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雾迟疑一瞬,伸出手。
孟弗渊却只轻轻将她手腕一握。
牵引的力度似有若无,她顺势下了车,落地时孟弗渊提醒一句“小心”。
在她踩稳的瞬间他便收回手。
陈清雾踩着那些石块往河边走去,听见轰轰的声响,抬眼回望,是头:我没这么无聊。
她拿玩偶挡住脸,抿嘴偷笑。
此刻孟弗渊手里的那一把小石子,就好似等待她去挥霍的游戏币。
陈清雾伸手,从他掌中拈起两颗,扬臂一一抛出去。
孟弗渊手指微动,因为她拈起石子的那瞬间,他掌心皮肤像是被轻啄了一下。
接二连三,石子丢完了。
孟弗渊问:“还要吗?”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
她迈开脚步,沿着河边往前走去,听见身后孟弗渊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地方吗?”
身后孟弗渊“嗯”了一声。
“蛮安静的。”
孟弗渊又“嗯”了一声。
陈清雾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经过了前方的芦苇丛,河床里突立一块大石,水流变急促,发出哗哗的声响。
孟弗渊听见陈清雾出声了,但具体没听清楚说了什么,于是上前了一步,“嗯?”
陈清雾脚步一停,转身,“我说……”
一下顿住,因为没有料到孟弗渊与她只差半步,她一抬眼,差点直接与他目光相撞。
他神情实则分外寻常,可她却莫名后脊一紧。
上一回摔了风铃,她哭的时候,他过来拥抱她。
那时候明明比此刻要近得多,为什么丝毫不像此刻一样,那般不自在。
“……我说,有点烦,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讲这件事。”陈清雾若无其事道。
孟弗渊静了一瞬,方平静开口:“清雾,你说祁然不喜欢你,我觉得或许未必。”
陈清雾抬眼,“渊哥哥,你上回说你完全中立。”
孟弗渊点头。
“那你为什么帮祁然说话。”
孟弗渊看着她:“我不是在帮他,清雾。”
那目光静邃而真诚,绝无强词夺理的意思。
“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孟弗渊又说。
陈清雾笑了笑,“……有没有误会都不重要了。是我不要他了。无论他喜不喜欢我,我不会要他了。”
孟弗渊没有说话。
按理他该觉得窃喜,但丝毫没有。
因为只觉得清雾的笑意只在脸上,而不在眼里。
二十五年同生共长的情谊,真有那样容易切断吗。
如果她喜欢祁然,宁愿她得偿所愿。
这里空旷的风声不应该属于她。
留给他一个人就好。
孟弗渊张口,还未出声,陈清雾笑说:“再劝信不信我拉黑你。”
孟弗渊说:“我并不准备再劝。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
陈清雾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孟弗渊也就沉默跟从。
走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看了一眼,“要回去吗?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心情好点了吗?”孟弗渊看她。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说:“都随你。”
“……我想再走一段。”
孟弗渊说:“好。”
走了好久,直到周遭民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陈清雾终于停下。
她转身望去。
原来是那样长的一段路。
长得她绝对不愿再回头了。
孟弗渊低头看她,“是不是走累了?”
陈清雾没有作声。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她还没说好,孟弗渊已经转身走了。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孟弗渊快步走进那段夜色。
等了有一会儿,就在她怀疑人是不是消失了的时候,她看见远方的黑暗里,车灯亮了。
车沿着河堤上的小道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前方荒草倒伏的路边。
她骤然想到九岁那年暑假,她打过电话之后,在小卖部门口等着孟弗渊来接。
夜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铃铃的车铃声。
孟弗渊微微弓背,自行车风一样地驶近,他双脚点地,停在她面前。
他向着后座看了一眼,冷淡地说:“上来。”
明明他语气那样不好,她累积一下午的提心吊胆,却就骤然无声地落了地。
仿佛天塌下来,她也可以信任孟弗渊。
此刻,她站在车灯映照的光亮之中,看见窗户落下,孟弗渊探身。
“清雾。”
“过来上车。”
文创园的那座柴窑,一年开窑四次,最近一次就在端午节前。
陈清雾跟柴窑的负责人提前做了预约,开窑之前将自己做好的茶具送去。
满窑之后,点火烧窑。
烧满二十四小时,再冷却七十二小时,方可开窑。
晚上,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微信:马上就要开窑了,希望东西没有烧坏,不然又要继续拖安姐的工期了。
很快,孟弗渊便回复道:什么时候开窑?
陈清雾:预计早上七点。
孟弗渊:我可否过来看一看?
陈清雾:我们可能会六点半左右就到了,时间很早。
孟弗渊:不要紧。
六点刚过,陈清雾收到了孟弗渊的消息,说他到那柴窑所属的工作室的门口了。
陈清雾叫他稍等,自己过去接他。
天尚未大亮,晨风里一股水汽。
拐过弯,便看见孟弗渊站在门前,只是简单的白衣黑裤的装扮,淡白天光里,却有种公子嫌锦绣,白纻作春衣的清峻。
陈清雾招手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转身朝她看了一眼,随即启步朝她走来。
等他走到了跟前,陈清雾解释:“柴窑要特别注意防火,所以建在后面空旷的地方。”
孟弗渊点点头。
绕过大楼,往后走去,一座房自己喜欢的工作,那种神采飞扬叫他也能忘却烦闷。
“你去过德化?”孟弗渊问。
“嗯。之前去那边参观学习过。德化白瓷特别好。现在那边的师傅已经能够用陶瓷烧出轻纱的质感了。”
这样随口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开窑时间。
各位烧窑师傅各敬了三炷香,诵“吉时吉日,开窑顺利”。
孟弗渊瞥见陈清雾也闭眼双手合十,似在紧张祈祷。
简单开窑仪式结束,两名师傅拎锤砸开了窑门封砌的砖墙。
一时烟尘四散。
窑工师傅进入窑内,从各窑室里依次搬出匣钵和垫板。
大家便似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一一去认领自己的作品。
等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的那一批才被卸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蹲,检查匣钵里的器皿。
“外面光线好,去外面看吧。”孟弗渊挽起衣袖,俯身将那方形匣钵搬了起来。
“你衣服要弄脏了。”
“没事。”
往外走时,忽听一声欢呼。
原来是有人烧出了品相极好的窑变梅瓶。
陈清雾说“稍等我一下”,随即凑过去,得到主人允可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
片刻她就回来了,笑说:“蹭一下他的好运。”
孟弗渊没能控制,微微勾了勾嘴角。
到了外面空地,孟弗渊将匣钵放下。
陈清雾蹲身清点战果,“还好还好,只烧坏了一件!”
她拿出一只杯盏递给他,“你看你看,这只又有火彩又有绿色积釉,好漂亮!像不像那句古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孟弗渊拿在手中,转圈欣赏。
“这个自然落灰的灰釉也好好看……”她扒拉着那些瓷器,眼里熠熠发光。
孟弗渊目光越过杯盏,落在她身上。
那还是陈清雾大二那年。
他去国外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要从北城转机回南城,便顺道请祁然和清雾吃饭。
餐厅跟清雾的学校在同一个方向,他先接了祁然,再跟祁然去接清雾。
祁然打了个电话,清雾没接,就说估计她在教室里做东西,没注意看手机。
祁然准备进去找人,他是第一次来这学校,也有意参观一番,就跟着一起进了校园。
祁然明显常来,轻车熟路地就到了陶瓷系所在的教学楼。
学生实操的教室在走廊最里端。
他站在走廊的窗外,越过一排呈晾陶坯的展架,一眼看到了窗边正在捏坯的女孩。
满窗绿意,叶间碎光如水微荡。
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头发随意绑了起来。
满手的泥,却显得那张脸,如白釉一样干净漂亮。
是愣了一下之后,他才认出来,哦,那是陈清雾。
陈清雾上初一的时候,他就去读大学了,之后出国读研,回国创业,常居东城。
每年只有节假日匆匆一会,只觉得这姑娘长高了,身体看着没那么病恹恹了……
除此之外,几无深交。
这一瞬间,他骤然意识到,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常常需要他额外照顾的世交妹妹了。
那之后,他总在闲暇时无端地想到那一幕。
后来回南城,两家聚餐,他总是无法控制去看她,初衷可能是希望看出一些她小时候的影子,来弥合那天那一瞥之下,难以言喻的陌生心悸之感。
但看得多了,就越来越难以挪开视线。
后来有一天深夜,父母去陈家打牌去了,他在三楼书房做融资计划书,正准备下楼喝水时,听见她和祁然回来了。
两人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上二楼,去了祁然的房间。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怎样惊觉自己竟然妒意翻涌。
那样丑陋而陌生的情绪,他从未体会过。
之后,他越是想要将这种妒念驱逐,越是在对她的关注中越陷越深。
以至于最后只剩被背德的负罪感深深折磨,深陷泥沼的绝望。
“……渊哥哥你看这个。这个就是上次你选的那个试片的釉色,柴窑烧出来比电窑更漂亮。”陈清雾将杯子递到孟弗渊面前。
孟弗渊没接,她疑惑抬眼。
孟弗渊正在看她,但也似乎不是眼前的她。
目光幽邃,如深渊静默,明明应当是冷的,却叫她目光像是被灼烧了一下。
她心头一惊,仓促移开视线。
“我看看。”孟弗渊放了手里的那只“半江瑟瑟半江红”,来拿她手中的灰白釉。
他的声音分明这样平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她却犹自心惊,不敢再抬头确认。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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