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乾清宫的殿中,杨杰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份奏疏的内容,会得罪无数人,但是,他依旧费尽了唇舌,说服了杨洪,上了这道奏本。
所为的,就是杨家的昌盛富贵,这是在赌,但是,杨杰有信心,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旧是当今天子,他就赌不输!
因此,面对着天子半是感叹半是诘问的话语,杨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到殿中之后,首次抬起了头,道。
“回陛下,陛下所言,草民和父亲自然晓得,但是,草民更清楚的是,这份奏疏得罪了满朝大臣,但不会得罪陛下。”
“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所以,草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得罪陛下,其余的,不是草民要想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过慧……易夭!”
杨杰额头上的汗水,唰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和他刚刚感受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同。
这一次,他能感受到的是,天子这句话当中,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到底是个少年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杨杰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着急的头。”
这下,杨洪心中顿时一惊,但是,面上也只能道。
“陛下面前,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敢有丝毫欺瞒。”
“嗯,是这个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点了点头,认同了杨洪的话。
而且紧接着,天子忽然问道。
“杨侯,朕观你这儿子,见地非凡,颇有谋略,可有心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按理来说,杨杰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爵位的,所以,在朝中有没有官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紧要。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说,杨杰仅仅只想当一个闲散的侯爷的话,那么自然是坐等继承爵位便是。
可若是他有心入朝参政,那么,在继承爵位之前,必要的历练,是绝对不能少的。
只不过,看到刚刚儿子出殿时的表现,杨洪心里又有些拿捏不准,天子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踌躇片刻,他只得道。
“若能为朝堂效力,杨家子弟自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儿身无功名,且身体孱弱,若是入朝为官,恐难当大任。”
这话便是推辞了,但是,朱祁钰却明显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功名倒是无妨,他既是杨家子弟,以杨侯的功劳,荫封个镇抚使也不算特恩,有了官身,到上直卫或是其他衙门任职,都不是问题。”
“至于身子孱弱,朕观他应当是先天不足,宫里刚好有擅长此道的太医,朕稍后让太医给开个调养的方子,慢慢养着,未必能够治本,但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杨洪便明白,天子并没有试探的意思,是真的想要让杨杰入朝为官。
只不过,想起刚刚杨杰的样子,他心中又有些迷惑,只得先答应下来,道。
“陛下恩典,臣万死难报,日后必定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奏疏合起来,交给身旁的内侍,重新递回了杨洪的面前,道。
“杨侯的这份奏疏,朕看过了,大致所言有理,但是,有些言辞尚需斟酌,杨侯便先拿回去,待修正过后,再行呈递。”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洪如果还是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他也就白白在官场这么多年了。
说白了,对于这份奏疏,天子大致是满意的,作为奖赏,杨杰的镇抚使就是明证。
但是,内容满意,时机却不对,所以天子才让他暂时将奏疏带回去,“再行斟酌”。
说白了,杨杰受了天子的恩典,那么之后在天子需要的时候,杨家也就得替天子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了。
不过,这本就是早有打算的事,因此,只是迟疑了一下,杨洪便道。
“臣遵旨。”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开口道。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既是杨家后辈,自当有一番作为,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杨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杨洪走出殿门,心中还是带着几分疑惑,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碰见得了消息从偏殿出来的杨杰。
“父亲,怎么样?”
此刻的杨杰,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仍然带着几分不安,刚一见面,就紧张的开口问道。
不过,杨洪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回府再说!”
…………
圣旨下的很快,就如天子所言,以杨洪的战功,给他的儿子一个荫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之前没有,是因为他仅有的两个儿子,杨俊已经是正经的实职将军,并不需要这个虚衔,而杨杰是杨家嫡子,日后注定要承继爵位的,也不需要这个区区六品的镇抚使。
但是,既然天子要给,底下的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杨洪上午出宫,下午圣旨便已送达,授杨杰为锦衣卫镇抚使,秩正六品,署千户职,命往兵部协助尚书于谦整饬军屯。
夜,杨府的书房。
杨洪盘膝坐在榻上,一份黄绢圣旨,摆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杨杰坐在对面,正将自己白天奏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随后,陛下便让儿子退下,要召父亲觐见。”
提起当时的情景,杨杰到现在还是一阵心有余悸,道。
“父亲,儿子能感觉的到,当时陛下的确是对儿子起了杀心,若不是怀恩公公及时在旁提醒,只怕儿子此刻早已经身首异处,可是,恕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前后矛盾……”
杨杰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对他是欣赏的,而且,对于他呈递上的这份奏疏,也是认可的。
回府之后,杨杰又回顾了整个奏对的过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甚至于,就连他的那番儒法之论,他也能看出,天子是认可的。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子又会对他如此态度呢?
杨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的圣旨上,片刻之后,又落在杨杰带着疑惑的脸上,二者之间逡巡了几次,方叹了口气,道。
“杰儿,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杨洪的目光从圣旨上抬起来,认真的望着杨杰,道。
“因为你太聪明了!”
杨杰皱了皱眉,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又想了起来,在整个奏对的过程当中,天子的确曾经也如此赞扬过他,甚至于,按照父亲的转述,之后在召见父亲的时候,天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这不是好事吗?杨杰一时有些不明白,疑惑的望着杨洪?
停了片刻,杨洪的神色有些复杂,方道。
“杰儿,太聪明的人,往往对世情看的太透,或者,自以为看的太透,以至于,少了气节和坚持!”
“这,就是陛下对于态度矛盾的原因!”
听了这话,杨杰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没能想透,于是,一时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当中。
见此状况,杨洪摇了摇头,继续道。
“朝堂上从不缺聪明人,你能想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人能够想明白,就如那儒法之辩,你说的固然不错,世间从无一定之规,乱世用法,盛世以德,因地制宜,因时而动。”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千百年人,无人遵行呢?”
杨杰到底是聪慧之人,脑子一动,便得出了答案。
“是因为,太难了?”
“不错,太难了!”
杨洪点了点头,道。
“治国之道,自然无一定之规,但是,朝令夕改却是朝堂大计,何况整个国家的治国方略,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一言用法,一言用儒可定之的?”
“何况,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因地制宜,何地制何宜,又该如何判断呢?”
说着话,杨洪的脸上涌起一抹感慨,道。
“远的不说,便说瓦剌寻衅大明,是该布德泽行王化,出王道之师,还是该威压百域,铁骑踏草原,寸草不生呢?”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能选,治国惟仁惟德,是千古不易之理,亦是圣贤之道,你之主张,说好听了叫因地制宜,但是实则,也可称之为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为何陛下对你的态度如此矛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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