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把茶壶茶碗都推开,双指并拢在桌面上划出一条轨迹,缓缓说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国以来,每次北方游牧民族发动的游掠侵袭,或者是中原内部的动荡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祸南徙,历史上数次大规模衣冠渡江,宗室门阀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迁南迁再南迁,从未有过北渡广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刘室幸蜀’和大奉覆灭后的‘甘露南渡’最为典型,可以说春秋九国中的‘楚姜’能够成为执牛耳者,甘露南渡带给他们的中原正统身份,功不可没。 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众所皆知,有两条路线,其中这一条是迁徙入离阳国都太-安城,以后宋、大魏和后隋三国遗民居多,夹杂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遗民。”
徐凤年又在桌上划出一条稍显弯曲波折的轨迹,“在这之后,大概相距半年时间,一场规模更大牵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难,开始了。风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烂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结最重的西蜀,几乎都出现在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数股人流,最终在如今的凉幽河三州形成汇合之势,进入北莽姑塞龙腰两州地带,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况。”
燕文鸾点了点头,说道:“当时褚禄山千骑开蜀后,咱们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军丢盔弃甲,顾剑棠那家伙运气好,作为南唐顶梁柱的顾大祖运气又太差,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国君主上吊的上吊,**的**,阶下囚的阶下囚,所以离阳老皇帝这才说了句‘终于可以用赵家太平火报天下太平了’。但是这跟那四人有何关系?传言李先生跟纳兰右慈曾经一起游历春秋,就算是真的,各为其主,也绝对不至于联手做事,更别提跟那位咱们北凉死士杀了很多次都没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鸾嗤笑出声道:“王爷,我燕文鸾虽说是一介莽夫,但总算也知晓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说这四人像咱们此时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谋划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这么吹的嘛。”
徐凤年脸色如常,摇头道:“退一万步说,各有阵营各有所谋的四人当真聚头谋划,在中原游历二十余载的北莽太平令,又岂会察觉不到端倪?”
燕文鸾忍不住气笑道:“那王爷你说个屁啊?”
徐凤年眼神平静地看着老将军,后者破天荒没有瞪眼回去,只是尴尬一笑,摆了摆手,“接着说,我不废话了。”
徐凤年继续说道:“以三寸舌搅乱春秋的黄三甲,其实在这场千年未有的变局中什么都没有做,之所以将他拉进来,只是因为没有他,就不会有离阳大一统的局面,更不会有洪嘉北奔。要说春秋之事,黄龙士此人必然绕不过去,以后的史书也是如此。黄三甲用嘴皮子合纵连横,我爹用铁骑和徐刀,使得神州陆沉。于是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某些人眼前,虽然中原事了,但是北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邻居,这个时不时就要来南边邻居家抢东西的北方恶邻,比西楚士人眼中没有教化可言的离阳更加粗鄙野蛮,既然离阳都能打下中原,那么更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连离阳都给吞并了?”
燕文鸾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只是个带兵打仗的武人,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难题。有大将军在的时候,连同燕文鸾在内所有北凉人,几乎都拥有一种堪称自负的强大自信,那就是北凉三十万边军在,北莽蛮子就别想南下中原一步。这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大将军去世后,很快就是北蛮子百万大军压境叩关,也由不得燕文鸾去深思什么,至于洪嘉北奔这种陈年旧事,谁会在意?
徐凤年停顿了许久,好像在酝酿措辞,等到燕文鸾一脸探询望过来,这才说道:“我师父从不愿意提起同为谋士的纳兰右慈,但跟此人是旧识,是真的。这场谋划,也不是师父生前跟我说的,是我自己从蛛丝马迹中找出来的,陈锡亮在听潮阁顶楼遍览笔记手札,去年末他有过一封密信交到清凉山,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断定,最初肯定是师父想到要设这个‘大局’,一开始念头大概发生在西垒壁之战尾声,打下西楚,就等于收拾干净了黄三甲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敲出来的烂摊子,我猜在他陪徐骁北归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跟当时追随燕敕王赵炳一同北行的纳兰右慈,也可能两人根本就没有碰面,但有过极为隐蔽的书信来往。后来摆在台面上的事情,老将军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损兵折将的徐骁在庙堂上刚刚成为北凉王,就放出话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广陵江,要让西楚士子的尸体堵住那条大江的入海口。没过多久,赵炳也成为辖境疆土最为广阔的燕敕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余孽起兵杀死离阳三千留守士卒的惊天惨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当时赵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来就很差,因为按照军功本该敕封在富饶甲天下的广陵道,根本就没有赵毅的份。结果南疆给了他这么一个下马威,无异于火上浇油,藩王中最嗜杀的赵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传‘赵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杀绝南唐青壮’。”
燕文鸾嗯了一声,“这件事确实是真的,大将军当时还跟咱们当笑话说来着。”
老人突然咦了一声,“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老皇帝犒赏功臣,在最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将军挤掉顾剑棠成为北凉王,没有谁敢多说什么,顾剑棠只能当个留京的兵部尚书,只好在两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捣鼓出那座破烂顾庐,有个说法是怎么说来的?”
徐凤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鸾笑了笑,点头道:“对。”
然后燕文鸾转回正题说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让赵炳担任淮南王,别说天高皇帝远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当不上,只能当个淮南王,帮着离阳赵室盯紧大将军,赵炳肯定不乐意,就自己要求去两辽当胶东王,大将军后来跟我们这拨人亲口说过,赵炳跟老皇帝私下有过一场聊天,说他不乐意在大将军屁股后头吃灰,要去两辽打北莽蛮子,说他赵炳就算要死,也是战死在马背上。但是结果很出人意料,赵炳成了燕敕王。虽然比不上赵惇的胞弟赵毅,但比起那个憋屈了大半辈子的淮南王赵英,还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鸾重重拍了一下膝盖,沉声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要想驱赶春秋遗民,逼迫他们北渡广陵江,不把本该最不愿背井离乡的蜀楚唐三国逼得走彻底投无路,尤其是那些个‘百年国,千年家’的世族门阀,是不会甘心在亡国之后又当丧家犬的。王爷,这里头,就是后来成为离阳帝师的元本溪这第四位谋士,出了力,动了手脚吧?怎么,李先生跟此人当年真的也有不为人知的牵连?”
徐凤年摇头道:“没有。元本溪只是为赵家谋而已。”
燕文鸾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向老师求教学问的蒙学稚童,好奇问道:“王爷,此话怎讲?”
但是徐凤年走神了。
燕文鸾有些无奈,老人也没那个脸皮再问,再者你徐凤年不说,我燕文鸾还不能自己想?然后老人认真思索片刻,突然大声说道:“赶了这么多路,光喝茶,淡出鸟来,不够劲!王爷,来点酒?”
徐凤年笑着起身去拿酒,等他拎着两壶绿蚁酒回到书房后,燕文鸾迫不及待打开一壶,接连痛饮三大口才罢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爷说元本溪为赵家皇帝打算盘,是不是说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国版图中根深蒂固的蛀虫豪阀,既然不待见他们,又怕他们惹是生非,耽误赵惇登基以后发动对北莽的那场大战,担心这些遗民遗老会在背后捅刀子,那么干脆就把他们撵出去?这就跟离阳文人必须异-地为官是一个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一步的燕文鸾很快就自我怀疑起来,不得不再度开口问道:“但是元本溪舍得这么多所谓的衣冠士族一口气跑到北莽去?”
说到这里,猛然惊醒的燕文鸾眼神骤然冰冷起来,语气也淡了几分,死死盯住徐凤年,“离阳自永徽元年起便颁发了一条重律,铁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当地官员,流徙三千里。蓟州河州,还有东线两辽,这么多年来,边境上许多人铤而走险,因此暴富,事后也少有追究。可在咱们北凉,二十年来,在李先生主张下可是光那杂号将军和实权校尉,就杀了十多个。”
燕文鸾握紧桌沿那只装过了热茶又装烈酒的大白碗,眯起眼,阴恻恻说道:“王爷既然今天跟本将说起了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将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纳兰右慈是想着让北莽实力大增,才让北莽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挂在嘴上的近百万春秋遗民。但如果王爷今天不能给本将一个说法,那本将可要替卧弓鸾鹤两城的阵亡将士,以及接下来所有战死的北凉边军,斗胆跟王爷讨要一个说法了!”
徐凤年没有着急辩解什么,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弯腰在桌面上南北两端各点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个关门打狗的局面,扬言要杀尽南唐青壮男子的赵炳,是做抄底的脏活。事实上,他的确是一到南疆那边就杀了数万南唐降卒,这些人里,大概只有几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绝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还得有人来关门,徐骁就是做这个的,只不过他当年带兵赴凉,走得出奇缓慢,当时觉得自己被我师父和纳兰右慈摆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补牢之举的,元本溪跟你一样,希望那些门阀势力‘树挪而死’,别影响他辅助赵惇打北莽的头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样不希望那个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会一口气直接跑到死敌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让徐骁的大军快马加鞭,赶在这之前堵住西北大门,好把这群待宰牛羊赶回京畿一带,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呆在一起。所以这就有了朝廷命令顾剑棠心腹将领蔡楠仓促西行的局面,只不过当时徐骁也好,蓟州韩家也罢,因为各自的原因,都没有阻拦,导致了当时手中骑军不多的蔡楠没能成功。之后,离阳不敢拿徐骁怎么样,你一个韩家还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将韩家满门抄斩,当年逃掉一个漏网之鱼,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后,都只是一道圣旨的事情。当年张巨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杀韩家,但要说他是受恩师影响,因私怨而杀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凤年提起酒壶后,始终没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很简单,是由于几场大战下来,离阳连战连败,赵家老底子的精锐损失惨重,然后突然发现北莽忙于消化南朝,想着几年后毕其功于一役,这就让赵惇主政的离阳朝廷得以喘息,一点一点励精图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觉得在将来比拼国力底蕴,离阳会输给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渐成为无人问津的一笔烂账。离阳朝野不敢就此出声,因为这是以开明大度著称于世的赵惇,唯一不能触碰的逆鳞。”
差一点就要摔碗翻脸的燕文鸾皱眉问道:“言下之意,是说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鸾迅速摇头道:“不对!虽然那些春秋遗民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风,但是对那老妇人来说,接纳这些人,利远大于弊。现在他们打幽州葫芦口,打凉州虎头城,就已经证明这一点,他们的攻城方式与中原无异,仅葫芦口举例,那先锋大将种檀打卧弓城和鸾鹤城甚至都有练兵的闲情逸致,打卧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鸾鹤,就开始尝试着围三阙一,甚至破城之后,对敌对己都残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战,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发娴熟,在局部战场上的伤亡人数骤减。打北凉就已是如此步步为营,以后万一……万一北莽真有机会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两辽还可一战,除此之外,谁守得住?!燕敕王赵炳的大军?北蛮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还有意义吗?就算不提战场,那个太平令甚至已经准备好如何攻下北凉后,将以最快速度填补上大量精于政事的文官,以此稳固后防,让北莽骑军南下没有后顾之忧,这搁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万万做不到!”
徐凤年笑问道:“老将军,有没有想过,当时为什么徐骁和李义山都完全不反对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态度。”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但没了先前半点掩饰都没有的杀心,轻轻摇头。
徐凤年望向窗外开始明朗起来的天色,缓缓放下酒壶,轻声道:“老将军,耐心等着吧,我当年独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传达一个消息。很冒险是不是?但如果不这么冒险,如何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冒更大的风险?至于北莽还有谁不忘当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数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妪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鸾呆若木鸡。
徐凤年站起身,低头看着那张些许酒渍早就不见痕迹的桌面,“也许你会问那些个读书人能靠得住?”
徐凤年自顾自笑起来,“前些年,谁敢点头,我只当是个笑话。但是天底下的读书人,仅是我们都经历过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阳,更有自寻死路的张巨鹿啊。”
燕文鸾吐出一口浊气,苦涩道:“蓟州还有个卫敬塘。事实上,春秋之中,这种慷慨赴死的读书种子,不少。当然我燕文鸾也亲手杀了不少。”
徐凤年走到窗口,“黄三甲曾经说过这天下,肯定是读得起书识得字的人越来越多,大体上的趋势,也是不可阻挡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是,不是读过书认识字,就可以成为他黄三甲嘴上的‘读书人’。”
徐凤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则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几年前那个没重新练刀习武的世子殿下,敢对天人不敬?”
“心猿意马,心猿意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御其心,调伏猿马’的说法,但是具体怎么做,都太笼统飘渺了,读书识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寻常老百姓,做不来。儒家就很简单明了,一个字,礼。礼既是框架,其实更是一只牢笼。老百姓不懂,没关系,我们订立很细的规矩,你们跟着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够在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最终一枝独秀力压别家,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个人都喜欢无拘无束,自由是天性,在这种几乎不可调和的冲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恶的墨家产生巨大分歧,儒家圣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后世贤人不断用各种手段潜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儿捧起书本后,就都要死记硬背否则会挨板子的‘三百千’,说到底,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圣人又跑出来打岔了,说要‘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谁对谁错?也许没有对错。”
“黄三甲覆灭春秋,所做之事,只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更早拥有叫做‘自由’的选择机会。而张巨鹿这个做了整整二十年离阳缝补匠的读书人,则是用自己的死,为这种他‘背着’赵家去推波助澜的后世‘自由’,提前缝补了一条框架,也许他张巨鹿根本是徒劳,毫无意义,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这就是张巨鹿。我徐凤年做不到,你燕文鸾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连坦坦翁和齐阳龙也一样做不到,事实上除了他这个碧眼儿,没人做得到。”
“也许再没办法三寸之舌‘祸害’世人的黄三甲,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个没有一封遗书一句遗言的前任首辅张巨鹿,本该笑着留给所有把他当傻子的后人一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
燕文鸾拎着酒壶,站在徐凤年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听着徐凤年长篇大论,这个年轻人当时在陵州在幽州杀人,可没这般絮絮叨叨。
不过燕文鸾一点都不厌烦。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后,晃了晃酒壶,意犹未尽,问道:“那么李先生呢?”
燕文鸾转头的时候,看到这个年轻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凤年脸上有着他燕文鸾这种大老粗武人注定没有的那种风流。
“世人不是都说我师父心狠手辣喜好绝户计吗,洪嘉北奔,是他绝了中原读书种子的户,然后到了北凉,那十多万流民,只是牛刀小试而已。接下来,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鸾叹了口气后,很快爽朗笑道:“王爷,我的心结没了。说来好笑,一开始赶来胭脂郡,是想厚着脸皮跟你拍马屁的,葫芦口外那些战事,你和郁鸾刀打得漂亮至极!不退营的设立,更是让整个幽州士气大振!没想到后来就变味了,刚才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掀桌子打人了,当然最后下场肯定是我被你随便揍得满地找老牙。虽然王爷没有彻底挑明,但我燕文鸾相信大将军,相信李先生。认定了这件事,我也明白为什么李先生从一开始就不看好陈芝豹,有这场洪嘉北奔,北凉交给他,打完了北莽,以后的天下,板上钉钉还会有下一场读书人眼中的春秋不义战。”
徐凤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疲惫。
燕文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王爷,有件事我不说憋在肚子里,难受!陈芝豹虽然离开了北凉,但我燕文鸾敢保证,他在北凉这么多年,不曾有反心,对你肯定不满,但绝对没有那种杀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将军走后,你徐凤年撑不起北凉,他才会走出来,让北凉姓陈。至于最后整个天下该姓什么,是姓慕容,还是赵,或者是姓陈,那就要看他陈芝豹的本事了。”
徐凤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鸾小声问道:“当真?”
徐凤年转头,“那我不知道?”
燕文鸾哈哈大笑,“看来是真知道,是燕文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骂人不是?”
燕文鸾起先错愕,略作思索后,那只独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无奈道:“读书人的嘴皮子,就是厉害,不服不行。”
最后,风尘仆仆赶来的北凉步军统帅猛然抱拳,“王爷,走了!还是当时咱们在幽州见面时的那句话,如果有机会,就是我燕文鸾躺在棺材里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凤年说什么,老人转身大踏步离去,经过桌子的时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壶丢给徐凤年,“就当末将请王爷喝过酒了。”
徐凤年抬手接过酒壶,看着那个已经跨过门槛的背影,一脸惊讶,自言自语道:“还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来请客的?”
燕文鸾大步走在廊道中,当时本想在“相信大将军,相信李先生”之后接着说“相信你徐凤年”的老人,那时候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此时也是自言自语道:“大将军,像这么打仗,就有滋味了。跟当年跟着大将军一样,什么都不怕,只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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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都没有喝酒的徐凤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个温文尔雅的四皇子赵篆,当了皇帝后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说张巨鹿的死,是他爹赵惇的授意,那么元本溪无声无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赵篆的冷血手腕了。不过徐凤年对此不奇怪,赵家先后三任皇帝,哪个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里手?这位才坐上龙椅的离阳天子暗中打开蓟北门户,倒不是吃饱了撑着要给北莽两名万夫长送战功,而是在离阳北凉各自换了一位继承人后,徐凤年抗拒圣旨在先,率先表明北凉底线,而他赵篆在登基后,也很快借着幽州一万骑闯入蓟州一事来还以颜色,告诉他徐凤年离阳朝廷的底线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银鹞城后的将功赎罪,也没让跟他老子赵惇一样极其关注蓟州军务的赵篆失望,徐凤年刚得到谍报,从袁疯狗摇身一变成为袁将军的那个家伙,除了蓟州骑军,还带上了两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给他的七千多私军精骑,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两位北莽捺钵的八千骑,递往太-安城的捷报上是写“己方折损不过三千,破敌斩首万余”,徐凤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数代人积攒下来的那两千多老本骑兵,肯定是不在这三千之列的,不过这一战之后,想必新登基就有边功在手的赵篆会龙颜大悦,为了广陵道已经焦头烂额的京城兵部会高兴,东线两辽也会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会对这个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疯狗大为改观。其实如果不是有他徐凤年顶着当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数倍之多的军功,也只会惹来冷嘲热讽和猜忌。
徐凤年冷笑道:“跟我这个公认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凉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错嘛。”
真正让徐凤年头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蓟州,而是两件事。事实上赵篆在开春之后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迁址,还有将一名小小户部员外郎提议的重订天下版籍,放入了他与中枢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凉的风牛马不相及,后者可就是对北凉递出一把刀子了,北凉暂时人心稳定,先前该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经离开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凉道,没有太大影响,若是版籍在此时变更,等于打开一个大口子,北凉哪怕军户是大头,但涉及底层百姓的切身关系,能离开是非之地,那些没有青壮在边军中的老百姓,谁愿意留在北凉境内“等死”?
徐凤年闭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说话的户部尚书元虢闭口不言,不出声,那就已经是很明确的表态了。可惜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才做了没几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宫了。中书令齐阳龙支持,门下省坦坦翁反对,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说此事‘宜缓不易急,欲速则不达’,啧啧,这份措辞可真是讲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极。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调,不愧是科举同年没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敌。”
如果说这还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么有一件被掩盖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个北凉道真正意义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张巨鹿继门生卫敬塘之后的又一个隐蔽手笔。如果不是离阳漕运出现这桩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凤年根本没办法顺藤摸瓜猜到张巨鹿的用心。原来这么多年来,张巨鹿和坦坦翁先后盯着漕运尤其是入凉漕粮一事,看似百般刁难,暗中竟然让人在暗中“私自”囤粮,那些处于灰色地带的粮仓,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广陵江沿岸地带,徐凤年敢断言张巨鹿是在等,等着北凉若是果真愿意与北莽大军死磕到底,那么这些原本属于北凉的漕粮,就会顺畅送入北凉境内,若是北凉藏掖实力,徐骁和他徐凤年有心保留实力割据一方,那这些粮草就甭想拿到了。张巨鹿曾经决意要改革漕运、胥吏和广陵水患,后来一一无疾而终,其中未必不是这种“私心作祟”必须做出的割舍。治国何其艰辛复杂,仅是这暗藏漕粮一事,就牵扯到漕粮官员的一系列繁琐任命,更涉及到躺在这一国命脉上吸血饱腹的那些皇亲国戚和“开国”功勋,与这些蛀虫硕鼠的利益博弈,张巨鹿既要做到让天下血液运转无碍,又要保证能够在北凉的确是死战北莽后,朝廷或者说他当朝首辅张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诚意,更要对皇帝对那些权贵都维持一个平衡。
现在赵篆亲手让这个意外之喜变成了燃眉之急,张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粮官员被一锅端,官品都不高,达官显贵们对这些无关紧要又不是自己门下走狗的官员根本不在意,说不定没了这些家伙,他们将来获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贪-腐的铁腕和决心,获得朝野赞誉。经过这场动荡后,漕运高官谁还敢跟朝廷叫板?北凉以后要粮食,只会比以前更难。
徐凤年弯曲手指,一下一下叩响桌面。
以北凉道不足两百万户的不足千万人,却要养活整整三十万边军,若不是还有一个有西北小广陵之称的陵州苦苦支撑,北凉这根拉满了二十来年的弦,别说射箭,早就自行绷断了。李功德为何能够成为文官之首的北凉经略使,真是他只会对徐骁歌功颂德,只是攀附有术?当然不是,无它,李功德生财有道。他能通过种种见不得光的渠道买粮,而且价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贿赂银子的大人物,当然正是那些离阳的皇亲国戚和功勋之后,朝廷亏大钱,他们一年不过是赚一百万两都不到的“小钱”,他们祖辈父辈都为了离阳一统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劳,捞点银子,他们有什么心虚愧疚的?
接下来短时间内这些人应该没胆子触霉头了。
还在经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凉山已经跟副使宋洞明吐过苦水,一直保养得体的李大人很快就要两鬓灰白尽霜雪了。
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疯狂囤粮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满大半的一座座粮仓,当时被讥讽为只会买米的“粮仓刺史”,一举成为整个北凉边军的救命稻草。如果没有徐北枳,徐凤年也会重视粮仓储备,但绝对不可能做到徐北枳这种大刀阔斧的举一州之力来储粮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买粮,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但根据李功德多年积累下的人脉渠道去跟北凉以外高价购粮,还从陵州当地豪横和豪绅家族强硬地低价买米,如果家有余粮的老百姓想卖赚取差价,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粮仓,徐凤年会光明正大去北凉道那些远亲近邻们家里“抢粮”了,而不是如今还算厚道的让人带着兵马出境“借粮”,好歹会给些真金白银。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了多久,整个广陵江上游,就等于对北凉道坚壁清野了。
徐凤年睁开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陈锡亮盐铁漕粮失利,被贬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当上了一州刺史,然后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顺利让北凉多出十多万青壮兵源,接下来先是徐北枳沦为粮仓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证明他才是对的,北凉其他看戏的所有人都错了。我深信你们一定会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徐凤年环视四周,站起身去拿来拂水房谍子特意准备的那两只棋罐子,红枣木并不稀罕,但是两盒纹理分别呈现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这就让原本几两银子的两只红枣木盒,变成了有价无市的西楚宫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国后流入民间,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凉地,没有跟随主人一同进入北莽。徐凤年打开两只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颗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缜密纹路都超过二十条之多,黑棋则是那墨绿色透着清澈光泽的鱼脑冻。
徐凤年正襟危坐,先后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并没有摆放棋盘的桌面上,然后像是要开始与人对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对面,轻声开口道:“师父,徐北枳和陈锡亮都没有让你失望。”
徐凤年看着有了两颗棋子后反而愈发凸显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后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桌对面,他沉默不语。
窗外天开青白,屋内视线不再昏暗,乌云散去,丝丝缕缕的光线投射进来,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时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悠然尘埃。
在这座只有徐凤年独自一人的屋内,落子如飞。
随着落子,从他徐凤年三个字开始,一个个名字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有北凉的,有北莽的,有离阳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声名显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无名的。
当他说到陆诩的时候,落子后的徐凤年停顿了一下,说道:“赵篆在齐阳龙建议下开设六馆,在殿阁六大学士后增设六馆学士,这是在为韩家老家主破格美谥后,顺势开了往后武人得以武字打头谥号的先河,为了安抚文官,以及同时分化六部权力。在这期间,据说那个赵家天子有意要恶心你辅佐的那个靖安王赵珣,召你进京进入六馆之一的弘文馆。你想不想去?赵珣肯不肯放?就算赵珣能继续忍辱负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让你活着离开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凤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难做,赵珣更为难,那我就做个好人。”
徐凤年没有转头,但是提高嗓音说道:“糜奉节,樊小钗,你们两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陆诩请到北凉,他不愿意就抢。”
很快徐凤年就叹了口气,自嘲道:“算了,如果陆诩真的不想来北凉,那就送他到一个可以不用担心赵勾的地方。”
徐凤年看了眼桌对面,低声道:“我是真的赌运不行,而且妇人之仁。好在那么多年,徐骁也经常被你这么教训,我都亲眼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低头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鱼脑冻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变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错,让他想起葫芦口外那场大雪龙骑跟柔然铁骑的争锋相对。
徐凤年终于开始喝酒,习武之前酒量就不错的他竟然醉了,瘫靠着椅背,整个人像是缩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他梦中仍有反复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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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赵篆显然有心要沿袭先帝的勤勉传统,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达旦,赵篆就显得更有节制,甚至每天清晨时分都要雷打不动练一套拳,是那位如今与龙虎山天师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给皇帝陛下的。如果说一开始年轻天子在满堂尽紫的那座小朝会上,是听多说少,一锤定音的断论极少,那么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具备九五之尊该有的气度了,除了齐阳龙桓温寥寥无几的老人,哪怕是执掌吏部尚书多年的赵右龄这样的当今从一品大员,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馆学士的人选审议,吏部昔日下属官员的升降,一件接着一件,都不得不让赵右龄打起精神去应对。这让宋堂禄松了口气,离阳王朝此时经不起任何动荡摇晃了,若是在离阳两线作战的敏感时刻,在朝廷中枢出现客大欺店的一丝苗头,宋堂禄就算明知道会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对有资格跻身小朝会的某些人吹一吹阴风。大概是真的是天佑离阳,广陵道一开始出师未捷,两员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将,一个全军战死,一个给人瓮中捉鳖,沦为笑柄,都输给了差不多可以当他们孙子的年轻人,好在广陵王赵毅那个叫宋笠的心腹大将,不但是当今天子亲叔叔的福将,亦是整个离阳的福将,很快就将广陵整个东线的失地全部收复,让那些胆敢叫嚣着一路北上杀到京城的西楚余孽,嚣张气焰顿时为之一挫。而西北那边,朝廷上下都在说北凉幽州那个叫葫芦口的地方,连战连败,什么北凉铁骑,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而已。好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力挽狂澜,将北莽两名秋冬捺钵的一万多精骑给彻底击溃,这么一对比,天下人谁不骂那酒囊饭袋的北凉边军,和那个始终不知道躲在哪里战战兢兢的徐凤年?
宋堂禄自然知道许多连六部侍郎都不该也不会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连破幽州关外两座小城付出的惨重代价,葫芦口失陷戊堡的无一人投降,以及徐凤年那支幽州骑军的出现,甚至是大雪龙骑都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些秘密,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就好。宋堂禄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紧牙关的“趣事”,当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质的美誉雕琢而成,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从一寸起到四寸,寸与寸之间有三种高度,总计九等。那宋笠因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战功,就有两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间僻静书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后由一寸六分一跃到三寸高度。相对新鲜面孔的玉人,还有那场国子监演武舌战群儒的祭酒孙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圣”范长后,在兵部观政边陲中极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树,而在昨天,宋堂禄走入那间只有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和两名当值宦官进入的小书房,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玉人,哪怕当时屋内无人,贵为宦官之首的宋堂禄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发现是个极为年轻的陌生人,而且与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此“人”闭目凝神,就像是个瞎子。宋堂禄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最落魄时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一个在吏部根本没有挂档记录的人物,陆诩。
今日没有大朝会,皇帝赵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时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皇帝陛下特地让她去娘家修养散心,而这段时日皇帝没有临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里经常念叨着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大多不知真意,其实就是说这种时候了。小门小户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王朝而言,一国之君,没有子嗣,不啻于一场无形的灾难,时间拖得越久,史书上无数鲜血淋漓的典故说得很清楚了,这足以引发不可预料的种种“天变”。不过不管宋堂禄和司职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劝说,陛下都拒绝了,还笑着跟宋堂禄说这种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宫中,他可以偶尔为之,但现在皇后在娘家还生着病,他就绝对不会做了。
宋堂禄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练拳,岂会是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
宋堂禄相信世人不敢相信,当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经开始为成为离阳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君主,做准备了。离阳赵室最长的那个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龙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岁时才登基,宋堂禄相信当今天子不难做到。
赵篆打完拳,开始小范围兜圈子散步,这个时候他都会自说自话。
于是宋堂禄猫着腰,悄无声息后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这个小规矩,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韩生宣订立的。规矩不大,但足以让宋堂禄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监都恪守到死。
赵篆绕着圈子,轻声道:“暂时没有官身的孙寅说的不错,各地藩王,不可兼任节度使。但是这个变动,得慢慢来,先在没有藩王的地方,增设节度副使,再过个一年半载,找两个说话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员,提上这么一嘴,然后从朕的大哥那边开始,添置副使,就势推广出去,也就变成定例了。按照孙寅的说法,不用太长时间,随便找个屁股不干净的藩王,让言官上书弹劾,摘掉节度使。孙寅说的人选不太妥当,火候急了,嗯,在朕看来,汉王就是个不错的对象。孙寅,年纪轻轻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这样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凉出身,不得不继续观察,否则朕今天就可以让你恢复官职,甚至帮你预留一个崇文馆学士都没什么。”
慢慢行走中的赵篆抬起双手搓着太阳穴,“卢升象既然当上了实权大将军,是得辞掉兵部左侍郎一职,刚好腾出位置来,让给那个跟随顾剑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来可以抑制广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势力,偌大一个兵部,尚书卢白颉,侍郎卢升象和许拱,都是那边的人,这太不像话。再者提拔那个战功和声望都不欠缺的唐铁霜,也让顾剑棠不至于成为第二个……”
赵篆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他从小就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名字。
事实上他对那个老人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在内心深处还与先帝有着不同的观感,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得很好。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靠近那张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儿子,赵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这一刻,他开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辈两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个姓赵一个姓徐。
这一辈的两个年轻人,如出一辙啊。
赵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停下脚步,嗓音极轻,笑道:“世人都既羡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欢骂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好像没人敢来骂朕啊!既然你也觉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骂你们父子二人是两姓家奴,那朕就让你安心去死吧。”
赵篆突然眉头紧皱,好像在扪心自问,“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会不会反出离阳投靠北莽?”
赵篆摇了摇头,不去想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终姓徐,寡人姓赵。寡人的龙子龙孙,生生世世,都还是国姓!至于你,就跟北凉三十万铁骑一起躺入史书吧。朕在你死后,一定会让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几句‘好听’的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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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最东线,刚在蓟北吃了一个败仗的捺钵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只带着两百亲骑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爷爷,作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过几年就可以被尊称为期颐人瑞的太爷爷,则仍然在世,虽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务,甚至连南朝官场都两耳不闻许多年。这种白发人送白发人,似乎显得十分别扭。但是在西京庙堂一直给人墙头草绰号的王家,不论多大的风吹,王家终归还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记得少年时那场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春秋遗民开始准备后事,王京崇的太爷爷不是什么第一个想着死后葬回中原故乡的老人,也不是第一个扬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爷爷做什么事情,总是不急不缓,很慢性子,若是说难听一点,是随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没有太爷爷在很多事情上的“迟钝”,以及在危难时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别说从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随便一个风浪打过来,就没了。
王京崇有一种直觉,继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别人,是他王京崇。
至于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钵会在蓟北损兵折将,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么部下战力低下,更不是离阳王朝认为的那样袁庭山选择用兵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彩。
内幕是太平令让人捎了句话给他们二人,蓟北之战,只许输不许胜,且只许小输不可大败。
王京崇在策马狂奔时,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顾剑棠也罢,你们离阳王朝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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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旧皇宫。
早已不是棋待诏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独自走入那座废弃多年至今也未启用的院落,当年这里国手云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两只曾经无数次从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两只他唯一还算熟悉的古旧棋盒。
他轻声道:“下一次出现在太-安城外,我会告诉天下人,大楚当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
这一日,大官子曹长卿的儒圣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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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个瘴气肆虐的蛮荒之地,大秦开国以来便一向将来此做官视为畏途,皇帝贬谪那些不听话又不能杀的官员,都喜欢让他们滚到这里。那么好不容易才侥幸来到这里当燕敕王而不是什么淮南王的赵炳,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边疆,严谨遵守宗藩律例从无怨言不说,先前连嫡长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几个儿子,都从无半点荒诞行径流传北方,这就很能赢得同情了,加上赵炳素来善待礼遇辖境官员,许多抱着必死之心来此为官却又最终活着北归的文官,无一不对赵炳大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赵炳和纳兰右慈的断袖之癖开文字玩笑,也不见赵炳有何任何恼羞,若不是那个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赵铸在靖难一事上让人大失所望,也许会有更多人对南疆心生亲近,毕竟他们对赵铸的期望很高,毕竟这个年少从军的年轻人很喜欢去蛮夷部族杀人筑京观,比起淮南王赵英的英勇战死,相形见绌太多了,更别说其中还有靖安王赵珣的千里驰援以至于几乎全军覆没。
纳兰右慈一直是个让人雾里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个本该只会在演义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传言他貌美犹胜妇人,用美色和韬略两物将燕敕王赵炳迷惑得神魂颠倒,这才乐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凿凿,那位南疆最为遮奢的纳兰先生,身边光是能够被誉为倾国倾城的贴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别叫做酆都、东岳、西蜀、三尸和乘履。
南疆冬也无雪,至于能让江南名士冷到骨子里的春寒,在这里也从不料峭。
一座高达十三层的巍峨密檐式的顶楼,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读书人,衣衫单薄,他正在让一群莺莺燕燕帮他搬书晒书,他则仪态安详坐在一张紫檀小榻上,悠哉游哉捧书看书。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黄书籍放在膝盖上,对其中离他最近一名体态丰腴的年轻美人笑问道:“知道天下与你们姿色相当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几个也是轻而易举,最后却只有你们五人吗?”
那绰号乘履的女子转头眼眸笑眯起成两弯月牙儿,“先生学究天人,奴婢哪里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读书人打趣道:“就你这马屁功夫,当初入了宫撑死也就是个小嫔妃的命。”
婢女笑容愈发柔和,眼神带着痴迷,妩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说好话给先生听啊。”
那男子笑意温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狭道:“知道啦,你们五人都别忙了,下楼玩耍去吧,让学究天人的先生我,独自学究学究?”
五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轻步下楼。
这个能够被人称为比燕敕王赵炳更藩王的读书人,自然只能是纳兰右慈。
他低头看着那本当年旧友相赠的书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寻常儒家经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岁越久越值钱,这本书,时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没谁愿意收。可论遮奢程度足以冠绝南疆的这位纳兰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亲自晒书,一年中只在两三天从檀木盒中拿出来翻阅。赵炳曾经私下询问,笑言难道他给的,还不如一本旧书?纳兰右慈只是摇头,好在赵炳对这种细枝末节,也从不介怀。
纳兰右慈看着那本死后无坟冢的故友遗物,轻声笑道:“穷得叮当响,那好歹还有两三铜钱的撞击声,你可是可怜到连钱囊都没有。你我二人联袂游学诸国,离别之际,只有两部书的你,送了我这本。你说燕敕王怎么跟你比?他真舍得给我一半的家底?”
纳兰右慈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空,“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十字即十人。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这些年来,确认无误的死人,有三个。失踪的有两人。还剩下五个,比你我预期的还要多一个。已经够了。为了这最后五个人,赵炳在南疆杀了数万人,你所在的北凉不说那些流民,仅是边军就死了近万人。”
纳兰右慈伸手抚住额头,他的神情极其矛盾,仿佛既凄然又满足,他柔声笑道:“你说自有游士以来,经过数百年演变,游士不再游荡,转为门阀,国家国家,国字在前家字在后,也变成了家国家国,家字在前。你当年不过是个贫寒书生,就跟我说你要尝试一下,让天下读书人重新把国字搁在家字之前。为此,你设置的这个局,结果到头来除了那五人,世间就只有我知道了。”
高楼高耸入云,八面来风。一阵清风拂面,纳兰右慈的鬓角发丝缭乱。
他膝盖上那本书,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仔细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嘴角翘起,“你曾认真问我,‘有朝一日,忽然临命终时,你将如何抵敌生死?’我曾取巧答过,‘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处,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春风翻过一张张书页。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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