚夫人的四肢、挖掉她的眼睛、割掉她的舌头、熏聋了她的耳朵,把她丢在茅厕里,叫做‘人彘’,就是猪一样的人。为了警戒惠帝不许再违背自己的意图,拉着他去看已成为怪物的戚夫人,惠帝惊惧,精神就此失常遂废朝政。更有甚者,为了独揽皇权,大逆人伦,迫惠帝立其胞姐鲁元公主之女张嫣为后!让舅舅娶外甥女,殿下,这便是妇人之恶!再令张嫣假孕,阴以他人婴儿冒其出,若阴谋得逞,大汉江山便名存实亡了啊!惠帝抑郁而崩后,吕后干脆直接篡了大位临朝称制,内诛忠臣,大封外戚还兼宠信宦官。最可恶的,更被蛮族羞辱,冒顿单于直接遣使来说,‘您是寡居,我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咱们成婚合为一家吧*。史称‘谩书辱后’,我大好华夏,险染胡膻!” “哼,大胆蛮夷竟敢如此狂狷!孤在此立誓:绝不和亲、绝不妥协、便是死社稷,孤也绝不会委曲求全!”诚王愤怒的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孟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殿下大勇!最后,幸亏有陈平、周勃等一干国之栋梁尽诛诸吕力挽狂澜,才又恢复了汉家江山。殿下,这便是内圣不修的结果:倘赵王不贪一刻之眠、不食来历不明之物,假以时日,兄弟二人合力齐心,那大汉岂不是另一番恢弘气象!” 说到这里,孟良卿知道火候已足,咕咚跪下:“故臣有谏,愿殿下亲贤臣,远小人,戒贪色,摒佞竖。勤修内圣,为万岁国之藩篱,方乃我大明之福、兆亿黎民之幸!”言毕,目光灼灼地看向诚王。 孟家兄弟俩的目的完全达到了!诚王对自己的长史长长一揖,动容道:“先生快快请起,先生教导,孤不敢稍忘!有先生时刻教诲,真孤之大幸也!” 借着祭祖的名头与族弟商量好一切,首辅孟良臣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全神关注着皇宫大内的动静,待听到圣上病势垂重,张烁要去献药,老狐狸立马借口吏部有要事直接溜了,丢下李玉廷临时主持内阁——若是圣上就此康复,自己不损分毫;若是真闹出什么风波……哼哼,你李大人去扛雷罢! *本篇知识点 *饿死事小。见程颐《河南程氏遗书》。 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娶),如何?” 伊川先生(程颐)曰:“然!凡取(娶),以配身也。若取(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打翻酒杯的典故。其实是吕后害刘邦的另一个儿子刘肥(这名字起的好吧)的事,不过刘肥很聪明,被惠帝所救后立刻向吕后送出一大块自己的封地,从而逃过一劫。 *谩书辱后。冒顿单于其实并不是故意侮辱吕雉。白登之围时高祖为了脱困曾与之结为兄弟,对老流氓刘邦来说,只要能逃得性命,莫说结义,认个爹都不在话下(从前为了能跑快点,三番五次把亲生儿女踹下车);但少数民族同胞实心眼,草原上有哥哥死了弟弟娶其嫂的习俗(为了保护家产不落入外人之手。不过我们汉民族便聪明多了,遇到这种事,大多要么是像圣人朱熹那般逼着嫂子/弟媳改嫁净身出户、要么干脆想办法把孤儿寡母卖掉。当然,最好是偷偷弄死,那样才叫一劳永逸——多一份家产就可以叫自己的娃多念几天圣贤书,以后鱼跃龙门就能号称诗礼传家啦),冒顿也不是真想娶早已满脸褶子的吕雉,更多的是一种礼节而已,代表他心里真的认老流氓当亲哥哥。吕后一开始不明白,觉得这个蛮子是觊觎大汉江山想把使节砍了与其决一死战,后来有明白人跟她说是误会,当年您家老流氓都差点被这货砍死,而且您自己也早把韩信英布彭越那帮能打的家伙全咔嚓了真心打不赢人家,还得继续糊弄。吕雉遂厚赐来使,给冒顿写信说自己年老色衰牙都掉光了草原上没地方烤瓷牙,打发几个宫女冒充宗室送过去和亲,这事就过去了。 孟良卿是为了叫诚王疏远内宫,故意如此曲解。 dengbi.net dmxsw.com qqxsw.com yifan.net shuyue.net epzw.net qqwxw.com xsguan.com xs007.com zhuike.net readw.com 23z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