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中年儒士先后乘坐马车到达国监牌坊附近,大概是烈日当空的缘故,来此抄写经书的并不算多,只不过等到两人挤到一块石碑前,仍是足足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相视一笑。碑下蹲着个身前摆放有小案几的年轻人,衣衫寒酸,也不知是从地方上慕名而来的外地书生,还是在科举落榜后留京等待下一场礼部‘春’闱的落魄士,想来案几上那套房四宝耗去他不少盘缠。其中一位中年儒士颇有兴致地弯腰望去,欣赏年轻书生的伏案奋笔疾书,年轻人每次蘸墨少,落笔快,估计是以此来省钱,只是勾画依旧一丝不苟,很漂亮的一手正楷。
那弯腰儒士微微点头,同伴儒士则没有看碑也没有看人,伸手遮在额前,望向远方的天空。
年轻书生心无旁骛,偶尔搁笔‘揉’一‘揉’手腕,从不抬头,也就没有发现身侧的两名前辈读书人,不过就算年轻人认真打量,也认不出两人的身份。
低头凝视了许久,那位腰悬一块羊脂‘玉’佩的儒士终于直起腰,轻轻挪步,走到年轻人身后,有意无意为衣衫清洗泛白的贫寒士挡住了那份烈日曝晒,然后轻声问道:“谢先生,都来了?”
被称为谢先生的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点头道:“来是都来了,不过真正站在徐凤年那边的,不多,徐偃兵之外,也就白衣洛阳和那朱袍‘女’。邓阿,只是想趁着曹长卿自取其死前,意思意思,双方肯定点到即止。至于曹长卿这趟入京,大概是想跟徐凤年说几句遗言吧,否则以曹长卿以往的脾气,哪里会悄悄入京,故而这次恭请衍圣公来此,是陛下多此一举了。有吴见和柴青山出手阻拦,加上姚晋韩位赵勾,即便徐凤年铁了心要行悖逆之举,也很难。再者徐凤年这次擅自入京,是冲着漕运开禁来的,其实安城没必要一惊一乍,一张桌两张凳就能聊完的事情。”
站在年轻士身后的儒士平静道:“似乎谢先生说漏了蜀王殿下。”
谢先生微笑道:“与衍圣公,谢某懒得打马虎眼。”
当代衍圣公眉宇间布满‘阴’霾,似乎有些怒气,稳了稳心绪,沉声道:“谢先生就这么希望北凉和朝廷‘玉’石俱焚,以便先生辅佐的蜀王火中取栗?”
在那幅图上高居榜首的谢观应一笑置之,收起手掌,转头看了眼这位忧国且忧民的衍圣公,“有忠心耿耿顾剑棠手握数十万两辽‘精’锐,又有赵炳的南疆大军虎视眈眈,哪里轮得到蜀王趁火打劫?”
像彻底惹恼一个衍圣公并不是什么好事,谢观应不再出言挑衅,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蜀王从广陵道北上进京,我是不答应的。进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假设徐凤年疯了要大开杀戒,那你是护驾还是不护驾?袖手旁观,事后传出去天下寒心,出手阻挡,也没任何好处,连兵部尚书都早早当过了,如今又是蜀王,就算拿到一个不会增加一兵一卒的大柱国头衔,并无裨益。热门小说这个时候,卢升象唐铁霜之流可以强出头,陈芝豹顾剑棠燕敕王这位,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仅在一线之隔,显而易见,谁耐心更好,谁获利更多。”
衍圣公紧皱。
谢观应轻声笑道:“自大秦亡国以后,天下跟谁姓,只有两种人不上心,第一种是反正只能听天由命的老姓,第二种,就是衍圣公府内姓张的,翻天覆地了,衍圣公还是衍圣公。龙虎山的下场如何,衍圣公没有看到?那棵天人赐下的谪仙莲,如今没剩下几朵紫金莲‘花’了。”
衍圣公由衷感慨道:“兴亡‘交’替是大势所趋,但是在兴亡之间,我希望能够少死人,尤其是少死一些读书种。”
谢观应略带讥讽道:“所以才去广陵江上见曹长卿?又如何了?曹官听衍圣公的了吗?衍圣公啊衍圣公,读书人是读书,可别忘了还有那个人字,是人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有七情六‘欲’,道教典籍上的仙人尚且无法做到真正长生,读书人也不能总做读书一件事。荀平张巨鹿放下书本走入庙堂,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晚节不保,徽山大雪坪有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为情所困,至死都没有走出一座徽山,曹长卿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生一世都不曾真正走出过西楚皇宫,什么什么曹官,不过就是个棋待诏罢了!”
衍圣公摇头道:“曹先生绝非你谢观应所说的这么不堪。”
头一回被直呼其名的谢观应无动于衷,冷笑道:“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都放不下,何谈收官无敌?下棋下棋,结果把自己下成棋盘上的棋,滑天下之大稽!”
张家当代圣人望着这个睥睨天下国士的“端碗人”,对他摇了摇头。
谢观应大笑着离去。
衍圣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对天下形势未卜先知,救民于水火,于国难当头之际,不妨先死一步。你谢观应只是个一心想着亲笔书写青史的书生,书生而已啊。”
这位身份显赫的张家圣人转过身,看到那一块块石碑,久久无语。那个抄书士发出一阵浑浊呼吸声,应该是手腕终于扛不住酸了,然后他意识到那个影,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儒士。
衍圣公对他微微一笑,问道:“若是不介意,由我来替你抄写一段?”
那寒士犹豫片刻,好像做了个其艰难的抉择,终于点点头。
衍圣公卷了卷袖,从摇晃起身的年轻人手中接过那根笔,盘‘腿’而坐,开始落笔。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着脑袋看去,如释重负,这位前辈的字乍看之下不显风采,规规矩矩,虽然不至于让人觉得匠气,却也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气,但是久而久之,就让年轻人浮起一种中正平和的感觉。
但是看着这位正襟危坐的前辈不急不缓写了余字,年轻人就有些着急了,小声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写快些。”
衍圣公点头笑道:“好的。”
看着那他果真加快速落笔,很担心墨锭不够支撑抄完碑的年轻人悄悄松了口气,不过等那人又写了两字后,年轻人只得厚着脸皮说道:“先生……”
衍圣公歉意道:“知道了,再快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又开始着急起来。可事不过,他实在没那脸皮再念叨这位好心的前辈读书人,只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占到就近抄写碑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京城有夜禁,只有近水楼台的国
监,才能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挑灯夜抄书。而且就算囊中羞涩的他有幸求于国监,也委实心疼购置灯油的银钱,所以只能在烈日下才有抢占一席之地的机会。
虽然没有抬头,但已经好像察觉到年轻人的焦急,儒士一边落笔一边说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年轻人大概是破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个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顺杆往上爬了,一本正经道:“写字行,读书做问,都是一辈的事情,慢一些,扎实一些,方能徐徐见功。”
两‘腿’发麻的年轻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到颇似酸儒的言语后,忍俊不禁道:“先生说的是。”
衍圣公目不转睛提笔书写的同时,笑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北凉人氏?”
年轻人嗯了一声,轻声道:“晚生来自幽州胭脂郡,会试落选了。”
衍圣公继续问道:“怎么,没去找左散骑常‘侍’陈大人或是‘洞’渊阁大士严大人?不然找一找国监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这几位都是北凉出身的大人物,据说对北凉士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轻人坦诚道:“不是没想过,只是国监大‘门’我进不去。而大士府邸和陈少保的家‘门’,估计更难,京城里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官,我又是脸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几里,到头来连敲个‘门’都不敢。
再说有这来回二十多里的功夫,我还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如多抄些经书。”
衍圣公微笑道:“听你所讲,不像是个急躁‘性’的,怎么?”
年轻人尴尬道:“这不总想着写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锭。我们不比你们京城读书人,还讲究什么浓墨淡墨枯笔渴笔的,像好些跟我一样在北凉寒窗苦读的同乡,溪边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是写。用芦苇杆在地
上是写,到了冬天在大雪地里,拿把扫帚也能是写。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儿,‘门’口好不容易有些积雪,一大早就给家家户户清扫干净了。”
衍圣公会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说京城人讲究多,那我还真要跟你说个讲究,不管是会试还是之后的殿试,写什么字是有很深问的,像早年宋家父主持科举的时候,同等才的章,写没写宋体字,名次就有高下了。下一次‘春’闱呢,不出意外是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负责,其中司马尚书的字,以前无人问津,在当上礼部主官后,‘自然而然’就流传较广了,你要临摹虽不算容易,但也不算难,记住一点便是,弃楷用行,终归是无大错的。至于那位晋郎,心高气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没有半点意思。”
京城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敢说自己见过七八位黄紫公卿,一个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谈,年轻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生记住了。”
衍圣公点头道:“不迂腐,很好。酸儒做不得。”
年轻人忍不住又笑了。
衍圣公突然问道:“上次殿试,好像没有北凉士?”
年轻人嗯了一声,没有多嘴。内幕如何,安城心知肚明。离阳朝廷限制北凉会试名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上次‘春’闱正赶上新凉王成功世袭罔替,尤其拒收圣旨一事跟朝廷闹得很僵,北凉士想要出人头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
年轻人想了想,苦笑道:“当时一起进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开‘春’就都回去了,嵬驿馆那边,会给咱们北凉落第士返程的盘缠,所以四人都把余下的银钱都掏给我了,其实他们的道德章,做得不比我差。”
衍圣公纳闷道:“怎么回去了?下一次会试,你们会顺利许多的。就算不知道这个……你们五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怎么就不再搏一搏?而且,当时北凉不是正要打仗吗?”
年轻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衍圣公停下笔,若有所思,转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们那位北凉王,为人如何?”
年轻人自嘲道:“我一个穷书生,在北凉除了两任家乡县令,就再没见过什么高官了,哪敢置喙王爷的好坏。”
衍圣公把‘毛’笔抵还给北凉寒士。
两人换了个位置。
年轻人这次没有急于落笔,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块石碑,然后转头对那个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说道:“先生,知道我们北凉树起多少块石碑了吗?也许有一天,会比国监所有石碑上的字还要多。我留在这里,不是贪生怕死,是怕京城庙堂上只有晋兰亭这样的北凉人,是怕整个离阳误认为我们北凉读书人,都如晋兰亭这般不堪!我自幼体弱多病,去上阵杀敌,恐怕只能成为北莽蛮的战功,但是留在这里,可能我今天只能与先生你一人说这些,但同样也许有一天,哪怕北凉打没了,我还可以跟一个一千个先生说这些。”
衍圣公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北凉士的消瘦。
这个两次催促那儒士写字快些的年轻人,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天底下的皇帝,可以同时有几个甚至十数个,但八年以来,以至于千年以后,张家圣人衍圣公,一代传一代,当世只有一人。
而此时聚‘精’会神抄书的年轻人,也没有发现国监大‘门’口内聚集了数千,密密麻麻,全部瞠目结舌看着他跟那个“不知名”儒士的闲聊。
在国监一大帮官员的约束下,没有一人胆敢越过雷池跨出大‘门’,前去打扰衍圣公。
这一天,当代衍圣公离开京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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