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当夜,亦是青霞永远离开奇幻大隋的夜晚,舞马和宇文剑雪回到了各自帐篷,各人心思难言,只剩一夜无眠。
次日,顶着惺忪睡眼的突厥侍女来到青霞帐篷外,要为新娘子梳洗打扮穿金戴银,好使新人盛装出场,哪料得连唤数声也不见回应。待闯进帐篷之内,才发现公主早已不见,只在镜子底座留了一封书信。
始毕可汗拆信来瞧,青霞在信中写:这几日,她瞧见义成公主每夜都要私离汗庭,故而心中起疑,暗自跟踪探查,目下尚无所获。她将继续调查下去,倘使哪一日她因此失踪,定是为义成公主所谋害,云云。
始毕可汗自不会轻信她,着人去请义成公主,自然也得了人去帐空的消息,便叫人将义成和青霞帐篷仔细搜查一番,好寻得蛛丝马迹。
却不想,在义成公主帐篷毡毯之下,发现了隐秘一处机括,按下机括又寻着一处暗道,暗道通往一处地窖,窖中安置数十木箱,箱中藏着诸多金银珠宝,还有觉醒徒专用的觉醒灵物。
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厚厚几沓信件,多数是义成公主写给大隋皇帝杨广的情书,少些是义成公主笼络突厥将领的来往书信,便有大业十一年杨广被困雁门关时义成公主与某位将领私通,以北边有急为名将始毕哄骗回来的证据。
那些情书情真意切,文言优美,有的字迹颤抖,有的沾染泪渍,有的竟以血书成。
那些与军官来往的书信,所谋甚大,盘算周密,竟谋图借助突厥武功平定隋国之乱,而后里应外合杀死始毕,助杨广北上突厥吞并草原,一统天下,成就千古一帝。
没人晓得义成公主为什么会把致命的罪证留下,但舞马心里有个答案——既然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生命对于义成公主而言只剩下一种意义,即:为了所爱之人的梦想拼尽全力,至死不渝。
实现梦想的过程却极其艰难又必须完全隐秘,这是枯燥难熬的人生旅程,支撑义成公主咬牙走下去的,一定是每天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掀起从汉地带来的散着皇家檀香的毡毯,穿过自己亲手挖掘的幽邃的地下廊道,在地洞长桌前秉烛书信,向遥远的大兴、遥远的江都那高大伟岸的背影寄托情思的美好时光。
每一次沉浸于无人打搅的美好时光里,她都会梦回大隋,来到气势恢宏、琼楼玉宇的皇宫,回到无数次走过桅栏下的紫薇宫,仰望普天之下最威严、最至高无上的男人,享受他投来的包含柔情的微笑和目光。
甚至,她会回到自己只差一丝就被杀死的千古明君塔里,无数次重新享受杨广舍命来救自己的梦幻般的经历。然后,满怀深情,一边流泪,一边呕血,一边伏案书写,吐露埋藏至深的心声。
直到这个时候,舞马才想起来,义成公主临死前望着自己的眼神里蕴藏着更多的是遗憾,也是解脱。而她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你杀死了最爱你的人”到底意为如何,舞马心中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对于义成公主,舞马现在只有一样好奇:目前而言,所有与舞马发生重大生死干系的觉醒徒都在舞马的《图鉴》中留下了自己的本命妖怪,唯有义成公主成为了例外。
舞马并不可惜自己失去了一次修习新的系列觉术的机会,即便他对义成公主那些极寒冷冻的觉术颇感兴趣,即便他很想领教义成公主三阶觉醒徒的境界,也不慎可惜,须知图鉴里已有的妖怪已经足够舞马研究很久很久。
他好奇的是,隐藏在义成公主识海中的本命妖怪是什么,蕴含着什么样奥秘,又是怎样的原因让它拒绝出现在《图鉴》里面。会不会,她的本命妖怪本身就拥有着某种让人深陷于爱情或者书信之中的天赋,才使得她显得如此痴狂。
随着义成公主的灵魂被封锁于古墓地道,这样的好奇同青霞的死一样,成为了永恒的谜团,也让舞马同时完成【解除诅咒】【北上和谈】两个神旨获得大把星星的好心情也略打折扣。
作为两个团队神旨的另一个参与者,在神旨完满结束之后,宇文剑雪脑袋上也顶满了星星。但在舞马的感知中,这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成长的姑娘,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和思考之中。
她或许沉默于义成公主那些不可思议又感情真挚的书信中,又或许沉默于曾经战友命中注定的死亡中,又或者沉默于别的什么。总而言之,她越来越沉默了。这也征兆着舞马返还晋阳的旅程大概率会比较难熬。
始毕可汗看了这些情书和信件,一字不落。之后,他下令将发现信件的侍女,以及所有目睹过信件内容的兵士将官处死。并且对外宣布,义成公主因为突发而来的恶疾亡故,葬礼将在不久后进行。
但信件中的内容到底传了开来,就像初秋寒凉的夜风一样荡过草原,每一株草叶子上都凝结了露珠,等到太阳出来,露珠被晒干,叶子上面承载过露珠的痕迹看似消失,却永远无法彻底抹去。
几乎每一个身处汗庭的突厥人都晓得义成公主写过这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信,有人甚至可以将信中肉麻的情话逐句念出来,比如——“吾爱圣君,吾愿做你身下之马,驰骋于广袤草原之上,情之所至,永无止境。”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似乎是死去的义成公主的亡魂从阙勒中爬了出来,在汗庭的各个角落里游荡。
没人能看得见她变成亡魂后的模样,也就无从知晓她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拥有令每一个男人着魔的容颜,只能听见她用悦耳又忧伤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所写的情诗。即使捂住耳朵,那声音也会穿过手掌直抵每个人的耳蜗,甚至与人的灵魂共舞。
突厥汗庭的大街小巷一度到处都行走着祛邪念咒的萨满,舞马却怀疑所谓义成公主灵魂的午夜吟唱,根本就是青霞事先做好的布置,好用这不留余地的手段来报复死去的亡魂,让对方连原本可能留下的荣耀和名声也毁于一旦。似乎只有这样,才标志着这段仇恨的终结。
谁也无从知晓青霞是怎样做到自己死后还能操纵鬼魂??的,又是怎样猜到始毕可汗一定会选择封锁消息的,但舞马由此确定,在青霞留给自己的信中,写下的那一句——【总而言之,我其实并不憎厌收继婚的习俗,我不恨义成公主,我没有愧对阿跌葛兰,我也从未爱过你】,在这一句话中,至少【我不恨义成公主】是完完全全的谎言。
她恨的太深了,连亡魂都不曾放过,恨不得一遍又一遍鞭笞尸体,继而将痛苦传回阙勒,让死去的亡魂感同身受。
那么,其他三句话呢,是真是假。没有答案,舞马也将不去寻找答案。因为寻找再无意义。
始毕可汗很快从义成公主的背叛中振作起来,他把对方的绝世容颜从脑海中拔离,再度拾起了自己继承的蓝突厥祖祖辈辈寄托的建立盛世突厥的使命,他重振自己带领突厥走上历史上最强盛时代的雄风,发誓向杨广、向大隋发出猛烈的报复。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持李渊,支持所有分裂大隋的势力。而他本人,将如同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鹰,从高空俯视那些自相残杀的羔羊,等待所有的羔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时候,发出响彻天地的鹰唳,把羔羊们一个一个吃进肚子里。
在这个目标的驱使下,始毕可汗为两位唐公特使摆好了送行宴,并允诺突厥必将成为唐公南下攻打大兴的坚实后盾,随后将有更多的勇猛的突厥勇士、强健的突厥马匹,源源不断运往晋阳大军,为唐公统一汉地提供最有力的支援。
至于舞马和青霞的婚事,始毕可汗允诺,他将一直找寻下去,只要找到青霞,就按照约定完成婚约。
两个人心中都已清楚,这将是一个永世无法兑现的承诺。对于始毕可汗而言,只要保持着这个承诺,似乎便意味着自己的女儿尚在人世,仍存希望。
对于舞马而言,这是自己安全离开突厥的通行证,也是青霞留给他的烙印之一,已深深镌刻在他的精神世界,无论婚约解除与否,都永远无法抹掉。那就不解除了。
在草原盛夏的晨曦和微风中,舞马和宇文剑雪骑上始毕可汗赠与的突厥宝马,踏上回归晋阳的旅途。
一如舞马之前的预想,整个旅途陷入了极为稳定、难以消解的沉默中。
即便舞马一反常态,企图用他很少动用的冷笑话从沉默的防线中撕开一个口子,却发现自己连微弱地晃动防线也做不到。
宇文剑雪的沉默堪比寒冰纪时冻在北极的冰块儿,这让舞马一度以为时间回到了自己刚刚和她相识、她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乎不说话的冰山美人的时候。这反倒使他很觉得新鲜。
临近突厥和大隋交接的时候,舞马对一路坚固的沉默已然适应,整个人也渐渐显得松弛和悠然……整个突厥之旅的最后一次暗杀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无声的到来了。
那是在方走出草原不远的一片山谷,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柳树、榆树,当两个人走到一片林中开阔地,一团团黑雾从脚底下、树上涌了出来,眨眼间将视线黑的一塌糊涂。
舞马却在一片黑暗之中,准确找到了杀手的位置,就好像眼前这片黑暗比白天还要亮堂。让他惊讶的是,杀手形如鬼魅、移动迅速,似乎准备很充分,但刺向舞马的匕首却避开了要害,指向了不痛不痒的部位。刺的还很慢,仿佛完全不打算刺中。
舞马一掌拍向刺客的手腕,拍掉他手中的匕首,继而抓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刚下过雨潮湿的土地上,半张脸陷了下去。
待黑雾散尽,舞马撕开刺客的面罩,看见的是一张近一段时间很熟识得面孔——它属于一路跟随自己的翻译。翻译比舞马早行动几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晋阳城里完成了表功大业,翘着二郎腿,在自家屋子里泡茶喝。
舞马把翻译从土里拉了出来,半张脸沾满了泥土。翻译很平静:“别来无恙啊,舞郎君。”
“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能保住你的命。”
翻译摇了摇头,满脸惨然,“我不能不报恩,又不能狠下杀手结果你,命该如此。”
说着,他指了指舞马袍子里面,“我给你的配剑,就随我一起埋了吧。”
说完,口吐黑血,断了气。
于是,在返还晋阳城的勾心斗角前,舞马心中又多了一个谜团。而且,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确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