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书包网 > 都市小说 > 云娇雨怯 > 云娇雨怯最新章节列表 第55章 055
    目击而道存

    陆沉一边帮人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的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郡巨木,备好棺材了。

    如今张筇对这桩买卖颇为自得,说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设置采伐院,别说是他这种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说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

    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过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