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小声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这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拔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渣,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6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澹台平静叹息道:“不管有几道天雷压顶,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势,必然是之前数雷的总和。”
邓太阿啧啧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澹台平静问道:“你不帮忙?”
邓太阿瞥了眼那条黄金眼眸的悬空真龙,摇头沉声道:“这有什么好帮忙的。我会请曹长卿一起对付王仙芝?曹长卿会请求徐凤年联手刺杀离阳天子?徐凤年会喊帮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邓太阿突然笑出声,有些无奈,“如果可以,这小子多半会的。吴素怎么有这么个无赖儿子。”
澹台平静淡然道:“他也是徐骁的儿子。”
邓太阿感慨道:“是啊,不过三人都执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澹台平静笑道:“不这样,你邓太阿会传授给徐凤年飞剑?”
澹台平静其实很不愿意与人说话,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将落未落,带来太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烦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语来分心借以静心,“你悟剑以后,谁是你的最终对手?”
邓太阿想了想,“大概是凡入圣后的陈芝豹吧,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静对此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入蜀辅佐陈芝豹的谢观应,城府可怕,躲藏得比离阳帝师元本溪还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时光不遗余力的布局,才选中了陈芝豹,就是为了能够让摇摇欲坠的世族豪阀重新崛起,因为陈芝豹一旦下决心争夺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高门华族来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统,谢观应身后的那些势力必然人人皆是从龙之臣,其实可以说,谢观应的敌人,是先后三人,毁掉门第根基的徐骁和为此推波助澜的黄龙士,再就是为寒门打开门缝的张巨鹿,如今一个死了,两个也都快要死了。谢观应的胜算很大。
邓太阿说道:“来了!”
他和澹台平静几乎同时往后倒掠。
那条北莽真龙也摇尾晃须转身离去。
呈现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动一座山岳投掷于海。
高空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大地与之共鸣而颤动,大雪黄沙共翻滚。
一道紫雷光柱“缓缓”渗透出涟漪阵阵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凤年以气驭回那柄北凉刀,不是当初曾经一刀洞穿铜人师祖的最强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双手握刀!
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
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可惜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都不在了,要不然这两老头儿,肯定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出那缺门牙的光景了,一个大概会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时无比憧憬江湖,自己总以为高人行走江湖没点风度怎么行,怎么会有喝彩和叫好,不曾想最后自己最敬重的两个高手,都是没半点高手风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几里的澹台平静始终盯着那处恢弘战场,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战啊。
她的视线中,只见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后宏大紫雷被纤细白光一劈为二,化作两条紫雷洪流,分别流泻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来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断汹涌垂下,势头好似没有止境。
在澹台平静眼帘中,就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层“湖面”,便是个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度越来越慢,开始呈现出凝滞不前的疲态,虽然距离那湖面不过十几丈,但委实是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澹台平静神情悲凉,“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白光彻底停滞后,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压回地面。
邓太阿朗声笑道:“是谁说过?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当白光坠地,只听大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低吼声。
双手握刀的徐凤年右手握刀不变,左手沿着那柄凉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后不顾锋刃,五指紧握刀尖!
他脚下紫雷如洪水泛滥。
徐凤年的双臂绽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弃刀。
紫雷倾泻了整整一炷香!
澹台平静几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徐凤年已是七窍流血,视线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凉刀的刀尖之上。
开出了一朵紫金莲花。
很小,但摇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朵莲花怒放。
如同莲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断紫雷终于彻底迎来尾声。
越是如此,澹台平静越是倍觉凄凉,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邓太阿盯住了那条不仅仅是隔岸观火的狰狞真龙。
它趁着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间隙,偷偷疯狂汲取着紫雷。
身躯已有长达百丈的规模。
徐凤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凉刀抵住地面来支撑摇晃身形。
北莽真龙在远处高空竟是扯动嘴角,出了一声如同嗤笑的声响。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睁大黄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惊惧的眼神。
那个渺小的蝼蚁,升入高空,与它在同等高度上遥遥对峙!
这一刻,不仅是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就连邓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莲池中,翻滚摇动,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两百丈巨蟒!
徐凤年就站在巨蟒头顶。
龙蟒对视!
两头庞然大物的头顶,紫雷滚滚。
澹台平静闭上眼睛。
邓太阿喟叹道:“最后的选择,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邓太阿没有说出口。
斩龙!
巨蟒向那条真龙迅猛撞去。
北莽真龙汲取紫雷不停,但是当龙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时候,吞雷生长的真龙才生长到一百五十丈。
真龙抬起头颅,天王张须相,朝那高出一头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张嘴扑下,一口咬住真龙的脖子。
徐凤年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一刀刺下!
徐凤年将刀刺入真龙头颅。
死死咬住真龙脖子的巨蟒同时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龙一蟒,一同坠落。
重重坠地。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凉刀刀锋全部钉入真龙头颅,只余下刀柄。
龙蟒相互撕咬缠斗。
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
北莽真龙头颅被斩,滚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凤年腋下夹刀,满脸鲜血,不知是哭是笑,颤颤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间倾斜挂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剑少年,悍然决绝地撞向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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