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书包网 > 玄幻小说 > 剑来 > 《剑来》正文卷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天大雨连续三日暂歇一天,人间山河大地好似将进酒。

    在那旧名“白岳”如今叫齐云山的山头,顾璨就在此暂作歇脚,飞剑传信给那个喜欢招摇过市的柳赤诚,有事商量,来此一叙。受宠若惊的柳赤诚一收到信,赶忙从处州城的仙家客栈动身赶路,片刻不耽搁,临行之前,柳阁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袭粉色道袍,当师叔的,总要给自家师侄撑撑场子,免得在外人那边显得寒酸了,丢了顾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为齐云山的风水形胜之地,除了顾璨,就只有那个从蛮荒天下拐来的婢女,一起站

    在山腰崖畔处,柳赤诚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顾璨,在这边待得闷了,找师叔喝酒呢?”

    顾璨说道:“有人点名要见你。”

    柳赤诚嗤笑一声,“好大架子,点名见我?”

    顾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礼,低头沉声道:“顾璨见过祖师。”

    柳赤诚转过身,头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礼,“弟子拜见师尊。”片刻之后,只听闻那蛮荒女修掩嘴娇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诚这才意识到被顾璨这兔崽子给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许尘土,柳赤诚也

    不动怒。

    就在此时,身后有簌簌声响,柳赤诚误以为又是顾璨在捣鬼,气笑道:“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紧接着柳赤诚就挨了一脚踹,挨了句骂,嗓音熟悉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这么骚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额头上边,

    就刻‘我师兄是郑居中’?”

    柳赤诚转过身,望见那个气态威严的清癯老人,柳赤诚嘴唇微动,眼眶泛红,再次伏地不起,带着哭腔颤声道:“师尊!”

    一袭青衫长褂,正是闲来无事的陈清流。

    身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光脚道士,身无余物,斜背着一把伞。

    两位相识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约在此见面。

    陈清流翘起鞋尖再落地,“起来吧,尊师重道跟境界修为,你们师兄弟俩能够匀一下就好了。”柳赤诚站起身,侧过头擦拭眼泪,情难自禁,真要计较起来,自打千年前他被龙虎山大天师镇压在宝瓶洲,脱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话,才见到师尊一面。至于郑

    师兄为何不救他,师兄肯定自有道理,为何师尊明明就在宝瓶洲却不愿意随手一剑劈开禁制,想必师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诚那真是半点怨言都无。陈清流用略带讥讽语气跟身边道士介绍起来,“紫清道友,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阁主,如今好像改名为柳赤诚了,就是那个‘别人笑我太

    愚钝,我笑别人没师兄’的柳阁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无数,久闻大名。”

    不是剑修,仅凭玉璞境就敢横行中土神洲的主儿。陈清流微笑着介绍起身边的邋遢道士,“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号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来名山,行踪不定,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隐士。他早年有几处道场,名气较大的,是那座玉隆宫,名声不显的,有盱江文,再将那片神仙坟改建为武庙。老瓷山归属福禄街刘氏,而那座神仙坟,魏家占地最多。结果这两件事,吴鸢就都没有做成,这也是后来吴鸢黯然离开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过抱团排外,强龙压不过地

    头蛇,诸如此类,但是大骊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结果,故而当初那场京察大计,吏部对吴鸢的考评极低。

    傅玉就曾为吴县令打抱不平,怎么这边的门槛,比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还高。后来还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转似的袁正定,还有那个自称点卯勤勉、从不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开了铁板一块的四姓十族,帮

    着朝廷在这边真正打开了局面。他们都以旧龙州作为官场起步的两位同龄人,如今论官声,不相上下,论仕途,都算平步青云。小镇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撑开大伞的老槐树凉荫中,听老人们说老故事,等着长辈们从铁锁井里边提起装有西瓜的竹篮,一路跑过跨溪的石拱桥,孩子们早就对那根锈迹斑斑的老剑条见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边钓鱼,或是大夏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蛋儿一跃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边挑挑拣拣,一脚踩下去就会吱呀作响,碎瓷片上边的残破文字和画像,就像在说着话或是唱着戏,在街巷间捉迷藏,去神仙坟那边放飞纸鸢,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

    玩谁娶妻谁嫁人、用手抬轿子的过家家游戏,每次炊烟袅袅的光景,各家长辈们站在门口喊谁吃饭的嗓音,此起彼伏。再大一些,等到孩子们渐渐成为少年少女,有了力气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辈去田地里务农,不过大多还是去小镇外边的龙窑窑口担任学徒,再成为窑工,天资好手艺好的,熬着熬着,还有希望担任一座龙窑的掌火师傅,工钱就翻倍了,窑口主人可能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在小镇,这就是几句吉庆言语,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居若有白事,就去帮忙,如果需要有人守灵,老人就让胡沣在灵堂待上一宿,要心诚,不可犯困,必须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帮不如不帮,一开始就别进灵

    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沣在得到那只蝉蜕、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其实胡沣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赌桌上边退场了。

    在那之前,胡沣的香火已经足够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够按部就班推进下去,胡沣极有可能登成是一双龙眼,按照这个说法,拥有一百二十二级台阶的骑龙巷,就是一截龙脖子了

    ,而水潭旁边那条街道又被百姓称之为火炉尖。小镇外一众龙窑之一的宝溪窑口,窑头师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镇那边也无亲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带徒弟极为严苛,后进龙窑的刘羡阳,反而要比先去

    窑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为徒弟,而且陈平安到最后也没能入姚老头的法眼,始终是学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还是铸造,不管有无贴金彩绘,开脸很重要,在这之外,还有在神像内放置金银、经书等物、或是书写供养人的讲究。有个泥瓶巷孤儿,曾经经常跑去神仙坟里,对着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这个孩子背着箩筐上山采药,磨破了一双双自己亲手编织的粗劣小草鞋,当年那个每天

    都会遭受白眼和被用闲言碎语来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许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个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经看了眼焕然一新的神仙坟地界,佛唱一声,行愿无尽。如今落魄山集灵峰,那栋竹楼一楼的书桌上,搁放了数只材质各异、瓷木兼有的笔海,里边插满了竹制书签,每支竹签上边,刻了主人在游历过程中看到的、听

    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认可的内容,有质朴的道理,有淡雅的诗词,有道听途说而来的老话。崔诚留给暖树的那只小书箱,里边装满了佛家典籍,这也是老人为何会带着小黑炭一起游历藕花福地,最终选择在南苑国京城内那座心相寺歇脚的缘由,只因为

    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经诚心向佛。在小镇东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败不堪、逐渐与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坟,土里来土里去一般,此地后来被大骊朝廷出资修建成了规格很高的武庙。三尊神像“

    肚内”,既有市井铜钱,又有金精供养钱。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东山笑问道:“还顺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应得很爽快,她还让我捎句话给裴师姐,有空去她那边坐坐。”

    崔东山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觉得被所有别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认可,哪个更难?”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这两个字的话,就都很难了。”崔东山又问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说,当年在县城小镇那边,我们先生跟……比如赵繇,在双方都浑然不觉、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

    个被更多人认可,一个被更多人否定,谁更难?”

    曹晴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还是赵繇相对更难些。”

    崔东山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落魄山门风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曹晴朗习以为常了。

    崔东山突然问道:“先生是什么时候自我认可的?”

    曹晴朗一脸茫然,摇头道:“这种事情如何知晓。”

    崔东山学小米粒,挠了挠脸。

    让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乐观,让一个习惯自我否定者认可自我,何其难也。

    无异于登天之难吧。昔年在那河边的青牛背石崖那边,难得出门一趟的药铺后院杨老头,和那个与绣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双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归国师崔瀺,是主,当时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崔东山的白衣少年,是辅。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为和棋盘上的计算实力,一定是远远高于白衣少年的,如

    此才对。

    但是当时杨老头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则给了一个更有诚意的答案,“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关于神魂一道,他们两个,都是宗师中的宗师。有资格跟他们聊此事的大修士,数座天下,屈指可数。

    这么一个问答,其实“崔瀺”就已经泄露了很多的天机。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经着手布局,开始自欺欺人,故意压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瞒天过海了。

    否则根本骗不过三教祖师,骗不过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牛皮糖一样,死皮赖脸去认了陈平安当先生,从此在文圣一脉就跌了一个辈分,与此同时,崔东

    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尘,再当什么大师兄了,所以与裴钱约好,你当你的大师姐,我当我的小师兄,各算各的。龙泉剑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几个嫡传弟子,察觉到那边一闪而逝的奇异气象,猜出了真相,纷纷从自家山峰赶来此地,满脸喜气,只是他们碍于师父的犟脾气,就只是道贺一两句,说多了,反而会惹来师父的不高兴。阮邛走出打铁铺子,一身仙人气象高远且凝练,面对弟子们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都没有说什

    么,刘羡阳从犹夷峰那边赶来,“阮铁匠,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声。

    弟子问得十分随意,师父回答得轻描淡写。龙泉剑宗的门风,到底与那曾经的近邻某座山头,是大不一样的。

    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那这个宗主位置?”

    之前主动让贤,那是师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计阮铁匠脸皮薄,没脸继续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讨要回去吧?

    阮邛没好气道:“继续当你的宗主,什么时候自己觉得德不配位了,再让给某个玉璞境就是。”

    能够跻身仙人境,缘于一桩买卖,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斩龙崖,换来了一种与铸炼有关的远古剑道。

    不过还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颈,可能换成刘羡阳或是谢灵,早就破境了。

    至于这门秘传剑术,阮邛未来会传授给谁,已经有了打算,先传徐小桥,再传李深源,总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刘羡阳立即斜眼谢灵,暗示这个师弟,你小子可别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师兄来个清理门户。谢灵有点慌,他如今就是宗门里边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对当宗主没有任何兴趣,赶忙说道:“刘师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觉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

    阮邛点点头。那少年资质还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桥就是煮海峰的现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确实有些意外,不曾想师父也这么器重那名自己刚收的嫡传弟子。

    刘羡阳如释重负,搓手道:“这不得摆一桌,好好搓一顿?”

    阮邛开始下逐客令了,双手负后,独自走向崖畔那边,淡然说道:“等你摆酒再说,都回吧。”记起一事,阮邛放缓脚步,头也没转,说道:“既然我们都搬出处州了,羡阳,你回头跟大骊朝廷知会一声,那个练气士和武夫没有悬佩剑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镇上空御风的老规矩,就赶紧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头,说闲话,说我们龙泉剑宗底蕴越浅,架子越大。龙泉剑宗再穷,还不至于靠着几枚剑符的入账过

    日子。”谢灵可不敢触霉头,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档子事,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就更不敢发表意见了,如今铸造剑符送往处州官府和槐黄县衙一事,多是徐小桥在负责

    。刘羡阳点点头,“回头我先跟礼部和刑部打声招呼,再教训教训陈平安那小子,提醒他们落魄山收敛几分,盖过了我和龙泉剑宗的风头,已经惹来阮师傅的心中不

    痛快了,让他悠着点。”

    谢灵神色复杂,如今敢这么调侃陈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刘羡阳心是真大。

    已经走远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骊供奉,甭管首席还是末等,按例都归国师管,谁给谁穿小鞋都还难说。”

    刘羡阳哑口无言,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阮铁匠,如今都会这么说话了,看来确实心里憋着气,还不小。

    看着那几道御剑离开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脚下就是那几个写在陡峭崖壁上的榜书大字。

    阮邛真正意义上的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后来的龙泉剑宗首徒董谷,而是一个如今还在风雪庙潜心苦修剑术的元婴境修士。事实上,早年阮邛在风雪庙收取的那拨弟子,几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当时阮邛还没有主动要求下山,去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阴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

    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遥想当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

    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

    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

    ,一个是无所谓。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

    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

    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

    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

    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