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卖饼郎 大昭国元章二十年,边关宽州,二月初十。 戌时,邬瑾肩着两个叠好的笼屉,右手向上扶稳,深深弯下腰,左手提着木架,一步步到了裕花街。 寻了个人多之处,支好木架,放稳笼屉,他清了清嗓子,放声喊道:“炊饼!油饼!糖饼!” 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响亮,穿窗入户,又迅速淹没在浮动的乐声之中。 艳色的光,在寒风中是摇曳的影子,是游动的鱼,是妓子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风情,倏忽飘荡至邬瑾的脸上,混在食物香气中,浮在笼屉之上。 夜色暗下去,游人渐多,夜色沉下去,游人渐少,小贩三三两两交谈着花街逸事,邬瑾冻的来回颠着两只脚,又把冰凉的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对面花团锦簇的燕馆。 提起一口气,他扯开嗓子又喊了一声:“糖饼——又香又甜——七文一个!” “油——” 道上忽然响起的马蹄声盖住了他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全都不见,只剩下马蹄从青石板上井井有条踏过。 十来匹黄花马由仆人牵了出来,又有四五顶轿子陆续抬上,守候在大门前方,与此同时,两个下人从里面推开了门,火光、酒香、脂粉、乐声瞬间层层叠叠铺了出来。 门里先出来的是六个护卫,整整齐齐立在了马旁,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仿佛是蜡人。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大笑。 一群穿着各色锦缎长袍的男子满面红光出来,眼睛里冒着醉光,带着一阵酒香卷至轿边,却没有告辞上轿,而是继续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邬瑾低头去看剩下十来个饼,再一抬头,正瞧见燕馆门内一人出来,穿一身鹤氅,肩着个头扎角髻的小姑娘,廊下灯笼里的一簇光全照在了她身上。 头发乌青,没有头饰耳饰,凤眼长而大,黑睛微藏,面庞柔美稚气,脖颈上挂着一副赤金“长命百岁”项圈,在灯火下黄灿灿的耀目。 察觉到邬瑾的目光,小女孩居高临下的垂了头,看向邬瑾,显出深而长的双眼皮痕迹,随后伸手一指:“饼。” 紧跟着的下人一溜烟跑了过来,也不问价,只让邬瑾赶紧包饼,全都要了。 邬瑾连忙去摸油纸出来,一个个包上扎紧,将递过来的一钱银子咬了咬,又摸出铜钱来找钱,下人见主子们已经上马,那二三十文钱也不要了,拿了饼一股风似的追了过去。 马蹄声再次响彻街头,只留给小贩们一道烟尘。 就在众人羡慕邬瑾今日运气好之际,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疾步从街角走过来,对着邬瑾大声道:“瑾哥儿,你爹在雄石峡掉下去了,刚送回来!你快回去。” 邬瑾听了,一颗心猛地往下沉,脸色霎时间白了三分。 他爹在雄山寺凿石窟佛像,雄石峡两侧险峻,犹如刀削,下边是湍流,人站在崖边都目眩心摇,两脚打颤,更遑论掉入深涧中。 他大声谢过送信的人,蹲身肩起笼子,拎着木架,一手扶住饼笼,快步往家跑去。 已近半夜,月再明也照不亮天幕,邬瑾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一路跑至偏僻乌黑的十石街,脚下石板路越走越窄,最后一脚迈进了泥泞中。 点灯费油,十石街少有人点灯,此时也是如此,他在黑暗里侧着身子前行,手肘不停撞在两侧堆积的杂物上,两侧寸尺不空的屋子紧迫的压向他,把他压的气喘吁吁。 两只手冰冷地抓牢了笼屉和木架,看到黑暗中透出来的一点亮光和挤满的人,他才放慢脚步。 “瑾哥儿回来了!” “快进去,哎,可怜。” “瑾哥儿今年才十四吧,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邬瑾低头穿过,肩膀撞过好几个坚实的胸膛,才进了门。 院子里浮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弟弟邬意正站在门外哭,抬眼看到邬瑾,连忙擦了眼泪上前,接过木架:“大哥……阿爹……” 邬瑾稳住自己,归置好饼笼,低声道:“我去看看。” 他走到正屋门口,屋子里也立着两三个妇人,七嘴八舌的安慰邬母,一个大夫坐在八仙桌边开方,邬母眼睛通红,等着拿方子抓药。 “阿娘,我回来了。” 那几个妇人听到声音,都扭头看向门口,见邬瑾垂手立在门边,神情坚毅有力,可以当得了半个家,又是十石街唯一一个考进州学的,前途本是一片大好,可惜了。 一个家里少了个壮劳力,哪里还读的起书,州学不要束脩,可那文房四宝却费钱的很。 大夫也将方子开好,递给邬母,邬瑾认得大夫是有名的“李一贴”,一贴就能活命,诊金是二两银子,顾不上看邬父情形,连忙打开矮橱,把家里存下的一贯多钱都拿了出来,又将身上今日赚到的钱凑了凑,合出来两贯钱,交给大夫。 邬母送街坊和大夫出门,邬瑾又匆匆回了趟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留着买笔的两百文给弟弟,让他赶紧去抓药。 等弟弟也出了门,他立刻去看父亲的伤势。 邬父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被子随着他的身体起伏,然后在下半段骤然坍塌——双腿膝盖往下,没了踪影。 “阿娘,”他眼里含着一点泪,没看进门的邬母,“我、我先不念书了。” 邬母黄瘦的面孔忽的锐利起来:“不行!你只管念你的书,这些事不用你管,出去,睡觉去,明天还要上课!” “阿娘,我等阿爹好了再去读书也是一样的,我多做些饼,把下个月的屋子赁钱挣出来。” 邬母用粗粝的手掌把他推了出去:“我有办法,不用你管,我会打饼,意哥儿晚点儿开蒙,当初你不是也做了三年学徒,卖了一年饼,十二岁才开蒙的。” 她一路把邬瑾推回屋子里去,又把油灯点上,才带上门出去点火熬药。 她极力地将这道门变成一个屏障,隔绝开乌七八糟的家事,让邬家出一个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 邬瑾在桌边坐下,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到弟弟回来的声音,才摊开竹纸,磨白砚,取过鸡毛笔,蘸墨写道:“元章......” 一落笔,墨便浮于纸上,纷然而散,字难成形。 纸、笔、墨都不好,字大半寸,都难书。 邬瑾抬起笔来,拔去杂毛,再次落笔:“二十年二月初十,晴好,卖饼两笼,父伤重,望好。” 停顿半晌,他顺了顺笔,再次落笔纸上:“老天爷知道我们家有多少钱。”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再相见 翌日,乍暖还寒,冷雨欺花。 邬瑾罢,他后知后觉想到小姑娘出来太久,兄长恐怕会找来,当即拔腿开溜,没了踪影。 溪祠里只剩下邬瑾和小姑娘。 邬瑾认出这小姑娘便是昨夜的大买主,如今凑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孩生的一副好相貌,丹凤眼,长睫乌黑簇拥,嘴唇红润润的,好似花瓣。 他撑开伞:“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走上石板小道,穿过两座祠堂,往右拐过一条长廊。 长廊外边摆着一只肚大底尖的黄沙缸,养了碧溶溶一缸水,两尾赤金点额的锦鲤游扬其中,泛出圈圈涟漪。 小姑娘停在缸边不走了,埋头看鱼:“有鱼呀。” 邬瑾驻足回头,也跟着站在鱼缸边,片刻之后,小姑娘看够了鱼,两人继续往明经堂走。 走到明经堂外,大门紧闭,小姑娘向邬瑾道谢,上前推开门,甫一开门,屋子里便有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邬瑾立刻大步往后退,想要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莫姓,是百年前盘踞西北的大姓,据西北十州,号抚远军,大昭朝开国时归朝,纵然归朝,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谋逆。 后来昭宗皇帝诱莫家五服宗族入京为质,迫莫家入京献地,争斗至今,莫家只剩宽州节度使虚名。 邬瑾大步流星回到藏亭,拼尽全力把诗做了出来,回学斋时,又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 她嗓门不小的叫哥哥,先是啾啾地说鱼,随后汪汪地说大黄狗,最后咩咩地告程廷的壮,天真烂漫顺着她忽高忽低的声音往外淌,连风都变得活泼起来。 邬瑾加快脚步,没想到正好和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从台阶上跃下,“咚”一声跳到邬瑾身前,她站稳脚,仰头看向邬瑾,张嘴“哈”的笑了一声。 邬瑾还未说话,她身后又传来急急的呼声:“阿尨!” 随后,一位男子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了上来,人还未下台阶,便已经撑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小姑娘笼在伞下。 邬瑾心想:“原来她的乳名叫阿尨。” 阿尨娘伸手指向邬瑾:“哥哥,他送我回去的。” 打伞的男子将手中的伞移开些,抬起头来,看向邬瑾。 他的目光穿过寒风细雨,穿过晦暗光线,锐利地罩住了邬瑾。 邬瑾陡然后退一步,然而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平静的回看过去,见对方穿的常服,没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之物,面目也不过三十上下,便微微一揖,行了见礼。 男子没有还礼,客气谢过邬瑾,牵着阿尨的手离开了。 章节目录 第三章 求灵签 邬瑾看着兄妹二人远去,松了口气,赶去学斋上课,一下课就狂奔回家去照顾父亲,等入夜又去卖饼。 伤痛、高烧折磨着邬父,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消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邬瑾在学堂、家里、裕花街来回打转,也迅速的消瘦下去。 二月十八,雄山寺捎了信来,让邬家人去结工钱和伤抚银。 家中离不得人,弟弟又年幼,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邬瑾便请了十九的假,穿着短褐布鞋,罩了一件暖衫,挑两箩筐油饼,天没亮便出门,沿路卖饼出州府,顺榆溪北上,走了大半日,晌午才到雄石峡。 今日正好是观音诞,雄山寺也有不少香客不辞辛劳跋涉而来,把邬瑾所剩的饼买空了。 邬瑾挑着空箩筐侧身从东崖边小道留神走过,直到雄山寺山门前,放下扁担箩筐,用流水净了脸和手,拍去衣裳上尘土,解下灰扑扑的头巾,还未进山门,便先听到一阵当当的动静,循声望去,便见到了那位乳名叫“阿尨”的小姑娘。 阿尨拿着石头敲岩壁上的红石,又好奇的去摸,随从、同伴、兄长一个也不见。 她穿一身灰色袄子,用红绳扎着两个寻常角髻,金项圈藏在衣襟内,然而眉眼生的贵气,十分打眼。 邬瑾心想她兄长应该就在附近,便略垂了头,要进山门去,却见十石街上的黄牙婆托着一包枣子赶了上来,拦在阿尨跟前。 “老身大胆了,小姑娘怎么独身一人前来拜观音?你家里人呢?饿不饿?来吃个枣子。” 邬瑾见阿尨真的垫着脚尖去看枣子,没有半点防备之心,连忙喊了一声:“阿尨!” 阿尨目光从枣子上回转,落到邬瑾身上,笑出一口白牙:“邬瑾。” 邬瑾挑起空箩筐上前,挤在黄婆和阿尨中间:“婆婆,你今日也来拜菩萨?” 黄牙婆死瞪了邬瑾一眼:“瑾哥儿,这小大姐你认得?” 这么好个雌儿,卖到哪里都是一注大财,偏偏被邬瑾给搅和了。 邬瑾点头:“认得,正要送她。” 黄牙婆尖酸道:“不愧是州学里读书的,认识这样富贵人家,哥儿以后发了,可别忘记穷邻舍。” 她还有满肚子的刻薄话要说,只是邬瑾满身清朗正气,荡的秽语开,拂的污言散,说什么都无用,便讪讪的闭上嘴,往别处去了。 邬瑾看她走远,扭身问阿尨:“你兄长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阿尨得意的一挑两条长眉:“哥哥在家,我自己骑驴来的。” 邬瑾看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暗道不好,她恐怕是偷溜出来的,然而还是不死心,又问:“那陪你来的丫头呢?奶娘呢?” 他不认识大户人家的姑娘,只知道姑娘们若非走丢了,出门绝不会独身一人。 阿尨仰脸看他:“都在家里啊。” 邬瑾没了法子,又看天色还早,就道:“你先跟着我,我结了工钱就送你回去。” 阿尨也玩累了,随着他进了山门,边走边道:“我叫莫聆风,你不能叫我阿尨。” 邬瑾点头:“我叫你莫姑娘。” 莫聆风看看壁画,摸摸罗汉,和邬瑾一同走进观音殿,见有人在观音像前摇签筒,她拉住邬瑾衣角:“你也抽一根。” 邬瑾想起父亲伤势,动了心求根灵签,等前面的人抽完,就上前磕头,随后摇动签筒,默念“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指点吾父度过难关”,“哒”一声脆响,一根竹签从里头掉落。 他拾起竹签,还未看,莫聆风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和他同看签文。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下下签。 邬瑾见此签文,不必解签,也知不好,既有天罗地网之象,又有大灾,当即心里一沉,连着神情也暗了下去。 忽然,莫聆风伸手从他手中抽走签文,丢回签筒之中:“再摇。” 邬瑾一愣:“什么?” 莫聆风用力一晃签筒,语气不容置喙:“再摇。” 邬瑾啼笑皆非,莫聆风却是很认真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再摇一次就不走的架势,哂笑一声,抱着签筒“哐哐”摇动起来。 “哒”又一声,一根竹签不情不愿掉落在地。 莫聆风迅速将竹签擒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个上上签,才塞给邬瑾。 “否极泰来咫尺间,抖擞君子出于山;若遇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不难。” 一旁来拜观音的几位妇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这再抽的签可就不准了,菩萨都要怪你们不诚心的。” 莫聆风抬头问:“想要上上签,当然要摇到为止,我这样坚心,菩萨为什么要怪我?” 妇人失笑,又有一人道:“这样求来的就不是灵签了,大师也不会给解签的。” 莫聆风用力拽了邬瑾一把,把他拽起来,昂首挺胸往前走:“我们识字,我们自己解。” 邬瑾连忙把灵签放回签筒,挑上担子,往寺里走。 今日香客多,邬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僧人,说明来意,那僧人便将他们二人送入一间禅房,让他们在这里坐等,自己去叫知客僧来。 邬瑾把担子归置在墙角,笔直坐在椅子里,腰不塌背不驼,眼睛也不乱看,目光始终只落在门口,只有余光去看莫聆风的动静。 莫聆风跪在椅子上,伸长胳膊去拎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了,茶水不知是哪个时辰沏的,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肚子还发出一声饥饿的长鸣。 在外面走来走去还不觉得冷,一坐下,她立刻感觉冻的要伤风,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开始到处看看。 邬瑾一直留神她的动静,见她虽然坐不住,却不乱翻乱看,便分神去想自己的课业,一面想,一面等。 一个时辰过去,知客僧还未到,天色却倏地一变,屋中寒气侵人,屋外浓云遮日,顷刻之间,便是昏暗一片。 风势渐起,吹得石壁洞窟呜咽作响,莫聆风走至门口,宽大衣袖刹那间鼓满了风,往后掠去,她迎着风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 邬瑾连忙上前,把她拉至身后,正要关门,就见知客僧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施主久等。”知客僧把风关在门外,看了一眼莫聆风,见她一双丹凤眼贵气威严,心道:“眼为心之苗,这小姑娘眼睛生的好。” 章节目录 第四章 听一曲 僧人移开目光,取出一本账册和三贯钱放在桌上,看向邬瑾。 “你父亲还好?” “劳大师挂念,已经过了生死关。” “阿弥陀佛。”僧人念了一声佛,取出三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僧刚去对了你父亲做工的日子,已经做了三个月,还有十五天的帐没有结清,一天是两百文,扣除茶饭二十五文,应该是两贯整加上六百二十五文,师父说给你们添个整数,一共三贯,你看看帐。” “好。”邬瑾当真取过账册,借着晦暗天光细细看了起来。 僧人见状,也有几分讶异——寻常人来结工钱,要么不看账,要么随意看上两眼以示对寺里的信任,如此认真翻看的,倒是头一个。 邬瑾看的仔细,从邬父第一天上工开始看,直看到邬父最后一次领工钱按下的指印,中间不曾有过错漏,才继续往下算没领工钱的日子。 算过无误后,他将账册放在桌上抚平,对僧人道:“大师算的分文不错,可以勾销了。” 僧人心道当面算过也好,免得过后再来罗唣,掏出一小截铅椠,在账册邬父那一栏侧边画了一条乌丝栏,以此为界。 画过之后,他又取出两锭大银交给邬瑾:“你爹失足,我们也过意不去,好在人还活着,寺里能拿出来的不多,你且收下。” 待邬瑾郑重谢过之后,他又道:“听工人说,你父亲凿石窟观音像时,弄折了菩萨一根手指,因此菩萨才降下磨难来惩戒,让你父亲心中不要有怨愤。” 邬瑾听了,很难看的笑了笑。 父亲的两条腿,还比不过石像的一根手指么? 而一直未曾出声的莫聆风忽然开了口:“那菩萨的心眼可真小。” 邬瑾心中骤然一松,眼中有了潮意,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莫聆风的可贵——她若是要袒护谁,连神佛她也要怼上两句。 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就如此维护,难怪她兄长如此疼爱她。 她是童言稚语,僧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只含含糊糊打了几句禅语,又让他们赶快下山,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邬瑾赶紧收好银钱,挑起担子,带着莫聆风往外走。 天色初变之际,来拜观音的人和工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他们二人还在停留,起初还走的顺当,一走出山门,天色又是一变。 野风惊人,黑云压至头顶,雨未落,峡中之水已经暴涨。 邬瑾知道一时走不成了,寺中山门还未闭,当机立断,带着莫聆风大步流星往天王殿去,不曾想天王殿已经关闭了殿门,只能在廊下坐地。 莫聆风左右张望,想找地方坐,邬瑾脱下罩着的线衫铺在门槛外石基上:“石板凉,坐衣裳上。” 待莫聆风坐下,他又把两个箩筐放倒,两个箩筐黑洞洞的对着他们二人,替他们遮风挡雨。 刚安顿好,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的奇大,风也大,好似要将雄山寺携走,峡谷中水声更是滔滔,浪头激撞崖壁,发出惊天动地之声。 邬瑾紧紧攥住两只箩筐,恨不能让莫聆风团成一团,滚进箩筐里,免得把她吹坏了。 大雨下了四刻多钟,雨势稍小,风声也小了,能听到他们二人腹中发出的长鸣之声。 莫聆风忍不住哈哈一笑:“像不像在对歌?” 邬瑾仔细一听,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肚子里发出的鸣叫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有一较高下之意。 片刻之后,饥肠辘辘的莫聆风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本以为那是香料袋子,没想到里头竟然掏出来一个鹅蛋大小的陶埙来,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吹,听闻埙声近道,返璞归真,当即洗耳恭听。 莫聆风把手指搭在孔上,吹口送到嘴边,提起一口气:“噗——” 云湿雾潮,雨声淅淅沥沥,莫聆风坐在线衫之上,窝成小小一团,面孔涨的通红,鼓着腮帮子使劲吹,陶埙痛苦地发出“噗噗噗”、“突突突”、“呜呜呜”的嚎叫。 屋檐下栖着几只蝙蝠不堪其扰,扑腾着跑了。 邬瑾无处可逃,听着中气十足的“鬼叫”,脸色都苍白了两分。 莫聆风吹的很认真,眼睛始终半垂,头跟着曲调一点一点,手指一扣一扣,脸颊鼓鼓囊囊。显露出一层极其细小的绒毛。 一曲终,莫聆风头昏脑涨的放下埙:“怎么样?” 邬瑾头昏脑涨的“昂”了一声,宛如驴叫。 莫聆风用袖子擦干净吹口,放入布袋,揣回腰间:“我现在气息还不稳,吹的多了就好了,那调子我倒是熟了。” 邬瑾完全没有听出来调子,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埋下头去,无声一笑。 雨再小一些,时辰却已经晚了,再不走,今晚就得留在雄山寺过夜,莫聆风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回家去,不然哥哥要害怕的。” “我也走。”邬瑾套好箩筐和扁担,率先出了山门。 雄石峡北边那一挂小瀑布,经过一场暴雨,飞流直下,激石拍岸,小道上简陋的护栏都仿佛会让其拍碎。 邬瑾见道路泥泞湿滑,又看莫聆风人小,怕她力气不足,抓握不住栏杆,思来想去,把箩筐和扁担塞进一个石窟中,改日再来取,又解下箩筐上的棕绳,把棕绳一端牢牢系在莫聆风腰间,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看着脚下走,别怕,走过这一段路就宽敞了。” 阿尨点点头,丝毫不怕地往前走。 邬瑾一个人走路,却提着两个人的心,走的胆战心惊,脚下步步留神,眼睛只偶尔抬一抬,正走的仔细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叫唤:“阿尨!” 与此同时,邬瑾一脚踏进一大滩烂泥里,淤泥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深渊,直接没过了他的脚踝。 他一面把脚拔出来,一面去看前方。 前面多出了十来点火光,各个都是蓑衣斗笠,走在最前方一人身瘦如竹,在听到莫聆风回应之后,不顾道路湿滑狭窄,直奔上前,蹲身用力一搂莫聆风,又把她从怀里掏出来上下查看。 身后灯火骤然跟了上来,照亮莫家兄妹湿漉漉的面孔,眉眼很相似。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归家路 莫家队伍里钻出来一人,径直走到邬瑾跟前,低声道谢,又游鱼似的钻到邬瑾身后,请邬瑾放心在前面走。 莫聆风这时也解开腰间绳索,和兄长一起走了。 邬瑾略一迟疑,也把手腕上棕绳解下,往前而行,身后这回有了人,他的脚步反倒不稳了起来。 走了不多远,他脚下忽然一滑,合身撞向栏杆,“咔嚓”一声,腐朽栏杆顷刻断裂,他整个人直栽向震耳欲聋的溪水。 一只手牢牢抓住邬瑾手臂,毫不费力将他提了起来,插葱似的把他插回泥泞小道中。 须臾之间,邬瑾已是筋软魂酥,心在腔子里先是一滞,等两条腿落在地上,心又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惊呼声倒是从喉咙里咽了回去。 他心慌面赤,汗流不止,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却发现如此大的动静,也未曾惊动前方兄妹二人。 短短距离,成了天堑,将他与莫聆风分隔成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 邬瑾因惊吓所涌上头脸的血“唰”一下褪去,回头道了谢,提起铅一般的手脚,也往前走去。 出了雄石峡,就是一片坦途,亥时过半,莫家马队到了莫家门前。 邬瑾在马上打眼望去,就见廊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上有金字匾额,书“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第”,朱门洞开,里面的人听闻马蹄声,便已提灯而出,垂手拱立在外。 莫家兄妹从马上下来,踏上石阶,步入匾额阴影之下,大门迅速把二人吞了进去。 与邬瑾共骑的人掉转马头:“小哥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邬瑾说了住处,那人便把他送到了十石街,街道两侧堆满杂物,胖些的人都得侧身过,马也休想过去。 十石街的人大约也没想过有一天这街面上能过马。 他在街口下了马,一路狂奔回家,家人正心急如焚,邬母更是出城等了一回,见他回来,三人立刻像是服了“李一贴”的定心丸,连那两个箩筐的下落也忘记追问,只去熬姜汤。 邬瑾换下湿衣,把头发擦的半干,喝了一碗辛辣姜汤,坐到床边时,已经疲累的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弟弟邬意铺开被褥:“哥,我睡这头,给你暖脚。” 说完,他大打哈欠,钻进被子合上眼,几息功夫,就响起了鼾声。 邬瑾也像是化了的蜡,身体直往下淌,他咬牙瞪眼站起来,走到桌边,剪掉一个大灯花,磨墨铺纸。 书院山长在他们入学时就提过“日录”,一日之事,一日之得,一日之戒,落于纸笔,能坚心,能恒心。 “元章二十年二月十九,前往雄山寺结算父亲工银,又遇可贵之人,似那风,吹的菩萨摇动,刮的佛殿关门,却是无形。 抽观音灵签,不吉,遇奇雨,亦是不吉,得幸听埙一曲,毕生难忘。” 写罢,他沉思片刻,把抽到的那根灵签默了上去:“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雨虽然大,曲也难听,路上也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有惊无险,伤风没有找上门来,邬瑾又继续奔波在学业和卖饼上。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好了不少,杂文教谕、讲郎,领着一班学子出城看景。 一离开州学,不爱读书的程廷便抖起威风,对城外诸多养马苑了如指掌,扬起长了几个红疙瘩的脸,自卖自夸,顺便贬损邬瑾,不通诗文,不会骑射。 等到了牛马衔尾的水草地,程廷已经吹的口干舌燥,嗓门大而沙哑,正嚷嚷着让邬瑾给他拿水,又有一群斯文贵气学子蜂拥而至,嬉笑着叫程廷。 程廷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原来宽州另有“图南书院”,择优而录,束脩不菲,似程廷这等读得起的考不上,邬瑾这样考得上的又读不起,两个书院不睦已久,没想到今天都来看草来了。 “哟,程三,邬瑾,你们二位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一位王姓少年郎,家世和程廷旗鼓相当,大声调侃:“两个人都凑不出一个韵脚,当然是关系不一般啊!” 话音刚落,程廷就气的一个脸通红,脸上那几个红包也呼之欲出:“王乌龟,你算哪根葱,也配说邬瑾,除了杂文,还有哪一样你比的过他!你那算学成天都在他屁股后面吃灰呢!” “他卖饼算账,算学不好,裤裆都亏掉!” “那大街上卖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出了一个邬瑾?你就认了吧,日读夜读,头都读的秃了,都比不上一个卖饼的,蠢货!” “比你强!” “我聪明着呢,我要是乐意读书,早把你比下去了,我看我们书院那条老黄狗都比你有灵气。” “你聪明个屁,和个卖饼的勾勾搭搭,早晚也只有卖饼那么大点出息。” 王、程二人你来我往,程廷大获全胜,王少爷气的脸都白了,抡圆胳膊,对准程廷,劈头就打。 手还没挨着程廷,一直沉默的邬瑾忽然伸手,一巴掌按在王少爷脸上,直把王少爷搡出去四五步。 不等王少爷站稳,邬瑾一整衣裳,对着图南书院众人行了见礼:“圣人云‘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无论是我卖饼还是替人执鞭,都合于道,有何不可为?” 他如此坦荡,倒叫人无话可说。 同窗们纷纷出言,做起了和事佬,王少爷想要还邬瑾一掌,却见教谕和讲郎一同来了,只好悻悻收回巴掌,去聆听教诲。 讲郎出题过后,这帮学子一哄而散,三五成群,牛羊似的散在草堆中。 程廷拽着邬瑾,领着三个跟班,直往“上阳养马苑”奔,要去赁几匹好马驰骋。 靠近养马苑,马粪臭味扑鼻而来,养马的奚官见了程廷便喜笑颜开,取出好几个挂牌给程廷挑选,上面写着几匹好马的来历。 程廷看了半晌,忽然将一块牌子怼到邬瑾面前:“你今天护驾有功,小爷请你,你要是推脱,小心小爷一恼火,就——” 他想起邬瑾一巴掌能把王乌龟推出去那么远,这瘦也是劲瘦,自己不一定打得过,因此改了口:“就不和你好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两小儿 “多谢。”邬瑾并未推辞,接过木牌,就见上面用墨写着:“菊花青,年齿六,金虏献玉花骢所育。” 是匹好马,程廷嘴不饶人,心地却不坏。 三个跟班也都挑好了,程廷一同付了银子,奚官先去牵马,等待之时,只听见有马振鬣长鸣,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绿草地上,一匹白马飞驰而过。 马色如霜,马上一位小姑娘,一手紧攥马辔,一手连连扬鞭,绝尘而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脖颈上一圈金影一闪而过。 程廷双眼一亮,两只手圈在嘴边,放声大喊:“莫聆风!阿风!!小狗!!!” 莫聆风速度太快,身边跟随的骑者也只留下一道烟尘,听不到程廷深情呐喊,倒是后方跟上来许多的姑娘,全都听到了。 姑娘们正是靓丽的年纪,穿的彩绣辉煌,宛如神仙女娥一般,齐齐放慢速度,纵马至程廷面前。 “程三,你怎么光叫聆风,不叫我们啊!” “小程,你亲大姐在呢,你这眼睛怎么回事,光看见聆风了。” 程廷在一群嬉笑声中涨红了脸,从伪恶霸退化成了半大小子,不敢拿正眼看人,绞着两只手,蚊子似的哼哼:“大姐,王姐姐,李姐姐,张姐姐,惠然姐姐。” “我怎么光听见惠然的名字了?” “程三,你居心不良啊。” 姑娘们满面揶揄,程廷恨不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一面暗骂死奚官,还不来。 “三儿,”程家大姐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你不是喜欢聆风吗,怎么就改换章程了?” 程廷立刻像是让她踩了痛脚似的跳起来:“谁喜欢她!谁喜欢她!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的清白,她又刁又蛮,又不爱读书,成天东游西逛不守妇道,长的也丑,邬瑾你说是不是?” 邬瑾摇头:“可爱。” 程廷连连点头:“听到了没,连邬瑾这个老好人都这么说!” 众女子放声大笑,程廷这才惊觉邬瑾说了什么,气的用力一瞪邬瑾,放声大喊:“奚官死哪里去了?牵个马还不来,现给小爷捉不成!” “聆风,你怎么回来了?”程家大姐伸手一指程廷身后。 “她在我也这么说,小屁孩一个!只知道鬼叫!”程廷满脸“我才不上当”的得意神情。 随后他们身后有马打了个响鼻。 程廷猛地大转身,扭头一看,莫聆风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身后,连点动静都没有,垮着张小脸坐在马上,人小、马大,穿一身鹅黄色衣裳,将她簇拥成了一朵迎春花,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沉重的痕迹。 随身护卫她的女子一直跟在五步之后,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众人。 程廷疯狂挠头,脸上的红疙瘩都萎缩下去,结结巴巴解释:“聆风,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我瞎说的,你......你别告诉你哥哥。” 莫聆风翻身跳下马来,走到程廷面前,把马鞭塞进邬瑾手里,伸出食指对着程廷用力一点:“蹲下。” 程廷看她那指尖粉红粉白,圆圆润润,只觉甚是可爱,也未曾多想,就地一蹲,又惹出许多笑声。 而邬瑾一眼就瞧见莫聆风缺了颗门牙——这孩子开始换牙了,吹起埙来,恐怕更加为难。 莫聆风见程廷蹲了下去,正够自己动手,当即捏起拳头,在他脑袋上凿了两个爆栗。 程廷冷不丁挨了这一下,疼的长嚎一声,捂着脑袋蹦了起来。 他认命似的做了个哭脸,后退一大步:“臭小狗!你又打人!” 莫聆风听闻他叫的丑名,立刻向他迈了一步,伸出拳头,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一下,并且瞪大眼睛,嗓门不小的质问他:“你再说一遍?” 程廷耳朵里又是姑娘们“嗤嗤”的笑声,仿佛是把他和莫聆风当做了一样的小孩儿。 他忽的愤然起来:“我就说我就说,臭狗!杂毛狗!没人要的小狗!” 莫聆风当即揪住他的袖子,开始用自己那小小的拳头,转着圈的捶打他。 程廷让她锤的疼痛不已,又不能还手,急的对着程大姑娘吼道:“大姐,你快拉开她!” 程大姑娘见莫聆风那拳头小的近乎可怜,却能把自己满脸疙瘩的弟弟揍的吱哇乱叫,笑的险些直不起腰来,不仅不劝架,还笑眯眯地道:“聆风,你把三儿欺负坏了,可是要负责的啊。” 程廷气急败坏:“谁要她负责,惠然姐姐救我!” 这回连带着那三个跟班都笑了起来,姑娘们推搡着叫惠然的姑娘,让她去救程廷。 邬瑾看着莫聆风和程廷让人当做不知事的小孩儿取笑,微皱眉头,上前去把小狗和小猴分开了。 莫聆风气喘吁吁住了手,依在邬瑾身边,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用力一哼,拿了马鞭,转身就走。 “诶!”程廷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伸了半截手,又舍不得跟着走,连忙从迟迟而来的奚官手中牵过马,推邬瑾一把,小声道,“邬瑾,你跟着,帮我认个错。” 说话间,莫聆风已经在随从相助下上了马,用力一抽马鞭:“驾!” 白马撒腿就跑,邬瑾也迅速踏上马镫,抽出马鞭一打,跟了上去。 他在州学上过骑射课,但是不精于此道,麻心麻胆的狂追出去,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灌满了风,好几次差点栽下马去。 眼看着就要到朔水河边,莫聆风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随从也不加阻拦,他用力甩动马鞭赶了上去:“莫姑娘!危险!” 朔河还未发水,河中水不深,但是河滩上全是河沙,有的地方甚至是“活沙”,踩上去之后,就会越陷越深。 河对岸便是连绵不绝的堡寨,过了堡寨,就是金虏之地。 “莫姑娘!” 在他声嘶力竭之际,莫聆风在靠近河岸之处停了下来,却没下马,而是眺望河对岸。 她消了气,面孔舒展开来,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不小的糖塞进嘴巴里,又掏出一个,欠身递给邬瑾:“看,有人过河。” 邬瑾接在手中,低头一看,是个糖狻猊,白腻香甜,舍不得吃,便怀糖于手,又往河对岸看,果然有一行人缓缓而至。 章节目录 第七章 骡子 过河者,一行六人,都做出城割草的农人打扮,背着背篓,等到河岸边时,他们便把一个鸠形鹄面的半大小子推了出来,让他先过河。 半大小子抬脚迈步,踩进泥沙里。 那只脚立刻深陷,直没过小腿处才停,随后他费劲力气,拔出腿来,拖泥带水的又往前踩了一脚。 若是不小心踩中活沙,活沙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小孩子单薄的身体在水面晃晃荡荡,像是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 邬瑾手心里的汗,立刻濡湿了糖,甜香气味从他指缝散出来,连目光都蒙上了一层香味。 那小孩,是裕花街讨钱的乞儿,叫祁畅,常向他讨油饼吃,连家都没有的人,割草何用? 至于其他四男一女,不像是割草,倒像是在走货。 这一队人,应该是专走“漏舶”的商队。 他蓦然想起在书院里听到的那句话:“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小乞儿就是骡子,漏舶买卖用来探路、运货的人骡子。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目光直直的看着这一队人,除了嘴里的糖在动,哪里都不动,似乎是在等着这一队人过河。 小乞丐步步惊心的在前边带路,商队一个脚印不错地跟在他身后,离莫聆风越来越近。 在邬瑾看向他们时,他们也目光频频地看过来,眼睛里的凶光毫不掩饰。 漏舶商凶残。 邬瑾曾听黄牙婆说起过,漏舶商所用的人骡子死时,漏舶商便把骡子剃肉而食,再将骨头研磨,丸成药丸,当成一味香药从私下里卖出去。 他们在此眺望,四野又无人,商队若是起了疑心,只怕会惹出祸事。 他调转马头,低声道:“莫姑娘,走吧。” 莫聆风含糊着点了点头,一勒马辔,和邬瑾一起往养马苑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远,邬瑾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见小乞儿已经将人带过了河。 小乞儿似乎也认出了他,频频望了过来,面色凄楚,眼含泪光。 一位汉子见状,便上前走到小乞儿身边仔细询问。 邬瑾一手紧攥着马辔,一手捏着糖,手心越发湿漉漉的,糖黏黏腻腻贴在掌心,香甜之气越来越浓。 漏舶商人、莫家,二者都是庞然大物,他夹在其中,便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只是人骡子可怜。 他压下狂跳的心,把糖收在袖子里,对莫聆风道:“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再一次调转马头,他纵到河边,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小乞儿身前,劈手揪住其衣襟,力大无穷地拖着小乞儿上马:“祁畅,你让我好找!欠着我的饼钱就不见了,要不是今天书院来这里上课,我还没处寻去!” 他托着小乞儿的屁股使劲往上顶,小乞儿也抓着马蹬往上爬,邬瑾口中仍然是不停:“走,让我们老师做个居中,你给我个债条儿!我的辛苦钱你也好意思赖!” 他来的又快又急,那一群人先是一愣,随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邬瑾,都像是在看戏。 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邬瑾这做派,简直嫩的可笑,唯有勇气可嘉。 等到小乞儿千难万险的上了马,邬瑾也正要上马之际,打头一人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邬瑾手腕。 “秀才公,”他皮笑肉不笑的开了口,“好人可不能随便做。” 邬瑾满身热汗在一瞬间息了下去,浑身冰凉:“确实不能做好人,否则连饼钱都要不回来,请您松开手,我的老师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男子冷笑一声,却是当真松了手。 他们不愿意闹大,尤其是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都是驴一样的倔货。 他袖手看向马上的小乞儿:“小子,饼钱我替你还了,下来吧。” 小乞儿抖如筛糠,伏在马上,男子见状,冷笑连连,伸手便要拽他下马。 邬瑾伸出汗津津的手,挡住了他:“我要走了,劳驾让开。” 男子见状,眼中狠厉之色尽显,他身后几个汉子,纷纷把手按在了腰间。 就在此时,莫聆风甜而脆的嗓子传了过来:“刘成器。” 站在邬瑾身边的男子一愣,往马后一看,就见莫聆风并未走远,此时打马而回,脖颈上的金项圈格外打眼。 她跳下马,走到邬瑾身边。 刘成器神色一变,转而笑道:“莫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河岸边危险,您还是快回马场去吧。” 说罢,他又扫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才惊觉自己双手抖的厉害,连忙掩在袖中。 莫聆风目光睥睨:“不要你管。” 她伸手一指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你过来。” 女子惊弓之鸟似的看向刘成器,刘成器点了点头,女子才迈开步子,一步一颤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见过莫姑娘。” 莫聆风冲跟着她的女护卫招手:“殷南,看看她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不可!”刘成器刚要伸手,叫殷南的女护卫已经快他一步,闪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随后往下一拽,只听女子一声凄厉惨叫,面色瞬间转白,颓然倒地。 她身上背篓里的东西也摔了出来——只有上面一层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鲜血从她身体里迅速流淌出来,汇聚于身下,又浸入河滩泥沙中,最后只剩下浓郁刺鼻的铁锈味。 而殷南手上沾满鲜血,握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邬瑾盯着殷南双手,瞪直了眼睛,带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条朔河在他脑子里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闲言碎语,小乞儿的可怜,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白,把一个地狱摊开在他面前。 天成了铅灰色,风刮出呜呜的声音,河水滔滔响个不住,马躁动不安地翻动马蹄,远处有遥远的叫喊声,邬瑾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刘成器的脸色一变再变,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东西,又看了看远处的黑点——分不清来的是什么人。 他急躁起来,对着莫聆风道:“脏了您的眼睛,真是该死,小人们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赔罪。” 莫聆风肃着小脸:“不许用骡子。” 章节目录 第八章 雪中送炭 原来遥远的叫喊声逐渐变近,小黑点也愈来愈大,很快就会有人找来。 刘成器焦急起来,满脸发红,鼻孔急剧翕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凶恶不能昭彰于天,只能在暗处四溢流淌。 尤其是书院的书生,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刘家捐了多少钱粮,依旧换不来同流合污。 他又怒又急,嘴唇紧咬,两侧腾蛇纹深深往下,目光闪烁:“是,不用骡子,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家主。” 他伸手指向马上小乞儿:“小人将他送回原处去,绝不失言。” 莫聆风双目紧紧盯着他,似乎能透彻他所有的敷衍之词,就在刘成器以为她会胡搅蛮缠不放之际,她却忽然点了点头:“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刘成器立刻点头,又眼巴巴看向殷南手中象牙。 他们这一趟,专门为了这根粗磨过的象牙。 若是走明面上,叫市舶司知晓,便要强行“博买”,纵然找人说情,也要抽十分率,唯有用人骡子,可以瞒天过海,连堡寨的税兵都看不出端倪。 “姑娘,这牙……小的过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节度使。” 莫聆风看向殷南:“给他。” 殷南把带血的象牙随手一抛,刘成器扑身来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紧紧搂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拽下小乞儿,连拖带拽带的狂奔而去。 一阵风刮过,把血腥气味冲淡,河沙湿润,血迹不显,殷南面无表情在河边洗了手,把带血的袖边卷进袖里,一切痕迹都好像隐了下去。 莫聆风又摸出一大块糖,塞进口中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冲邬瑾招手:“走啊。” 邬瑾失神的上了马,跟随在莫聆风一侧,与找来的程廷等人相会。 方才一切,都烟消云散。 邬瑾在草场完成课业回城,别了程廷、莫聆风,一路跑回十石街,看过父亲,把糖掏出来给弟弟邬意,便肩了四笼饼出去卖,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家。 邬母还在替人浆洗衣裳。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他回到屋子里,点燃油灯,铺好纸墨,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初九,见漏舶商,穷凶极恶,以人为骡,吾憎恶至极,然吾见此恶行,心生怯懦,意欲躲避,反不如总角小儿,羞恶于心,望改之。” 正写着,在床上睡了的邬意迷迷糊糊出声:“哥。” 邬瑾手登时一抖,笔上的墨滴下去一大团,散开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他连忙搁笔,把油灯移了移,免得晃了弟弟的眼睛:“马上就好。” 邬意翻了个身:“哥,那个猊糖真好吃,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的,”邬瑾回答,“你怎么知道是猊糖?” 糖贵,家里做糖饼才买了沙糖,自己也不舍得吃。 邬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出去卖饼的时候见人吃过,说是贵的不得了,只有蜀地才能做出这么白的霜糖,里面加的乳香粉,他们说是从海外来的,只有官衙回易务才有,外面买不到。” “嗯。” “哥,你说他们有钱人家,是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吃药的时候也吃这个?请客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桌子上摆一大盘?” “不知道。” “等我有钱了,我也买,顿顿吃,让爹喝药的时候也吃。” “好。” 邬意的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梦呓似的说着他在外面卖饼的见识,嘴里咂咂作响,要从牙缝里再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外面有邬母收拾搓衣板的动静,还有邬父忍痛的辗转难眠之声——他总觉得失去的腿还在他身上痛。 也起了风。 风吹动茅草,钻过窗棂,掠过竹纸,拂上邬瑾清瘦的面孔,让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气味。 是乳香粉的气味,他却从中嗅到了血腥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提起笔,复又写道:“她并非怜悯人骡,也不是维护莫氏,只为爱护兄长之故。”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到了三月十五,忽又冻起来,刮了一整夜寒风,呜呜咽咽,吹的四壁一片冰凉,被褥冷似铁。 邬家兄弟抱做一团,互相取暖,不到鸡鸣时分,邬瑾就起身,去开钱匣。 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 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 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 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 “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邬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该烧个炭盆,你爹不像我们一样活动的开,要是伤风了更不好。” 她又道:“你爹说想找点能坐着干的活,你看捡珠子成不成?” 邬瑾想了想:“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让爹再养两个月吧。” 说罢,他就出了家门,刚出十石街,就见地上躺着一具冻僵硬的尸体,义庄的人正在收尸。 一路往北城走,走的快,等到了炭行一看,赶早来秤炭的人多的很,炭少价贵,一秤已经到了四百文。 邬瑾捏着带来的钱,感觉闹哄哄的屋子里也变得异常冰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也来买炭。” 邬瑾回头一看,记起来此人是在观音诞那日送自己回家的人,连忙拱手行礼:“叫我邬瑾即可,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殷北,”殷北爽朗一笑,扭头对身边炭行的团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朋友,你给约一秤碎炭,让哥儿带回去。” 团头当即应下,吩咐身边伙计带邬瑾去秤,邬瑾深深一揖:“多谢殷大哥,也谢过莫姑娘。” 殷北摆摆手走了。 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 章节目录 第九章 凶杀 邬瑾强打起精神上了半日课,吃过午饭,回到学斋,眼皮子就不住的往下掉,于是伏案假寐,以整精神。 身边陆续有人回来,程廷也回来了,伸着一张鸟嘴嘁嘁喳喳,周围的人不断附和,声音漂浮在邬瑾的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又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今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他伸手摘去笔上脱落毫毛,拿捏着力道下笔,以免力重,墨散的快。 “元章二十年三月十六,小雪, 天乍冷,炭少价贵,幸得殷北相助,买得一秤碎炭。 程廷言一凶杀案,死者五脏六腑被掏空,腹中填满铜钱铁币,是为人骡。 课毕卖饼,送饼至莫府,拜见莫节度使,又见莫姑娘,脸肿牙坏。” 跌宕起伏的莫府夜行,他化成寥寥数字,将那不可说不能说之处通通隐去,只留下几句不带感情的事实,唯有他自己才能勾勒出其中联系。 搁笔吹灯,他摸到床上,被褥冷似铁,邬意缩成一团,睡了这么久,脚都还不热。 他把邬意双脚抱住,冻的牙关打颤,良久方才睡去。 鸡鸣时分,他听到屋外有了动静,也起身穿衣,出门去帮邬母烧火做饭:“阿娘,今日饼只做一百个吧,天冷,出门的人少了,卖不掉要折本。” 一个糖饼,卖七文,本钱便要六文,全靠多卖挣银子,天不好,家计更难。 “好,我给老二说,你吃个鸡蛋再走。” 两人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邬小哥。” 邬瑾连忙从灶前站起来,出去开门:“殷大哥!快进来坐!” “阿娘,”他又朗声叫邬母,“来客了。” 邬母应了一声,擦手出来,当即就要进屋去搬炭盆出来。 殷北拦住他们母子二人:“不坐了,你家里做两百个糖饼,午牌前送去。” 邬瑾心知这是莫千澜照拂,点头道:“是,大哥放心,不会误了时候。” 他扭头对邬母道:“阿娘,快去叫老二起来,等我下课,领着他去认路。” 邬母也喜不自禁,赶紧去叫邬意起来。 她不知道来订饼的人是哪家,只当是邬瑾在州学认识的贵人,订下这两百个饼,邬意下午便可以再做一些出去卖。 邬瑾送殷北出去:“大哥是走路来的?” 殷北笑道:“骑马,你住的这街上太窄,马进不来,我只好把马栓在街口木桩子上了。” “不好。”邬瑾脸色一变,狂奔至街口,气喘吁吁望着空荡荡的绳子,随后无言地看向紧随其后的殷北。 连根马毛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殷北没想到十石街里的三教九流手脚如此之快,再看看邬瑾,更想不出这种地方怎么出了这么个读书郎。 他浮起一个笑,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你去忙你的,好马识途,我自有办法找回来,倒是这些小毛贼要遭殃了。” 邬瑾也知殷北非是一般奴仆,便同他告别,回家拿了书,又叮嘱邬意要多放些沙糖,才去州学上课。 趁着中途休息,他又一路狂奔回家,带邬意去认路,再赶回州学上课,如此疲于奔命,把他这个少年郎累的越发困倦。 好在之后莫府也常来订饼,让他得以喘息片刻,跟上了课业。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榆钱饼 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邬瑾背个背篓,出城找了一颗大榆树,手脚并用蹿上树了几句,正在其乐融融之际,莫聆风忽然掏出了陶埙。 邬瑾立刻如临大敌,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病 回家时,邬母在院子里对着天光给珠行的人捡珍珠,邬意卖饼还未回。 邬瑾和母亲闲话两句,见日头还很不错,就进屋子去,把邬父从床上抱起来。 伴随着失去的两截腿,邬父还失去了满身的力气,原本健硕的躯壳萎缩下去,皮肉筋骨紧紧连在一起,分量只有一笼饼重。 分量虽不重,但是要将其收拾出模样来,却是费力。 邬瑾将邬父放在马桶上,等邬父撒好尿,他麻利地给邬父擦身体、穿衣裳、净面梳头,安置在铺了被褥的椅子上,最后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到太阳底下。 如此大费周折,他出了一身汗,来不及擦洗,便取了文章,坐在父亲身边认真背诵。 等日头下去,他把邬父搬回屋子里,借着昏沉沉的光,陪在父亲身边读书。 邬意回来的时候,饼笼里只剩下几个糖饼,他卸下饼笼,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欢天喜地进来找邬瑾:“哥,今天有肉!” 邬母把杂面窝头和一盆肉汤端进来:“看把你馋的。” 邬瑾放下,给邬父舀了汤和肉,拿上两个窝头,让他安安稳稳吃,自己舀了一碗菜汤慢慢吃。 等吃好了,他给邬父抱上床,一边盖被子一边道:“爹,等攒些钱,我就找木工打个小轮车,到时候我推着您出去转转。” 邬父伸出枯枝似的手,用力一捏邬瑾的手掌:“老大,我不用独轮车,你好好念你的书,等考出来,爹坐什么车没有?” 邬瑾点头:“是,我都知道。” “你比老二懂事,这个家,往后就要靠你了。”邬父浑浊的眼睛里骤迸出一丝亮光,清晰地刺进邬瑾心里。 邬瑾只是点头,心头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今天做的饼不多,不必他去裕花街叫卖,他便埋头苦读,把《大学》背的滚瓜烂熟。 邬意睡后,他才放下,铺开笔墨,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朗气清,午后前往莫府送榆钱饼,见莫聆风天真烂漫,与弟同年,也未曾开蒙。 未时回家,背《大学》,读《中庸》,得父亲殷殷嘱咐,心中惶惶然,深恐天资愚钝,有负父母深恩厚望,片刻不敢懈怠。” 收起笔墨,他给邬意盖好被子,熄灭灯盏,辗转而眠。 与此同时,莫府却是烧灯续昼。 莫家兄妹赴宴而归,莫千澜饮酒过多,思绪昏沉,惶惶然不知深在何处,只觉得危机四伏,恨不能将莫聆风藏于腹中,永不示人,因此不敢让她回“长岁居”中去,只在书房里度日。 书房是个古旧而庄重之处,独座于莫府右侧,阔大幽深,花木零星,书架高七尺余,一架架延伸出去,书海茫茫,将莫家数百年尽收其中。 殷北和殷南这对孪生子闲坐门外,一个笑眯眯的吃喝,一个冷着脸大打哈欠,都不说话。 书房里,莫千澜坐在放置椅帔的太师椅中,穿一身靛蓝色襕衫,听莫聆风唱歌。 莫聆风喝了一碗甜果酒,脸和嘴唇都是红彤彤的,盘腿而坐,椅帔姹紫嫣红的围着她,让她越发显得幼小和白皙。 手指在埙上摆弄许久,她想到莫千澜头疼,便没再吹,只是口中轻轻哼着调子,声音清甜,长长的眼睛半阖着,身体摇来晃去。 莫千澜捏着山根,听完之后轻声道:“阿尨,再唱一遍。” “不唱。”莫聆风伸直了腿,从椅子上下来,像困倦了的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我要睡觉去了。” 莫千澜疑神疑鬼地害怕,因此吓唬她:“哥哥心口疼。” 果然,一听他心口疼,莫聆风立刻又爬上了椅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千澜伸长胳膊,把莫聆风捞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哥哥唱给你听。” 他闭上眼睛,启口道:“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屋外听得莫千澜低语喃喃,过后便是婉转不断的调子,虽是男子声,却也洋洋盈耳。 莫聆风阖眼睡去,睡的不沉,还分着神去听这一折离奇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很有节奏拍着她的莫千澜忽然停了下来,竭力将她放置在一旁的椅子里,脑袋朝下,骤然摔了过去。 “哥哥!”莫聆风猛地清醒过来,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探头去看莫千澜,而莫千澜牙关紧闭,短暂痉挛过后,便陷入了昏迷。 殷南、殷北冲了进来,莫聆风蹲在地上,眼泪双流,死死拽住莫千澜的手,吼道:“叫大夫!叫赵伯伯来!” 一刻钟后,莫千澜醒来,面色苍白,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接过赵世恒递过来的茶水漱口,看向李一贴:“还是灶心黄土?” 李一贴点头:“您这痫病也有四年未发了,没想到一发就如此惊险,五脏从前伤了根本,也难以调养,只能先温养了。” 说罢,他坐下开方。 莫聆风扒在桌边,踮脚观看,看了“龙伏肝”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看了——上面的字并不太认得。 李一贴开了方子,赵世恒带着方子和他一起出门,似乎还有话说。 殷南殷北站在门外,下人各司其职,不忙也不闲。 屋子里只剩下莫家兄妹,莫聆风走到床边,蹭掉脚上鞋子,爬上床去,滚到莫千澜胸前,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 她的瞌睡全没了,用自己那童稚的嗓子毫无保留的哭泣,涕泪交加。 “吓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哥哥……” 莫千澜任凭她将眼泪鼻涕抹在自己衣裳上,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哥哥没事,只是喝多了,摔了一跤,哪里这么容易就死。” 莫聆风窝在他怀里哽咽,莫千澜头昏目眩,没有力气:“我还要看着你长大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眼皮不听使唤,沉沉往下坠,喉咙里像是絮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拍了拍她,睡了过去。 而莫聆风等待片刻,伸手一根手指,放到莫千澜鼻子下方,确定他只是睡着了,便爬起来,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又爬下床去,穿上鞋出了房门。 院子里站着的嬷嬷丫鬟蜂拥而至,簇拥着她回长岁居去。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抉择 莫聆风过了七岁,赵世恒便不许她在前院留宿,所以再晚她也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她身侧,照亮她脚下每一块石板,她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显得很孤单。 她虽然年幼,眼睛却看的很明白,知道世间风雨都落了莫千澜身上。 她不敢想莫千澜死了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不肯长大,不愿念书,想要把莫千澜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千澜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玩伴,是她灵魂里的一部分。 她踢着脚边落下来的兰花,忽然停住脚步,看向这一大片山野兰草,里面开着一些零星白色花朵,她伸手揪下来一朵,用脚碾成花泥,又揪下来一朵碾烂,如此反复,直把这一丛兰草摘的光秃秃一片,毫无景色可言。 如此沿路摘下去,她把满手满脚都沾满花汁,整个人困倦不堪,还不肯罢手。 “姑娘,”身后传来急急的叫声,是赵世恒追了过来,“聆风!” 莫聆风停手回头,等赵世恒走近了,才低声道:“伯伯。” 赵世恒走近了,见她双手很脏,便取出帕子蹲身给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脸,很温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痫病不会死,只是发作的时候吓人,而且不清楚何时会发作,其实无大碍……” 莫聆风安静听着,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赵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儿夭折,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莫聆风。 赵世恒垂着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会骗你的,李一贴是神医,原来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医名气都大……伯伯还想跟你说,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没灾没病,也会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风垂着头:“伯伯,我知道的。” 赵世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那伯伯给你开蒙读书好不好?” 莫聆风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邬瑾来陪我一起读。” 不等赵世恒答应,她挥动小手:“伯伯,明天再见。” 说罢,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长岁居”而去,沿途还踩扁两只青毛虫。 赵世恒看她又是沮丧又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又长叹一声,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传来春闱结果,闹动整个宽州。 州学无一人榜上有名,图南书院有一人得中二甲进士,州学之内,气氛一片惨淡,就连讲郎都心不在焉。 邬瑾上过一日课后,跑回家中,先抱着邬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两圈,等把邬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书正要背诵时,家中便有了来客。 来人是殷北。 殷北总是笑眯眯的,邬母再三请坐,他也只是站着,不给邬母烧水冲茶的机会。 邬瑾打头便问:“你骑马来的吗?” 殷北点头:“放心,这回我找人看着马了。” “马是小事,”他转而对对邬瑾说明来意,“我家大爷要在家里要办个学斋,想请你去做个斋仆,随府吃用,一个月给您二两,另有一两银子灯油钱,笔墨纸砚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邬母立在一旁,眉头直皱,不等邬瑾说话,便毫不客气回绝:“谢你家主人好意,不过他今秋就要参加发解试,去做仆役会耽搁学业,就不去了。” 家中虽不济,但也不必卖了儿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斋仆,只是个由头,也是一样随堂读书,也和州学学子一起参加解试。” 他看向邬瑾:“小哥,三两银子很不少,再者读书人最费的就是笔墨纸砚,你若是应下,不仅家中宽裕,自己也能轻省些。” 邬家的难处便是家贫,还要勉力供一个读书人,邬父健全时,邬瑾也需卖饼,如今邬父卧病在床,邬瑾便再未买过纸笔。 连讲郎要他们买《昭德堂稿》,他也没买,每日只在课间借了同窗的书强记。 邬瑾站的笔直,像是一颗刀枪不入的铁桦树。 他沉吟半晌,才问:“敢问殷大哥,教书先生是哪位?” “瑾哥儿!”邬母听闻此言,厉声喝道,“你进屋去!” 她绝不让邬瑾去给人使唤——说的好听是斋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奴才。 她扬手便推着邬瑾往屋里去,邬瑾却按住邬母:“阿娘,您别急,等我问清楚。” 殷北无视邬母的怒火:“教书先生姓赵,曾是进士及第。” 他上前一步,附在邬瑾耳边道:“赵先生左脚微跛。” 邬瑾一愣,随后猛然想起一人来——赵季,元章六年状元,岂止是进士及第,更是一榜之首! 元章十一年,赵季在太和楼与济阳郡王相争,济阳郡王将他推下太和楼,他因此摔断了左腿。 传言接骨时请的大夫受了济阳郡王的请托,没有为他接正位置,他腿好之后才发现跛脚,含恨辞官,不知去处。 三鼎之士为师——想到这里,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浑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可随即,他又本能的想要避开莫千澜。 莫家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经过莫千澜的手,却成了活沙地,随时可能吞灭不知深浅的人。 一瞬间,邬瑾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踟蹰之意,竟比当日在莫千澜面前对答还要难。 邬母没有听到殷北附耳所说的话,见邬瑾面带震惊、犹疑,又是半晌不言语,心里更是没底,不知道殷北在邬瑾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片刻后,邬瑾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多谢莫节度使好意,我还是在州学读书。” 邬母松了一口气。 殷北很失望,但还是维持了笑脸,和邬瑾告辞。 邬意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见殷北出去,连忙侧身相让,等他走远了,就匆匆跑进来,满脸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睡觉,他立刻钻进被窝里,悄悄问还在灯下用功的哥哥:“哥,去做斋仆多好啊,三两银子呢,肯定也管饭,顿顿都吃肉,你干嘛不去?要是我,我就去。” “睡你的。”邬瑾翻动书页,没有回答他,心里也有几分苦涩,又疲惫又茫然,认真写完日录,也吹灯睡下。 一夜过后,邬瑾早起,站在床前想了想殷北的话,又深埋心底,出门去洗漱。 吃过一碗稀粥,他迎着晨雾出了门,没去州学,而是先去刻印务捡废纸用来做功课——他没觉出累,因为从来没有轻松过。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困兽 稀粥在半道就化成了水,使得邬瑾肚子里咕噜作响,他却越跑越快——宽州仅有一家刻印务,想要捡他们丢弃的废纸,也要趁早。 春日将逝,天却还未彻底回暖,仍然是时晴时雨,今日便是细雨不断,他在雨中咬牙前行,抵御湿冷,一直跑到刻印务后门,从廊下拾得一沓废纸,足有半指厚。 正面印的是《射义提要》,因错字甚多,所以废弃,背面却也没空着,而是用宽州前几年的收粮册重印而成,写有南六县各几石等字。 他拿回去后,还需将首尾空纸裁下,压至平整,才可用来书写。 捡到纸后,回去的路上他就慢了些,和细雨一样,无声无息从无数门廊下路过,快要到州学时,忽然见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独自一人,不知从哪里赁了一头驴,骑在驴上,一只手歪歪斜斜打着伞,正往榆溪河走。 邬瑾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跟着的护卫。 “莫姑娘。”他走出廊下,叫住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他,收了伞,同时试图牵住驴——然而驴倔,不打不走,打着倒退,让它停,它却偏要走两步。 好不容易制住了驴,她龇牙一笑:“邬瑾呀。” 她那牙坏的厉害,还有一颗摇摇欲坠,让她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连带着嘴唇都因此变得干燥。 舔过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瞪了邬瑾一眼:“不跟你玩了。” 随即用力一抽那驴子,要往前走,一鞭子下去,效果显著,驴子原地打了个转,莫聆风没有办法,只得老气横秋的大叹一口气,又舔了一下牙齿。 那颗牙齿险伶伶的悬在嘴里,就是不掉。 邬瑾只觉得她这模样天真又可爱,却又不便笑,只能垂下头不去看她:“不要舔牙,不然长出来会歪,你干什么去?” 莫聆风管住舌头,气势很大的回答:“哥哥病了,我去雄山寺,给哥哥抽一根上上签。” 邬瑾没料到莫千澜会病,忙问:“病的重吗?” 莫聆风先是摇头:“大夫说不重。” 说完之后,她马上又点头:“在我心里当然是很重的。” 说罢,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饴糖来,伸长胳膊,要给邬瑾,邬瑾伸手去接,却不料她“嘿呀”一声,连带着身体都歪了过来,把白饴糖一股脑塞进他嘴里。 她坐回去,张开嘴给邬瑾看自己的牙:“粘牙,给你吃。” 这时候,驴子忽然开了窍,把尾巴一甩,晃晃荡荡迈开了步子。 邬瑾满口香甜,站在原处,就见莫聆风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地撑着把伞,要去给兄长求一根上上签。 驴影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邬瑾落在这片雨里。 邬瑾心绪忽然低落,莫家的苍凉透过孤单的莫聆风,漫到了他身上,理智告诉他,莫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深渊,然而心却不受控制的柔软了。 他迈进州学,沉住性子上了一日课后,请见山长,和山长说了两刻钟,又去莫府角门见过殷北,赶回家时,邬意已经卖饼回来,邬母正要摆饭。 邬瑾抱邬父进椅子,给邬父盛饭菜,好让他吃的舒服些,等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碗筷:“爹,娘,我还是决定去莫府做斋仆。” “啪”一声,邬母拍筷子在桌上,枯黄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活了过来,浑浊的眼珠子泛出不容置喙的光:“不行!” 邬意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放下碗,忍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食欲,心里暗暗高兴。 邬母冷着脸:“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而是让你出人头地!你去做斋仆,以后就算考出来,也直不起腰!” “我坦坦荡荡,并不怕人说,”邬瑾温声细语解释,“我已经和州学山长说过了,明日不再去上课。” “你!”邬母没料到他竟是先斩后奏,当即气的坐都坐不住,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邬瑾的衣裳,奋力往外拖,“走,我们去找山长,你年纪小,不懂事,这种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邬瑾顺着邬母力道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直到门口,见不会绊倒邬母,才立定了:“阿娘,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力气不小,一旦站定,邬母也拽他不动,气的直跺脚,又狠打他两下:“眼皮子浅,莫家哪里这么好心!黄婆子都告诉我了,那个节度使没香火,就一个妹子,人家这是看你老实,要把你招上门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满目可恨——恨自家太贫,恨邬父断腿,恨邬瑾不懂事。 那倒插门的女婿,几辈子都是要遭人笑的啊。 想到这里,她立时悲痛起来,眼里滚出许多浊泪,心想邬瑾的“不懂事”,全是因为他太懂事。 她伸手抚平邬瑾衣裳,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苦了你了,全是爹娘没用!” 邬父低低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邬瑾听完这一通咆哮,心中反倒平静,大约是去做斋仆一事,无论如何波诡云谲,也不会比此时更难。 他平静的牵邬母回座,声音和缓:“爹,娘,我不是为了银子,若是为了银子,我昨天就应下了,你们也不要听别人胡说,我不是为了去做倒插门,莫节度使的妹妹只有八岁,和他一样大。” 他伸手指了指邬意。 邬母在他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而邬瑾也说起名师难得,若是能得指点一二,强过在州学数倍。 费了许多口舌,让两位长辈安下心来,他才回到自己屋中。 天色已暗,他点燃油灯,铺开笔墨纸砚,要写日录。 只是邬意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激动的聒噪个不停,把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心神都说散了。 他心神疲惫,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使劲一揉额头,取出今天捡来的废纸,让邬意帮忙裁出空白的头尾部分,留下备用。 等邬意埋头苦干,他把散开的心思又拢起来,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细雨,与殷北约定后日去去莫府去做斋仆。”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高兴 邬瑾难得休整一日。 他在家中把州学所学课业一一整理温习,这一读便读到晚饭时,晚饭过后,又将唯一一件白细布襕衫翻出来试了长短,见还合身,便挂起来预备第二日穿。 忙完之后,他又接过邬意的饼笼,前去卖饼。 他肩着饼笼,卖饼回来,就见程廷领着三个跟班在外面探头探脑,打量十石街。 “程廷。”邬瑾停下脚步,叫了一声。 “啊!”程廷让突然冒出来的邬瑾吓的一弹,“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你卖饼去了?” 邬瑾点头:“你们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你,”程廷满脸痛心疾首,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教训他,“邬瑾啊邬瑾,没想到你眼皮子这么浅,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回家卖饼!你虽然书读的不好,可读了书,以后也能做账房啊。” 三个跟班纷纷附和:“儿戏,简直就是儿戏。” “荒唐,实在是荒唐。” “短视,过于短视。” 邬瑾没想到程廷会来找自己,心里很感激,盛情邀请程廷去家里坐坐,然而程廷捏着鼻子往外蹿了四五步,连连摆手:“你是不是想臭死小爷。” 三跟班异口同声:“臭。” 十石街街道狭窄,地面上常年沤着烂东西,两侧房屋寸尺不空,又堆满杂物,气味出不去,久而久之,街上就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在里面久住的人不觉得,然而外头的人总能闻到。 邬瑾自从开蒙后,便没少因为家境受辱,被磨练的相当镇定,摸了摸钱袋子里的铜钱:“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放了饼笼,然后我们去脚店喝茶说话。” 程廷对末等茶片不敢兴趣,大摇脑袋,很简洁的说明来意:“你明天还是回去读书。” 他往腰间摸出钱袋子,丢给邬瑾:“借你,等你做了账房先生,十倍还小爷。” 邬瑾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感激,郑重道谢,把银子还给程廷,告诉他自己是去莫府做斋仆,也可以随堂读书。 “莫聆风要读书?”程廷听闻此言,惊呆了,“她怎么会想读书?” 呆过之后,他脸上鼓出了几个红疙瘩,一蹦三尺高:“她家里办学斋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请你去做斋仆?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在谈到莫聆风之前,程廷自认为对邬瑾是英雄惜英雄,在谈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变成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聆风是没有朋友的,偶尔出门游玩一趟,也是自行其事,满宽州城,只有他凭借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和莫聆风有来往。 这可是他独有的! 现在邬瑾竟然越到他前面去了! “你!”他张牙舞爪的威胁邬瑾,“你等着瞧!” 邬瑾肩着沉重的饼笼,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道程廷要干什么。 程廷抛下跟班,气冲冲回到家里,大踏步进了正堂,看向程知府,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开始往地上躺。 他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要去莫家念书。 他们家和莫家是姻亲,莫千澜二十一岁时娶了程家女,不过两年,程家女便没了,之后莫千澜一直没有再娶,他去读书,是没问题的。 程知府看到这个儿子就火冒三丈,如今见他撒泼打滚,扭成一条长虫,便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跃跃欲试。 家中子女都是悉心教养,各个都好,唯独出了程廷这个废物,简直比阿斗还要扶不起,做纨绔都做的令他心塞。 程廷和一班子弟玩乐,说起说亚仙病中想吃马板肠汤,郑元和便杀马取肠,旁人都说二人真是情深似海,程廷偏偏只记得马板肠汤,回家就要他娘杀马。 越想越气,程知府一巴掌差点没把程廷的脑袋打掉,程廷肿着半张脸,当即滚去娘的房中,对着程夫人哭哭啼啼,赖赖唧唧,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管,我就要去莫家读书。 程夫人摩挲着这个幺儿,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二话不说,披挂上阵,叨住程知府不放。 程知府的巴掌不能扇到夫人脸上,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莫千澜递了话。 于是第二天辰时,天还发着青,程廷顶着微肿的脸,也来了莫府,和邬瑾在角门外相遇。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左手勾着五根细红绳,红绳下吊着装糖的油纸包,右手攥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后面是州学里那条大黄狗。 邬瑾望着那条横眉怒眼的大黄狗,目瞪口呆:“这不是州学的狗?” 大黄狗点头。 偷狗贼使命攥着绳子:“谁说这是州学的狗,它身上又没有刻州学的字,这是我的狗。” 狗把一张脸耷拉着,拿屁股对着程廷,走到墙根边,撒了一泡尿。 “你敲门,”程廷示意邬瑾,“我撒不开手,我爹不让人伺候我。” 邬瑾看着他的脸,又关心道:“你牙疼?” 程廷支支吾吾的别开脸:“敲门!” 邬瑾走上石阶,叩了叩门。 门开的飞快,而且开的惊天动地,“哐当”两声,青灰色的天地中,便露出一抹鲜嫩的鹅黄色,莫聆风仰着一张笑脸,张大了嘴,也高兴的惊天动地:“你们来啦!” 她郑重打扮过,鹅黄色的大袖长衫子簇新,头上仍旧是两个丫髻,却用了金发饰,和脖子上的金项圈一起交相辉映,甚是暴发。 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头发上都覆了一层水雾。 “聆风!”程廷拖着狗冲了进去,把手指头亮给她看,“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又一踢大黄狗:“瞧,还有狗!” 大黄狗翻个白眼。 莫聆风不去摸狗,伸手去摸程廷的脸,很同情的道:“你也牙疼啊,可怜。” 程廷一张脸涨的通红,含糊道:“是,昨晚疼,今天不疼了。” 他迅速转移了话头:“你们家的学斋办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指头上的油纸包取下来,交给莫聆风身后那一群泥塑似的的丫鬟。 “我带你们去,”莫聆风立刻对邬瑾招手,“邬瑾,来呀。” 天边渐渐露出几线金光,刺破云层,投在邬瑾谨小慎微的脸上,他应了一声,迈步跟上莫聆风。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斋学 暖风和煦,吹过花园中成堆翠色,各色花瓣随风流动,落在石板上,落在稼亭中,落在澄心湖面,落在听风水榭,脚步声轻快的在石板上响起,使得花园忽然多了生机。 程廷和莫聆风并排而行,不住发问:“我记得这里有一颗好大的榆钱树,怎么没有了?” 莫聆风满周岁时,他来玩过,因此记得。 “雷劈死了,”莫聆风把两手高高举起,“忽一下,火就烧的这么高。” 程廷老气横秋的为榆钱树长叹一声,随着莫聆风往前走,扭头又问:“这儿呢?” 他双手大大张开:“这么大一个观音像,怎么没有了?听说还是我姑姑请的。” 莫聆风答道:“哥哥不信佛,就送到雄山寺去供奉了。” 三人从湖边而过,绕道从水榭后一条青石板小道出了花园,景色渐变,不见花草,只有古树数棵,树冠相连,遮天蔽日,投下冰冷沉重的影子。 在这巨大的、浓绿色的影子里,坐落着“九思轩”。 邬瑾一脚踏上树荫下的青石板,立刻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下侵来,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脚下青石板很油润,并非荒芜之地。 他止住了寒颤,随着莫聆风往里走,正中是三阔的正房,同样让如伞的树冠吞噬着,槅门上糊的是白亮如缎的高丽纸,槅门往两边开着,使得屋中情形一览无遗。 前方有黑漆翘头香案、孔圣人像、玫瑰桌椅,中间放着三张黑漆平头条桌,品字行摆着,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笔墨纸砚,地上放着青色软垫。 光线昏蒙,里面摆放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灰纱,下人立在里面,定定的,像是偶人。 邬瑾跨过门槛后,见那“偶人”动了起来,悄无声息点亮屋中三条常料烛,屋中顿时大放光明,把墙壁上悬挂的画像都照亮了。 莫、程二人合力将大黄狗拖了进去,拽动地上软垫,摆放在一起,又把平头条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开,桌上用来摊放程廷带来的点心。 莫聆风一扭头,拍了拍地上的软垫,扬着明媚的笑脸,对邬瑾道:“邬瑾,来呀!” 她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不见了,她还是忍不住伸舌头舔一下牙床——一颗小牙冒了出来。 沉寂的老屋子忽然活了起来,油纸包开开合合,“沙沙”作响,咀嚼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说话声和大黄狗的挣扎之声。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栖息在九思轩中的山鹛,一群山鹛灰扑扑盘旋起来,发出尖锐的“得得得”的叫声。 山鹛一叫,花园里的鸟也都跟着对鸣,长久不息,喧闹无比。 九思轩前方就是莫府书房。 莫千澜最怕这种聒噪,叫声全都变成了细而长的针,刺入他脑中,让他头疼不已——每次发了痫病,他都要头疼几天,这一次尤为剧烈,稍微一动,脑子里就搅成了一团。 他闭上眼睛,半晌才缓过劲,听莫聆风的奶嬷嬷说话。 “昨天夜里兴奋的子时才睡下,今天一早,卯时初刻就醒了,穿了才做的新衣裳,什么也没吃,只让厨房里做二十四色馄饨,说等都来了一起吃,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天还没亮,就在后角门等着。” 莫千澜听了,头越发是痛的要炸。 赵世恒坐在下方,让奶嬷嬷先行退下,笑道:“姑娘长大了,想交朋友了。” 莫千澜脸色和成了精的冬瓜似的,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则是阴沉,咬牙切齿的,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在不忿。 片刻后,他费力道:“我也可以做她的朋友,她还有那么多小丫鬟,都可以做她的朋友。” “您是老朽,丫鬟是仆人,”赵世恒毫不留情怼他,“都做不成她的朋友。” 莫千澜冷哼一声:“两个臭小子。” 赵世恒失笑,感觉自己要淹死在莫千澜的醋河之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尝尝二十四味馄饨,这可难得吃上,吃饱了,我好去干苦力,您吃吗?” 莫千澜歪倒在椅子里:“吃不下。” 他气都气饱了,头还疼,吃的药都像是泼在石头上,半分用也没有。 李一贴送来的膏药就在手边,他琢磨半晌,还是没往鬓角上贴。 鸟叫个没完,在莫府开了锅似的争斗,直到邬瑾三人吃完馄饨,又坐在一起吃糖时,才逐渐停歇。 大黄狗吃了一顿好的,不再横眉竖眼,只是耷拉着脸,和程廷保持最远距离,把狗绳绷的长而直,仿佛是一对怨侣。 莫、程二人暂时对狗失去兴趣,将狗绳栓在桌子腿上,大嚼花生酥,同时都要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 邬瑾便铺开一张纸,这纸平整厚实,不必压角,他又拿过墨条,慢慢研磨。 程廷先取过一管笔,蘸墨而书,在纸上留下一长串鬼画符:“看,我会草书!” 只有潦草,没有成书。 莫聆风不甘示弱,扯过纸来,夺了他的笔:“我会写大字。” 她确实会,字越写越大,大到一张纸装不下。 这二人一个写“草书”,一个写“大字”,连写数张,都疲乏起来,让邬瑾写。 邬瑾只会写正楷,提起笔,毫无新意地写了一张。 刚搁笔至笔架山,就听屋外有仆人称“赵先生”。 邬瑾连忙起身,欲要收拾,却是满眼狼藉,无从下手,只得疾走至门口,行斋仆迎送先生之职,躬身垂手,替赵世恒打帘子:“先生请进。” “嗯。”赵世恒看他一眼,迈步进屋。 大黄狗出人意料,对着赵世恒眉来眼去,摇头摆尾,十分热情。 邬瑾仔细看了看赵世恒。 赵世恒头戴山谷巾,身穿皂色斓衫,人瘦,但不单薄,单眼皮高鼻梁,留有短须,走路时确实有点跛,一直走到莫聆风桌前站住,只有一只脚用力撑着身体。 他弯腰去拿他们写的字,每一根手指都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孤傲。 程廷对州学诸位讲郎没有丝毫惧怕,然而一见赵世恒,便有泰山压顶之感,老老实实搬着软垫往后坐,不敢轻易开口。 邬瑾也走进去,轻手轻脚归置笔墨纸砚,收起桌上摊开的油纸包,送去屋外,再把狗绳解开,让大黄狗出屋去。 等归置干净,他大气不敢出地坐到了程廷旁的平头条桌前。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字 忽的,九思轩安静下来,风在此间也不流动,下人们也站成了一棵树,无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是一片静谧。 “伯伯!”莫聆风的叫声甚是响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个猛跳,“我写了字!” 赵世恒立刻露出一个笑脸,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聆风懂事了,伯伯心里高兴。” 莫聆风指指点点,告诉赵世恒哪个字是自己写的,哪个字是程廷写的,哪个字是邬瑾写的。 赵世恒颇具耐心,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你写的好极了。” 程廷伸出脑袋,忍不住道:“当真?” 赵世恒看他一眼,顷刻之间变了脸,程廷打个哆嗦,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莫聆风又问:“那他们两个的好不好?” 赵世恒挑出程廷的草书:“不好。” 随后他挑出邬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风后背,小声道:“你家请的先生怎么是个睁眼瞎?” 此处不是州学,学子多,先生少,屋内本就安静,他说的话立刻传入了赵世恒耳中。 赵世恒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他眼中有种平静的黑暗,仿佛是见过了世间最好的,又忽然堕入深渊,领略过两重风景后,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澜。 程廷让他一眼看的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没有,先生真是慧眼识珠,比州学里的先生强多了。” 赵世恒摇头一笑,问邬瑾:“你也觉得我眼瞎吗?” 邬瑾也是诧异,但是听赵世恒说话时,他用心分辨过,赵世恒并非故意为难他,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因此认真道:“学生愚昧,不解其意,请先生赐教。” 赵世恒盯着他的脸,见他容色始终恭敬谦卑,眼跟心连在一起,通透敞亮,气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满意。 “既然你们已经写了字,第一堂课,就说说字。”赵世恒走到孔圣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学生正坐于地,仰望于他,使得他面目越发高深莫测,在烛火下阴晴不定,威严重重。 “邬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笔,处处掣肘,因此只能写小字,不敢写大字,然而小字又无大字之体格气势。” “纵然邬瑾勤勉,将字写的十分漂亮,仍然难掩其怯,若是发解试,百中取一,倒是能过,可若是想过省试,难,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纸笔低劣不堪,致使他缩手缩脚,长此以往,字也跟着怯了起来。” 他语气淡然,声音不轻不重,然而振聋发聩,惊雷似的在邬瑾头是无用之术,那他要教的术,一定是闻所未闻。 邬瑾沉下心去,开始练字,耳边时而有声,乃是赵世恒在教莫聆风《三字经》,渐渐的,他入了神,这声音就模糊起来。 笔是宝帚,墨是潘家墨,纸是褾褙青纸,砚是瓦砚,俱是好物。 他在临摹墙上所挂的一副柳公楷书。 临完一贴,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确实是局缩过当,有蜷缩之感。 看过之后,他再细看柳公之字,揣摩其“侧、掠、啄、提”,而后再行改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动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闻到饭菜香气,肚子里猛地发出一串长鸣。 午时了。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问心 程廷用一碗烧羊肉,总算是让邬瑾放下了笔,去耳房吃饭。 耳房里摆着一副樟木桌椅,满桌热气腾腾,香气亦是扑鼻,莫聆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块蒸饼,正在认真咀嚼。 邬瑾拉开椅子,在她右侧坐下,还未曾拿起碗筷,莫聆风忽然就停下嘴,把蒸饼从中掰开,伸长手臂,直递到邬瑾嘴边:“枣泥的,好吃。” 邬瑾连忙摆手:“你吃......” 然而在他张口说话之际,莫聆风已经强行把蒸饼塞进了他口中:“你自己吃,不要藏着回家。” 邬瑾一滞,没想到莫聆风会知道他在河边藏猊糖的事,还记在心里,心中一软,对莫聆风笑道:“是,我知道。” 莫聆风把手缩回去,只对着蒸饼使劲,从饼边一路的啃咬下去,去吃里面甜的枣泥馅。 桌上还有烧的十分软烂的烧羊肉、鱼福丸子、豆腐羹,另有两碟很爽口的鲊菜。 三人对坐着埋头吃饭,程廷牙口好,不爱吃过于软烂的羊肉,更不爱蒸饼里放的枣泥馅,把蒸饼边撕下来吃几口,又对着其他菜唉声叹气,挑三拣四吃完了这顿饭。 邬瑾不言语,只是吃,吃好后,放下碗筷,立刻起身去练字。 莫聆风和程廷百无聊赖,聚在一吹埙弹琴,要合奏一曲《泉水叮当》。 邬瑾默默听着泉水“哐哐”、“咣咣”、“轰隆”作响,简直是泉水爆发成了山洪,又惊悚又哀怨,忍耐着听了片刻,他便专注于练字,任何声音都浮在远处了。 而赵世恒直到酉时放课,才重新迈入九思轩。 他不检查课业,只于纸上写下一行小字,行气贯串,望之如珠,放至莫聆风桌上,使他们三人传阅。 纸上所写,是一句: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莫聆风不认识这么多字,扭头去看邬瑾,邬瑾就小声念给她听。 赵世恒问:“你们认为这世上何物可如风,使万物折腰?” 莫聆风嗓门不小的回答:“是糖!伯伯,糖!牙齿那么硬,糖也让它坏掉了!” 程廷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两声,等意识到赵世恒也在时,笑声“嘎”的一下止住了,埋下脑袋,做个苦思状。 邬瑾没有回答,心中浮起无数个答案,又全都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站起来,看向赵世恒:“先生,学生以为是顺。” “哦?”赵世恒笑看向他,“为何?” 邬瑾回答:“此言出自《说卦传》,易经中,风为巽,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 程廷宛如智障般张着嘴,全然忘记自己也上过《易》这堂课,心想这说的是啥? “从书义上说,对,”赵世恒微笑,走到邬瑾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但是我要问的,不是书义,我要问的,是你心里的风,你要一股什么样的风,能让万物为你折腰。” 邬瑾神色茫然起来。 程廷眼睛里显出清澈的愚蠢。 “不必现在回答,”赵世恒漫不经心踱步至莫聆风身边,牵住她薄薄的手掌,把她往外带,“答案可能现在有,也可能多年以后才有,但是答案一出现,你们终其一生,都会追寻它。”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散了。” 莫聆风像只小鸟似的活泼起来,声音高高的:“伯伯,去哥哥那儿。” “他头疼,你跟着伯伯,伯伯教你吹埙。” “好,”莫聆风并不胡搅蛮缠,“伯伯,哥哥就是我的风,对不对?” “也对。” 一日课程,便如此散去。 程廷逮回大黄狗,牵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分立于绳索两端,活像个大头朝上的阔口碗。 角门外,三个狐朋狗友正等着他——以及他袋子里的钱,四人合称宽州四君子,商议着去哪里胡吃海喝。 四君子与狗,滚滚而去,邬瑾在角门则见着了殷北。 殷北知他家中难处,去账房先给他支了一个月的月银。 邬瑾接过三个小银子,道谢告辞,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书坊看笔。 他想把自己用的那支鸡毛笔换下。 书坊中笔墨纸砚俱全,又出了今年春闱的杂文集,学子们争相传阅,又有许多人约好了共买一本,再行抄录。 邬瑾只看笔,想买一枝散卓笔,问过店家,最次一等的散卓笔,也要一百文。 一百文,可以买两斤盐了,再添点,也够买一石米。 他思索再三,还是没买,走出去三十来步,又折回了书坊,将那枝笔拿起来看了又看。 笔毫硬软合适,是羊合兔毫,束的很紧实,不易散开。 店家见他实在喜爱,便少了他五文钱。 他出书坊时,却依旧两手空空。 回到十石街时,比平日里还要晚,十石街不少在夜市上讨生活的人,挑担扛鼎往外涌,大家都灰扑扑的,好像是宽州城里忽然涌出来无数老鼠。 “瑾哥儿回来了!” “瑾哥儿,你真不读书了?去做什么......给人当书童去了?” “不读挺好,穷人家,本就不是读书的命。” “给富贵人家当书童,那也不得了,主子手里随便洒出一点来,都够我们嚼用半年了。” 街坊四邻看到邬瑾之后,忽然热情起来,好似邬瑾忽然也滚进了淤泥里,即将满身肮脏,满腹恶臭,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了。 邬瑾不辩解,只一一打招呼,又回到街口,让出路来,等老鼠们倾巢出洞后,他也滚回了老鼠洞。 结果一进门,就见小老鼠邬意跪在天井里,哭的满脸通红,抬头见了邬瑾,就哭了起来:“哥……” 邬母从厨房里出来,喝道:“叫菩萨也没用!跪好!” 邬意一个哆嗦,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阿娘,”邬瑾去舀水洗手,揭开饼笼看了看,见一笼饼几乎没动,便问,“这是怎么了?” 邬母气的面如铁色:“他做贼!出去卖饼的时候,偷偷拿出去二十文,等我追出去,他全都花了,买了糖吃!饼笼架子都撂在一边!” 她越说越气,拿起藤条,照着邬意背上就是一抽。 邬意疼的哇哇大哭,喊哥救命,哥在一旁看着,没言语。 等邬母停了手,邬瑾才道:“阿娘,您进屋去,我跟您和爹商量件事。” 说罢,他扶着邬母往屋子里走,邬意见状,以为自己得了赦令,站了起来,哪料邬瑾回头,冷声道:“跪着。” 邬意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噩梦 邬瑾想让邬意去蒙学开蒙读书——书犹药,善读之可以医愚。 他一个月有三两银子,俭省着用也能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嚼用,只是清贫,下午阿娘在家做饼,等他放课后,和邬意一起去卖饼,所得的钱,便可用来交屋赁钱,笔墨费资。 邬父邬母思量许久,也认为读书一事刻不容缓。 邬瑾吃了个粗粮窝窝头,换一身短褐,蹲下身去肩饼笼,衣衫单薄的裹住背部,脊梁骨仿佛是串珠,不必摸也知其瘦削,满满一笼饼,他肩惯了的,然而额上青筋也暴了起来。 邬意跪在地上,看的心里一酸,两行眼泪一落而下:“哥,我错了,我跟你一起去卖饼。” 邬瑾一言不发,深深看他一眼,肩起饼笼走了。 这一趟饼实在多,光在裕花街都卖不完,他走街串巷,又去夜市叫卖,直喊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也只是倚着榆树歇了一歇,又在避火缸里喝了口水,继续叫卖。 等卖完饼,他匆匆回家,十石街也是一片寂静,不见灯火,他推开家中木门,见邬意还跪在原来的地方没动,邬母坐在石阶上,借着月光给人浆洗衣裳。 “阿娘,去歇着吧,伤眼睛。” 邬母看向邬意,一时也不知该拿小儿子怎么办。 邬瑾放下饼笼:“阿娘,幕夜不责子,您去睡吧。”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煎个鸡蛋?”邬母站起来,擦干手。 “不饿,您睡吧,我也得睡了,明天还要去莫府。” 邬母这才想起来,未曾问一句邬瑾在莫府过的如何,待要开口,邬瑾已经先说了:“莫府的先生再好不过,吃的也好。” 他推着邬母回去休息,又扭头看邬意:“老二,起来吧,洗一洗。” 邬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麻木的犹如针扎,走到邬瑾身边,怯生生叫道:“哥……” 邬瑾没回答,只舀了一盆水放到他跟前,把巾子浸下去。 邬意连忙蹲下身去,自己拧帕子洗脸洗手,然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 两只薄薄的脚掌踩在地上,冻的通红,整个人都打起了摆子,又坐到石阶上,匆匆忙忙把脚擦干,趿拉着鞋站起来,等着邬瑾。 “进屋睡去。”邬瑾没看他。 他连忙进屋去了。 邬瑾换了水,蹲下身去,把自己也淘洗干净,等到站起来时,忽然眼前发黑,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咬牙站定,放置好脸盆巾子,走去厨房,从灶孔里取火点灯,回到屋中,摆开笔墨纸砚,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五……” 邬意探出头来看邬瑾,一点昏黄灯火下,邬瑾时而疾书,时而苦思,哪怕疲累至极,身形也始终端正。 他又躺回去,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然而总也睡不着,竖起两只耳朵听。 屋中很安静,能听到笔落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夜夜都响起,今夜却格外令他心惊肉跳——他知道邬瑾在写日录,那会不会也把他偷钱的事情写到日录里去? 八岁的邬意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开了锅,害怕这日录会让其他人看见。 他羞愧不安,忽然间臊的脸上发烫,翻来覆去的不敢睡,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出去见人,偷钱、被抓、罚跪,一幕幕都在他脑海里过,让他不知如何面对明天伙伴们的嘲笑。 迷迷糊糊,他不知怎么睡着的,直到天亮,他醒来时,邬瑾早已经不在家中。 他想起昨天的事,脸上又烧了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跑到邬瑾的箱笼前,打开来看。 里面是邬瑾的衣裳,日录就在最上面,他拿起一张看了许久,没看懂——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越是看不懂,他越是心慌,又不敢擅动邬瑾的东西,失魂落魄地盖上箱子,他变得好奇起来——那一沓沓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邬瑾并不知道邬意的心思,赶去莫府之后,吃了一碗分量沉重的面,见先生未到,便伏在桌上假寐,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鸡鸣时,邬父忽然痰迷,他帮着拍痰,给邬父换衣倒尿,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睡梦中,他忽然身处发解试考场之中。 去年秋试,他因春季才考入州学,并未参加发解试,只到了考场之外,也未曾见过试院内情形,然而在梦中,他却是孤身一人,提着笔墨等物,站在观西桥贡院外,心急如焚。 他来迟了。 他太累了,可再累也不该在这要紧时刻睡迟了,现在已经过了卯时入试的时候,这该如何是好。 家人期盼的目光顷刻间涌入他发胀的脑袋,让他不知所措地进了无人的大门。 大门过后,左右两侧公廨十分安静,弥封所、誊录所中黑影重重,没有人看到他,他不敢让人看见,又希望能有人对他网开一面。 三年,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三年,天变成了苍灰色,他又急又悔又痛——他怎么能睡着,他应该醒着,一直醒着,永远醒着,孜孜不倦、勤勤恳恳! 静悄悄进了中门,竟然真的没有考官发现他,他犹如做贼,看向场中所挂题目“静听松风寒”,再看看东西两廊的考间,找到末尾一个空的隔间落座。 桌上已经放有考试所用的富春竹纸,他连忙备好笔墨,握住自己那一枝鸡毛笔,冥思苦想。 半晌,纸上空空,未曾落笔,他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自己定然是不擅试贴诗,否则怎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抓耳挠腮,方得平平一句,落于纸上,志气已落半截。 偏巧此时,平地惊雷,场中所挂布幔卷纸倏忽而起,吹的哗啦作响,一滴雨落在他鼻尖,让他陡然生出寒意。 随后雨势渐大,场中水汽氤氲,他思索片刻,待要低头再写下第二句时,忽然见纸张湿润,上面墨迹尽数散开,一片模糊。 周遭一片安静,旁人都在安静作答,唯有他惊惶不定,坐立难安,衣裳也跟着一起有了潮意,湿哒哒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眼前一切都恍惚起来,只剩下十石街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布满考场,都在用目光刺探他。 猛地,又是一个雷,他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长条桌案,半晌缓不过神来。 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滚滚,天光黯淡。 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课堂 邬瑾四肢因为这场梦软的厉害,还没动作,莫聆风已经歪着脑袋看了过来,金项圈大幅度晃动,晃的邬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大声道:“醒啦!” 他还没开口,莫聆风就已经塞了一块冰糖在他嘴里,甜味一下就在唇舌之间绽放,攻城掠地,直至五脏六腑,驱散噩梦带来的后怕。 程廷从另外一边歪过来,嬉笑着道:“你把太阳都睡没了。” 外面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击碎绿叶,重重落地,碎成数瓣,又汇聚成流,四处流淌,蔓延至石阶之下,本就阴沉的九思轩越发水汽扑人。 邬瑾鼻尖只闻得湿润的草木泥土之气,直起身来,刚要抬手揉眼睛,就见赵世恒不知何时到的,于门边负手而立,看外间滂沱大雨。 大黄狗趴在他脚边,慢慢摆尾。 “先生!”邬瑾猛地站了起来,囫囵吞下口中冰糖,“学生失仪,误了先生时辰。” “坐,”赵世恒不以为意,望着他一笑,“听雨吧。” 程廷挠头:“怎么还听雨,听雨也算是功课吗?” “算,”赵世恒走到程廷身边,伸出手来,在程廷脑袋上轻轻一敲,又在莫聆风脑袋上一摸,“你们一个无忧无虑,一个没心没肺,怎知凉雨入梦,自有一番愁绪。” 说罢,他拍了拍邬瑾肩膀,又回到了门边。 雨声惊人,风裹挟着树冠,也是声如潮涌,落在耳中,格外有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邬瑾打了个寒颤。 莫聆风扭身看向邬瑾:“你做什么梦了?” 邬瑾低声道:“我梦见发解试,我去迟了。” 莫聆风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要怕,等到了那一天,我早早起来叫你。” 程廷也认真一想,觉得自己更有可能迟到:“到时候,我要去两千里外参加别头试,到时候得多带几个人叫我,免得起不来。” 莫聆风问:“你要是在考场中睡着了怎么办?” 程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片刻才道:“那我爹会把我当蚊子打。” 莫聆风又问:“你不是说你爹疼你吗,怎么会打你?” “疼,”程廷摸了摸脸,“是挺疼。” 邬瑾听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头也不由松快起来。 雨来的快,散的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就止住了,只是水汽氤氲,天光不明。 赵世恒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擀面条似的把自己抻开:“点灯。” 邬瑾起身,点起蜡烛,屋中这才明亮了。 屋中一亮,莫聆风和程廷就开始“嗤嗤”的笑,就连赵世恒嘴角也有了笑意。 邬瑾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丑,慌忙低头审视,却又未见异状,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走回去坐下,莫聆风回头看他一眼,毫不掩饰的大笑,嗓子眼都一览无遗。 她一笑,程廷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捧着肚子哎哟一声,又笑两声,再哎哟三声:“你、你......脸......哈哈哈哈!” 连大黄狗也跟着凑热闹,对着邬瑾“汪汪”两声,挤眉弄眼。 邬瑾伸手去摸脸,忽然记起梦里鼻子上曾经一湿,暗道不好,忙向程廷借铜镜一观。 程廷从腰间取下一面极小的铜镜,狂笑着递给邬瑾。 邬瑾接过铜镜,借着烛光一照,就见镜中少年鼻尖一点黑,两颊各有三道黑须,他又是一本正经的端庄,更显得滑稽可笑。 他连忙倒扣铜镜,站起来冲着赵世恒深深一揖:“先生,学生去去就来。” 说罢,他抬腿掩面而走,一脚迈出门槛,从廊下直往官房中去净面。 净面回来,他看着屋子里灿烂的两张笑脸,再看赵世恒亦是含笑,不由也将平日紧绷的那根弦又松了一松,回去落座。 赵世恒先问程、邬二人:“你们在州学里,课业如何?” 程廷擅长总结:“都不好。” 邬瑾实话实说:“杂文末等,策问、书学中等,帖经、算学、律学上等。” 赵世恒赶开大黄狗,对邬瑾道:“这么说,进士科所要考的杂文、贴经、策问,你只有一样上等。” 邬瑾面色通红:“是,学生实在愚笨。” 赵世恒摆手:“并非你愚笨,而是你的脑袋太满,眼睛却太空, 你不知花如何开、鱼如何游、晨曦晚霞如何绚丽、不知青山秀丽流水无情,亦不知天高云阔风吹草低,如何能写的出上等的赋贴诗。” 说罢,他伸手一指眼睛:“眼连着心,眼睛空荡荡,心也自然空荡。” 邬瑾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半日课后,邬瑾如同大梦初醒,赵世恒让他拥塞的脑袋轰然而开,杂乱无章的知识开始有条有理,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切切实实触摸到了科考的门槛。 而程廷也是大梦初醒。 赵世恒初讲课时,是说的《三字经》,他振奋精神,不敢再如州学时一般听一句说两句——他感觉在莫家学斋呆久了,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智,都有退化之嫌。 刻苦听了半晌,赵世恒开始讲《大学》,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开始茫然,勉强听了片刻,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哈欠。 越是听,他越是困,隐约听的几句什么“为而不争”,眼皮子就落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脸,偷偷的打瞌睡。 等到赵世恒离开九思轩,他还没动弹,莫聆风一巴掌把他拍在桌上,他才醒了,露出一副茫然神情:“放课了?” 莫聆风大摇脑袋:“吃饭了。” 程廷坐起来,擦去口水,心中越发不安——长此以往,他本就不多的学问,会不会化作泡影? 心中不安并不影响他的食欲,吃过一顿丰盛午饭,他来了精神,把花生酥、倪糖、蜜饯拿出来,一字摆开,扭头想使唤斋仆倒茶,就见斋仆正在研墨,便亲力亲为,倒上两杯茶。 他长着舌头开始和莫聆风闲聊。 “你哥哥上回病了,好了吗?” “没有,总是头疼。” “你不是去雄山寺抽签了吗,抽的什么签?” “上上签。” “奇怪,上上签应该很快就好了啊,你求菩萨了吗?” “求了,我和菩萨说,请您保佑哥哥无病无灾,事成之后,我这辈子吃糖都给您留一份,要是不成,您连嘴巴都甜不了,真可怜。” “……” “没想到菩萨不爱吃糖。” 邬瑾手上墨条一顿,埋头憋笑,心想:“可爱。”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闯祸 邬瑾在莫家见了莫聆风那种略带动物性的天真,回到家里再见到弟弟邬意,心中就忍不住一叹。 书如药,苦的邬意实难下咽。 在蒙学上了一天的课,他灰头土脸回到家中,苦着张脸,邬瑾问他功课,他一个字都不记得,只记得中午蒙学那顿饭不错,有肉。 蒙学放课后,他还不得清闲,邬母已经将饼做好,他还要和邬瑾一起出去卖饼。 早出晚归的忙活了几天,别说做贼,就是一文钱掉在他脚边,他也不见得有力气去捡。 邬瑾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狠下心来,对他的种种痛苦不做理会,每日只叮嘱他在蒙学里勤勉。 忙到月底那一日,邬意退学无望,含恨上学,邬瑾也在卯时末到了莫府门外。 此时残月在天,尚未坠地,雾霭之中,苍天尤碧,只隐隐透出金光,他叩开角门,行至花园,还未走入九思轩,便见莫聆风在水榭吹埙。 水榭之中朝雾更浓,莫聆风穿着宽袖雪青色褙子,风一拂动,上面织的一整幅飘花暗纹便若隐若现,金项圈压住领口,和衣裳颜色交织在一起,越发奢华。 这一团浮动的光裹住莫聆风,本是极其夺目,然而她盘坐在长条椅上,眼一扫一垂,就把浮华都压下去了。 几只灰雀从湖面掠过,发出的叫声也被埙声淹没。 莫聆风“呜呜”吹陶埙,起先那声音还很混乱,但是忽然却断断续续的有了调子,但埙声仍旧刺耳,惊的九思轩里的山鹛张着翅膀胡乱扑腾叫唤,四下里一片嘈杂。 她吹完一曲,看见了湖边的邬瑾,就跳下来,跑到邬瑾身边,脸上粉红粉白,眼睛里落着日月交替的光,就连睫毛尖上都挑着一点金光。 她问邬瑾:“好不好?” 邬瑾诚实回答:“好多了。” 两个人慢慢往九思轩走,莫聆风时不时把埙吹的“呜”一声长响,吓唬藏在花木中的雀鸟。 玩够了,她收起埙,把手伸到邬瑾面前:“看,虫子在我手上咬了个大包。” 邬瑾弯腰去看,就见她手背上果然肿起来一个红包,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挠,手刚抬起,便知不对,又迅速落了下去:“痒吗?” “痒。”莫聆风用力挠了两把,身后传来程廷的呼喝声:“等等我!” 程廷睡了一夜,天亮之后洗心革面,誓要头悬梁锥刺股,因此早早到来,要和邬瑾一起用功。 摊开笔墨,他听赵世恒讲了半个时辰课,故态复萌,昏昏欲睡,等到吃过午饭,彻底忘记自己的雄心壮志,驱着狗和莫聆风四处扑鸟。 邬瑾在学斋中临字,三篇过后,他搁笔转动手腕,准备再写时,莫聆风忽然杀了回来。 她手里抓着一条头小身子粗的灰白色小蛇,蛇身软趴趴的散了节,任凭她摆弄。 “邬瑾,看!是白纪蛇!”她将小蛇打了个结,往邬瑾眼前送。 邬瑾猛地往后躲去,忘了后面无靠,顿时翘起两条腿倒翻在地,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聆风……莫姑娘!” 他一咕噜翻过身来,两手撑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程廷便往他后背一扑,两手勒住他的脖颈,骑在他身上:“你怕蛇!哈哈,聆风!快塞他脖子里!” 邬瑾没能甩下程廷,眼见莫聆风拎着蛇来了,一口破牙笑的四处漏风,暗道不妙,用力一挺身,把程廷从身上撕扯开,拔腿就走。 “别跑!”程廷一屁股摔在地上,从莫聆风手里抢过小蛇,爬起来便追。 两人你追我赶,直入花园,花木让他们撞的哗啦作响,满地红瓣,一片狼藉,枝头翠鸟,惊鸣不已,两人直追到观稼亭外,邬瑾拐了个弯,身形一矮,藏进假山洞子里。 程廷眼看着邬瑾拐了个弯,不见踪影,立刻要把自己刮成一股旋风,哪知旋风出师不利,在拐角处折戟沉沙,和一位小厮撞了个满怀。 他来的又急又快,一股脑把小厮撞出去四五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厮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匣子高高飞起,“砰”一声磕在假山石上,又从假山上“哐当哐当”往下滚,一路滚进了流水中。 邬瑾在假山中听到这一股惊天动地的动静,急忙往外钻,衣袖竟勾在了石头上,伸手去解,一时竟解不下来,又听到外面一声惊叫,似是出了大事,只得咬牙用力一挣。 “刺啦”一声,袖子得了自由,他奔出假山外,就见程廷捏着蛇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厮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小厮倒是个熟人,正是三月初九那日,也在朔河边的小乞儿祁畅。 在河边的人,都让莫千澜一网打尽了。 祁畅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两腿发软往水中淌,哆哆嗦嗦去够水中匣子:“……节度使的公文……” 莫府花园是一重山一缠水,假山下的水是活水,那木匣子在水中打着转,沉沉浮浮,缓慢往湖中飘去。 祁畅站立不稳,手脚又抖的厉害,够了两三下都没够到,越发惊惧欲死。 邬瑾迅速将衣摆掖入腰间,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衣袖,大步流星踏入水中,水顷刻间沒至他小腿,激的他一个寒颤。 随后他疾行过去,一把捞起木盒,又淌回岸边,抬手一看,木匣上的锁扣完好无损,但匣子侧边松动了,灌了大半匣水。 他赶紧把匣子倒立,倒出里面的水,哪知那块木板松动的厉害,直接掉落在地,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羊皮封。 羊皮封也湿透了,并且敞开大嘴,把里面的信吐出来半截。 信纸也湿的厉害。 邬瑾弯腰伸手去捡,不想眼睛落在纸上,打眼就见一行朱字:“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他呆住了。 薄薄一张纸压在他手上,朱字正在缓慢融化,每一根骨头都因为这份量而抖动,人几乎让纸压成齑粉。 程廷见他神情不对,丢开那条倒霉的小蛇,紧张地走过来:“是不是看不清了……要不我们赶紧背下来,等下默出来……” 邬瑾回过神来,倏的折起信纸:“没有。”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风满楼 “给我。”莫聆风不知何时到了,伸手接过信纸,打开扫了一眼,又折起来交给邬瑾,“塞进去。” 程廷在一旁道:“你不识字,看了也没用,还是我来看。” 莫聆风丹凤眼一扬:“这是哥哥的奏书,你敢看吗?” 奏书二字一出,程廷张大了嘴,呆着脸,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并且打了个硕大的寒颤,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显出了哭相。 “完了。” 祁畅不知奏书为何物,但见程廷模样,也知道大事不好,两腿越发软的站不住,晃晃悠悠上了岸,拖着湿衣湿裤,他不知怎么想的,走到了邬瑾身后。 邬瑾就像是一堵墙,风雨会落在邬瑾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但是邬瑾也只十四岁——纵然是早当家,但也担不起毁坏奏书之责。 邬瑾一颗心都哆嗦着,缓缓沉到暗处,天灵盖是开着的,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往外跑,以至于脑中空空如也,全无主意,仅能凭着自身的秉性行事。 他穿上鞋袜,放下腰间衣角,弯腰把奏书、羊皮封、匣子整理妥当,声音轻而哑:“祁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是你拿着?” 祁畅的声音抖的很厉害:“管事肚子痛,去官房了,让我暂时抱着......” 管事让他在二堂后的值房外抱着匣子等,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后花园里的欢笑、惊叫、虫鸣、鸟躁,鬼使神差一般,抱着匣子悄悄往后花园走。 满地花瓣,他一样都不认得,只知姹紫嫣红,铺了满地,石缝中苔藓碧绿如油——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苔藓都长的格外好看。 他藏在满墙的月季花花荫下,看到莫聆风从树洞之中掏出一条半臂长的小蛇,毫不畏惧的将那蛇在树干上狂抽两下,小蛇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黏腻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垂着眼皮,用卑微的目光看向程廷的方向,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半真半假的撒谎:“我没想到会被撞......” 话音落地,他悄悄抬头,不曾想莫聆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直射而来,刺的他浑身发毛,不敢再看莫聆风。 邬瑾“哦”了一声,问莫聆风:“你哥哥、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他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麻木,看起来有种英勇赴死的坚决,因为没有情绪,面目就清晰的显露出来——剑眉星目、隆准丰额。 “在,”莫聆风用脚拨弄地上蛇尸,“他中午在‘颐年堂’宴客,我带你去见他。” 说罢,她认认真真看向邬瑾:“不要怕。” 邬瑾勉强扯了扯嘴角,沉默地跟着莫聆风走,若非他同手同脚,僵硬的宛如木偶,看起来倒是很镇静。 程廷无暇去笑邬瑾的手脚,因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哪怕是想到莫千澜,常常都要抖三抖,更遑论此时是要去给莫千澜请罪。 他如丧考妣,落花流水的和邬瑾走了个肩并肩,莫聆风出九思轩的门,二人也跟着一起迈过门槛,跨出门去。 门只开了一扇,两人肩并肩一起卡住,又同时的往后退一步,试图相让,最后僵持在原地,谁也没能过去。 莫聆风扭头:“你们两个像门神。” 她用手指圈住眼睛:“眼睛鼓的像鸡蛋。” 邬、程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确实是鼓着眼睛,神情十分的好笑,僵硬麻木的手脚都不由软化了几分。 邬瑾往后退,低低地发出了声音:“你先。” 程廷迈出去,疾走几步跟上莫聆风,彻底从九思轩难见天日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邬瑾紧随其后,偶尔回头看一眼,就见祁畅像是一只灰色的小虫子,以近乎爬行的姿态跟在他身后。 沿途景色很好,然而谁也没有闲心思去看。 莫府中堂,今日中午确实是大请客,然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一点热闹迹象,反倒静的很。 殷北坐在外间石阶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皱,一个下人疾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起身,快步走至‘颐年堂’门口,迎接莫聆风。 一见莫聆风,他就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姑娘,您来了。” 他说着,扫了一眼落花流水的邬瑾,邬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把木匣往上抬了抬。 殷北一见那匣子,便大惊,然而没有失色,还是一团和气的笑,把脸转向莫聆风:“大爷在里头骂人呢,本来就喝了酒,又动气,等下又该头疼了。” 莫聆风当即迈步进门,一只脚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莫千澜的讥笑冷喝之声:“我手里没攥一个兵,没领一粒粮,匪患来了,要我去上什么奏书!” 里面便嗡嗡的说什么从二品大员,但是底气不足,声音很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 莫千澜则因为发怒,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从二品又如何,虚衔,吴执宰告老还乡,不也领个节度使的衔!放......阿尨......” 他那嗓门急转直下:“怎么大中午跑来,晒的脸都红了......” 之后的声音就轻不可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中堂里的人也松快起来,纷纷起身告辞着往外走。 殷北听的里面脚步声滚滚作响,又有下人收拾席面之声,立刻让邬瑾三人回避,自己笑容可掬的迎来送往。 送走挨骂的贵客,他马不停蹄,询问邬瑾事情缘由。 邬瑾捡要紧话说,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殷北先叫人擒那误事的管事,又让人去请赵世恒来,还着人叫殷南回来——他和殷南是一对孪生子,只是生母不详,不知道谁年长,方才他争着做哥哥,让殷南做妹妹,把殷南气走了。 吩咐过后,他从邬瑾手中接过匣子:“正衣冠。” 莫千澜爱洁,硕大的莫府,凡是他所到之处,必定纤尘不染,一应事物,都要整齐洁净,邬瑾等人衣冠不整,更是火上浇油。 邬、程二人连忙整装,邬瑾衣袖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却是无法遮掩,只能作罢,而祁畅用力拉扯自己湿漉漉的袖子,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候,程廷靠近邬瑾,耳语道:“要是问你有没有看奏书,千万记得说没看,记住!” 话音刚落,殷北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让他们进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罚 正屋里燃着两尊三足青瓷熏炉,徐徐吐出香烟,驱散残存的酒气,门窗帘子悉数卷起,日头自窗格眼里透进来,一块块落在地上、墙上、画上。 莫聆风背着光,小老太爷似的坐在玫瑰椅中,对着方桌上的大捧盘指指点点:“这个、这个。” 莫千澜躬身站在桌前,低头去看雕漆捧盒,里面簇放着佛手干、糖霜韵果、蜜枣、笑靥儿、猊糖,他提起银箸,把莫聆风要吃的蜜枣和笑靥儿夹了一碟子。 莫聆风捧着小碟,抓起笑靥儿塞进嘴里,很陶醉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嗜甜。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莫千澜放下银箸,擦了擦手,自己在方桌旁的另一把玫瑰椅上坐下,“进来吧。” 湿透了的木盒和羊皮封,还有那封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的奏书,随意摆放在捧盒前,盒子半边都在桌外,岌岌可危,仿佛还不如那个糖捧盒要紧。 屋外站着的三个人听到他叫进,全都悬着一口气,提起脚来,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往里走了几步。 邬瑾站在三人中间,拱手一揖:“晚生拜见节度使。” 行过礼后,他敛衽叉手,深深垂着头,等候莫千澜发落。 风不定,从他撕裂的袖子里钻进去,人却是静,可以听到从东侧传来的铜壶漏水之声,点点滴滴,打在铜盘上,正是时光流逝之音。 程廷战战兢兢的落后邬瑾一步,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姑父。” 祁畅无话可说,瑟缩于邬瑾身后,跪在地上,觉得莫千澜巨大无比,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入地缝之中。 莫千澜饮酒动怒,此时胃里正翻江倒海,神色不耐地皱眉,莫聆风举起一个蜜枣,高高递到他嘴边,他偏过头去一口咬下,眼睛先扫过祁畅。 蜜枣太甜,他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懒洋洋移开目光,去看程廷:“程三,你倒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对,听闻你饭量倒是涨了。” 程廷让他盯着,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起先以为他是在叙旧情,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自己蠢如幼童,只涨饭量不涨脑袋。 “我......” 还未“我”出个一二三来,莫千澜已经放下茶杯,手指在方桌上轻叩两下,吩咐殷北:“打他二十杖,送他家去,告知程知府。” 程廷嘴还没张,人先抖了起来。 二十杖! 会不会死? 还要告诉他爹! 程知府虽是个文官,也曾习过武,打儿子时,与上阵杀敌无异,若是知道程廷毁坏奏书,一巴掌能把程廷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结结巴巴想为自己辩解,然而那话在喉咙里不住翻滚,最后竟然汪的一声哭了出来,滚出来的话也类似于狗叫了。 莫千澜挥手:“拖出去打。” 殷北为显程廷身份贵重,亲自上前,把他扛了出去,不多时,廊下就传来撕破喉咙的痛呼惨叫,起先是声震屋瓦,渐渐的,声若蚊蝇,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殷北派人将他送回程府去了。 邬瑾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额上复又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连赵世恒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那更漏的滴水声震耳欲聋,就响在自己耳边。 莫千澜见莫聆风吃空了碟子,便伸手拿开碟子,不让她再吃,又一歪身,把自己手边那杯茶送到莫聆风嘴边,莫聆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 他收回手,看向四脚着地的灰虫子祁畅,不必祁畅开口,他便已经洞彻祁畅的谎言。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两个字震出来的声音,回荡在邬瑾耳中。 邬瑾看到自己额上掉下豆大汗珠,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摔成八瓣,求情的话在他舌尖翻滚,呼之欲出。 他死死咬紧牙关,不住喝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莫千澜还未对他宣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却迎上了莫千澜冰冷的目光。 好像是在嘲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 祁畅瘫软在地,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求饶,以免一死——他不过是贪玩,怎么就要被打死了? “罪不至死,”赵世恒开了口,“也打二十杖,叫他自生自灭吧,若是命不该绝,就送去九思轩当差。” 他既然开了口,莫千澜便很随意地一挥手,立刻便有人上前,把祁畅像死狗似的拎了起来,莫千澜又道:“拖远些打,聒噪。” 很快,屋子里受审之人,就只剩下邬瑾一个。 而莫聆风又拿了一个猊糖,冷漠而又热忱地吃。 莫千澜伸手使劲一揉额头,心中酒意还在翻腾,不先问话,倒是把邬瑾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和灵魂一般。 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邬瑾头上的汗,落在眼睛里,他睁着眼睛想看什么,然而看什么都是水波荡漾,日影映照着一团雪青色,屋中香气也在其上流动。 他平生未曾说过谎。 “学生......未......”他想说没看,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言必思忠,一句谎话,就会让朱批难见天日,日后更需要无尽的谎言来填。 他舔了舔嘴唇,万分艰难的开了口:“学生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笔挺了身姿,心里想的是“内不以自诬,外不以自欺”,然而隐隐的,他想那一团雪青色,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让他无法欺人。 莫千澜冷笑:“既然你看过,就默出来吧。” 立刻有下人搬动一张方桌,放到邬瑾身前,又从东侧取出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桌上,一位侍女抹袖研磨,待得墨好,又从笔架山捡一枝好笔,双手奉上。 邬瑾落笔。 “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轻描淡写 一字不差,他将笔搁至砚台,敛衽站定,看着下人将纸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看一遍,神情未变:“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过纸,奉给赵世恒。 赵世恒一眼扫过,起身揭开熏炉盖,把纸扔入熏炉中,很快,熏炉孔中就升起青烟,四下飘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面。 两个人、四只眼,灼灼看向邬瑾,似乎是要定邬瑾死罪。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莫聆风忽然跳下椅子,径直走到邬瑾面前,牵住邬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关他的事。” 她轻描淡写免了邬瑾的罪,不等莫千澜开口,已经拉着邬瑾往外走:“走,咱们玩去。” 邬瑾还未回过神来,就让她拽出门外,一头撞进清新的风里。 屋外暖风融融,墙花已老,蜂蝶难觅,九十日春光已过,初夏将至。 他心口一阵狂跳,两只手后知后觉地抖,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实。 没有二十杖,也没有问责,他就这样轻飘飘过关了? 莫聆风却是丝毫不受奏书一事影响,松开邬瑾的手,连蹦带跳的去够枝头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跃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松手,将其拉拽下来,顿时下了一场花雨。 她大笑大乐,一蹦三尺,健壮的好似小牛犊子,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去榆溪玩去。” 邬瑾还散着神,恍恍惚惚道:“还要上课。” 莫聆风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训他:“赵伯伯说了,咱们出去看风景,也是上课。” 说罢,她拽着邬瑾就走。 屋子里,莫千澜和赵世恒都坐着没动,半晌过后,莫千澜一挥手,将屋子各处立着的下人都挥出门去。 茶凉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涩,他抿了一口,摇头道:“这样的人,他日就算为官,如何能在庙堂立足?大难临头,还愚直至此,往后在朝堂上,恐怕也会冒犯天颜,白白栽培他一场。” 赵世恒伸长胳膊,讨要糖捧盒,待莫千澜递给他,就挑个蜜枣吃。 “所以我说您不懂帝王之道,邬瑾虽是过于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这样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来规训朝臣、规训世人,以示圣德之明, 历朝历代,都出过这样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邬瑾心地越是纯善,于咱们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紧要关头,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莫千澜听了,便笑道:“今年长春节,不能再像往年那样敷衍,总得送点他喜欢的过去。” “陛下爱字,自己也写的一手好草书,我在宫中行走时,还见陛下写过,犹如寒冰于水,近些年,倒是没有陛下爱书的消息传出来了。” 莫千澜揉捏山根:“可见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书房里找一副墨宝送去吧,也别找太好的,免得他以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宝。” 赵世恒点头:“是。” 他又细想片刻:“晚点我再替您拟一份奏书,就说您痫病复发,心中惶恐,实舍不下姑娘,请陛下开天恩,容后再议。” “再把东边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并提一提,也算是留个影儿,”莫千澜忽然讥笑,“痫病的事,李一贴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赵世恒便道:“随他吧,没有李一贴,还会有黄一贴、张一贴,李一贴在这里孩子都养下几个了,也不见得和京都一条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头从糖捧盒里抓了一把蜜饯。 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他一溜烟停到邬母跟前,没有看到邬瑾,只把双手往上托,手心里托着一个糖狻猊,糖色雪白,在日头下流动着洁白的光,空气里一下子就撒上了香甜气味。 “刘博文给我的,娘,刘博文他爹是员外,做买卖可厉害了,刘博文说他家里什么都有!” 他收回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猊糖上舔了一下,又端在手里细看:“娘,真好吃。” 随后,他那前方响起了邬瑾坚硬的声音:“刘博文为什么给你猊糖?” 邬意吓了一跳,一伸脑袋,才看到邬瑾就站在院子里,正在审视他和他的糖。 他挺直的背驼了下去,肩膀也往里缩,只有双手紧握着糖,像个小受气包:“哥,我、我和刘博文玩的好。” 邬瑾沉默地看着他。 他畏畏缩缩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我跟刘博文意气相投,你有富贵朋友,我也有,别人送你猊糖,当然也有人送我,你不信,去学里问先生好啦,反正我没有犯错。” 邬瑾看着邬意一屁股坐到廊下,丢开书袋,把一个猊糖舔的面目全非,心知有异,只是无处可问,就存在心里,先进屋去看邬父。 “爹,这个时候不要捡珠子了,伤眼睛。” 移开簸箩,他抱起邬父去解手,又带他出去坐坐,透透气,走到水缸想舀水,见里头水已经见底,就去挑水桶,打算去方井里打水。 等挑水回来,他再带上邬意去卖饼。 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个穿青衣短褐的小子,脚下堆放着大包小裹,见邬瑾开门,连忙拱手:“邬少爷,我正要敲门,没想到您就出来了。” “大海,叫我邬瑾就行,你怎么在这儿?”邬瑾放下水桶扁担,请他进屋,“进屋说话,你家少爷有事?” 这小子是程廷的小厮,因为在牙行的时候,不知怎么肚子大的出奇,头脚倒是细瘦,是个两头尖,程廷看的稀奇,就买了他,还给他取名“胖大海”。 程廷刚到州学时,常使唤他,因此州学里不少人认识他。 胖大海如今已经长成个细长条,但是依旧叫着这么个名。 “不是少爷,是老爷。”大海弯腰,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的勾油纸包,然后一鼓作气运进门去,想寻张桌子放,然而没看见,复又放到地上。 隔着油纸包,邬瑾闻到了药味。 邬意听到动静,贴着墙根站好,馋的两眼放光。 大海机灵,既然叫了邬瑾一声少爷,就很尊重的拜见了邬父邬母。 邬母见大海衣裳鞋履比一般人家要好,猜是哪一家的小厮,便起身去给他搬凳子,客客气气请他坐,并无攀附谄媚之色。 大海不坐,也不要茶,说完话就走。 他口齿伶俐,很快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莫家的人动手很有分寸,二十杖下去,也只是叫程廷皮开肉绽,并未伤筋动骨,单是血肉模糊,看着骇人。 而程知府听了莫府下人带的话,气的发晕,想要再揍一次,偏偏程廷这个时候睁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的对他爹道:“爹,莫家有个斋仆,叫邬瑾,我连累他了,你快去救人。” 程知府叹了口气,歇了打儿子的心,马不停蹄去了莫府,得知邬瑾无事,才回转,又让程夫人捡几样礼送来。 大海拱手:“邬少爷,都是寻常东西,您别嫌弃,千万收下。” 邬瑾也拱手谢过,送他出街口,回来时,就见邬意正在搬东西,邬母脸色很不好。 “阿娘……” 邬母走到邬瑾身边,仔细打量他脸色,见他面色青白,眼里有血丝,灰色头巾脏了一块黄绿颜色,像是哪里蹭了苔藓。 再一捏邬瑾的手,也冰的似铁。 她哽咽一声:“老大,那衣裳到底是怎么坏的?” 邬瑾就摆手:“真是刮坏的。” 邬母抹泪:“那程少爷多大的势,也让人打了,你哪里能逃得过,你还瞒着我们。” 邬瑾眼看着父亲也沉着脸,便坦然一笑:“自然也受了几句难听话,不过不打紧,人在世上,哪有一点委屈也不受的, 再者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学斋里数我年纪最长,还和他们胡闹,闯出祸事来,我也有责任。” 邬父听了,心中难受,长叹一声,只恨自己腿残,不能让儿子安心读书。 “老二,去收拾饼笼,等我回来就出去卖饼。”邬瑾重新挑起水桶担子。 邬意正在拆油纸包,听到邬瑾叫自己,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邬瑾挑水回来,送邬父回屋,又出去卖饼,忙的不可开交,邬母收拾好家里,才坐下补衣裳。 天色昏黄,她看的费力,然而还是没点灯,外面喧闹的厉害,在外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气的人,把怨愤之气悉数撒在了这条街上,撒在了自己家里。 唯有他们家是安静的,因为邬瑾从没怨愤过谁,没责备过谁,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担着,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补着补着,她忽然泪如雨下,只恨老天爷专欺苦命人。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猜测 “元章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春光已逝。 今日在莫府恣意追赶戏耍,以致损毁奏书,当戒之,修己已敬,修己安人,方可免今日之祸。 祁畅在撒谎,奏书纵然不走前门,也当走中门入内,送至前堂,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中。” 写到这里,邬瑾沉吟半晌,又提笔写道:“莫节度使非蛮王梅安,率将数千,亦非割据一方,权大势大,更不是秦燕相争,使诸公子为质,天子为何要使莫聆风入京?” 再次提笔沉吟半晌,直到灯火昏昏,将灭未灭,才猛地惊醒,见那引火棉芯已经缩成一团,即将熄灭,一时忙乱,竟伸出两根手指,一捻火芯,当即烫的把手缩了回来,捏在耳垂上。 油灯倒是亮堂起来。 片刻后,邬瑾放下手,顾不得手指通红,执笔急急写道:“莫家据西北十州,十州之地,献于当朝,十州之财,却在何处? 十州之财,当还在莫家,因此天家对莫家抓不得,放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所以使莫聆风入京为质,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写完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万分激烈,几欲冲口而出。 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门,一鼓作气走进院子里去,围着院子又快又急地走了几个圈,才让周身的躁动沉寂下去。 回到屋中,他给邬意盖好被子,才坐回去,看自己方才写的日录。 他写的过快,没有注意力道,纸上着墨过多,字都随着墨散开来。 散了好。 他再次提笔,写道:“花色如火,青墨无痕。光透纸,勘破天真。金玉为笼,锦衣做网。叹名利事,君非君,臣非臣。” 写过之后,他饱蘸一笔墨,将这难得做出来的诗句和所有猜测都抹去,只留下开头几句。 外头夜色明朗,莫府书房烛火高照,莫千澜歪坐在榻上,看莫聆风抛玩羊拐骨。 她编了发,垂在两侧,先将四个朱漆的小羊拐儿抛在榻上,随后高高抛起沙口袋。 一张小脸仰着,紧紧盯住沙口袋,脖颈和下颌清晰的显露出来,在口袋抛起的一瞬,她抄起四个羊拐骨,“嘿”的一声,迅速去接住沙口袋。 沙口袋落的快,待她去接,已经快要落到榻上,她合身一扑,连人带沙口袋全扑在了榻上,脑门正撞在围屏上。 莫千澜连忙将她捞在怀里,伸手去摸方才撞到的地方,连摸带吹,忽然问:“明天早上要不要吃糖角子?” “吃。” “外面的鲜花蜜水不干净,想喝了叫厨房做。” “不,外面的好喝。” 他对莫聆风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 四下侍立的下人纹丝不动,影子投在地上和墙壁上,全都颀长黝黑,随着火光摇曳。 熏炉中燃着沉香,在衣裳上绽放出朵朵木灰色的花,逡巡不去。 尔后,屋中又响起羊拐骨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聆风玩过兴头,才回长岁居去,提琉璃灯的侍人在她左侧照亮,月华流动,落在屋脊、廊下、青石板上,四处都铺着一层清冷的光。 莫聆风追逐着花木零碎的黑影,穿过游廊,跑过夹道,在各种角落逗留玩耍。 莫家是个巨大的坟墓,而她是守陵人。 等躺到床上,她已经是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闪过奏书——莫千澜常给她念书,她认识的字,恐怕比程廷还多,只是没写过,不会写。 她眼睛亮,心也亮,知道要“拙”,要把莫千澜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奏书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翌日,没有人提起奏书一事,仿佛天子之言不过是一句笑谈。 邬瑾和莫聆风上了一日课,放课后,带上大黄狗,联袂探望重伤在床的程廷。 进了程府角门,两人一狗畅通无阻地往里走,直奔程廷所住的“顽乐居”。 程家人并未露面,只嘱咐人好生伺候——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累的动弹不得。 程廷不学无术,然而人缘极广,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先是他那君子社中的君子们蜂拥而至,来慰问这位光着屁股的君子,随后又是州学中几个同窗结伴而来,瞻仰程廷的腚,之后又有亲朋子弟提礼而来,也排着队对着程廷的尊臀大叹可怜。 还有要攀附知府的种种人士,打着探望程三爷的旗号,对着程知府叨叨个没完,又有许多女眷前来进献各种膏药,程夫人泡了整整一日的茶。 邬瑾和莫聆风作为过江之鲫中的两条小鲫,就这么悄悄地游了进去。 推门便是一座洒满阳光的敞亮院落,暖洋洋的喜人,廊下挂的八哥被迫献艺一整日,口干舌燥地趴在笼子里,瞅了人和狗一样,有气无力开口:“小爷回来了,小爷回来了。” 大黄狗拉拉个脸,晃到廊下躺着:“啧。” 胖大海无精打采守着门口,因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一天迎来送往,也累的够呛。 他看向来人,连忙站直了,刚要打起精神,莫聆风就冲他“嘘”了一声。 她放慢脚步上了台阶,掀开竹帘,往里伸脑袋,就见正堂空荡荡的,没人在,透过亮槅,能看到西次间里有一张榻,程廷趴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旁边坐着个大丫鬟,时不时摸一摸茶水。 莫聆风缩回脑袋,冲着站在院子里的邬瑾一挤眼睛,捏着嗓子道:“许姑娘,您也来看三爷?” 死狗一样躺着的程廷几乎是一跃——未起,反倒“哎哟”痛呼一声,又咬牙忍住,不再叫唤,而是强做镇定:“惠然姐姐,你来看我了,你坐坐,我……我收拾收拾。” 他穿不了裤子,起也起不来,只能把身上盖着的轻纱等物收拾整齐,大丫鬟也赶忙往熏炉里撒了一把香。 程廷又喊胖大海沏茶,还说有一罐樱桃煎,是用紫樱煎的,味最好,宽州来了一筐,全在他这里,请惠然姐姐务必尝一尝。 莫聆风一一笑纳,待程廷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才同邬瑾一起进去,探望程廷。 程廷一见莫聆风便知上当,再见莫聆风抱着他心爱的小罐,用一把长勺掏樱桃煎吃,当场气成个斗鸡眼,伸手一指门口:“滚!” 章节目录 请假条 随意尝试新食物的下场——从半夜拉到天明,请假一天 《驭君》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慕少艾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 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邬瑾指了方向,送莫聆风回府,自己才匆匆归家。 莫聆风一入莫府,莫府便蜿蜒着亮起了灯火,荒凉孤寂之景一扫而空,四处下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熏衣铺被,忙的好像莫府只有莫聆风一个主子一般。 莫聆风换了衣裳,就去寻莫千澜——莫千澜躲在中堂偷懒,没有去后院给姨娘们请安点卯。 莫聆风吃一口乳酪樱桃,对着莫千澜道:“麻龙有这么长——” 她极力伸展了手臂:“麻髯也有这么长,都扫到邬瑾的脸上去了,他流了许多眼泪。” 伸手拿银匙再舀上一勺,她一口吞下:“哥哥,为什么不是冰乳酪,我想吃冰乳酪。” 莫千澜一身常服,听了莫聆风的话,一边回答,一边从盘子里取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分量。 阿尨像他,他小的时候头发也这样黑——他在心里想。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秘密 莫聆风吃饱喝足,回长岁居睡觉,然而躺在床上,全没有睡意,夜猫子似的瞪着眼睛,竖着耳朵。 丫鬟在外间和衣而卧,翻身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这声音就许久不再响,只余下一阵寂静。 她坐起来,赤脚下床,提着鞋到屏风后,探头一看,就见丫鬟蜷缩成一团,睡了。 她站了片刻,确定丫鬟是睡沉了,才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到门边,踮起脚,用手一点一点拨动门栓,门栓落下,她一下一下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 外面冷清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莫聆风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像是一根针,慢慢从门缝里插了出去。 她如法炮制,打开院门,又将那一条小小缝隙关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走出去十多步,才谨慎地穿上鞋。 莫府极静、极暗,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悬挂,发出微弱萤光,花木在深夜盛到了极致,绿意几乎要从枝头滴落,浓阴砸地,不知遮掩了多少魑魅魍魉。 莫聆风小小的、薄薄的身影穿行在暗沉沉树影中,鬼鬼祟祟,出垂花门,穿过夹道,一直走到库房。 她脱下外衫,卷扎起裤腿,脱了鞋,赤脚攀后墙,从后墙气窗孔往里爬。 气窗孔窄小粗粝,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她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了进去,又落到地上。 眼前暗沉的厉害,只有气窗透进来一点光,隐约可见到处都是桌椅、屏风、等人高的铜镜、楠木小箱、樟木大箱,箱子里面堆放着不见天日的奇珍异宝,箱子外面贴了条子,上面有甲乙丙丁等号。 她借着那一点隐隐的天光,寻到壬字大樟木箱,打开之后,扯出一角蓝色细锦,借光细看。 上面的花纹是八达锦,八方连续不断,曲曲折折,是染过的靛蓝色丝线,是万民供奉的天家之锦,也曾由皇家御赐给莫千澜。 莫聆风随莫千澜看过一次,之后这匹锦就深锁进了库房,再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天晚上问路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是用的这一种蓝锦,而且着意打量了她的金项圈。 他以为自己打量的不露痕迹,却被莫聆风捕捉在眼中。 是什么人着此锦缎——是宫中内侍还是同样受过此锦恩惠的人家? 莫聆风的手有些哆嗦,意识到自己尚处于危险之中——哥哥与天子的博弈还未分出输赢。 无声无息将细锦放回原处,合上盖,她复又爬了出去。 窸窸窣窣,她像是鼠,从气孔中出去后,穿上外衫和鞋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轻车熟路找到冰鉴,一口气偷吃了里面盛放的一大盆冰乳酪,随后鼓着肚子回到自己的院子,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灰扑扑的上了床——她溜出去玩,并非今夜才有。 身上火辣辣的,肚子里冷冰冰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也极不安宁,一时梦见自己坐在马车中,前方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往何处,她环顾四周,不见莫千澜,也不见赵世恒,只有一片茫茫。 她知道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马车不断往前驶去。 翌日五更过后,奶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睡在榻上的丫鬟随之惊醒,翻身起来,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往屏风后觑了一眼,见莫聆风还在熟睡,便悄声问奶嬷嬷:“天还没亮呢,今天怎么这么早?” “变天了,昨天晚上熏的纱衣不能穿了,换那件丁香色的轻便夹袍出来,裙子也一并换了,快拿出来熏上。” 不说还不觉得,奶嬷嬷一说,丫鬟果然也觉出了有一股凉风,连忙去找衣裳出来,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内备好了竹熏笼和一大罐滚水。 两人守着熏笼忙活,只听得外面风打树梢,涛涛作响,待衣裳熏好,便有一股阴冷潮气从地面腾起,将人的肌肤都润彻了。 奶嬷嬷看看刻漏香,眉头微皱——自从府中开了学斋,莫聆风总是起的绝早,兴致勃勃地去花园里等,今日五更已过,她却还没有动静。 “我去看看,你去备热水。” 她点了一根红烛,带着满身香气转至莫聆风床边,就见地上两只小鞋沾了灰,东一头西一头,暗道不妙,这个小祖宗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她连忙勾起帱帐,探身往里望。 哪只探身一看,就见莫聆风睡的眉头紧皱,面孔通红,嘴唇却是白的,再靠近一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带着一团团燥热的火。 奶嬷嬷伸手一摸莫聆风手心,烫的异样,再额头相抵,更觉灼热,当即慌了神。 而莫聆风迷迷糊糊睁开眼,连目光都是滚烫的,嗓门很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婆......” 说完,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燥热不安的掀开被子,呼呼的往外喷热气。 奶嬷嬷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又知她素来不害病,忽然一病,就显得格外骇人,当即把被子给她掖牢,低声道:“您再睡会儿,还早呢。” 她安抚好莫聆风,扭身就走,风驰电掣地出了门——先让丫鬟来守着莫聆风,随后让人去找殷南请李一贴来,又让人去厨房等处查一查,最后自己披挂整齐,去姨娘们的住处掏莫千澜。 一刻钟不到,莫府这座沉睡中的庞然大物提前惊醒,每一扇门都打开,把住在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莫千澜隔着门听了奶嬷嬷的话,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他推开伺候他穿衣裳的姨娘,自己伸手去系衣带,一边系,一边把赤脚下床,姨娘连忙拿了袜子,蹲身要给他穿,哪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光脚套进了鞋里。 连鞋跟都没提,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小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打帘子,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只剩下一股打头风吹了进来,把花瓶里插着的花枝吹的摇摇摆摆。 莫千澜边走边穿,直冲入长岁居。 莫聆风爬了起来,正要喝水,虚弱地连眼睛也睁不开,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小猫似的喵了一声:“哥哥。” 莫千澜一个箭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先尝了冷热,才送到莫聆风嘴边,等她喝了水,放下茶盏,他扶莫聆风躺下,才俯身,便感觉莫聆风呼吸灼人,还在高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小病 莫千澜呼吸都停了一瞬。 然而对着莫聆风通红的小脸,他若无其事将她放好,掖好被子,轻声道:“哥哥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莫聆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摇头:“不喝药。” 莫千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哥让李一贴在方子里加一味冰糖,哥哥也常这么喝,一点都不苦,等喝完了,还给你吃琥珀核桃,好不好?” 莫聆风打起精神听着,伸出舌头一舔干燥苍白的嘴唇:“哥哥的药也有一点苦。” “是,哥哥的药冰糖放的少,”莫千澜低声回答,“之前你说要送一枝宣城诸葛笔给邬瑾,哥哥早就差人去订了,等你病好了,笔也送到了,你亲自把它给邬瑾送去。” 他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苦又涩又酸,暗骂邬瑾是个臭小子。 莫聆风这才怏怏闭上眼睛。 莫千澜直起腰,骤然间变了神色,面孔和突如其来的风一般,既阴冷又彻骨。 他扫视屋中战战兢兢的下人,又低头看一眼脚踏上摆放好的两只软缎家常小鞋,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走到隔间去了。 奶嬷嬷跟在他身后,将刚得的消息告知他:“偷偷去了厨房里,爬高找着冰鉴,把里头剩下没做的乳酪全吃了,恐怕是贪凉害了病。” “李一贴来了吗?” “应该快到了。” 外面天色依旧未明,突如其来的风扫过檐角瓦当,无孔不入,寻了各种时机登堂入室,发出尖锐的啸声。 隔间里的烛火用琉璃灯罩罩住,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照亮急急忙忙赶来的赵世恒。 赵世恒一见莫千澜,便惊得上下打量他:“嬷嬷,这像什么样子,赶紧给他理理。” 莫千澜蓬着头赤着脚,趿拉着鞋,十分失仪,奶嬷嬷连忙吩咐人取莫千澜梳头的东西和鞋袜来。 “不要麻烦,就拿阿尨的梳子,拿她那根碧玉竹簪来,”莫千澜疾走出了热,想脱下鹤氅,“茶。” 他低头去解鹤氅系带,才发现自己系了个死结,解了几次也解不开,只能作罢。 奶嬷嬷果然取了莫聆风的梳子和未曾用过的玉簪来,细细给他通了头发,用一根簪子给他束了发。 莫千澜提上鞋跟,又恢复了人样,背上的汗也收敛了,手脚反倒冰凉起来。 随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到底,李一贴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拱起两只手要给莫千澜行礼,莫千澜已摆手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隔间:“快看看阿尨。” 李一贴疾步跟上,见莫聆风烧的昏昏沉沉,连忙伸手号脉,片刻之后,收回手,沉吟道:“有脾胃不和,内火外泄,有食积之症,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莫千澜道:“夜里吃多了冰乳酪。” 李一贴皱眉:“莫姑娘年幼不知事,不懂节制,节度使怎么也如此纵容,幼年时若是伤了脾胃,一生受累。” 莫千澜点头:“你说的是。” 李一贴哼了一声:“我去开方。” 他拿起药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身,面带疑虑,走回床边,细看莫聆风面色。 看过之后,他又探了探莫聆风脖颈后面,见没有汗意,又对莫千澜道:“劳您举灯。” 莫千澜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擎一枝蜡烛过来,举在李一贴身侧,见莫聆风眉头微皱,许是让烛火晃了眼睛,就拿一条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李一贴伸手捏住莫聆风两颊,挤开她的嘴,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她口中近臼齿处。 观过后,他直起腰,眉宇间神色松快了一些:“应该是食积,先退热,暂时不要喂吃的,让胃气先升起来,我去开方,不过高热也要时刻留神,过三个时辰我再来。” 他再次拎着药箱往外走:“府上有陈年好艾吧,拿出来熏蒸各个角落,今天变天,地上有潮气,虚邪贼风最易入体。” 莫千澜一一应下,等李一贴开方离去后,潮气已经更上一层,天边始终不曾放亮,长岁居开始升起艾草香气和药的微苦气味。 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赵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被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应对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 他百无聊赖,又不敢在莫府造次,生怕莫千澜神出鬼没,再赏他二十杖。 换了张躺椅躺下,他招来忙的脚不沾地的祁畅,让祁畅喂他吃佛手干,给他斟茶,给他打小扇。 他自以为是让祁畅轻松些,祁畅心中却焦急的很。 九思轩下人不多,平日里事少,显不出忙碌,今夜骤然住了人,就忙起来,他是下人中的下人,什么杂事都要干,倒马桶、耙落叶、通积水、满院子擦鸟粪,全是他的活。 今天他在这里伺候程廷,旁人只会以为他借着程廷躲清闲,又要受一场打骂。 他不敢言语,只是急,急的忍不住去看邬瑾。 邬瑾已经忘我,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赵世恒进来时,祁畅正拿帕子给程廷擦汗。 赵世恒冷眼扫他二人一眼,程廷愣在椅子里,随即猛地站起来,笔直地站了。 邬瑾毫无反应。 程廷又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先生好!” 邬瑾仍旧是看书,连头也未抬。 程廷眼见赵世恒看向邬瑾,大着胆子伸长手臂,捅咕邬瑾:“邬瑾!先生来了!” 邬瑾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赵世恒就在自己身侧,连忙起身长揖:“先生,学生失仪。” 赵世恒“嗯”了一声。 邬瑾收起桌上书册:“先生请坐。” 赵世恒没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此书倒是值得一看,以史为鉴,既如此今日不解题,你们好生看书,旬考的题等我有空了再解。” 他一指九连环:“程廷,你的功课怎么不做?” 程廷满面悲苦地挪步过来,拿起九连环,只恨九连环不是玉石做的,他摔不碎。 邬瑾问道:“敢问先生,需得耽搁多久?学生怕家里人忧心。” “很快,”赵世恒转身出去,“自会和你家里人说的。”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求佛 “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断,忆起去年反复更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搁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动,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肯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度日。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回想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更加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呼啸,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便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过去,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料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分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忽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惨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动静,他来不及拍打身上尘土,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赤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过去,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还是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几乎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傲慢地注视众生。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忽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怜悯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爱之态。 将要跪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跪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道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必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求人 佛祖是否眷顾莫聆风还未可知,但确实是不太眷顾莫千澜。 莫千澜回到府上,抬脚就往长岁居走,一只脚跨进垂花门,忽然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被痰迷了一般,随后就跌倒在地,头脸直擦在青石板上,浑身抽搐,不住咬牙,口角溢出一股鲜血。 他呆视着赵世恒,失去知觉。 赵世恒知他是痫病发作,唬的肝胆俱裂,急忙去拽他,情急之下,自己一脚绊倒。 四周下人纷纷涌了上来,赵世恒顾不上头晕眼花,连滚带爬跪到莫千澜身边,下狠劲掐他人中,目光却落在聚拢过来的一个下人脚上。 此人鞋上带着泥点。 莫千澜爱洁,所到之处必要纤尘不染,下人也都是面目洁净,衣裳整洁,纵然鞋上不小心沾了泥点,也不敢到莫千澜面前来。 他状似随意,扫了一眼此人,再次去救莫千澜,又使人去唤李一贴。 莫千澜醒来时,已经躺在中堂,舌尖火辣辣的痛,知道是发病时咬破了,人中上也火辣辣的痛,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让赵世恒掐破了——从前他一发病,赵世恒就掐他人中。 他浑身绵软,动根手指头都为难,睁眼看向赶来的李一贴:“阿尨……” “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莫聆风出疹子了? 赵世恒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莫姑娘在出疹子,节度使病着,我要照应外面,你去莫姑娘那里盯着。” 但是邬瑾早已经想通了各种关窍,因此答的很快:“盯什么?” 赵世恒眼皮子往上抬了一下——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只要寥寥几句,彼此就能明白未尽之意。 “方子、汤药、近身的人、物。” “学生是外男。” “不要把她当做闺阁女子,她将会坐拥莫家,跟着我。” 邬瑾毫不犹豫——也不容他犹豫,他跟上疾行的赵世恒,脑中忽然想起《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困于一室 长岁居与九思轩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夹道,赵世恒走的快了,跛脚就看着明显起来,而且走的吃力,邬瑾紧紧跟在他身后,并不伸手去扶——赵世恒孤傲,连手杖都不用,更不要人扶。 “聆风高热,已有三天,疹子一直没有发透,情形凶险,你没有出过疹子,自己多小心。” “学生明白。” “聆风有位奶嬷嬷,倒还可靠,只许她一人近身伺候,你要什么,都吩咐她,隔间内有官房。” “是。” 两人直入长岁居,甫一踏入院门,满院好似疫病围城时的情形,就冲入了他的眼睛。 忙于琐事的仆妇悉数包着头巾,蒙着口鼻,院门边堆放着衣物帕子等物,不消片刻,就会有人来提走烧掉。 院子中间摆着一只四足方正铜火盆,盖着镂空盖,里面放的不是炭火,而是烧的硫磺桐子,凡是从莫聆风屋中出来的人,都要先从火盆上跨过,以免衣带沾染病气。 廊下摆放着三只药炉,全都熬着透疹的药。 林林总总的景象,将“出疹”二字具化在他面前,赵世恒问他有没有出过疹子的话,也忽然在脑海里放大,敲响成洪钟。 他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也开始发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惊险万分。 莫聆风的奶嬷嬷忙的脚不沾地,见赵世恒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行了万福礼:“赵先生,李大夫在里面诊脉。” 赵世恒点头,指向邬瑾:“这是邬瑾,他在这里,就像是大爷在这里一样。” 奶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看向邬瑾的目光就变得敬重起来,也蹲身行了一礼——赵世恒的话有两重意思,他可以像莫千澜一样命令她们,她们也要像伺候莫千澜一样伺候好他。 “是,赵先生放心。” 邬瑾侧身避开这一拜。 奶嬷嬷从跟着她的丫鬟手中取过面巾,奉给二人,待他们蒙面后,手放在门扇上,轻而慢地开了门。 赵世恒领着邬瑾迈过门槛,走进正屋,待他们进去后,奶嬷嬷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邬瑾立刻将目光收在自己周身三步之类,低头行走。 屋中没有外头那样刺鼻的气味,然而有一股潮热之气,令人呼吸不畅。 他的衣摆拂过多宝阁上“十二月令童子”泥婴,衣袖蹭过桌上糖捧盒,鞋子路过屏风下垂着的一只纸鸢,方才入内室。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凝神把脉,用余光看了赵世恒和邬瑾一眼,了然的一颔首,继续把脉去了。 莫聆风伸出来一只细小的手,顺着这只手,邬瑾看到了此时的莫聆风。 她彻底变了样,面孔浮肿,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一路往下,本该同样密布,却没能发出来,只有稀疏的几点。 她呼吸灼热,鼻翼不住翕动,胸脯急促起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迷一般的沉睡着。 赵世恒眉头拧的死紧,手攥成拳,垂在两侧,几次张口欲言,都止住了。 直到李一贴松开手,他才压低声音问:“如何?” 李一贴站起来,同样显得焦躁:“是逆症,正虚邪胜,贪凉坏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莫聆风吃多了冰乳酪。 如今她高热反复,麻疹透发不畅,疹出即没,正是最为棘手的逆症。 是凶上加凶,险上添险。 “我添两味药,今晚疹子必须发透。”李一贴匆匆往外走。 赵世恒用力看了邬瑾一眼,也随着李一贴离去。 屋中只剩下了邬瑾和莫聆风。 直到此时,赵世恒才给了他时间,让他坐下,慢慢思索。 然而已经没什么好思索的了。 邬瑾站了片刻,又坐在绣墩上,门窗紧闭,外间声音本就轻而细,落在屋子里更是轻不可闻,只剩下二人呼吸声沉重,交织在一起,方不觉孤单寂寞。 他们二人如今是同一条命了,莫聆风活着,他也活着,他被莫千澜囚在这一间小小屋中,观暗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手按于大腿上,起先颤动,过后就平静下来,他像一块石头,阻隔在莫聆风身前,为她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片刻后,门开了,奶嬷嬷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目不斜视的邬瑾,便躬身低语:“邬少爷,姑娘该喝药了。” 邬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药碗,低头一看,碗中是一碗煎的极浓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皱眉片刻,忽然取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低头喝了一口。 药入口,先是一阵苦,随后就泛起来一股甜,碗底还有一颗未曾融化的冰糖。 奶嬷嬷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而邬瑾牢牢端着碗,一动不动,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死,才端着药碗面向莫聆风。 他想叫醒莫聆风喝药,不等他开口,莫聆风已经睁开双眼,先看他,很快目光又在屋中搜寻。 病痛折磨的她十分焦躁,一股滚烫的气息正从她的身体往外涌,让她口干舌燥、眼睛滚烫,极为痛苦的转动眼珠,她没有找到莫千澜。 她没有吵闹,更没有追问莫千澜去处,只是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就着邬瑾的手,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一口噙住碗里冰糖。 不知是糖还是药,使她有了些许精神,靠在奶嬷嬷怀里,她定定看着邬瑾,随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要喝药,苦。” 邬瑾一愣,伸手一摸嘴角,果然有一点药渍。 他也跟着一笑,笑的不勉强,并未因为被胁迫在此而对莫聆风心生怨愤——他对雏鸟尚且能心生怜悯,对着赤诚真心的莫聆风,又如何能生的出痛恨之心。 “不苦,放了糖,我爱吃糖。” 莫聆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涌出一滴滚烫的眼泪:“我错了,不该偷吃冰乳酪。” 奶嬷嬷低声细语的哄她,说不关她的事。 而邬瑾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向自己剖白——她识字,她看的懂奏书,她察觉到了危险,以为会被带走,她以为一场病,可以让自己留下。 邬瑾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莫聆风闻言,抬眼望他,见他目光温柔真诚,眉目沉稳平和,心中那股焦躁不安也慢慢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归家 莫聆风睡的断断续续。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刻漏香才烧了豆子那么长一截。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都能看到邬瑾笔挺着背,坐在绣墩上,眼睛永远不会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动静,邬瑾必定也要跟着动作,从屏风外的小炉子上舀出来一点葱白水,自己先尝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他知道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没有移动分毫,他也要先尝一口。 一时间屋内屋外都只余寂静,只有瓷器等物发出难以避免的碰撞之声,偶有人低语几句,也都隔着两重门,隔的遥远,邬瑾坐落于闺房之中,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时至晌午,长岁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畅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缩肩驼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灰扑扑的,像条虫子,蠕动着到了长岁居外。 院门紧锁,他抬手轻轻叩门,“空空空”的声音于寂静中传出去很远,他吓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手要再叩门时,门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肃然的大丫鬟,冷眼扫他:“何事?” 祁畅嗫嚅着道:“是程三少爷请我来寻邬郎君,有话要说。” 大丫鬟微微皱眉:“等着,我去禀告邬少爷。” 祁畅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邬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连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将他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进退两难的等着,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带他进去,一直带他到廊下,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邬瑾说话。 “邬、邬少爷……”祁畅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低低的从门缝传进去。 邬瑾靠在门边,轻声细语询问:“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又小,祁畅要费力才能听明白:“是程三爷,听说你来帮忙了,差我来问要不要他也来。” 程廷不是傻子,让莫千澜软禁在九思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今天一早想找邬瑾商量,才发现邬瑾已经不在。 他怕邬瑾有事,特意让祁畅来看看。 “不要,”邬瑾想到程廷闲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嘱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轩。” 祁畅没有听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门,门没有闩,开了一条缝,他好奇地从这一条缝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见邬瑾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门“哐当”一声带上,睡着的莫聆风惊醒,立刻有了呜咽之声。 站在廊下的奶嬷嬷横眉怒目,拎着他后脖颈衣襟,将他拽出了院门。 祁畅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远,等站起来时,后脊梁泛起阵阵寒意。 方才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邬瑾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一贯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却忽然肃杀,仿佛要对他刀兵相见。 他抬起软绵绵的脚,心中埋怨程廷,准备回九思轩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架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哭喊、求饶,把他带去了无人知晓处,交由赵世恒审问。 莫聆风的疹子是在当天夜里发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随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脚底,最后在鼻尖上见了疹子。 疹子透发之后,整个莫府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这天夜里,邬瑾在心里写了一张日录。 第二天,莫千澜和莫聆风一起恢复了精神,程廷得以脱出牢笼,飞回家去,大黄狗几乎是欢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黄狗就要走了。 而邬瑾却只能先回九思轩——李一贴要给他把脉,确认他不会出疹,才会放他家去。 他穿进去的衣裳、鞋袜,全都被人带走烧掉,莫府又给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添置了两身新衣。 又过一日,晚饭过后,李一贴给邬瑾把过脉,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鸡归巢时,天色昏暗,邬瑾收拾好包袱,一头撞进了微凉的晚风中。 花园里这时节最为舒适,风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栀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浓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见天日,他面目依旧,天光将他也照出来一层虚蒙蒙的光,他从湖边走过,衣袍上都沾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莫千澜喜的发狂,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奶嬷嬷将银子给他时,还说莫千澜特地嘱咐,这不是赏银,是谢礼。 十两银子,是邬父的两条腿,是他的一条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小半年。 然而比这十两银子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包袱里装的笔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诸葛笔。 石上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制笔之人于千万毫中拣一毫,精工细作,方得一宝帚,千金也难求。 而那竹造笔管上,赫然刻着“邬瑾”二字。 此笔非金银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两银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知道他没有好笔,特意让莫千澜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时今日,这枝笔才千里迢迢而来,到了他手中。 这份心意,足以涤荡他满身苦楚辛劳,让他心神安定,卷着满身栀子花香气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还是那样狭窄逼仄,门与门仅仅隔着一堵矮墙,街面永远油腻肮脏,热水铺、脚店、肉案、碗头铺穿插其中。 正是晚饭前后,拥挤的屋宇中挤满了拥挤的人,食物贫瘠的香气飘荡至街上,两个赤脚小孩子正在为了一文钱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号喊娘,各自的娘没有出来,只在屋子里大骂。 一个男子提着一坛小酒,哼着小曲回家,沿途大声和人打着招呼,相互调侃嘲笑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 邬瑾身上的栀子花香气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墙角开着一丛地锦苗,花朵粉嫩,然而气味刺鼻,引来一大群野蜂蚊蝇。 这是贫贱、肮脏、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惯了的家。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福气 “哟,瑾哥儿回来了啊。” “在节度使府上发财去了啊,还是读过书的聪明,能去大户人家干活。” “不然怎么把意哥儿也送去念书,瑾哥儿,你家意哥儿现在也不得了,出去卖饼,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饼笼都给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俭用,送山宝念书去。” “瑾哥儿,你这新衣裳也是东家赏的吧,穿着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邬瑾含着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婶婶的叫了一路。 邬父邬母翘首以待,见他回来,也都喜不自禁,邬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细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见没有异样,犹嫌不足,伸手使劲拍打他身上看不见的尘土:“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吃了饭没有?” 邬父坐在椅子里,行动不便,满面笑容的拿眼睛抚摸他:“回来了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哥!”邬意气喘吁吁奔回家中,一个冲刺跃上邬瑾后背,两只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邬母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伸手撕下邬意:“别闹你哥,让他歇歇,老大,饿了吧?” “我吃过了,阿娘,你们吃过了吗?”邬瑾转身关门,又将门闩横上。 邬母略有些失落,摇头道:“等着你们呢。” 邬意悄悄瞥了一眼门闩:“阿娘,我饿了。” 他一溜烟进屋放下书袋,又一股风似的旋进厨房,对着厨房里的饭菜垂涎三尺——厨房里有干菜蒸肉、烩菜、黄米饭、卤驴大肠。 邬瑾放下包袱,也进了厨房,一见饭菜,便对摆桌椅的邬母道:“阿娘,我好久没吃您做过的卤驴大肠了,再吃点。” 邬母动作立刻轻快起来,眉眼都带着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长时间没做了,这东西麻烦,一直没空,昨天程少爷府上那个大海来传信,说你应该是今天回来,索性我就没做饼,去买了大肠回来。” 邬意用手指叨了块肉吃:“哥,你在莫府干什么?好不好玩?他们都说你要入赘......” “你哥是去苦读,”邬母横他一眼,“哪里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卖饼了!”邬意瘪嘴,看邬瑾抱了父亲进来,连忙抽椅子。 见邬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对着邬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说刘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卖饼,他都领着人去捧场。” 邬瑾看他一眼:“爹娘还没动筷子。” 邬意赶紧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等爹娘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饭后,邬瑾对于莫府之行,只是一语带过,见邬意贴着墙根往外溜,扒拉开门闩,壁虎似的顺着门缝爬了出去,便拿出十两银子到厨房,给洗碗的邬母:“阿娘,这是莫节度使给的赏银。” 邬母看着这一大锭雪花银,浑浊的眼睛瞪的滚圆,嘴唇哆嗦,两只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一锭银子:“这、这么多银子,节度使赏你干什么?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邬瑾将银子塞进她手中:“没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们不要,”邬母推还给他,“老大,你把银子还给他,咱们不受这个苦。” 她这做娘的认定儿子受了委屈,别人家的饭,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邬瑾不说,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数。 “阿娘,我现在好生生站在这里,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真没遭罪,”邬瑾扶着邬母坐下,“这十两银子,您拿着,明天一早就去楼务店,赁一个铺子下来,咱们这条街上的铺子,赁钱大约在八百文一个月。” 他给邬母倒一杯水:“把铺子赁下了,咱们开个邬家饼铺,往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邬母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可咱们挑出去卖也是一样的,何必白白费了赁钱?” “阿娘,老二性贪,容易叫人哄骗,他出去卖饼,越发难以管束,以后白天学里有先生拘着他,放课回来就在铺子里,您和爹拘着他,我总觉得那个刘博文不对劲,他图老二什么?” “这倒是,老二越大越不像话。” “爹坐在柜里,顺带卖点蜜饯干果,也强过捡珠子,铺子开起来,咱们家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得告诉娘,这几天你在莫家都干什么了?” “阿娘,我想洗澡,您帮我烧一锅水吧。” 邬母一听,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追问莫府的事情,续起柴火,烧上一大锅水,好让儿子痛痛快快洗个澡。 邬瑾洗完澡,回到屋子里,点起油灯,把床上卷成一团的被子铺展整齐,桌上丢着两张揉成一团的竹纸,他展开一看,是两张写废了的大字,他将纸尽可能地压平——背面还可以接着用。 椅子上搭着一件外衫,是邬意刚刚脱下来的,皱皱巴巴,他抖开放到衣杆上去,又见邬意一双旧鞋,东一只西一只踢翻在角落,也拎出来摆好。 他这才坐下,摊开纸,研好墨,珍重地取出笔。 笔好,他舍不得写,简直怀疑自己的散墨会浸坏紫毫。 他是爱惜东西的人,一枝鸡毛笔,都能用上许久,凡是他屋子里出去的,哪怕是一件打过补丁的破衣裳,都比旁人的格外干净熨帖。 所以他想对这枝笔格外好一点。 末了,他起身出门,走出十石街去,来时路上,他看见一株野栀子在夜风中开的正好,此时寻过去,借着夜色看了半晌,最后连枝带叶折下来两朵,疾步回到家中,找邬母要了一只空的黄土陶罐,灌上一壶清水,把栀子花插了进去。 花香立刻蔓延,从容不迫地裹挟初夏气息,席卷陋室。 邬瑾看着这两朵洁白可爱的栀子花,饱蘸一笔墨,在竹纸上写了起来。 “元章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晴。 莫聆风疹没热退,脉静身凉,已是大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她亦是有后福之人。” 他忍不住去看这枝笔,心爱不已,继而写道:“我亦有福。”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成长 邬瑾搁笔时,门外响起邬意鬼哭狼嚎之声。 片刻之后,邬意揉着红彤彤的耳朵躲回了屋子——邬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听他吹牛的小孩里一路揪了回来。 他失了脸面,气哼哼倒在床上,两只手不住锤床,两条腿鱼似的扑腾,把刚刚收拾好的被子又搅了个乱七八糟。 只气了一刻钟不到,他就一个鲤鱼打挺,挺到邬瑾跟前:“哥,栀子花好香。” 他拿手指去拨弄花瓣,又把鼻子凑过去用力一嗅,香的打了个喷嚏。 “哥,你买了新笔!看起来至少一百文......哥,刘博文有一枝笔,特别贵,他说要一贯钱!” 他伸长脖子看笔,又看纸上日录,极力想要分辨纸上写的什么,然而不学无术,仅认识一个日子。 “哥,以后我也要去做生意,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最贵的笔!买蜀中最好的猊糖,买十个、不,买一百个。” 他辗转腾挪,回到床上,仰面朝天:“哥,我不想读书了。” 哥哥头也没抬,收拾桌子:“不行。” “可是他们都笑我,说我的笔像扫帚,说我的字写的丑。” “明天我给你买一枝好笔回来。” 邬意没有从邬瑾身上找到丝毫松动,臊眉耷眼的抱怨几句——蒙学里的孩子只认课业,课业不好,总是不讨喜。 嘟囔几句,他忽然记起来一件大事:“哥,刚才外面都在说佳县塌了一方土崖,把一队行商埋了,听说挖人的时候,有人挖出来了玉佩,送到当铺里,发了一注大财!还有人挖出来一只鞋。” 他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鞋上都镶翠玉!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比刘博文家还有钱?” “哥,我要是也在那里挖就好了,” 邬瑾手中的书彻底放了下去,脑子里划过那张白净富态的陌生面孔。 掩埋在佳县的陌生行商队伍,会不会是他们? 这场较量,似乎是莫千澜略胜一筹,而万世江山,又添一抹鲜血,多几具尸体。 他以为莫家与天子的争斗还将继续下去,哪知此事一过,双方便就此沉寂,除了奏书来来往往,整整两年,都无其他动静。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骄阳似火,莫府九思轩内却依旧凉爽,古树遮天蔽日,叫这斋学永不见天日。 斋学里又添了射箭等课,在火伞高张的这一日,殷北笑容可掬的充当了教课的先生,看着学生在花园湖边拉开弓箭。 邬瑾在莫府吃了两年饱饭,在十六岁的这一年越发高挑挺拔,长手长脚的拉开弓,拇指上戴着玉韘,纹丝不动地勾着弓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靶子。 他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眉目浓黑,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其爽朗俊秀,如徐徐清风,如绝崖孤松,如朝霞之光,栖于山水草泽中。 殷北走上前,稍稍将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放。” 邬瑾松开弓弦,一箭正中百步外水榭中放置的大草靶,准头虽不足,力道却够了。 殷北满意点头,踱步到程廷身边,伸手一拍程廷的肚子:“烦请小爷的肚子不要挺着,吸口气,收一收。” 程廷公鸭子似的嘎了起来:“我收不起来,中午吃太多了!” 这两年,他也在急剧变化,脸上的红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不觉,身量也在变高、变宽。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求学,吊在邬瑾身后,倒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只是很不耐烦,宁愿出去结交狐朋狗友。 殷北拍着他这个肚子,几乎要叹气:“放吧。” 程廷“咻”的把箭放了出去,箭垂头丧气,中道坠落在湖面,顿时荡起一大圈涟漪。 殷北又大叹一口气,再次拍了拍程廷的肚子。 随后他看向莫聆风,更想叹气——莫聆风不喜欢射箭,此时正捧着一个大脆桃坐在一旁,“咔嚓”一声,咬下来一大口。 她一面吃桃,一面旁观,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不同于两个同窗的急剧变化,她还是薄薄的稚嫩模样,金项圈长命锁不离身,眼睛漆黑,嘴唇是樱桃红,笑起来露出一排珍珠米似的牙——但不能大笑,她的牙齿还未换完,大笑起来,便要露馅。 她对上殷北的目光,用脆生生的小嗓子理直气壮的道:“我还小。” 她不愿意射箭,殷北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能继续去教导邬瑾和程廷。 半个时辰后,殷北面对着程廷这根朽木,无论如何都笑不动了。 他提早下课,急急忙忙出了花园,边走边想这世上怎么还有王法这种东西。 一脚迈出花园,他抑制了自己回头揍程廷的冲动——他是法外狂徒,王法有什么可忌惮的。 酉时未到,三人忽然得了自由,程廷对那个大脆桃垂涎三尺,撒开蹄子就往九思轩跑。 莫聆风紧随其后,跑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随后蹑手蹑脚走到草丛边,叼着桃子,张开双手,猛地扑入草丛里。 一大群山鹛“扑啦”而起,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发出聒噪的叫声,而莫聆风叼着桃子直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只青蛙。 她用眼神示意邬瑾过来。 邬瑾大步走了过来,从她口中接过桃子。 莫聆风捏着青蛙飞檐走壁,奔向九思轩,很快邬瑾就听到了程廷痛彻心扉的叫声——嗓子本来就沙哑,声音一大,越发叫成了破锣。 邬瑾习以为常,捏着这个吃了一半的桃子四平八稳地走,回到九思轩时,这二人已经偃旗息鼓,程廷把青蛙栓在门口,代替大黄狗看家。 九思轩随着他们的变化,亦有了变化,屋内换了高脚长条桌、方椅,可以垂足而坐,仍然呈‘品’字形摆放,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四样东西。 除此之外,莫聆风桌上还放着一盆桃、一碟糖核桃,散落着三四个猊糖,程廷桌上放着一个棋笥,棋子乱糟糟洒落在四周,一个玉壶春瓶,出面插着一簇怒放的绯红海棠,花期已过,这是他在莫府花园背阴处寻到的最后一株海棠树。 许惠然爱海棠花,是以他插在春瓶里,准备送去许家。 他们二人桌上乱如草寇,邬瑾桌上却是书、邸报、小报整齐叠放,仿佛是列队待阅的士兵。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胆小 三个人,三种性子,宛如三种截然不同的花草,同开在仲夏的九思轩内。 这座府邸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柱,都泰然自若地张开臂膀,将他们拥抱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究竟谁在瓮中? 亦或是人人皆在瓮中? 祁畅这只小小虫蚁送来水和巾帕,程、莫二人洗手擦脸,各自落座,享受初夏日的清凉幽静。 屋外有古树参天,剪碎天光,使得滚烫的日光圈圈点点,明明暗暗,悄然落地,又剪破夏风,使那风都绵软无力起来。 莫聆风伸手去摸埙。 邬瑾伸出修长手指,将手中的桃递了过去:“吃桃。” 她的埙吹的死气活样,听的人抓心挠肝,还是不听为妙。 莫聆风忘了埙,接过桃,继续把桃吃的“咔嚓”作响。 程廷瘫在椅子里,也对着桃子使劲:“对,别吹了,就因为你吹埙,莫府这块地都不值钱了,外头净传这儿闹鬼。” 莫聆风立刻回身,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巴掌声很响亮,力气也不小。 程廷叼着桃子做出回击,也扬起拳头,在莫聆风身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拳头落在莫聆风身上,邬瑾看到莫聆风晃了一晃,替她疼了起来,连忙站到中间,阻止他们二人菜鸡似的斗殴。 程廷隔着邬瑾冲她龇牙:“明天跑马,你等着吃灰吧。” 明日旬假,他们相约辰时去草场骑马,一教高下。 说完,他又歪着脑袋看莫聆风:“你去不去的成?” 莫聆风点头:“去。” 酉时一到,邬瑾出莫府,回饼铺去帮工,程廷卷走了莫府的春瓶和海棠花,想办法送给许惠然,莫聆风则是去了中堂。 中堂明亮,不似九思轩凉爽,然而依旧糊着厚厚的窗纸,未曾改设纱窗和竹帘。 凉风催入屋中,两侧粉壁,紫藤缘木而上,从天棚似的花架往下垂,虬枝盘干,屈曲蜿蜒,叶片油绿,婆婆娑娑,满目清幽。 门窗大开,莫千澜与赵世恒对坐弈棋,口中低声说着佳县匪患一事,莫聆风跳进门槛,二人自然而然停了话头,齐齐看向她。 “哥哥!” 莫聆风跑进屋子,低头见莫千澜身前摆着一碗消暑的绿豆水,俯身嘬了一口,然而那水既不甜,也不冰,很没有滋味,她咂摸两下,便不喝了。 她三两下爬进莫千澜怀里,在他身上窝成细小的一团,伸出脑袋去看棋盘。 莫千澜用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去摸她的脑袋和脖颈,手掌立刻有了潮湿之意——莫聆风怕热,从九思轩穿过来,她身上有了汗。 莫聆风一面看棋,一面通知莫千澜:“哥哥!明天我要和邬瑾去骑马!” 莫千澜捡一颗白子随意落下,埋头嗅了嗅莫聆风头发上潮哄哄的香气:“不行,哥哥带你去看杂戏好不好?” 他不敢再让莫聆风离开自己的视线。 莫聆风是他的骨,是他的肉,是他的血,是他的眼珠子,三界犹如火宅,唯有看到莫聆风,他才能安心。 况且他在姨娘们肚皮上耕耘两年,一无所获,莫聆风更是莫家的一根独苗。 千倾地,一根苗,珍贵。 太珍贵了,以至于所有人都能察觉出她的独一无二。 莫聆风难得一次要出门去,听到不行二字,就气鼓鼓的从他膝上下来,攥着一只小拳头,重重殴打莫千澜:“我要去!” 赵世恒连忙放下手里的黑子,起身揽住她:“聆风,不能打哥哥。” 莫聆风很伤心地瘪了瘪嘴——这两年她几乎是失了自由,一次马都没去跑过。 她眼里含着一点泪,垂头丧气走了出去,孤零零蹲到花架下,去摆弄从前玩过的一根竹马。 莫千澜看她这样不高兴,也落花流水的萎靡起来。 他起身走到莫聆风身边,看她半阖着丹凤眼,脸上热出两团红云,嘴唇红而湿润,还残存着几分幼兽的性子,喜怒哀乐,全都浮在眼睛里。 “阿尨,”他伸手把她一整个的端进怀里,抱回屋中,放到椅子里,“小狗儿,哥哥明天带你去跑马。” 他身虚气弱,走的步步小心,心想小狗儿再长下去,长成大狗儿,自己就抱不动了。 “不要。”莫聆风摇头,知道莫千澜已经跑不了马了。 去年莫千澜骑马时犯了痫病,幸亏马跑的不快,只跌伤了头脸,从那以后,李一贴就不许他再骑马。 “没事,我慢慢骑,热不热?” 莫聆风还是摇头:“热,我回去吹埙了。” 莫千澜见她懂事的可怜,一颗心顿时像是让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似的,不知道怎么爱她才好,伸手一摸她汗津津的脑袋:“就到这里吹,我叫人放冰来。” 莫聆风垂着四肢,耷拉着脑袋,坐到赵世恒身边,取出陶埙“呜呜”吹了起来,赵世恒凝神细听,时不时纠正她的气息。 冰盆搬了进来,放在角落中,冰山聚在盆中,细细碎碎坠落、消亡,冷气丝丝缕缕在室内铺开,由地而起,莫千澜离的近了,立刻打了个寒颤。 埙声“呜呜突突”,很是刺耳,他听在耳中,却如仙乐,又悄悄命人去取一碗冰乳酪来,送到案上。 碧碗盛着冰乳酪,从冰鉴中一出来,碗周就聚起密密麻麻的水珠,渐渐连成线,垂落在桌上。 莫聆风见了冰乳酪,才搁下埙,伸手捏起勺子,舀了一勺在口中。 乳酪甘酸,樱桃鲜甜,入口冰凉,她终于露出笑脸,又成了个眉飞色舞的孩子,漆黑的眼珠子流光溢彩:“哥哥,好吃。” 莫千澜一边笑,一边冷的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赵世恒在一旁看着,毫不同情,他看莫千澜是自作自受——爱妹妹爱的过了份,因噎废食。 莫聆风吃了一碗冰乳酪,自己就很克制的不吃了,也不再提出去跑马的事,端起茶水簌了口,她拿着埙,一路吹回了长岁居。 翌日,莫千澜还是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又命殷北和赵世恒跟随,准备带莫聆风去骑马。 哪知他等来等去,不见莫聆风,只等来奶嬷嬷传来的噩耗——莫聆风跑了,还留下一副张牙舞爪的大字:“我去城外跑马,殷南跟着我,哥哥胆小鬼。” 莫千澜惊得险些当场发病。 还好,还有殷南跟着。 他折起那一张活泼的大字,贴身放入怀中,转身走入庭院里,长岁居静默不语,仿佛全都将他遗弃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春心 宽州城朔水河畔附近,大大小小养马场有近三十六个,朔水一发,整个马场都是碧草茵茵,欣欣向荣。 莫聆风有一匹白马,养在上阳养马苑,五更天不到,她就踩着露水出城,从奚官手里牵了马,带去朔水河边。 马温顺,自行在河边饮水,莫聆风弯腰在草地里拔粉色的荞麦花,踮起脚别在马辔上。 河风徐徐吹过,花草低伏,玉兔尚未西落,金乌便已东升,水面映照出一片动人波光。 马饮饱了水,打了个响鼻,莫聆风把手里剩下的荞麦花乱插一气,翻身上马,先慢慢踱步,一刻钟后,忽然扬鞭策马,跑成了一道影子。 殷南骑一匹黄花马,追逐着她身上那一点耀目金光,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旷野无人,任凭她驰骋,直到辰时,草场人才多了起来,打草的人背着半人高的背篓,拿着两股的木叉,遇到马场外的马粪也一并拾进背篓里。 程廷和邬瑾也联袂而至,一同在奚官处赁马。 邬瑾穿一件半旧的窄袖襴衫,头戴云巾,程廷要给他赁马,他坚持不受,自己挑了一匹不贵的青马,将牌子递还给奚官,扭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程廷要了一匹青總马,从邬瑾手中拿过水囊,咕咚两口,长长“哈”了口气:“看什么?等聆风?” 他满面红光,一个脑袋梳的油光水滑,穿一身簇新的红色窄袖圆领袍,脚上蹬着新马靴,精神抖擞。 行人三三两两,并不见莫聆风身影,邬瑾便回头道:“她昨日说来。” 程廷把水囊又丢到邬瑾手中:“她来不了,莫节度使绝不会让她来——我姑父吓破胆了。” “小爷的马,你等着现买是不是?”他扬声催促奚官,又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好好骑马,我有好些心里话想跟你说。” 他的心里话,自然和许惠然相关。 奚官急匆匆牵了马来,两人翻身上马,挽住马辔,卷着马鞭,轻轻一夹马腹,先走上一圈。 程廷细细和邬瑾说起昨日那一瓶海棠花,他托大姐转送给许惠然,许惠然取了花,将花瓶送还给程家,又在里面插上一枝芍药相赠。 程廷得此回礼,立刻单方面坠入了爱河。 殊不知许惠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既然是还瓶子,总不能得了人家的花朵,送还人家一个空瓶子,是以在里面插了一朵芍药,做为谢礼。 邬瑾温声道:“我们十石街的街坊,有时往我们家送一碗菜,我阿娘收了菜,也必定要往人家的碗里装点什么再还回去,可见无论高门大户,寒门小户,都是一样的礼数。” 程廷正独自一人爱的如痴如醉,骤然叫邬瑾点破,顿时不快,反驳道:“惠然姐姐若是不心悦我,怎么会这个年纪了还没定亲?我大姐都已经定了人家,十月出阁。” 他又嘻嘻地笑:“昨天我阿娘已经答应我,今天去许家提亲,待我订下婚事,我存下来的好多东西,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送过去啦,有一套打跟斗的小人,是我日后的姐夫从虎丘带来送我的,我都没有给聆风看……” 在他絮絮叨叨的讲述之中,空气渐渐干燥起来,热气升腾,零零散散的荞麦花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和马粪臭气交织着,直往人鼻子里钻。 邬瑾安静听着,心中忽觉一片柔软——程廷对许惠然的喜爱,是有了好东西就想给她的天真,是莫聆风连都没有的赤诚,纵然无人回应,却也分外美好。 程廷讲的口干舌燥,正想喝水时,就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打马而来,便止住话头,换了脸色。 来人都是锦衣华服,其中一个正是和程廷极不对付的王景华——两人还是两年前在马场结下的梁子。 王景华一见程廷,便斗志昂扬,撇下一众同窗朋友,直奔程廷而来,里面还有一男一女,似乎也与程廷相识,跟了过来。 “程三,”随王景华来的少年郎先打了招呼,“邬瑾,你们也来跑马?” 他身边女子轻声叫了一声“三哥”,然而程廷只顾着和王景华大眼瞪小眼,没有听到,那女子一时尴尬,绞着手指,低垂着头不言语了。 “石远,”邬瑾笑道,“还没有谢你照顾我家生意。” 石远摆手:“是我家里人要吃,算不上照顾。” 他伸手一指自己身边的女子:“这是我妹妹石晴,比你小一岁。” 邬瑾这才看向石晴:“石姑娘。” 石晴就又半抬了头,看向邬瑾:“邬郎君。” 他们三人在这里互叙,程廷与王景华却已经按捺不住。 程廷扯着破嗓门,先发制人:“哟,图南书院的蛤蟆精也来骑马啊。” 王景华两只滚圆的凸眼,一张大嘴,敞开了笑活像是要吃人,而且越长越开阔,程廷给他取的外号已经响彻宽州两个书院。 王景华立刻露出个阴阳怪气的笑:“哟,这不是程白丁吗?” 两人夹枪带棒,立刻展开了一场短暂的攻击。 王景华说程廷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廷回击没你像癞蛤蟆,王景华气的脸红脖子粗,骂他是疤瘌脸,程廷就说比你蛤蟆脸好看,王景华又说他是公鸭嗓难听,程廷就说比你“呱呱”叫好。 王景华几欲气死,鼻孔翕动,翻身就要下马,程廷乘胜追击,问他那小短腿要不要扶。 两个人眼看着要打起来,邬瑾连忙上前劝解。 石远也道:“蛤弟,程三,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还是以和为贵吧。” 王景华七窍生烟,未曾听清楚石远的口误,石晴却是听清楚了,硬生生憋了笑,移开目光,不期正撞在邬瑾身上。 邬瑾也正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向她微微一颔首,石晴便垂了头,面色微红。 石远好不容易劝走了王景华,程廷看王景华败走,乐的嘎嘎直笑,又冲石远挑眉,不像是偶遇,倒像是预谋在先。 “咱们一起跑几圈怎么样,不是我吹牛,我读书不在行,骑术还是很不错的。” 石远笑道:“行啊,可你要是输了,不要耍赖。” 程廷一拍胸脯:“绝不耍赖。” 石晴不由自主又看了邬瑾一眼。 邬瑾察觉不对,心知是程廷捣鬼,一时无法脱身,不由自主举目四望,忽然看到了莫聆风的身影。 她身上金光灿烂,宛若一道流光,从他面前划过。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藏心 邬瑾圈起两只手在嘴边合拢,放声大喊:“聆风!” 他嗓音不同从前清脆响亮,反而宽厚低沉,在众人耳中响彻,却没能传到莫聆风耳中。 程廷当即把两只手招展起来:“聆风!聆风!狗!阿狗!” 邬瑾也扬起手来,举手投足间却很儒雅,目光殷殷,一派温和,石晴不免多抬头望了两眼。 片刻后,莫聆风终于听到他的叫喊,慢慢打马过来。 她满脸是汗,荞麦花折腰断脊,在马辔夹缝中碾成了扁平状,显然很受了一番折磨。 殷南跟着她,细致地扫过邬瑾等人,尤其在石家兄妹身上停留了许久,连石晴头上一根素银十二行桥梁钗都不放过。 她的目光一旦慢下来,就像刀子,慢吞吞割在他们身上,邬瑾没动,任凭她打量审视,程廷心眼过于宽阔,也不曾留意,而石家兄妹感觉这目光过利,禁不住垂下了头。 等到殷南确认没有危险,漠然地移开了眼睛,他们才恢复自在。 几人下了马,重又聚在一起。 “聆风,”程廷拍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等我们,刚才我大战王景蛤,你都错过了。” 刺目的太阳光让莫聆风皱起了眉:“王景蛤是谁?” 程廷兴奋道:“就是王……” 他一时想不起王景华的爹叫什么:“他爹是王知州。” “哦,”莫聆风点头,“我知道了,王运生的儿子。” 王知州的名讳,她说的很自然,像是和王知州一个辈分的人。 石远听她说话不似寻常闺秀,又看她脖颈上的赤金长命锁,略一思索,便知她是莫节度使的妹妹。 难怪对王知州大名毫不避讳,而且他听说莫节度去哪里都要带着她,抱在膝上,片刻不离身。 石远又见她满头乱纷纷,通身孩子气,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乖戾,唯有一双丹凤眼,开合间神光摄人,神韵非常。 他拉着妹妹恭敬有礼的问了好。 莫聆风颔首,目光从石远身上划过,落到石晴身上,扭头看看邬瑾,看看程廷,有了一瞬间的了然,又落回石晴身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石晴,盯的石晴都手足无措起来,惶然地想自己身上打扮,越想,越觉局促,面色也变得通红。 “莫、莫姑娘……” 莫聆风收回目光,忽然从头上拔下一对短簪——今日是她自己梳的头,怕绳子不牢,又在两个角髻上插了一对细短的金簪。 金簪顶是一朵莲花,平平无奇,然而花心镶嵌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南珠。 她将这一对金簪送到石晴跟前:“送你,见面礼。” 石晴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金簪倒是平常,可那两颗珠子光润晶莹,浑圆细腻,一看便是上好南珠。 她越发红了面孔,两手摆出了影子:“不、不、不,多谢莫姑娘好意——我不能收。” 石远亦没想到莫聆风会有此举动,大为震惊,也连连推辞。 莫聆风却直接将金簪塞进石晴手中,板着小脸,极具威严的喝了一声:“给你!拿着!” 两个石让她镇住,全都僵持在原地。 莫聆风又道:“我还想骑马,你们走不走?” 两个石瞠目结舌,只剩下摇头的份,石远又讷讷的告了辞。 程廷一番美意,此刻已经让莫聆风搅的稀碎,他在心中翻了个硕大白眼,翻身上马:“跑马跑马。” 莫聆风和邬瑾也骑马跟上。 等和石家兄妹离的远了,程廷才勒了缰绳,对着邬瑾挤眉弄眼:“石晴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识字明理,又能持家,和你同岁,模样也很不错,你觉得如何?” 邬瑾很严肃地道:“休要败坏石姑娘清誉。” 程廷“嘁”了一声:“聆风,你也觉得石晴不错吧,你还送她两根簪子!” “不是。”莫聆风随口回答,却没说缘由。 邬瑾不由看她一眼,心中隐隐猜到她送金簪的缘故。 石晴家穷。 家穷的人,哪怕把自己拾掇的再体面,也要露出马脚。 她身上所穿戴的,全都不相衬,却是她能戴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然而邬瑾心中又忍不住疑惑。 莫聆风究竟是因为石晴家贫,才送她金簪,免她饥苦,还是以此金簪,使得石晴和他不必受程廷的撮合? 亦或是——二者皆有? 在他猜测之际,程廷还在说石家。 石家空有一座大宅,内里已经是家徒四壁,穷的连年都险些过不下去,当了一套祖上传下来的金丝楠木案架才把年过了。 石家父母如今就指望着石晴能够嫁个好夫婿,得一笔钱,石夫人对程太太透露出的意思,便是不拘年纪、家世,只要不是做妾就行。 石远也不想妹妹嫁的不如意,因此悄悄托了朋友遍天下的程廷,请他寻一个才貌相当的人。 程廷一听到才貌相当四个字,立刻就想起了邬瑾。 此刻,程廷对着邬瑾苦口婆心:“石晴的祖父是大儒,听说留有几本古籍,给石晴做嫁妆。” 邬瑾正色道:“我若娶妻,必是心爱她,不会图谋人家家财。” 程廷坏笑:“那你心爱谁?” 莫聆风也歪着脑袋看他。 程廷又嘻嘻笑两声:“哦,我知道了,你心爱赵先生,赵先生一来,你都不和我们说话了,我对惠然姐姐也是如此。” “不要胡说。”邬瑾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名躁动,扬起马鞭,在半空之中甩出一声脆响,两腿用力一夹马腹,口中低喝一声:“驾!” 马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他耳边风声啸啸,眼中劲草遍地,石家兄妹的好意、程廷的撮合、莫聆风送金簪,搅成一团,忽然在他脑中炸开来,触动他心中一个极其隐秘的小角落。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秘密。 只是这样轻轻掀开来,就足以让他惊恐、失措,他一瞬间的念头竟然如此罪恶,让他对自己满心憎恶。 他要把自己的念头碾为齑粉。 于骄阳之中,他迎着玲珑剔透的金光,用力想自己家的饼铺。 纵然阿娘每天勤恳擦拭,依旧逼仄狭窄,油渍浸入了桌椅、柜台,永远也无法擦干净,阿爹用两手撑地,在地上行走,短褐纵使掖在衣角里,下摆也永远灰尘满满。 他、他的家、他的家人,这些他拥有的东西,不令他羞耻,但却是真实存在,足以毁坏任何玲珑剔透的琉璃珠。 也足以泯灭任何一次耀眼的悸动。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绿野 邬瑾再次扬鞭纵马,直到跑的大汗淋漓,头脑空空,让心内所有念头都烟消云散,才勒住马,等身后的莫聆风和程廷追来。 他只当自己已经抹去所有罪恶,却不知心不受人管束,在莫聆风追上来之际,又悄然裂开。 《阿含经》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又岂是一个小小书生能够参透的境界。 莫聆风纵马跟上邬瑾,却不停马,大喝一声,抬起手中马鞭,用力抽向邬瑾的马屁股:“跑啊!” 邬瑾所骑的马并不出众,然而喜爱追逐,眼看莫聆风一骑绝尘,当即扬蹄跟上。 程廷望着前方始终不停的两人,气的破口大骂:“跑马跑马!不是让你们跑死马!” 等这一场疾驰结束,程廷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牵马在一棵老榆树下倒下。 老榆树碧冠遮天,碎阴遍地。 花草依着人的身体而伏倒,日光耀目,河风躁动,浮光掠影,鼻尖气味千变万化。 河水的腥气、堡寨中的生铁气、敌国的黄沙亦能带着干燥的气息传来。 他们跑的太远,草都比别的地方深很多,殷南目光警惕,四处逡巡,野鹭稍稍发出动静,都会令她侧目。 “水,给我喝点水。”程廷扬手。 邬瑾起身,从马上取下挂着的包袱,里面有水囊和饼。 他先递一个水囊给程廷,又将另一个干净的递给莫聆风。 莫聆风出了满身的汗,碎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接过水囊,“吨吨吨”灌了半肚子,探身从油纸包里拿出饼,咬下一口:“甜的!” 于是她张开嘴,又咬下一大口。 程廷一听说是甜的,汹涌的食欲立刻消退,喝了个半饱,躺着不动。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大事。” 邬瑾盘坐在地,见莫聆风叼着饼昏昏欲睡,思索片刻:“是不是忘记了今年秋你要参加别头试?” “这我能忘?我又不傻。” 邬瑾再看一眼莫聆风,就见她仰面朝天,抱着半块饼,已经睡着了。 他挪动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彻底遮住莫聆风,又替程廷思索:“家状可送了?” 程廷猛地翻身坐起,目瞪口呆地望着邬瑾。 果真是忘记了一件大事。 学子应试前,都要将家状送至州府查核,他参加别头试,家状要送去其他州。 程廷暗暗的想这事不能怪自己——若是州学和图南书院,学子有先生督促,偏偏他在莫府斋学,赵世恒仿佛是忘记了秋闱一般。 他自己又一心数用,隐隐记得数月前邬瑾和他说过此事,结果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程知府和程夫人倒是替他上着心,可程知府忙着查其他人的家状,程夫人见他一句话不说,照常念书,便都以为莫府已经将此事办了。 他哭丧着脸:“没、没送,你的什么时候送的?” “过完正月就送了,八月就要应试,家状还需审查,自然越早送越好。” “不怕、没事,还来得及,还有三个月,”程廷吓得脸都白了,“我回去就写家状,去州学找三位讲郎作保,再让胖大海给我送出去。” 想到此事尚未完成,程廷便坐不住了,欠身推了一把熟睡中的莫聆风:“走,家去。” 他推了两下,莫聆风纹丝不动:“这是起的比鸡还早?” 话音未落,沉默的仿佛是不存在的殷南忽然看向他们二人:“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她神情凝重肃杀,似乎是来者不善,疾步往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掠去。 程廷也扭头看过去,眼中所见的却是越来越高的荒草,将殷南淹没其中,殷南身形又轻又小,也未露出丝毫行迹。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跑的太远了——太靠近西北方。 “不会是漏舶商吧,”他有几分心慌地靠近邬瑾,“听说漏舶商专门走这些人烟荒芜的地方。” 他见邬瑾满脸沉静,似乎没有听过漏舶商大名,小声道:“漏舶商就是专门做地下买卖的,听说他们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要是遇到咱们,会不会把咱们......” 他抬起手,横在脖颈上,从左拉到右,做了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表情。 邬瑾心里也正想着是不是漏舶商,见程廷如此,便低声道:“不要怕。” 他扭头看一眼酣睡的莫聆风——漏舶商若是见了莫聆风,恐怕比他们还要害怕。 很快,殷南就疾走回来,弯腰抱起莫聆风,看向邬瑾:“是羌人,走。” 邬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是熟户还是生羌?” 程廷也紧跟着站起来,心知事态不妙——若是熟户,便还无事,熟户也都在宽州耕地,可若是生羌,那便是敌国的一杆枪,尤其还悄悄越过堡寨,即将进入宽州。 “嗯?”殷南并不懂得如何分辨熟户和生羌,在她眼里只有生羌和死羌的区别,略一停顿,“是活的。” 邬瑾先牵了莫聆风和程廷的马过来,听到殷南回答,心中大叹一口气:“快走。” “姑娘,醒醒。”殷南拍了拍莫聆风,莫聆风眯着眼睛,并不想醒。 程廷七手八脚把剩下两匹马牵了过来,正要翻身上马,不远处草地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走的很快,不过是片刻功夫,就靠近了他们。 “背着。”殷南把莫聆风贴在邬瑾背上,邬瑾连忙往后伸手,用力托住莫聆风。 而莫聆风半睡半醒,长长“嗯”了一声,埋着脸在邬瑾背上使劲蹭了两下,又拱了拱,伸出胳膊,环住邬瑾脖颈,含糊道:“要走了吗?” 邬瑾立刻道:“没事,睡吧。” 他看不到背后情形,只能感觉莫聆风的脑袋在他背上又拱了两下,然后侧着脸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眼看着殷南挡在他们身前,他更加的挺拔了身躯,要把莫聆风的面目和身躯全都藏在自己身后。 程廷这位小爷,一直生活在安乐窝里,见此情形,也跟着紧张起来。 挤挤挨挨的靠着邬瑾,他先闻到了莫聆风身上潮烘烘的香气,忍不住道:“邬瑾,我想撒尿。” “忍一忍。” 时至晌午,热意更胜,就连风都是滚烫的,四处都是金光粼粼,目光所到之处,全都糊着一层金光。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追随着殷南前来,不过眨眼之间,两边人马就碰了面。 果真是羌人。 羌人是异族,面目本就与他们不同,脸窄,眉骨高,眼窝深,一眼就能分辨。 唯一不好分辨的是熟户还是生羌。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对峙 能追上殷南的,只能是比猎犬还要敏锐的生羌。 这一行生羌四人,因为天热,都戴遮阳斗笠,看不清面目,赤着上身,裤子半旧,赤脚穿麻鞋,凉衫搭在胳膊上。 他们穿着打扮和宽州城中苦力无异,但是皮肤黧黑,更为粗粝,无论怎么洗刷,都是如此——旱风如刀,在他们身上凿出了沟壑,黄沙顺着这些刻痕,侵袭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身材最为高大一人掀动斗笠,露出鹰视狼顾之相,锐利地从邬瑾几人身上划过。 他看邬瑾——书生,长衫下隐隐透出起伏的筋骨,有几分力气,但是不足为虑。 看向莫聆风——黄毛丫头。 看向程廷,倒是多看了两眼——程廷满眼愤怒,整个人都绷直了。 而程廷对他的注视浑然不在意,紧紧夹着双腿,左右腿来回的交换,坐立难安,腹部满涨,几欲炸开。 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几个羌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也不给个痛快。 他要去撒尿! 羌人目光最后看向殷南。 殷南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打扮,看似没有兵刃,实则头上、袖里、腰间、靴中,全都藏着杀人的利刃。 高大男子往殷南的方向走了一步,右手伸入搭着的凉衫下,里面立刻显出短刀的形状。 邬瑾立刻将身边的程廷往后拱了一下。 程廷往后退了一步,连忙又夹住了双腿,嘴巴伸到邬瑾耳边,低声道:“邬瑾,我憋不住了!” 邬瑾将莫聆风牢牢箍在背上,低声回应:“再忍忍。” 羌人对挤成一团的三人不再留意,而是很疑惑地看着殷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兴奋。 殷南确实是在兴奋,浑身的血液都因此而躁动起来,眼睛、耳朵变得异常敏感,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即将饱餐一顿的饕餮。 她往前走了一步,再往前一步,腰间的软剑已经抽出来一指长,眼睛里冒着亮光,迈出了第三步。 男子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羌人崇尚自然,他们相信不可思议的神力,也相信自己遇到危险时的直觉,他从殷南身上察觉到两败俱伤的危险。 殷南再进一步,男子又退一步,回到队伍里最小的少年身边,又急又快地说了一串羌族话。 那少年便脱下斗笠,往前走了一步,用流利的汉话道:“各位朋友,我们一家是来归属的,没有恶意,我们马上就离开。” 说罢,他学着文人行礼的样子,拱手揖礼,生疏而滑稽。 在他抬头时,莫聆风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殷南失望地退了回去。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也退回到长辈身边,高大男子领着他们离开,往宽州城方向走去。 走出去十来步,少年忽然回首,从手中抛出一块白色石头,大声道:“送你,美丽的小姑娘!” 那石头极有准头,直奔邬瑾而来,殷南骤然伸手,将石头抓在了手中。 少年笑着跟上家人脚步,很快消失不见,莫聆风转动脑袋,懒洋洋伸出手,从殷南手中取过石头看了一眼,随手又抛在了草丛中。 羌人一走,程廷立刻如同火药一般炸出去二三十步,脱裤子撒尿,哗啦啦尿出一条长河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他如释重负,走回邬瑾身边:“咱们去哪儿吃?我请客。” 方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随着尿一起撒了出去。 莫聆风使劲一揉眼睛,从邬瑾背上扑腾下来,回答程廷:“去有荔枝冰糖水的地方吃。” 程廷翻身上马:“那去羊百福,新开的正店,有羊肉包子和面条,糖水也有很多种。” 莫聆风也上马:“那就去羊百福。” 两人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唯独邬瑾揣了心事。 没有战争、看似平静的边关,实则已经波涛暗涌,并不太平。 四人还了马,一同回城,饱吃一顿,程廷先行告辞,继续呼朋唤友的游荡玩乐,邬瑾决定送莫聆风回府,将遇到羌人一事告知赵世恒。 到莫府时,时候尚早,一轮红日,尚未西沉。 邬瑾站在角门外,门楣上的“福泰”二字几经风雨,仍然是干干净净,矮石柱上那两只蟾蜍憨态可掬,看着倒是比王景华要顺眼许多。 莫聆风“咚咚”地叩门,值更的门房迅速开了门——门房从前还有一丝人气,今天却是泥婴一般,垂着脑袋,连眼珠子都不敢过分的转动。 “邬瑾,来啊!”莫聆风冲邬瑾招手。 邬瑾正看那门房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就迈步跟了进去。 二人直入后花园,然后双双停住脚步,看向花园中守株待兔的莫千澜。 莫千澜坐在秋千上,双手握住粗麻绳,两脚点在地上,一荡一荡,树影倾斜,使得他那张脸也时明时暗,本就苍白阴郁的一张脸,越发显得阴晴不定,神色也令人心惊肉跳。 四周垂手而立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蝉。 赵世恒坐在一旁石墩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说卦传》。 邬瑾快步上前行礼:“学生见过莫节度使,见过赵先生。” 莫千澜将手一挥,示意他滚去一边,邬瑾立刻叉手敛衽,恭恭敬敬退至赵世恒身边。 莫千澜独自一人坐在府中,越想越气,气的半死,气的发疯,干脆在花园里等着莫聆风这股野风刮回来。 野风是刮回来了,结果还卷来了一个邬瑾。 这让他在火冒三丈之余,还“汩汩”的往外冒酸气,在秋千上坐稳了,他沉着脸问莫聆风:“去哪里了?” 莫聆风理直气壮回答:“我去马场了。” 她中气十足,毫不心虚,跑到莫千澜身前,想要和他一起坐秋千。 “站着,”莫千澜猛然喝了她一嗓子,“你还有理了,都是我太惯着你了!外面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他这一呵斥,当真是晴天霹雳,不仅莫聆风瞪大了眼睛,就连赵世都也惊了。 邬瑾站在一旁,也觉得乌云盖顶——有一回,他去寻赵世恒还书,听到赵世恒问莫千澜种什么树,莫千澜说种樱桃树,还调侃了一句祖宗爱吃。 莫千澜的祖宗就是莫聆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弹过她,这样的重话,就更别提了。 赵世恒立刻站了起来,担心莫聆风要哭,又暗暗在袖子里摸了摸,看有没有带糖。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气的要命 莫聆风没有哭,然而气的要命,气的发疯,气的失去了理智。 她对着凶神恶煞的莫千澜,“啊”的一声长号,随后肩着小拳头,始足了力气,劈头给了莫千澜一个重击。 莫千澜始料不及,又是个纸糊的花架子,当场让她锤的往后一仰,从秋千上跌落下去。 不等莫千澜爬起来,莫聆风赶上去跨坐在他身上,大锤特锤。 她越是锤,越是气,嗷嗷的大叫,并且改换方式,扬起手掌,“啪”一巴掌打在莫千澜脑袋上,恨他脑袋糊涂。 莫千澜一面招架,一面留神她从自己身上翻倒,狼狈不堪,几乎玉碎。 邬瑾迈出半步,手亦往上抬了一抬,想去拉住莫聆风,然而很快发现了自己僭越,又退了回去——这是莫家家事。 他看着莫家兄妹,没有再动作。 霞光似锦,披在莫家兄妹身上,霞光如火,落在莫家兄妹眼睛里,霞光似血,在地上无尽蔓延。 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他们二人,他们是同气连枝,血脉相融,是同享富贵,同担重任,是性命相依,心意相通。 他日,他们的牌位甚至都要并立而放,共享后代香火。 邬瑾站在原地,影子在地上拉的长而扁,孤零零贴在地面上,不和任何人的影子交叠。 赵世恒袖手旁观,欣赏莫聆风的暴行。 他爱莫聆风的野性,这种野性就像是一种预示,一种昭告,可以让他预见以后的时光里,莫聆风会经历一种怎样的成长。 然而在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后,他立刻上前,将她连拖带抱的搂了起来。 “聆风!不要打哥哥,你自己跑出去,他急的都要发病了,要是你出了点什么事情,你哥哥还活不活了?” 莫聆风停了手,冲着莫千澜哼出来两道冷气。 赵世恒安抚住她,又伸手将莫千澜扶起来,莫千澜仰着头,无声一笑——他痛快。 莫聆风方才如同天塌了,他高兴,莫聆风打他,他也高兴,因为莫聆风在意他,爱他,她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全是因他而生。 臭阿尨。 低下头,他隐去了自己的笑脸,对着莫聆风招手:“过来。” 莫聆风大着嗓门拒绝:“不!” “哦,”莫千澜一指邬瑾,“哥哥说了一句重话,你现在就要和哥哥生疏了,和你的朋友变成一伙的了?” 邬瑾薄薄的影子动了一下,感觉莫千澜是在向他宣示什么。 “对!”莫聆风应的干脆。 莫千澜上前抱起莫聆风:“阿尨啊,哥哥都要吓死了。” 他搂住莫聆风的细胳膊细腿,往中堂走,而莫聆风还不曾消气,气鼓鼓的,挣扎着用两只小脚踢打莫千澜。 待他们二人离开,随行的下人也一并离去,方才还乌泱泱的花园,瞬间就只剩下邬瑾和赵世恒二人。 赵世恒脸上的笑也逐渐落幕,只剩下一层虚无的笑意,转身看向邬瑾:“随我吃了晚饭再回,你是有话要说吧。” 邬瑾回过神来,点头应声,跟随赵世恒进了九思轩。 九思轩也静。 赵世恒看向正在清扫青石板上燕子屎的祁畅:“那个穿灰衣的,过来。” 祁畅缩肩拱背的迎了上来,是个瑟缩成一团的模样,不自觉一抬眼睛,觑了一眼赵世恒,见赵世恒盯着他,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赵世恒吩咐他先去煎茶,再去厨房传话,等酉时到了,把两个人的晚饭摆到花厅来。 祁畅依言而去,赵世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着祁畅的背影,对邬瑾道:“人性本恶,孙卿言‘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人之所生而有也,’怎知却有君子、小人之分?” 邬瑾垂首答道:“学生以为人性本善,邹国公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在形势之下,有舍有得,是以有君子、小人之分。” 赵世恒将目光从祁畅身上移开,踏上石阶:“此等小人,倒是不曾见善。” 邬瑾察觉他极为不喜祁畅。 不喜,却又留下,想必是有所用,再者人性之善恶,自古以来争论不休,也不是他能够辩明白的,便不曾接话。 赵世恒掀开斑竹帘,抬步进了花厅,在第一把太师椅坐下:“坐吧,只有我们二人,无需多礼。” 邬瑾在下首端坐。 大黄狗摇尾进来,立着耳朵蹲在一旁,赵世恒摸摸狗头,大黄狗便贴着他的腿边卧了下去。 “你是何事要谈?” 邬瑾道:“边关战事已休整多年,学生敢问先生,还能太平多久?” 赵世恒闻言,眉头登时皱起。 边关太平已久,寻常人总以为会千百年的太平下去,却不知狼烟已在眼前。 他和莫千澜,也正在借此机会筹谋。 而邬瑾提起此事,难道是窥探到他和莫千澜的一些动作? 他面不改色:“国家大事,未可知也。” 这时,祁畅端了茶进来,先奉给赵世恒,赵世恒端起茶盏,见茶沫柔嫩鲜白,煎的正是时候,才喝了一口。 他看向邬瑾:“怎么突然问起此事,你们今日在马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祁畅不敢多听,连忙给邬瑾一盏茶,匆匆退了出去。 邬瑾点头:“今日在朔河边,学生见到四个羌族男子,并不是归属已久的熟户,说是前来归属,可学生观之,却有疑心。” 赵世恒听他是遇到了生羌,放下心来,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羌人善骑射,又善战,朝廷对羌人十分厚待,每年都有羌人跨过堡寨前来归属,甚至堡寨里都有许多羌人,你为何疑心?” 邬瑾道:“学生做学徒时,见过归属的羌族人,无一例外,家中都有女子,但是这四个人没有,学生想,家必成于妇人之手,若缺少女子,就会过硬、过尖锐、过锋利,家会迅速消散,更不会千里迢迢来归属。” 赵世恒本以为他会说这些人举止有异,却没想到他说起妇人。 是了,没有妇人,便是漂泊无定之萍。 “你可记得这四人样貌?” 邬瑾点头,将那四人面目上的特别之处一一告之,说起那位扔白石的少年郎,他记忆尤其深刻:“他左边眉弓上有一道新疤。” “我知道了,”赵世恒将他所言一一记下,“此事需报给王知州去查,节度使只是虚衔,连条狗都使唤不动。” 大黄狗扫了扫尾巴,很是赞同。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饼铺 既说起战事,赵世恒便慢慢和邬瑾说了些别的。 “元章十一年,我初回宽州,有幸前往堡寨,望见高城深堑,崇墉百雉,俨然雄关,干城之将,威风凛凛,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却是穷荒绝漠,风沙遮月,那时我便知罢兵息战,不过是金、夏休养生息的借口,中原大好河山,岂有不逐之理。” 赵世恒看向邬瑾:“这四人,你担心他们会成为细作?” 邬瑾道:“学生所虑,并非细作,而是他们借机生事,轻启边衅。” 赵世恒多年所虑,叫邬瑾一语点破,不由心头一跳,便放下茶盏,起身走至窗边,见窗外巨影笼罩,才稍觉安定——他所谋,和邬瑾的揣测之间,便只余一道薄薄的墙。 而这四个羌人,也绝不能在此时生事。 “此祸既已察觉,必可消弭,不足论道,况且这等事体,你忧心无用,还是将心思放在秋闱之上。” “是。” 先生与学生都感觉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时日尚早,赵世恒走至窗边一排木厨边,抽出一个抽斗,取一沓扇面出来,又吩咐邬瑾去取笔墨来此。 “圣人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我就偷一回懒,你来替莫节度使提葵榴扇面吧。” 端午那日,莫千澜便要往宽州一些官员府上送去葵榴画扇,以示心意。 画扇上的蜀葵与榴花已经画好,只需再写一两句应景的赠诗,晾干墨迹,送去装裱入匣便可。 连莫千澜的私印都不用。 收到画扇的人都知道这字不是莫千澜所书,然而并不在乎,字是谁写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字里行间,莫家传递出的消息。 莫节度使这个虚衔,指使不动谁,却有消息,他手里漏出去一点消息,其他人装聋作哑的隐瞒一点消息,是宽州城约定成俗的秘密。 邬瑾上前看那折扇扇面,葵榴斗艳,色彩绚丽,甚是精妙,便凝神静气,研墨提笔。 赵世恒待他研好墨,在一旁道:“似火榴山崩青云。” 邬瑾笔走龙蛇,正待赵世恒下一句,却听赵世恒道:“赠运生兄。” 他笔下稍顿,又按赵世恒所说写了下去。 将扇面写尽,陪赵世恒吃过晚饭,邬瑾告辞出了莫府,一路往自家的饼铺赶。 铺子开在十石街,五更天就开门,卖到入夜才关门,又常有人来订饼,生意倒是比挑出去卖要好。 原本还卖些蜜饯枣子,哪知邬意吃的比卖的还多,足足亏了一贯钱,打那之后,铺子里便只卖饼了。 他快步到了十字街,街上如今也有好几个小子进了蒙学,见邬瑾回来,有好学的就跑出来,问邬瑾“不击半渡”是什么意思。 邬瑾便仔细讲了泓水之战,又问他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孩子说先生中午被狗咬了,下午就放了他们的假。 邬瑾听后,大步回了饼铺。 正是斜阳晚照,廊下挂着一面彩旆,上面“邬家饼铺”四个大字,笔老墨秀,丰筋多力,乃是邬瑾所书,随风翻动,已经旧了。 铺门大开,门边左侧垒了一个厨灶,贴墙一溜进去,上面放着蒸笼、油锅、案板、木杖等物,中间是半人高的柜身,上面放着油纸包、棉绳。 右侧一条窄道进去,里面也不宽敞,放着水缸葫芦瓢,一副蓝色帘子掩住了后门,帘子旁边摆放一副桌椅,后面是排水的阴沟。 邬母正在做炊饼,见邬瑾回来,扭头问道:“饿不饿?” “娘,我吃过了,”邬瑾走到水缸边,见邬父坐在方桌边,正在用麻绳串铜钱,便道:“爹,老二没回来?” “没,该回来了吧。” 邬瑾舀水洗手:“他下午没回?” 邬父摇头。 邬瑾提起污水,走到帘子边,撩开帘子,耳边传来邬母的声音。 “老大,今天薛嫂子上门来给你说亲,说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家境也殷实,你心里怎么想的?” 后面比起街内的酸馊气味更加难闻,污水顺着沟渠翻滚、沉淀、腐臭,又随着吹拂的夏风扑入邬瑾鼻端。 他陡然生出一股疲累之意,泼掉脏水,放下帘子:“阿娘,日后再有说媒的人,您都回绝了吧。” “好,还有三个月就应考了,你专心读书,铺子里也不要忙到那么晚,我跟你爹顾的过来。” “我有恒心,不在三更五鼓,您放心。”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话,邬意就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丢下书袋子,跪到椅子上,拎过茶壶直接对着茶壶嘴,咕咚咕咚一气乱灌。 灌完了放下茶壶一抹嘴,他气息稍稍顺畅,就大声道:“哥,怎么你几天不回来都没事,我晚一会儿回来,你们就要问?” 他深觉不公,从椅子上跳下来:“爹!娘!你们偏心!” 邬母问他:“吃面还是吃窝窝?” “吃面,再给我煎个鸡蛋嘛,”邬意仰着头撒娇,“多放点油,要焦一点。” 邬母绷着脸骂他:“你看我像不像鸡蛋!” 说罢,匆匆回去给他煮面去了。 邬瑾接过手做炊饼,邬意嬉皮笑脸的站在邬瑾身边:“明天旬假,我也要去马场跑马!” “下午干什么去了?”邬瑾弯腰揉面,没答话。 邬意心虚,一双眼睛上顾下顾:“念书......哥,明天我去跑马行不行?” “去洗手帮忙。” 邬意赶忙去洗手,刚洗完手,就陆续有街坊来买饼。 他老练地给人包饼,算账,因为邬瑾在,不敢悄悄昧下两个钱,如数地交给邬父串起来。 等邬母端了一碗面回来,他见面上果然卧着一个金黄的鸡蛋,而且蛋边金黄焦脆,连忙接过筷子坐好,脸都埋进了碗里。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邬瑾也做完了一笼炊饼,邬父也将一贯钱用棉绳细细的扎紧,带在身上,一丝响动都听不到,预备着拿出去买沙糖,邬母攥着抹布,开始四处的擦抹。 “哥,”邬意不忘初心,“明天旬假,我也要去跑马,我跟刘博文约好了,刘博文说小马赁一天都不要一百文。” 邬瑾擦干净手,转身对着他,脸色很温和,语气也平静:“下午干什么去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心机 晚霞漫入铺子,却不能伸进铺内,邬瑾站在模糊的明暗交界处,身上的半旧襕衫也变得明暗不定起来,眼睛里的光随着晚霞退去不断变化,最后凝结成了薄冰。 邬意本就年纪不大,身量不高,此时在他的目光之下,更是瑟缩着矮小起来,又听他追问下午去向,吓得险些当场跪倒。 左右看看邬父和邬母,都是一副皱眉模样,更不能救他,在赤色的霞光里打了个寒颤,喳喳道:“下午就是刘博文请我......请我去裕花街看、看——。” 迟疑片刻,他低声道:“看了麻龙。” 一听便知他在撒谎。 邬母瞪他一眼:“还不说实话!” 邬意立刻打了个哆嗦。 他对世事一知半解,性子如草,随风之好恶而动,见到邬瑾,就生出懊恼之心,发誓要改过自新,好好读书,然而到了第二天,见到刘博文,立刻故态复萌,只恨自己不是刘家子孙。 时日渐长,他内心其实羞愧的有限,而且夹杂着许多的不忿。 邬瑾不也去裕花街看过戏,他也只是看了半天戏,怎么都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他? 对着少年老成的哥哥,他壮着胆子的话,满心尴尬,连连咳嗽,又吩咐人快去煎茶。 赵世恒不肯放过他,只是收起讥笑,正色道:“您既要用他,就要笼络住他,怎么反倒要使他离心?” 莫千澜垂首受教:“你说的是。” 赵世恒又道:“您不能和他离心,聆风更不能和他离心。” “是,那四个羌人找到了?” “没有,想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踪,刻意躲藏起来了,”赵世恒摇头,“王运生送信去了堡寨,严加戒备,以免羌人借此生事,边衅应当不会有了。” 莫千澜点头:“只等秋闱。” 他伸手扫过桌案上的旬考卷子,手指洁白如玉,皮肤冷而黏腻,如同一条毒蛇,按住了“邬瑾”二字。 忽的一热大风,席卷入屋,刮的书页“哗啦”作响,未曾加灯罩的烛火剧烈晃动,变做一点蓝光,最后连那一点微弱蓝光也消散,只余满室苍灰色的月光。 莫、赵二人纹丝未动,互看一眼,四只眼睛闪烁着阴暗的光,如同阴魂聚于地狱,鬼祟不堪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琐碎日常 端二日,天晴。 卯时过半,晨曦便已涌动,莫府花园雾气浮散,花草疯长,淹没道路。 邬瑾到了角门,就见两个下人正在把一大把粗壮的艾草往门梢上插,值更房的门子坐在石蟾蜍上监工,见了邬瑾,连忙站起来推开门,请他进去。 邬瑾想起自己家的艾草也还没插,便留神记下,先进了花园里。 他走的不急不缓,又侧耳细听,却没听到埙声。 莫聆风时常早起吹埙,勤奋练习,成果显著,花园里的山鹛喜鹊全都无影无踪,绝不在此时出没。 他以为莫聆风今日不曾来吹埙,继续往前走,不想走到湖边时,却见莫家兄妹坐在水榭中。 莫千澜身手熟练地抱着莫聆风,然而力气不足,两只手用力环住莫聆风大腿和屁股,把她像个很小的孩子那样端在怀抱里。 他歪着脑袋,满脸带笑,嘀嘀咕咕,而莫聆风凝神听着,听到最后,忍俊不禁地嬉笑起来,眼睛眯成细长的月牙。 莫千澜又逗她两句,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这个心肝宝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喝了口热茶。 随后他坐在莫聆风身边,又低语了片刻,眼睛不住看莫聆风面色,还伸手拿一粒樱桃喂到她嘴里,又伸手接了果核。 他对莫聆风逗个没玩,而莫聆风对他的气恼经过一夜,也早已经烟消云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也仰着脸,和莫千澜叽叽咕咕起来。 她一笑,莫千澜也跟着笑,一边捻起一粒樱桃,继续喂到妹妹嘴里。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妹妹的珍爱,对待心爱的东西,一定不能藏藏掖掖,欲盖弥彰,旁人若是以为她无人喜爱,就会欺辱她、轻慢她、藐视她,她会凭空的受到许多委屈。 所以他要晓彻宽州,让旁人敬她,惧她,她说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而他只是这秩序伸出来的一只手。 兄妹二人冰释前嫌,互相依偎,莫聆风率先发现了邬瑾,立刻从凳子上下来,中气十足地道:“哥哥,我要和邬瑾去读书啦。” 哥哥也站起来,勉强自己对着邬瑾笑了一笑——笑的有点冷,有点虚伪,然而好过不笑。 邬瑾隔着半片湖,对着莫千澜敛衽一拜,莫千澜则是很随意地一摆手,看着莫聆风穿过湖边几棵垂柳,走到邬瑾身边,随后两个人一起往九思轩去。 九思轩中竟然已经点起了烛火。 什么人到的比邬瑾还早,比莫聆风还早? 邬瑾和莫聆风惊诧的互看一眼,齐齐往石阶上迈步,又齐齐立在门口,做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屋子里到的人竟然是程廷。 烛火照耀下,程廷已经研好了墨,宣纸铺在桌上,已经写了半张大字,此时还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 莫聆风率先走过去,细看程廷面色,见他两颊微微红肿,显然是挨了揍,然而神情却很欢快,笑的满脸都是嘴。 莫聆风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怜。” 程廷别开脸,继续写字:“哪里可怜?” “程泰山不好,”莫聆风让开身,不挡着他的光,“把你的脑子都打坏了。” “胡说,”程廷反驳,“他是打我了,不过那是我咎由自取,谁让我连家状都忘了送?偷偷送的时候又叫他发现了。” 他扭头看站在门边的邬瑾:“邬瑾,赵先生说你的字写的好,你帮我圈一圈,哪里不好,我就改。” 邬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笔,程廷连忙起身退至一旁,让邬瑾给他看字,自己叉着手在一旁和莫聆风表决心:“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不负光阴,三更灯火五更鸡,今年秋进京赶考,明年春榜上有名。” 莫聆风看他激动的面色潮红,鼻孔翕动,两眼发光,配合着鼓起来的疙疙瘩瘩,越发异于平常,真情实感地叹息一声:“可怜。” 程廷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喜不自禁:“我娘昨天去了惠然姐姐家,说许家子弟都在准备秋闱,许伯母无心其他事物,因此没有提亲事,但是许伯母也夸了我好几句,我娘就打算等明年省试后,我有了名次,再上门。” 他喜气洋洋,外面的山鹛也跟着叫叫喳喳,仿佛是在为他欢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了,”邬瑾圈完,搁了笔,“你再重写一张。” 程廷立刻摩拳擦掌,信心满满,热情用功,到了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在殷南的射艺课上大打瞌睡。 殷南没有殷北的耐心,也没有赵世恒的淡漠,还视王法为无物,当场就把程廷丢到了湖里,并且追着这条落水狗狠狠凿了三个暴栗。 大黄狗追着看戏,又“啧啧”两声。 落水狗不是殷南对手,落花流水地逃回家中,从此对殷南充满畏惧。 邬瑾下课后,倒是没急着回家,而是先上街买端午要用的东西。 满街卖粽、五色瘟纸、榴花、团扇、百索、艾草等物的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邬瑾买了两把艾草,又买了五色瘟纸和五色线,提回家里。 他先插上艾草,供奉瘟纸,见邬母已经泡好糯米和赤豆,洗好粽叶,他便搬动桌子,把棉绳勾在桌边,开始包粽子。 他认真的将粽叶一折一裹一缠,一个个精巧的角粽慢慢缠挂于棉绳上。 夕阳西下,街外有热闹行人,有污浊气味,无人看他,无人注视他,他还是那样笔挺着脊梁,端正着姿势。 他的品行、风骨,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不因陋室布衣而褪色,更不会因粗茶淡饭而有任何转移。 端午那日,宽州学府全都休假,邬瑾还是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取出自己编好的一条百索,缠在邬意臂膀上。 他摸摸邬意的脑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邬意躺在被窝里赖床,扬起胳膊看五色丝线编的百索,垂下手,忽然问:“哥,我们不穷了?” 邬瑾笑了笑:“是。” 穷是四处欠着债,拆了东墙补西墙,满眼望过去都是窟窿,当天晚上卖得几文钱,第二天早上就要送到债主家去。 穷是吃了今天的粮没有明天的粮,付一次诊金,连下个月的赁钱都拿不出来,夜夜惶恐,一刻不敢歇息。 如今一个月莫府会给三两银子,饼铺里生意也好,除去宅子、铺子赁钱,还有余钱,怎么能叫穷。 这都是莫家兄妹给他的恩。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端午 邬意一听说家里不穷,立刻精神抖擞,从床上坐起,对着邬瑾眼冒金星,算盘在心里打的噼啪作响。 “哥,那每天能不能给我十文钱!还有我今天能不能不去卖饼,我要去看龙舟!” “不行,”邬瑾细细解释,“咱们家只是不穷了,还需勤恳……” 邬意立刻露出失望神情,并且不耐烦听他那长篇累牍,“啊”一声打断他,用力往下一躺:“那就还是很穷,哥,你不懂,要刘博文他们家那样,那才叫不穷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邬瑾立刻道:“你即没有衣不蔽体,寄食于人,更不曾头要吊死自己。”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乱战 原来今日端午,程廷出去看龙舟,偶然听到一桩大事。 今年开春,许惠然便和外祖家的表弟订下了亲事,只因外祖家远在湖州,一来一去,甚是费事,许家担心出变故,便密不透风的瞒着,直到程夫人上门,才透出一点口风。 而程夫人担心秋闱,又瞒了程廷,想着等许惠然嫁了,再慢慢开解他。 程廷单方面坠入爱河后,又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单方面陷入了绝望,这种绝望以摧枯拉朽之势,让他当场崩溃。 他连晚饭都不肯吃了,一路狂奔去了许府,要见许惠然一面,然而真的隔着垂花门见到了许惠然,他又茫茫然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昂着自己的疙瘩脸、单缝眼,磕磕巴巴,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 而他的老子程泰山闻讯而来,当着许惠然的面,气急败坏地揪住程廷的耳朵,一路把他揪上轿子,揪进了程家,揪进了书房,亮出马鞭,开始训子。 程廷平常就要面子,在许惠然面前更是要脸,如今面子里子都让程知府撕了个粉碎,回到家里,二话不说也发了疯。 程泰山把他抽成了一个花瓜,他在地上扭成了一条活龙,连哭带吼,连踢带摔,春瓶茶盏碎了满地,嗓子都沙哑的不成样子,还扬言要上吊。 程家大姐、大哥、二哥见了他那发疯的架势,再看了看程泰山拿马鞭的架势,都悄悄贴着墙壁开溜,一路溜回程夫人的怀抱里,请母老虎出山。 大海说了来龙去脉,又鼓着两泡眼泪,言辞恳切地请求邬瑾出马,把程廷从上吊的边缘挽救回来。 邬瑾立刻道:“我这就去换衣裳。” 他跑回家脱了短褐,换了一身襕衫,匆匆告诉邬母去向,就和胖大海赶去了知府衙门。 两人从夹道入暖阁,走到内宅门,门房见了邬瑾,连忙进去通禀,出来的时候背上就多了半个鞋印子——殃及池鱼了。 “您请进,”池鱼打开内宅门,“您小心。” 邬瑾迈步进去,立刻感到程府不同往日——程家子女多,又都爱说爱笑,成日废话连篇,连带着下人也比其他地方的活泼,今日却十分安静。 正值端午,更应该是热闹的时候,然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四处插挂的艾草传出悠扬的气味,虫、鸟噤若寒蝉,各自潜藏,只有暖风掠过,拂动的树叶沙沙作响。 一片死寂。 胖大海心慌,以为自己去还礼的空档,程廷已经凉透了。 他加快脚步,领着邬瑾往内书房走。 邬瑾紧随其后,心中亦是不安,直走到内书房院门前,见守门的小厮正在哭丧着脸揉脑袋,胖大海上前一问,才知道不是程廷上了吊,而是程夫人来过了。 原来程夫人听到消息后,立刻带领丫鬟嬷嬷杀了过来,她大刀阔斧走到院门口,守门的小厮恭恭敬敬道:“夫人,老爷说不许人进去。” 程夫人冷笑一声,一巴掌就把小厮搡了进去:“程泰山!” 紧接着,程知府的长随也叫程夫人搡了一个跟头,程知府避无可避,与书房里的程廷一起露了面。 内书房不大,院内遍植花草,只留出一条青石板道进出,程知府怕程廷真把自己吊死,因此门窗大开,下人守在门外战战兢兢,程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程夫人见状,登时心疼不已,当场上前,就要给程知府一个耳光,程知府很有先见之明,躲了过去。 “程泰山!你敢摘我的心肝,我今天就跟你拼命! 你自己这么点大的时候,也未必行得正坐的端!你跟莫千澜在寺里爬墙偷看人家姑娘拜佛,我可在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你装什么正人君子!” 程夫人嗓门洪亮,底气十足,对程知府毫无惧怕之意,尤其是看见程廷遭受如此大罪,更像是母鸡护小鸡似的,狠狠啄了程知府几口。 程知府勉强在她的虎啸龙吟里挤进去两个字:“胡说。” “我哪一个字胡说?现在你做圣人了?立地成佛了?儿子爱慕许姑娘,一没冒犯她,二没偷看她,不过是伤心了问个话,你就把他打的要死要活!” “儿子今天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别活了!都去找列祖列宗评评理去!” 程知府忍不住高声道:“慈母多败儿……” 程夫人深谙夫妻吵架之道,当即瞪起眼睛:“你敢吼我?程泰山你现在不得了啊,你对我这么大的声音,大家可都听到了啊!程泰山你这个没心肝的,你把我这个糟糠妻休了吧!把我和三儿一起扫地出门吧!” 她又从嬷嬷手里拿了鞋,冲着程知府猛抽。 程知府心乱如麻,全然不是程夫人对手,听到通禀邬瑾来了,如遇大赦,拽着程夫人就走:“邬瑾来了,闹什么,叫人家孩子看笑话,让邬瑾先劝解劝解老三,不然你让他一直在地上躺着?” “邬瑾是个好孩子,绝不会笑话人!”程夫人一听邬瑾前来,心中也骤然松了口气,随着程知府的力道走了出去。 两人转移战场,是以内书房也变得格外安静,有种程廷已经吊死的错觉。 邬瑾在走至书房门口,目光落在程廷身上,先叹了一口气:“程廷。” 程廷一咕噜坐起来,抬起灰扑扑的狗爪子用力一擦眼睛,努力想要止住眼泪,然而一开口,就是个巨大的哽咽:“嗝……邬瑾......我没脸活了......” 邬瑾迎着这股热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程廷脸也花了,眼睛也肿了,脸上本来就爱生红疙瘩,这下更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淌,可见是真的痛苦和伤心。 他把声音越发的放柔和起来:“你先出来,咱们出府去走走。” “不出来,我、嗝——我又没有做出格的事情,隔着一道垂花门,那么多、嗝——丫鬟婆子看着,嗝——当着惠然姐姐的面,他去揪我!他不是我爹,我不要他做我爹!” 程廷当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无论邬瑾如何说,都不肯出来,大耍驴脾气,放言要死在这里,让程知府后悔一世! 邬瑾一听便知这是气头上的话,又劝解几句,直把自己也说的口干舌燥,始终是站在门外,没有动气。 天黑了,程廷赖了许久,也是又累又饿,见邬瑾站的笔直,这么久了,背也不曾驼一下,那鞋底子又薄的可怜,脚掌肯定痛的很,抽泣着慢慢走了出来。 “我要离家出走!”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大开眼界 程廷怒气冲冲离家,腾云驾雾出走,邬瑾有心领着他去十石街,然而他要借酒浇愁,执意不去,并且一路走到了裕花街。 裕花街灯火辉煌,一片明光,侠少萃集,叠肩接踵,车马难行,欢声笑语从无数张嘴里传开,与笙歌、葡萄酒、金杯银盏、樱桃色口脂、怯雨羞云之意,交织成一个极尽暧昧风流之事的裕花街。 邬瑾看向程廷:“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这里就是喝酒的地方,”程廷对着水缸整理自己,高高挽起袖子,用湿漉漉的手抹齐了发髻,拍打身上灰尘:“小爷今天吃穷他。” 他又把脸洗了洗,并且在满眼水珠中看了看邬瑾。 邬瑾身上已经汗透了,襕衫贴在他前胸后背,裹出了瘦削身段,头发也是乌青的潮湿,眉眼之间有一股舒展不开的郁气。 他看出来邬瑾对裕花街有困惑。 裕花街的街道,是邬瑾熟悉的,然而裕花街的每一扇门,都不曾向他敞开过,在他所知中,这里是销金窟,是烟花色海,是放浪形骸的下流龌龊之所。 程廷收拾好自己的脑袋:“我带你去凉快凉快。” 他上前一步,怕邬瑾跑了似的用力拽住其衣袖,走至一家大门洞开的燕馆,里面食客济济,酒香袭人,跑堂的迎上前来,程廷却目不斜视,带着邬瑾只往后走。 普通的燕馆后方,另有一扇大门,门边站着两个小二,并不多问,见程廷要进去,就打开了门。 进门之后,又是一条小径,走过小径,复又两扇大门,吊着两盏大红灯笼,也守着两个伙计。 其中一人认出了程廷,立刻赔笑道:“程少爷来了。” 随即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推开了大门。 门一开,立刻有一股凉风直猎衣襟,凛若高秋,邬瑾身上的汗,让凉风激的急速收敛,顷刻之间闭于玄府之内。 邬瑾的身体也跟着紧缩了一下,头有了昏沉之兆,眼睛也不由自主闭了一闭。 再睁开双眼往里看,四周皆是凭栏、酒座,满眼都是炫目的雕檐映日,画栋飞云,错彩镂金,连角落里都是琼林玉树,五色相宣,堆砌出一个富贵至极之地。 天井中水激扇车,声如泉鸣,水雾飞溅,宛如珠帘,又有高台,丝竹管弦之声皆出自其中。 天井四周已经坐了许多男子,全都是非富即贵,披金戴银,凭栏的妓子们身着轻纱,争相媚笑,茉莉盈头,眼波流转。 程廷寻了一副空的桌椅,生拉硬拽将邬瑾拽了过去,走不过两三步,就有人打招呼,一路“程三爷”、“程兄”、“贤侄”、“小弟”的叫声不断,程廷天南地北的应了,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坐下之后,就打算吃穷程知府,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刚坐下,就又有人前来举杯,一面敬酒,一面打量邬瑾,不知这位寒酸学子是何人。 这些目光远比起十石街的街坊四邻要锐利,仿佛是要看到邬瑾骨血里去,看他是谁家子,和哪一家沾亲带故,在宽州是什么样的来头。 邬瑾如坐针毡。 这目光尚可忍受,气味却令他头晕胸闷,廊下浮动的,有蜡烛油火气,有酒香气,有女子脂粉香气,有冷风凉水之气,混杂在一起,仿佛整个酒楼都被包裹在赤裸的躯体中,黏腻而且湿滑。 他想要出去吹一吹外面的热风,喝一口热茶,一看程廷,程廷却已经把爱情的苦酒喝了半壶。 程廷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对此处震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一指比地面高处半壁的台子:“看那上面,嗝——” 这回他打的是酒嗝。 酒气喷在邬瑾脸上,邬瑾忍无可忍,一巴掌将程廷的脸推开,看向高台,上面吹打之声不停,却忽然多了一队女子,衣不蔽体,在乐声下翩翩的起了舞。 邬瑾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移开目光,却忽然听到四周人群一阵潮水般的呐喊呼唤,再扭头一看台上,那些女子已经将外衫脱去。 锣鼓声越来越急,琴声也越来越高亢,白花花的舞女在台上乱飞,四下围观的人群陷入异样的狂欢,将手上扳指、身上玉佩、头上鲜花奋力扔上台去,叫喊声仿佛是大浪,一波接一波打向邬瑾。 在这个地方,他们挣脱束缚他们的一切,露出最不堪的模样。 鲜花乱坠,打在邬瑾头上,邬瑾的心也随着锣鼓“咚咚”作响,他使劲去揉额头,去看程廷,程廷只是一味的喝酒,喝两口,抹一把眼泪,再喝两口,擤一把鼻涕。 “……哪有他这么当爹的,惠然姐姐……我没脸再见她了……嫁的那么远,有什么好的,吃也吃不惯,以后受了委屈,谁给她撑腰……” 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乌泱泱的人群里,邬瑾被吵的头疼不已,忍不住去揉捏山根,隐约听到有人说了“莫节度使”四个字。 他下意识抬头,却真的见到了莫家兄妹——一群人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他们二人进来。 莫千澜永远比别人要多穿一件,皂色团领长衫外,还罩着一件鹤氅,莫聆风则是怕热,只穿件银红色的宽袖长衣,扎着两个角髻,额角散落着一些细软的短绒,面孔有一些潮湿,脖颈上的金项圈压住衣襟,将下巴也映出一片朦胧金光。 方才躁动的人群越发涌动,争相上前,莫聆风四处扫视的目光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邬瑾没有上前,也没有呼喊,继续坐在原地难受。 而莫聆风随着莫千澜在二楼入座,燕馆中的伙计和妓子流水一般上前,给他们撩起纱帘,铺放果品,斟上美酒。 莫千澜伸手摘下一颗葡萄,剥皮送进莫聆风嘴里。 今日端午,莫聆风看了赛龙舟,此时还特别高兴,两眼发亮,吃完葡萄,又喝一杯花蜜凉水,忽然对莫千澜道:“哥哥,太吵了。” 莫千澜就笑着问:“你想听什么?” 莫聆风自己扒葡萄皮:“奚琴。” “运生,”莫千澜扭头看王知州,“这里你是常客,谁的奚琴弹的好?” “梅丑儿,”王知州扭头唤来老鸨,“把下面这些妖孽撤了,让丑儿上去弹琴,叫她别拿乔,莫姑娘要听,就弹《风雪寒》。” 老鸨连声答应,一路小跑着去请她的花魁娘子。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醉 高台上的舞女撤了下去,管弦乐声也忽然停下,燕馆短暂的重返了人间,没了乐声掩盖,人的声音便格外喧闹刺耳。 那种剥离了世俗道德的欢声笑语,道义荡然无存,每一个字都沾满名利,声震屋瓦,灌入邬瑾耳中,使他越发的难熬。 就在他烦闷不已时,忽然从二楼上传来一声乐声,不是琴,不是琵琶,而是一种低沉,带着悲切的声音,从弓和弦上颤动着发了出来,响彻四周。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从高谈阔论变成窃窃私语,先是揣测,后又是兴奋,屏息静气,看向楼上。 程廷响亮而且突兀地擤鼻涕,自顾自又喝了一杯。 奚琴冷清凄怆之声再度响起,盖过了水车转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也盖住了流水“哗啦”之声,仿佛有大雪纷扬而至,水车激荡而出的凉气,也忽然使人生出了鸡皮疙瘩。 风雪倔强倨傲,寒凉彻骨,天高地阔,野马踱步,悉数落在了悲鸣的琴声之中,越过寸寸光阴,归来在这座繁华的燕馆里。 邬瑾心头烦闷,也让这奚琴之声涤荡去大半。 一曲过后,余音绕梁,听者沉默,半晌之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好,随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叫好之声。 梅丑儿三个字在众人口中不断传递,这位花魁娘子,凭着一把弓、两根弦,闻名宽州,却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此时人未至,琴声却到,已经叫今日在场众人如听仙乐。 在欢呼之际,众人又疑惑是谁请动了这位冷傲的花魁娘子。 邬瑾半晌未动,回过神来时,只觉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而程廷嚎啕大哭,大张着嘴痛斥请动梅丑儿出山的人:“谁啊,这么缺德,还叫人来拉奚琴,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奔:“不听了,我不听了。” 邬瑾一抹眼泪,迅速起身走到程廷身边,一手伸到程廷腋下,将他提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程廷已经醉的往下滑,大着舌头反抗,“我不回去,我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这辈子都不回去!” 然后他扭头吩咐伙计:“挂程泰山的账!” 邬瑾力大无穷地拽起他来:“那就去我家。” 他把程廷提溜出去,程廷灵魂还亢奋着,嘴里嘟哝个没完,但是身体已经软如绵,走上两步就开始往下滑,邬瑾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把他揽在自己身边。 在他们二人走出去后,莫聆风忽然丢开手中葡萄,跳下椅子,从二楼一副副方桌前穿过,又穿过连通前方食客所在的直桥,随意挑了一间靠街的阁子,闯了进去。 阁子里满是举杯的食客,见莫聆风突如其来,全都不得其解,欲要相问,却见莫聆风已经推开了窗,探头往外看去。 人群熙熙攘攘,她一眼就看到了佝偻着腰,搂着程廷的邬瑾。 燕馆廊下所悬挂的大红灯笼,正好照着他的面孔,又因弯着腰,眉骨的阴影投在了眼窝里,睫毛的阴影投在了两颧上,唯有鼻梁高挺,在阴影衬托之下,越发有如刀凿斧刻。 莫聆风居高临下,看清楚了他的每一段起伏,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 邬瑾没有察觉到这样的目光,只是费力架着程廷往家走。 程廷本就分量不轻,醉酒之后,肉便越发沉重起来,还依靠在邬瑾身边,邬瑾不得不费出十二分的力气搀扶他。 好不容易走到十石街,邬瑾就见到了拎着个包袱的胖大海。 “三爷!”胖大海急忙上前,伸出一只胳膊,和邬瑾一左一右架住程廷,“邬少爷,辛苦您了,夫人说请您多担待,明天她再来接三爷。” 邬瑾此时无力去想明天,额头上的汗珠已经落到了嘴里,一脚深一脚浅往里走,还没走出去五步远,程廷忽然一个挺身,叽里呱啦叫了起来。 他大着舌头,邬瑾一个字都没听清,而程廷却是忽然来了劲,挣扎着往外跑,跑出去一步,就摔了个狗吃屎。 “三爷!” 胖大海连忙过去扶他,然而程廷已成一滩烂泥,搂不住,扶不起,沾着手就滑。 邬瑾连忙上前,和胖大海合力扶他起来,这回听清楚了他说的话:“臭......不去......” “好,那我送你回家去。”邬瑾把他架起来,三人勾肩搭背地走,然而程廷也不去,不住地扭动翻滚。 “不、不去,小狗,去小狗家里。” 十石街一个半大孩子出来撒尿,见此情形,险些惊掉下巴:“瑾哥哥……你……” “他喝多了,”邬瑾一把薅住程廷,“走。” 三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纠缠着去了莫府,敲响角门,要在这里借宿一晚。 胖大海不便进入莫府,只能将包袱交给邬瑾,回程府报平安去了。 莫家兄妹未归,整个莫府一片寂静,九思轩里,大黄狗对着程廷龇牙咧嘴,程廷踢他一脚:“滚开,程泰山!” 大黄狗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做程廷的爹,立刻“汪”了一声。 “呕......”程廷回了一个巨大的呕吐。 大黄狗拔腿就跑,九思轩的下人也不愿来接这苦差事,各自假装忙碌,沏茶、端热水、拿帕子、铺床,最后只有祁畅像个受人欺压的小媳妇似的,拎着水桶出来洗地。 程廷蹲在地上,吐了两口,又哭了两声,又吐两口,吐无可吐了还不肯走,呜呜直哭。 邬瑾拔萝卜似的把程廷拔进东厢房,推他在床边坐定,自己去拧帕子。 “嗝——”程廷不知打了个什么嗝,自己脱了外衫,岔开两条腿,两手往下伸,腰一寸寸的弯下去,最后脑袋埋进裤裆里,试图去脱鞋。 “小心!”话音未落,邬瑾就见程廷像个瓜似的栽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连忙丢开帕子,去扶程廷,程廷躺在地上,身上让程知府抽成了菜花蛇,还在大着舌头说话。 邬瑾单枪匹马地把他塞回床上,脱掉他那两只大鞋,又拿帕子飞快地把他擦了一遍,走到门口,要了一杯浓茶,让程廷在床上坐稳了,灌进他嘴里。 茶堵住了程廷的嘴,人也闹的够了,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昏昏欲睡,使劲一揉眼睛,他勉强抬起眼皮,看向邬瑾:“她不喜欢我啊。” 说罢,眼中一片灰暗。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非礼勿视 少年人的炽热情意,初时如春花烂漫,如夏风热烈,终时如秋叶萧萧,如冬雪彻骨。 程廷瘫在床上,没有再嚎啕,而是沉默地流泪,心事全都随着眼泪淌了出来,以至于心里空空荡荡,眼泪和鼻涕已经滔滔了,他也懒怠抬手擦一擦。 邬瑾重新拧了帕子,摊开在手掌上,覆盖住程廷的脸,用力从上往下抹,将帕子一折,翻了个面,他从左往右又擦了一遍。 放下帕子,他给程廷盖上薄被,又把那两只鞋子摆放稳妥,同时发现程廷个子不高,鞋却不小。 他见程廷的眼泪一时半会没有枯竭之意在,自己又冒了不少的汗,便起身出门,见祁畅在门外候着,就低声道:“我去洗把脸。” 祁畅点头,迈进门槛,在心里哈欠连天,又不敢大睡,只能无言守在床边,时不时伸头看看床上的程廷睡了没有。 看了好几眼后,他面上露出了疑惑——程廷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在他看来,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 邬瑾心里没有任何疑惑,甚至累的没什么心事,单是走到官房里,借着残水,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同时小呕了一场。 他滴酒未沾,却让燕馆里的凉风激了一瞬,水汽与凉风顺着他的汗一起潜伏进了玄府之中,又让复杂的气味和吵闹的声音弄的头疼不止,吐出来之后反倒好了一些。 头痛只是稍缓,还是隐隐的做痛,不能大动,里头仿佛是藏了针,一动就要扎人,连束起的发髻都拉扯着头皮,紧绷着痛。 忙碌时他还能忍受,一静下来反而难以忍受。 洗过之后,换上下人送来的衣物,他忍住痛楚,进了斋学,点亮烛火,摊开笔墨,写今日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端午日,无雨。” 笔墨点点,落于纸上,端午这一日所生之事,都叫他一一记下,平平起,平平落,写的太过顺畅,以至于他竟生出了一阵恍惚,好像他一直在九思轩,在桌前,用这枝笔,研这锭墨,笔墨全都夹杂着九思轩浓浓的古树气味,一并落在纸上。 直写到奚琴时,他才没再恍惚,而是郑重落笔:“世上竟有能奏此悲声之人,听之花色暗,灯火暮,雪压万树,长河冻至今朝,孤绝、生离、死别,尽在其中,余响不绝。 能听此曲,我之幸也,不知何人请出此声,只能纸上酬谢,乃是端午一大礼。” 待墨迹干了,他将纸叠起,夹入小报,起身去厢房看程廷。 祁畅睡在屏风外的榻上睡下了,见邬瑾进来,连忙站起来,邬瑾低声道:“你睡你的,我只看看。” 程廷脸上泪痕犹未干,人已经累的睡着,屋子里萦绕着一股酒气,和他的鼾声相得益彰。 邬瑾见他不会再要死要活,就悄悄退了出去,自己也去西厢房散了头发,把闷热的外衫脱下,搭在屏风上,弯腰脱鞋,把鞋子放好,睡下了。 无论何时,他都是如此井井有条,不乱章法。 这一觉睡的短,子时过半,他忽然醒来,只觉口渴难耐,想要喝水,茶壶里却是空空如也,一滴也无。 他披衣开门,欲进花厅去倒水,忽然听到九思轩外小径之上,传来莫聆风清脆的声音:“莫小孺人是鬼吗?” 邬瑾定在原地,知是莫家兄妹从燕馆归家,没走正门,走了角门,从后花园进来的,而莫千澜应该是给莫聆风说了《夷坚志》中的一则小故事。 随后他便听到莫千澜的轻言细语:“是,那位林提辖是她的鬼说客,要是有人贪财好色,答应了纳莫小孺人是妾,那就惨啦。” 莫聆风又问:“那莫知录真的不是莫小孺人的父亲吗?” 莫千澜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两人声音越来越近, 鬼使神差的,邬瑾向小径上望去,不过眨眼之间,莫千澜就已经带着莫聆风走入邬瑾眼睛里。 莫千澜似是半醉,有几分热意,脱了鹤氅,伸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而莫聆风一手拿着一柄团扇,一手提着一盏灯笼,若有所感,侧头看了一眼九思轩。 九思轩内古树参天,巨影重重,若是不点灯火,很难看到邬瑾站在花厅外的树下,反倒是莫聆风自己挑着一个灯笼,火光明亮,让邬瑾看清楚了她的半张脸。 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全都钝钝的,黑眼睛藏在丹凤眼里,慢悠悠地转动,仿佛是迷离和茫然,然而又显出一种淡漠和疏离。 邬瑾确信莫聆风看不到自己,他却发现莫聆风只有在莫千澜身边时,才会露出这种目光——小有威严、不屑一顾、冷漠,像一个小号的莫千澜。 很快,莫聆风就把脸扭了回去,哼了几声曲调。 她爱吹埙,也爱唱爱跳,把灯笼递给身边的丫鬟,她高高举起手臂,纱衫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以团扇代替玲鼓,连拍两下。 她两只手腕上,都缠着百索,邬瑾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编的那一条——其他的百索上挂有金银玉坠,唯独他那一条光溜溜的,只有五彩丝线。 一群人从邬瑾的眼睛里消失,只有他们从花园里带出来的栀子花香慢慢传入鼻尖。 呆立片刻,邬瑾醒了神,没进花厅喝茶,而是回到斋学里,点起烛火,抽出日录,补了一句。 “非礼勿视。” 卯时初,程廷从床上坐起来,头疼欲裂,一边打量自己的处境,一边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等全都想清楚后,他再低头一闻,立刻感觉自己被酒和汗腌成了一缸臭咸菜。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趿拉着鞋,转过屏风,见祁畅睡在外间,就叫醒他,让他点火看看时辰。 祁畅连忙爬起来去点烛火,又去看刻漏香,随后告诉程廷卯时刚过。 卯时一刻后,程廷洗了个澡,从胖大海拾掇的包袱里寻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将湿哒哒的头发用帕子擦了个半干,他推门出去,再一看天色,青而柔软,石阶下方的缝隙里,蚂蚁成群结队,抬的抬、扛的扛、背的背,若是往常,他定要多看上两眼,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也觉索然无味。 他记得邬瑾住在西厢,抬脚往西厢走,走到一半,却又停住脚步,因为看到了斋学里面壁而立的邬瑾。 没有灯火,没有青光,斋学中昏蒙蒙一片,邬瑾的身影薄薄贴在墙壁上,形单影只。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思过 “邬瑾?”他走过去,“你在这里干什么,蜡烛也不点一根?” 他走过去点起蜡烛:“邬瑾,我今天提不起劲......” 一句话戛然而止,因为邬瑾回头看他,竟然是一张惨白的脸,手和脚都是僵硬的随着头颅转动,额上一片黏腻,尽是汗水,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程廷骇然:“邬……瑾……” 邬瑾极慢、极痛苦地抬了一下眼皮,张了张嘴,只吐出一段微弱的气流。 他有罪。 烛光明亮,穿透了他不为人知的罪恶,不为人知的污秽,火苗舔舐他的影子,直到他的影子现出原型,从地上蛰伏至墙上,扭扭曲曲,摇摇晃晃,暗暗沉沉。 九思轩里的山鹛正在嘁嘁喳喳,花园里的蛤蟆呱呱大叫,大黄狗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甚至连九思轩这个名字也在脑中轰然有声。 它们殊途同归,都是在谴责他的罪。 这样的邪恶念头,明明已经斩断过一次,为何又会再起? 那柔声细语的轻歌、那呜呜突突的埙声、那纡尊降贵的目光、那菩萨的灵签,天罗地网一般,把他网在了其中。 闭了闭眼睛,他将满目的红血丝掩盖下去,牵动手指,抬起腿,他想要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然而身体僵直的太久,脑袋愧悔的太久,全都不听使唤,甫一动,就如同年岁久远、干枯发裂的泥塑木雕,截截碎落在地,扬起满身的骨和肉。 “邬瑾!”程廷连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邬瑾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点点回归世间,很难说自己的罪从何而起,但罪就是罪,他所学的仁义礼智昭彰了他的罪,他读的圣贤书写好了他的罪状。 他望向程廷,忽然沙哑着嗓子道:“我如禽兽。” 程廷诧异万分,发现邬瑾这个从不失态的人,竟然也会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原有的从容、风骨、少年老成,荡然无存。 他忽然间不敢问邬瑾因何在面壁思过,因何在自苦,他怕问出个罪有应得。 “你坐着,我去请赵先生来!” 将邬瑾携去椅子里坐下,他拔腿就跑,前去中堂和正堂寻赵世恒——赵世恒风流人物,常年找不到痕迹,今年不知为何,十有八九都是在莫府的。 邬瑾坐在椅子里,让冷汗泡的遍体生寒,慢慢转动手腕,活动肢体,他沉重的活了过来,在赵世恒来了后,还能起身行礼。 赵世恒用目光剖析他:“何事?” 邬瑾回答:“学生内有妄思。” “外无妄动,并非罪无可恕,”赵世恒随手一拂他身上尘埃,“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你既知有妄思,便用心改过,不再犯便是。” “是。” 赵世恒收回手,打量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秋闱在即,你们倒是闲的很,还能有空在这里思过。” 程廷立刻紧绷了皮,感觉自己是引狼入室:“没有。” 赵世恒从圣人画像前取下来戒尺,在手心敲了敲:“每天加十篇大字,两篇赋,明日一早来交给我,少一个字——” 他冷笑一声,大有把他们手心打烂的架势。 程廷哀嚎一声,可怜巴巴看着赵世恒出去,颓然坐下,抽出纸来铺上,用镇纸压制,随后便不动了。 等邬瑾磨好墨,他分了一些,提笔呆坐,忽然阖眼求神:“菩萨,请您把惠然姐姐的夫婿用蚂蚁抬走,用蛛网网走,用大风吹走,如果不行,就让他是个和邬瑾一样的正人君子吧。” 想罢,他才提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两人全都怀揣着一种莫名的心绪,奋笔疾书,等祁畅叫他们去花厅吃早饭时,两人又一同起身,前往花厅。 莫聆风未到,桌上是两碗槐叶冷淘和三碟凉的小菜,全都不带甜味,辛辣之味倒是十足,程廷平日里看到酸姜就想佐面,食欲澎湃汹涌,今日却毫无食欲,吃了三口,就放下碗筷,默默地擦了嘴。 邬瑾爱惜粮食,将面条一根不落地送入口中,吃完后,两人又一起回去奋笔疾书,忙的把满腔愁绪全都忘在了脑后。 两人各自忙碌,赵世恒再来时,莫聆风也来了。 三人和往日一样上课,程廷也和往日一样和莫聆风说小话,哭诉自己的感情和赵世恒的铁石心肠,又挨了赵世恒三戒尺。 三人上课、吃饭、说话,到酉时下课,出了莫府,程廷忽然没了去处。 胖大海在莫府门外等他:“三爷,夫人特意让我来接您。” 程廷还记恨着程知府,不乐意回家,也没脸面去会他君子社的狐朋狗友,邬家倒是欢迎他,可他香惯了,就受不了臭,住在莫家更不是长久之计——他那位姑父冷冰冰、阴森森、病恹恹,光是听到姑父的名讳,他心里就要害怕。 无可奈何地看着邬瑾:“去裕花街?” 邬瑾拎着书袋,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热气蒸大了,巾帽在额头上勒紧,将汗都截在头发里。 “不去,先生的功课还未写完,我送你回去。” “我请你喝酒。” “不喝。”邬瑾一把拽住程廷手臂,不容他拒绝,一路把他送到程府中门。 胖大海小跑着跟在一旁,等到了门口,立刻伸长手臂叩门,待门一开,门内又伸出来一只手,牢牢抓住程廷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程廷“哎哟”一声,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栽,一脑门磕在了青石板上,登时疼的倒抽一口凉气,翻过身来,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里面的人是程廷的大哥,奉母命前来抓程廷去后院吃喝洗漱,走到半途,又奉了父命绑三弟去书房受训。 权衡之下,他认为母命更加要紧,因此早早在此等候,没想到一失手,先将程夫人的爱子摔了个鼻青脸肿,立刻在脑子里重新做了权衡。 权衡过后,他使眼色让小厮带程廷去书房——若是母亲问起三弟的伤,便说是父亲打的罢。 随后他再三谢过邬瑾,才转身寻地方避难去了。 邬瑾见程府风平浪静,也转身回家,哪知刚到饼铺,就发现自己家里也起了风浪——邬意逃学,十石街的小孩跑回来告诉了邬母,邬母气急之下,让他跪在了饼铺里。 饼铺人来人往,又有好几个饼笼,灶底下还烧着火,邬意跪在地上,抬头看邬瑾,泪已经淌了满脸,汗也流了满头,羞的满脸通红,哽咽一声:“哥……”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造访 “元章二十二年端六日,课业渐重,子时将至,明灯依旧,先生曾经纳于百揆,心明眼亮,只言片语,便可免我不寐。 老二再三逃学,其任情纵意,非一日之功,既已成习,捶挞至死亦无益,反倒增怨, 况且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对他的教导,当是长久之事,不可一曝十寒, 明日起,我与他同求学,同归家。” 翌日一早,邬瑾在邬意的万般不情愿之下,陪同他直至蒙学,亲自交给蒙学先生,自己方去莫府念书,白日在斋学用功,放课后,再去蒙学接邬意,并且询问蒙学先生邬意这一日的行径。 待回到饼铺,邬意让爹娘拘束,更无法出去惹事,苦不堪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坐了牢。 而邬瑾接了他回饼铺,又马不停蹄赶回家去,研墨铺纸,去做那无穷无尽的功课。 这一送一接,邬瑾不知不觉把一个酷暑送了过去,忙的倒头就睡,一旦睡着,雷打不动。 七月中旬,程廷前往济州准备别头试的时候,邬瑾已经晒脱了一层皮,等到了八月,他更是瘦的脸上没了肉,像是骨头上直接蒙了一层小麦色的皮。 八月初七日,宽州所有学院都放假,先生与学子们一同为第二天的发解试躁动不安。 学子们和先生们内心如此不宁静,整个宽州城也忽然跟着紧张起来,道观和寺庙香火一同鼎盛,香炉里从早到晚的冒青烟。 文昌阁更是办了一场祈福法会,恭请文昌帝君下界凡尘,为考生祈福。 街上所卖的物件,也全都与发解试相关,笔墨纸砚、耐放的干粮、考篮、硬块盐,数不胜数。 邬瑾的东西早已经准备好,到了八月初七这一日,邬瑾又一样一样查看。 考篮里放着他入场用的浮票,笔墨纸砚,油布缝制的卷袋、一根常料烛。 场食另外放在包袱里,是邬母备的油饼、月饼、糜饼、干肉,全都切成一寸大小,又买了蜜饯干果包一包,放了一袋米。 包袱里,还有铜铫,贡院里每个考生配一个火炉,一篓炭,可以烧水、煮汤、煮饭。 邬瑾的衣裳也是新做的夹衣——现在虽然是又闷又热,但是宽州一旦入秋,随时可能变冷,到时人坐在号舍中,又是风又是雨,夜里更是冰凉,方巾、衣裳、鞋子样样都要抵得过严寒。 到了初八那日,寅时刚到,鸡不叫狗不鸣,天色还黑的不见五指,仅有外面报时的更人敲响更鼓,邬母一直不曾睡,只是闭着眼躺在床上,邬父亦是如此,听到更鼓响动,两人全都睁开了眼睛。 邬母急急忙忙起身,低声道:“我去煮饭。” 邬父点头,也翻身爬下床去:“轻点声,让老大再睡会儿,煮点干饭,禁得住饿。” 他两手撑地,随着邬母一同出门,帮着烧火。 屋外一片漆黑,连一丝月光都没有,猛地刮起一阵风来,已经带着凉意,全然不似其他季节慢慢过渡,逐渐转热转凉,而是骤然变化,令人防备不及。 邬母出来淘米洗菜,那风越刮越紧,邬母忍住一个喷嚏,正要把淘洗好的米端进厨房去,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声。 紧接着,“咚咚咚”三声,在黑夜里响的令人心慌。 邬母正是紧张之际,让这突兀的门声吓得一个哆嗦,连刚刚用火引点燃柴火的邬父都吓了一跳,用手撑着从厨房里出来,看向门口。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敲门? 邬父和邬母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而门坚持不懈,又响了三声。 邬母快步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极其清甜的声音:“我是莫聆风,我找邬瑾。” 一听说叫莫聆风,又听说是找邬瑾,邬母连忙取下门闩开了门,往外一瞧,果真有个小姑娘带着个女护卫站在门外。 莫聆风仰着脑袋,在寒风里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 邬母看着她,立在原地,不敢动作,连呼吸都放缓了。 她从十石街牙婆口中听过许多莫聆风的事迹,知道莫聆风和邬意一样大,知道莫聆风出入裕花街,知道莫聆风是莫节度使的心肝,在她的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满头珠翠,骄纵嚣张的莫聆风。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具体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傲慢无礼,莫聆风三个字,是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的褶皱,是衣裳上绣的花纹紧密凸起,在灯笼下散发出的流光,是丹凤眼轻抬慢扫透出的威严。 她的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都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以及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教养——寻常姑娘这个时候不出门。 莫聆风不再打喷嚏,仰头看着邬母:“伯母,我能进去吗?” “能,快、快请进。”邬母手忙脚乱,把门开的更大一些,看着莫聆风跨进过门槛,迈步进了小院。 殷南紧随其后,同时四面八方地扫视。 邬母借忙碌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见邬父还两只手撑着地呆在廊下,连忙快步上前,低声道:“你去烧水吧,等下我好冲茶。” 说罢,她急急搬来一把椅子,放到莫聆风身边,又去搬来桌子,把自家炒的瓜子花生等物摆出来。 她忐忑道:“莫姑娘,您坐,您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吗?” 邬瑾今日要去应试,她担心莫聆风的到来会横生枝节。 莫聆风仰着脸张望,睫毛长而浓密的一眨,就把这院落的狭窄眨进了眼睛里:“我来叫他去考试。” 随后她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嘎吱”一声响,木料单薄而且不牢固,十分刺耳。 邬母听了这回答,惊诧不已,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又匆匆进了一趟厨房,只恨那水开的慢,好不容易等水开了,连忙用一只粗瓷碗沏了一碗茶,小心翼翼放到莫聆风面前。 莫聆风抬头看了看邬母。 她没有母亲,所以对邬母好奇。 从前她和程廷吵架,程廷就说她是没人要的小狗,她看到别人的娘,就会忍不住想自己的娘是什么样。 看过了,她收回目光,低头看茶碗:“邬瑾该起来了。” 碎茶叶沉沉浮浮,茶沫子沾了粗糙的碗边,却依旧散发出袅袅茶香。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入场 冷风瑟瑟的凌晨,万籁俱寂,天空素光流动,好似琼液,风将树叶扯离树梢,滚上屋宇,落于脚边,屋,后又得程知府作保,沾光得到一间上好号舍,不到半日,得遇两个贵人,可见此场必定一帆风顺。 他仔细擦拭号板,神情逐渐与这考场一样变得庄重——少年辛苦,不惰寸功,凌云之志,尽将展之。 考生入场,贡院锁门,宽州城立刻变得冷清起来,无数期盼压抑下去,只待放榜时喷薄而出。 莫府本就沉寂,在解试开始后,越发显出了寂寥。 莫聆风一路回到长岁居,倒头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吃饱喝足,呆坐片刻,百无聊赖,从果盘里拿一个鹅梨,“咔嚓”地吃,一边吃一边往书房去,青石板上爬了一只蚱蜢,让她一脚踩进了砖缝里。 梨在半道吃完了,她折下来一枝桂花,以桂枝为铲,撅着屁股在菊花丛里刨了个坑,把梨核埋了进去。 一点太阳都没有,阴凉凉的风吹在她身上,她一路走去书房,还未进门,就见莫千澜和赵世恒聚在一起,喋喋不休。 自七月之后,两人便忙个不停,每日在一起密谋,密谋程度,堪称造反。 莫千澜一看到妹妹,立刻就起身,走出门来,弯腰摸了摸莫聆风的头发,牵着她进书房。 他让莫聆风坐自己的椅子,转头吩咐殷北出去送信。 等殷北一走,他们这密谋也随之结束,莫千澜让莫聆风吃米糕,又伸手掸开她衣襟上的米糕碎屑,同时低头一嗅她头发上香气,和赵世恒说起了今日解试。 莫聆风吃了一块米糕,就着莫千澜的茶盏喝了一杯茶,不愿意听他们追忆往昔,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走向后院,走的时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去九思轩转了一圈。 大黄狗懒洋洋躺在门外,掀开眼皮子看了莫聆风一眼,漫不经心摆了摆尾巴,又见莫聆风摸出陶埙,二话不说,四条腿直立起来,撒开蹄子逃了出去。 莫聆风呜呜咽咽吹了会埙,让人拎一筐蜜橘送去姨娘们那里,她要去和姨娘们说话。 莫千澜的姨娘有六个,统一的腰粗胯大,看着就是好生养之辈,都是从穷人家买来给莫家开枝散叶的。 然而多年以来,她们不曾给莫千澜生出个一儿半女,这若是放在旁人家中,就是不可饶恕,在莫府,却无人问津。 她们虽是住在冷宫里守活寡,但是好吃好喝,偶尔还能出趟门,回趟娘家,越发像是发了的面团,又白又胖,若是和莫千澜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 听闻莫聆风要和她们吃蜜橘,姨娘们立刻打扮妥当,膀大腰圆的晃了过来,给莫府这位小祖宗请安。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度日如年 莫聆风和整齐划一的姨娘们一起吃了一筐蜜桔、一壶糖水、一盘月饼、一碟桂花糕,鼓着肚子回了长岁居,不知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八天考试。 翌日,她去了雄石峡看红石,在绝崖之上,拾得一块龟裂的红石,好似龟背,殷南板着一张脸,一路扛回府,放置在黄沙缸里,和三条金鲫作伴。 第三日,她带着鱼竿去榆溪,夹在一群渔翁中钓鱼,忽然一只大白鹅气势汹汹袭来,“嘎嘎”狂叫,展翅喙人,箭一般直射人群。 渔翁们骤然大乱,“哇哇”乱叫,纷纷躲避,莫聆风只钓起来一条拇指长的草鱼,眼见独苗让大鹅吃了,气急败坏,掐住大鹅脖子,摔出去十来步,又赶上前去,将大白鹅摔了又摔。 当天晚上,莫府吃了顿大鹅。 第四日,莫聆风去了宽州城内寺庙拜佛,前来求佛保佑学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四面八方涌向佛祖,莫聆风脚不沾地,随波逐流,出寺庙时,角髻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疲惫地回家去了。 第五日,莫千澜携妹妹去裕花街宴客,莫聆风抖擞精神,去看麻龙,又听奚琴,大吃两碗干饭,而莫千澜和王运生几人说话,字字都要斟酌,心力交瘁,又多喝几杯,晚上就头疼起来。 姨娘们日益壮硕,衬得他好似一只白斩鸡,他不愿给姨娘们请安,只能在中堂盘桓。 一碗醒酒汤没喝完,腹中便翻江倒海,急急起身冲入官房,抓着仆人胳膊,弯腰作呕。 他没吃什么,只呕出些许清水来,反倒是冷汗涔涔,湿透内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勉强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屋中,他抱着莫聆风一起蜷缩在榻上,恍恍惚惚,直叫阿尨。 阿尨陪了他半宿,半夜时分,待莫千澜熟睡,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长岁居。 第六日,程家设菊花宴,请莫聆风前去,石晴亦在其中,见到莫聆风,再三谢她赠珠一事。 又有姑娘打趣莫聆风和程三,莫聆风扛着一张冷脸应对,最后几位夫人围住她,打探莫千澜续弦一事。 莫聆风认真答道:“哥哥喜欢白胖的。” 胖墩墩的诸位夫人顷刻间做鸟兽散。 第七日,莫府厨房买了一篓鲜蟹,连篓带蟹放在缸中,预备第二日烹煮,莫聆风玩蟹,叫螃蟹夹了手,有气无力地回长岁居去了。 第八日,八月十五,莫家兄妹与赵世恒登高台赏月,吃月饼,喝新酒,开螃蟹,望尽明月,难述秋思。 赵世恒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大梦一场。 第九日,依旧不曾下雨。 解试无雨,便是天公作美,否则损毁卷面,学子苦功便毁于一旦。 酉时将至,号舍中学子们伸头露脚,各有情态。 騃童钝夫,九日如梦寐,不知自己所写为何物,中庸之徒,满面愁苦,犹疑不定,不知自己所答可中考官之意,欲要整卷重答,却惊觉九日已过。 唯有慧心巧思者,下笔成文,胸有成竹,安然而坐,只待钟声。 邬瑾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考卷平平整整放在考桌上,笔、墨、砚台都已经收进考篮中,以免收考卷时手忙脚乱,污了考卷。 九日三场,他已经将题答尽,只等收卷。 忽然西风急喧考卷,哗啦作响,天边一声秋雁孤鸣,地上顿生寒凉潮气,乘风而起,钻进人宽袍大袖,让人遍体生寒。 号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又多了窸窸窣窣护考卷的声音。 秋雨顺势而下,淅淅沥沥,萧萧瑟瑟,两三点飘入号舍,邬瑾立刻以袖掩卷,以免让雨污了卷子。 监考的士兵打着伞来回巡查,外帘诸官恪尽职守,轮流巡查,时不时站在明远楼上往下观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有人借着雨声低泣,有人从官房出来,眼见下雨,又不曾带伞,只能两手举过头贡院里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干净,头一场就有人偷懒不用炉子滚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还听说有个州的贡院失火,烧死了九十多个人,官府要建学子坟。” “嗯。” “还好我不用去考。” “嗯。”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休养 走到十石街时,邬瑾连“嗯”的声音都消失了。 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勉强撑伞,一只手搭在邬意肩头,邬意用力笑,踢一脚大黄狗:“花园里去。” 大黄狗不理会他,自作主张去了内茶饭房看热闹。 邬瑾并未睡着,听到程廷说话,就睁开了眼睛,起身整衣,对程廷道:“我没睡,进来吃早饭吧。” 程廷早已经闻到了羊肉香气,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抄起筷子开始吃面,莫聆风也坐了进来,先端起一个大茶盏,灌了一气荔枝水。 三人对坐着吃吃喝喝,都不言语,吃过之后,祁畅依旧像个小媳妇似的进来收拾残局,而三人移步斋学内,看邬瑾默题。 邬瑾默了一题,赵世恒就来了。 “聆风,”赵世恒进了斋学,一不看行礼的邬瑾,二不看搞怪的程廷,只看莫聆风,“快回长岁居换衣裳,京都来了敕使,天子内降手诏,指明要你和你哥哥一起接旨。”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敕使 赵世恒语气中有三分急躁,邬瑾立刻意识到敕使来之不善——天子劳师动众,岂能是善。 远在宽州的节度使,得天子内降手诏,由敕使千里迢迢前来宣旨,实属罕见。 再者敕使来宽州,应由知州知府接入城中,在馆驿中接风洗尘,但此次却直奔节度使府而来,只派了一个内侍前来传信,好像是怕莫千澜提前出手一般。 赵世恒送走莫聆风去换衣裳,略一思量,又带上邬瑾一同往前堂而走,程廷眼看着人走了个精光,只剩自己留在九思轩,也认真思索一番,寻了个小道,溜去前堂。 前堂正厅,已经摆放好香案,众仆忙碌不休,烧香、扫去尘埃、预备茶水、摆放果品。 本还要安置筵席,不料灶台坍塌,一时半会修不起来,无法大操大办,只能去外面叫席面。 一切忙碌都很短暂,香案上燃起清香,仆众也随之沉寂下去,各自站立。 邬瑾随赵世恒立在花厅廊下,淹没于仆众之中,无言等候。 莫千澜立于正堂前方,罕见地穿了官服,衣紫腰黄,宽袍广袖,层层叠叠,将他堆似白玉,长翅幞头纹丝不动,不露丝毫情绪。 莫聆风站在他身边,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新衣裳,面目用力洗刷过,搓的满面通红,其余全都未变。 不到片刻,殷北疾步进来,报莫千澜敕使到来。 莫千澜一甩双袖,领着众人跪倒在地——袖子甩的虎虎生风,恨不能一袖把敕使抽回京都去。 纵然两袖清风,也不能扭转乾坤,只将金狻猊香炉中的烟气打乱,随后又袅袅升了起来。 敕使领着大小一干人等进来,眼见排场已齐,也不废话,开读诏文: 制曰:莫家女、性柔娴、肃端方,朕承宗帝遗训,爱及莫家,宠其有行,可封真阳郡主,启临宫之府,长居朕左右,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敕使话音落地,莫府一片寂静,连风也不动,莫千澜俯首于地,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邬瑾低头看着膝盖下方的青砖,无比惊愕,嘴唇微张,以余光去看赵世恒,却只能看到他伏跪于地的一段侧影,脊梁拱起的幅度在微微颤动,不知是压抑着惊,还是压抑着怒。 两年前的试探、交锋告一段落,就在众人都平静生活,各自前行之时,却突兀的在此时再续一章。 在他是突兀,于在天子,却是蓄谋已久——明晃晃、赤裸裸,不由中书、门下共议,以免走漏消息,直接由宫中内侍充作敕使,秘行至宽州,宣读于众,昭告天下。 良久,他才听到莫千澜的声音:“臣叩谢天恩。” 莫千澜波澜不惊的谢恩,不等敕使开口,自顾自站了起来——他一起,莫府上上下下自然也全都跟着起了来,全然忘记了莫聆风最应该谢恩。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已经成了精,并不强求莫家兄妹做作一番,见莫千澜伸手,立刻恭而敬之地捧出敕诏,交至莫千澜手中。 莫千澜扭身,随手将圣旨抛至香案上,大步进入正堂,先是一摸桌案上茶壶外侧,随后拎起茶壶,迈出门槛,走下台阶,越过香案,到了敕使面前。 赵世恒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他请茶不像请茶,神情也是似笑非笑,目光更是怨毒不已,心中暗道糟糕,刚要迈步上前,莫千澜却已经将那大茶壶在敕使脑袋上砸了个粉碎,里面温热的茶水哗啦啦浇了敕使满脸。 “张供奉?张供奉!” “血!” “节度使打伤敕使,快走,去馆驿,告知宽州知州、知府,奏文陛下!” “节度使藐视天威!” 敕使团中大小内侍蜂拥而上,扶住敕使——内东门司、供奉官张愿林,张供奉头晕目眩,颤颤巍巍去摸额上痛处,只觉触手黏腻,满目猩红,摇晃两下,直直往后倒去。 他这边刚倒下,莫节度使面白如纸,牙关紧咬,也熟练地抽搐着倒了地。 “节度使!”赵世恒一个箭步上前,跪到莫千澜身边,用力掐住他的人中,“殷北,快去请赵一贴来,给张供奉看伤,再给莫节度使看看脑子,关闭府门,不要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他扭头就对张供奉身边的亲近之人道:“宽州乃是边关重地,常有敌国细作作乱,万万不可大意。” 殷北宛如离弦之箭,飞奔离去,这班小黄门失了主心骨,只知团团乱转,胡嚎乱叫,见赵世恒将府门关闭说的冠冕堂皇,一时竟是出不去了,更没了主意。 赵世恒扭头就喊:“程廷!” 程廷本藏在花木里,正看的心惊肉跳,忽然被赵世恒叫破,一跤跌了出来,直滚到仆众身后,灰头土脸、连滚带爬的到了赵世恒身边:“先、先生。” 赵世恒物尽其用:“你领张供奉他们去中堂休息,好生招待。” 程廷读书多年,成绩斐然,能结交各类朋友,更精通掏钱请客,一听赵世恒吩咐,立刻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小黄门们背着张供奉随自己走。 敕使团一走,正堂前空了大半,赵世恒和仆人架起莫千澜,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邬瑾:“邬瑾,送姑娘去九思轩。” 邬瑾应了一声,在这一连串急速的变化下,极力镇定住自己,快步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聆风,我们走。” 莫聆风半晌没动,缓过神来后,才伸手牵住邬瑾的手,抬头问他:“去哪里?” 邬瑾吓了一跳——她双目失神,面色雪白,额上冷汗涔涔,黏住额发,灵魂犹如困兽,在身体里无助地东奔西突。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去,一派和气的微笑着,同时声音低沉:“去九思轩。” 莫聆风拧紧的眉头平展几分,尽可能挺直背,慢慢吞吞往九思轩去,然而还是心慌意乱,又感觉很累——虽然只过了一个早上,但是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 邬瑾问她:“渴不渴?” 她摇头,转而告诉邬瑾:“哥哥是痫病,你不要怕,我现在不去看他,等我不难受了再去。” 邬瑾回想方才莫节度使发病的情形,犹记得他浑身僵直,筋力已竭,纱帽掉落在旁,紫衣裹着病骨,金带束着孤臣。 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邬瑾把莫聆风带回了九思轩。 九思轩阴冷暗沉,莫聆风的额头上却还是有黏腻的冷汗层出不穷,邬瑾点起烛火,企图以萤火之光,撼动古树投下的巨影。 随即他拧来一条帕子,让莫聆风擦汗。 莫聆风接了帕子,去擦额头上的汗珠,眼角眉梢都带着沮丧和难过。 擦过之后,她将帕子还给邬瑾,沮丧难过之余,敕诏上的每一个字,结成一股,凝出摧枯拉朽的气势,冲击着她的灵魂。 莫家女、性柔娴、肃端方——离开莫千澜。 朕承宗帝遗训,爱及莫家,宠其有行,可封真阳郡主——离开莫千澜。 启临宫之府,长居朕左右——离开莫千澜。 郡主离她非常遥远,京都离宽州也非常遥远,不管那里是阴谋盛行,还是富贵繁华,都和她没关系,她只是离不开莫千澜。 莫千澜,她的哥哥,她灵魂上的父亲、母亲,她唯一的家人,她一日都不曾离开过他啊。 “哥哥会有办法的,”她坐了许久,扭头告诉邬瑾,“哥哥什么都懂。” 她起身就走:“我去找哥哥。” 她找到莫千澜时,莫千澜睡在了书房外的耳房中,周遭静悄悄的,只有殷北领着人守在外面,赵世恒和李一贴去给张供奉治伤去了。 张供奉的伤好治——然而莫千澜的暴怒,藐视了君威,损伤了天子颜面,还需要赵世恒设法挽救。 炉子上“汩汩”的滚着苦药,一个小厮拿着蒲扇轻扇炉火,那股药气经了他的扇动,越发悠扬起来。 莫聆风走进耳房,两只脚后跟一蹭,蹭掉鞋子,爬上榻去,掀开被子,蜷缩成一团,窝进莫千澜胸前,闭上了眼睛。 莫千澜在一片冰凉中睁开眼睛,伸手搂住她:“阿尨。” 香炉中涌动的,是百花的香气,从门窗缝隙涌进来的是药的香气,缠于榻上、枕上、人的身上,隐隐将之前的纷乱隔绝,变成一种带着昏沉睡意的平和。 “嗯。”莫聆风在这气息中镇定下来,小脸拱了两下,不想睁开眼睛。 莫千澜低声道:“阿尨,哥哥会去接你回来的。” 莫聆风在心里想:“那就是还要去,为什么一定要去,我不想去。” 她头脑清醒地坠入苦海,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她所拥有的一切并不牢固,骤然一变,就有可能化作齑粉。 莫千澜和赵世恒坐在府中,宛如两只蜘蛛,四面八方的往外吐丝结网,为的就是能够让这座莫府继续牢靠下去——并且变得更加牢靠。 她翻了个身,用脊背抵住莫千澜并不坚实的胸膛,睁眼看向窗外,窗外一块天是蓝湛湛的,显出无限的好风光。 而程廷在这天空下,飞也似的奔向九思轩。 他在中堂里安置了敕使团,又很尽心的在床边守着张供奉,张供奉一转醒,立刻嘘寒问暖,效仿程家大姐,强行把张供奉从床上扶起来坐着,又端来一杯温茶,吹的凉透,喂给张供奉喝。 张供奉得知他是知府之子,拉不下脸来,被迫半坐在床上,又喝了一口冷茶,脑袋越发晕的厉害,几乎要吐。 然而这痛苦还未结束,程廷急于给姑父戴罪立功,从小黄门手里抢了帕子,亲自去擦张供奉头上污血残茶,重手重脚,把张供奉擦了个皮离骨脱。 张供奉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这苦楚,还是刚进宫做小黄门的时候受过。 好不容易等到赵世恒领着李一贴前来,张供奉才逃出生天,看向赵世恒的目光格外亲切。 程廷自觉圆满完成了赵世恒的交代,拔腿便走,飞奔回九思轩,气喘吁吁坐到邬瑾身边,扭头看邬瑾:“敕令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让聆风去做郡主?还要住到京都去?” “是。” “要去京都?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 “不去不行?” “不行。” “疯了。”程廷伸出一根手指,朝着虚无的上空捅了两下,示意是上头那位,同时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家去,问问程泰山,邬瑾,你在这里吧,我看姑父家里人少的可怜,万一有事,你就去找我。” 他拔腿就走,留下邬瑾在九思轩中静坐沉思。 然而他沉思许久,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子思虑周全,此事竟已无转圜余地。 十州之财,陛下必取之而后安。 唯有入京都后,莫千澜再殚精竭虑,以种种理由让莫聆风回到宽州,而且他必须为此做出莫大牺牲,纵身为莫聆风铺路——譬如莫聆风回宽州奔丧。 这种思虑过于沉重,压的邬瑾没了笑意。 而莫聆风受到陛下亲封一事,也在顷刻之间席卷了整个宽州城。 宦海之中哗然不止,滔滔不绝,惊愕与揣测凝聚成疑云,消息在众位身带官职、不带官职却与地方官员藕断丝连的富商中口口相传。 有人知晓这其中密辛,有人不明白陛下与莫家之间究竟是亲厚还是不和,但是众人皆知,突如其来的敕封,一定会给莫府带来重重一击——谁都知道莫聆风是莫千澜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 程知府与王知州也在莫府出入,探望敕使,与此同时,龙虎之日亦到,发解试放了龙虎榜。 邬瑾赫然在榜,乃是元章二十二年发解试解元。 邬意借着人小,泥鳅一样钻去榜前,踮起脚尖抬头看榜,因只认得一个“邬”字,越发眼花缭乱,两只眼睛瞪的生疼,忽然听到耳边闹哄哄的:“邬瑾是谁?怎么不曾听说过?” “是我们州学的!” “没听说过。” “怎么就成解元了?” “我哥哥!”邬意跳起来,涨的面目通红,眼睛发亮,从牙齿到头发丝全都充满了喜悦,“邬瑾是我哥哥!我哥哥!” 他喜的站不住,在榜前东奔西跑,放声大喊:“我哥哥,邬瑾是我哥哥!解元!我哥哥!” 看榜的人全都低头去看他,就见他穿一身短褐,是个黑而瘦的穷小子——解元竟是贫家子? “诶,真是你哥?”有人去捉邬意衣袖。 “真的!我要回家去!”邬意横冲直撞出了人堆,一路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朝街边小贩大喊:“我哥是解元!”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欢喜 邬瑾并不在家中,饼铺里只有油渍麻花的邬父和邬母,以及两个身穿黄衣的报喜人,捷报高高挂在饼铺门口,上书:“捷报贵府邬瑾高中宽州发解试第一名解元。” 捷报和“邬家饼铺”四个大字并立,使得这一间小小饼铺蓬荜生辉。 与其一起生辉的是十石街,人成了潮水,蔓延到窗上、屋那叫《风雪寒》,没想到莫聆风也会用埙吹奏。 莫聆风心平气和了,见邬瑾认真听自己吹埙,心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勤学苦练,进益不小。 于是她举起埙,又吹了起来。 邬瑾自讨苦吃,耳朵吃痛,又有心要陪莫聆风,只得坐着不动。 程廷来时,莫聆风正吹的尽兴,他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聆风,邬瑾多好的一个人,一直陪着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莫聆风立刻放下埙,跳起来凿了他一拳头。 程廷受到痛殴,并不还手,喜气洋洋地看向邬瑾:“邬解元。” 邬瑾诧异地看向程廷:“我?” “不是你,”程廷负手而立,面孔肃然,“是我,元章二十二年宽州发解试头名。” 饶是胸有成竹的邬瑾,也忍不住诧异起来,一股细小的喜悦破壳而出,“汩汩”在身体里流淌,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了莫聆风,深吸一口气。 解元。 解元! 他面上笑容如春晓之花,徐徐绽放。 终不负父母苦心、终不负先生教导、终不负不懈苦读。 窗外树影游移,笼罩在他身上,碾过他身体,他一无所觉,只知举目望去,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并未落叶,屋檐下的彩画,炫目多姿,乃是丹青妙手所绘,乃是能工巧匠所雕凿,然而都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炽热。 片刻过后,他收起脸上笑容,转过身来,却见莫聆风不知何时仰头站在了他身后,抬起手,从上往下一划:“蹲下。” 邬瑾蹲下去,准备承受她的小拳头——他实在不应该在莫聆风如此难过的时候喜形于色。 莫聆风伸出双手,双手虚虚环在他脖颈,短而空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后收回手,自顾自回到了原位坐下。 她的拥抱几乎没有和邬瑾接触,但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她向邬瑾传递了为他高兴的感情。 他站起来,压下去的笑容又浮了起来,而程廷大步上前,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并且大力拍打他的后背:“鹿鸣宴你可别丢咱们的脸。”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鹿鸣宴 鹿鸣宴设在知府衙中,当天天色暗沉,幸而不曾下雨,只有秋风肆虐,吹的景色全无。 邬瑾这位解元,在家中面对街坊邻里和络绎不绝的远亲,笑的面孔僵硬,目光呆滞,如坐针毡供人瞻仰,因此早早梳洗更衣,先到府衙,拜见诸官。 莫千澜、张供奉、程泰山,都在府衙大堂后方的花厅中安坐,其余考官及执事各官都会等到学子们到了再露面,因此只有他们三人在此处烤火。 程泰山身健火旺,让火烘的满面红光,额头上细汗不断,人不住的往后仰,没想到莫千澜虚成这样,刚过中秋就要烤火,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同时扭身和张供奉这位敕使闲谈。 张供奉品阶不高,却是皇帝身边近臣,掌管禁宫人、物出入,权柄甚大,因此无人敢轻视他是个阉人。 张供奉额头上贴着李一贴自制的膏药,满面笑容,丝毫没有被莫千澜所影响。 程泰山端起茶杯,心想:“人精。” 自从多年前死里逃生,莫千澜就变成了一个充满破坏性的漩涡,能轻而易举将身边人卷进去,张供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一心只办自己的差事。 他一边想,一边豪情万丈的对张供奉说起自己当年还曾去参加过武试,堪称是文武双全。 张供奉哈哈的笑,暗想:“幸亏是挨了莫节度使的揍,若是吃程知府一茶壶,脑袋恐怕都要碎了。” 他又恭维程泰山确实是个人才,程泰山也拐弯抹角的为莫千澜说情,莫千澜稳坐太师椅中,只管喝参茶。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张供奉叹道:“陛下曾嘱咐臣,说莫节度使与莫姑娘一天也未分离过,虽然是恩旨,可到底分离了这二位,莫节度使初听敕诏,恐怕会有难以意料之言行,叫臣不必大题小做。” “哦?”程泰山立刻面东长揖,“陛下慈恩圣明。” 他复又坐下,端起茶杯,笑道:“陛下这么一嘱咐,若是莫节度使心平气和接了旨,供奉反倒要疑惑了吧。” 张供奉笑呵呵的,并不答话,一切都在三人心中了然——若是莫千澜心平气和接了旨,待张供奉回京,陛下就要生疑了。 “今日天公不作美——”程泰山正要另起话头,门外小厮撩起一侧帘子,进来向三位贵人禀告本届解元与四位同年已到,正在月台前等候通传。 “今天都来的早,叫他们过来,”程泰山站起来吩咐小厮,感觉这种暖意的屋子,他一刻也无法再忍受,屁股底下都是热气,“干脆往花园里去吧。” 三人出了花厅,莫千澜一出屋子便打了个寒颤,程泰山伸手扶他,这才发现他双手冷做生铁,瞥一眼他,又想到张供奉在一旁,不便言语,只默默收回了手。 李一贴的药对旁人来说是神药,对莫千澜而言,却如同泼在了石上。 三人走下石阶,略站了站,五位学子就一同走了过来,站到五步开外,遥遥一揖到底。 灯火自斗拱飞檐之下汇来,照亮这五位同年的面孔,莫千澜三人的目光毫不犹豫便落在了邬瑾身上——高挑劲瘦的少年神态谦恭安然,风采清隽,纵然粗布斓衫,也十分出众。 莫千澜漠然地袖着手,懒怠开口,程泰山却在一旁夸个没完,满腔爱才之意,只恨邬瑾不是他亲儿子似的。 张供奉就在一旁笑道:“莫节度使府上的斋学果然不同凡响,斋仆都是头名,程知府您家的小三爷若不是遭了无妄之灾,想必也是一鸣惊人。” “哈哈……”程泰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三儿愚顽。” 张供奉道:“程知府过谦了,我看您家小三爷是很机灵的,又会——照顾人。”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莫千澜站在一旁,见程泰山朝他使眼色,开了口:“二位是打算在这里开鹿鸣宴?” 张、程二人连忙就此打住,与学子一同前往花园中。 学子们陆续而至,最后诸位考官与本路执事官也都到了,穿着朝服,依次入宴。 邬瑾身为本榜解元,在府衙中文士引导之下,领众人拜见各官,又朗读《鹿鸣》之章,读毕,便归位宴饮。 邬瑾一面举杯,一面留神莫千澜面色。 自莫千澜发病后,他就再没见到过莫千澜,此时见莫千澜居于首座,面容清瘦,旁人都穿朝服,他却仿佛是禁受不住朝服的重量了,穿一件道袍,双目半张半阖,目光微微地扫向谁,那人必定就要赔笑。 邬瑾见他威严依旧,便悄然收回目光。 “邬解元,”有同年举杯上前,“秋风无情,不如大家吟诗作赋,比试比试如何?” 诸位才子酒到酣处,免不了要在各位官员面前彰显自己的高才,争相做诗。 邬瑾心不在此,搜肠刮肚,勉强应付几首,都不甚佳,罚了数杯,等到宴近尾声时,他便头晕脑胀,面上潮热,起身去了两趟官房,再坐下时,却见莫千澜正望着自己。 火光在莫千澜脸上浮出一层柔光,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窥见他心中在想什么,无论是悲还是平静,他都密不示人。 随后莫千澜冲邬瑾一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邬瑾一愣,疑心自己是喝多了酒,揉了揉眼睛,才知莫千澜确实是在招手让自己上前。 众人纷纷侧目,目光拈酸、嫉妒、好奇、羡慕不一而足,不敢望向莫千澜,便悉数射向邬瑾——满宽州皆知,邬解元不仅是贫家子,还是莫府学斋斋仆。 邬瑾趋步上前,拱手行礼。 莫千澜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邬瑾肩膀上:“扶我去趟官房。” 他似是对邬瑾亲厚,又似是将他当做莫府奴仆,满园的下仆不用,非要让邬瑾扶着他去官房。 而邬瑾不理会他人目光,脸上也无难色,伸手搀扶住莫千澜,二人还未迈动脚步,就见张供奉也站了起来,笑道:“解元年轻,毛手毛脚,还是我一道去。” 话音落地,莫千澜、程泰山神情一滞,转眼之间又换了笑意,程泰山有意阻止:“张供奉,哪用得着......” 张供奉径直走到莫千澜身边,搀扶住他另一条手臂:“能伺候节度使,也是我的福分呢。” 邬瑾立刻明白过来——莫千澜有话要和他说。 然而张供奉像是一张黏而细密的蛛网,将莫千澜裹在了其中,纵使有泼天之力,也无处施展。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可怜 邬、张二人搀扶莫千澜,一同绕过竹园,前往官房。 在官房小厮舀热水时,张供奉便在一旁适时的捧澡豆、奉面巾,无需莫千澜开口,更不必邬瑾伸手。 邬瑾立在一旁,全无用处,然而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错过莫千澜的只言片语。 三人出了官房,莫千澜边走边问邬瑾:“城中几家富户送你银两、田宅,你为何不受?” 邬瑾回答:“圣人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于学生亦是。” 莫千澜冷笑:“迂腐。” 邬瑾一时无言,只能沉默,而莫千澜沉吟半晌,忽然道:“阿尨......” 他本想让邬瑾照顾好阿尨,可张了张嘴,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他去京都时,程泰山兄妹也曾这般牵肠挂肚,那余下的话就变得不吉利起来。 不说也罢,他信得过邬瑾。 邬瑾听到了“阿尨”二字,也猜他是要自己照顾莫聆风,用力点了点头。 张供奉在一片丝竹声中未曾听见莫千澜这一声低语,问道:“您说什么?” 三人这时已经走至竹园,莫千澜伸手指向竹林中一尊小小地藏菩萨坐青莲花石像:“我说这里有佛像。” 林中竹叶枯黄坠地,积有一指深,是个凋敝景象,暗夜又无光,他不伸手,谁都没看出来这里还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 只有莫千澜和程家人不需眼睛看,就能知道石像在何处。 因为这一尊地藏菩萨的衣袍里,藏着程家女、莫夫人的亡灵,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在程家设灵,莫千澜又不忍她独在莫府孤单,因此在这个最靠近程家内宅的地方,塑了一座小小石佛,让她在此听经。 地藏菩萨前方,有人供奉一卷法华经,莫千澜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经文:“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他便是这谗曲心不实,他日必堕阿鼻地狱。 张供奉正待上前细看,莫千澜便收回目光,低声道:“我头疼,散了吧。” 鹿鸣宴就此曲终人散。 程泰山留莫千澜稍候,先送走学子与同僚,随后拿了一个朱漆长匣,打开给莫千澜看。 匣内衬有皂色锦布,里面收着一段色白、光润、无裂纹、长七寸的羚羊角。 程泰山合上盖,交给随莫千澜前来的随从,低声道:“李一贴说羚羊角镇惊定搐,于痫病大有益处,又说不要带一点黑,我找了好几年才买到,你拿去磨了吃,好歹多活几年。” “多谢,”莫千澜笑了笑,“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眼睛里亮出了精光,悄悄展露出一点凶恶的獠牙,不过转瞬即逝,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立刻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我想在宽州办个贡士庄,”他思索道,“免学子后顾之忧。” 程泰山目光一亮:“这是好事!怎么个章程?你说,我来办。” 翌日,宽州节度使莫千澜有感邬瑾勤学之志,兴建贡士庄,以息养学,每次发解试,解元奖银三百两,解副奖银二百两,其余中举者奖银一百两。 此策一出,宽州好学之风一时无两,小小蒙学忽然间人满为患,爱上学的和不爱上学的都饱受困扰,先生也是苦不堪言——人太多,一到上课之时,蒙学中便“嗡嗡”作响,屡禁不止。 就连邬意眼见三百两银子送到家中,也备受激励,发愤图强了好一阵。 唯有邬瑾和程廷丝毫不受影响。 尤其是程廷,忙的脚不沾地,先是找到程家大姐,贱卖了自己一套翡翠十二月令童子,得了八十两银子——程家大姐若是去开当铺,必定能把地皮刮下来三分。 程廷再去找程家大哥,要把一个鎏金九连环卖他,说是古物,从莫府库房中得来的,程家大哥倒是不压价,爽快掏钱买了,然而扭头就告诉了程泰山。 程泰山担心程廷惹出事端,叫来两个亲随,让他们时时留意程廷动静。 程廷毫不知情,陆续卖了几样自己的心爱之物,连虎丘来的打跟斗小人都卖了,再加上自己几钱银子的积蓄,凑齐四百八十两,换成银票,在九月十九日,约了莫聆风当晚子时在莫家角门见面。 时辰一到,他悄悄至莫府角门,见莫聆风果然在那里等他,当即敞开袖袋,给她看里面的银票。 “咱们跑吧,”他对莫聆风耳语,“先走官道去济州,再从济州坐船南下,前往蜀中,等在蜀中玩够了,咱们再坐船南下,去湖州。” 莫聆风掏出薄薄的几张银票来,用心数了数,又塞回他的袖袋里。 程廷系好袖袋,拍拍胸脯:“我连邬瑾都没告诉,保证天衣无缝。” “我不走。” 程廷气的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以为京都好?我听我爹说,姑父就去领了个节度使的差事,都差点丢了性命!” 他用力一拽莫聆风衣袖:“傻狗!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君臣相疑!你是打算去送死吗?” 一把将莫聆风拉离角门,他连拖带拽的往前走:“我就是心思太细腻,这种事情都想的明白,等躲过这阵风头,我再送你——”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程泰山,大叫一声,松开莫聆风的手,猛地往后退了三步,左脚绊右脚,“哐当”跌在地上,打了个滚。 “爹……” “你是我爹!”程泰山气的语无伦次,咆哮一声。 平心而论,程廷这一番心意,在莫聆风这里,自然是珍而重之,但在程泰山这里,就只值一顿暴打。 真要让程廷把莫聆风带走,他和莫千澜立刻就得同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两个程府心腹上前摁住程廷,反扭双臂,一路将他押至程泰山身边,程泰山劈头就要开揍,莫聆风却忽然道:“程姻兄,不要打他。” 她和程泰山是同辈人,然而年龄幼小,常让人把她当小辈疼爱,此刻一本正经叫住程泰山,为程廷求情,程泰山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只觉她又可爱又可怜。 这样好的孩子,不生在莫家就好了。 “好,我不打他,我禁他的足。” “那你还是打我吧。” “闭嘴!” 程泰山一挥手,大刀阔斧扭走了哀嚎的程廷,莫聆风站在角门,看一只孤雁往南飞去,心想:“可怜。”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离别 秋风越来越肃杀,宽州城外、朔水河边,已呈枯黄败象,新霜着瓦,倏忽侵人。 河道逐渐干枯,流沙冻的硬了,反倒热闹起来,不能用人骡的漏舶商开始来回跑货,羌人也动作频频。 宽州的秋日,总让张供奉错觉已是冬日,加之秋粮已经收缴完成,只待漕队运送入京都,他便催促莫聆风动身——边关重州之税、粮,都不入附近各路,直接入京都三司,便于皇帝握权于手。 九月二十日,卯时刚到,星隐月坠,天却未明,越发显得一片乌黑。 沉寂在茫茫暗夜中的莫府,正门廊下亮起灯火,依次是马房、角门,从府外蔓延至府内,高高在上地铺下光亮,供下人奔波忙碌。 这是莫府少见的热闹景象。 一个个箱笼搬上马车,犹恨不够,然而马车也不能无限地装下去,只能作罢。 拉车的数十匹马驮着行囊、车夫、小黄门、丫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重担,迈开沉重的步伐,打着响鼻,鼻子里冒出白气,怨声载道到了前门,排成长长一行,于寒风中等候主人。 良久后,两个小厮推开了门。 几点昏黄的灯火涌出来,莫千澜牵着莫聆风,一言不发,赵世恒跟在后头,因为话已经说尽了,神色很平静,大黄狗摆尾跟上,垮着一张狗脸,趁机踩了身边的张供奉好几脚。 奶嬷嬷坠在末尾,频频回头,很是不舍。 一行人下了石阶,到第一辆马车前,莫千澜蹲身下去,摸摸她的发髻,一把搂住莫聆风,将她那小小身体,悉数揽入怀中,心如刀绞,意似油煎。 他哑着嗓子问:“冷不冷?”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在一旁赔笑:“姑娘请上马车吧,路途遥远,漕队有官兵护送,要平安不少。” 莫聆风不动如山,莫千澜也不肯撒手,一时怕她冷,一时怕她饿,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张供奉不得人心的再三催促,赵世恒上前拉莫千澜起身:“并非永绝,节度使不要做此悲态,姑娘年幼,叫她伤心。” 他又嘱咐莫聆风一句:“沿途不要淘气,外面不比家里。” 莫千澜松开莫聆风,两手不住去拢她细碎的鬓发,又惊觉她还是总角之岁,碎发多,挽不成髻。 自己十八岁离家之时尚且忐忑不安,惶恐度日,阿尨如此年幼,心中不知如何伤心,顿时不敢再看,怕自己会亲去执鞭挽辔驾车,只低声道:“阿尨,忍耐一些时日,哥哥会去接你回来。” 莫聆风低头“嗯”了一声,转身上马车。 张供奉见状,亲自去放了上马凳,扶莫聆风进马车中去,奶嬷嬷也跟着坐了进去,陪在莫聆风左右。 殷北正拉着殷南絮絮叨叨,见状连忙放开殷南,殷南大刀阔斧坐在车前,夺了车夫的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扬。 “啪”的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响,在节度使府外这阔大的街道上,响的干脆直白,又“啪”的一声,不像是抽在马身上,而是抽在了莫千澜身上。 小小娇儿,是他从地上抱起来,养在怀里,搁在心上,阿尨不在了,他就是能活一万岁,又有什么活头? 这种分别让他焦躁起来,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赵世恒的手牢牢扣在他臂膀上,不许他轻举妄动。 马车走的远了,很快就要融入开始发青的天色里,就在此时,莫聆风忽然掀开窗帘,把自己的脑袋伸出来,尤嫌不够,连细弱的肩膀也挤了出来,上半身险伶伶地探出马车外,在颠簸中上下起伏,脸孔极力扭向莫千澜,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哥哥!” “一定要来接我!” “哥哥!” 莫千澜忍了又忍,咬的满口是血,转身回到府内,疾步走入书房,颓然而坐。 阿尨走了。 莫聆风走了。 张供奉的敕使团在宽州南城外十里处和漕队汇合,漕队押着近百辆太平车,要先到济州,往东南方向走官道,靠近洛水时,再从码头改换水道,直到京都。 漕队运军纷立于太平车两侧,刀枪林立,令人望而生畏,负责约束运军的粮道押运官先至马车前给张供奉行礼,叙话几句,再次出发。 漕队走在最前方,敕使团走在中间,后方跟着赶考的学子,队伍迤逦出去两里多地。 莫聆风打开车帘,不住往后张望,片刻后回头对奶嬷嬷道:“阿婆,邬瑾在后面,还有王景蛤。” 奶嬷嬷也掀开车帘往后看,就见后方赶考的举子有七八十人,邬瑾很好辨认,穿的灰扑扑的,面皮倒是白回来些,身姿格外挺拔,身边有人和他说话,他都笑微微应下,偶尔抬头往前方长长的队伍看上一眼。 她扭头问莫聆风:“王景蛤是谁?” “王运生的儿子,嘴最大的那个。” 奶嬷嬷并不知道王知州的儿子是哪一位,只知方才的赶考队伍里有十多个富家子弟,都骑着马,带着小厮,中间簇拥着一个少年郎,嘴巴一张一合,确实不小。 奶嬷嬷心想:“知州也是个大官,怎么把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 这一行队伍日行夜宿,过了十日,出佳县,到济州,漕队知晓宽州与济州交汇之处,匪贼甚多,本不欲在此停留,哪知刚入济州,就逢了大雨。 雨大的出奇,黑云湿而沉,直压头顶,四处水流如柱,难以行走,困住人马,只能在济州禾山县禾山馆驿停留。 禾山县地广,一个馆驿也修建的很大,屋子有二十四间,喂马、放粮之处一应俱全,堂守庐分,重垣四周,亦有侯人、守吏、门子,然而进去之后,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馆驿之中,木料、石料都用的十分粗糙,屋外大雨纷纷,屋内小雨断魂,许多地方都是蛛网密结,尘土遍布。 侯人和守吏骤然见了大队人马,也手足无措,只能冒雨先将马和马车安置,漕队推着粮车,安置在库房中,眼看库房里地面积水,屋顶漏雨,都暗中叫苦,开始往粮车上铺第二层油布。 “来人帮忙!”粮道押运官对着廊下躲雨的学子大声叫唤,“快!别都呆站着!” 粮一粒都不能湿。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馆驿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学子们湿漉漉的面孔,眼中满是迟疑。 已是晚秋,雨水寒凉彻骨,他们都是学子,常年累月于学中苦读,身体不比押运官和运军健壮,若是伤风,轻受苦,重则延误考期,时运不济之人,还可能丢命。 粮食固然要紧,可与他们实在是不相干。 只是他们沿途还需运军护送,又沾光住在馆驿,住宿吃饭一个子都不用出,也不敢得罪押运官,因此踟蹰不前,只是低头整理行囊衣物回避。 押运官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应,脸色已经黑了大半,只能在滚滚雷声咒骂两句,踏步离去。 他一走,学子们松一口气,开始看屋子如何住,忽然有人道:“邬瑾去哪里了?” “是不是去帮忙了?” “这……他去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 众学子面面相觑,一时都停下手中动作,王景华冷笑一声,推开挡道之徒:“他才不会去自讨苦吃,我看他是去巴结莫姑娘去了,谁知道他这个解元怎么来的!” 他探头在屋子里看了一眼,见难得的不漏水,立刻指挥小厮进去擦床:“我就住这间,什么破馆驿!” 随后他张开大嘴,滔滔不绝开始抱怨,怨气从他喉咙里“汩汩”往外涌,很快就像雨水一样把其他人也打湿了。 前院如此嘈杂不安,敕使团和莫聆风所在的后院反倒安静很多。 奶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四面八方的擦拭厢房,千手观音似的忙碌,莫聆风坐在廊下,手掌托着帕子,帕子里放着一把干杏,两只脚一左一右缠住椅子腿,看邬瑾于暗处走过,赤着脚,扎着裤腿,挽着衣袖,悄无声息进了后头的库房。 她把脚从椅子腿上松开,托着杏干找到张供奉:“中贵人。” 张供奉正看天发愁,听到莫聆风冷不丁出声,吓得一个哆嗦,扭身低头,看向莫聆风:“姑娘,可是住不惯?” 莫聆风摇头,将帕子往上托了托:“您吃。” “哎哟!”张供奉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姑娘您自己吃——” 然而莫聆风高高举起手,将那把杏干一再往他面前送,张供奉盛情难却,只能捏了一粒,塞进嘴里,嚼了一嚼:“这杏干做的好,多谢姑娘。” 莫聆风收回手,不给他吃了,仰着脸道:“您让厨房里熬姜汤吧,他们在屋话,莫聆风又道:“阿婆,还是不吃了,吃多了坏牙。” 奶嬷嬷给她掖好被子,笑道:“是了,您这牙要是再坏,就没地方换去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莫聆风手臂,出去示意丫鬟留神守着,随后把门开了一条缝,侧身出门去了厨房。 库房中忙碌的人也近尾声。 邬瑾浑身湿透,奋力举起一张油布展开,用力抖去布上水珠,盖在太平车上,又四面扯平。 太平车上有稻有麦,有豆有粟,一旦让雨淋透,立刻就会发红发腐,宽州百姓所纳秋粮,都将毁于一旦。 众人忙的晕头转向,一不留神,三人撞坐一堆,一辆太平车放置不稳,头重脚轻的翘了起来。 邬瑾眼疾手快,两手奋力撑住,押运官也迅速出手,一并接住了粮车。 稳住这辆太平车,押运官看向邬瑾,这才发现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举子:“你是……邬解元!” 邬瑾笑了笑:“叫我邬瑾就行。” 押运官找麻绳捆粮包:“我叫常龙,比你早两届,是武举人。” 邬瑾一条腿压在粮包上,抽紧绳子:“常大哥,幸会。” “你力气不小,听说你是卖饼出身?” “是。” 两人捆紧粮包,其他人也陆续收尾,聚在一起去厨房喝姜汤,滚烫辛辣的姜汤一下肚,满身寒气立刻驱散大半,让人舒服的喟叹不已。 身体舒适,精神放松,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起来。 “张供奉真好,还记的给咱们熬姜汤。” “难得。” “还有火,把衣裳也烘烘。” “我刚听说莫姑娘的嬷嬷来找栗糕,邬解元,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路、路……什么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邬瑾端着姜汤,“但是用在这里不合适,莫姑娘并非骄奢之辈,她年幼离家,心中惶然,想吃喜欢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再者栗糕也是寻常物,只是眼下不能得罢了。” 众人听他认真解释,都愣住了。 片刻后有人问:“莫姑娘的为人,你怎么知道?” 邬瑾笑了笑:“我是她家斋仆啊。”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松子栗糕 虽未卖身,但学子为奴求荣,亦为人不耻。 运军众人一时默然,唯邬瑾一派自然,喝过姜汤,烘干衣裳,又借了一盏油灯,去前院取廊下的行李,找到一间无人住、四面渗水的屋子住进去。 床上堆着一坨被褥,潮的黏手,倒不如不盖。 他叠好被褥,扫干净床上灰尘,先将一张竹纸摊开在床上。 随后他接水研墨,跪坐在地,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初一,大雨,住济州禾山县馆驿。 驿大、屋广、完,邬瑾已经将烧鸡和熏肉拍在他怀里,又将找的钱一把塞给他,匆匆就走。 一路奔向后院,他就见莫聆风站在廊下挠脸,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襟滚边和下摆上都绣着大朵的绿菊花,金项圈用炭木重新炸炙过,越发金灿灿的,格外打眼。 “邬瑾!”见到邬瑾,她放下手,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去哪了?我让殷南去找你你也不在。” 她又抬手挠了一把,奶嬷嬷站在一旁迅速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挠。 邬瑾立刻发现她两颊长满又细又小的红疙瘩。 他放下板栗和红薯,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她:“我去县里了。”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栗糕的香气冲进她鼻子里,让她忘记了去挠脸上的红疹:“松子栗糕!” 她亟不可待拆开棉绳,拈一块吃,然后请邬瑾到隔间坐,围着炭火一起吃栗糕。 邬瑾看着她指缝间也生了这样的小红疙瘩,看着就奇痒无比,心顿时跟着疼了一下。 他带着板栗和红薯进了隔间,用火箸拨开炭灰,把红薯团团埋进去,又把板栗剪开一个口子,埋的浅些。 莫聆风递了一块栗糕给他,伸手一指头顶:“有老鼠,现在没有动静,夜里就会滚来滚去的响,还把我带来的点心都咬坏了。” 邬瑾抬头往上望,只看到黑乎乎的房梁和不甚美观的藻井——这馆驿就像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乍一看富丽堂皇,再一看处处透着寒酸,若是再细看,那妆点门面的地方也朽了。 他低头看桌上——桌上剥开的橘子只少了一瓣,想必是酸,秋梨倒是硕大无朋,切出来满满一碗,然而莫聆风没动。 再一看莫聆风,她还在眯着眼睛吃栗糕。 莫千澜娇养她,她自己倒是很明事理,她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好过邬瑾他们住在漏雨的屋子里,所以不舒服,也不说。 “好吃,”莫聆风又递了一块栗糕给邬瑾:“你睡的屋子里有老鼠吗?” “我不吃。”邬瑾摆手,“明天我再去买。” “明天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在县城碰到探路的运军,说前面还塌着,粮车过不去。” 莫聆风埋头看栗糕,低声道:“哥哥十八岁去京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个馆驿住过?” “我好想哥哥啊。”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松子栗糕 虽未卖身,但学子为奴求荣,亦为人不耻。 运军众人一时默然,唯邬瑾一派自然,喝过姜汤,烘干衣裳,又借了一盏油灯,去前院取廊下的行李,找到一间无人住、四面渗水的屋子住进去。 床上堆着一坨被褥,潮的黏手,倒不如不盖。 他叠好被褥,扫干净床上灰尘,先将一张竹纸摊开在床上。 随后他接水研墨,跪坐在地,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初一,大雨,住济州禾山县馆驿。 驿大、屋广、完,邬瑾已经将烧鸡和熏肉拍在他怀里,又将找的钱一把塞给他,匆匆就走。 一路奔向后院,他就见莫聆风站在廊下挠脸,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襟滚边和下摆上都绣着大朵的绿菊花,金项圈用炭木重新炸炙过,越发金灿灿的,格外打眼。 “邬瑾!”见到邬瑾,她放下手,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去哪了?我让殷南去找你你也不在。” 她又抬手挠了一把,奶嬷嬷站在一旁迅速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挠。 邬瑾立刻发现她两颊长满又细又小的红疙瘩。 他放下板栗和红薯,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她:“我去县里了。”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栗糕的香气冲进她鼻子里,让她忘记了去挠脸上的红疹:“松子栗糕!” 她亟不可待拆开棉绳,拈一块吃,然后请邬瑾到隔间坐,围着炭火一起吃栗糕。 邬瑾看着她指缝间也生了这样的小红疙瘩,看着就奇痒无比,心顿时跟着疼了一下。 他带着板栗和红薯进了隔间,用火箸拨开炭灰,把红薯团团埋进去,又把板栗剪开一个口子,埋的浅些。 莫聆风递了一块栗糕给他,伸手一指头顶:“有老鼠,现在没有动静,夜里就会滚来滚去的响,还把我带来的点心都咬坏了。” 邬瑾抬头往上望,只看到黑乎乎的房梁和不甚美观的藻井——这馆驿就像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乍一看富丽堂皇,再一看处处透着寒酸,若是再细看,那妆点门面的地方也朽了。 他低头看桌上——桌上剥开的橘子只少了一瓣,想必是酸,秋梨倒是硕大无朋,切出来满满一碗,然而莫聆风没动。 再一看莫聆风,她还在眯着眼睛吃栗糕。 莫千澜娇养她,她自己倒是很明事理,她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好过邬瑾他们住在漏雨的屋子里,所以不舒服,也不说。 “好吃,”莫聆风又递了一块栗糕给邬瑾:“你睡的屋子里有老鼠吗?” “我不吃。”邬瑾摆手,“明天我再去买。” “明天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在县城碰到探路的运军,说前面还塌着,粮车过不去。” 莫聆风埋头看栗糕,低声道:“哥哥十八岁去京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个馆驿住过?” “我好想哥哥啊。”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疯牛 “毕剥”一声,炭盆里的板栗爆了一粒,扬起一点灰尘,同时散发出滚热的香气。 殷南伸进脑袋来,吸溜了一下口水——馆驿中的各位小吏倒是不介意为这一行贵客出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厨子,恐怕是饲猪的高手,别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水煮。 她不能虎口夺食,所以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空空荡荡,亟需食物和鲜血填补。 板栗接二连三炸开,邬瑾蹲下身去,用火箸一颗颗捡出来,夹到炭盆边,莫聆风赶紧蹲下,伸手去捏一颗。 她烫的两个手指一缩,捏到耳垂上,顺手挠了挠脸。 “别挠,”邬瑾刚想抬手,又把手放了下去,拿起一颗板栗,“我给你剥,这东西烫的很。” 他忍烫剥开一颗,递给莫聆风:“你的脸怎么了?” 莫聆风吃完道:“张供奉说是心火脾湿受风而成的血风疮,给了我一瓶膏药抹。” “张供奉还通医理?” “嗯,他说自己做小黄门时,曾经在御药院学习,后来才升迁去了内东门。” 邬瑾听罢,去看莫聆风指间,上面红疹如疥,已经叫莫聆风挠破,又有黄水结痂,并不像抹过药膏——莫聆风不信任张供奉。 “我下午再去趟县里,找大夫配些药回来。” 莫聆风摆手:“不用啦,离开这里就会好了。” 她伸手剥板栗,剥的手上黑乎乎一片,连吃两颗,忽然用极低的气流声道:“张供奉会让我平安入京吗?” 邬瑾剥板栗的手顿住,莫聆风的低喃如同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炸在他脑袋上方。 他手脚瞬间冰凉,低头盯着板栗,看到板栗在抖,于是用力捏住板栗,不许它抖动。 不是张供奉不让莫聆风平安入京,而是天子。 天子已经动过一次杀机,再动一次,也无妨,宽州到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多险,出了意外也实属正常。 与其挟莫聆风为质,逼迫一个满身反骨的莫千澜,不如断绝莫千澜生机。 所以莫聆风防备至此,连张供奉送来的膏药都不用。 他强自镇定剥完手中板栗,递给莫聆风,低声道:“这里离宽州很近,离你哥哥很近。” 一开口,他才觉自己嗓音晦涩。 他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蹲在他对面,嘴吃的乌黑,一双手也沾满灰尘,头上碎发让火烘的立了起来,立的满脑袋都是。 她的模样好似泥塑的“摩睺罗”,天真稚嫩,然而一滴汗在寒冷的天气里往下淌,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向眉弓,笔直落在地上,似乎在昭彰她的恐惧。 外间雨淅淅沥沥,密如散丝,逐渐大如河倾,一股冷气,由地而起,攀上人脊梁,叫人透心凉。 他伸手用力一握莫聆风的手,用自己的筋骨关节,给她带去力量。 “不要怕。”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又烤了一些板栗,并且将红薯翻了个面。 屋子里越发香的诱人,莫聆风抿着嘴不开口,直到邬瑾将红薯掏出来,拍了灰剥了皮,露出里面流着蜜一样的红薯肉,才饕餮似的张开嘴,探头到邬瑾跟前,大咬一口。 随后她烫的“喔喔喔”直叫,埋头就吐在了碗里,两眼泛泪,哭丧着脸对邬瑾道:“再凉一凉。” 邬瑾陪伴莫聆风吃完红薯,告辞离去,他撑了伞,又顺着廊下走,还是免不了湿了鞋袜,刚在自己房门前站定,忽然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牛叫。 “哞”的一声,既颤抖又尖锐,将屋中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谁都没听过这样的牛叫,仿佛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变得狂躁和狂乱。 在屋子里用功和假装用功的学子们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全都钻出来张望,还未开口,就见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拍在了水里。 一头黄牛抵角而入,横冲直撞,直顶向站在廊下的诸多学子,学子们一窝蜂后撤,一边跑一边喊牛疯了,王景华充当了看热闹的前锋,来不及撤退,眼看着牛顶着两只角过来,惊得往后一倒,把屁股摔成了八瓣。 牛主人满面惊慌地赶了上来,一边呼喝一边急急抽鞭,馆驿中小吏也涌了过来,要将疯牛堵住。 小吏们随牛而动,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效果显著,将牛从前院逼到后院,又从后院逼到粮库,最后搅合进了马房。 幸而押运官常龙领着运兵出手,将牛套住,强拉出了马房。 疯牛怒目反抗,一头轰向常龙。 常龙不愧是武举人,一个龙腾虎跃,跃到马房旁值更房上,疯牛像火药似的把值更房轰了个粉碎,顺便把自己的脑袋也轰碎了。 尾随而至的学子们不怕雨不怕冷,围着死牛站成一个半圆,对着坐地嚎哭的牛主人叨叨咕咕。 “这牛怎么突然疯了?” “这牛怎么办?晚上是不是能吃......刚才是不是把王少爷给顶倒了?” “要是顶的是齐文兵就好了。” “这馆驿比酥饼还脆,碰一碰就满地掉渣。” 在众人嘀咕不止之际,邬瑾看向匆匆而来的张供奉。 张供奉一团和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似乎滞留在馆驿已经让他大为不安,同时又让疯牛搅的不能平静一般。 这个供奉宦官,是只接了敕使一职,还是额外领了密旨,要将莫聆风置于死地? 两年前莫聆风出疹子时,邬瑾便知道天家九曲心肠,杀人从来不是白刃红刀,在宽州时,尚且防不胜防,此时莫聆风已经叫陛下握在手上,又会如何? 这疯牛可与张供奉相关? 在张供奉看向自己时,邬瑾收回了目光,直觉思绪犹如散乱的线头,怎么都拼凑不起来,目光也和旁人一样去看那头疯牛。 满地碎石、梁木,牛头上红红白白之物已经溢出,随积水流动、扩散,气味氤氲在雨里,丝丝缕缕,四分五裂的预示着不详。 牛主人还在坐地而哭——单说一牛之价,动辄五千钱,足够一家好几口一个月的嚼用,确实是丧牛如丧子。 丧牛已是苦楚,这馆驿损毁,还需他来赔。 张供奉让他哭的头昏脑涨,叫他把死牛留下,以牛抵债,又送了他五两银子重新买牛,这一场闹剧才散去。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夜袭(为盟主加更) 晚饭吃牛肉。 邬瑾心有疑惑,未吃,王景华尝了一筷子,深觉难吃,未吃,莫聆风没吃晚饭,未吃,殷南自行烤了十个红薯吃,胀的臭屁连连,未吃,张供奉见牛不是好死,也未吃。 其他人吃了个滚饱。 戌时,馆驿倒下的两扇大门才在木工修葺之下重新立住,至于值更房,修葺无用,只能重建。 亥时,工匠收拾好还能用的木料,在马房休息。 风停雨住,馆驿仍然汪在水里,灯火在水影中斑驳陆离,红一片黄一片。 没了风雨之声,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便清晰可闻,肆无忌惮的来来回回,翻箱倒柜。 奶嬷嬷和丫鬟都睡的沉了,听不到这嘈杂之声,唯有莫聆风翻身下床,穿了件厚褙子,趿拉着鞋。 她一动,老鼠就不动了,屋子里悄然无声,一点动静都听不着。 莫聆风等了半晌,听到墙边箱笼处有老鼠“吱”了一声,弯腰提起鞋跟,拎着火箸,悄无声息靠近一只箱子,屏住呼吸,弓腰探头往墙缝里看。 一只巴掌大的老鼠立在那里,竖起两只耳朵,警觉地左右转头。 莫聆风抬起火箸,用力往缝隙里一戳,那老鼠“吱”的一声,拔腿逃窜。 一逃一追,老鼠更胜一筹,从门与地面缝隙间挤出屋去,莫聆风抄着火箸,打开门穷追不舍,然而一到廊下,就不见了老鼠踪影。 寒意侵来,莫聆风越发没了睡意,手指勾着两根火箸上的铜链子下了石阶,四处张望。 她听赵世恒的话,不在外面淘气,住进来两天,她窝在屋子里,还没好好看过这座馆驿。 她越过一汪积水,举目四望,所见的都是不伦不类的漆画,脊兽也是形神兼失,就连屋檐下铃铎都被锈住,成了哑巴。 她还看到后院和库房中间隔了一排屋子,中间有座佛堂,里面供着一尊佛像。 张供奉正在里面烧香拜佛。 莫聆风迈过门槛,等张供奉磕完头站起来,才道:“张供奉。” 张供奉安安静静礼佛,冷不丁听到她嗓门不小的叫唤,顿时骨寒毛竖,整个人都抖了一抖。 “原来是莫姑娘,吓死我了,”张供奉摸了摸心口,“您怎么还没有休息,您的嬷嬷呢?” 莫聆风避而不答,反问道:“您做了亏心事吗?” 张供奉面色一凝,再看莫聆风时,忽然又是一惊。 莫聆风大睁着丹凤眼,仰着头,叨住张供奉,目光里有洞彻一切之感,这种目光会让人忽视她的稚嫩和幼小,甚至会从中窥探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像不受约束的猛禽,是天生的猎手。 张供奉勉强笑道:“并非做了亏心事,我是来求佛祖保佑的。” 他走出佛堂,看莫聆风跟在他身后,又解释道:“济州地势有些复杂,我们所在的这一片是低山,土壤很稀松,一到大雨,就容易坍塌,两年前,有位……有一队行商从这里路过,全让塌方给埋了进去。” 莫聆风亦步亦趋:“那济州还有高山吗?” 张供奉这时才把她身上偶然翻出来的一副新面目忘记,笑道:“有,我们再往东南边走,就有高山大河,到时候我们就改坐船,你坐过船吗?”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已经走到了后院东侧,上了一级石阶:“坐船很有意思。” 他扭头见莫聆风还跟着他,就摆摆手:“姑娘快去睡吧,要是奶嬷嬷没见着您,该着急了。” 莫聆风晃了晃手中火箸,点头转身,走向西侧,张供奉看她走路时一蹦一跳,心想:“太近了,这里离宽州还是太近了。” 莫聆风听到张供奉关门的声音后,又溜到了院子里。 夜已深,天边无星无月,廊下灯笼里的蜡条也烧尽了,一根接一根的熄灭,最后整个馆驿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莫聆风想去看看今天疯牛撞死的地方,然而太黑了,眼睛连脚下都看不清楚,只能作罢。 她正要回去睡觉,忽然就见馆驿外面亮起一簇异样明亮的火光,把那颗大山楂树照亮了。 她往火光亮起的方向走了三步,随后就见那火光往前门而去。 除了火光,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声轻而密,只在深夜里才格外明显。 还有马打了个响鼻。 还有刀从鞘里拔出来时发出的“唰”的声音。 她一条腿往后撤了一步,另一条腿跟上,随后猛地一个转身,拔腿往回跑。 就在此时,粮库后方“砰”的一声,像是烟火响,她仰头看去,就见一个火星腾空而起,一飞冲天,在夜色中散落成漫天星光,亮起,又黯淡。 这是信号! 忽然发疯的牛、在馆驿休息的木匠、睡的格外沉的众人,全都和匪贼串连在了一起。 她火速跨上台阶,开门进屋,走到榻边,用力拍奶嬷嬷的脸,压着嗓子唤道:“阿婆!阿婆!醒醒!” 奶嬷嬷睡的极沉。 莫聆风摸黑拎起桌上一壶凉了的茶水,倾倒在奶嬷嬷脸上:“阿婆,快醒醒!” 奶嬷嬷让冷水激醒,张嘴就要打喷嚏,却让莫聆风捂住了嘴:“嬷嬷,进来贼人了。” 奶嬷嬷把一个喷嚏憋了回去,惊的赤脚插进鞋里:“我去叫两个丫头!” 不等她站起来,门又是一开,殷南像一片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进来一股血腥气。 她已经极力避免血溅到自己身上,以免留下痕迹,然而那股气味还是跟在了她身上,而且不必灯火,就能察觉到她的兴奋与躁动。 她变得格外敏锐,热血沸腾,脑袋在脖子上大幅度晃动一圈,她言简意赅:“进贼了,木匠发的信号,我杀了他。” 她又转动手腕,守在门口:“呆在这里别动,他们进不来。” 奶嬷嬷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打鼓,蹑手蹑脚去把隔间打地铺的两个丫头叫起来,守着莫聆风坐下。 莫聆风却忽然道:“邬瑾呢?” “不知道。” 殷南冷酷无情,除莫聆风以外的人,都毫不关心——莫聆风是莫千澜的眼珠子,邬瑾则是豪不相干。 然而莫聆风目光肃杀:“去找邬瑾!不然我去找!” 这下殷南不冷酷了,铺天盖出去找邬瑾。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示警 邬瑾和衣而卧,在信号冲天而起时立刻起身,侧身站在门内,拉开一条缝,从门缝往外看。 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黑暗,王景华骂骂咧咧开了门,骂小厮睡的和死人一样,又忘了给他提马桶。 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属于外面的火光争先恐后涌了进来,驱散黑暗,照亮从前门到前院的小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王景华站住了脚,他好奇地看向门边,邬瑾骤然开门,一把将他拽进屋中,同时捂住他的嘴,声音沙哑:“别说话,来了贼!” 随后他试图去关门,然而为时已晚,大门彻底打开,贼人明火执仗,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在火光映照之下,拉出一群凶神恶煞的影子。 “砰”一声,刚修葺好的大门再次关闭,将馆驿与世隔绝。 在门响的同时,睡在值房里的门子竟然惊醒过来,挣扎着出来:“谁......”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走上前去,一刀将他杀翻在地。 潮湿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了浓厚的血腥味。 邬瑾虽然贫穷,却一直生活的太平,纵使在莫府惊过两次魂,这种直接了当的凶残和狠厉,泼地的猩红血液,他也从未见过。 小报上只言片语的匪患远不及此刻惊心动魄。 他紧紧抓着王景华,紧绷着身体,手指几乎要嵌入王景华皮肉中,他甚至感觉王景华很镇定,一动不动,只把两只眼睛瞪的滚圆,鼻翼不住翕动。 而后,一股尿骚气从王景华身上传出,和黏腻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直冲邬瑾鼻端。 邬瑾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立刻往下软倒,全身力量都落在了邬瑾手中。 “贼......”他张了张嘴,喷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只有他自己听的到。 邬瑾沉沉地拽着他,眼看着匪贼分成了三拨,最少的一拨只有四个人,留在前院,要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灭口。 那四个人开始挨门搜查,依稀有惨叫声响起,白日里还和他们一起吃饭看热闹的同窗,迅速成了刀下鬼,邬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后院中兵刃相接之声。 后院有个殷南! 可也只有个殷南。 “聆风!”他在心中呐喊。 廊下拖刀的声音渐近,还伴随着“滴答”之声,不是雨,而是血从刀上滴落,夹杂着惨叫。 拽着死狗一般的王景华,邬瑾奔向窗边,推开直棱窗,还未翻窗出去,屋门就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并且发出了一声诧异。 随后黑衣人嗤笑,举起长刀,追了上来。 邬瑾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像扛包袱似的将王景华拦腰抱起,丢出窗去,王景华摔在窗外泥地里,滚了一滚,爬起来就跑——屋后是夹道,沿着夹道向前是贼人把手的大门,沿着夹道向后,是贼人此行目标粮草。 饶是如此,也不能不跑,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 在刀光闪过来时,邬瑾两手撑住窗棱,一条腿踩上去,用力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他和王景华一样落入黑暗中,却没有仓惶逃命,而是爬起来倚着屋墙而立,从头到脚紧紧贴在墙壁上,纹丝不动。 屋后没有火光,能掩饰他的身形,但他觉得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太大,大到震耳欲聋,他甚至害怕身体里的声音会将这一层薄薄的木板震碎。 贼人将头伸出窗棂,左右扫视,只看到一片漆黑,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看到地上满是淤泥脏水。 他缩回脑袋,又是一声嗤笑,扛着刀去了别的屋子——跑吧,跑到哪里都是死。 邬瑾聆听动静,确信贼人没有时间和自己耗下去之后,转身面向墙壁,伸长手臂,攀上一根横木,脚踩在窗棂上,开始往上攀爬。 踩住横木,左手再勾住枋木穿插出来的一截圆木,右手再抱住一截抱头梁,他攀上了伸出去的屋檐。 手脚并用的由垂脊蠕动到正脊,他彻底融进了天色之中,没人能看到他,但他目光往下,却能看到前院中的惨状。 沉默的厮杀反倒是温和的,更为惨烈的是中途醒来的学子,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亡,然后像草芥一般被刀割去性命。 黑衣人在静默和微弱的挣扎中恣意横行,馆驿被火把带来的光分割成数片,后院传来的打斗声显得格外刺耳,粮库和马房还是一片悄然——运军拥有饕餮般的胃口,牛肉吃的最多,睡的也最沉。 贼人杀运军,变得易如反掌。 敢在馆驿抢漕粮,这样的贼人,他在小报上都不曾见过,也不曾听闻济州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一批山匪。 究竟是贼人忽然生出了泼天的胆量,还是有人指使,要让他们在这里杀人? 是不是张供奉? 邬瑾满心疑虑,顺着正脊继续爬行,一直爬到屋宇另一端,又从垂脊爬下去,伸手去够檐角下悬挂的一只铜铃铎。 铜铃很重,里面蓄满灰尘草屑,摇之不动,他探身下去,将其从铜钩上取下,抠出里面的碎屑,随后站在瓦上,用力摇晃。 铃铎里的铜环也已经锈住,他摇晃之时,其声晦涩,三声过后,忽然变得清越响亮,在静默之中响的急促而且突兀,引得馆驿之外鸡鸣狗吠。 杀戮忽然停住,黑衣人全都看向了站在屋顶的邬瑾。 邬瑾举起双臂,用力摇晃铃铎,冲着运军所在的粮库嘶声大喊:“有贼!” 他的声音沉而重,出自丹田,发自肺腑,声震屋瓦,和着铃铎越来越急促的响声,将还在沉睡中的运军惊醒。 前院黑衣人没想到一个书生逃命之后不好好躲藏,会做出此种自寻死路的举动,上前抓他,粮库中运军听到异于平常的声音,也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常龙被铃声吵醒,脑袋还迷糊着,但是鼻子里已经闻到血腥味,睁开双眼,就见一把刀举在自己头顶上方,即将挥下,脸上一片粘稠冰凉,是从刀上滴落下来的血。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双手扣住贼人手腕,连人带刀推至墙边,随后夺刀反杀,提刀出门时,还不知发生何事。 仰起头,他远远看到邬瑾高高站在屋脊上,刀光临身而不动,一身文人斓衫,叫风吹动,显出通身硬骨。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惊魂动魄 殷南先发制人,飞檐走壁赶了上来,扛着邬瑾,一路把他扛到莫聆风屋外,并不进门,而是一脚踹开门,将他扔进屋内。 “砰”一声,邬瑾落地,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却还是立刻爬起来,膝行至门边,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惨叫,近在咫尺。 一把刀砍在门上,砍的木门猛地一晃,刀尖插进门内,离邬瑾仅有一指距离。 邬瑾踉跄两步,躲开刀尖,扶墙站稳,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他眼前还是黑,屋中没有点灯,极力分辨,才看清楚站在窗边的莫聆风。 莫聆风穿戴整齐,金项圈藏在衣襟内,手里握着一副火箸,对邬瑾招手,奶嬷嬷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剪,老母鸡似的护在莫聆风身边,两个丫鬟好似泥婴,已经吓傻了。 就在邬瑾走过去时,一名黑衣人忽然重重撞到窗上,“砰”一声,将窗撞的粉碎。 奶嬷嬷瞬间动作,拽着莫聆风连退三步,又将她塞到自己身后,两个丫鬟如梦初醒,都发出了不小的惊吓声。 “闭嘴!”奶嬷嬷扭头厉声呵斥,同时将剪刀对准爬起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莫聆风——只需一眼就能察觉出来的贵重,满脸红疹也掩盖不住,持之为质,又是一注巨财。 他抬腿踢向奶嬷嬷,毫不费力就将不自量力的老太婆扫落在地,扬手就像莫聆风抓去。 就在他即将得手之际,邬瑾扑了上来,伸手薅住黑衣人发髻,用尽全力将其掼在墙上,黑衣人受了这倾力一击,脑袋险些让邬瑾拍碎,当即惨叫一声,抬手想要反击,然而邬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提着他的脑袋磕在了裸露的窗棱上。 窗棱上支着许多破碎木片,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第三声惨叫哽在喉咙里,没能叫出来,因为邬瑾力大无穷,猛地又是一磕。 黑衣贼子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俯趴在了地上,一滩血从额头上淌了出来。 邬瑾拽起奶嬷嬷,扭头看向莫聆风:“聆风。” 他的嗓子彻底嘶哑了。 带着奶嬷嬷走到莫聆风身边,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血、肉撕裂飞舞,白骨裸露,人的五脏六腑理直气壮地摊开、现世、晒在火光之下。 火把也被扫落在地,油膏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燃起冷蓝色的火焰。 真是一派奇异景象——他们这光明正大的人藏匿在暗处,那为非作歹的人反倒处在一片浓墨重彩之中。 殷南本是以一当十,此时却有一位从前门外进来的当家,昂藏七尺,极天际地,不过片刻,就和殷南胶着在一起。 莫聆风眉头紧皱,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把火箸塞给邬瑾,神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刀子终于落下的放心。 邬瑾右手攥着火箸,左手牵着莫聆风,奶嬷嬷紧绷着脸走在后方,脸上皱纹绷的又深又紧,持着剪刀,推着两个丫鬟快走。 屋子以一架木制插屏为界,一分为二,屏风后面是床,床上维持着莫聆风起来时的样子,被子卷在一旁,枕头下压着一个红布包,是奶嬷嬷缝制的辟邪袋,里面装着大米、茶叶、铜钱、黑豆、盐。 无人再去顾忌辟邪袋,莫聆风直奔床后一扇直棱窗前,用力推开这扇封闭已久的后窗。 与此同时,前门让贼人撞开,持刀而入。 奶嬷嬷忽然变得孔武有力,拎起莫聆风,将其抛出窗去,又在后面推了邬瑾一把,邬瑾迅速翻窗而出,正要伸手去拽奶嬷嬷,却已经来不及了。 奶嬷嬷“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邬瑾咬牙,拽起莫聆风就往后头角门处跑。 屋外血腥气弥漫,鼻尖里所涌入的气味冰冷、潮湿、腥气、黏腻、晦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是山呼海啸般的乱,惨叫声、嘶吼声、马叫声、打斗声、太平车的车轱辘声,全都搅在了一起。 邬瑾已经怕的麻木了,一边防备一边走,躲过刀光剑影,摸黑直至马房旁边。 馆驿格局像是一座三进的宅院,本来很简单,然而马房被疯牛一闹,路径全无,枯草、泥泞、污水搅合在一起,倒塌的柱子拦在路前。 角门就在一片杂乱之后。 莫聆风紧紧跟着邬瑾,心里并不慌乱,就只是走,并且在走的过程中若有所思,不过因为脚下不平,思的也有限。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常龙让人逼至墙边,已无还手之力。 匪贼来势汹汹,人手众多,在屠杀之际,甚至还能匀出人手,运走太平车。 他颓然滑下去,在墙上留下一道笔直宽阔的血迹,就在他认命之时,一道银光自黑暗中闪出,狠狠抽向贼人后背。 在一瞬间,常龙看清楚了银光不是刀,竟然是一副火箸。 火箸比筷子长不了多少,打在人身上也只是让刀子顿了顿。 黑衣人一顿,未等他扭头,火箸又变成了一根短棍,“砰”的一棍,扫向贼人头颅,一声骨头破裂之声响起,血点伴随着惨叫喷溅,在暗夜里腥臭滚烫。 邬瑾虎口震的生疼,气喘如牛的丢开木棍,俯身拽起常龙:“走。” 他又扭头去拉莫聆风:“小心脚下。” 这时候,一阵清风冷冷刮过,乌云散去,雨意暂消,一弦弯月,悬于天幕,月光宛如白霜,徐徐铺陈,不合时宜的显出一片幽静之景。 月光也照亮了邬瑾满身的淤泥、污血。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形容,牵着莫聆风,踩在高高低低的碎石瓦砾上,一鼓作气钻出角门,往外奔驰。 就在他们三人要逃出生天之时,一个贼人忽然自墙头一跃而下,手持一根烧火棍,朝邬瑾砸了下来。 邬瑾听到风声,抬手便挡,随后便是一声脆响。 木棍与手臂骨头齐齐折断。 常龙挣出一丝力气,推开邬瑾,与贼人搏斗,邬瑾摔倒在地,咽下一声刺耳的嚎啕——手臂折断的瞬间并不痛,然而疼痛迅速席卷而来,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脑子里,痛的钻心而且刻苦。 然后他蜷缩起来,眼里泛着泪,勾着头去看那只手——那是一只右手。 他脑子一片白的看向莫聆风,随后惊的魂飞魄散——莫聆风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驿券 “聆风?” 邬瑾垂着胳膊,断骨处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甚至让他的脑筋变得模糊,然而莫聆风突然消失不见,这种恐慌压倒了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口轻唤。 没有回应。 四周还是那个样子,常龙在和贼人搏斗,月光比殷南还要冷漠无情,非要把馆驿照的雪亮,让今夜每一个细节都展露无遗。 气味还是腥臭 《驭君》第七十一章 驿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救兵 佳县距离禾山县馆驿有三十里地。 邬瑾不停歇的在官道上疾走——想狂奔,然而不行,若是一口气出完了,这三十里路就走不完了。 天色苍灰晦暗,满地树影,杳无人烟,风如万弩齐发,把邬瑾刮出了满头乱发。 他只是走,汗水在他脸上一遍遍刷过,冲进眼睛里,淌进嘴里,手臂红肿胀大,常龙所绑的树枝早已经 《驭君》第七十二章 救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万贯 若是依照周县官所言,莫千澜此时尽可以给莫聆风备棺材了。 寒风还是悄悄钻了进来,莫千澜身上沉重的氅衣也随之而动,他掀起眼皮看了周县官一眼,神情漠然:“那本官还要谢谢你了。” 周县官让他讥讽的面如土色:“下官......下官无能,县里连年遭贼人劫掠,实不富裕......下官无能。” 匪 《驭君》第七十三章 万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兄妹 莫千澜大步流星往草厅后头走去。 后方是几排屋子,有大有小,门窗洞开,士兵们正依次里面搜寻,粮草分毫无损,一摞摞摆放在外,随时可以抬下山去。 莫千澜看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坐在桌前吃枣,吃一口,挠一把脸,手里的枣子硕大无朋,桌上还放着几块枣糕。 她左边坐殷北,右边坐着劫走她的瘦小 《驭君》第七十四章 兄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定远军 “两百贯”三个字,比金子还要响亮,砸的众人头晕目眩,几乎以为是在梦里——两百贯! 他们一个月不过两百文,有时还发不下来,还要寄往家中一半,一年都攒不下一贯。 莫千澜不去看士兵脸上的狂喜,伸手对殷北道:“去,把箱子都扛上来。” 狂喜冲昏了士兵们的头脑,都忘记了钱箱如此沉重,没有太平车 《驭君》第七十五章 定远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夜谈 济州这股忧愁的小风,吹到宽州就变成了悲痛的飓风。 莫聆风和赵世恒紧赶慢赶,回到宽州府时,已是十月初十,酉时已过,刚一进城,马车轮子就碾上了烧过的纸钱灰烬。 灰烬随风而荡,企图召回在外的孤魂野鬼,赵世恒如同石头一样木然,自己不看,也不许莫聆风看,径直将莫聆风携回家中。 没有奶嬷嬷,没 《驭君》第七十六章 夜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生者余悲 细雪不断,莫聆风沉默半晌,直到下人将炭火拿进来,才忽然道:“伯伯,你教我们‘挠万物者莫疾乎风’,又问我们风为何物,我知道了,风是权利。” 赵世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为何?” 莫聆风认真道:“权利就是刀剑,唯有利剑在掌,方能‘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是,”赵世恒面对着这个最早 《驭君》第七十七章 生者余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静观其变 邬瑾仍旧是摇头,刚浮起来的一些笑意烟消云散:“不知道,我出来时,只见了常押运,未见李二哥。”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锥心之痛,可若是总存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会让李鳏夫抛家弃业,四处找寻,折磨到死。 邬母眼看着邬瑾神情越来越黯然,立刻伸出巴掌,强行将李鳏夫推了出去“老李,莫节度使去了那地方, 《驭君》第七十八章 静观其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冰糖核桃 禾山县馆驿一事处置的很妥善,伤者有治伤银,死者有抚恤银,街上哀怨之气稍减,十石街的谈论也日渐消散,小报上轻描淡写的将此事一笔带过,只说是匪贼猖獗。 没有张供奉、莫家兄妹、敕诏,更没有阴谋阳谋,死了的也是时运不济,没有办法。 一切风平浪静。 邬瑾也暗自松一口气,认为是自己多虑。 《驭君》第七十九章 冰糖核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震撼 两侧房屋里不停涌出来男人,都是面色惶惶。 月色坠地,寒冰炸裂,整个宽州骤然变成了一座荒原,人和屋宇都是成了火光之下的碎片,随时会被夷为平地。 山崩地裂的动静持续了一刻钟,宽州再次沉寂,只余下不安的人群面面相觑。 十石街上舍不得点等熬油,十石街外却是灯火通明,在这异动之中一家接一家走 《驭君》第八十章 震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质问 “空饷,”赵世恒答的很平淡,“士兵死亡不销军户、逃亡不下编,以此来吃空饷,我们送进去的那一百兵,直接报逃亡士兵的名字即可,至于借走的那一百兵,自然是战亡了。” “那军中指挥、城中知州……”邬瑾忽然哑口。 是的,等这一场战后点检士兵时,其中蹊跷自然会让人发觉,层层上报,报到王知州为止。 《驭君》第八十一章 质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平静 程廷皱眉看邬瑾,感觉邬瑾从馆驿回来,变化很大。 人还是那个人,姿态仪表都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是赶考前的邬瑾,最有少年人的意气,自信沉稳,端庄的仿佛是书里走出来的龙驹凤雏,只穿斓衫,就把读书人的风骨显露尽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邬瑾会一直这么意气风发下去,解元、状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 《驭君》第八十二章 平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程府宴 宽州城中百姓一开始惴惴不安,只恨田地房屋没有长腿,不能随人逃离,到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照常生活。 十一月初二,邬瑾换了药回来,在街口遇到了想往里走,又捏着鼻子不敢进的程廷。 “邬瑾!”程廷如释重负,可以不去闻十石街那股经久不散的臭气,将一张帖子打开给邬瑾看。 “初十冬至,我们家开晚宴 《驭君》第八十三章 程府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心焦 邬瑾默然无语地吃了片刻,只觉唇舌牙齿全都冻的麻木,腹中更不用提,一片冰凉。 大冷天,亏的程廷想出来吃冰乳酪,还用冰碗盛,恐怕他也是以这冰乳酪诱了莫聆风前来。 吃完一盏,他放下银匙,悄然以手按住上腹,缓慢揉了两下。 他是大病初愈,如今这一盏冰乳酪吃下去,五脏六腑更是大受寒凉刺激,手脚 《驭君》第八十四章 心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别扭 瓷人瓷马精巧可爱,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莫聆风和程廷趴在桌上,摆弄这些精致的小玩意,邬瑾坐在一旁,看他们拿这几样小东西冲锋陷阵,排兵布阵。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程家大姐爽朗的叫声:“三儿,你扣着聆风在自己屋子里干什么?” “大姐!”程廷立了起来,火速拉开屉子,把书案上的瓷人瓷马 《驭君》第八十五章 别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打架 莫千澜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他里面穿件月白色窄袖斓衫,外面罩着皂色对襟宽袖大氅,鬓发如裁,卧蚕眉,丹凤眼,一张脸冻的白里透红,格外引人注目。 连在花园中伺候的丫鬟嬷嬷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诸官立刻弯了腰,满面笑容的立在两侧,赔笑拜见,其余人也都静了下来,行了大礼。 《驭君》第八十六章 打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问话 程廷和王景华展开了极其恶劣的对骂,这边“汪汪”声还未停,那边“呱呱”声就起,双双的粗着喉咙,大着嗓子,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在他们二人对战之际,程家大哥总揽全局,一边找人去请李一贴,一边遣散看热闹的诸位客人——诸位客人正是伸长了脖子等下一步发展,临走之时十分遗憾,又不便真的留下,只能一步三回头 《驭君》第八十七章 问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灵机 程泰山剥了个蜜桔,张开嘴,囫囵着塞进嘴里,气吞山河咽下去,顿觉燥热之意散去不少,又活剥生吞一个。 随后他一点王景华:“景华,邬瑾死板,你比他聪明伶俐,他不说,你说,放心,节度使说了不罚你,就不罚你。” 王景华听了这话,顿时汗毛直竖,六神无主:“我、晚辈,晚辈确实有辱斯文,拿、以妓子取乐说 《驭君》第八十八章 灵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端倪 翌日,邬瑾起迟了。 他起床束发穿衣,天光已明,先推开窗,正要支着,就有一股冷气侵袭进来,外面彤云密布,寒风卷雪,成团成絮,落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连忙闭住窗,换了厚棉袍,开门出去。 屋檐下巴掌大的地方也飘了一层薄雪,院子里冻的硬硬实实,邬母勉强清出一条道来,和邬父去了饼铺,地上还有好 《驭君》第八十九章 端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三人行 十一月十二,邬家饼铺歇了一日,举家搬至了白家桥。 过了两天,这个比较好的家清理的干净整洁,邬母白天忙铺子,晚上忙家里,忙的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手里长了块抹布,走到哪里擦到哪里,连装水的黄沙缸都险些让她擦出釉色。 又过一日,晌午刚过,这扇比较好的门推开,一个比较胖的脑袋插了进来,同时嘴里嘀 《驭君》第九十章 三人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孔雀开屏 程廷带着莫聆风自行落座,拿个红薯递给莫聆风:“就当是我家,别客气,想吃啥吃啥,啊。” 莫聆风先吃红薯,再吃白饴糖,又欠身拿一块,塞进程廷嘴里,程廷很嫌弃的嚼了两口:“我就不爱吃糖。” 邬瑾看他借自己的红薯和白饴糖,向莫聆风献殷勤,已经在心里把程廷打成了筛子,目光冷飕飕,刀子一样,直往程廷 《驭君》第九十一章 孔雀开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奚琴 菜比梅丑儿上的快,连着两道湖州菜一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程廷问清楚哪两道是湖州菜后,先尝了尝石笋风肉,细嚼慢咽,又回味半晌,只觉鲜香多汁,找不出茬来,又去尝一尝板羊肉。 莫聆风问他:“好吃吗?” “就那样,”程廷给她夹了一筷子:“凑合凑合吃吧。” 他又夹一筷子给邬瑾:“一时吃还行, 《驭君》第九十二章 奚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等待 刘博玉竭力的卑躬屈膝,向莫聆风俯首称臣,绝不顾虑自己的脸面,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去。 这样做作一番后,他才告辞离去。 程廷还只是半饱,但是看外面一片狼藉,食客躲了个精光,也吃不下去了。 三人起身出去,邬瑾顺着刀斧痕迹望过去,就见沿途有血,一直滴到后方去,也不是抓捕偷盗的家奴这么简单。 《驭君》第九十三章 等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请求 邬家未在月台下挂灯笼,因此隆冬深夜,除了宅院里铺出来的一点灯火,就是无尽的黑暗。 刘博玉顺着刘博文的手,从暗处走向前来,突兀的让人心惊。 邬意吓了一跳,见刘博玉和刘博文长的一模一样,一高一矮站在一起,活似两个面团捏的圆脸人,在这暗夜里,越发古怪滑稽,打破了屋中脉脉之情。 “你、你们 《驭君》第九十四章 请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万贯 刘博玉把瓜子仁剥的好似小山堆,扫到掌心里,随后竭力张开嘴,一口倒进嘴里,开始艰难咀嚼。 嚼嚼完,喝点凉掉了的茶水:“只要莫家能让我们继续动用骡子——” 他不剥瓜子了,拍了拍手上灰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邬家兄弟眼前晃动:“每年一万贯,如何?” 邬瑾还没有任何动作,邬意已经张大了嘴:“ 《驭君》第九十五章 万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债务 刘博玉搓着手,有了一点笑意。 “邬意,不要怕,你有这样的好哥哥,怕什么?” 邬意没动,眼珠子也仿佛是冻在了眼眶之中,缓慢的一转,从邬瑾脸上转到刘博玉脸上,牙关紧咬,腮帮子鼓出来硬硬的一团,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 刘博玉打了个喷嚏,掏出帕子使劲一揉鼻子,感觉自己也冷的要伤风:“换成白银 《驭君》第九十六章 债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算账 邬意一觉睡到大天亮,听到外面爆竹声做山呼,才头脑木然地睁开双眼,随后想起来今天是年三十。 爆竹声此起彼伏,爆竹纸蹦的到处都是,连瓦上都偶尔有轻微响动,硝烟随风而起,无孔不入,不停歇无休止,定要让屋子里失魂落魄的人闻到喜庆气味。 邬意怔怔躺了半晌,然后闻到了夹杂在鞭炮气味里的油香——今日铺 《驭君》第九十七章 算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打算 有邬意亲手所签的账单在,这是赖不掉的八千九百七十两。 邬家人坐在桌边,四张脸和火光糅杂在一起,渐渐模糊成一团烟雾,谁都看不清楚他人神色,不知是自己眼中有水光,还是对方的面孔被炭烟所掩盖,看不真切。 脚踩在地上,好似踩在云里,软绵绵的不真实。 只有外面的声音如雷般响动,炮竹一时噼啪, 《驭君》第九十八章 打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交锋 正月初一,邬瑾夹着邬意,邬意夹着钱袋,在刘家盘丝洞似的大宅院里见了刘博玉。 刘博玉有心也冻一冻邬瑾,在四面漏风的水榭中待客,然而再一想,邬瑾是冻惯了的,恐怕自己会先于邬瑾伤风,只能作罢。 请邬家兄弟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坐下,下人送上茶点——刘家的茶点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等最次,只有茶叶几片在 《驭君》第九十九章 交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热闹 邬意提起千斤重的手签下自己名字,从刘家出来,他还恍惚着,目光散乱,时不时打个哆嗦,寒气顺着喉咙往下涌,心中酸苦之气往上翻,冲的他几乎要作呕。 而邬瑾对他不管不问,单是把他的手攥的很痛,痛的要命。 刘尺巷热闹的寸步难行。 到处在玩关扑,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挤在一 《驭君》第一百章 热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自投罗网 邬瑾在烟花掉落之时,就惊觉不对。 他汗毛直立,只觉身边马车也骤然而动,往前猛地一扎,连马带人带车齐齐而动,仿佛是提前预料到了危险。 在程家大哥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双手,一把将程家大哥搡了出去,同时自己一头往前扑去,就地一滚,滚向一侧。 与此同时,高大的烟花架子“轰隆”一声倒下, 《驭君》第一百零一章 自投罗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二章 拜年 三人勉强把自己洗干净,前往正厅见人,对着厅中几人行礼——够格前来给莫千澜拜正旦,又不避嫌的,也有四个。 程家父子见面,分外眼红,程廷拄着面蛇,桀骜不驯,程泰山掐着虎口,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大过节的,动铁为凶。 他们三人在末尾坐下后,王知州对邬瑾做出一些心胸狭隘的嘲讽。 “邬解 《驭君》第一百零二章 拜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三章 问话 邬瑾俯首而拜,众人高坐,紧紧盯着这个贫家子。 半晌过后,王知州“噗嗤”一声,嗤笑道:“邬瑾,你这是拜年还是认罪?亦或是来求节度使办事?怎么连句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看向莫千澜:“还是说,你发现了莫节度使的不美之事,不敢说?” 莫千澜迎着他的目光,二人皆是不点破的了然。 腊月 《驭君》第一百零三章 问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消息 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初四五更,天色未明,邬瑾挑了一担饼前往马场,天寒地冻,乱草伏于碎冰之中,河水干枯,河滩冻硬了。 此时马场有零星士兵来回巡逻,马场中奚官叉干草、提水、铲马粪,又有百姓出城,背着背篓,在离养马苑稍远之处捡马粪。 邬瑾踩过地上坚冰,发出碎玉之声,他抬头去看天边,眼中是霭霭浓云, 《驭君》第一百零四章 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消息 邬瑾叠了个方胜,交给常龙,常龙再三保证会送到,两人在脚店分开,邬瑾挑着空担子,健步如飞,回到十石街——从十石街搬去白家桥花费了数年,从白家桥搬回十石街,不过瞬间。 他净手净面,换上窄袖长衫,软纱唐巾,匆匆前往文瀚楼书坊做书拥。 刚去时,掌柜让他写讼状,后来见他擅隶,一手字既严整,又不失灵 《驭君》第一百零五章 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堡寨 翌日傍晚,邬瑾从书坊出来,揣着信,小心翼翼拎着两包“酥琼叶”,往莫府走。 这两包“酥琼叶”是用昨晚留出来的蒸饼做的,切成薄薄一片,浸在熬好的糖液里,再拿出来在炉子里烤的焦黄酥脆,满口都是甜香。 他做学徒的时候,能吃上一片刷了糖的酥琼叶,一整天嘴里都是甜滋滋的。 后来他挑饼出去卖,知 《驭君》第一百零六章 堡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露脸 边关若是有大异动,将领就会摒弃小寨,死守大寨。 游牧卿很馋那烤蒸饼片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镇戎军也有动作,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准备开拔,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祃祭。” 莫聆风听了之后,神情很是落寞。 她和她的这一小股定远军,被遗忘的十分彻底,也被防备的十分彻底。 她很是 《驭君》第一百零七章 露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冲破牢笼 种家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然有以身殉国之心,势要与堡寨共存亡,此次也会一同前往前线,会一会金虏。 祃祭开始,众人杀羊祭军神黄帝,又以羊血衅旗鼓。 祭过牙旗后,种家庆郑重接过军旗,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引得轰隆隆一阵呼应,点去前方寨子的营部尽数跟随,井然有序地出征。 校场一片鸦雀无 《驭君》第一百零八章 冲破牢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要这要那 行军四日,种家庆率领众人到达怀远寨,随后领上怀远寨一千兵马,前往三川寨扎营。 定川寨、三川寨、怀远寨成品字形排列,三个寨子,以三川寨最小,周不过五百步,金虏在横山失利后,就屯兵于三川寨前,一旦有所动作,三川寨首当其冲。 莫聆风在寨前翻身下马,人还没站稳,就让大风吹的往后一仰,紧紧拽住马镫 《驭君》第一百零九章 要这要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首战 当夜,风停沙定。 寨中烧灯续昼,校场中接连扎起营房,分作前后左右中五营,道路俨然,士兵各司其职,长枪林立,指挥使们聚在中帐,与种家庆议事。 堡头之上,两面战旗高悬,黑底金字于夜色下舒展,弓箭手目不转睛盯着百步之外,只等换哨时才会挪动。 后营牵出马来,交至莫聆风这一都人手中,莫聆风悬 《驭君》第一百一十章 首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活口 羌族少年抢在狼群到达之前,湿漉漉、血淋淋地爬上了案,背上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划到腰际,被冰冷的河水一泡,本就狰狞的伤口卷出一圈发白的死肉,越发骇人。 他趴在岸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狼群摆尾而下,啃食地上尸骨——他父亲的、兄弟的、姐妹的、朋友的…… 半晌过后,他勉强坐了起来,从怀中取 《驭君》第一百一十一章 活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家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五,莫聆风式假,从高平寨吊桥过河,穿过马场回城。 寅时末刻,天色是将明未明的碧玉石颜色,逐渐氤氲开来,马场上的绿草在暖风中起伏,野生荞麦打着花苞,点点粉红粉白,连绵不断。 打草捡拾马粪的人散落在马场上,又十分突兀地穿插着许多士兵,莫聆风带着殷南打马而过,刚过养马苑,就见 《驭君》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虚弱 莫聆风吃完一碗樱桃乳酪,只觉得满腹生凉,身上却还是热,城中的风远比寨子里的风要暖,甚至有了夏日的燥热之意,只是未过端午,天气尚有反复之机。 她想再吃,莫千澜不许,打开折扇给她扇风,又叫下人摆早饭来。 还未到端午,莫千澜却已经让厨房里做了粽子,切了三碟,有蜜枣的,也有豆子的,另给莫聆风装了一碗沙糖,给莫千澜倒了一盏蜂蜜水。 赵世恒近来牙疼,见又是蜜又是糖,牙根都软了起来,趁机教导莫聆风:“糖要少吃,牙一定要爱护好,我现在就牙疼。” 莫聆风连忙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去摸赵世恒的腮帮子,十分心疼:“伯伯点虫齿药了吗?牙疼特别疼。”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心有余悸道:“疼起来真是要命。” 要命归要命,她重新拿起筷子夹粽子蘸沙糖:“吃完了,我就好好漱口。” 赵世恒见她满脸恐惧地吃沙糖,忍俊不禁,让人去沏浓茶来,吃完饭给莫聆风漱口。 早饭琳琅满目,除了糖粽子,还有糖角子,大黄狗闻讯而来,卧倒在莫聆风脚边,蹭的十分缠绵谄媚,也得到了一块粽子,立刻嬉开一嘴狗牙,乐的摆尾。 莫聆风低头看它:“不要咬人啦。” 它立刻不乐了,拉拉着脸,咬着粽子换了个座儿,蹲到了赵世恒脚边。 赵世恒掰开一个包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流糖汁,几乎要绝望,莫千澜连忙推过来另一碟包子:“吃这个,这个是肉的。” 赵世恒喝了一碗汤,吃了三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替莫聆风牙疼,吃过饭之后,语重心长地教训莫千澜:“要是她牙坏了,全是你害的!”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莫千澜狡辩,“在堡寨里哪有糖吃。” 他岔开话:“上头那位,还不知道憋什么要命的坏水,一点消息都探不到。” 赵世恒只得随着他换了话头:“探不到消息还好,就怕陛下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 莫聆风漱完口,鼻尖吃出了细细的汗,从莫千澜手中夺了扇子,一阵狂扇:“陛下一直没有动作,在等什么?” 赵世恒道:“在等机会。”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不知道他的剑,这一次会指在谁身上。” 也许陛下已经从他们的谋划中窥探到莫家正在交至莫聆风手上,留下莫千澜,再无意义,比起莫千澜,一个小女娃显然更好对付。 不过陛下不是冒险的性子,兴许还是要从莫千澜身上去找东西。 吃过这一顿有甜有咸的早饭,赵世恒离席而去,为节度使去处理府中事物,而莫千澜牵着莫聆风的手,带她慢慢在家里走一走。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 二堂屏风后的黄沙缸养出了碧绿一缸水,里面三条赤鲫悠游来去,院内有紫藤花架,油绿光亮。 走出二堂,夹道内蔷薇花开着,书房外的凌霄花还在发枝叶,扑上檐角,九思轩中的古树越发参天,根深叶茂,遮天蔽日,站满山鹛,落下的巨影使得地上生满碧藓。 后花园中栀子花气馥郁,沾染衣带。 莫聆风不在,莫府便缺少人气,花草树木疯长,几乎要淹没道路,莫聆风回来,一脚就将开到了青石板上的蔷薇花踩了个扁,又折了许多的栀子花,插在自己头上,插在莫千澜鬓边,塞进衣袖中。 “哥哥,我见到狼了,”她伸头进栀子花从里找蜜蜂,“看起来特别凶,金虏也凶,而且狡猾,打不过就往荒沙地里跑,我们一进去就会迷路。” 没有蜜蜂,更没有蜂蜜,她直起腰:“那蜂蜜是我在三川寨的时候掏的,家里这么多花,怎么没有?” “大约是有人打扫,”莫千澜伸手摸她汗津津的脸,“蜜蜂有没有蛰你?” 莫聆风大声回答:“蛰啦,蛰的我满脑袋都是包,种将军笑我是猪头。” “哦,种家庆,”莫千澜想起来这个人,“他运气倒是不错。” 莫聆风深有同感,又说种家庆确实是运气很好,有一回金虏偷袭三川寨,结果他正好去了怀远寨要粮去了。 她叽叽喳喳,说的十分热闹,莫千澜听的直点头,心想阿尨的眼睛,总是这样有趣。 她知道种家庆运气好,还知道种家庆会讨价还价,自己向他要乌骓宝马,他只肯给一匹黄花马,冯范向他要镔铁长刀,他就给冯范许大诺,说以后给。 她发现冯范总是倒霉,指挥使们嘲笑他巴结种家庆,他为表清白,不和种家庆去要粮,结果就遭了偷袭,挨了两刀,只要他去的地方,就必定有金虏出没。 她也不明白游牧卿把饭吃到哪儿去了,吃了那么多,既不长高,也不长肉,吃下去的东西都化作了乌有,十分的浪费粮食。 她还庆幸殷南没有军户,否则凭着殷南这个浴血奋战的杀法,她还没做上指挥使,殷南先做上了。 什么东西到了她眼里都新鲜,都可爱,莫千澜听着,自己也跟着鲜活起来。 兄妹二人赏花归来,莫聆风又吃一盏樱桃乳酪,再吃一大碗槐叶冷淘。 莫千澜十分疲惫,吃了一碗粳米粥,吃了几根面,放下筷子,看着莫聆风眨了眨眼睛。 莫聆风在他眼中模糊起来,有了虚虚的影子。 他连忙闭眼,等了片刻才睁开,眼前还是晃动,人也喘不过气来,虚弱到了极致,浑身筋骨都在坍塌绵软:“阿尨……” 他用力一掐大腿,恢复一点精神:“阿尨,哥哥要去睡一会儿,你自己玩一玩。” 莫聆风在他眼睛里还是模糊着,也看不清她是点头还是摇头,耳朵里嗡嗡的,两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叫了一声殷北。 随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往地上歪去。 他下意识用手去撑桌子,以免让莫聆风看出他的虚弱,然而两手胡乱一抓,什么都没抓到,只是沉重地跌倒在地,眼前还是模糊的很,莫聆风在他眼前来回晃动,似乎是心急如焚,又似乎是哭了。 歇一歇就好。 也不知是谁将他放到了床上,又给他喂下参茶,他慢慢缓过一口气来,抓住莫聆风的手:“没事,我没事,李一贴来了吗?” “伯伯去请了。”莫聆风红着眼睛。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探脉 “我是多病寿长,累了就想歇一歇,你回来,哥哥高兴,一时没注意休息,刚才累的睡过去了。” 莫千澜用力半坐起来,很想像从前那样,托着莫聆风的屁股,把她抱在胸前安慰,可是抱不动了。 “吓着你了,是哥哥不好,不要怕,什么事都没有。” 莫聆风感觉他手心冰凉,看他脸色也泛着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于是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一轱辘爬到床上。 她跪坐在莫千澜身边,俯身到他胸前,侧着脑袋,把耳朵贴了上去。 莫千澜的衣裳也是冰冷的,明明熏的百花香片,可是到了莫千澜身上,就之声一片冷冽,好似寒梅独放了。 在这一片冰凉中,莫聆风听到了他胸膛里的“嘶嘶”声,沉重、凝滞、晦涩,像是有粘稠的液体在他胸膛里摩擦挤压,艰难地上上下下,而且那声音一顿一顿,像是破风箱,已经毁坏,不能时时刻刻拉动。 在这巨大的嘈杂之声下,莫千澜心口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微弱,像是濒临死亡的雏鸟。 而且莫千澜瘦的厉害,胸前的肉全都不见踪影,胸膛凸出来骨头的痕迹,一排一排,再往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凹陷。 莫聆风忽然想:哥哥会死吗? 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她在三川寨时,见到许多的死亡景象,鲜血和尸体都不能令她动容,但是莫千澜只是病弱了,就足以让她喘不上气。 哥哥不能死。 在她的世界里,莫千澜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外面的人倏地进来,倏地离去,而莫千澜,从她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以后也将在,和这古老的宅子一样,永远都会等着她回来。 要是没有莫千澜,那她也不是莫聆风。 “哥哥.”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拼命地往莫千澜怀里钻,完全忘记了赵世恒的教诲,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发髻散了,潮哄哄的铺到他脸上,热气腾腾地挤进他的呼吸之中。 “哥哥.” 莫千澜大口喘气,挣扎着动了一下,让自己能够伸手摩挲莫聆风的后背,笑了一声:“阿尨,别怕,不怕,大姑娘了,怎么胆子还越来越小,我又不是犯了痫病,只是累了,我不太能劳累,有李一贴在,不要怕。” 莫聆风埋着脑袋不吭声。 门外传来殷北通传的声音,莫千澜拍拍她的脑袋:“去玩吧,去找程三,去找邬瑾,我吃了药,好好的睡一觉。” 莫聆风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鞋,红肿着眼睛开了门,赵世恒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不是发痫病了,就是累着了。” 李一贴许久没见她,猛然一看,竟然长这么高了,当即伸手一按她的膝盖:“这腿晚上是不是疼的很?” 莫聆风点头:“李伯伯,你快去看看哥哥。” 李一贴大手一挥:“死不了,一个月总要凶险几回,回回都说要命,回回都活挺好,上回棺材都给备好了,也只躺进去量了个长短。” 他跨过门槛往里走,一看莫千澜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就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冷气:“挺好,节度使命大,不遵医嘱也能活上好几年,要是不吃药,兴许病就痊愈了。” 莫千澜忍受了他的阴阳怪气,苦笑一声:“阿尨长的太快,恐怕是要骨头疼,有没有药能缓一缓?” 李一贴伸手探脉:“闭嘴。” 屋中顿时静了下去,能听见外面花落之声,李一贴凝神断脉,便觉脉在皮肤,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之翔,乃是三阴寒极,亡阳之候。 他心底跟着一凉,然而面不改色,只收回手:“口渴吗?” 莫千澜点头。 李一贴心头稍稍一松,知他是还有一点心火在内,又闭塞了邪火,尚有救治之机。 他也不说自己方才探出了绝脉,平静道:“你劳心太过,底子太虚,邪火发不出来,先服竹叶石膏汤,去了邪火,再温补。” 他起身去桌边开方,莫聆风连忙上前,挽起袖子帮他磨墨,李一贴伸手取笔时,才发现自己掌心黏黏腻腻,出了一层冷汗,就随手拿帕子一擦,提过笔开方。 开完方子后,他伸手一探莫聆风的脉,见她脉象高章,纲实如破壳之春笋,欣欣然,就笑道:“挺好,我也给你开个方子,免得你骨头痛。” 开完方,他慢慢吹干墨迹,交给殷北去抓药,又交代莫聆风和赵世恒:“一定要静卧,养复阳气,千万不要吵闹,来回探视,惊扰他的元气,屋子里要点沉香,沉香不要用崖香,要用番香,让他睡下去。” 莫聆风和赵世恒频频点头。 李一贴起身收拾药箱,背在肩上,忽然又叮嘱赵世恒:“你别出去浪荡了,守在府里,万万不能发痫病,切记。” 赵世恒点头,送李一贴出门,李一贴面色还是如常,然而今天的话格外多,再一次交代赵世恒:“千万不能让他犯了痫病。” 莫聆风目送二人离去,走回床前,见莫千澜已经闭眼睡去,便扯开被子,一直给他盖到肩头,又轻手轻脚揭开熏炉盖,拎着火箸夹出里面的百花香片,一路夹到外面去,放在庭院里,再让下人去找番邦来的沉香换上。 百花浓郁的香气飘散在风中,引得蝴蝶蜜蜂振翅而至,围着香片时停时舞。 她抱着火箸蹲在一旁,看蝴蝶落在自己手上,忽然眼睛一眨,眨出一滴硕大的眼泪,砸落再地,碎成八瓣。 李一贴方才一定是心慌了,否则不会濡湿了手心,也不会再三交代,李一贴一心慌,她就吓得魂飞魄散,脑袋、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装满恐惧,并且在不住地膨胀,膨胀到了极致,很快就要将她淹没。 只有一丝希望,就是李一贴。 她急急地取出埙,要把所有恐惧都吹出去,可是埙送到嘴边,她立刻想起李一贴的叮嘱,就赶紧把埙放了回去。 殷北回来了,低声道:“姑娘要不要喝茶?” 莫聆风站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将火箸递给殷北:“我去找程三玩了,哥哥醒来就打发人来叫我。”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朋友 莫聆风提了一篓子樱桃作为给程廷的礼物,挂在马鞍上,骑马去了程府。 她熟门熟路地敲开知府内衙的门,那门子原本是认识她的,然而现在看了又看,又看了好几遍那个金项圈,才连忙将她迎了进去。 程府的丫鬟将她一路领到了后院程夫人的正房,她一进去,就见程家大姐也在,立刻站直了身体,对着程夫人道了个万福:“嫂嫂好。” 她一面行礼,一面感觉程家气氛不对,程夫人红着眼圈,程家大姐鼓着个几乎要爆炸的大肚皮,不知是气胀的,还是肚子里怀了个过大的胎儿。 大姐夫坐在一旁,也很忧心,不过忧心的是腹中胎儿,怕那小胎儿承受不住程家大姐的怒火,会当场出生。 程夫人拉过莫聆风的手坐下:“聆风长高了许多,还懂礼了,带这么多樱桃来。” 她转身吩咐身边的嬷嬷:“把樱桃湃到冰鉴里去。” 嬷嬷应声去了,程夫人从桌上取一块滴酥给莫聆风:“厨房里今天拣的好滴酥,好吃的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哥哥还好吗?” 莫聆风接过滴酥:“今天一早,哥哥还好,就是太累了,李一贴不许我吵他。” 她三口吃完一个,左顾右盼:“程廷不在吗?我想找他玩。” 此话一出,程夫人的眼睛又要红了:“这个孽障,真是要气死我了。” 程家大姐立刻道:“他让我爹关了禁闭,在自己院子里闹呢,别管他,不省心的东西,十八岁的人了,还一点事不懂。” 莫聆风很淡然地点了点头——程廷就是爱玩爱闹能闯祸,三天不挨打,皮就痒,她见怪不怪。 不过把程夫人气成这样,倒是头一回。 程家大姐一如既往的泼辣,铁青着脸骂道:“聆风,你和三儿是自幼就相识的,他是个什么货色,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文不成,武不能,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在外面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他就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大姐夫见她舌灿莲花,满脸焦急,最后伸出手双手,往大肚皮上一捂。 “干什么你?”程家大姐一把甩开大姐夫的手。 大姐夫讪笑,给她端茶:“我怕孩子听着了不好。” “撒开!”程家大姐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顿,“他倒是想娶个仙女,人家仙女也得看的上他才是!” 莫聆风隐隐明白过来了,程廷十八岁了,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程夫人唉声叹气的,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聆风,往后你可不能学老三的样儿,这终身大事,你们年轻人没吃过没见过,哪有我们考虑的周全。” 莫聆风听了满耳朵牢骚后,告辞往程廷的“顽乐居”去了。 胖大海和四个健壮小厮守在院门口,见了莫聆风,胖大海当即露出一个笑脸:“莫” 莫聆风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自己迈步往里走,廊下挂着的鹦哥见了她立刻一阵乱叫,程廷有气无力地骂它:“闭嘴,再叫就把你送到姑父家里喂狗。” 莫聆风走到门口往里看,就见程廷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身上衣裳皱巴巴的,高而且壮实,像是个打扮成读书人的屠夫。 她收回脑袋,夹着嗓子道:“程廷,小姑来看你了。” “小姑?”程廷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两只脚飞快插进鞋中,伸手用力一拉皱巴巴的直裰,又勾手去拿帽子,同时心里想:“哪个小姑?” 他疑惑地戴上帽子:“我小姑不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肉一颤,伸出脖子去,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小姑?” 随后他看到了莫聆风。 “臭狗子!吓唬你小爷!你算哪门子的小姑!”他伸出手,一把将莫聆风拽进屋子里,心中阴霾去了一半,满脸跑眉毛,冲着门口大喊,“大海!胖大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爷送过来。” 他打量莫聆风说“高了”,又一攥莫聆风的手腕,说“没胖”,然后推着莫聆风转了个圈,说“哪里都没胖”,摆弄一通后,让莫聆风坐下:“你还知道回来。” 他对着莫聆风大吐苦水,说家里人逼着他娶妻,他不想娶就把他关在家里,又说邬瑾比他大一岁,不也没娶。 莫聆风听了这话,立刻道:“让大海叫邬瑾来,今天晚饭在你这里吃,我带了樱桃,你娘湃在冰鉴里,让厨房挖了核,浇上乳酪。” “成。”程廷就爱热闹,一个人呆不住,有人陪着,那禁闭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他垂涎三尺:“我让大海去外面叫席面,挂姑父的帐,吃烤羊。” 莫聆风听了,就垂着眼睑,没情绪的“嗯”了一声。 程廷又一挤眼睛:“不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吓一跳。” 邬瑾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他从书坊中出来,就径直到了程府,在顽乐居外,他一步步慢慢踏了进去,院内幽静,隔间的直棱窗开着,里面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住了脚。 廊下的鹦哥又是一阵大叫,隔间里的人转过身来,显出莫聆风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和面目。 “邬瑾。”莫聆风立刻一笑,冲他招手。 邬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着一点笑,用尽全力打量莫聆风,看她穿着一件碧水菊花暗纹褙子,一直垂至小腿,虽然还梳着双丫髻,却已经有了修长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间反而多了一股野蛮肃杀之气,像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软。 莫聆风看他巍峨如玉山,双眼连着心,坦荡坚定,心中的恐惧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见他站着不动,就从窗户中探出身来,不料脑袋擦着窗棂,撞的她“哎哟”一声,头上插的一朵栀子花也随之掉落。 邬瑾上前捡起花,隔着窗递给莫聆风,莫聆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栀子花跌伤了,显出黄黄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头看邬瑾的手,见他一双手骨节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长,然而很粗糙,满是粗硬的老茧,有别于其他的书生,是一种无言的艰辛。 她又笑着招呼他:“进来啊。” 邬瑾一笑,走进屋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吹埙 “邬瑾,你看到聆风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程廷冒出头来,用力拍了拍邬瑾。 邬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卖饼,看到了殷南。” 莫聆风也笑了,程廷大声让大海去上席面,同时让莫聆风继续说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听着堡寨的事,都在说边关的事,都在谈论金虏,然而真正对战事挂怀的,只有邬瑾。 战事于国朝,是两国之争,搏的是江山、权势、富贵,花费的是军饷、粮草,远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宽州的知州、节度使,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和操纵这场胶着的战争。 可这场持续的战争,对百姓而言,却是旌旗、甲胄上的鲜血,是日益上涨的粮价,是去年冬日直翻了两倍的炭价,马场也不再能自由来去,处/处都是阻碍。 江山对上位者是一场赌注,于他们升斗小民,却是全部。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暗夜从天际一点点侵入屋内,屋中烛火摇曳,三人影子贴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风起身告辞,邬瑾也起身,送莫聆风回去。 莫聆风是骑马来的,此时牵着马,和邬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没,遥遥地跟着她,打了个满是膻味的饱嗝。 明月在天,照的两旁榆树疏影横斜,碎阴满地,天地都散发出幽静的光,风从莫聆风身上吹出一缕栀子花香,萦绕在邬瑾鼻尖,牵着他衣袖,钻进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你说李一贴的医术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邬瑾点头:“是,当初我阿爹断了双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贴敢来。” 莫聆风向他说起莫千澜的病:“哥哥说,他当年从京都回宽州,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身上没几根好骨头,太医院的大夫为了救他,商议之下用了猛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五脏六腑都让药毒坏了,之后就是李一贴给他调理用药。” 她揪下路边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圈:“邬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一只野猫从屋邬瑾是阿谀奉承之辈,莫姑娘吹成那样,他还夸呢。” 孙景连连点头:“说不定他那个解元就是莫节度使暗中相助。” “肯定,”王景华咬牙切齿,“等着瞧吧,我一定找出他的把柄来。” 孙景夸他:“你真是锲而不舍,有恒心。” 两人在暗处邪祟一般的冒坏水,鼓动着唇舌“呱呱”了好一会儿,才齐齐离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城 莫聆风牵马回家,先去看莫千澜。 莫千澜近乎昏迷似的睡在床上,莫聆风坐在床边,看了半晌,伸出食指,轻轻放在莫千澜鼻尖,等了片刻,见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收回手。 她守着坐了片刻,赵世恒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拿着刚找出来的上好番香,轻声对莫聆风道:“没事,睡的多才好,太晚了,你回长岁居去。” 莫聆风站起来,帮着他添上炭,放好香片,恋恋不舍地回屋子里去了。 她本以为到了白天,自己能够整日的陪伴莫千澜,哪曾想竟是一刻都不得闲。 四月初六,王知州的小儿子满月,这样的场合赵世恒不便出面,于是莫聆风派上了用场,抵达王家,送上一份又贵又重的金锁。 莫聆风在后宅妇人之中盘旋,遭受了无数脂粉香膏的问候,又听了满耳朵金银首饰的闲话,借机遁去,回到家中,还未歇气,就听到程家大姐昨天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消息。 她马不停蹄,赶去程大姐夫家中分派金锁,被迫抱了抱包在襁褓中皱皱巴巴、满身通红的小崽子,抱的通身僵直,一动不敢动,直到程家大姐发话,才如释重负回家。 四月初七,殷北送回来一箱子账本。 莫千澜身体不好,不能四处游走,窝在家里把头脑思考的格外发达,投了无数份生意,每一份都是兴旺发达,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赵世恒就是千手观音,一时也兼顾不了如此多的事物。 于是莫聆风窝在书房里看账本,看的头晕目眩,看了整整一日,吃饭的时候挑出二十来样不大赚钱的买卖递给赵世恒,十分疲惫地道:“伯伯,卖了吧。” 赵世恒打开看了看,也认为可以卖了,投到那些更赚钱的生意里去,同时又取出来许多银票给她去做军饷——莫聆风在冯范和种家庆的眼皮子底下又招募了一百来人,全都只听莫聆风使唤,莫家自然是额外付一份银子。 “伯伯,堡寨中乌烟瘴气,有半数人坐食军俸,”莫聆风告诉赵世恒,“真正在外打仗的人却拿不到正俸,游牧卿身高五尺,按照禄格,他应该是钱三百文,春绢二匹、布半匹、粮一石,又没有家属在营,结果到手的连一半都没有。” 赵世恒道:“太平时日,养出了硕鼠,难以拔除,咱们只要比他们做的更好,何愁莫家军不壮大。” 他给莫聆风夹块羊肉:“施恩,也要在他人绝望之时伸出手,别人才会牢牢地拽住你,到死都不会松开。” 莫聆风一一受教,吃过饭,跑去看莫千澜,一看莫千澜醒了,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坐在床边绣墩上,亲力亲为的给莫千澜喂汤药。 等莫千澜喝了个半饱,莫聆风就趴在床边,莫千澜摸摸她的脑袋、耳朵、后背,无言地相拥了许久。 一片万钱的沉香在熏蒸之下,透出清椒香气,如莲、如梅、如蜜,宁静优雅,袅袅翻动于屋室之间,萦在兄妹二人衣间、指尖,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莫千澜抚摸着她厚而密的头发,忽然道:“阿尨,下辈子,你给我做女儿吧。” 莫聆风很果断地拒绝:“不要。” “嗯?”莫千澜很意外,“哥哥不好吗?” 莫聆风低声答道:“我想给你做阿娘。” 莫千澜一时愣住,又有些心酸:“因为你没有阿娘吗?” 莫聆风摇头:“因为我做了阿娘,就可以照顾你,保护你。” 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展翅的动作:“我像大鸟一样,把你藏在翅膀下面,谁欺负你,我就叨谁。” 放下手,她将脑袋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有哥哥,就不需要阿娘啦。” 莫千澜伸手揽住小猫一样细嫩的妹妹,几乎落泪。 四月初八,莫聆风回堡寨。 天未亮,莫聆风就启了程,殷南带着四个硕大的包袱,紧随其后,把马都压的气喘吁吁,两人打马出城,刚到马场,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挑着箩筐,已经卖完了饼,站在马场出入之处等,见莫聆风疾驰而来,便是一笑。 “邬瑾!”莫聆风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邬瑾身边。 邬瑾连忙揭开箩筐上盖着的土花布,从里面取出一个还温热着的油纸包:“榆钱饼。”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揭开纸,里面一摞榆钱饼煎的金黄,叶片鲜嫩,就捏出来一块,剩下的递给殷南收着,大吃一口:“好吃。” 马场奚官的儿子闻着香味跑了过来,围着邬瑾的腿打转。 这小孩儿只有三岁,刚到邬瑾大腿处,盯着莫聆风手中的榆钱饼直流口水。 莫聆风无动于衷,甚至当着小孩的面发出了“啧啧”的赞叹之声,还吃的十分陶醉,引得小孩口水横流,馋出了泪花,只能把手指头塞进口中,吮吸着解馋。 邬瑾哭笑不得,刚想从袖子里摸半块蒸饼出来给他,草场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是让羌人站住接受检查。 小孩儿吓得一个哆嗦,紧紧往邬瑾腿间躲。 邬瑾往那叫嚷之处看去,就见四五个士兵围住三个带背篓打草的熟羌,让他们将背篓放下。 羌人高大,在士兵围堵之下也未曾失色,都依言将背篓放下,取出熟户凭证,由士兵查看。 士兵仔细查看一番,又将打草的背篓提起来,翻看里面打草用的钩刀和几件凉衫。 莫聆风将剩下那一口榆钱饼塞进口中,敏锐而且严肃地扭头看向羌人,“嗅”出了异样。 她对邬瑾道:“你快去书坊吧,我去看看。” “好,”邬瑾拉过小孩,要把他送到奚官那里去,“我给你写信。” 莫聆风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过去。 堡寨中士兵没有不认识她的,纷纷出声,有的唤她做“莫中侯”,有的叫她“莫都头”,莫聆风点头应了,走到那三个熟羌面前。 殷南将包袱放在马上,紧紧跟在莫聆风身侧,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羌人——羌人极其凶悍,她早已领教过。 三个羌人见了她,全都垂首,老实巴交地叫她做“女将军”,又要把熟户凭文给她看。 莫聆风摆手,低头从背篓中取出钩刀,细看样式,一位羌人连忙道:“女将军,这是打草用的钩刀。” 莫聆风一扫他腰间:“里面是什么?” 那羌人立刻赔笑,说是一贯铜钱怕丢了,缠在腰上。 莫聆风言简意赅:“取下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义无反顾 羌人面露难色,两手抓在裤腰处:“女将军,取下来,那裤子不就掉了吗?” 不远处站岗士兵见此处僵持不下,互相递了个眼色,全都戒备起来。 常龙刚吃完早饭,正要过来轮值,见莫聆风与羌人在对峙,就拎着长刀,领着手底下一同来换岗的十个人,走到莫聆风跟前:“莫中侯,出什么事了?” 莫聆风道:“我看这钩刀形状可疑,想让他取下腰间之物看看。” 其中一个羌人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成平常模样,可怜兮兮的在一旁告饶。 “嗯?”常龙捡起钩刀看了看,只觉得比平常用的钩刀要更大更弯,手柄处有可以连接长杆的凸起,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正想说是莫聆风多疑时,脑中忽然想起听到的传闻——京都南北作坊新打造了一样兵刃,能够克制金虏的铁浮屠,号撩风刀。 此刀只送了一把到堡寨,让军中大将参详是否合用,他听说有几分像钩刀,难道这是金人细作偷出来的撩风刀! 他面色一凝,看向羌人:“我给你提着裤子,你把腰上的东西取了,或者你自己提着裤子,我取。” 那羌人十分为难的去解布腰带,手有些哆嗦,露出腰带中串紧的铜钱。 “看,女将军,真的是铜钱。” 常龙皱眉,正以为莫聆风弄错了时,莫聆风忽然伸手,从铜钱后方抽出一根长而细的铁链。 铁链还未完全抽出,其中一个羌人一声怒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一把钩刀,笔直朝着莫聆风划去。 殷南一直戒备,此时见状,一手就将莫聆风拎到了自己身后,同时飞起一脚,踢向羌人手腕,羌人手上剧痛,然而刀不离手,长啸一声,三人分头而逃。 其中一个羌人朝朔河杀去,另外一人朝马场杀去,还有一人,劈刀砍向城门口方向。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骇住,呆立在原地不知躲闪,直到挡着路的一人忽然让钩刀割断脖颈,鲜血喷溅,倒在草地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抱头鼠窜,失声尖叫。 饱食终日的士兵完全追不上羌人的速度,唯有常龙武举人出身,终日不懈,尚能奋起直追。 莫聆风十分镇定,一面指挥士兵去拿人,一面指挥人去给堡寨送信,一面让殷南立刻回去告诉赵世恒——南北作坊出了细作,必定会大肆清洗,正是安插人手的好时机,速速安排,速去速回,休引人注目。 殷南不敢离开莫聆风,然而莫聆风的命令,她不得不听,只能将莫聆风往士兵多的地方一塞,风一样卷走了。 此时邬瑾已经离开甚远,忽闻乱斗,立刻回头,就见奚官的小孩愣在原地,一个羌人拎刀靠近,眼看就要将挡着路的小孩杀在刀下。 “不好!”他当即迈开长腿,朝着小孩方向跑去,同时拎起一个箩筐,用尽全力掷向那个羌人。 “砰”一声响,羌人的刀尖让箩筐砸的换了方向,几乎脱手,常龙一直在后头追赶,借此机会,纵身一扑,将羌人扑倒在地,劈手夺刀。 羌人力壮,挣扎着从常龙身下翻转过来,抬腿踢向常龙胸口。 小孩还站在原地,只知哭泣,邬瑾飞一般奔了过去,拎起小孩,往奚官处狂奔。 奚官也举手迎来,一把搂过小孩,匆匆进养马苑躲避,邬瑾正要跑开,却听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心中凛然,就地一滚,再抬头时,就见一把钩刀挟风而至,沉闷地插入奚官后背。 没有血,奚官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又往前奔了几步,才抱着小孩扑倒在地,竭力地伸开手,捂住了小孩的嘴。 邬瑾瞪大了眼睛,看着血一点点浸透青色短褐,那把钩刀陷在血中,割破了宽州城的太平和虚伪。 小孩年幼,什么都不懂,在父亲逐渐冰凉的手掌下“呜呜”哭泣,羌人和常龙一路连追带打的进了养马苑,士兵也一窝蜂跟了进去,把养马苑闹的天翻地覆。 邬瑾心中一片惊骇,眼前只有一片无云似的士兵,马也跑散了,正在撒开蹄子乱奔。 聆风在哪里? 他在马蹄下连滚带爬,把小孩从奚官怀中抠出来,免得小孩让马蹄踏成肉泥,又奋力把小孩推入两根柱子之间。 “别动,”他拍拍嚎啕大哭的小孩,“别动,呆在这里,别动!” 他扭头寻找莫聆风。 眼睛一片纷乱,马发狂嘶叫,人也发疯奔逃,花草倒伏,每一个羌人身后都缀满士兵——羌人凶悍善战,以一当十乃是常事,一般的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直到他心里乱的站不住了,才看到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朔河边士兵中,然而士兵节节败退,连带着莫聆风也暴露在羌人刀下,充满危险。 殷南不在! 邬瑾心头猛地一跳,登时发急,冲进乱糟糟的漩涡里,逆着人群马匹,直奔过去。 “聆风!” 高头大马在他身边挤来挤去,脚底下磕磕绊绊,连野草都打了结,让他寸步难行。 他一点一点的,避开刀光,避开马蹄,靠近莫聆风,喘息声粗大急促,用尽了全身力气护在莫聆风身前。 莫聆风惊愕地看着他,看他牙关紧咬,满头大汗,头巾不见踪影,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仅凭着一根扁担,挡在自己身前。 她忽然伸手,用力攥住邬瑾:“快跑。” “跑!”他也用粗糙的左手回握住莫聆风手,右手以一根扁担为武器,带着莫聆风头也不回往朔河远处跑。 他跑的很快,跑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腰间的钱袋子颠开了口,里面散碎的铜钱“哗啦啦”往外掉,他顾不上铜钱了,回头看时,就见城门口死了两个打草的人。 他甚至看到刘博玉跌坐在地,一面躲闪,一面极力伸长了手臂,将覆盖在青草下的宝石藏起来——原来不是打草的人,而是漏舶商。 邬瑾不再看了,紧紧抓住莫聆风的手,腾云驾雾地奔逃,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 快跑! 除此之外,他再无力多想。 这场动乱让士兵平息时,他几乎拉着莫聆风跑出去十万八千里,四周无人,只剩下一片高至膝盖的荒草。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决心 野草茫茫,暖风浮动,吹着两人面孔,将满身热汗吹熄了。 邬瑾脱力,丢开扁担,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抹去脸上汗珠。 莫聆风也坐下,她望着邬瑾,看他弓腰屈膝,手肘架在膝盖上,垂着头,大肆喘气,额前和鬓角全都让汗水打湿了。 喘匀了气,他抬起双手,取下木簪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抓住头发,另一只手不断从下往上梳拢,最后腾出手来,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了发。 没有头巾,免不了有碎发拂落,很快又让汗打湿了。 他又将身上短褐抚平,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将手背上溅落的血迹晕开,他无处可擦,只能用大拇指用力一抹,让这一片刺眼的血迹彻底散开。 莫聆风揪下两块大叶让他擦手:“没事了。” 邬瑾接过来,揉了两下:“发生了什么?” 莫聆风解释:“是金虏,偷不到撩风刀的图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刀,拆分开来,想带出去,有了撩风刀,金虏的铁浮屠就不管用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邬瑾。 她的手掌薄而柔软,手心汗津津的,一脉冰凉,仿佛是伸出去了一张罗网,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了邬瑾。 她看到邬瑾救人,也看到邬瑾不顾一切地朝自己走过来,冲破一切漩涡,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绝,坚定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人,太干净了,从淤泥里走出来的人,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 于是在这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喜欢邬瑾,要邬瑾,非邬瑾不可! 她问他:“你是文人,怎么不自己跑?” 邬瑾慢慢松懈下来:“那你呢,你是武人?” 莫聆风明快一笑:“是啊,我现在是莫都头。” 邬瑾也跟着笑了一下。 “明年的春闱,你会去吗?” “嗯。” “你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也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莫聆风道:“你说完。” 邬瑾只当她是想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就深吸一口气,慢慢回答:“我近年来看了很多邸报,也看了朝堂上一些事情,就拿边关这一件事来说,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一只黑鹳忽然从草丛中飞了出来,邬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过去:“无论是哪一派,几乎都是在争,在站位置,师徒、裙党之间相互争斗,并没有人真正在想战事——也许有,但被淹没了。”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他没去管,只对莫聆风吐露了心声:“我想去照拂百姓,让国朝上下,都看到文人士子的脊梁和节气。” “若是做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 好比神明,洞若观火,仍要进凡尘走一遭。 莫聆风迎着雨丝,看向头顶飞过的黑鹳,有片刻迟疑。 她知道自己为何迟疑,邬瑾有凌云志,纵然他日会被官场挫磨,也应该展翅一回,而不是就此折落他的翅膀,困他在宽州。 她想他若是胸无大志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计、用谋,使唤他,驾驭他,让他孤身一人投入莫府,成为莫府的人。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走。”莫聆风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刚才你怕吗?” 邬瑾回答:“怕。” 但仍然要到莫聆风身边去,怕也要去,没用也要去。 绵绵细雨顺势而下,冲淡了方才的混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湿润,草丛中黑鹳轻轻抖动羽翼,马场又变得柔和清新起来。 万籁俱寂,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沉默地往回走。 他们很快就走了回去,莫聆风松开邬瑾的手,看着眼前一具尸体搬过去,衣料在地上摩挲,尸体绵软而且沉重。 殷南飞檐走壁地赶了回来,见到莫聆风安然无恙,绷直的身体才软下来。 常龙跑过来,告诉莫聆风没能留下活口,莫聆风转身和邬瑾告别,和常龙一起匆匆回堡寨去。 邬瑾留在原地,半晌没动。 血腥味已经濡湿在雨中,百姓颤颤巍巍躲在城里,不敢再往马场来,他们刻意避开的战争和死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摊开在了眼前。 他找到丢掉的箩筐,其中一个已经碎成八块,他捡起完好的那个,和扁担一起放回家中,收拾干净,又去饼铺报了一声平安,以免父母忧心,才匆匆去书坊做书拥。 酉时从书坊出来,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在路边买了一只新箩筐,跑回饼铺,吃了两个黄窝头,往箩筐里放蒸饼。 邬意扛着空饼笼,飞奔回来:“哥!” 他“咚”一声把空饼笼顿在地上:“你没事吧,我听说马场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人!” “没事,”邬瑾盖好花布,“你卖饼的时候,别靠近马场,遇到羌人也机灵些。” 邬意从邬母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哥,你也别去马场卖饼了,我今天不卖了,去摘榆钱行吗,咱们还吃一回。” 邬母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个吃,不卖饼,你喝西北风去!” 邬意捂着脑袋跳起来:“娘!”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捡沙糖里的石子,狠狠横了他一样,厉声道:“卖饼去,你自己的事,难道还要你大哥给你做?” 一父一母日夜不停的忙,忙的苍老干瘦,背也跟着佝偻,把自己熬成一副铜皮铁骨,遮挡外面的风霜雨雪,掩盖内里的病痛劳累。 邬意委屈的“哼”了一声,往蒸笼里装饼,同时挑出一个炸焦了的油饼,三口吃掉,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蒸笼。 邬母帮他架上肩膀,又塞给他架子:“早点回来,外面不太平。” “知道。” 邬瑾挑着箩筐,也走了出去,兄弟二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开始卖饼。 因为今日马场的动荡,街道上行人稀少,邬瑾卖饼卖的很不顺利,在裕花街徘徊了两个时辰都未卖掉,最后是一家燕馆里有人想吃饼,才全卖了去。 他挑着空箩筐往回走,在街角看到一颗大榆树,尖子上还有许多鲜嫩的钱串,便放下箩筐,脱去外面凉衫,挽做一个兜子,斜系在腰间,两手扒在树干上,两脚分在左右,用力往上一蹿,蹿了上去。 弟弟懂事一些了,又已经十三岁,正是肚子永远都填不饱的时候,想吃点榆钱饼,就做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日录 邬瑾带着满满一箩筐榆钱回去,走进家门时,将近子时,邬意已经回家,穿件褂子,露着两条细胳膊在院子里吃清水面。 见到榆钱,他欢呼一声,面也不吃了,急急忙忙让邬母去摊饼,邬母骂他是“老鼠存不下隔夜粮”,把榆钱摊开在厨房,预备着早上摊饼,又抓紧时间,给邬瑾剥了两只蜜枣粽子端出来。 她看邬瑾吃粽子吃的很快,赶紧又去厨房煎两个鸡蛋:“老大,够不够?” “够了。”邬瑾摆手。 邬母看他衣衫单薄,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心中一酸,又看邬意对粽子和煎鸡蛋跃跃欲试,立刻伸手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暴栗。 邬意莫名挨揍,不敢还手,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伸出筷子将碗里剩下的面全都扒拉到嘴里,一口咽下去,碗里剩下一点清汤,没油没肉,和加了盐的刷锅水没有两样,他也仰头喝了。 将碗放回厨房,随后去洗漱,回屋子去睡觉。 邬瑾吃过东西,又喝了点水,用凉水冲了个澡,洗去周身疲惫和瞌睡,在屋中点灯写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细雨。 马场变故,死七人,其中羌人三名,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却点缀了边关纷争,是这场战事的一部分,是金虏的手伸到京都的一个残影,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夜影袭来,浓墨一般铺进屋内,屋门打开,是邬意又进了厨房,饿的翻箱倒柜,偷偷地剥粽子吃。 家中这种细碎的嘈杂之声,连同外面的声音一起,都像是在渲染太平无事。 只剩下邬瑾一人的笔落在纸上,扯碎掩盖真相的布。 “今日之事,我心中有疑虑。 其一是撩风刀——谁给了金虏撩风刀? 金虏连图纸的边都未曾摸到,却能直接得到一把撩风刀,只能是南北作坊出了内应。 南北作坊有禁军把手,内有士兵工匠八千余,凡出入者,都要脱衣检查,没有在南北作坊经营数年,如何能带出撩风刀来? 我疑心是莫节度使与赵先生暗中所为,这二人将莫聆风推至光明之中,自己却在暗中行事,金虏不剿尽,战事不休止,莫家方能蚕食堡寨,日益扩大兵权,握牢边关,便再没人能扳倒他们。 这一次未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撩风刀终将毫无用处。 他、他们,手握利刃,却没有天下苍生,为的都是朕、都是小家。” 他再饱蘸一笔墨,接着写下去:“其二,殷南去了哪里? 在如此凶险的时刻,莫聆风遣她回城,做了什么? 恐怕也和南北作坊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各行其是,莫聆风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着莫千澜的路在走。 就像是两只老虎,幼虎此时还存有怜悯之心,可终将长成一样的猛虎,变得凶猛无情。 猛虎行走在人世间,需要既能保护她,又能辖制她的牢笼,我想入仕、在朝,不仅仅为了心中之志,也想站在高处,护她、约束她。” 他搁笔,将今日所写的日录在油灯上点燃,火骤然而起,惊飞窗外一只孤雁。 雁影淡去,燕影又至,在屋外啼叫,叽叽喳喳,落在邬瑾耳中,让这夜色变得越发静谧。 翌日寅时过半,他翻身坐起,满心困倦,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爬起来开门,舀出一盆水,蹲在地上,高高挽起袖子,两手掬水泼在脸上,在脸上用力揉搓,连洗了三遍,才精神起来。 脚店鳏夫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邬母也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老大,我来煎榆钱饼,你再去睡会儿,今天别去马场卖饼了。” “不睡了,”邬瑾起身去取齿木,“我回去看会儿书,今日书坊休息,我去州学。” 他嚼完齿木,回屋去看州学三日前所布置的策问。 “盖圣人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今战事迭起,何施可有张弛?祥著之。” 他还只答了一半,起个大早,正是为了答完此题。 研墨提笔,他字斟句酌,答的忘我,等到寅时末刻,他搁下笔,匆匆去厨房吃早饭,邬母给他留了三张煎的金黄的榆钱饼,他吃了一张,另外两张包起来,放置在一旁。 换过襕衫,戴上唐巾,将干了墨迹的宣纸卷起,一根手指勾着油纸包,匆匆的出门去州学。 在州学门口,程廷趾高气昂地跟着几个同窗往里走,一手拽着大黄狗,大黄狗在莫府山珍海味,不愿意再回州学吃糠咽菜,却被程廷强抱回来,因此和程廷一左一右而行,将狗链子拉扯到极致。 见到邬瑾,大黄狗热泪盈眶,“呜”的一声,万分委屈。 程廷站住脚,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大黄狗嘴里,大黄狗吃了,然后继续不搭理他。 邬瑾将油纸包递给他:“榆钱饼。” 程廷嘿嘿一笑,三两下吃掉一块,又伸手一指他手中纸卷:“这是什么课业?” “策问。” “今天要交策问?” 和他一起的三位挚友全都露出一副“完蛋”的神情,其中一位支支吾吾道:“怎么记得是后天?” “好像是明天。” “总之不是今天。” “不要信邬瑾,他是旁听生,肯定是站在教舍外,没听清楚。” 邬瑾笑眯眯的:“就是今天,我特意从书坊休假而来。” 州学门口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等到策问课时,这四位和邬瑾一起成了旁听生,站在教舍外,面红耳赤地听着先生的训斥。 教谕训斥完这四个不学无术的学子,便开始挨个点评课业,邬瑾凝神细听,尤其是点评到他的课业时,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天不冷不热,花香随着干燥的暖风蒸腾而上,熏的人昏昏欲睡,偶尔一阵微风,刮出一片涛声。 朗朗读书声、讲学声、鸟叫虫鸣、风声,交织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初夏。 程廷昏昏欲睡,双目无神,和身边的人以极低的声音交头接耳。 “你们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三哥,吃粽子。” “还有一个月才端午,怎么就吃上粽子了?肯定不是。” “绝对是,我昨天就看到大娘在包了,还买了蜜枣。” “哎,我最不爱吃这甜口,”程廷咂咂嘴,“二狗子爱吃,可惜她不能回来过端午。”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鸡飞狗跳 五月初五,端午。 莫聆风在高平寨中,扒拉着墙檐,看隔壁杀鸡,心中悻悻,怅然若失。 她吹埙,鸡打鸣,一人一鸡,相得益彰,把高平寨搅动的十分热闹,没想到今日端午,她还没吃粽子,鸡先没了。 眼看着厨子手起刀落,她蔫头耷脑的松开手,落到地上,走回屋子里,摸出埙想给鸡送终。 还没等吹上,殷南就提着一串煮好的粽子进来:“姑娘,趁热吃一个。” 莫聆风放下埙:“夹的什么?” 殷南已经替她尝过,早有准备的回答:“柿干。” 她一边说,一边剥出一个装在碗里,拿两根筷子插上去,让莫聆风举着筷子吃,又剥一个,托在粽叶上,自己吃。 莫聆风举着粽子吃完,心中那股闷气散去一丝,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殷南在一旁搓衣裳,她托腮望天,对着天上一朵白云胡思乱想,觉得像一只大公鸡。 天热,太阳一出来,院子里就坐不住了,那朵白云也跑得无影无踪,莫聆风晒的脸颊发红,搬着凳子要回屋子,就见殷南把两件湿衣裳抖出巨大的动静,然后串上竹竿,晾晒起来。 那衣裳搓洗的十分用力,但仍旧是不干不净,含羞带愧的迎风飘荡,就叹气道:“我的也出钱找个人洗吧。” 殷南摇头:“不行,嬷嬷说了您的衣裳必须得我亲自洗。” 莫聆风不太想面对这一院子不太干净的衣裳,就撇下凳子,打算出去转转,一开门,脚还没有往外迈,就往后一退,打量眼前这个手下败将——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种韬今年十五,一只手放在身侧,拎着一大串粽子,另外一只手藏在身后,先是口中念念有词,念过之后,深深吸气,正要上前敲门,莫聆风忽然开门,他那吸在胸膛里的那口气立刻就岔开往两边肋下蹿,然后开始“吭吭吭”的咳嗽。 他咳的面红耳赤,藏在身上的那只手也藏不住了,抖了出来,手中抓着一把蜀葵,箭茎直立,花朵相继,又大又艳的盛放着,在他的咳嗽下也不住晃动,同时戳到了莫聆风胸上。 莫聆风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直通通地看着他:“找我打架?今天不奉陪。” “不、咳咳、不打架,”种韬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慌慌张张地把蜀葵往莫聆风跟前一送,之前念叨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端午,我家里.叫我送粽子来。” “粽子?”莫聆风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花?” 种韬越发的心慌意乱,抬起手把粽子也往她身上塞:“对,粽子,花、花是我送你的。” “哦,”莫聆风扭头大喊,“殷南,拿着!” 殷南从莫聆风身后冒出来,将花和粽子都拿在手中,站在莫聆风身后。 种韬站在门口,结结巴巴道:“我今年十四我们家住在宽州府白家桥,下次式假,我能不能去你家做客?见见莫节度使?” 莫聆风摇头:“不能。” 种韬没料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当场呆住,心中又想莫聆风年幼,恐怕是不懂自己的意思,就清了清嗓子,说的更为直白些:“我没有订亲,我看你很好,你看我呢?” 莫聆风让太阳晒的脸痛,伸手挠了下脸颊,正色答道:“我看你很一般。” “啊?”种韬立刻萎靡不振,沮丧地垂着脑袋,又有几分不服气,“我、我感觉还行,怎么、怎么就一般了?” 莫聆风拿他和邬瑾比了一比,本来还只觉得种韬很一般,这一比立刻觉得他不堪入目,就再往后退了几步,把花从殷南手中拿回来,塞进种韬怀里,同时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出不了,院子里太晒,她只好坐回屋中去,把种韬送来的粽子剥开一个看了看,见是赤豆和蜜枣的,就吃了一个。 吃过之后,她百无聊赖,心中伤感,直到隔壁送了一碗炖好的鲜鸡汤来,她喝汤吃肉,才重新高兴起来,掏出埙,想吹一曲。 埙还凑到嘴边,门又被拍的“啪啪”直响,她眉头一皱,刚想让殷南赶人,就听到种家庆在外面怒吼:“莫!聆!风!你偷我的马做了什么?” 莫聆风猛地站起来,立刻感觉危机重重——她拿种家庆的乌骓马和自己的黄花马配种去了。 种家庆这匹乌骓,乃是赫赫有名的南番马,神骏悍威,在马群时便是“前哨马”,异常敏锐,耳目发达,遇到危险便会昂首屈颈,喷鼻踏蹄,种家庆爱马如命,都是亲自给马刷洗。 此马高傲要强,看不上黄花马,却让莫聆风关在一处配种,沮丧的连草都不吃了。 她扭头要跑,却发现无处可跑,此处不像莫府,处处回廊阁窗,这里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白。 “不好。”莫聆风急中生智,示意殷南顶住门,自己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纵,两手攀住墙沿,三两下爬上墙去,又从墙边跳入隔壁家去。 隔壁正在举家吃鸡,让她吓的筷子勺子掉了一地,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听到自家的门“轰隆”一声,想必是连门带闩,整整齐齐拍在了地上:“莫聆风!滚出来!去给我的马赔罪!” 莫聆风心头剧烈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妙,再次抬腿跑路,耳朵里就听到一声重响,似乎是种家庆将刀从隔壁丢了过来。 随后种家庆爬上墙头,两条眉毛立着,两只眼睛鼓着,皱眉里夹杂着怒气,领着孔武有力的亲卫,誓要将莫聆风捉拿归案。 他活这么大的年纪,一辈子没遭受过什么挫折,临了在莫聆风身上栽了大跟头,这位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劲敌! 他气的晕头转向,今日一定要让莫聆风知道什么是军纪严明! 隔壁家里好好的吃着饭,先是莫聆风翻墙而过,随后种家庆从天而降,全都瞠目结舌,站在原地拱手行礼,此起彼伏的叫“种将军”,又不知此时邀请种家庆吃鸡合不合时宜,全都犹犹豫豫的,尴尬地立在原地,看莫聆风像条小壁虎似的,贴着墙壁开溜。 四个亲兵一跃而起,将莫聆风按在地上,种家庆大步流星上前,单手将莫聆风拎了起来,莫聆风立刻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像落花流水的小狗,伏法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遭罪 种家庆一路将莫聆风拎到马房之中,要让莫聆风在他的爱马面前认罪挨揍,殷南紧随其后,然而不能贸然救主——莫聆风有言在先,军中挨揍,不能随意动手。 亲兵摆放好刑凳,种家庆将莫聆风搡到刑凳上:“黄毛丫头!胆大包天!敢对我的马下手,说,把我的马弄出去半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说,今天就打的你满身开花!” 莫聆风听了种家庆的喝问,立刻挣扎起来,在他手底下扭成一条活龙,并且绝不把“配种”两个字往外吐。 她倒是不怕种家庆对她动用军法,只是种家庆一把年纪了,今天又是端午,她不能把种家庆活活气死。 军中除了种家庆,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安插她的人马。 种家庆见她嘴巴闭的死紧,越发怀疑她没干好事,扭头在地上找了片刻,找到一把竹篦,倒过来抓住,“啪”一声抽在莫聆风屁股上。 莫聆风当即疼的“啊”了一声,头和脚同时往上一翘,翻滚扑腾:“饶命!将军饶命!” 种家庆立刻喝问:“说,到底拿我的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莫聆风哭道,“什么都没干。” “撒谎!”种家庆吩咐身边亲兵,“去取军杖来!” 莫聆风未曾见过军杖,等到亲兵拿来军杖,她扭头一看,当即两眼一黑。 那杖黑而且粗,和殷南一般高,打在身上,一棍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她打了个哆嗦,不等种家庆用杖,就抱着刑凳干嚎起来:“将军饶命,不能打,我还小,打了会死的!” 种家庆盯着她单薄的后背,叱道:“这里是高平寨,不是你宽州节度使府邸!你盗取战马,还拒不答话,今日就杖你十下,以儆效尤!” 莫聆风一听十下,命都吓去半条,假哭成了真哭:“别打别打,我说,我没干别的,只是带它去配种了!” “配——”种家庆气的仰头吞声,往后倒退三步,亲兵们赶紧上前去扶,憋笑憋的十分辛苦,备受屈辱的乌骓马也趁机嘶鸣,把马房搅的沸反盈天。 “打!”种家庆没见过如此淘气的,气的头目森然,瞪着两眼,“给我按住,打二十杖!我亲自打!” 两个亲兵立刻过去按住莫聆风手脚,莫聆风脸贴在凳子上,浑身绷紧,心中叫苦不迭,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方设法的要脱离这顿打,结果张口就叫了声“哥哥”。 不叫时还好,一叫起来,她眼里忽然就涌满了泪——她离莫千澜太远了,莫千澜就是有一千只手,也来不及救护她,赵世恒也不在,邬瑾也不在,程廷也不在,爱护她的人,全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都爱她,所以她一旦思念起来,就满心悲苦,忍不住放声哭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救阿尨阿尨要被打死了!” 种家庆高高举着军杖,听她骤然哭出自己小名,心里那一股怒火就消散了不少,再看她身量纤细,窄窄的还没有刑凳宽,又听她哭叫“哥哥”,这一顿打就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他恼火地丢下杖子,让亲兵放开她:“这一顿打先给你寄下,再敢犯错,一并罚了。” 莫聆风连忙爬起来,汗津津地告饶:“我知错了,再不敢犯错了。” 种家庆见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极大的泪珠,也不由好笑,只是不肯给她好脸:“明天就给我滚到三川寨去!” “是,属下告辞。”莫聆风瞥一眼军杖,拉过殷南,飞一般跑了。 她虽然没挨着大刑,可屁股上还是挨了两下竹篦,走路的时候别别扭扭的,很是痛苦。 殷南搀扶着她:“姑娘,疼吗?” “疼,”莫聆风点头,“老头子手劲大的很,要是动大杖,就要把我打死了。” 殷南看她挨揍已经习惯,并不很心疼,只是搀着她回去,给她看了看屁股,见没打坏,就丢开她不管,收拾明天去三川寨的东西去了。 翌日,种家庆带着五十把撩风刀,五个营部,来到三川寨,换下了灰头土脸的右路军。 天气燥热,风沙又大,半点雨水不见,弓箭手立在堡头上,晒的头昏眼花,铁甲都跟着烫人,每每到了正午时分,弓箭手都感觉自己变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滋滋冒油。 他们晒的这样厉害,金虏的铁浮屠更是不堪重负,根本无法在此时出没。 种家庆不愿放过这难得的平静,悄令步军营五都人手,每个都带上足够半个月的食水、十把撩风刀、一个旱罗盘、一套铅椠和一卷羊皮,开始往荒沙之中前行。 他又想莫聆风这一都战力强悍,又只在她手下才肯卖力,怕莫聆风胆大妄为,出了岔子,特意叫冯范跟着。 五个都分隔开来,莫聆风这一都处在正中,慢慢往前开去。 炎炎夏日,沙地中没有绿荫遮蔽,莫聆风带着青竹凉笠,头发鬓角湿透了,一只蜣螂有气无力地爬过,连四脚蛇都没了踪迹。 风也滚烫,铄石流金,一层细细黄沙在成团成球的枯草从间滚动,四处寂静无声。 “前面有树,”游牧卿奔了回来,大汗淋漓,“胡桐。” 冯范口干舌燥,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大手一挥,令人跟上游牧卿脚步,到枝枝杈杈的胡桐树下修整。 缓过这口气,冯范道:“你们在前面挡着风,莫都头,磁针。” 众人立刻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莫聆风取出旱罗盘,将架子立定,放下木盘,用蚕丝悬挂磁针于木架之上,等到安静无风,磁针纹丝不动时,便去看南北指向。 看过后,她掏出铅椠,铺开皮纸,校准方位,在先前的记号上连上一笔,画上一株胡桐,写道:“又行一个时辰,约十里,偏东南见胡桐树。” 五个都,花费数日,描绘路径,回去之后,将五张图纸汇聚在一起,就能得到一份较为完整的荒沙地图,两三年内不会有太大变动。 有了这张地图,追击金虏就变得容易很多。 画过之后,莫聆风将东西收起来,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殷南递给她一块饼,饼到了如今已经干的掰不动,很是欠揍,莫聆风将饼放在腿上,狠狠锤了两下,锤成好几块,才放进口中含着。 众人磨牙似的吃饼,对金虏的恨意又多几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倒霉蛋 军队一日向西北行军四十里,沿途记录,中途从一簇茂密的芦苇下挖出了水,得以洗漱、灌满水囊,到第八日,莫聆风这一都还陷在漫漫黄沙中。 众人疲累不堪,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走到有草场之处,所带干粮也只够回去的部分,便打算隔日返程。 亥时,游牧卿率领士兵在避风之处扎好帷幄,在帷幄之前搭好石堆,遮挡寒风和黄沙,又在两侧百步之外挖深坑做厕房。 帷幄前,石堆后,士兵们燃起篝火,以便值守和入睡,入夜之后,会越来越凉,等到子时,好似倒寒春一般,没有篝火和石堆,纵然不冻死,也要伤风。 晚风迅速凉了下来。 莫聆风坐在帷幄中,仰起脑袋,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起身加了件氅衣,又脱去鞋袜,盘腿而坐,弯腰去看脚。 殷南从外面烧红尖刀,走进帷幄,给莫聆风挑破水泡,莫聆风疼的眼睛一眨,还没等她眨出眼泪来,殷南已经毫不在意的将刀子一擦,给她洒上药粉。 一股酸痛顿时从莫聆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咬牙忍住痛意,睫毛湿漉漉的簇在一起,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也一并忍住。 对着硬邦邦的殷南,她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殷南给她包扎好,她才松了口气,听到外面闹闹嚷嚷的,十分热闹,就起身往外走。 外头游牧卿抓了两条四脚蛇,开膛破肚,扒皮抽筋,插在棍子上烤:“小窦,给我撒点盐。” 小窦高高大大的晃过来,给他撒了一撮盐:“游哥,这能吃?” 游牧卿翻了个面:“应该能。” 小窦吸溜一下口水,像座山似的蹲在一旁等着尝一尝,还没等熟,忽然起身,对莫聆风躬身叉手:“姑娘。” 坐着闲聊的百来人也轰然起身,叉手行礼:“姑娘。” 游牧卿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串四脚蛇,很是不舍地往莫聆风面前一送:“姑娘,您吃吗?” “不吃,”莫聆风皱眉往后退,见游牧卿跃跃欲试,就道,“你也不许吃,吃坏了,还得扛你回去。” 游牧卿很是不舍:“那我……尝一口?” 莫聆风就肃然道:“尝吧,要是死了,把你就地掩埋。” 游牧卿听闻此言,也不嘴馋了,将四脚蛇就地掩埋,默默思索着还能吃点什么。 众人目送走莫聆风和殷南,小窦低声道:“游哥,殷南真可怕,杀人跟砍瓜似的,你和她到底谁强些?” 游牧卿冷哼一声:“她强。” 一旁的人凑过来:“我倒是有点怕姑娘,眼睛一扫,跟刀子剜心似的。” 小窦挠头:“是吗?我看姑娘挺和气啊,游哥要是病死了,还给他收尸呢。” “呸!”游牧卿啐他,“你不能说我点好?” 他伸出手指,碾死一只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蚂蚁,想到莫聆风和莫千澜如出一辙的眼神,就没觉得莫聆风和气。 她不杀人,但是漠视、坐视一切杀戮,她不咄咄逼人,却蚕食鲸吞着营部,她甚至还带着孩童式的淘气,但一举一动,都是天生的敏锐,不经意间就把人网了进去。 至于殷南,不过是莫聆风一把明示在外的刀,而自己,也是莫聆风藏起来,轻易不肯示人的一把宝刀。 莫聆风一瘸一拐,去了趟专属厕房,出来后望了望天,天上不见月,只见满天星,宛如眼睛,三两汇聚,一边闪烁,一边窥探。 她心想:“这里不是国朝之地,天子的眼睛一定也看不到这里来。” 她往回走了几步,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坐起来还有一丝余热,让她发出一声喟叹,同时非常的渴。 黄沙一望无际,水永远不够。 她舔了舔嘴唇,眼睛漫无目的搜寻,忽然眼前一花,好像是掠过了一条浮光。 然而再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奇怪。 她从石头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扭头吩咐殷南:“叫游牧卿来,带十个人。” 殷南应声而去,很快带了人来,莫聆风“嘘”了一声,往方才有银光闪过的地方摸去,忽然低声问游牧卿:“冯指呢?” 游牧卿回想一番冯范的动静:“去厕房了。” “去这么久?” 游牧卿认真思索:“上了四十,肾不大好吧。” 小窦点头附和:“我看他吃壮——” “夹上你的狗嘴!”游牧卿伸手一捏他的嘴,不许他再开口。 冯范并不知游牧卿和小窦在编排他,从厕房出来,疼的龇牙咧嘴,眼泛泪花。 他正撒尿时,一时不察,飞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蚊子,蚊子凶猛,上来就咬,当即疼的他一个哆嗦,尿在了鞋上。 而且那蚊子不长眼,咬的也不是地方,让他只能夹着腿走路。 他又痒又肿的往回走,走到帷幄附近时,深吸一口气,换回了正常的走路姿势,忍痛走到火堆旁。 众人纷纷起身,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叫“冯指”,全是一副疲累至极,多一步都走不动的样子。 冯范张望一眼,没见到莫聆风:“莫中侯休息了?” “回冯指,没有,带人出去了。” 冯范心里一跳,暗道不好,转身就要追,没曾想步子迈的太大,险些鸡飞蛋打,顿时疼的眼前发黑,又不敢让小兵看出异样,只能扶墙做沉思状,半晌没动。 他所带的两名亲兵没察觉出异样,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冯范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命令两名亲兵守在此处,自己又点了十人,带上兵刃,顺着脚步声寻找莫聆风踪迹。 走了一刻钟,他见到了莫聆风一行人。 “莫中侯,你在干什么?” 莫聆风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并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忽然往下一蹲,让沙丘遮住了她的身形。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蹲下身去,冯范见状,立刻也往下蹲去,然后又让难言之隐疼出了泪花。 他竭力让两条腿隔的远一些,佝偻着腰往前挪动,一直挪动到莫聆风身后。 “莫中侯。”他伸手一拍莫聆风后背。 莫聆风吓的一个哆嗦,扭脸一看是冯范,立刻笑出两排白牙:“冯指。” 她在心里想:“你可真够倒霉的。” 同时她伸手往外轻轻一指:“看。” 冯范伸长脖子往外一看,先只看到了一层细沙在风中翻滚,随后目光再放远些,就看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光影。 倒霉蛋,蛋倒霉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蛊惑 浮光是重甲全装的金虏所发出,就连战马也是身披重甲,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大钟,难以撼动,钟上支出来的黑影看着像是重马枪和铁骨朵。 正是金虏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 铁浮屠一人三骑,五十人一队,身上是双甲,狼牙棒都锤不开,再加上战马都武装到了牙齿,与其他士兵不同,杀起人来,慢慢悠悠,别有一股骇人之威,所到之处,令人生畏。 冯范忍住胯下之痛,默默把自己蜷缩的更为小巧,一时想不明白铁浮屠为何全副武装出现在此。 这种铁塔一般的队伍,只在三川寨大战时出现过两次,其中一次出现时,正是右路军驻扎在此,当时右路军战死过半,援军来的及时,才避免了三川寨被夷为平地。 三川寨一旦被破,怀远寨与定川寨便岌岌可危,高平寨和开远堡也会变得危险。 军情送入京都,上下惊骇,陛下立刻让南北作坊打造可以对敌的兵刃,这才有了撩风刀。 在冯范心惊之时,莫聆风小小的肚皮里,却是装满了心思。 遇到铁浮屠,对冯范而言是个倒霉事——她偶尔看冯范面貌,都是倒霉之气横溢,印堂难放光明,他自己也是吓破了胆,循规蹈矩,绝不胡作非为,可纵然再小心,该遇上的还是能遇上。 但此事对莫聆风,却是难得的机遇。 她这个小都头,没有撼人的功绩,怎么能出头? 只有这战功无法掩盖,震动朝野,才能让王运生、让陛下,无法再遮掩给她请功的军情奏书。 她看看冯范,抬起右手,放在脖颈上,从左边划拉到右边,压低了嗓门:“咔嚓。” 冯范一面忍受胯下之痛,一面平复心中惊跳,见她如此动作,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打下去:“咔什么!走!” 说罢,他小心翼翼起身,躬着腰,蹑手蹑脚往后退去。 莫聆风起身跟上他,继续耳语:“我们带了撩风刀,他们人少,正好可以伏击。” 冯范扫她一眼,见她那金项圈压在衣襟上,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在夜色下并未放出耀目金光,然而深恐这一点微光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伸手一指:“藏起来。” 随后他扭头指挥游牧卿:“你先回去,让他们把火灭了。” 游牧卿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微微一点头,立刻小步跑走了。 冯范盯着莫聆风把金项圈放进衣裳里去,继续往回走:“不行,十把撩风刀,对付不了五十人的铁浮屠,况且铁浮屠忽然出现,必定是先行至此,后头还有大军未至,我们尽快回去报信。” “报信有一个人就够了,”莫聆风看他走路别别扭扭,比自己还要瘸,问道,“您受伤了?” 冯范大窘,摆手道:“不要莽撞行事。” 莫聆风坚持不懈地蛊惑他:“您要是能够斩获这一队铁浮屠,还怕老王八蛋嫌弃你名字犯冲?到时候种将军升做大军副都统制,你升做左路军统制,好不好?” “好,”冯范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好个屁!” 眼看已经远离了铁浮屠,他直起腰,在心里暗暗地叫痛,感觉蚊子咬的地方肿胀的厉害,只能像螃蟹似的岔开两条腿往石堆处走:“我看是你想做指挥使了。” “没错,”莫聆风大方承认,笑了一声,“您也知道,我们莫家从前可是十州霸主,我想当个指挥使,不为过吧。” “你现在也算是左路军一霸——比一般的恶霸还要横行霸道些。” “一个都头,满地都是,”莫聆风让风吹出一个寒颤,“冯指,依我看,铁浮屠是夜晚行军,白天扎营,和大军正好错开,咱们沿途追踪,等到铁浮屠扎营之时,再行动手,这么重的盔甲,他们必定疲惫不堪,若是等他们到三川寨外修整过来,再出战,我们可就吃亏了。” 冯范意有所动,眼珠子转了转。 莫聆风再接再厉:“种将军忠心报国,要是他知道你放过了铁浮屠,先把你按到刑凳上,用一人高的军杖,打你二十杖。” 她非常熟练地“啪”了一声:“屁股开花。” 冯范越过石堆,彻底心动。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去也可以,不可莽撞,铁浮屠出行,不可能没有拐子马在左右翼迂回侧击,我们人少,得好好谋算。” 他号令众人排列成方队,又取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圆圈:“这是铁浮屠,我领二十人在前方伏击。” 他在左右各画两条线:“这是拐子马,见机必然会包抄我们,殷南在左,领二十人,马天贵在右,领二十人,伺机而动,见到拐子马,立刻出战。” 殷南见莫聆风没有异议,就答了声是,热血沸腾,眼冒精光,冯范亲兵马天贵本是正色应答,忽然瞅见殷南这副要吃人的面目,就觉得十分渗人,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种家庆面色肃然,将镇戎军黑旗交至游牧卿手中:“你执旗。” 游牧卿个子小,平常不大出力,但是灵活,很适合做扛旗兵。 “是!”他接过战旗,同时肚子很响亮的叫了一气。 冯范让他肚子里这一声鸣叫勾起了腹中饥饿,艰难地咽下口水,他点出二十人,看向莫聆风:“你跟着我。” 安排完后,他大手一挥:“拆帷幄。” 后营开始掩埋厕坑,拆下帷幄,游牧卿紧握战旗,走在最前方领路,顺着三川寨的方向前行。 铁浮屠与前营之间,远远隔着好几个沙丘,游牧卿来回探查,引着前营游走在铁浮屠前方。 莫聆风趁机拿着撩风刀问冯范:“这怎么用的?” 冯范右手握住撩风刀的长杆,左手挽住铁链,让弯刀垂于手腕之下:“用的时候要趴在铁浮屠前方,然后这样——” 他做了个甩刀的手势:“将刀锋对准铁浮屠的马蹄甩出去,等人落地,再对准眼睛动手。” 马蹄没有铁甲包裹,是最脆弱的地方,将马杀翻后,铁浮屠扛着沉重的盔甲,一时半刻爬不起来,他们便可趁此机会对铁浮屠的双眼下手。 莫聆风试探着甩了甩。 冯范将莫聆风当做是有勇有谋、能文能武之辈,此时见她摆弄撩风刀,便寄予厚望:“试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埋伏 莫聆风一展身手,将撩风刀用力甩出,刀与刀柄之间连接的是软链,甩动时用的是巧劲,莫聆风力气偏小,链条还没有拉直,就坠落在了黄沙之中,连只蜣螂都不曾砸中。 冯范失望地叹了口气,莫聆风也有些惭愧,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我还小。” 冯范就毫不犹豫地嘲笑她:“你胆子大啊。” 莫聆风那一丁点惭愧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多谢夸奖。” 冯范听闻此言,就闭上嘴,不再和莫聆风一般见识。 莫聆风没了人闲谈,也无意和旁人多说,将撩风刀丢给身后士兵,她一边走,一边想脚底的泡倒是不怎么痛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小窦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走到冯范身后,小声道:“冯指,您是不是——是不是——” 冯范扭头看他,皱着眉头,还在以螃蟹的步伐向前挪动。 小窦看了一眼莫聆风,欲言又止,又退回去,心想冯指的胯下莫非是热成荷包蛋了? 后半夜,渗人的凉意逐渐退去,天色渐明,脚下沙砾露出了真容,吞没了脚步声,只剩下行人越发燥热的呼吸,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 游牧卿轻手轻脚,再探一回军情——铁浮屠速度放慢了。 冯范斟酌了一下,认为此时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大家继续前行,天色迅速放亮,夜晚的寒凉不复存在,日头下的沙子,成了熔炉中的黄金,热意扑面而来,把士兵们手中的干饼变得更加难以下咽。 大家费力咀嚼,再用水把饼送进腹中,腮帮子和牙齿共同酸痛,五脏六腑也随之变得沉甸甸,化作力气涌向双腿,让他们能加快脚步,甩开铁浮屠一段距离,随时准备埋伏。 游牧卿在前后营中不住奔走,并不大累,但是非常的热和饿,整个人如在洪炉之中,背汗如泼水,眼睛一眨,睫毛上都挑起汗珠子。 他们只穿轻甲,都已经喘不上气,更何况是身穿重甲的铁浮屠。 冯范看着毫无遮挡的日头,想必金虏也是人困马乏,很快就会扎营休息,埋锅造饭,于是在找到一个适合扎营的地方后,就在此处的前方,寻了个堡垒似的沙丘,埋伏起来。 莫聆风窝在沙丘后面,眼睛让风沙迷了眼睛,眼睛越是想睁开,就越是刺痛,冯范从水囊里倒水给她洗眼睛,她才泪水涟涟的把眼睛睁开了。 她放下手中长刀,盯着冯范看了半晌,冯范手握撩风刀,随时准备出手,让她看的毛骨悚然:“你看什么?” 莫聆风实话实说:“我看你的印堂发不发黑。” 冯范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跟别人一样胡说八道,我要是真的倒霉,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还能活到现在做个指挥使?” 他伸手摸了摸印堂:“黑吗?”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自己连忙道:“晒的,大家都黑。” 他又一看莫聆风:“你也黑了。” 莫聆风整日戴着斗笠,黑的不算厉害,只是面孔从早到晚都红彤彤的。 她并不在意自己黑不黑,收回目光,睫毛垂下来,在柔嫩的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有了结论:“还好,不算很黑。” 冯范悄悄松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趴在沙子后面戒备,莫聆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冯范也跟着打了一个,随后其他人也全跟着打了起来。 就在前营昏昏欲睡之际,充作哨兵的游牧卿狂奔而来,伸手在脸上一抹,又随手一甩,甩出一把汗:“来了!” 大家立刻打起精神,紧握着撩风刀,做好袭击准备,不到一刻钟,铁浮屠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走过来。 日光下,铁浮屠的盔甲闪耀出一片白光,所经之处热浪有了形状,波浪似的四处涌动,领军之人全副武装查看,在看到合适之处后勒马停下,示意在此扎营。 马忽然惊了一下,昂头嘶鸣,四个蹄子不安的来回踏动,金虏立刻警觉起来,目光如鹰隼,要叨住周遭的一切可疑之处。 很快领头金虏发现了硕大的蚊子,想必是叮咬了马,才让马惊慌起来。 惊疑的目光收了回去,金虏翻身下马,用脚拨弄地上一团团的枯草,回头发出一长串命令,铁浮屠也翻身下马,取下盔甲,井然有序地开始扎营。 他们扎营之后,又在地上留下标记,可见和冯范所预料的一样,铁浮屠是夜行晓宿,和大军正好相反。 不远处的莫聆风和冯范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都有疑虑,冯范在疑虑之中,更多一份不敢置信。 马腿上绑着东西,看着像是草茎所编织,既柔软又坚韧,正克撩风刀。 冯范思量片刻,放下撩风刀,反手去取长刀,又示意身边的人也换做长刀,撩风刀若是一击不中,反倒给金虏反应机会。 金虏彪悍,耐饥渴苦辛,骑马如飞,过岩壁如履平地,江河伏马便渡,他们人数和体力都比不上金虏,此时的优势,便是伏击。 况且金虏很是大方的宽衣解带,他们也不必用撩风刀。 在金虏彻底放松,打上赤膊之后,冯范举起手,轻轻一招,有了动作。 他一呼多应,带领士兵持刀上前,对着疲乏不堪的铁浮屠做了疯狂的攻击,莫聆风只做自保,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打了个哈欠。 战场一片血雨腥风,旌旗飘荡,拐子马在后方不远处护翼,听到动静之后,立刻要上前驰援,然而眨眼之间就被殷南和马天贵两支队伍困住了。 满目猩红。 莫聆风毫不动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红雨跌落,浸至干燥的黄沙之中,很快干涸成斑驳的暗红色,颜色如此沉重黯淡,气味却在热浪中散开,混合着灰尘沙土的气味,飘飘荡荡,不见踪影。 她看到冯范举刀劈砍,面目狰狞,行动似有不便之处,金虏死在他脚下,又是大滩的血浸入沙中。 这种血让她想起莫府的墨绿色,也是这般阴沉的调子,从梁柱上、屋脊上、树冠上跌落,撞进莫千澜身体里。 这种颜色组成了一个阴郁黯淡的莫千澜。 而她的人生,大半部分是莫千澜,小部分是赵世恒,二人给她铸造了一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兴云布雨,无所不能。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倦鸟归巢 莫聆风在莫千澜铸造的世界里怡然自得。 莫千澜包容她,放纵她,也招架不住她过人的精力,莫聆风时常感到孤单,在幽深的莫府里游荡。 她记得九思轩有九棵古老的大树,数过书房中共有一百二十一个书架,从书房到二堂的夹道,角落里有一块青砖,有蛛网一般的裂痕。 她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囚徒,囚困在那一方世界之中。 于是她自作主张,将程廷点缀进来,然而还不足,她将邬瑾也网了进去。 这回足够了,再有人进入就会变得拥挤。 耀眼的日光刺痛了莫聆风的双眼,她不再对着斑斑血迹浮想联翩,凝神等待许久,直到鏖战接近尾声,才抄起刀,一路小跑着奔过去,对着不再敏捷的金虏展开了屠杀。 她面无表情,持刀屠戮,与殷南的兴奋不同,她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是不相干的,鲜血和尸体都无关紧要,只是她前行路上的一部分,终将被她抛在脑后。 收割掉所有金虏性命,斩下头颅,冯范检点伤者,搜刮粮草、兵刃、盔甲,弃马不用,最后将马腿上所缚之物取下,带回三川寨去。 他们来时如同鬼魅,走时负重累累,依旧是势同疾风。 知道金虏大军在后,更是跑的脚不沾地,一路飞奔,沿途只做短暂的停留,补充食水和休息,给伤兵换药,连睡眠都是断断续续,恨不能不眠不休,飞回三川寨。 在漫长的奔袭之中,莫聆风险些累死,鞋底子几乎磨穿,她知道旁人负重,以她更为辛苦,因此也不叫苦叫累,只是闷头前行。 冯范离她最近,时常能感觉到她身上潮热,汗水淋漓不止,浸透了头发,顺着还圆润的下巴往下滴落。 他能看到莫聆风的肩头单薄,金虏一手就能将其捏碎,心中疑惑,不知道这样稚嫩的身体里,是怎么涌出源源不断的意志和力气的。 在六天五夜的长途跋涉后,他们脚底下的黄沙变成了粗粝的砂石和坚硬的黄土地,草木开始葱茏,堡头弓箭手居高临下,率先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再看他们所携带之物,立刻向种家庆送去了消息。 在三川寨沸腾之际,莫聆风一鼓作气,火药似的轰进寨中,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来不及脱鞋,抬腿跪到床上,拖过一件莫千澜用过的鹤氅,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她耳朵里一片嗡鸣,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呼出来的气息冒着干涩的血腥味,胸膛里有撕裂般的剧痛,两条腿沉重而无力,只剩下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面孔脏兮兮地压在鹤氅中,莫千澜的气味拥抱了她,让她委屈的有了眼泪。 “哥哥,累死啦。” 使劲又蹭了蹭,她悄悄地撒娇:“哥哥,我们干掉了一队铁浮屠,我很厉害吧。” 鹤氅温柔地包裹着她的面孔,包容了她的满头大汗和脏。 她贴脸在衣裳上蹭了许久,慢腾腾地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声如洪钟的叫唤:“殷南,我要喝水!我要洗澡!” 殷南已经提前在水缸中牛饮,听到莫聆风呼喊,立刻提着一壶茶进来,倒满茶盏。 莫聆风接在手中,气吞山河地喝了一气,连喝三碗,灌的肚子鼓鼓囊囊,走路时咣咣当当作响。 “姑娘,种将军说半个时辰后,让您去中账吃晚饭。” 莫聆风解开辫子,拍打辫子里的黄沙,同时感觉自己馊的可怕:“我要洗澡。” 半个时辰后,莫聆风面目一新,头发擦的半干,扎成角髻,内穿轻薄纱衫,外穿长不过膝,披不过肘的轻甲,去中帐见种家庆。 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接二连三的应答之声,有几名士兵陆续领命出来,前往后方两寨要兵,又带上金虏马腿上缴获之物,速去高平寨传信。 莫聆风站在门外等候时,冯范也来了,同样洗的湿漉漉的,神色自若——进入三川寨,回到种家庆身边,他立刻安心,不再心惊肉跳,对自己的印堂是否发黑也全不在乎。 半刻钟后,两人受到传唤,进去之后对着种家庆行礼,不等种家庆对他们二人夸赞上两句,立刻围桌而坐,各自抄起筷子,目不斜视,直插入那一大盆羊肉之中。 莫聆风夹起一大块羊肉,张开嘴,塞入口中,大肆咀嚼。 她饿的很,但是并不狼吞虎咽,咽下羊肉,她抓起一个软乎的蒸饼,向种家庆讨要一碟沙糖。 种家庆此时满心欢喜,看着她很顺眼,立刻一挥手,让亲兵去后营要一碟沙糖来,看莫聆风用蒸饼蘸沙糖吃,不禁捂着腮帮子,替她牙疼。 等二人吃饱喝足,莫聆风对着空空如也的沙糖碟子打了个饱嗝,种家庆的夸赞之词也脱口而出。 他先说冯范有大将之风,智勇双全,能够率领一个都的力量,剿灭金虏一组铁浮屠,随后又说莫聆风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机敏伶俐,胆大心细,还说一般的姑娘敢偷他的马去配种? 不敢,所以莫聆风确实是与众不同。 冯范面色通红,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面前的茶盏谦虚,莫聆风很坦荡的受了夸赞,听过就算。 种家庆夸完之后,通体舒泰,挥手让他们出去歇着,等其他人回来,就好好绘制地图,冯范起身退了出去,莫聆风却是站在原地不走。 “怎么?”种家庆看她,“没吃饱?”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想了想刚才这桌席面的规模,如果莫聆风的肚皮是个无底洞的话,那确实是没吃饱。 莫聆风摇摇头:“将军,我们是不是立了大功?” “确实是大功一件,”种家庆看她露出的是一副饕餮般的神情,就知道她来要东西了,“想要什么,说。” “指挥使。” “噗”一声,种家庆嘴里的茶全都吐了出去,放下茶杯,“吭吭”的咳嗽,两只手在身上连番摸索,掏出帕子,擦去胡须上淋漓的茶水。 他看向莫聆风:“你看指挥使咳咳像白菜吗?” 莫聆风摇头道:“不像,所以我用铁浮屠来换。” 种家庆有种啼笑皆非之感,然而半笑半怒的,他从这个小东西身上看出了一点浅薄的孩子模样,以为凭借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就可以把世界搅动的天翻地覆。 可怜、可爱、可惜。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详 “你刚入军中,便是七品中侯,到现在,虽只有个都头实职,也强过许多人,”种家庆伸出食指,反指向自己,“三十年前,我以葫芦河大捷之功,杀敌数千,才转从七品武翼郎,增赏指挥,杀五十铁浮屠,算得上大捷吗?” 莫聆风很沮丧地摇头:“那不算。” 种家庆笑道:“你杀敌只是为了升迁?” 莫聆风实话实说:“是。” “我听说莫节度使身体不好,”种家庆生出一丝英雄迟暮的感叹,“你们莫家,到了你这一辈,人丁凋零,你是担心莫节度使一走,你会被吃干抹净?” “不会吗?” “会,所以你想要实职,保住莫家?斩杀铁浮屠,就是你递出去的一份功绩?” “是。” “没有用,”种家庆慢慢教导她,“我不知道莫节度使是以什么办法把你送进来的,但显然和王知州有了罅隙,升迁本就不易,再有王知州压制,你想实职升迁,实在是难,一个都头,我能定,但是指挥使辖一个营、五百人,却非我能定。”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种家庆慈祥地笑了一声,“像我一样忠心,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早晚有一日,你能做个让天下侧目的女将军。” “哎”莫聆风既无忠心,也不愿殉国,因此垂着双眼,盯着脚尖,遗憾地叹了口气。 种家庆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做出了一点额外的怜悯:“虚职一路升转,直到正五品,自然也是世人皆知,到时候,谁能压制你?” 他重新把茶盏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军中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很复杂,盘根错节,莫聆风在这其中,还只占据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你绘制地图有功,又英勇杀敌,我会上书大军,按照你的功劳,请求将你从中侯转至从六品右武大夫,一个虚职上转,想必不会有人阻拦。” 莫聆风谢过种家庆,垂头丧气走出中帐,回到自己屋子里。 她两脚脚后跟一蹭,把两只鞋子东一头西一头的甩到地上,解开轻甲,扑倒在床。 伸手抹了把汗,她翻身躺平,眯着眼睛看头话。 莫聆风抹了把汗。 里衣已经汗湿成一片一片的,贴在背上,经过热风一吹,连纱衫都有了潮意,汗水浸透额发,睫毛都簇了起来。 她一边听种家庆说话,一边向远处眺望,正看时,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搅动黄沙,遮蔽日影,种家庆大喊一声,在堡头上的人全都蹲下身去,紧紧贴着石墙,寨子中的人也急急奔走,遮蔽伤兵。 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大小沙丘一个不见,寨子几乎摇动,顷刻之间眼前就是一片昏黄,寸步难行。 莫聆风埋着脑袋躲避风沙,忽然感觉头上好似落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抓,没想到落到头上的是个活物,还在动弹,登时吓了她一跳,越发抓牢了不松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灾 风势较小时,军中各人抖落身上黄沙,纷纷起身,继续之前未完之事,而莫聆风伸开手掌一看,手心里抓着的竟然是一只蝗虫。 “种将军,”她捏着蝗虫前腿走到种家庆身边,“您看。” 种家庆抽空看了一眼,心想淘气,百忙之中还抓个虫子,于是不搭理她,扭回头去继续交代:“多派弓箭手出去侦查……” 话未说完,他猛的把头扭回来,看向莫聆风手里捏着的虫。 这一看,一颗心顿时“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弯腰从莫聆风手中接过蝗虫,在还未平息的风沙之中看了一眼,随后低着头在四周找了一圈。 很快,他又找到了一只。 沉着脸,他率先走下堡头:“去外面看看。” 莫聆风也跟了上去,和种家庆一起走下石阶,在满地沙砾中寻找,很快跟着的四个指挥使都有发现,从地上捡起了死去的蝗虫。 “将军,风是从横山方向吹来的,要不要派人去横山看看?” “也许只是零星蝗虫,并不会成灾。” 种家庆抬脚将地上一只还在蹦跶的蝗虫碾死,额上一滴汗从鬓角一直流到脖颈中去,他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太热,只是伸头张望,忽然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群飞蝗,随风迁徙而来。 “快架火!”种家庆额上这回真的有了冷汗,连后背都是一片冰凉。 指挥使也惊慌起来,飞奔入寨,号令士兵搬柴而出,泼油在柴堆上,顷刻之间燃起冲天大火,在昏暗的天光之中,接连点起的大火格外明亮,飞蝗趋光而投火,发出“噼啪”之声。 一个时辰过后,风渐定,浮沙散去,红日西斜,满地红光,照在黄沙之上,又是一番别样气象。 这群飞蝗大部分投入火中,又有数只,被士兵打落,还有零星几只,不成气候,往高平寨而去。 种家庆心内仍旧不安,回到寨中后,又令人前往横山查看,同时修书一封,送去高平寨。 飞蝗至,恐成灾。 莫聆风率人在火堆旁守候,整夜添柴,不叫火灭,若是再有蝗虫飞来,也不至错漏。 夜色寂寥,无月可赏,星也疏淡,寨中旌旗,随风舒展,风吹至身上,渐生寒意。 莫聆风坐不住,起身慢慢向东南方踱步,走的远了,见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木槿,枝头打着花苞,只有一朵早早开了,此时已经凋零再枝头。 朝开暮落,荣华仅在一瞬。 莫聆风倚着花枝,取出埙来,和着风声吹了一曲。 无人听她吹埙,她吹了一阵,舒缓心中郁郁之情后,便收起埙,折下一根带着花苞的枝条,回到火堆边。 将枝条扔进火中,火光跳动,吞噬这未开的芳华,不曾发出任何叹息之声。 若真是有蝗灾,战事必休,那么她的筹谋也将如这花枝一般,止步于此,尽数被吞灭。 元章二十五年六月,心宿五星高挂于正南方,酷热与星火同临,蝗虫食尽金虏山川草木,飞越堡寨,直至朔河边草场,宽州所种粮食,不能幸免。 金虏乘势求和。 皇帝知其觊觎国朝之心不死,和亦不久,因此拒绝,并且趁机发兵,镇戎大军倾巢而出,深入金朝,大败金虏,后因粮草不继撤回堡寨。 金虏内外交困,干脆举国之力,集兵于三川寨外,日夜不停攻寨——打赢了,就到中原去和汉人一起过日子,打不赢,也不让汉人好过。 死战半个月,守卫三川寨的上路军悉数战死,三川寨、怀远寨、定川寨失守。 金虏再次合力进攻高平寨,镇戎军死守之下,损失过半,镇戎军大军都统制子高在女墙之上巡视时,被一羌人以流石打中头部而亡,士气受挫。 整日冲锋陷阵,一心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的种家庆竟然毫发无伤。 而莫聆风在这一片混乱中,迅速调整策略,不做做环环相扣的计谋,单纯的张开了饕餮大嘴,鲸吞大军。 她以势不可挡之态,抛洒钱财,收买人心,趁乱刻造木牌——木牌上圆下方,长三寸,阔两寸,厚五分,正面雕猛禽,篆刻“莫氏定远军”,后面雕坐虎,上篆持令牌者姓名形貌。 在镇戎军一再挫败之际,她的队伍只胜不败,令人觊觎,然而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就会变得有气无力,只有逃命时才会使出全力。 军中众人无计可施,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能镇压,只能欺上瞒下,让莫聆风这个都头,一路的丰满羽翼,将那队伍扩充到了一个步军营,一个马军营的地步。 她甚至组建了一个都的女兵,用殷南领兵,并不仅限于后营挖沟濠,运送粮草,而是在前线驰骋,所领军饷,和男子无异。 而金虏战斗到此时,也是人困马乏,决定再议和谈,若汉人皇帝还是执意要打,那他们也只好拼死奉陪。 七月初一,流火自正南方缓缓落下,皇帝迫于军费之巨、国库不丰,点头同意和谈。 七月初二,曾经前往宽州的内东门供奉官张愿林,陪同敕使曹志斌前往宽州横山张家堡,谈判两朝誓书,陛下亲点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同行。 宽州城中,于七月初四知晓此事,王知州等人苦战已久,深恐皇帝在久战不下之际,彻查堡寨,恨不能立刻平定局面,遮掩空饷、缺编一事,得知能够和谈,大松一口气,准备迎接敕使以及和谈一事。 天气仍然燥热,莫府比王知州还早得知消息,然而莫府还和往常一样寂静无声。 赵世恒带着满肚子的消息,穿过二堂,直达后花园,见莫千澜站在水榭中,便跛脚上前。 莫千澜穿一身道袍,倚一根绿玉杖,在水榭之中迎风而立,宽袍广袖,让风牵引折角,猎猎作响,整个人都像是白玉堆的,几乎要让风吹碎。 他见到赵世恒前来,就微微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风恐有折腰之险。” 皇帝这一股风,已经刮向了莫家。 “随他刮去,”赵世恒扶着横栏道:“聆风吞并了两个营,如今军中正是混乱之际,在和谈这一段时日内,仍然是大有可为。” 莫千澜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水榭外的几株大榆树:“盛到极处,就该式微了。” 榆树叶片油绿,迎风响出一片涛声,地上铺着一层凌乱落叶,叶片边缘微微泛黄,正是盛夏已过,初秋将至之景。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谋划 皇帝是极盛,莫府便是极弱,草木春荣秋枯,乃是常理,人也有阴晴圆转,不会永恒不变。 莫千澜感慨过后,慢慢在水榭长凳上坐下:“他的消息,如今越发不好打探,不知让我去和谈,是安排下了什么样的后手?” 赵世恒一叹:“左右是要命。” 莫千澜不以为意的一笑:“你猜他是要我的命,还是要阿尨的命?” 赵世恒从前在皇帝跟前行走,最能揣摩圣意,因此沉默片刻,他道:“你。” 莫千澜挑眉:“他就这般肯定我已经将十州之财交付给了阿尨?若是我把藏宝之处带到地底下去,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赵世恒无心与他玩笑,只是沉声道:“可你已经交付了。” 莫千澜一时无言,苦笑道:“此去.提前防备,只是恐怕这和谈一成,阿尨往后的路就不这么好走了。” 太平盛世,莫聆风可没办法异军突起,迅速掌权。 赵世恒心中亦有此忧,抬头看向花园中山鹛。 这些灰色鸟儿,在花草之中跳上跳下,“啾啾”鸣叫,有时落在地上,低飞而过,分明活泼敏捷,然而被过盛的花木掩盖,就显得灰扑扑起来。 “暂定的和谈时间是七月二十,”他的声音骤然变的暗沉沙哑,腿脚也让风吹的隐隐作痛,“金虏中,鹤帝年迈,他的兄弟璟王却正值壮年,储君却又年幼,我方才探到消息,此次主和的是那位还未满十八的储君。” 幼主孤弱,若是边境再风雨飘摇,军权一再易手,继位之路只怕会更为艰难。 莫千澜闭着眼睛,身体一截截佝偻下去,最后一手拄着绿玉杖,一手放置在石桌上,将脑袋安置在臂弯中,缓了一缓,才道:“若是和谈顺利,于璟王不利,于我们也不利。” 赵世恒点头,伸手扶他起来:“去中堂吧。” 莫千澜拄杖前行:“和谈匆忙,各项事宜难免有疏漏之处,和谈时间、布防、人手、地图,每一样都有可能泄露。” “是啊。” “若是泄露出去,也是王运生办事不利,与咱们无关。” “对。” “世恒,璟王和那小金虏若是为了此事撕破脸面,你猜猜谁会赢?” “璟王。” “璟王好战,对我们是好事。” 两人进了中堂,药味浸透了每一个角落,金狻猊熏炉吐出袅袅青烟,清甜的香气迅速跌落在了莫千澜身上。 莫千澜坐在椅子里,喝完一碗药,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莫聆风带点什么,闭上眼睛,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深深窝进了椅子里,无声无息睡了过去。 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惨淡,眼皮上青紫色筋脉看的清清楚楚,碧绿的玉杖即将脱手而出。 赵世恒上前取走玉杖,莫千澜却是忽然惊醒,大梦初醒似的喘了几口粗气,片刻后,他轻声道:“邬瑾是在州学旁听吧。” “一边旁听,一边做书拥。” 莫千澜心事重重地坐直了身体,食不甘味地吃了一片鲜桃,压下口中苦味:“让州学和图南学院的学子在七月十六日到横山掘蝗虫卵,日贴钱五百文,连掘五日。” 他将装鲜桃的碟子递给赵世恒:“刀剑无眼,万一邬瑾总能护住阿尨。” 赵世恒漫不经心地吃桃:“好。” 掘蝗虫卵是件利民大事,宽州今年两料未收,各县都在捕捉蝗虫,挖掘虫卵焚烧,衙门人手不足,让学子们前去体会民生之艰,又能补贴家用,不失为一件好事。 再加上和谈,堡寨正是太平无事之时,学子们从浮桥进入堡寨,再前往横山,此等见闻,实在难得。 两个书院立刻组织起来,提前跋山涉水,带着学子们前往横山——横山上有横山堡,时至今日,依旧有士兵把手,食宿一应都有。 程廷被程泰山强行送了过来,牵着大黄狗上山,根本无心去看高平寨如何雄伟壮观,只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人一狗都十分痛苦。 进入横山堡中,程廷两脚酸痛,屁股还没点到板凳,就被教谕赶出去挖虫卵,越发痛苦不堪。 挖虫卵是个苦差事,要时时刻刻佝偻着腰,撅着个腚,一刻不停地挖,比犁田还要累。 程廷紧紧跟着邬瑾,拿一把锄头,一锄头下去,翻出来的土块中全是淡黄色的蝗虫卵,蛆似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在一起。 他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腥气扑鼻,腹中顿时一片翻涌,五脏六腑拧成一片,张嘴就呕。 他一手撑着邬瑾肩膀,一手按住心口,干呕了三四声,喉咙里全是酸水。 “邬、邬瑾……”程廷缓过来一口气,就见邬瑾又是一锄头,急忙把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一扭头,就见同窗们挥汗如雨,已经把蝗虫卵挖的到处都是了。 他强忍心中痛苦,抓起铲子,将虫卵铲进篓子里,好拎去堡中焚烧。 邬瑾面不改色,将掉落的虫卵捡进去,用锄头继续开挖,每一锄头下去,都能翻出来不少虫卵。 直挖到天色擦黑,他们才回到横山堡,先将虫卵铲进灶膛里焚烧,随后洗手吃饭。 程廷毫无食欲,把碗里两个杂面窝窝全给了邬瑾,邬瑾接在碗里,把自己的那一个鸡蛋递给程廷:“吃,明天还要继续挖。” 程廷一边剥鸡蛋,一边问旁人:“去挖虫卵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图南书院的人?” 同窗不忿道:“他们做诗去了。” “作诗?”程廷鼻子险些气歪。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虫卵,顶着酷热,忍着恶心,干到现在才吃上一顿粗糙的晚饭,图南学院竟然去作诗。 无耻。 无耻至极! 他化愤怒为食欲,两口吃掉鸡蛋,又拿回来一个窝窝头,强行吞咽,满眼怒火,等图南书院的学子一来,就立刻开火。 而图南书院的学子们一回来,就见到州学学子满身脏乱的坐在那里吃喝,鞋底上全是尘土,也感到十分扫兴。 程廷扫了趾高气昂的王景华一眼,立刻大声道:“同学们,我听说蝗虫不仅怕火,还怕水,尤其是怕酸水,蛤蟆兄领着小蛤蟆们做了许多的酸诗,路过的蝗虫都要被酸死咯!”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章 偏心 州学学子十分捧场,哄然大笑,连大黄狗都扛着一张鄙夷不已的狗脸,难得的附和了程廷。 图南书院学子面红耳赤,若非程廷是知府之子,他们便要齐齐动手,把程廷这张破嘴用拳头缝上。 然而程廷还没说完:“你们各个都有状元之材,挖蝗虫卵也不忘吟诗作对,快念出来让咱们也欣赏欣赏,大家去拿纸笔来记下,以后好流芳百世,让节度使的银子不白花!” 州学学子立刻嗤笑,当真有人去拿纸笔——莫千澜五百文一天,可不是让他们来此作诗的。 王景华反唇相讥:“我们作诗,也是功课,不像你程兄,不学无术,多挖半天虫卵就酸成这样,明天我们一定挖的比你们快,比你们多。” “蛤蟆精还喘上了,”程廷连讥带讽,扭头招呼同窗,“明天咱们不挖了,有王景蛤一个人就够了,他往路上一蹲,张大嘴巴,方圆百里的蝗虫都撞他嘴里去了。” 同窗们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王景华气的七窍生烟,连同图南书院的学子都有无脸见人之感,当即有人决定不搭理程廷,先去吃饭。 这张嘴实在是、太他娘的可恶了! “景蛤,”程廷亲亲热热地叫王景华,“明天一早记得把嘴张大点” 话未说完,王景华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要把程廷摁到地上,撕烂他的嘴。 一直没有说话的邬瑾忽然起身,伸出手,扛住了王景华的巴掌。 王景华因为被他揍过,此时见他猛地出手,已经吓得一个哆嗦,再让他攥住了手腕,又是一抖。 拳头软了,嘴还硬着:“邬瑾你想干什么?大家都看着呢!你还想动手打我不成!就算你真的敢动手,我也不怕你!” 坐在小校场乘凉的学子们全都安静下来,州学学子暗中加油鼓劲,同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助阵,图南书院学子则是默默后退,预备着去找领队的先生。 邬瑾并未动手,而是先将他高高扬起的手按下来,然后把他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捋到大腿两侧,和气道:“你明日当真会去挖虫卵?” 王景华警惕地瞪着他,脚步往后迈:“那还用你说,我们一准比你们早。” 邬瑾淡淡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明日一早,我叫你们起床,一起去。” 说罢,他转身端起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州学学子见状,也都跟着起身,进去放碗筷。 王景华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邬瑾带来的威慑渐渐退去,又奸诈起来,扭身看向孙景:“他这意思是我们写诗写错了?” 孙景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怒气:“就算我们错了,他以为他是谁,还敢来评判咱们。” 王景华冷笑道:“都说邬瑾是正直之士,厚道和顺,我看不对,程廷说话难听至极,挑起争端,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说,我不过是反击一二,他就猴急地跳了出来,心眼都偏到了胳膊上,正直在哪里?” 他扭头看向同窗:“是不是?” 图南书院的学子家境富裕,向来是天之骄子,让程廷这一通连讥带讽,羞臊的面孔通红,程廷是知府之子,只可暗恨,不能明言,就将这股恼火之意都发在了邬瑾身上,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辞富不辞苦,我看他就是奔着钱来的。” “若是节度使不出钱,他才不会来。” 他们全然忘记邬瑾也是解元,只要一伸手,就能有银子、宅子,但是在无数的诱惑和选择面前,他一步都不曾踏错。 洗完碗筷,程廷紧紧跟着邬瑾去厕房,将脱下来的两只细布暑袜搓了搓,搭在竹竿上,挽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地上:“邬瑾,你明天当真要去叫他们?” 邬瑾拿起葫芦瓢,往他脚上冲水:“嗯。” “那你也叫上我,”程廷被山泉水激的一凉,浑身燥热之意顿消,“蛤蟆精是个小人,咱们的算学讲郎齐文兵,原来就是在图南书院教算学的,因为批评了他,他就纠集同窗,一起上书,说齐文兵教的不好,把他换掉了。” 他合拢双掌,示意邬瑾往掌心倒水:“石远不肯签名,还让他孤立了。” 邬瑾舀水倒在他手掌心:“好,我叫你。” “来,景蛤,你也洗洗。”程廷掬水泼到大黄狗身上,大黄狗很不赞同自己的新名字,用力甩着狗头,将水珠甩的到处都是。 翌日,邬瑾起了个绝早。 寅时尚未过半,月光投入光秃秃的山林,水一般流泻,蔓至墙上、梁上、窗上,草丛山林都只剩下零星绿色,就连稍嫩些的树皮都让蝗虫啃食的干干净净。 邬瑾拢好发髻,用木簪挽发,戴上唐巾,从屋中出来,抬头就能见到郎朗月色,檐角铃铎也在轻轻响动,风已带了凉意,可见秋意已经悄然而至。 大约再过半个月,就会降下雨水。 他先到隔壁叫醒程廷,程廷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大黄狗哈欠连天,睡眼惺忪,一人一狗站在门口,四只眼睛看向邬瑾,全是疑惑。 程廷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我听士兵在堡头上报了寅时,到现在应该过半了。” “哦嗯?”程廷听着这时辰,简直困的发昏,大黄狗将尾巴一甩,也是满脸人神共愤。 邬瑾拽他一把:“走,去把图南学院的人叫醒。” 于是在这鸡都没叫的凌晨,图南学院学子们站在校场之中,全都懵的有气无力。 他们想在床上装死,然而从未听过如此嘹亮粗豪的狗叫,一刻不停,再加上程廷声震屋瓦的叫喊之声,两道声音此起彼伏,热闹不凡,便是死人也让他们吵活了。 带队而来的四位教谕也被吵了醒来,并不出面插手此事——王景华也该有人整治整治,没想到邬瑾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旦行动起来,比旁人连珠带炮还要强。 州学学子也都醒了过来,见程廷和邬瑾都在外面,也都起身穿衣,走了出去,拿背篓、扛锄头,以邬瑾为中心站开,听他吩咐。 王景华因为昨日夸下海口,此时是恨在心头口难开,心不甘情不愿接过锄头,跟随着邬瑾出了横山堡,往西北方向开挖。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远眺 邬瑾并未多话,也不急着开挖,而是在树枝草从中寻找蝗虫,蝗虫在凌晨时候聚集在草梢之上吞食晨露,翅膀被打湿,不能飞跃,正适合捕捉。 他一手一只,抓住后交给程廷,让程廷用石头砸扁,程廷跟在后面,砸的五内翻腾,时不时回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缓一缓。 州学学子见邬瑾抓虫熟练,似乎早已经在做除蝗虫一事,就都有样学样,一个捉,一个杀,找不到蝗虫的,还照着昨日那样挖掘虫卵。 图南学院学子见他们热火朝天,并无一人抱怨,困倦之余,也不得不学着干了起来。 王景华站在一旁,先在草尖上摸摸,又到树杈上蹭蹭,再翻开石头看看,意图将这时间消磨过去,程廷一眼瞅见了,立刻出言讥讽:“蛤蟆精,你干脆找块石头睡一觉好了。” “少放屁,”王景华扬起出头,一锄头下去,翻开土块,并未发现东西,也不觉得挖虫卵是件辛苦是,“某些人就是一张破嘴,真正做起事来,还是不行。” 他“嘿哟”一声,又是一锄头下去,这回翻出来的土块里,密密麻麻都是虫卵。 然后整个山头都听到了他的干呕之声。 程廷哈哈大笑:“景蛤,怎么了?不会是怀小蛤蟆了吧?”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干呕。 不仅是王景华,整个图南学院的学子全都腹中翻涌,恨不能把苦胆水吐出来。 邬瑾本是心无旁骛地抓蝗虫,见他们停手,只顾站在一旁扇风捂鼻子,便站起来正色道:“大家还是尽快挖出来,虫卵遗留在此地,明年又会成灾。” 王景华丢开锄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动手。 图南学院其他人也难掩嫌恶,慢慢腾腾不再动手,只在原地站着不动。 邬瑾看向众人,叹道:“宽州城内,两料不收,纵然朝廷赈灾,粮价也已经翻了四倍有余,今冬已是饥寒切身,若是明年再有蝗灾,四料不收,必定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他捡起锄头,交给王景华:“若真到了赤地千里这般光景,也不必再来挖虫卵,就该去路边为亲人拾骨了,诸位饱读诗书,还望静言思之。” 他满面沉重悲色,眉心微蹙,两道眉毛修长的隐入双鬓,冲和恬淡的双目,忽然变得凝重有力。 最贫穷的青年人,身无长物,没有功名,没有官身,在最苍白无力的年纪,如玉山宝带,似尺壁寸珠,熠熠生辉。 “夸大其词.”王景华气势顿弱,“有朝廷赈灾,如何会赤地千里。” 他还欲嘟囔几句,孙景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就见其他人都已经默默无言地挖了起来。 虽然挖的不好,但也在挖,王景华若是再言语,反倒招人嫌,他闭上嘴,瞪了邬瑾一眼,费力扬起锄头,往地上撇了一锄。 学子们挥汗如雨地挖虫卵,又送回去烧掉,等到天光放亮时,全都干不动了,累的坐在石头上喘气,等歇过这口气,就回去喝水吃饭,修整片刻再来。 累到这般地步,那诗性也发不出来了,看什么都是面目可憎,就连石头都像是为了硌他们屁股才生的如此奇怪。 程廷伸手拉扯衣襟,另一只手不住扇动,生风解暑,两只眼睛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漏网之蝗,看了半晌,他“咦”了一声,拍了拍邬瑾:“有兵来了,那里是不是张家堡?”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见横山脚下,一条蜿蜒山道朝着西北方向而去,一个与横山堡大小相差无几的小堡屹立在低矮的山脉之上。 堡很小,又不靠近重要关隘,早已经被废弃,此时却被重新修葺,早已经垮塌的堡头重新用大石砌上,仓促之中,又多加了两根望杆,立在堡前。 一队士兵飞驰而至,将张家堡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同时一名个子矮小的士兵大步走入堡中,四处查看。 秋风吹起战士们的绣衫,露出里面的盔甲,顿时一片银光闪耀,如同水中縠纹,很是威武,就连战马也与众不同,昂头嘶鸣,筋骨有力。 山上学子们仿佛能听到佩刀打在盔甲上的响声,全都半晌未动,良久之后,程廷忽然激动起来:“二十日就是和谈,咱们在这里就能看到?” 听到这里,学子们的眼睛一起放了光。 “只能看到外面吧。” “那也不错了!” “二十日我们不挖虫卵,来这里看和谈吧。” “邬瑾,你看怎么样,我们多留下来一天挖虫卵,不多领工钱。” “是啊,邬瑾,行不行?” 邬瑾点头笑道:“我也想看。” 程廷立刻道:“等下回去了,你就去和教谕说,我们去说,教谕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会怕我们坏事,提前赶我们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都深感教谕对邬瑾偏心。 王景华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教谕有什么好怕的。” 程廷与他对翻:“是,教谕怕你,你王大蛤蟆呱两声,人家就得走人。” 王景华干脆把那白眼翻到天上去,同时起身往回走:“我不和你这蠢货一般见识,吃饭去!” 一听吃饭,暂时撤退的饥饿卷土重来,大家纷纷起身,携带虫卵回去吃早饭。 邬瑾先将虫卵投入灶膛,随后向教谕说了二十日观看和谈一事。 果不其然,教谕见他一说,立刻答应,又担心其他人搅乱和谈,决定亲自坐镇,只许他们看,不许他们说。 隔天是七月十八,邬瑾等人在挖掘虫卵后,趁着斜阳还在,又跑去西北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张家堡前方已经排列了士兵,两人一队,铁甲生光,腰挎长刀,对立在道路两侧。 皂色大旗在堡寨外招展,有人来回巡查,声威大作。 横山上的学子看的心绪激荡,纷纷议论这次两朝誓书会如何商议。 “会要回失去的三寨之地吧,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 “我看过从前的誓书,金虏助良马每年一万匹,咱们助银绢二十万。” “这一次金虏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恐怕不够。” “听说莫节度使也会到,不知莫姑娘会不会到,听说她建了一队女兵,无往不利,军中那些男儿倒是不如她。” “都是蠹虫太多的缘故,若是我去,必定也能驰骋沙场,杀敌凯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旁观 邬瑾听到同窗谈论莫聆风时,一滴汗水正从鬓边滑落,顺着下颌,一直滴落进脖颈中,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像是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令他欣欣然。 无关乎莫家的权势,也无关莫聆风在军中的顺畅无阻,只是纯粹的欢喜。 一颗心悄然跃动,和秋风、和千变万化的彩霞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衍化而来,无需半分造作和刻意。 他收拢心花,眺望着张家堡,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程廷用力拉拽,才回过神来:“怎么?” “回去吃饭啊,”程廷悄悄收回手,以免邬瑾发现自己在他袖子上捏出来两个黑黑的指印,“你不累?” “累。”邬瑾和他一道往回走。 两个学院的学子在挖虫卵时结出了短暂的情义,聚在一起吃简陋的晚饭,友爱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因为王景华争抢热水,刚团结起来的同窗之情立刻变作一盘散沙。 学子们都是年轻人,劳累了一日,还有分分合合的精力,邬瑾回到屋子中,闭着眼睛歇了片刻,铺开纸笔,写了一篇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十八,秋高气爽,捉蝗虫、挖虫卵,整日不休。 山中草木已经被啃食殆尽,意外发现一丛黄豆,已经起鼓,并未遭受蝗虫啃食,莫非蝗虫不喜吃黄豆? 若真是如此,蝗灾之时,可以多种黄豆,避开灾祸。 亦有可能是凑巧,还需多看。” 简短写完,他将日录收在一旁,散了头发,将挽发的木簪放在桌上,簪子上的竹叶他已经雕完,边缘也打磨光滑了。 莫聆风的心,似乎就藏在这些微小的东西里,摸的着,看的到,却难以明悟。 他摩挲发簪,心想莫聆风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筹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是凡尘俗世中人,自入迷惘,看不破心机,手中捏着这么一点馈赠,就受困于此。 窗外有“嘎嘎”之声,他推窗望去,就见天边一群灰雁,展翅而过,他捏紧手中木簪,不知和谈那日,能否看到莫聆风。 七月十九日,学子们在挖掘虫卵间隙,往张家堡方向望时,就见戒备越发森严,士兵一直列出去两里地,旌旗遍布,肃杀之气随风飘荡,长刀时不时就出鞘演练一番。 程廷也时不时摸一下脖子,感觉和谈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斯斯文文,反而遍布了刀光剑影,仿佛是一言不合,双方就会展开械斗。 而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实在是危险。 就在他感觉危险之际,又有两队士兵上山,对着横山来了个大搜索,等到他们在小校场吃晚饭的时候,这两队人马又涌入堡中,对着他们做了个彻底的盘查。 “殷南,”程廷叉开手站在门口,“你现在是都头了?” 他伸手挠头:“你看这世道,你们女子在外作战,我们男子倒是在山里掘起虫卵来了,颠倒过来了。” 殷南瘫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只将他的屋子细致搜索一遍,弯腰去搜大黄狗。 大黄狗不敢动,僵着四条腿任凭她摸索我。 “你们姑娘呢?”程廷无需她答话,自顾自发问,“你不跟着她,现在谁护卫她啊?” 邬瑾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听闻此言,也侧目看去。 “有人,”殷南简短回答,“闭嘴。” 她刚让程廷闭嘴,小窦就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从邬瑾房中出来:“阿南,你搜完了吗?” 程廷一挑眉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转,有心调侃两句,然而面对着小窦那高大的身量和凶悍的面目,就把嬉笑的心歇了,同时在心里想:“这人上了战场,一胳膊就能抡出去好几个。” 而殷南见到小窦,转身就走——小窦是傻大个,见了殷南与众不同的杀戮,心中爱慕,隔三差五就要向她表露心意,并且给她看自己在钱庄里攒下的银票,说银子放在钱庄里可惜,请殷南花掉些。 殷南烦他,打起来费力气,又不便对他进行暗杀,所以见了他就躲,简直让他给克住了。 程廷满腔闲话要问,殷南走的飞快,他的话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就此作罢。 这一日结束,整个张家堡连同横山一带,都已经是刀枪林立,戒备的水泼不进。 七月二十日一大早,学子们就同教谕一起站在西北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家堡的动静。 卯时三刻,先到的是高平寨将领,他们站在山上,看不清楚下方面目,只能看到黑色大旗在马上招展,一众将士在石阶外下马,插鞭进入堡中,另有人将马牵去马房。 邬瑾竭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正模糊之际,一轮红日忽然从旷野之中跃出,瞬间条条金光四射,晨风骤然而起,穿袖而过,士兵们束紧的袖子立刻变成了双翅,高高向后扬起。 这么一瞬,他看到了莫聆风。 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脖颈上的金项圈,正在晨光之下闪烁点点金光,轻甲之下,是石榴红的广袖圆领罗衫,衣裳样式平常,然而上面有针法细密的暗红色纹样,双袖被风拂动时,花纹如踏波浪,绒彩夺目,锦绣交辉。 程廷立刻拍了邬瑾一下:“看,聆风,好威风。” 站在一旁的教谕立刻“嘘”了一声,不许他再开口。 莫聆风一行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刻钟,另有队伍行来,中间簇拥着三顶轿子,直走到堡前,轿夫落轿,放下轿杆。 轿中人撩开帘子,陆续而出,照样是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着他们所知道的揣测身份,应该是敕使曹志斌、节度使莫千澜、内侍供奉张愿林。 邬瑾先是看这三人上了石阶,随后目光一顿,看向紧随在三人身后的人。 此人骑马而来,想必是路途遥远,走路时,左脚的跛处十分明显——是赵世恒。 看到赵世恒,邬瑾心中便生出不安之意来。 济州馆驿一夜惊魂,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赵世恒,赵世恒的出没,就像是阴谋的预兆。 难道和谈有变? 在莫千澜等人进入张家堡之后,张家堡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一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哨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急奔入堡中,不过片刻,堡中便出来了一位主帅模样的人,带领士兵,立在道路之中,等候金虏前来。 邬瑾等人立在山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凝神静气,面色肃穆,双眼紧紧盯着西南方向。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埋伏 金人以彪悍而闻名天下,将近百年时间,对着国朝虎视眈眈,随时亮着利爪,露出獠牙,不放过任何机会出手。 国朝强盛时,他们便俯首称臣,与皇帝称兄道弟,一旦帝王软弱、国库空虚、军队如纸,他们立刻就会动作,虎扑过来。 更何况金虏还辖制了羌人,羌人更是善战,以一当十,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能让人放心。 学子们提着心,在秋日燥热之意中,汗水涔涔,口干舌燥,目不转睛。 两刻钟后,他们看到了金虏。 金虏策马而来,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策马时的敏捷与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一举一动,皆是奔放豪迈,那等矫健雄姿,耐苦耐辛,确实是罕见。 与羌人不同,他们身上所着衣裳、巾帽、筒靴,与汉人大有相似之处,骑兵所簇拥的三人,皆是紫衣,而且日光之下,那些护卫腰间都是一片金银光闪烁,甚至还有碧绿之色一闪而过,可知是金银佩玉等物。 到了近处,金虏翻身下马,在一片鼓号声中,走进堡中。 程廷率先冷了脸,不顾先生阻拦,愤然道:“看看这些蛮夷穿的什么,沐猴而冠!觊觎我国朝之心昭然若揭!” 教谕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闭嘴!” 学子们肃然,心中陡生一股锐气——金虏喜欢学汉人,却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屠戮、劫掠,只要遇到汉人,必定要杀光,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头颅,抛尸荒野。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举。 程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看向下方,但金虏进入堡中之后,就不再有动静,也没有人出入。 大家站的累了,在石头上坐下,坐也坐的累了,腹中饥饿,仍然是没有动静——那堡中谈论的再激烈,他们在这山上,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看来是不必再看了。 教谕先行离去,随后图南书院学子也回到堡中去,州学学子三三两两,又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邬瑾和程廷还站在原地。 程廷对邬瑾低声道:“为何非要和?我看不如战,一仗把金虏打回老家去,你说呢?” 这个问题,邬瑾已经想过千百遍。 他慢慢回答了程廷:“我想现在的形势是非和不可,堡寨已不再是固若金汤,天灾又至,朝中军饷似乎也有所不足,战事起后,朝中——朝中甚至控制不住粮价,纵然陛下有雄心铲平金虏,也得先安内。” 他的眼睛比程廷看到更多——十石街变得动荡,一户户人家因为交不出赁钱而搬出去,又有一户户人家搬进来,初搬来时,还衣裳体面,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在屋子里商议着卖儿卖女。 饼铺的生意也差了很多,邬母把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才能一面还债,一面活下去。 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成了耗子,扯着一床破棉絮,到处絮窝,他夜里挑着箩筐去裕花街卖饼,时常能惊动一窝一窝的小乞丐。 他去李一贴的药铺里送了一次饼,发现药铺里生意都很惨淡——病不起,唯有一死。 这场连绵了三年的战事,从一开始就是不道义的,甚至并非两朝之争,而是由莫家的私心挑起,就连堡寨中的军队,也并非仁义之师。 邬瑾想应该停下了,让他们这些疲于活命的人,也喘一口气。 程廷不知米价,只知蝗灾过后,程家买了一次仆人,比起他买胖大海的时候,要便宜很多。 当时不曾细想,此时想来,百姓已经十分的艰辛了。 他那愤愤不平的心渐渐平息,和邬瑾一同回去休息,吃过午饭,邬瑾又出去看张家堡情形,太阳太大,程廷陪着他站了一刻钟,便灰溜溜撤了回来,只剩下邬瑾一个人还在毫无遮挡的太阳里站着。 他晒的头顶心滚烫,身上也不住出汗,正要回去喝水时,忽然就见西南方向荡起一片尘埃。 是金虏来的方向! 日头正晒的时候,风也只是微风,连他的袍袖都不能吹动,又是如何扬起如此大的灰尘? 除非那远处是有无数的马蹄踏过。 若是金虏士兵驻扎在那里,那一片尘埃也不会慢慢向他的方面移动。 他猛地一个转身,发疯似的跑动,一股脑冲进横山堡,半点镇定也无,直通通到了教谕面前,连行礼也忘了。 来不及把气喘匀,他断断续续道:“金、金虏.有埋、埋伏。” 五个字说的结结巴巴,他满头大汗的把气息喘匀了:“莫、张家堡有危险。” 张家堡中,曹志斌和张供奉正对着金虏来使大谈特谈,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莫千澜则以身体不适为由,和莫聆风坐在一间修葺好的屋子里休息。 他坐在椅子里看莫聆风,莫聆风拿着一个有她脸那么大的蜜桃在一旁吃。 这个时候的蜜桃,已经成熟饱满到极致,再多熟一分,都会从枝头坠落腐烂,莫聆风用帕子垫在手上,两手抱着毛绒绒的桃子啃食,汁水淌在帕子上,将帕子都浸湿了。 她吃完桃,擦了手,把脑袋埋进糖捧盒里,瓮声瓮气地问:“哥哥,楂条没有吗?” 莫千澜看着她回答:“这个时候没有新鲜的,等到吃松子栗糕的时候就有了。” 莫聆风翻出来一块桃干,用嘴叼住,伸手拿来茶盏放好,从冰鉴里拿过水囊,取下塞子,小心翼翼倒出来一盏间道荔枝糖水。 放好水囊,她取下嘴里的桃干,端起茶盏一口喝了半盏:“还好冰没有化完,不然滋味就差很多。” 她把桃干塞进嘴里,埋头在糖捧盒中继续翻找,翻出来一块糖姜,左手举着,右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将糖姜塞进了嘴里。 屋中悄然无声,只有她的咀嚼之声,她一面吃,一面看莫千澜——莫千澜已经瘦不到哪里去,身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从宽州城赶到张家堡,饶是不用他出力,他也心力交瘁,面色发青,手里拄着一根绿玉杖,从椅子上起身都要拄着。 种家庆第一眼见到莫千澜,几乎害怕风太粗糙,会吹碎他。 他身体孱弱,灵魂也随之衰败,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无论谁看都不觉得他拥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开打 莫千澜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在莫聆风眼里却是十全十美,不能缺少。 她最爱莫千澜。 莫千澜仰头靠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力不能支,然而双目大睁,一直凝视着莫聆风的一举一动,见莫聆风一边吃蜜饯一边看他,就把绿玉杖倚着方桌,身出双手:“阿尨,来,哥哥这里来,哥哥抱抱你。” 莫聆风立刻把糖姜吃完,舔了舔手指头,把凳子搬到了莫千澜对面。 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窝进莫千澜怀里的小孩,如今莫千澜的怀抱里装不下她,所以她和他对坐,膝盖碰着膝盖,然后把上半身伏到了莫千澜大腿上。 莫千澜很高兴,探身抚摸她的头话,定睛去看滚滚浓烟,若有所思:“将军,冒烟的这个位置,是不是能看到咱们这里?” 种家庆一听,方才的焦躁也立刻化作警觉,脑子在眨眼之间就转了个圈,低声道:“不仅能看到我们这里,还比我们看的更远。” 他看向跑过来的殷南和小窦:“你们两个带上人马出去巡查,以哨声为号。” 小窦和殷南刚让人叫过来,预备答话,嘴都没有张开,立刻就让种家庆指挥的原地向后转,小跑着奔出堡寨,召唤兵马,出去巡查。 金虏那两个来使叽里咕噜一番,也派出一小股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尾随殷南和小窦,一路前去通知他们驻扎在三里之外的营部,前来接应。 整个张家堡,都弥漫出不安,种家庆一边往曹志斌那里走,一边低声吩咐冯范:“调派亲兵过来,护住敕使和供奉。” 不等冯范跑开,他伸手一拍莫聆风:“你带上你的人,保护节度使。” 说罢,他不再回头,径直走向曹志斌,向他解释发生了何事,曹志斌眉头皱的死紧,转身面对了来使,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解释,并且询问他们是不是诚心和谈。 来使一面做出震惊神色,一面暗道不好,相互对视一眼,都想到了王位之争。 不等他们想出合适的言语来敷衍曹志斌,堡外忽然响起了尖锐急促的哨声,同时马蹄翻盏之声从地面上一波一波的振动过来。 种家庆脸色大变,高高扬起一只手,用力往下一压,做出了“动手”的手势。 张家堡中士兵蜂拥而上,围攻来使一行,金虏有苦难言,只能是不言,挥舞长刀,要杀出重围,与留在外面的驻军汇合,保住性命。 混乱起的突然,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大石,石头落下的中心剧烈涌动,随后涟漪一圈圈荡出去,整个湖面都被波及。 莫聆风一边喝令士兵杀敌,一边带上游牧卿,三步并作两步冲去找莫千澜,殷北已经从门口钻进了屋子里,站在莫千澜身边。 莫千澜半阖着双眼,凝神听着外面动静,见莫聆风进来,伸手抓住绿玉杖,撑着起身,盯了游牧卿一眼,不必莫聆风开口,迈步往外走。 他走出去一步,又退回去,从冰鉴里拎过装有荔枝糖水的水囊,替莫聆风拿着:“你赵伯伯还没回来。” 赵世恒借着吃坏肚子的由头,和其中一名来使接触——他心思缜密,哪怕金虏朝中那位年幼的储君毫无胜算,他也要给莫家铺出一条路去,以防万一储君是扮猪吃老虎的人物。 游牧卿伸出一点两个士兵:“去官房接赵先生,快去!” 他和殷北一起护着莫家兄妹走出门去:“金虏大军就到,先上横山。” 种家庆也做了万全之策,屯兵于张家堡前方的得胜寨,一旦听到异动,就会赶来,足以抵挡金虏的大军。 只是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唯有横山易守难攻,金虏又视横山为不详之地,轻易不会入内,可以让他们尽快撤离。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杀 莫千澜胸膛里像是火烧,然而脚下不停,左手紧紧攥住莫聆风右手,同时吩咐游牧卿:“任何人不许靠近。” 游牧卿和殷北立刻会意——凡是靠近他们的人,无论敌我,一律击杀。 游牧卿抬手一刀,劈向身前金虏,那金虏弯腰躲闪,于是他伸出脚,将金虏踹的平地起飞,摔出去四五步。 种家庆正在举刀杀敌,忽然瞅见了游牧卿这神来一脚,心中立刻大骂:“兔崽子,藏的挺深!” 莫家护卫分开在两侧,全然不是金虏对手,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只剩下游牧卿和殷北将兄妹二人送出张家堡,穿过刀林箭雨,直奔横山山道。 殷南策马回来,直奔莫聆风身边,滚鞍下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山道上没有金虏,殷北立刻蹲下,背上莫千澜,继续往上撤离。 走出去十来步了,莫千澜还是没有见到赵世恒,心中不安,很怕刀剑无眼,便对殷北道:“站着,等等。” 水囊不知何时到了莫聆风手中,莫聆风一手拎着水囊,借机吨吨吨往肚子里灌糖水,一滴不剩地喝完,她丢开水囊一抹嘴,往下张望。 下方血肉横飞,断肢零乱,鲜血大片大片铺开,一片乱象之中,她看到了赵世恒。 在赵世恒身后,冯范带领数十人,护卫着张供奉和曹敕使一路杀出来,也往横山上来。 “游牧卿,你守着哥哥,”莫聆风径直往下跑,大声叫喊,“伯伯!” 莫千澜不知冯范所领的人是否安全,想让游牧卿下去,也已经来不及,顿时心急如焚。 好在殷南一直跟的很紧,而莫聆风也伸长了手臂,一把就抓住了赵世恒。 “伯伯,”她手心汗津津的,把赵世恒拽上一个土坡,“快。” 赵世恒喘着粗气,使劲一撑左腿,到了莫聆风身边:“年纪大” 一句话没说话,他们身侧忽然传来啸声,是硬弩射出时,带出来的沉重破风之声,穿过莫聆风右侧枝杈林立的树丛,笔直奔了过来。 殷南神色一变,将手中长刀直掷过去,游牧卿在上方觑着殷南力度,立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圆石握在手中。 不等他出手,“砰”一声,长刀迎上重箭,刀锋当即折成两半,那一枝弩被刀震的力道稍减,方向微微一偏,仍然朝着莫聆风而去。 游牧卿将手中圆石全力击出,把弩箭再次打的一偏,箭身“咔嚓”一响,应声折断,箭头仍然往前扑了十来步,从冯范面上擦过,钉在树干上。 冯范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鲜血淋漓而下,他正要伸手去摸,忽就见那树林之中又是一点寒芒,朝着莫千澜的方向射了过去,被游牧卿一刀斩落。 一点寒芒过后,竟接二连三又是几根弩箭,这一次是从左右两侧齐齐而至,连冯范一行人也难以幸免。 一瞬间,他们就已经落入了九死一生之地。 冯范来不及多想,一面让曹志斌等人快跑,一面挥刀挡箭,莫聆风汗如雨下,右手拖拽着赵世恒往上走。 殷北放下莫千澜,和游牧卿一起护在他身前,莫千澜只见殷南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已是肝胆俱裂,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瞪着前方,让游牧卿和殷北“快去”。 殷北不敢离开莫千澜,游牧卿则是一跃而起,去斩杀埋伏在左侧的弩手。 莫千澜眼中瞪出了血丝,眼看着莫聆风左手挽着赵世恒艰难前行,快到自己跟前时,右手长长伸过来,要牵住他一起逃命。 “哥哥……” 就在此时,又是几寒芒射来,莫千澜的气息在一瞬间凝滞在喉咙里,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支箭奔向自己,直直看着那一点寒光靠近了莫聆风。 “阿尨!” 耳畔传来“铛”的一声重响,是殷北击落掉了身侧的箭,随后他看到赵世恒猛地扑到莫聆风背上,挡住了莫聆风的脊背。 眨眼之间,弩箭旋转没入赵世恒后背,血从他的襕衫上一点点透出来,很快就淌的到处都是。 左侧箭势已停,右侧却仍是未缓,殷北厉声道:“阿南,去右边,杀弩手!这里我顶着!” 殷南立刻跃去右侧,殷北横刀在莫家兄妹身前,眼见游牧卿提刀归来,便把莫家兄妹紧紧护在身前,以肉身为盾,拥着他们脱出埋伏圈。 很快,殷南杀了弩手归来,左臂鲜血淋漓,来势汹汹的弩箭终于停下,山下的厮杀还未停,但山上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伯伯!”莫聆风看着倒在地上的赵世恒,大喊一声,莫千澜脑子里也是“嗡”的一声,站立不稳。 莫千澜勉力支撑住自己:“去横山堡!治伤!” 游牧卿一把将赵世恒背在背上,一鼓作气往上冲,他身后是满地鲜血,树林里、山道上都倒伏着尸体,冯范一行只剩下他和张供奉两人还活着,互相搀扶着,也没命似的往上奔。 横山堡没有军医,只有一些平常的伤药,就连人都没几个。 学子们示警之后,教谕便已经迅速将他们带离,学子们嚷嚷着忠心报国,教谕们却是很有自知之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了战场,不仅不能奋勇杀敌,还会吓得屁滚尿流,给将士们徒增烦恼。 横山堡中零星守山的士兵,见到莫千澜一行人,连忙开门,又翻箱倒柜去找伤药。 游牧卿一脚踹开一间屋门,背着赵世恒快步走到床边,将他趴放在床上,然后没了办法。 埋伏的弩手用的是臂弩,箭没进去很深,几乎要从赵世恒前胸穿过来。 莫千澜两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语气勉强平静着,不许自己哆嗦,跪坐到床边,用手颤颤巍巍去抹赵世恒唇边血迹:“世恒,没事,这就去叫李一贴来,殷北!” “不用,都这样了,活不了,”赵世恒也撑着一口气,“是报应。” 他谋划了济州一事,害人无数,又搅乱和谈,更是让边关狼烟不停,不知有多少人要埋骨于此,所以这是报应。 他眼前一片朦胧,然而还是能看到惊慌的莫聆风。 小耗子似的小婴儿,已经长到这样大了。 “聆风……阿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死亡 莫聆风立刻跪了过去,竭力握住赵世恒一只手——赵世恒像爱女儿一样爱她,但也尊重她,从没叫过她的小名,此时这一声阿尨,混着涌出来的鲜血一起冲进了莫聆风耳朵里。 她想叫一声“伯伯”,然而叫不出来,唇齿之间有咸腥气味,舌尖仿佛有滚烫的热血,一张口就要喷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颤抖,她吞声忍泪,紧紧攥着赵世恒的手,似乎相信自己只要足够用力,就能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乖……”赵世恒感受不到手上的痛楚了,一说话,口中就有血涌出来,怎么都流不尽,不知道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轻言细语地交代她,“不要吃太多糖,牙齿不好。” 他又看向莫千澜,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把我送回家乡去……山水之地……你多活几年,阿尨还小……” 莫千澜紧咬牙关,强行忍住了涕泪,连连点头,憋的浑身抽动,气息乱的开不了口,一开口,那腔调就变了,忽然也无助起来,像是蓦然退回了那个无助的少年:“不行,不行……没事,我伤成那样也救回来了……你只是外伤……” 他哆嗦的厉害,伸手想折断箭杆,却又怕触痛了赵世恒——他知道这个时候其实不痛了。 他濒临死亡过,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赵世恒很不甘地笑了一下:“聆风,要记得给伯伯烧钱啊。” 莫聆风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淌的满脸都是,紧紧闭着的嘴“哇”一下张开:“不要……伯伯不要死……” 眼泪滚烫的滴落在赵世恒手上,莫千澜抽搐着嘴角,不敢在这个时候哭——他得撑住。 赵世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忽然低声道:“邬瑾……” 莫聆风在滔滔的眼泪中摇头,并不知道邬瑾在何处,然而就在此时,屋门口忽然传来邬瑾的声音:“先生,我在这里。” 他满头大汗,浑身尘土,衣摆上沾着血。 还未走出横山,他毅然回头,坚定地回到横山堡,想在这里等到莫聆风的消息。 他狂奔回来时,就遇到了站在横山堡外戒备的士兵,知道了赵世恒身受重伤的消息。 他一步步走进去,脚步沉重,气息凝滞,跪倒在莫聆风身后,伏首于地,磕了头。 赵世恒看到他行礼,也笑了一笑:“君子和而不同……你还记得我是你的老师,很好……附耳过来……” 邬瑾膝行过去,青年人锋利的面目像是一把刀,在赵世恒面前分割开了连在一起的莫家兄妹,把自己的耳朵送到了赵世恒嘴边。 “不要去科考,留下来,虎狼环伺啊.等到她长大,老师求你,答应我。” 邬瑾僵住了。 身体成了顽石,嘴唇翕动,却只能喷出无力的气流声,周遭的浓郁的血腥气味成了烈火,把他架在上面烤,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苦读不倦,辛勤劳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朝堂有声,为家人争光,为百姓谋稻田之粮。 三年一次的春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要留在莫聆风身边,就要再等两次。 到时候,他已经年近三十。 学子是禁不住蹉跎的,一再拖延,只会消磨志气,也会因为生活而不能全力读书,跟不上国朝变化。 他在养家糊口之际,也需不断收集邸报,在州学旁听,才能跟得上脚步。 而且年近三十的他,还能从莫府抽身吗? 而赵世恒——他的老师,使他明悟,让他全力走向这条路,现在却以临死之言,让他做一个抉择。 他口干舌燥,难以呼吸,见赵世恒的目光一点点涣散,还在期待他的一个回答,那一点希冀的光,足以将他击碎。 他只能奋力答道:“好。” 赵世恒听到回答,露出一丝微笑,嘴巴微张,吐出最后一口气,仅存的力气也随着消耗殆尽,脑海中一片昏蒙。 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本名赵季,元章六年状元,曾经琼林赴宴,御院簪花,意气风流,着红袍,行于朝堂,也曾妻女在堂,满家和美。 仅仅六年,他的前程似锦因济阳郡王而化作一道青烟,辞官归家时,妻女相继病亡于途中。 听闻好友莫千澜因夫人逝去而一病不起,他赶往宽州,从此便在宽州扎根。 他想看到皇权的失败,想看到莫聆风长成参天大树,然而看不到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这么早,会死在权利之争下。 还有一些话,他藏在了心里,不必和任何人说。 譬如他想念妻子,譬如他还有一个学生叫做祁畅,像条虫子一样寄居于九思轩,正在等待展露头角的机会。 他的脑袋歪向一旁,眼睛闭上,身体迅速变得冰凉僵硬。 莫聆风攥着赵世恒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她搓着他的手,希望不要变凉,不要变僵,可是不行,莫家并没有回天之力,赵世恒也将和其他的尸体一样冰冷腐烂。 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莫聆风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嚎哭,今天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战场上的死亡第一次与她相关了。 邬瑾怔怔地,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曾经学过的几句诗。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他眼中滚下大滴眼泪,跌碎在腿上,不知道是为赵世恒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莫千澜无声地淌了满脸的泪,又很快将眼泪收起——他的情绪早已经内敛,两只脚站在血泊里,他的脑子在飞速转动,要将今日之事想清楚。 皇帝的杀招,他们已经料到,却未料到陛下已经失去耐心,要将他们莫家彻底埋葬在此地,甚至已经急迫至此动用硬弩。 莫家不复存在,皇帝再在他们身上、府中,去寻找庞大的宝藏。 弩是利器,弩箭又是特制,比起平常弓箭珍贵数倍,弩手不学枪刀,只专弩机,轻易不示人。 游牧卿、殷北、殷南,三个人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这万箭穿心之势! 昨日士兵们已经搜查过横山,并未发现横山有埋伏,谁能在昨夜突破重重关隘,埋伏进来? 只能是镇戎军的人,是谁? 是种家庆? 还是冯范、张供奉、曹敕使?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七章 雪上加霜 莫千澜心血翻涌,几乎脱力,让殷北背上赵世恒,随自己回去,又让莫聆风回堡寨——经此一战,堡寨中反倒是更安全。 他用力揽住莫聆风,两人鲜血淋漓地依偎在一起:“别怕。” 莫聆风肿着一对核桃眼,不怕,只是伤心和难受。 不过一日,张家堡一战传遍宽州,和谈失败,敕使身亡,张供奉快马加鞭,赶回京都,要将此次和谈详情报知陛下。 而种家庆也对这些弩手做了彻查,却发现是羌人假扮弩手,在横山中埋伏。 金虏觊觎弓弩已久,继上次偷走撩风刀之后,又盗走了驽,南北作坊非彻查不可了。 莫千澜安葬完赵世恒,静坐在书房中,听到殷北带回来的消息后,冷笑了一声。 皇帝下的这一步棋,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家盗出撩风刀,安插人手在南北作坊,皇帝就借金虏之名,用弩手杀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可以趁机整顿南北作坊。 皇帝甚至把莫家会搅乱和谈也算了进去——让他们自食恶果。 他问殷北:“阿尨有没有查出来是谁做了陛下的刀,安排了弩手?” “姑娘说是上路军都统制,”殷北回话,“她已经处置了。” 莫千澜满意点头。 他没有死,莫聆风也还活着,皇帝把棋下了个不输不赢,接下来想再对莫聆风下手,就是难上加难。 再没有和谈这样的机会了,莫聆风呆在堡寨中,士兵环绕,很安全。 接下来,皇帝再也辖制不住莫聆风了。 “晚上让邬瑾来,世恒不在了,邬瑾也可以用了。” “是。” “每个月给多少,等阿尨回来了,由她定。” “是。” “喝药去。” 莫千澜不扶着殷北,自行起身,迈过门槛,目光被外面明亮的光线一刺,眼前忽然一花,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断开,他笔直地摔倒在地,抽搐着不省人事。 “大爷!”殷北魂飞魄散,“快去请李一贴!” 莫千澜痫病复发。 李一贴千叮咛万嘱咐,莫千澜仍是因为悲痛和劳心,没能把这病防住,李一贴暗道不好,来的飞快,不把脉不用药,以金针扎住命脉,才保住了莫千澜性命。 性命虽是保住了,莫千澜却成了活死人。 莫府再无人坐镇。 消息立刻随着秋雨泄露出去,蔓向宽州城各个角落。 窥探、觊觎的目光随之而至,沉寂而又肃然的莫府忽生动荡,处处不安,魑魅魍魉跃跃欲试,对着这个庞然大物垂涎三尺。 在莫千澜发病后的第二天一早,殷北出门前往十石街。 十石街仍如往日狭窄逼仄,气味酸臭,两侧堆放的杂物高齐屋宇,摇摇欲坠,只是炊烟不起,更不见几个人影,一路走过去,反倒是听到零星哭声。 真是乱世之兆。 道路、窄门,都很熟悉,“嘎吱”一声,门开了,邬意两手拎着沙糖袋子,正要往饼铺去,见到殷北,只觉得十分面熟。 “邬小哥,我是莫节度使随从,你哥哥可在?” 邬意点头:“在。” 随后他扭头冲着门内大喊:“哥!有人找你!” 里面没有回应,邬意扬起下巴往门口一点:“你自己进去吧,他在温书,什么都听不到。” 说罢,他提着那两小袋沙糖,一溜烟去饼铺帮忙。 殷北跨过低矮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的邬瑾。 为了节省灯油,他在尚且黯淡的天光下看书,背对着大门,坐在一条长凳上,对着方桌上一本书,坐姿挺直端正,专心致志,唯一的看客,是屋顶上蜷成一团的花猫,在寒风之中舔舐脚掌,傲慢慵懒地看了殷北一眼,“喵”了一声,又埋头下去。 殷北叫了一声:“邬少爷。” 邬瑾没有抬头,似乎已经陷入沉思,纹丝不动,殷北便立在他身侧,静静等候。 足足过了半刻钟,邬瑾才从沉思中回神,合上书,正要起身换衣裳去书坊,忽然看到殷北站在身侧,吓了一跳:“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他连忙相让:“快请坐,我去烧水。” 殷北摆手,双手抱拳,对着邬瑾一揖到底:“邬少爷,节度使离魂,昏迷不醒,莫家危如累卵,我别无他法,只能来请你相助,赵先生留下许多事务,我是一窍不通。” 他的头脑,紧够卖苦力和打杂。 更何况,莫千澜本来也打算让邬瑾来接手赵世恒。 邬瑾心头一震,略微思量,已是面色发白,问道:“莫姑娘知道吗?” 殷北更加的不知所措了:“因着张家堡一事,种将军要收复三川寨,姑娘如今正在战场上,我不敢让她分神,若是姑娘知道大爷恐怕会不好” 邬瑾低垂着头,院落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比谁都清楚莫家兄妹的感情。 天威深重,碾碎了莫家兄妹的天真和柔软,他们相互依偎,脚下共同踏着至亲之人的骨血,他们的发肤、眉眼、骨肉,同出一脉,以血相和,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相爱,亦没有任何算计能够离间、分隔他们。 唯有死亡,不可预料,无从招架。 邬瑾想了想:“殷大哥,我办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可,若是办大事,恐怕不行,程知府与节度使是莫逆之交.” 不必殷北回答,他自己就不往下说了。 程知府有一大家子人,又身在官场,明知道其中厉害,不能不避嫌。 说到这里,他知道殷北是走投无路了,而他不能后退。 “我去拿伞,”邬瑾看了看天色,清晨未见日光,只有乌云,“先去书坊请辞,再随你去。” 两人拿着雨伞,奔去书坊,书坊中尚未完成的文书他一并带上,等写完了再送来。 出书坊到莫府时,雨还未下,空气中却已经氤氲了水汽,莫府前门十分热闹,站满了前来送拜帖的小厮,在石阶之下,还立着几个人亲自前来拜见。 邬瑾一眼扫过,立刻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刘博玉。 看过之后,两人绕到角门,从角门进府。 一进府门,他心中便有几分吃惊,未曾想到莫府凋敝至此,半点人气也无,满园花草尽数枯败,不曾新换,下人失去镇压,鬼鬼祟祟,一切动静都像是外界伸进来的爪牙。 步步向前,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他必须坚心,方能避免被这漩涡吞没。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团乱麻 邬瑾在这一片肃穆之中,顿感肩头沉重,紧随着殷北一路向前,过九思轩,从夹道入二堂,先去拜见莫千澜。 天色已经是如此晦暗,二堂中却更为阴沉,寒风在回廊之中呼啸,也顺着暂时打开的门往里卷,殷北回身关上房门,风便止在了门外。 屋中一片沉寂,熏炉吐出青青烟气,炭火也燃起躁热火焰,滴漏坠下,滴答之声不断,沉重地落在铜盆之上,水汽氤氲,缠绕着屋中聚拢的暖气,荡漾出地狱般的郁气。 烛火在灯罩下纹丝不动,只是一段接一段地融化下去。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便又闭了回去。 和阎王爷抢人,可不是件轻松事。 邬瑾看向无知无觉的莫千澜,叉手一揖,低声道:“学生邬瑾,拜见莫节度使。” 莫千澜躺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邬瑾直起身,只觉得莫千澜也是面目全非。 他数次见莫千澜,莫千澜永远都是清贵之姿,干净整洁,从不见狼狈,和莫聆风一样的眼睛里,时常翻出冰冷的光,仿佛脚下便是十八泥犁,灵魂正在躯壳中发出“桀桀”笑声。 如今玉碎,灵魂不知藏在了何处,只剩下这一具躯壳,躺在床上,扎满长针,蓬头垢面,几乎和这老房子化为一体。 好在还活着。 门再次打开,下人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床前,先将药放置在边几上,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只手强行捏开莫千澜的嘴,一只手舀出来一勺药,压住莫千澜的舌头,往嗓子眼里捅了进去。 莫千澜不会吞咽,身体却还有反应,喉头鼓动,使得药不但没有喂进去,反倒往外吐。 下人仿佛早有预料,立刻收回勺子、撤回手,把那一勺子药关进莫千澜嘴里,只有少许药汁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药一勺接一勺地喂进去,殷北用力擦了擦眼睛——太遭罪了。 这么活着,太遭罪了。 “邬少爷,”他低声道,“咱们先去前头?” 邬瑾点头,又是弯腰拱手,告辞出门,坐着的李一贴在他出去后睁开双眼,搭脉在莫千澜手上,讥讽道:“机关算尽,有什么用,看看,现在就剩下邬瑾这么个傻小子还把你当人看。” 莫千澜还是毫无反应。 殷北带着邬瑾直入正堂。 正堂之中,陈设迥异于后堂,庄严肃穆,正中靠墙处设一扇屏风,前面设黑漆长案,案上有奇石,案边左右是两把圈椅。 下首两侧也是对放的圈椅和小几,角落中有花几,上放着赏瓶,里面插放的菊花蔫头耷脑,还未更换。 这里的一切都方方正正,桌椅板凳都颜色沉闷,就连椅旆都不带纹样,只有一脉灰褐颜色。 与莫府古旧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官场顿时成了坟场,进出之人,纵然没有披麻戴孝,都仿佛是在阴暗之中爬行。 殷北在这一片阴暗之中告知邬瑾右边是印房,左边是文书房,两侧厢房是值房。 说完之后,他一挠脑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大到莫家家业,小到节度使府公务,再小到外人的窥探,在殷北的脑子里绕成了一团乱麻,连一丁点线头都理不出来。 邬瑾站在原地,正等着他继续说莫府情形,没等到他开口,倒是听到值房中传来两人争论之声,似是对今早的伙食意见不同。 他低声问殷北:“节度使离魂之症,还未写奏书给陛下吗?” 殷北听了一愣:“我不知道啊。” 邬瑾也是一愣,同时默默在脑子里将此时的莫府理成无数条线,很细致地分出轻重缓急,内外亲疏。 他不知道赵世恒是如何处理这庞大的事务,更不知道莫府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他远不如赵世恒老练聪明,只能是一样一样来。 “除了节度使,值房里还有谁能上奏书?” “你是说谁的官大?”殷北这回有问有答,将值房中情形给他说了一说。 节度使下有判官、掌书记、推官、府院法直官、要籍、逐要亲事各一人,另有随军和副使无数。 节度使本就是个虚职,不问兵马、粮草、税收,只用印,因此手底下分为两派,一派是废物,另一派是纯粹的废物。 废物派会看公文、用印,纯粹废物派会吃闲饭,两派人马共同在莫府荒废时光,头脑倒退,放出去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邬瑾听了,啼笑皆非,让殷北去告知废物们,今日拟好莫节度使昏迷不醒的奏书,从递铺送去京都,无论陛下做出何等旨意,他们都不能隐瞒。 殷北得了命令,立刻前去。 片刻之后,值房中惊觉自己险些犯了欺君之罪,在重压之下,不敢大打太极,全都聚在一起,去写奏书。 外间的公务少之又少,只此一件,处置过后,剩下的便都是莫府家事。 莫府家事繁杂,他不能站在此处处理,殷北想让他去赵世恒用过的花厅,他摆了摆手,去了九思轩。 门子将拜帖悉数送了过来,多数是举子门状,可以置之不理,而知府、知州等人拜帖,邬瑾思量再三,让殷北派人亲自去各府中拜见,有问有答。 刘家亦可以置之不理,但要盯住。 殷北忙进忙出,忙的条理清晰,脑子里的乱麻也随之解开,最后按照邬瑾所说,去将府中下人申斥整顿。 “申斥”二字,他忘在了脑后,同时也将“王法”二字忘在脑后,还是走莫千澜在时的铁血道路,将那不安分的下人吊起来抽了一百鞭子,直抽的血肉模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莫府再次恢复了莫千澜在时的死气沉沉,下人变成泥雕木塑,各司其职,不敢大意。 随后殷北再次按照吩咐,从姨娘们里挑出来两个稳重可靠的,专在二堂照应莫千澜。 两位姨娘膀大腰圆,又稳又重,合起伙来能吃半只羊,但是出身贫家,格外的能吃苦耐劳,贴身伺候莫千澜,比下人要尽心的多。 邬瑾安排了这些事情,开始给莫聆风写信——不能瞒,但也要写的让她放心。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九章 责问 九思轩中异常阴冷。 邬瑾斟酌着写了许久,将莫府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写在纸上,竭尽所能的详细,让莫聆风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莫府的一切。 她知晓的越多,越不会胡乱猜测,越能知道莫家还没有倒塌,而要莫府继续屹立不倒,更需要依靠她在堡寨中的力量。 外面忽然卷进来一股湿哒哒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纸上顿时多了一点墨团。 他没有换纸,静待墨团干掉,继续写道:“我想始祖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毛传也曾道‘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治国尚且如此,理家也当如此,不可数挠,要慢行静思。” 祁畅搬了火盆进来,放在他脚边,又奉上热茶,悄悄往纸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退了出去。 邬瑾没有停笔:“我今日所行之事,便是这几桩,你看可有遗漏之处,府中一切有我在,我不会瞒你,不会骗你,你安心在堡寨行军。 切记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 中秋式假时,盼归,邬瑾。” 将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他搁笔在笔架山,信折放在匣中,等明日由殷北送去堡寨。 双手放在火盆上,他翻来覆去烘烤双手,眼睛慢慢掠过三套呈品字行摆放的桌椅。 程廷从横山回来,就立刻赶去济州参加别头试,不到八月底,不会回来,若是有程廷在,莫聆风应该会轻松些。 他想象不到莫聆风要怎么面对接二连三的噩耗,他分担不了她的悲痛,赵世恒去世,便已经让她椎心泣血,更何况莫千澜。 秋雨簌簌而下,紧接着又下了三四场,宽州的气候便迅速转冷,前一日还穿着纱衫的女子,这一日便换上了夹袄,秋闱亦是阴雨绵绵,参加考试的学子苦不堪言。 直到中秋佳节前一日,靡靡之雨方才停歇,微风清冷,天高云淡。 当天夜晚,堡寨放下浮桥,莫聆风带着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回到了城中。 她在府门前滚鞍下马,见有人在府门前鬼祟游走,大步上前,不等这人发出任何狡辩之词,扬起马鞭,将人抽到地上哀嚎。 值更的门子在哀嚎声中惊慌地开了门,还没看清楚地上扭曲的一团黑影是谁,莫聆风便已经将马鞭丢给殷南,大步流星进了府,她身后那一队二十人的士兵,也跟着目不斜视地迈上石阶。 门子垂首行礼:“姑” 士兵行走时带起的冷冽风声,吞没了他的另一个字,他怔在原地,看着这一队娘子军粗鲁豪放地走了进去,脚步声铿锵有力,全然没有柔弱之态。 将女兵们交给殷南安顿,莫聆风疾步走入二堂,去见莫千澜,还没见到莫千澜,先在廊下见到了李一贴。 李一贴袖手望天,见到风尘仆仆的莫聆风,上下打量她,嘴里“嚯”了一声,心里想:“有杀气。” 莫聆风止住脚步,将自己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气压下去,诚恳询问莫千澜情形。 李一贴和她实话实说——人活着,但也等于是死了,以后也能清醒,但凭借着他这个身体,醒了就是油尽灯枯,不如不醒。 莫聆风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神情很平静,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周身麻木,头脑迟钝,仿佛李一贴说的话诘屈聱牙,晦涩难懂。 听完之后,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气味奇怪,是莫聆风从未闻过的。 沉香浓郁,夹杂着药味,又沾附上脂粉香气,还有异味。 两个胖墩墩的姨娘围在床边,把莫千澜围了个密不透风,其中一人听到动静回头,见是莫聆风,慌忙要站起来,莫聆风见她端着药碗,便摆手:“继续喂。” 然后她走近些,看她们两个人四只手,不分你我的喂药,动作轻柔,勺子并不直着往喉咙里捅,而是侧到莫千澜嘴边,让药汁顺着往里淌。 喂完一碗药,黄衣服的姨娘吩咐丫鬟把药碗送出去,再倒热水进来,绿衣服的姨娘取来膝裤和布衾,展开在竹熏笼上,随后很是羞赧地请莫聆风回避。 莫聆风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 两个姨娘领着丫鬟搬动莫千澜,收拾布衾,更换衣裳,又将隔间门窗打开一小扇,让寒风绕着圈徐徐地吹进来,以此驱散屋中气味。 姨娘们收拾妥当,退了出去,莫聆风走到床边,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蹭掉鞋子,爬到床上,挨着莫千澜躺下。 她侧头去看莫千澜,感觉莫千澜没有变样,比她所预想的要好太多。 没有衰老,没有死亡,莫聆风无能为力地看了许久,心想:“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她就不是孤身一人,就还有哥哥。 她陪着莫千澜躺了许久,心里一遍一遍地宽慰自己,到了夜半之时,她想起赵世恒的教诲。 大姑娘了,不能再这么缠着哥哥了。 于是她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出了门。 殷北等候在门外,见莫聆风回来过节,又有了笑脸:“姑娘,您多呆几天。” “嗯,”莫聆风迈步出去,“邬瑾的月俸你按的谁的例?” 殷北的笑脸立刻僵住,抬手一拍脑袋:“我忘了……” 莫聆风停住脚,仰头看他:“他家贫,断一日银钱就断一顿炊,你忘了?” “我”殷北半蹲下身来,把个子放到莫聆风下方,便于莫聆风动手,“请姑娘责罚。” 莫聆风没打人,只是冷声道:“若是赵伯伯,你会忘吗?你请他回来,让他为莫家分忧解难,让他接手赵伯伯的事务,却不能像尊敬伯伯一样尊敬他,连俸银和节礼都忘记,就是对他没有敬畏之心!” 殷北涨红了面孔,两条腿跪了下去:“姑娘,我错了。” “现在就将俸银送去。” “按谁的例?” “按照赵伯伯的例。” “会不会太多了,秋闱一过,邬少爷马上就会前往京都,参加明年的春闱,明年恐怕不会再回来。” 赵世恒在莫府,俸银每个月一百两,另取三成利,账上金银任凭支取——他不姓莫,但莫千澜将他当做莫家人。 “他会回来的,他不在的时候,不听话的人都杀掉好了。” “是。” “去吧,他会收下的。” 莫聆风知道邬瑾正在舍弃什么,而邬瑾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必来回推辞。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章 重逢 殷北在莫聆风的逼视之下爬起来,去账房支银子,节礼来不及置办,他就去厨房拎一篮新做的小饼,提一壶黄酒,勾一扇羊排,带去了十石街。 果然和莫聆风说的一样,邬母吓了一跳,不住推辞,还是邬瑾出来后,让他母亲收下了。 他只问殷北:“莫姑娘回来了?” 殷北点头:“是。” 邬瑾一笑:“回来了好,明早我过去。” 翌日中秋,邬母天未亮就起来,去街上买板栗。 她买了松子、瓜仁、板栗,背回家中,先将板栗剪开,用滚水泡上,忍着烫剥板栗仁。 一边剥,她一边心慌。 无功不受禄,邬瑾在莫府做什么,能得到如此厚待? 她本以为还和从前一样做斋仆,如今看来,恐怕不是。 可她从邬瑾的嘴里问不出来任何话,只能问了莫聆风的喜好,趁着今日中秋,做些松子栗糕让邬瑾给莫聆风送去。 邬瑾开门出来,叫了声“阿娘”,便去打水洗漱,随后去厨房帮着烧火,把板栗煮的极熟,再放糖捣烂。 他添了一根柴火,看到了邬母的忧心忡忡,笑道:“阿娘是不是担心我走错路,做错事?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邬母捞出煮熟的板栗,迟疑道:“我知道你有数,就怕你被这些银子迷了眼睛,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人的眼睛就是这么被迷住的。” 她取出沙糖倒入盆中:“也怕你让老二连累,为了还债,连学业都不顾了。” 邬瑾架上蒸笼:“老二的债,他自己卖饼还,我不帮衬,再说一家人,不说连累的话,多生分。” 他铺上细布:“就算我去了莫府,也不会荒废学业,莫府里也有旬假,放假了我就去州学旁听,再说,我只是去莫府帮忙处理杂务,并不是去闯龙潭虎穴,阿娘放心,如今莫姑娘正是有难处的时候,我不帮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邬母把糯米粉和栗子仁拌在一起,失笑道:“什么龙潭虎穴,莫节度使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 “莫姑娘可怜,本就是个没娘的……” 母子二人合力做出一笼松子栗糕,蒸在那里,邬意闻着香味爬起来,洗了把脸,站在灶膛旁边,对着蒸笼默默地咽口水。 “哥……”他踟蹰着看向烧火的邬瑾,“我——”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见邬母去帮邬父的忙了,才低声道:“哥,今天我呆在铺子里帮忙行不行?” 他赶紧给自己做保证:“我不是怕累,就是现在都没什么人买饼,一笼饼要跑大半个宽州城,今天又是中秋……” 邬瑾点头:“好,橱子里有小饼,你包三块,带去饼铺分着吃。” 邬意一听说有小饼,眼睛立刻放了光,还没见着饼,嘴里就已经馋的咂砸有声——夜里他睡的沉,并不知道殷北来送了小饼,否则半夜都要起来偷吃一块。 奔向矮橱,他打开柜门,立刻见到里面有个精美的食盒,揭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块小酥饼,圆圆滚滚,油润金黄:“哥,是程三爷家里送的吗?” “不是,是莫姑娘送的。” 邬意取出来三块包好,关上橱门,走到灶膛边,按捺不住,打开纸包,取出一块小饼送到嘴边,小小地张了嘴,咬下一口,然后放了回去。 “好吃!莫节度使还没好吗?” “没有。” “莫姑娘真可怜,”邬意回味无穷,一嗦手指头,大发感慨,“还是没有咱们可怜,莫姑娘有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花都花不完,有银子就不可怜。” 他把放回去的饼拿起来又吃一口,同时鼻子里还闻到了松子栗糕的香气,但是邬瑾不发话,他就不敢吃,只能吸溜着口水站在一边。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感慨,揭开锅盖,拿筷子戳了一个,见是蒸透了,就弯腰抽出两根柴去,只留下一根小柴,微微的在灶膛里燃着,起身去矮橱里拎出食盒,把里面的小饼一个个捡出来,放在碗中。 擦洗干净食盒,他铺上油纸,趁热将松子栗糕捡进去,又把筷子戳了个洞的那一块夹出来给邬意。 邬意烫的在手中颠来倒去,趁热一口咬下大半:“好吃,要给谁送去?” 邬瑾盖上食盒:“莫姑娘。” “哦,我知道了,回礼。”邬意一边吃,一边看着邬瑾火急火燎地换衣裳,脑袋上的幞头还歪着,就来提食盒。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哥,歪了。” 邬瑾赶紧扶正,提起食盒就走,走的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不过片刻就出门不见了踪影。 邬意看了,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难道还怕松子栗糕凉了? 邬瑾一路不停,敲响角门时,额头微微见了汗。 门迅速开了,角门值更的门子平日里见了他,要么说“今儿天好”,要么说“又下雨”,笑呵呵的很不拿邬瑾当外人,然而今天开门见了邬瑾,不苟言笑,深深躬着腰,恨不能四脚着地,将他迎进去。 “邬少爷来了。” 邬瑾心中诧异,但没多问,急急往里走,一走就走到后花园里去了。 后花园中,山鹛跳来跳去,聒噪啼鸣,聚在树梢上,丝毫不怕人,小径上打扫的下人看到邬瑾前来,也恭谨地退让至一旁,深深弯着腰,让他过去。 邬瑾略觉异样,总觉得此种情形似曾相识,再走两步,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仆人在一夜之间,对待他好似对待赵世恒、莫千澜一般。 他们变成了锯嘴葫芦、泥雕木塑,弯腰低头,将他当成了主子。 他不适,不知如何是好,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慢慢恢复过来,深吸一口气,拎着食盒继续前行。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样会让人上瘾,一步小心,就会错觉自己也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利。 再走几步,百鸟嘈杂喧闹之中,忽有孤凤之声,“呜——”的扬至天边,秋云顿暗,百鸟不鸣。 是莫聆风在水榭之中吹埙。 邬瑾站住脚,认真听完一曲,直到花园中恢复平静,山鹛“得得”叫了两声,紧跟着一哄而起,继续喧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脚步急切地朝着水榭走去。 莫聆风坐在水榭中擦埙,淡淡的晨光从水榭两侧进入,和氤氲的水汽一同浮动在她周身,将她笼罩成了一抹虚影,身上的白色褙子长长垂落在身侧,越发显得她纤细。 听到脚步声,莫聆风回头看了过来,见是邬瑾,便向他一笑,那笑容和从前似乎没有区别。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靠近 太阳一跃而起。 晨曦乍现,光若金丝,一寸寸照耀进去,她迎着风,迎着光,眉眼煌煌,清晰可见,凤眼长眉,鼻梁已经有了挺直的线条。 邬瑾让她笑的鼻尖一酸,心头钝痛,不知她暗中咽下了多少血泪——明明她还年幼,却已经骤然成长起来了。 他拎着食盒往前迈步,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的迈进了莫聆风人生中。 没有莫千澜、赵世恒,没有任何阻碍,真正地靠近了一步。 从这一刻开始,莫聆风的一颦一笑,都有力量,能把他碾为齑粉,让他粉身碎骨。 莫聆风收好埙,跑到他面前:“提的什么?” “松子栗糕。” 莫聆风立刻伸手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盖上热气凝结成了细小水珠,她拿起来时,水珠汇聚在一起,滴滴答答洒了满地。 邬瑾连忙接过盖,倒扣在桌上:“热的,你尝尝,我阿娘做的。” 松子栗糕热的恰到好处,莫聆风吃了一块,给邬瑾吃一块,自己又吃一块,再吃一块,盖上盒盖,不吃了:“吃多了坏牙,慢慢吃。” 她将食盒交给下人提着,和邬瑾进了九思轩花厅,还像念书时一样对坐着吃早饭。 莫聆风让人上菜,回头对邬瑾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团圆饭,就把这顿饭挪到早上了,咱们两个吃,就怕太早了你吃不下。” 她语气平常,所说的话却是让人心有不忍,邬瑾擦了手,坐到她对面:“吃的下,我的饭量你知道的。” 很快,下人就接二连三地摆了盘子,一碟蒸饼,一碗辣鱼羹,一碗奶酥拌的鸡子,一碗羊汤,一碗撕开的炉烧鸭,垒成小山一般的螃蟹,还有一壶花蜜水。 邬瑾看一眼螃蟹,螃蟹并非煮熟了就端上来,已经全部拆开,蟹肉和着盐、醋团好,放在蟹盖上,不必他剥的狼狈不堪。 莫聆风抓起筷子尝了一口蟹肉:“不错。” 她回头对着门口下人招手:“穿灰衣裳的那个,过来。” 门口穿灰色短褐的人是祁畅,默默走上前去:“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莫聆风让他去厨房要一壶黄酒,等他送了黄酒来,莫聆风打量着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给他,”她伸手指着邬瑾,让祁畅将黄酒放过去,继续道,“在朔河边的时候,邬瑾救过你,你叫” 祁畅眼睛亮了亮,心中一喜,一边给邬瑾斟酒,一边低声道:“小人叫祁畅。” “对,”莫聆风想起来了,并没有把他往心里放,只挑了一筷子鸭肉,“程廷好像挺喜欢你。” 她说完,开始慢条斯理的吃早饭,祁畅在一旁等待片刻,见莫聆风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意思,就默默退到了门口。 莫聆风和邬瑾吃完后,祁畅进来运走残羹剩饭,奉上热茶,摆放茶点,他们二人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今天一早,姨娘们就来找我,”莫聆风剥了一颗栗子,“她们都想去照顾哥哥。” 邬瑾给她剥炒栗子:“不患寡而患不均。” 姨娘们原本都在后院里守活寡,和睦相处,现在却有两个姨娘脱颖而出,在莫千澜面前崭露头角,其他人立刻不忿起来,生怕自己让莫府给抛弃。 守活寡自然不是件好事,可若是回到那穷困潦倒的家里,又被卖到别家去,更要命。 莫聆风吃了栗子:“多几个人照料也好。” 邬瑾点头:“那些生意,我都看了,暂时没有异样。” 莫聆风点头,正想问一问刘家,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是几息之间,殷北就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口,挤开祁畅,走了进来:“姑娘……” 他常在外走动,因此脸上时常挂着笑,眼下却是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他随着莫千澜,历经风雨,修罗一般的地狱景象都曾经见过,慌到如此不知所措,莫聆风心猛地往下一沉,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哥哥……” “不、不、不是,”殷北连忙摆手,“大爷没事。” 他横着心,把喉咙里那几句话一咕噜说了出来:“来了位州判夫人,带着个媒人,要给毕同知做保山,想把姑娘说、说给毕同知的小儿子,说是可以先订下亲事,等大了再成婚。” 莫聆风听到莫千澜无事,就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等听到是有人要给自己做媒,顿时啼笑皆非,简直滑稽,然而笑容渐渐隐下去,一张脸由由红转白,由白变得铁青。 同知是知州属下七品官,和州判分理杂物,莫聆风从未见这位姓毕的同知,可见此人不曾入莫千澜的眼。 莫千澜还没有死,脑袋上的虚衔也没有让皇帝夺了去,他们就把莫聆风当做了孤女,露出了这样的丑恶面目。 好比是一块美玉,骤然无主,就冒出来一群夺宝之人,要将这美玉拽到泥潭里去。 而想出这办法的人,要借此告知宽州众人,莫家已成绝户,失去莫千澜的莫聆风,是孤女,身怀巨财却无力自保,谁都可以试图分一杯羹。 比起明刀暗箭,此举更羞辱人。 甚至让人无从还手。 莫聆风瞬间洞彻了此种险恶的用心,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同时因这种手段而恶心,腹中仿佛承受不住这种恶意,不住往上翻腾,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抬手捂嘴,迅速起身,奔去官房,邬瑾紧跟着起身,追了过去,眼见莫聆风是进了官房,对着马桶,将方才吃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邬瑾站在外间,不便进去,只能听到里面呕吐声不断,一阵接一阵,方才吃的那点东西似乎已经全都吐光了,可还在干呕。 他催促殷北:“快请她的阿婆来。” 殷北飞檐走壁,去请奶嬷嬷,苍老了许多的奶嬷嬷领着四个丫鬟飞奔而至,把莫聆风从马桶旁边拔了出来,递上茶水让她漱口,等到漱完口,奶嬷嬷托着一条热帕子,很有章法的将她擦了个干净,丫鬟们展开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又重新结好发髻。 不到片刻,她干干净净走了出来。 奶嬷嬷跟在一边:“是不是吃坏了?我早说了不能吃那么多螃蟹,太寒了,还大早上吃,是不是还喝了冰凉饮?一会儿请李大夫开个方子,给你熬上。”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姐出马 一听到吃药,莫聆风立刻如临大敌,愁眉苦脸。 她顾左右而言他:“阿婆,您去哥哥那里看看,不要让姨娘们争风吃醋,不然打起来,会误伤哥哥。” 奶嬷嬷想起莫千澜那一群姨娘,一屁股就能把莫千澜坐扁,果然就忘记了莫聆风吃药的事情,摩拳擦掌:“这帮子眼皮浅的东西,一点事都禁不住!姑娘放心,我去盯着!” 她挽起袖子就走,走了两步就回头道:“您今天可别再吃螃蟹了。” 莫聆风连忙点头:“不吃了。” 等奶嬷嬷领着丫鬟离去,莫聆风免去吃药之苦,看向殷北:“州判夫人在哪里?” “没地方安置,让她在花园水榭中赏景了。” 确实是没地方安置,后院里只有姨娘,没有夫人,不能待客,长岁居莫聆风不许外人踏入,二堂睡着莫千澜,正堂是见官之处,州判夫人只能在水榭里喝西北风。 莫聆风心里有通判夫人的数种死法,她看了看邬瑾,把血腥的念头压下去。 邬瑾已经有了主意,对殷北道:“去请程夫人来帮忙,告诉程夫人,莫节度使是从二品大员,位同六部尚书,聆风是从六品右武大夫,毕同知的儿子一无官身,二无功名,三无美名,并不相配,请程夫人转告州判夫人。” 殷北一听,脑子豁然开朗,急急忙忙去请程夫人,添油加醋地说明原委,程夫人起先听人要给莫聆风做媒,没太当回事,再一听这做媒的两家人,当即蹭地站了起来。 程家大姐正回娘家拜节,听闻此事,也是怒火中烧——一群落井下石的王八蛋! 莫千澜可还没死呢! 将小婴儿和程大姐夫抛在程家,女随母一同披挂整齐,前往莫府,未见莫聆风,先去水榭,联嘴开骂。 程家大姐是撮盐入火的烈性子,驰骋娘家和夫家,毕生未缝敌手,从角门进了莫府,直接杀进水榭。 她虽是个悍妇,奈何娘家得力,夫家也是提举茶盐司,掌摘山煮海之利,宽州城中女眷并不敢骂她是个泼妇,只能说她爽朗。 州判夫人见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程家大姐,一个哆嗦,起身就想靠墙站,然而四面无墙,只能夹着尾巴讪笑。 媒婆久闻程家大姐的凶悍之名,此时见了真容,果然是精明泼辣,而且身后带着的嬷嬷丫鬟,各个都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给主子递棍子的人物,立刻像鹌鹑似的垂了脑袋,站在州判夫人身后,不敢妄动。 州判夫人硬着头皮道了个万福:“程夫人,越大奶奶.” 话没说完,程家大姐已经挑开桌上几样礼盒,率先开战:“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夫君是州判.” “州判?”程家大姐没让她说整话,“难怪我没见过你,你跑到这里莫节度使府上来干什么?若说是做客,不应该,莫节度使是从二品的官,你夫君就是架着梯子都够不着。” 她将一样细果打开,伸出手指拨弄里面几粒干巴巴的小枣:“这是送的节礼?也太寒酸了。” 州判夫人羞臊的满脸通红,然而程家大姐才使出了一成的功夫,哪能如此轻易就放过她,把小枣子拨开,又去看别的东西,继续发话:“我知道你是干嘛来了,你是欺负聆风年幼不知事,来打秋风了,聆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粒珠子,都够一般人家嚼用个一年半载的——” “不、不、不,”州判夫人连连摆手,一张面皮涨的通红,“越大奶奶误会,其实我是、我是来” 她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是来给毕同知做保山的,毕同知家有个小儿子,和莫姑娘年纪相仿,毕同知特意请了我和媒婆来” 程家大姐冷笑一声:“给毕同知做保山?” 她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娘:“娘,您瞧瞧这世道,为了攀龙附凤,连面皮都不要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敢往节度使府里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没这么不要脸的!” 把礼盒盖的盖上,包的包上,她一股脑塞给州判夫人,指桑骂槐:“姑父略病一病,这府里就没有一点规矩和体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放,现在管家的也不知道是谁,要是让我知道了,绝不轻饶了他!” “夫人回吧,”她推搡州判夫人,“快走。” 州判夫人让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羞的满面通红,低声辩解:“也不算是攀龙附凤.” 程夫人一把揽住州判夫人,以能和程泰山抗衡的力气揽着她往角门走:“怎么能不算呢?” 她笑呵呵的:“并不是咱们趋炎附势,只是结亲讲究门当户对,莫节度使是从二品,还有偌大个家业,莫姑娘小小年纪,就大有出息,是从六品右武大夫,前途不可限量,你看你们夫君的官阶还没个小姑娘大,这要是成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州判夫人连忙道:“文官和武官怎么能一样。” “我看都一样,”程夫人不许州判夫人回头,“这结亲又不是济贫,哪里有这么做保山的,一定是你夫君却不过情面,才让毕同知指使了,我回去就告诉泰山,让他和王知州好好说说,管教管教手下。” 知判夫人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走的时候屁滚尿流,莫聆风蹲在太湖石后面,听的大块人心。 见水榭中安静了,莫聆风才钻出来,上前给程家母女道了万福,再三道谢。 程家大姐看一眼后花园长长的甬道,若有所思,同时喝道:“不要揉眼睛!” 莫聆风让她高亢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把手老老实实放了下来。 程家大姐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小没良心的,不遇到事儿想不起咱们家来,今天正好逮住你过中秋,趁着三儿不在,咱们吃螃蟹,喝点自家酿的冰糖黄酒。” 莫聆风连忙摆手:“我要出门去。” “这个时候去哪里?”程夫人也回来了,抓住莫聆风,不许她轻举妄动,“跟咱们家去,吃螃蟹,可惜三儿不在,他最爱吃螃蟹,见了你肯定也高兴。” 一说起程廷,她就叹气:“死心眼,不听咱们的话,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一提起成亲,他就说邬瑾也没有成亲,真是气死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教导 莫聆风听到程廷的消息,便倍觉亲切,很想念程廷这条人形大狗,咧着嘴笑,又答道:“嫂嫂,多谢您的好意,我不能和你们去过节,今天我还要去趟崇光寺。” 程夫人满腹狐疑:“去寺里干什么?” 程家大姐也立起两条眉毛,对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你和姑父都是不信佛的人,去寺里干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再看一眼九思轩方向,暗暗咬牙,心想小兔崽子,还想瞒我,一把攥住莫聆风的手:“是不是想和人去寺里玩?不许去,真要拜佛,咱们家里就供奉着观音菩萨,也供的净而不染,智慧光明,足够你给姑父祈福了。” 莫聆风稍稍挣扎,未能挣脱程家大姐的魔爪,半个人都镶嵌在了大姐丰腴的身上,鼻子闻到了浓郁的奶香,让她忍不住用力一嗅:“你好香。” 程家大姐“哈哈”笑了两声:“是你——” 她本想说侄儿,随后一想,按辈分,自己都得叫莫聆风一声小姑,自己所生下的那小婴儿,不是得叫她姑奶奶? 这辈分论起来格外骇人,不如不论,她立刻道:“是豹奴身上香。” 一提起她生的小婴儿,她就柔软起来,莫聆风趁机挣脱,她向母女二人解释:“不是去寺庙玩,是去立往生牌,我所管的那两个营部,战死的士兵,我都将军户取了回来,送到崇光寺去立往生牌。” 母女二人听了,都静了一静。 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那也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咱们还能过中秋,全都靠你们在外死守。” 她伸手一摸莫聆风的脑袋,眼圈红着:“好孩子,长大了,会办事了,不像程三似的,只知道在家里淘气。” 一想到程廷,她那爱子之心就油然而生,恨不能把爱子从济州考场里掏出来,放在怀中好生摩挲一番。 而程家大姐对她的偏爱是四两拨千斤:“阿娘,老三聪明呢,就是不爱念书,依我看,等他考完试回来,就把他的月银断了,把他拘在家里好好读书,兴许明年春闱,就是个同进士。” “可不是,”程夫人一拍巴掌,“三儿是打小就聪明,等他回来,我就狠狠地拘着他读书。” 莫聆风在心中默默为程廷掬了一把同情泪——今年秋闱还没影,大姐就用春闱的名头把他关起来了。 母女二人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尽,正要再嘱咐莫聆风几句,莫府小厮就垂头走了过来:“姑娘,程家大姑爷来了。” “肯定是豹奴醒了,”程家大姐挽着程夫人往外走,“你既然白天去拜佛,晚上还来咱们家吃晚饭。” 莫聆风摇头:“那哥哥一个人多孤单。” 程夫人听到这里,越发心疼,一边走,一边拍着莫聆风的手交代她:“晚上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我让大海给你送小饼来。” 她又想起州判夫人,意犹未尽地骂:“肯定是老王八蛋支的招,就数他最损,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千澜的家财。” 程家大姐又回头看了一眼冗长的甬道,纵然没有一个人影,她脑子里也浮现出一个笔挺的身姿。 莫聆风是她看着长大的,和莫千澜一样,有股又冷又傲的狠劲,去程家搬救兵,绝不是莫聆风能想出来的事情——她大有可能直接将这州判夫人埋在哪个旮旯角。 至于莫府殷氏南北双煞,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北强过南,能四面八方的出去跑腿,南提都不必提,简直是兽类。 唯有刚到莫府帮忙的邬瑾,能够做到不妄动,动必有道。 莫聆风将母女二人送到角门,在门口时,程家大姐避开程夫人,要和莫聆风说几句悄悄话。 等程夫人出去上了马车,她骤然伸手,拧住莫聆风的耳朵,又一眼瞪退殷南——她在家统帅众多小猫小狗,天生擅长御兽,区区一个殷南,不在话下。 随后她严厉地叮嘱莫聆风:“不许和邬瑾独处一室,明白不明白?” 莫聆风疼地踮起脚尖,欲哭无泪,连连说“明白”,又请大姐放手,耳朵要变成猪耳朵了。 程家大姐松开手,脸色半点也不放松:“拉手也不行!” 莫聆风看她立着两条眉毛,十分可怕,就做出许多保证:“我知道。” 程家大姐又趁机教导了好几句男女大防的话,并非是要将莫聆风训斥贞洁烈女,而是怕她不懂事,在这上头吃了亏都不知道——莫府只有一个老嬷嬷,谁来教她? 训到最后,她见莫聆风蔫头耷脑,只知点头,就暂且的放过了她,低声问:“天癸来了没有?” “没有。” “天癸来了给我送信,我来教你。” 说罢,她大跨步走了出去。 莫聆风一面心存感激,一面萎靡不振地回到九思轩,捏了捏通红的耳朵,对程家大姐心有余悸,看了邬瑾一眼,没头没闹地冒出来一句:“程廷真可怜。” “嗯?”邬瑾看她耳朵,“怎么红了?” “程素宁揪的,”莫聆风指了指殷南,“没用的东西。” 殷南也十分为难——她不能把程家大姐锤扁,光凭气势,她不是对手。 莫聆风知道程家大姐全是好意,因此揉了揉耳朵,准备出门,前往城中崇光寺拜佛。 她命殷南取来一本名册,放置在朱漆莲花纹檀木匣内,交给邬瑾:“你拿着更好,这是莫家军战死的名册,我拿去寺中供奉。” 邬瑾的手干净,没有沾染过黑暗,才能捧得住这本名册。 邬瑾伸手接住,顿觉木匣沉重无比,捧的小心谨慎,仿佛那亡魂就住在了匣中,轻轻一动,就会惊动消散。 莫聆风的那一小队娘子军也随她前行。 她们并未做士兵打扮,全都挽了发髻,戴上万生花花冠,换上银灰色窄袖短袄,十二幅罗群,绸带系腰,勾勒出女子独有的柔婉和美丽。 然而柔婉之余,她们腰间插着带鞘的尖刀,靴筒里亦插了刀,这种美丽便无端的增添了力量,示意众人她们并非娇嫩可欺,反而凶猛。 这样一队娘子军,本就足够令人侧目,再簇拥着莫聆风打马上街,街道上立刻就沸腾起来。 认识莫聆风的,听说过莫聆风的,全都齐刷刷看着她,对她和她的娘子军充满了惊愕和好奇。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四章 拜佛 “是莫姑娘的娘子军!” “有伤风化!” “呸!” “我堂堂须眉,不若彼裙钗。” 在无数言语和目光中,又有另外一重目光从马上、轿子里、酒楼中纷射而来。 那些权贵子弟,他们见过莫聆风的骄矜,见过莫千澜的娇宠,见过她冷淡而又傲慢的对待自己的父辈,此时他们看向马上的莫聆风,想看看莫千澜的昏迷有没有击碎她的骄傲,她是不是一个水晶球,一丁点动荡,就会碎裂。 可惜他们没能如愿,眼中所见的,依旧是莫聆风的傲慢、冷漠、不屑一顾,她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人,彰显着自己的身份。 一个年幼的、手握重兵的女武官。 谁也别想落井下石! 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殷北和邬瑾坠在队伍后方,显得无足轻重。 邬瑾忽略了污秽之言,看到不少女子,掀开帷幕,投出艳羡的目光。 她们羡慕的是自由。 这一队娘子军,就像一股风,悄然拂进她们心中,将禁锢她们的牢笼掀开一道出口——天无绝人之路,她们还能从军。 一行人在万众瞩目之中,到了寺庙外,今日中秋,人本就多,再加上秋闱还未结束,前来烧香的人数不胜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殷北下马先行,去向寺中住持说明来意,莫聆风翻身下马,插上马鞭,让殷南去拴马,自己在山门前正衣冠,抚平衣裳,回头对后面的邬瑾道:“邬瑾,走吧。” 邬瑾双手捧着朱漆檀木匣,紧随在莫聆风身后,一同跨入山门。 一入山门,众人耳中顿时一静,凡尘世事,断绝在山门之后,万千烦恼,顿消于梵音之中。 脚步踏散佛香,寺中一位老僧,领着两位小僧人迎了出来,躬身合什:“檀越大德,请随我来。” 莫聆风学他的模样合什还礼,跟随他一路走向大雄宝殿。 香客虽多,寺内却不嘈杂,只是一路仍然引得众人侧目不已,等至正殿,拜佛的人更多,僧人领着他们一行人在外稍侯,等人少时,方才进去。 正殿碧瓦飞甍,气势恢宏,里面供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和药师佛三世佛,东西两壁是十八罗汉,在阿弥陀佛像附近,立着普渡亡魂的往生牌。 莫聆风从邬瑾手中接过檀木方盒,揭开盒盖:“法师,这里是一百三十位战死士兵名册,姓名、年岁、生人属地皆在此处,请法师代为供奉往生牌,叫男女脱离恶道,转生天界。” 此言一出,还在顶礼膜拜的香客忽的安静下来,静静让至一侧,看向莫聆风和娘子军。 战场上的狼烟和鲜血忽然弥漫到了正殿之中,让香客不得不敬畏——他们如今还未成为刀下亡魂,并非托赖佛祖,靠的是将士鲜血。 老僧接过名册在手,也觉无比沉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那名册放置在释迦牟尼像前,随后领着莫聆风一行人跪拜在佛像前方。 老僧在前,莫聆风与邬瑾一左一右紧随着跪了下去。 他们身后二十名女兵,也随之在佛前跪倒。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众人俯首伸掌迎佛,背尘合觉,澄浊返清,一拜到底。 邬瑾目光不自觉看向莫聆风,就见莫聆风面容安定,双掌翻开,手指柔软纤细,指尖一片粉红,宛若莲花,在佛祖面前,心开花开。 香客在一旁屏息静气,殿中一时寂静,那些细微的衣摆摩挲之声、佛香上积起的厚厚香灰断裂之声,身体因为跪拜发出的曲折之声,全都清晰可闻。 莫聆风三拜之后,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看向佛像。 佛像高大,一丈三尺,高耸于藻井之下,雄踞中轴,无我无常,大慈大悲,三途六道、四生十类,皆在佛眼之下。 对这佛像,僧人敬畏至极,一旁的香客也虔诚的不敢直视佛眼,她身后亲兵,也在祈求佛祖保佑。 就连在战场上的莫家军,也感激她给死去的士兵立往生牌,他们相信自己死后也可以得到这样一块牌子,在上面写下姓名来历,就可消弭杀业,离苦得乐,尽早解脱轮回。 而莫聆风对着佛祖,却是无话可说。 老僧取下名册,领着小僧前去后殿书写往生牌,莫聆风领着亲兵出了正殿,并不急着出山门,而是往后殿去。 香客见了她这一行,侧目之余,听闻是来为战死士兵供奉往生牌,都满目悲悯地让开道路,让他们上前。 今日秋风干爽,日影柔和,放生池中爬出一些乌龟,后殿一侧有求平安符之处,莫聆风让娘子军去求平安符,自己与邬瑾慢慢前行,身边跟着警惕的殷氏双煞。 寺庙中也有好些人提篮子卖花、卖枣、卖蜜饯,并不乱喊,只在人群中穿梭,遇着一个问果子的,小贩们便蜂拥而上,将主顾团团围住,指望着也能做上几文钱的生意。 莫聆风看到有人在卖油枣,枣子个个都是油皮红亮,个头也不小,一时想吃,就让殷北去买下。 提篮子的老妇人大喜过望,把莫聆风当做女菩萨一般谢了又谢,又将篮子一并奉送,拿着殷北给的那一个小银子,感激涕零而走。 殷北提着篮子,随手掏出两个尝了尝,又给殷南尝,二人以身试毒,尝了个半饱,才给莫聆风抓了一把。 莫聆风吃了一粒,吐出个枣核,扔在地上盛放秽物的唾壶之中,头顶上一片千疮百孔的榆树叶子打着旋飘落。 “邬瑾,”她在日光下眯起眼睛,“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佛吗?” 邬瑾摇头:“不知道。” “我宁希望没有。”莫聆风把剩下的几粒枣子丢回篮子里。 邬瑾疑惑:“为何?” “要是有神佛,就有地狱,若是有地狱,伯伯造下了无边罪业,一定会去地狱中受轮回之苦,我想既没有神佛,也没有地狱。” 说完,她不说了,看佛殿的姿态和看雄石峡的红石没有什么不同。 在她这里,被世人所敬畏的鬼神之说,也变得现实起来,能被她所左右。 神佛能够安抚士兵,拉拢人心,平安符能保士兵刀枪不入,那神佛可以有。 神佛会造地狱,让她的伯伯受苦,那么就可以没有。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五章 衣钵传承 邬瑾侧头看莫聆风,明亮的太阳将她脸上的一切都展露无遗。 她的五官和轮廓都已经逐渐清晰,但是脸上还覆盖着一层细细的茸毛。 她的孩童时期似乎特别长,眉眼纵然褪去了一丝稚嫩,但脸上的细枝末节依旧是幼小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一个大跨步,迈入婀娜少女的行列中去。 然而她只是这样的成长,所经历的事情就已经令邬瑾感到惊心动魄,再成长下去,长到可以和京都的皇权敌对之时,又将是一种怎样的惊魂? 邬瑾收回目光,不想了,单是陪着她把寺庙逛遍。 一行人赶在午饭前回了莫府,莫聆风给娘子军放了半日的假,自己坐在九思轩花厅里和邬瑾吃饭。 午饭不像早饭那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但也相当不错,螃蟹被强行撤了下去,补上来的是炙羊肉、酸笋鸡尖汤、烟熏肉、红糟鱼,厨房里又拿羊肉汤煮了两碗热汤面,再佐上一碟糟鹅胗掌,一碟银鱼鲊。 酒是冰糖荔枝酒,莫聆风执壶就倒,邬瑾连忙伸手托住酒壶,顺势接在手中,倒上两盏果酒。 莫聆风咕咚咕咚喝了一盏,舀了汤尝一口,感觉酸汤开胃,哥哥应该也能喝一点,就招手让祁畅去厨房,送一盅汤去二堂,让姨娘们喂给莫千澜喝。 尝过之后,她安心吃饭,饭量不大,吃完的时候邬瑾还没吃完,于是她捧着酒盏,慢慢喝甜滋滋的果酒。 等邬瑾吃晚饭,她已经连喝三盏,喝出了满脸红晕,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没有肚子再喝茶,鼓着肚子站起来,和邬瑾去前院整理赵世恒的东西。 两人边走边说,莫聆风道:“伯伯还没有处理的,就是书和字画这些,哥哥还来不及整理,就这么放在那里恐怕不行。” 邬瑾想了想:“可以收进书房,夹上芸香草,驱虫避蠹。” “外面还有人求伯伯的画,”莫聆风一脚踢飞石子,抿着嘴笑了一下,“伯伯只给裕花街的妓子画。” 两人说着赵世恒生前之事,平淡的好像赵世恒还在眼前,一路走到居所“山野居”,进门就是小院,收拾的古朴淡雅,意趣风流,一切都和他在时一样。 殷北上前推开门,日光争先恐后涌了进去,尘封的细小灰尘一下子扬了起来,浮动在阳光中。 屋中陈设未变,只是屏风上没有搭衣裳,净架上没有搭帕子,桌案上还摊着两本书,墨条搁在砚台上,一张大字写了一半,书架上的书也是立的立,倒的倒。 桌案下方不知让谁碰掉了一本《易经》,邬瑾伸手捡起来,在手中略微翻动,就见此书已老,上面所做的注解都有三种,最晚的字迹是赵世恒的,前面两种,他并未见过。 他翻至扉页,便知此书珍贵。 “侯白赠弟子温彦颂,以传天道,授明人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莫失、莫忘。” “温彦颂赠弟子赵季,君子之道,应与天地合,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莫失、莫忘。” 侯白十八岁举进士,年少闻名,先帝潜龙之时,便是他授课,先帝登基之后,官居执宰,修国史,是举世大儒。 温彦颂是侯白关门弟子,未曾参加过科考,只在家中修书,如今明经学子所学经本释义,大半出自他的手。 这二人赠书之时,都从《易》中取词,对弟子的未来做出教导和期盼,书中所做的无数注解,更是无价之宝。 他惊愕的脸都呆了,再翻一页,手上顿时抖了一抖:“赵季赠弟子邬瑾,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莫失、莫忘。” 这些字一笔一划组在一起,成了一把刀,猝不及防,直插入邬瑾心中,让他一瞬间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莫聆风随手抽出一本书,打开看了一眼:“咦,先生留给你了。” 她递给邬瑾,邬瑾强忍了泪水,放下手中《易经》,翻开她那一本,上面也写着:“赵季赠弟子邬瑾,元章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 莫聆风又取一本,翻开来,同样是写了赠字和时间。 只要是赵世恒经常翻动的书,几乎都写了赠给邬瑾,好像是赵世恒常常在看书之时,心血来潮,想起邬瑾,就将这书赠给了自己的弟子。 邬瑾埋着头翕动鼻翼,抬手使劲擦去眼泪,心中五味陈杂。 莫聆风转到书架后面去,直到他平静如常了,才转回来:“书给你送回家去吗?” 邬瑾摇头:“就放这里,往后我到这里来。” 先生、弟子,也许就是如此传承不断,赵先生所期许的,他要做到,赵先生没有做到的,他也要替他做到。 一个下午,就在这间小院里度过,邬瑾在酉时前归家,换上一身短褐,准备晚饭。 连炖带炒,他都会干,干的很清净,并未觉得烟熏火燎有失颜面。 做完之后,他去饼铺将家人叫回来,打开殷北送来的酒,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晚饭,又吃了小饼,然后换掉这一身油渍麻花的衣裳,洗漱干净,回屋里去。 桌上的笔是新买的散卓笔,他很爱惜地拔掉一根出了锋的毫毛,蘸墨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五。” 今日他自觉过的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分别时刻,落到纸上,才发现原来这一日如此繁杂漫长,他像是旁观者一般,先将今日之事记下。 不带感情地记录之后,他写道:“婚事是对付女子的利刃,也是囚禁女子最为坚固的牢笼,说媒必定不成,但也能让聆风滚出一身泥,小人手段。” 他提着笔,心想州判、同知,无论如何都和莫府不相干,恐怕是王知州怂恿。 王知州此人,贪财、无功、但擅斡旋,恐怕已经体察陛下与莫节度度使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忌惮莫聆风在军中势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必定会竭力拔除。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脑子里猜测出来的东西,他不往纸上写。 一只手握着笔,他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思索——不能让这种肮脏之物困住莫聆风。 想过之后,他再次落笔: “项圈命锁金光艳,孤埙凤眼将军面,寸寸光阴流如箭,禅寺佛像散如电。屈指待岁月,此情何时见,醉后清风月如练。”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梦 莫聆风的晚饭,是和莫千澜一起吃的。 她让厨房给姨娘们杀了一只羊,于是姨娘们回了后院,又让殷北摆一张桌子在莫千澜床前,自己坐在旁边连吃带喝。 羊汤好喝,她舀起一勺,学着姨娘的样子喂给莫千澜喝,喂的不好,洒了大半,莫千澜月白色衣襟上立刻晕开一大圈油渍,被衾上也洒落几滴,她不在乎。 她自己咕咚咕咚喝完羊汤,吃完晚饭,呼唤殷北,殷北立刻领着下人进来,撤下桌上残羹剩饭,换上热茶点心以及莫千澜的一份温牛乳。 添上炭和香片,殷北再次关上了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一切外物、外人都被隔绝,天地间只剩下兄妹二人的呼吸声,慢慢交缠,混为一体,在莫府这个巨大的坟墓里,不见天日,艰难存活。 莫聆风捏住莫千澜两颊,迫使他张开嘴,舀一勺微温的蜂蜜牛乳,小心翼翼往里倒。 她学的很快,一勺喂完,并没有洒出来一星半点。 于是她再接再厉,将牛乳喂了大半,自己撅着嘴去碗里一嘬,嘬完之后,她上嘴唇挂了一圈白,对莫千澜一笑:“哥哥,看,我老了。” 莫千澜没有回应,她自己乐不可支,乐的摇头晃脑,把剩下的牛乳喂完,才拿一条帕子,擦干净两张嘴。 丢开帕子,她看莫千澜躺的安静,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目还是从前模样,未曾更改,可是两鬓却逐渐斑驳,生了白发。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俯身和他贴了脸,用手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很累?怎么办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蹭掉鞋子,自己钻进被窝,强行挤在哥哥身边,又翻身把哥哥一只手打横枕住,拽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做了个相互依偎的拥抱姿势。 “哥哥,你拍拍我。” 莫千澜不能动作,而且身上很凉,莫聆风已经热的冒了汗,他依旧是凉。 莫聆风感觉自己好像是依偎了一座冰山,让她也跟着逐渐冰冷,五感就此冻结成冰,灵魂一路下沉,与莫千澜的灵魂沉睡到了一起。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小一团,莫千澜抱着她来回地走,她泪眼婆娑地攀着莫千澜双肩,一阵阵的牙疼。 怎么还牙疼? 她乱糟糟地想,可牙疼又很真实,起先只是像针扎,渐渐就胀痛起来,像是一粒种子在牙齿里生了根,根茎迅速破开周边的牙齿,往脑袋上生长。 痛。 这种疼痛她无法忍受,趴在莫千澜身上呜呜地哭,哭的浑身热烘烘的难受,莫千澜抱着她来回踱步,连拍带哄,一刻都不停。 可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坐到地上去了。 孤零零坐在地上,莫千澜不见踪影,赵世恒也不见踪影,没人给她点虫齿药,她慌地站起来,心想:“哥哥和伯伯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 这一慌,她猛地清醒过来,心在腔子里紧跟着剧烈跳动,随后钝钝痛了几下。 她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不是梦里牙痛,而是真的牙痛,左边面颊高高肿起,触之滚烫,略张张嘴,就痛的额角直跳。 扭头看向莫千澜,她伸手在莫千澜身上挠了一把,气他在梦里消失不见,哼哼地下了床,她趿拉着鞋,见桌上的茶凉了,就端起来,微微地张了嘴,含了一口镇痛。 起身打开门,殷北正在外头大打哈欠,见了莫聆风,嘴都来不及合拢,就又张开了:“姑娘您这.” 姑娘左半边脸肿成了猪头。 “您牙疼了?”殷北连忙俯身查看,“这、我现在就去请李一贴。” 莫聆风不敢大动,只能摆手,发出滚烫的气流声:“不用,我去点虫齿药。” 同时她一挥手,把等候在外的两位姨娘挥了进去,自己支着沉重的脑袋回长岁居,找奶嬷嬷要虫齿药去。 殷北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李一贴处拿药,匆匆走至角门,忽然目光一凛,一眼扫向阴暗角落。 地上只有一根断枝。 他一步步往后退,狂奔至长岁居外,叮嘱殷南几句,殷南立刻出门,将安置在后头客院的娘子军唤了出来,分守在角门和前门,自己擒了尖刀,跃上屋顶,居高临下,盯住府外。 殷北这才放心离去,等他一走,莫府角门对面的一户深宅大院中,一个黑影爬上墙头,紧盯住莫府不放。 此人打扮的很显眼,在如此明亮的月色里,穿了一身紧紧束缚身体的夜行衣,又蒙面又包头,恨不能把他那身份昭告天下似的。 他还吃锅望盆,脚底下踩着别人的墙,眼睛望着莫府的门。 他眼睁睁看着十位娘子军英姿飒爽地守着莫府角门,腰间挎的都是长刀,各个目光不善,比男子还要凶狠,不由自主就咽了口唾沫。 正在他紧张之际,一个大个子摇头晃脑地过来了,在角门对着娘子军连说带笑,然而没人搭理他,于是这大个子就把两只手圈在嘴边,作势要喊。 要喊而未喊,因为屋顶上有位身姿矫健的女将一跃而下,气势骇人,光是那个冷脸,就能把大个子掀一个跟头。 但是大个子好像看不懂脸色似的,一个劲往那冷脸女子跟前凑,还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大宝贝要给人看——大个子太魁梧了,他一时看不到送的是什么。 毛贼一边偷看,一边在心里“啧啧”两声,认为这大个子没眼色到了愚蠢的地步。 至于那位冷脸女子,嘴角时不时就抽动一下,仿佛已经按捺不住,随时要捅死这大个子。 然而这二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冷脸女子的嘴角抽了又抽,抽到翻了白眼,依旧没有动手。 毛贼两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也没看出来这二位之间的关系,正看的起劲时,那冷脸女子忽然一跃而起,飞檐走壁,直上屋脊,手中一道寒芒闪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人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还没落地,那大个子抬腿就是一脚,“砰”一声将人踩的落了地。 寂静夜色中,毛贼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毛贼就看地上的人一抽接着一抽,抽动几下,再没了动静。 然后那冷脸女子兴奋地朝毛贼看了过来。 日录中的诗词,都是作者根据当时的情节,自己现写的,见笑。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毛贼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目光,仿佛杀人有瘾,那舌尖在嘴唇上一舔,几乎舔出他的血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松手,“砰”一声坐在地上,屁股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成好几瓣,来不及疼痛,他连滚带爬起身,拙劣地飞檐走壁,出了这户人家,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他并未乱跑,而是顶着这一身行头直奔 《驭君》第一百四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分别 翌日四更,果然变天。 邬瑾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让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洗漱过后,坐在灶膛前烧水,等水滚了,在粗瓷茶碗中放上一点碎茶叶,冲上一碗茶,吹散碗上浮末,又吹散热气,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喝。 慢慢喝完茶,身上寒气尽数驱散,四肢百骸都随之熨帖,起身舀水添进锅中,他正要淘米煮粥,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起身出去开门,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外,身后是殷北和殷南。 莫聆风肿着左脸,“嘶嘶”地吸气,见他开门,小幅度地张开嘴:“我现在就走。” 邬瑾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后退了一步:“等我一下。” 他扭头回去,将锅里添满水,铲灶灰堆上柴,拍了拍手,去取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将幞头戴上,又急忙掸去衣襟上浮尘,到了门口,笑道:“我送你到马场。” 随后他用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莫聆风左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又发出嘶嘶的声音:“点了药。” 邬瑾收回手,只觉得指尖滚烫,和莫聆风并肩出了十石街。 殷北牵马给邬瑾,二人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往马场走去。 凌晨,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两声犬吠,越发显得街道空荡幽静。 秋风萧瑟,渐风渐雨,渐霜渐冷,残月当空,照着这座日渐寂寥之城,宛若照着一片空寂之谷。 马蹄翻掌,响的秩序井然,莫聆风含含糊糊开口:“昨晚家里差点进贼,我还是在堡寨中更安全,所以提前走。” 邬瑾心中一跳,很快面色如常:“好,再过半个月,我就进京,再见面,就是明年三月了。” 莫聆风张嘴就道:“京都的糖.哎哟!” 嘴一下张的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登时骨头、牙齿、面颊、太阳穴,像是被一只大手重重攥了一把,灵魂险些从天灵盖里飘出去。 她眨出几滴眼泪,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连头都不敢大动了。 邬瑾停住脚步,探身道:“虫齿药带了吗?” 莫聆风跟着停下,含泪点头。 邬瑾伸手:“我再给你点一点。” 莫聆风从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药匣,递给邬瑾,邬瑾扭头让殷北用火折照明。 火折子微微亮了,殷北小心翼翼凑到莫聆风面前。 邬瑾就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打开药匣,药膏好似碧玉,药气清凉,还夹杂着一股胡椒子清香,中间空了一小块。 邬瑾没有找到可以挖出膏药的东西,便伸出右手食指挖出来一小块,低声道:“啊。” 莫聆风缓缓张嘴,无法张的太大,火折能照出来的,只有红润的嘴唇和湿润的舌尖,藏在深处的牙齿,却是一个都看不到。 邬瑾弯下腰,往莫聆风嘴里瞧,莫聆风含混着道:“左边下面,第二颗。” “火给我。”邬瑾左手从殷北手中取过火折,小心凑近,往里张望,隐约见到左边下方第三颗牙上,有个小小黑点,并不是莫聆风说的第二个。 他立刻将沾了药的食指伸进去,要将药抹在病齿上。 病齿一触既痛,莫聆风立刻眼泛泪花,脑袋不由自主往后缩:“唔” “别动,不要动,”邬瑾连忙将火折递给殷北,一把按住莫聆风的后脑勺,莫聆风越是挣扎,这只大手就越是压着她往前靠,不容她躲闪,不容她拒绝。 莫聆风气息滚烫,喷在邬瑾面上,邬瑾紧张地冒了细汗,眼前失去光亮,只能屈了药的食指,用中指在牙齿上划过,数到第三个时,火速将虫齿药点了上去,然后抽出手,直起腰,松一口气。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旧帕子,擦了手,又抬手抹去那一层汗:“好点了吗?” 李一贴的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立竿见影,莫聆风觉得口中清凉不少,痛意暂缓,当即笑了一下:“原来我抹错了。” 她怕痛,不让奶嬷嬷抹药,一定要自己动手,结果那牙好像哪里都痛,偏偏那个病齿不痛,她那么一抹,也不知道抹到了哪个牙齿上。 “不要再吃糖了,”邬瑾盖好虫齿药,交给她放好,“实在想吃,吃完要用浓茶水漱口。” 莫聆风收好药匣,张了张嘴,感觉说话都舒服不少:“京都的糖,要记得带。” 邬瑾见她脸没消肿,仍旧是不忘记糖,笑叹一声:“好,我记着。” 两人继续前行,邬瑾看着天色渐明,心里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天永远不会亮。 但是这路不禁走,没说几句话,就走到了马场。 娘子军先行,早早在马场列队等候这位害虫齿痛的小将军,莫聆风扭头看向邬瑾:“我走了。” 邬瑾点头:“保重。” 莫聆风带着殷南牵马上前,翻身上马,对着邬瑾一摆手,挽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有力一夹马腹,扬鞭打马,往前奔腾而去。 邬瑾牵马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幕已成黑白相交的碧玉色,照亮了莫聆风今日穿的的绢甲。 护项、护胸皆是碧绿颜色,上绣着银色祥云,两臂护膊、腰群上,是朱红色鳞甲,也吊坠着绿色绸边,是昏暗天地之间一抹鲜艳的颜色,她扬鞭策马,河岸边轮值的士兵避让至两侧,垂头拱手,目不斜视。 邬瑾站着未动,直到莫聆风一行人走远,都没有动。 他看她是春日风,夏日雨,是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马场并非久留之地,他站了片刻,便和殷北回城,将马交给殷北,他没去莫府,而是回了十石街,敲开黄牙婆家门。 黄婆蓬头垢面,正在天井里给人叠金银包袱,听到敲门声,随手将头发一包,上前开门,本以为是主顾上门,未曾想打开门一看,竟是邬瑾。 “哎哟!”她嗓门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得意又高兴,喊的整条街都能听见,“邬解元起的好早,这天刚亮,就上老身的门,莫不是想请老身做媒?” 说罢,她把门彻底打开:“快请进,听说解元公又去莫节度使府上当差了。” 等邬瑾迈过门槛,她又扯起嗓子喊:“死妮子,赶紧梳洗泡茶!来了贵客!” 屋子里立刻有姑娘应了一嗓子,黄牙婆推搡着邬瑾要往屋子里走,又想扭身关门,没曾想邬瑾一手撑住了门:“婶子,多谢茶,就在这里说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套话 “那哪行。”黄牙婆用力搡邬瑾,没想到邬瑾看着不壮,身上却是一块块的硬实,她咬牙再加把劲,邬瑾脚下生了根似的,仍是纹丝不动。 她气喘吁吁地停手,恨声道:“邬解元也太防备老身了,难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厢刚说完,里面那姑娘就打扮的姹紫嫣红出来了,见了邬瑾,垂眸道:“瑾哥哥进来喝口茶吧。” 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香气,是急急忙忙往脸上扑了香粉,两鬓上还沾着粉。 黄牙婆冲她使眼色,她就慢慢走过来,邬瑾坦然对她一笑:“我不喝茶,我和你干娘在这里说话,你不便听,进屋去吧。” 他松开挡门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银子,递给黄牙婆:“婶子方便吗?” 黄牙婆把银子放手里一抓,掂量着有了两三钱重,眉开眼笑的把银子牢牢抓在手里,伸出拳头去:“拿去拿去,婶子还能要你的,方便、方便。” 她扭头一瞪干女儿:“还不快滚回去。” 那姑娘让她喝骂的面皮通红,又暗暗松一口气,颠着两只脚回屋去了。 邬瑾推开黄牙婆的拳头:“婶子拿着,请您解我疑惑。” 待黄牙婆喜滋滋收回了手,他便道:“王知州属下毕同知,他有个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的儿子,婶子穿门入户,可曾听说过?” 一听是官衙里的事,黄牙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又舍不得手里的银子,就作个不知道的样子出来,大摇其头:“大户人家,我进去不得,并不知道。” 她摇她的头,邬瑾问他的话,互不相干:“州判夫人给同知府做保山,前往莫府提亲,门不当户不对,是婶子您出的主意吗?” “那不是,”黄牙婆立刻摆手,“这种事情,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我连个边鼓都没敲。” 邬瑾听了,便知道此事凑巧了,黄牙婆正好在场。 他和颜悦色:“婶子没敲边鼓,是好事,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莫节度使的妹妹,同知夫人都敢肖想,程夫人和程家大姑娘轻饶不了她。” 黄牙婆知道程、莫两家结过亲事,也知道程家大姐的威名,战战兢兢道:“程大姑娘出了门子,还管娘家的事啊。” 邬瑾一笑:“出了门子,难道她就不姓程了吗?” “那也是。” “不过婶子既然没开口,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就不必忧心了。” “我……我就附和了几句……” “婶子不该附和,只是同知夫人和州判夫人,婶子怎么就怕了?” “怕?知州夫人也在呢,我那不是怕,是尊重。” “王夫人和同知夫人关系很好吧,不然也不会给她提亲事。” “可不是,要不是在同知府上,我还看不见王夫人呢。” 邬瑾听到这里,就已经十分清楚了,拱手告辞:“婶子忙吧,晚辈告辞。” 黄牙婆和他闲聊了几句,聊的云山雾罩,不知所谓,看着邬瑾姿态潇洒的离去,又捏了捏手里的碎银子——这几句话这么值钱? 她顺手关上门,一面吼干女儿去烧火,一面去叠金银元宝,叠着叠着,她忽然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了。 邬瑾从黄牙婆家中离开,从自家携一卷历年邸报军情集册,直奔莫府,让殷北带上两个识字的小厮,前往书房寻找他要用的邸报。 莫府书房浩瀚如海,邬瑾在玫瑰方桌上摊开笔墨纸砚,再翻开集册,左手手指从第一页上划过,在末尾一条上一点,右手执笔抄上这一条的时间,递给殷北:“把这一天的邸报找出来。” 殷北连忙接在手中,递给站在一旁从九思轩中叫出来的小厮。 而邬瑾手不停,眼不停,每翻到有用的,就抄写下时间,交给殷北,让他将完整的邸报找出来。 两个灰衣小厮穿梭在书架中,按照时间不住寻找,每找到一份,就急匆匆给邬瑾送来,然而连带着殷北在内,都不知道邬瑾在干什么。 他们只知道邬瑾所要的邸报,一直从元章二十一年到今年。 邬瑾坐在玫瑰椅上,一张张看邸报,仍旧是一边看一边记。 邸报皆为手抄,其中内容并非全然无误,当日看时不觉得,如今回头再看,便能看出其中错处,邬瑾看的细致,凡是错误之处,都注解在旁,又将军情中所涉数字,一样样记下。 他看的入了神,忽而鼻尖香沉春透,夏入秋来,栀子、茉莉、桂花,以沉香为骨,群芳递次开于鼻尖,梅香又悄然袭来,令人神魂为之荡漾,不知今朝是何日。 他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下人正小心翼翼摆放一只香鸭,鸭子嘴部冒出袅袅青烟,这种不激不弱的香气,正是从此处而来,一点点扑到了他身上。 这种香气,他在莫千澜身上闻到过,也在莫聆风身上嗅到过。 殷北吩咐人搬动炭盆进来,见邬瑾看着这只香鸦,半晌没动,便上前道:“邬少爷,要换掉香吗?” “不用,”邬瑾摆手,“炭盆要盖上盖子,否则书纸容易脆。” “是。”殷北应下,又问,“厨房里煮了热汤面,您吃一碗吧。” 邬瑾应了一声,又埋头于邸报之中,周围起先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归于寂静,鼻尖也再分辨不出各种各样的花香,聚精会神抄录下一个个数字。 邸报上每每提起堡寨,必定是大军十万,口气大时,还曾说过大军二十万,全都不可信,邬瑾想要知道堡寨上报朝廷的兵马,便要从茫茫邸报之中,找到运送到堡寨的绢匹、棉衣、粮草,以及用于堡寨的军饷。 按照这些数字,他算出了镇戎军的数目。 镇戎军有上、下、左、右、中共五路,前四路各五千人,中路为一万人,共是三万人,另外定川寨、怀远寨、得胜寨、靖边寨、瓦亭寨各屯兵两千人,共一万人,莲华堡、开远堡,各屯兵一千人,整个大军是四万两千人。 然而堡寨中,根本没有四万两千人。 若是有,右路军也不会在金虏围攻之下覆灭。 按照莫聆风所说的左路军,只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连两千五百人都不足,整个堡寨,也不足三万人。 逃兵、战死士兵、伤兵都不下编,空饷一层层盘剥,直到堡寨,真正在前线的士兵,如今吃的却是莫家的粮。 此事,王知州牵涉极深。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章 一家人 邬瑾竭尽全力,于邸报、小报上搜索蛛丝马迹,废寝忘食,将贪污军饷一事,抽丝剥茧,写于纸上。 “元章二十一年八月,南北作坊皮甲作制棉衣,送至堡寨九万件,然十月,济州、宽州便有商贩贱卖棉衣,又运至岭南等地贱卖,十月十二日济州明轩小报上有记录,福船出河时,数万件棉衣上船的盛况。” “元章二十二年二月,宽州文济小报曾言士兵冻死颇多一事,又借曹彬之言,讽刺州官,‘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之后文济小报不见踪影,连当日小报也大多销毁。” 他写的详实,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干系。 将所能查到的东西全都写上之后,他在末尾写道:“国朝之中,硕鼠窃取权柄,盗用军库,狼藉于寨,金银宝玉,积于私家,府库如山,领兵者多为小人,指取军饷如私家物,以至于军中士兵无御寒之衣,无饱腹之黍,长此以往,堡寨将如蚁穴而溃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笔坐定,看着满满一篇字。 墨香、字端正,一笔一划,有筋有骨,造出一方天地,囚住一片污秽,悄然而谋。 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没有找出纰漏,又等着墨迹干了,才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起身时浑身上下骨头发出“咔咔”响声,好似锈住了的生铁,需要用尽全力方能抻开。 他抻了个懒腰,活动开手脚,低头看了看笔架山旁,见那茶还温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解干渴,放下茶杯,肚子里随之发出了一串饥饿的长鸣。 他折上所写文书,揣在怀中,鼻尖再次闻到了依次盛放浮动的花香,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尽数藏在香气里。 看一眼香鸭,他打开门,随后愣了一愣——天黑了。 原来那盏茶并非还温着,而是凉了便换,所以触之温手。 书房本就阴沉,又一直点着烛火,他全神贯注之下,并未发现天色变暗,而书房中梁木墙壁散发出古旧的味道,夹着熏炉中的香气、炭盆的暖意,变成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出时光流逝。 书房、九思轩,甚至他去过的前堂都是如此。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立在门口的仆人见他开门,连忙躬身:“邬少爷——” “我去趟官房。”邬瑾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一步迈出去三个石阶,大步流星去了官房,洗手出来后,凝重神色放松不少,方才那股要被莫府吞没的怪异之感也消失不见,好像让他尿出去了似的。 方才说话的仆人见了他,又躬身道:“邬少爷,晚饭给您备到哪里?” “不吃了,我回家去。” 他急急忙忙要走,殷北这时候从二堂过来了,见他从书房出来,又是满脸急色,忙道:“邬少爷有事就吩咐我,您先吃点东西吧。” 邬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我回家。” “我送您。”殷北立刻跟上去,吩咐下人备马,又取一件鹤氅给他御寒:“今天刚送来的,还有些衣裳,都是按照您平日穿的样式,您明日试试。” 邬瑾伸手接过,没有细看,穿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不少,和殷北打马至十石街外,滚鞍下马,交还缰绳给殷北,急急往里走。 十石街里鲜少有灯火,街道两侧房屋寂静,偶有喝骂声和哭声,都压的极低,似乎怕人看了笑话去——邬瑾只消一听,便知道是新搬来的人家,还体面着,骂和哭都在人后。 他侧身避开杂物,快步走到家门前,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灯火,他连忙推门进去,轻声道:“阿娘。” 邬母正往头上包头巾,要去莫府找他,见他回来,放下了心:“回来了。” 她扭头朝屋子里喊:“他爹,回来了。” “好,”邬父也未睡,“老大进来坐。” 邬瑾腹中又是一串长鸣,邬母抬脚就往厨房走:“快去烤火,我去给你煮碗面,给你留着汤的。” 邬瑾迈步进大屋,脱去鹤氅,搭在床栏上,这时才发现这件皂色鹤氅看着平常,里面却不知是什么皮制的,触手柔软暖和,就把鹤氅翻了一翻,遮住里衬,以免爹娘不安。 他见邬意睡在床板搭的小床上,睡的雷打不动,就上前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 转身接过邬父手中火箸,他拨开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块炭:“爹,要不要解手?” 邬父摇头:“我自己能去,现在路上冷了吧。” “冷,我明天去称一秤炭回来,饼铺里还暖和吗?” “不要去买,今年什么都贵,饼铺里暖和的很,别看你现在挣的多了,往后花销也呢,你也到娶亲的年纪了。” 邬父看看熟睡的邬意,低声道:“我和你娘商量了,你挣的银子都给你攒起来,明年春闱过后,就给你买座宅子,好说亲事。” “亲事不着急,”邬瑾笑道,“程廷也没订下来。” 邬母端着滚烫的碗进来,放到邬瑾跟前:“怎么不急,过完年你就二十了,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明年先把宅子置办好。” 邬瑾接过筷子:“宅子可以置办。” 邬意闻着香味,窸窸窣窣翻了个身,爬起来看着邬瑾:“哥你回来了。” 他打了个哈欠,吸溜着口水,伸长脖子想看看碗里有什么,邬母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又把他摁进被窝里:“你哥就吃一碗面,你还馋嘴,晚上没吃够?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就光长一张嘴,一点脑子不长!” 邬意只好缩回被窝里,闻着煎鸡蛋的油香气,还带着羊肉汤的香气,暗暗咽口水,片刻后,忽然道:“阿娘,置办什么宅子?咱们有银子置办宅子了?” “没有!”邬母一听他开口,心中立刻打起了鼓,张口就道,“你老老实实还你的债,你哥好不容易挣点银子,还要娶妻,往后一大家子要养活,你再敢给你哥添麻烦——” 她一咬牙,说了句狠话:“就把你分出去。” 邬意伸手将被子蒙到脑袋上,气道:“我只是问一句,防贼一样防着我,分就分!反正我要还债还到老!” 邬母扯开被子,揪着耳朵教训他:“到时候你讨饭都没路!” “没路就没路,饿死算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杂事 母子二人气冲冲地拌起嘴来,邬父板着脸在一旁,手里已经攥好了巴掌,随时等待时机要给自家老二抽上这么一下子。 邬瑾旁若无人,吃完面,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汤,将碗送去厨房,洗了把脸,又走了进来:“阿娘,我明晚不回来,要歇在莫府,不必等我。” 邬母停下来,点头道:“好,那里睡的屋子暖不暖和,要不要带衣裳?” “暖和,”邬瑾伸手取过床栏上的鹤氅,搭在臂弯里,俯身在邬意额头上摸了一把,低声道,“老二,不要说气话,恶语伤人,阿爹阿娘辛苦一日,你怎么还伤他们的心。” 他神色和声音都是温柔的,并没有过分的责备邬意,邬意哼了一声,闭上嘴,不说了。 邬瑾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睡吧。” 邬意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将被子拉过头过什么?” 殷北就很不好意思地挠头:“赵先生一直不赞成,但是大爷不听劝,说说陛下不就是馋这些俗物吗,多给他送去,高兴死他。” 邬瑾听了,没再多说。 只是如今莫府不能再顶风而上,陛下也未必就看不懂这份嘲笑,这礼单也不能如此任性了。 他提笔勾去水晶盏这些东西,写上横山羊百只、佳县油枣等土仪,又将丹青《千里江山》换成《风雨归舟》,交还给殷北:“照这样去办。” 殷北连忙点头,正要出去,邬瑾忽然道:“等一等。” 他伏案写下一张拜帖,连同一份文章一起放入木匣子里,交给殷北:“送去程府,交到程知府手上,请他在午时末刻到裕花街庆北燕馆申字阁。” “要不要我跟着您?” “不用,”邬瑾笑了一声,“我有数。” 殷北听他说有数,就知道是真的有数——邬瑾行事,每一个细节一定都在他心里都演练过无数遍,任何人的反应都想的清清楚楚,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绝不会让人感到茫然。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斗 交代好殷北,邬瑾起身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一丝不苟穿上,出了莫府,前往合山书坊。 合山书坊有小报,消息灵通,常传录邸报不敢传录之事,宽州城中以合山小报为先,邸报为常。 邬瑾走入书坊,因他买一管笔来看了四五回,伙计认得他,上前迎着他,笑道:“您这回是买纸还是笔?我们新来一批蜀中夹江竹纸,软的很,折卷多次,那墨都不脱。” 邬瑾等他说完,才道:“我有一份文章,想刊载在你们的朝野类要上,烦请你帮我转告一声。” 伙计一听,当即点头:“我去请掌柜的来。” 他一溜烟去后头请掌柜,掌柜拎着一个报囊出来,递给书坊里一个身穿短褐的送报人:“快去快回,卖点力气,要是糊弄我的事,就不要你送了,现在能干活肯干活的人,多的是。” 送报人接过报囊背上,千恩万谢的出了书坊。 掌柜这才看向邬瑾:“原来是邬解元,秋闱试题出了,您是不是破题了?” 邬瑾摇头:“我记得您这边的小报也收外面的文章,不知道这篇文章能不能登在你们小报的朝野类要上。” 他取出自己所写的文章,双手递给掌柜。 “您现在在莫节度使府上管账,得到的消息比我们多,哪能不报……” 掌柜一边说,一边打开来看,看了两行,脸上没了笑意,越往下看,越是心惊。 他没有看完,将纸一折,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时,顶着一脸假笑,将文章原样叠好,左手抓住邬瑾右手,右手将纸张塞回他手心,轻拍两下:“我当没看过,你也回去,好好准备春闱,再有一个月,就该进京了吧。” 说罢,他松开邬瑾的手:“解元聪慧高材,他日高中,多光顾咱们书坊。” 看着眼前沉稳的年轻人,他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不要自毁前程。” 邬瑾收回文章,并未多言:“多谢掌柜好意,在下告辞。” 他出了合山书坊,又去了另外两家有小报的书坊,凡是看到小报之人,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拒绝。 而在邬瑾离开之后,其中一家小报的掌柜匆匆换了一身长衫,悄悄去了知州衙门,一路进入内衙,将邬瑾那份文章简略复述给了王知州。 在王知州勃然变色之时,时辰已经临近午时,邬瑾进了庆北燕馆订下的阁子,怀揣着那一份没有送出去的文章,坐在那里等。 他心里是有数的,同时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不慌不忙,正是吃饭的时候,楼下很热闹,跑堂和行菜伙计的脚步声在楼里轰隆过来,又轰隆过去,咚咚作响。 食客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红玉拍板清脆作响,唱小曲的女子歌声飘飘渺渺,荡荡悠悠,唱的是《玲珑四犯.雨入愁边》:“雨入愁边,翠树晚无人,风叶如翦。竹尾通凉,却怕小帘低卷。孤坐便怯诗悭,念俊赏、旧曾题遍.” 邬瑾听着,忽然听得外面的声音静了一静。 似乎是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气势必定汹汹,激的这些嘈杂声音全都消失,红玉拍板和小唱的声音越发清脆悠扬:“更暗尘、偷锁鸾影,心事屡羞团扇。” 邬瑾站了起来,走到角落中,将高几上一盆菊花搬下来,右手拎着朱漆高几,屏住呼吸,走到桌边,暗暗攒满了劲。 阁子门有半截是象眼格,上面糊着明纸,能够映出人影,此时那外面就映出了两个男子身影。 一声重响,阁门被推开,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冲了进来,一个黑衣,一个灰衣,腰间藏刀,一看就不是善类,目露凶光,直奔邬瑾而来。 邬瑾早有准备,在黑衣大汉率先靠近他之际,扬起高几,“砰”一声抽向黑衣男子右边肩部。 他力气不小,又是准备多时,而且铆足了劲,把这一下抽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黑衣男子毫无防备,受了如此剧烈的攻击,肩膀骨头和高几同时发出碎裂之声,当即哀嚎一声,身子一歪,栽倒在地,那只手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 他身后那位灰衣裳兄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邬瑾已经抓起一只茶杯,劈头盖脸朝他砸了下来。 灰衣裳脑袋上骤然一痛,茶水、茶叶糊了满脸,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呆着脸,心想:“不是来抓个书生?这是书生还是武生?” 不等他反应过来,邬瑾已经后退一步,又去拎绣墩,灰衣裳这时候回了神,伸手抹了把脸,迅速往后退了两步,那只绣墩就这么砸落在地,硬生生断了两条腿。 灰衣裳瞪着两只眼睛,这回看清楚了邬瑾的面目——确实是个书生,头戴幞头,穿件鹤氅,里面是斓衫,面目看着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要斯文俊秀,然而书生凶猛,弯腰捡起绣墩,再接再厉砸了过来。 灰衣裳再次避让。 绣墩落地,他眼看邬瑾赤手空拳,手里攥着两个巴掌就冲了过来,浑身正气,是魑魅魍魉路过都要挨上两耳光的程度,心中一惊,也不管光天化日能不能行凶,抬手就要取尖刀。 然而邬瑾已经到了跟前,抬脚就踹在他胸前,纵然没有把他踹的起飞,也让他倒了地。 邬瑾行云流水,一屁股坐在灰衣裳身上,劈头盖脸就赏出去一耳光,把灰衣裳打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一时无力还手。 他趁机伸手去灰衣裳腰间夺刀,这时黑衣裳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左手端起一个插着桂枝的赏瓶,走到邬瑾身后,朝着邬瑾后脖颈砸了下去。 赏瓶里的水先滴落在邬瑾头顶,邬瑾意欲躲开,那赏瓶来势却极快,仍然砸中了他右边脑袋,这一下打断了他的动作,也给了黑、灰二人机会。 灰衣裳将他从身上掀翻,一把摁住,扬手还了他一个脆的。 这一巴掌同样的用足了力气,一耳光就将邬瑾打的嘴里泛了血腥气,然后他抽出尖刀,抵住邬瑾腹部:“起来。” 邬瑾伸手擦拭嘴边血迹,看了一眼锋利的刀尖,一只手撑在地上,把自己撑的坐了起来,随后屈起两条腿,侧身站立,脸上的神情还很桀骜。 “再打,”灰衣裳拿刀尖轻轻捅了捅他的肚子,“你不是很能打吗,再打一个试试。” 黑衣裳吊着右边胳膊,忍住剧痛,低声道:“快走吧,人太多了。” 思绪疲软,只更一章,休息半天,明日再战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打了一路 黑、灰二人奉命而来,已经跟了邬瑾一路,总算是找到了行凶时机,原定是进门之后,立刻抽刀胁迫,无声无息带走邬瑾,哪知一进门,就让邬瑾抽懵了。 经过邬瑾单方面的狂殴,阁内一片狼藉,阁子外面一片混乱,食客伸长脖子看热闹,俨然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光景,哪里还能悄无声息。 灰衣裳七窍生烟,目光如刀,要从邬瑾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尖刀往前一送,单手按住邬瑾肩膀,让他原地转了个圈,尖刀抵上后腰处,扭头对黑衣裳道:“遮一遮。” 黑衣裳走到邬瑾身边,单手扒拉下他的鹤氅,挡住尖刀。 灰衣裳咬牙切齿:“走。” 邬瑾受制于人,抬脚迈步,同时抬起抬起双手,灰衣裳见他抬手,心中“咯噔”一下,浑身戒备,没想到邬瑾只是抬手取下幞头,将鬓发抹顺,又将幞头整理好,戴在头上。 “他娘的,”灰衣裳啐了一口,“小娘们似的,什么时候也不忘记梳头。” 邬瑾不理会他,解下腰间钱袋,抛在桌上,暂且做出赔偿。 “哐当”一声,钱袋在桌上砸出重响,又引得围观众人交头接耳。 黑衣裳左手搭在邬瑾肩膀上,按着邬瑾往外走,灰衣裳在后面持刀,并且从满脸横肉中挤出一个笑脸:“误会,一场误会,都是朋友。” 跑堂和掌柜见多识广,知道凶恶,食客们自然也能看出来者不善,纷纷避让至两侧。 三人向外走去,外面停放着一辆太平车,赶车的车夫蓄势待发,灰衣裳连推带搡,将邬瑾拱上马车,黑衣裳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的人还没坐稳,车夫山就已经用力一抖套绳,马车便用力一晃,冲了出去,把马车里面三个人晃做一堆,不分你我的摞在了一起。 尖刀晃离了邬瑾身边,邬瑾立刻伸长双腿往前踹。 他那两条腿,是又长又有劲,黑、灰二人接连吃了他两脚,险些从马车里掉出去,车夫一面赶车,一面频频回头,就见车厢里和开了锅似的,轰隆作响,左摇右晃。 车夫对此大为不解:“不是抓一个书生?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马车中光线昏暗,六条胳膊六条腿,简直乱的敌我难分,灰衣裳那刀在混乱之中划伤了自家兄弟,一声惨叫后,他干脆丢开了刀。 车帘在颠簸之中起起落落,送进来一点光明,灰衣裳看清楚了邬瑾的位置,扑上前去,一只手卡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把他往长凳子上摁,恶狠狠地瞪他:“敢打老子,信不信今天就让你横死!” 邬瑾让他摁了个仰面朝天,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痛,脖子又让他掐住,整张脸涨的通红,一时喘不上气来,两只手抓握住灰衣裳的右手,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屈起一条腿,顶向灰衣裳胯下。 灰衣裳受到如此突袭,双手骤然一松,夹着双腿弯腰往下一顿,“嗷”的一嗓子,声音都叫的劈了岔。 赶车的车夫听着心里一抖,再次用力一抖套绳,大喊“让开”,把马车赶的平地起飞,邬瑾牢牢扒拉着凳子,稳住身形,两个行凶者如同无根浮萍,在狭窄的车厢里撞了个满头包。 邬瑾远比他们所想的要危险。 他不会一招半式,凭借的全是出其不意和力气大,却让两个身经百战的打手吃了亏。 马车把三个人颠成了一锅豆子,不到片刻,忽然又是一个摆尾,将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甩了出去,再然后,“吁”的一声,马车停下,黑、灰二人一咕噜滚了出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二人鼻青脸肿,满头是包,灰衣裳夹着双腿,神情痛苦,黑衣裳更为惨烈,不仅右肩膀骨头裂开,左臂也让自家兄弟划破,流了许多的鲜血。 他们二人对邬瑾心有余悸,不敢再上前,只是呼喝着让邬瑾下马车。 邬瑾撩开车帘,先行张望,一眼就看出来马车是直接驶进了宅院,眼前所见的是一片宽阔院落,地面夯实,院落前方有月台、卷棚,视线从台阶上越过去,里面又是一进院落。 他回身从马车里捡起鹤氅和幞头,抬脚下了马车,面孔在天光下展露无遗,左边脸上浮起五指印记,脖子上也是一圈红痕,发髻散乱,有了俘虏模样。 他将幞头和鹤氅放在车架上,抽出木簪,用嘴咬住,两只手把头发一根根梳拢起来,在头顶上抓紧,右手腾出来取了木簪,挽成发髻。 拍打去幞头上的灰尘,他重新戴上,又将鹤氅也仔细地拍去了灰,身上的浮尘也扫落,穿上鹤氅,拉直衣袖,利落笔挺地往前迈步:“走吧。” 这一身文人装束,将他的力量和强势全都藏了进去,依旧是容姿秀美,棱角分明,目光明亮,如神仙中人。 三个能持刀行凶的壮汉,在他面前猥琐不堪。 灰衣裳不敢再去薅邬瑾,只能喝令他跟上,连同黑衣裳、车夫一同跨上前方石阶,进入内院。 将邬瑾留在院中,灰衣裳和黑衣裳垂头进入正堂,喁喁的向里面的人说着什么,里面传出来的则是个陌生的声音,大骂这二人是废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要如何收场? 骂过之后,这声音就让两人“滚蛋”,再把“那穷小子弄进来”,黑衣裳和灰衣裳落花流水地出来了,又龇牙咧嘴让邬瑾进去。 一进屋子,邬瑾就嗅到了茶香。 屋子正中是一套桌椅,没人坐,桌子后方是山水座屏,白绢上影影绰绰映出来后方设着茶床,有人跪坐在茶床边,正在煮茶。 而刚才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左侧太师椅中,伸手摸须,严厉地看向邬瑾:“今日我听说有奸佞小人想要借助小报,诋毁朝廷命官,散布谣言,没想到竟是邬解元。” 邬瑾目光滑过此人,复又落在屏风之上:“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我姓毕。” 邬瑾的目光立刻从屏风上收回来,落到此人身上,仔细地打量了他。 “原来是毕同知,”他叉手行礼,“学生邬瑾,拜见毕同知。” 不等毕同知发话,他紧跟着道:“学生并未诋毁和散布谣言。”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捍卫 毕同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气色不善地睨着邬瑾,将手中茶盏用力顿在茶托之上。 瓷器磕碰,替他发出清脆的怒喝之声。 余韵未消,他紧接着厉声道:“没有证据,你写的那些东西,就是信口雌黄!你还不知错!跪下!” 邬瑾站着,纹丝不动,甚至没有露出半点怯色:“毕同知既然认为学生诋毁命官,造谣生事,为何不将学生带去知州衙门,升堂审理?而是抓来此处?还是哪怕没有证据,学生写的文章也不能见光?” “不知死活的东西,”毕同知逼视邬瑾,“我本来想你是学子,悄悄审讯,可以留你一条生路,一个前程,本官若是要整治你,直接就把你打死在牢里,你都没地方申冤!你再牙尖嘴利,不知好歹,本官即刻就把你拿回衙门去!” 邬瑾直视他:“学生学律时,见律中言明‘拷囚不得过三度,数总不得过二百,杖罪以下不得过所犯之数,犯人若因刑而死,刑官流放一年,牢官共勘者同罪’,学生为何会死在牢狱之中?” 毕同知官威深重的面孔出现了一条裂缝,恨不能张开大嘴,将邬瑾吞吃。 但事情闹的太大了,邬瑾必须得活着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把面孔放的平和不少,语重心长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你写的东西,纵然不是实情,一旦流于众人之口,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外面的人,可不管你是真是假。” 邬瑾冷笑:“清者自清,若我一份文章就能影响到官场,只能说是有迹可循。” 屏风后面咳嗽了一声。 茶床旁的人站了起来,带着满身茶香走出来,径直走到正前方太师椅前坐下。 这人正是王知州。 毕同知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刚才的颐指气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副奴颜卑骨。 邬瑾拱手一揖:“学生见过王知州。” 王知州抬头笑看邬瑾:“邬瑾,你这人眼里只有黑和白,其实最不适合做官,只适合做个儒生。” “仗节死义者,总比贪官多。” “天真,”王知州往后仰,靠在椅子里,“你写的文章,取来我看看。” 邬瑾自怀中取出文章,毕同知快步上前,接在手中,躬身奉给王知州。 王知州抖开,一字一句看的细致,看完之后,他赞叹一句:“不愧是解元之材。” 将纸放在方桌上,他笑道:“没有证据,刚开始确实会闹的满城风雨,我也会因此被查,但是查来查去,也是不了了之,我也只不过是从宽州换到别的地方,过个几年,又再次升迁,你明白吗?” 邬瑾点头:“我明白。” “所以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知州若有所思,“以卵击石。” “不是,”邬瑾笑了笑,“这份文章是没有证据,但学生想,知州您也不愿意让它见了光。” 王知州愣了一下,卑鄙和无耻在一瞬间见了光,在瞳仁里一闪而过,很快又掩盖在长年累月的虚伪面孔之下。 他若有所思地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害怕它见光?” 邬瑾说的很清楚:“因为陛下心里有一根刺,若是这份文章流传出去,就会刺痛陛下心里那根刺,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陛下的怒火,都是要发泄到您的身上的。” 王知州目光闪动,坐直了身体,右手手肘搁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拈着胡须:“你说的刺,是什么?” 邬瑾言简意赅:“莫。” 一个“莫”字,还没有触痛陛下,就已经先触痛了王知州,他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瞬间凌厉起来,一张脸也显出了凶相。 是的,这份文章不能见报。 陛下若是知道了士兵空编一事,立刻就会想到莫千澜借兵一百,前往济州扫荡匪贼一事。 只要再查,就知道借出去的那一百士兵全部阵亡在了第一场战役之中。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 陛下只要起了疑心,那他就是万死难辞其咎——莫聆风如今在军中的势力,全是钻了他的空子。 之前是天高皇帝远,他和莫千澜联手,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可是如今莫千澜已经是一堆没有腐败的肉,他还能瞒多久? “那么,你把我引出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放下手,用力点了点桌子,“是想用这份文章,换什么?” 邬瑾直勾勾盯着他:“学生想,您就让那根刺扎在那里,不要去动。” 他眼珠子很亮,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人瘦,但是不弱,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眉目之间带着绝不动摇的坚定,对着这个一州之官,既没有怕,也没有谄媚,单是陈述了自己的要求。 而且这陈述不是撒谎,不是弯弯绕绕,不是在请求,而是以一份文章作为筹码,强而有力地捍卫一个人。 王知州眼里冒了火,怀着满肚皮的坏心思,恶狠狠盯了邬瑾一眼。 刺,自然要拔出来才最好。 莫千澜病倒之后,他思来想去,只有让莫聆风消失,才最为妥当。 他没办法杀到堡寨中去,突破重重阻碍,干掉莫聆风,就只能另辟蹊径,以她那女子的身份着手,毕同知这里,只是一个试探。 毕知州的儿子她看不上,那么他王运生的儿子总该可以,再看不上,他还有无数个人选——横竖她是要嫁人的,天底下只有守寡孀居的女子,没听说过不嫁人的。 如今邬瑾却忽然的杀了出来。 这么个穷书生! 他竟然让一个穷书生给辖制住了! 他压着怒火,在心里冷笑,暗道:“贱人,以为我不敢要他的命?他不知道要整治一个人有多简单。” 想过之后,他慢慢开了口:“好,那根刺,我不去动他,这份文章,你也不要动它,想一想你家里人,他们无辜。” 邬瑾点头。 王知州又问:“这文章不止一份吧。” 邬瑾如实回答:“是,两份。” “还有一份在哪里?你家里,还是莫家?” 邬瑾摇头,依旧是实话实说:“在程知府手中。” “程——”王知州饶是做了无数种猜测,听到这回答也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给程泰山做什么?” “救命。”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护短 程泰山果真有了泰山的份量,光是一个名字,就足以把王知州的胸有成竹砸的粉碎。 文章若是在邬家,王知州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文章若是在莫府,便可以不取,因为莫府倾颓之下,没人去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偏偏邬瑾给了和他这知州旗鼓相当的程泰山。 程泰山如同莽夫,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护短。 就连狗到了他家,他家里也要额外爱护三分。 不说邬瑾是程廷挚友,只说如今邬瑾在莫府当差,程泰山就对他差不了。 王知州眉头紧皱,十指交叉在腹部,意有所指地看着邬瑾:“你思虑的,倒是很周全。” 邬瑾点头:“性命攸关之事,只能竭力周全。”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老爷。 一个小厮在门口翘首,毕同知立刻走到门边,附耳过去,听了之后,又大步走到王知州身边,弯腰道:“程知府在庆丰楼宴请您,还说请您带上——” 他觑了邬瑾一眼:“带上他一起。” 王知州摸着胡须,对着邬瑾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考:“看来,你今日要宴请的,就是程泰山。” 邬瑾点头:“是。” 王知州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嗤笑一声,同时站了起来,走到邬瑾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一个解元。” 他笑里藏刀,藏起心中的风风雨雨,自然而然往外迈步:“走吧,可别让程泰山久等了。” 轿子带着王知州,太平车载着邬瑾,去了程泰山订下的酒楼,小厮将王知州和邬瑾引入阁子里,程泰山稳坐在凳子上,正在和跑堂报菜名,他肠胃空虚,胃口很大,先要熏猪头肉,又要莲花鸭,还要炖羊肉,羊肉哨子荞面圪坨,点缀了一道清爽的豆腐。 跑堂一一记下,程泰山见王知州领着邬瑾来了,连忙招手:“运生,快来,就等你点菜了。” 王知州皮笑肉不笑走进来,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你都点好了,我还点什么。” 程泰山笑着摆手:“我这个人粗的很,就知道个吃,不像你,府上四个厨子,很懂得鉴赏美食。” 说罢,他看向邬瑾,对着邬瑾喝道:“孽畜!站在门口现眼,过来!” 邬瑾走过去,刚要行礼,程泰山就骂道:“不像话!以为自己做了个解元,就能飞了?站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骂完之后,再次看向王知州:“点菜点菜,今天有个命案,我亲自去看了,尸体都生蛆了,这一趟把我给忙的,现在除了饿,还是饿。” 王知州冷笑,本就毫无食欲,一听“生蛆”之言,越发什么都吃不下去,但是在程泰山面前,恨不能胃口也要争个上游,见那跑堂还在原地杵着,就冷声道:“板栗烧鸡,桂花糕。” 说罢,他一摆手,把跑堂挥了下去。 程泰山把酒壶拎给王知州,示意他自己倒,端起酒杯,“吱”的一口,“哈”一声出了口长气:“运生,你放心,今天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阁子门开了,行菜的将早已经炖好的羊肉和桂花糕送了上来,程泰山果然是饿了,抄起汤匙舀了一大勺羊肉在碗里,端起碗抄起筷子,将羊肉划拉到嘴边,也没见他怎么吃,一碗羊肉就下了肚。 有了这一碗羊肉垫底,他扭头中气十足的骂邬瑾,先是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又说他是“闲出屁来了”,最后说他是“略有几个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在骂人的时候,他见缝插针,还吃了两块桂花糕。 在他连吃带骂之际,行菜的伙计将菜陆续都端了上来。 阁子门不断开开合合,程泰山的骂人之语顺着门缝就往外面飘,不到片刻,酒楼中的人就都知道邬瑾得罪了王知州,王知州气的在庆北燕馆里直接抓走了邬瑾。 桌上摆的香气扑鼻,程泰山放下筷子,怒喝邬瑾:“呆着脸干什么,还不过来给王知州赔礼道歉!不长进的东西!都要春闱了,还不老实点!给知州倒酒!” 他绝口不提邬瑾写的东西,仿佛那东西他压根没见过似的。 邬瑾垂首走过去,给王知州斟酒。 王知州冷眼看程泰山和邬瑾做作,几欲作呕,又看程泰山是个奸猾的莽汉,明明拿了自己的把柄,却一个字都不往外露。 他自己也开不了口——万一邬瑾是诓他,另外一份文章根本就没有给程泰山呢? 他心火三丈高,然而不能发作,直憋的心火旺盛,一把年纪了,脸上隐隐有出红疙瘩的趋势,他强挂着一张笑脸,不去接酒杯:“老程,邬瑾也不跟你姓,你这么帮着他,图的什么?” 程泰山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吐出许多细细碎碎的骨头,放下筷子,五味陈杂地叹了口气:“我家老三和他要好,你知道我们家老三,不成器,比不上你们家景——” 他险些说错,幸而及时改正:“——华,老三一贯的是能出幺蛾子,这么大个人了,还时常在地上撒泼打滚,若是他回来知道我没帮邬瑾,岂不是又要闹。” 他夹了个鸭掌:“运生,别和孩子们一般见识。” 而邬瑾还端着酒杯,举在王知州跟前。 王知州看着这杯酒,心胸无论如何都宽大不起来,狭窄的针插不进,勉强做出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揶揄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孩子呢。” 程泰山“噗噗噗”往桌上扫射鸭骨头:“咱们老嘛,在咱们跟前,可不是个孩子?” 王运生从邬瑾手中接过酒杯,上下打量邬瑾,眼睛里所看到的这书生,套着一个恭谨谦让的壳子,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内里实则是浓墨重彩,刀枪林立,完全不能触碰。 端着酒杯,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手一扬,把杯中美酒悉数泼到了邬瑾身上。 将酒杯用力顿在桌上,他一拢鹤氅,往外走,和邬瑾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看向邬瑾濡湿的鬓发:“一个佃农,不要以为在一倾肥田里种了几日庄稼,就以为这肥田是你的,劳心劳力,最后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说罢,他连程泰山也不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散步 邬瑾抹去脸上酒水,对着程泰山深深一揖:“学生多谢程知府维护,学生惭愧,有心而谋。” 程泰山面前已经吐出了无数的鸭骨头,他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虽然你是有心而谋,但也算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老王八蛋,以后再敢对着老子龇牙试试。” 他看了看眼前这一桌菜,并不打算半途而废,因此大手一挥,将邬瑾挥了出去:“去吧。” “是。” 邬瑾退出阁子,去了莫府,在野山居洗漱,换下这一身带着污渍的衣裳,坐在榻上,让殷北给他上药。 外间秋风如寒潭深水,屋中炭火熊熊,阻挡了这一层寒冷,邬瑾只穿了洁净的里衣和中衣,上衣褪至腰间,上半身赤裸着,前胸后背在马车中推搡出了大片的红痕,脸上的巴掌印也凸出清晰的痕迹。 殷北拿药膏大范围地擦了一遍,认为今天夜里这些红痕就会散开。 只有脖颈处那一圈痕迹,已经从红肿变成了青紫,一夜过后,不仅不能消散,淤血还会沉下去,让这颜色变得更为骇人。 “邬少爷,是谁弄的?”殷北杀气腾腾发问。 邬瑾摆手,这时候才发现嗓子也痛:“我已经办好了,你不要插手。” 殷北心里正在磨刀霍霍,同时琢磨着把人埋到哪里好,听到邬瑾如此说,只得偃旗息鼓,细致地上好了药。 邬瑾将手伸进袖子里,拉起衣裳,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屏风前取下斓衫,想了想,又对殷北道:“罪不至死。” 殷北心中那点杀人的余韵立刻散去,不再浮起。 他摸了摸脖子:“这里多久能好?” 殷北放下药膏:“少说也要两三天。” 邬瑾弯腰提起鞋,头发黑而潮湿的披散着,他坐进椅子里,叹了口气:“今晚我在这里休息,明天……明天再说吧。” 若是两三日不归家,恐怕家中父母兄弟惦记,可若是太早回家,父母见了脖子上的伤,更是忧心。 殷北连忙出去吩咐下人摆饭,邬瑾坐在屋中,心中平静的连吃两顿饭后,天一层层暗了下来。 月色不明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挂在天边。 邬瑾喝了一盏活血化瘀的药茶,站在窗前向外观望片刻,取来一件鹤氅穿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风冷,吹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再如何点起蜡烛,黑暗也会不顾一切地侵入,大片大片落在门外、窗边,廊下灯火如豆,似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随时会因一场秋风而覆灭。 几片残叶,随着冷风无声而落,灯影照出来颤颤巍巍的树影,扑了满地。 本就寂静的莫府,越发沉静下来,让无边黑暗所淹没。 邬瑾提着纸灯笼,顺着长廊向后花园走,两个下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随时听候差遣。 数百年前就已经屹立在此的莫府,在暗色之中露出了真面目。 白天的时候,莫府庄严恢宏,古树干云蔽日,处处都是一副世家气派,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然而到了夜晚,这座庞大的府邸,就显露出被世人所遗弃的阴沉,檐角斗拱、藻井平棋,铃铎脊兽,都显出疲惫之态,露出腐朽之气。 彩漆在不住晃动的灯火之下,也从外到内的斑驳。 百年前的赫赫巍巍,随着归顺新朝不可避免的坠落,如美人迟暮,如白军白头,如梦幻泡影,难以挽回,难以筹谋。 莫家人一代代传承,都被迫认命,唯有莫千澜不肯就范,偏偏要力挽狂澜。 邬瑾边行边看,心想莫聆风一定也时常在这样的夜色下游荡,暗夜带来的晦暗巨影,足以将年幼的她吞没。 她孤单游走在这其中时,是害怕、惊慌,还是孤独的和这座宅邸发出共同的呼吸? 他不知道。 后花园也是一片寂静,喜爱聒噪的山鹛也未曾发出半点鸣叫之声,邬瑾站在水榭中,看湖波荡漾,片刻后,惊雷忽至,风也带了呼啸之声,冷冽如刀。 邬瑾嗅到了风中湿气,知有一场急雨要下,提起灯笼便往回走,才刚走到九思轩,豆大雨滴就砸落在他鼻尖之上。 他赶紧迈步进入九思轩,刚推开学斋的门,大雨便倾盆而下,方才还干燥的石阶,在顷刻间濡湿,栏杆处也泄了雨水进来。 跟随着他的下人兵分两路,一个去点蜡烛,一个从廊下去叫九思轩中仆人。 三条长料烛点起,将夜色驱散少许,然而秋风冷雨,屋中阴冷潮湿的好似浸在了冰窖之中,邬瑾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脸冻得发青。 祁畅匆忙从屋中出来,双手搬动炭盆,炭灰埋着三个木炭,能经久的散出一点暖意。 雨势极大,他不过是顺着廊下走了一遭,鞋底就湿了,袜子也跟着浸湿,待走到屋内,他已经冻的牙齿打颤。 他见邬瑾坐在桌前铺纸,似乎是要写字,连忙将炭盆放过去,用火箸扒拉开炭灰,想起这里面没有炭,又跑出去在耳房中取来炭篓,添上炭。 待火稍旺一些,他起身立在一旁,吸了吸鼻涕,就见邬瑾注水在砚台中,似乎是不怕冷,左手拢住右手垂落下来的袖子,徐徐推动墨条。 墨好之后,邬瑾从笔架山上取下一枝宝帚,于竹纸上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七,夜雨忽来。” 他笔走如飞,祁畅侧头细看,见他是以中锋行笔,偶以侧锋走笔,展露峥嵘,有行云流水之美。 一旁的下人忽然拽了他一下,做了个喝茶的手势,示意他去端茶来。 祁畅正想看看邬瑾写的什么,让人拽的回过神来,赶紧去耳房,和他一同出来的下人刚烧滚了水,见要茶,急忙把茶冲上,让祁畅端过去。 祁畅端了茶,放到邬瑾身侧,悄悄往纸上再看两眼,就见上面写着:“当日先生问,风为何物,答‘顺,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今日再想,依旧为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没看几眼,跟随邬瑾而来的下人再次将他拉开,让他在外面守候。 祁畅只得再次出去,守在门口。 一旦离开炭火,潮湿和寒气便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关上门,紧紧贴着门站在廊下,瑟缩成灰扑扑一团。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东施效颦 祁畅刚进九思轩当差时,就听过赵世恒询问那个问题:“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赵世恒问了邬瑾,问了莫聆风,甚至问了程廷,却独独没有问过祁畅。 好像是赵世恒认为他的回答根本不值得一听。 赵世恒曾说:“我教导你,并非看你是可塑之才,不过是想看看,同样的先生,读同样的圣贤书,教出来的人,善恶上的分别能有多大。” 祁畅蹲在门口,让寒风刮的通体冰凉,门内的光明和温暖,透过窄窄的门缝往外透,他悄悄伸出左手食指,搁置在门缝下方,试图窃取一点温暖。 结果手指没暖,那门骤然开了,出来查看雨势的下人也想不到祁畅会把手指放在门缝处,险些将他那根手指碾断。 祁畅火速把手指头拔了出来,纵然快,手指上也脱了一层油皮,疼的他登时一个哆嗦,右手捧着左手,左手食指笔直的伸着,纯粹就是疼,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忍痛起身,站到一旁,垂着脑袋,没法言语——因为这样愚蠢的行径伤了手指,谁听了都得嘲笑他。 他极力忍痛之时,还歪着脑袋朝里看了一眼,就见屋中烛火明亮,邬瑾长身玉立,换了一枝大笔,上身微倾,右手悬腕执笔,正在写大字。 看着邬瑾,他不自觉将手放下,站直了身体,端正了神情——邬瑾在他眼里,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美好人物,是这世上难得的一点明光和温暖,连同整个放着光的温暖屋子一起,都让他向往。 他竭力模仿邬瑾的一举一动,那种春华满枝的神态,不怒不厉的眉眼,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半个时辰后,雨停,邬瑾提着带来的灯笼,带走所写的日录,一脚迈上青石板,和来时一样,走的悄无声息。 等人都走了,祁畅才回到屋中。 屋中炭火已经烧的十分旺,暖意融融,祁畅蹲在火盆边,伸出双手,放在火上细细烘烤,这才发现左手食指,经过刚才这一碾,已经是中指的两个大,指甲里也有乌黑的淤血。 他对着食指吹了吹,忍无可忍,掉了一点疼痛的眼泪,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起身去收拾。 邬瑾坐过的地方,并不混乱,只有一张大字还摊开着,上面默写着《易经》中的巽卦卦辞,茶盏整齐放在茶托之上,桌上连一点多余的水渍都没有。 他翘着食指,也取出一张竹纸,就着那一点残墨,高悬右手,默了一副同样的卦辞。 “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写过之后,他将两张纸摆放在一起。 都是蜀中夹江竹纸,都是宣城诸葛笔,都是一个先生所教,都是楷书,连字体大小都相似,然而就是不一样。 祁畅把自己那一张字拿起来,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沉默半晌,投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卷了起来,映红了他的面孔和双手。 他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虚有其表,内中无风度,无品德,无筋骨,乍看时,也能过眼,但是经不起细看和琢磨。 这并非他所说,而是赵世恒亲自点评——赵世恒甚至认为他的字比不上程廷。 自然比不上,程廷有身份,有底气,一笔出锋,洋洋洒洒,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哪里能比? 他也比不上邬瑾勤奋,因为他是个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下人,夜里连盏灯都不能点。 长吁一口气,他拿过火箸,用炭灰把炭堆起来,搬动到自己屋子里,又端起茶盏,吹灭烛火,摸黑去了耳房。 耳房中的下人大打哈欠,抱怨了两句:“这场雨下的真不是时候,要是不下雨就没这么多事了。” 祁畅摇头:“邬少爷好伺候,要是来的是程三爷,连着狗一起撒欢,现在还收拾不完。” “那倒是,程三爷可够能造的,尤其是和姑娘在一起,连灶都能炸了,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他了,他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他去济州参加别头试了,应该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出乎意料的,程廷回来的很快。 考场一开,他直奔码头,从船上买了两大篓金柑,让胖大海背着,快马加鞭往回赶。 八月十六结束的考试,他八月二十一,就带着两篓金柑回到家里。 程廷一到家,连带着知府前衙都热闹起来,不仅程家大姐回了娘家,连大黄狗都被程夫人从州学接了回来团聚。 饭桌上,程夫人当着程泰山的面,不便把爱子搂到怀里摩挲,只能是看着儿子吃——程廷饭量和个子一起见长,已经是个大号的饕餮,但是在程夫人眼里,儿子依旧是能搂在怀里疼爱的。 程泰山一走,程夫人立刻动手,把儿子揽到身边,嘘寒问暖,而程廷大大咧咧的回答,吃的好,睡的也好,考场里也没风,也没雨,比起上回,这次简直就是享福了。 程家大姐坐在一旁,笑眯眯的:“这么说,这次考的也很好了?” 程廷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我……总之是都写完了……比别人还早写完。” 程夫人立刻眉开眼笑,拿过点心碟子让程廷挑:“那肯定是榜上有名!快吃块桂花糕,你爹在酒楼里吃了好,今天特意让人送来的。” 程廷吭哧吭哧地吃,吃完之后一看太平无事,程泰山也不在眼前,脑子里那点念头就蠢蠢欲动:“阿娘,我想请邬瑾吃饭,您给我点银子吧。” 程夫人正是爱他爱的神智不清之际,当即乐道:“哎哟,我的儿,娘还能穷到你?仅着你出去吃喝,要多少娘给你多少。” 程家大姐“咳咳”两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阿娘,您应该把金柑用蜜渍了,等老三进京赶考的时候带在路上吃,又好吃意头又好。” 程夫人一拍巴掌:“可不是。” 同时她听到程家大姐说起进京赶考,猛地想起来要把程廷圈在家里读书的事。 程廷还在乐呵:“我买的金柑绝对好,我一出考场,就奔去买了,从船上直接买下来的。” 程家大姐一笑:“老三有孝心,人聪明,身体也好,考了这么多天,也不见疲惫,要是再用心些,金榜上也有名。” 程廷顿感不妙。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蓄势待发 “阿娘,您先拿银子给我吧,我累了,得休息休息。” 程廷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滋滋”地喝了两口。 然而程夫人一听到程家大姐说起“用心”二字,银子就不往外掏了。 她搂紧爱子:“好儿子,现在是紧要关头,不可松懈,吃喝玩乐的事,都等到春闱过去再说,在进京之前,都不许你出去,月银娘也给你攒着……” 程廷嘴里的茶登时全喷了出去。 茶水天女散花似的,一部分从嘴里喷到了地上,一部分呛进了鼻子里,从鼻孔里淌了出来。 “咳咳咳……”他不敢置信的呛咳起来,躬着腰,捂着嘴,咳的面色红如关公,泪如泉涌。 一旁的嬷嬷丫鬟连忙上前,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满脸抹泪,一边收拾茶水,给程廷更换茶盏。 程夫人摩挲他的后背:“茶有的是,喝那么急干什么?” 程廷咳的惊天动地,几乎断气,好不容易停下咳嗽,缓过劲来,断断续续道:“我咳咳” 他瞅一眼程家大姐,知道此时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从椅子里溜下来,把手一拱,哑着嗓子道:“阿娘,儿子先去休息了。” 程夫人连忙道:“去吧,明天我让嬷嬷去叫你,到我屋里来读书。” 程家大姐掩口笑道:“还是去爹的书房里读书比较好。” 程廷不便骂大姐,只能急急而走,生怕再多待一刻,程家大姐又要说出什么害他的话来。 他出了院子,走了半截,忽然想起来还没和程夫人说,金柑用蜜渍好了后,要给莫聆风留一份。 这东西,甜滋滋的,只有这几个女人爱吃。 他又折了回去,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知道忙到哪里去了,不见人守在廊下,程廷走到石阶下,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说“亲事”二字。 他立刻停住脚步,把拳头一捏,暗道:“程素宁!又想撺掇娘给我说亲事!我偏不娶,气死你!” 里面又道:“这孩子虽然还小,但是也该给她看看了,有合适的,给她留意着。” “是,不然都欺负她家里没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攀扯。” “那个什么孙州判……” 程廷一听年幼二字,便知说的不是自己,再一听才知说的是莫聆风。 他皱眉疑惑,瘪嘴细听,随后两条眉毛就立了起来,两眼怒火。 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取了刀和金柑过来,见程廷去而复返,正要出声请他进去,就见程廷扭头走了。 “三爷怎么了?” “不知道。” 程廷眼睛小,怒火再如何中烧,外人也看不大出来。 他气冲冲回了顽乐居,一屁股坐到床上,往后一躺,翻了两个身,又猛地坐起来,研墨铺纸,提笔写了三张请帖,见那上面墨迹总也不干,便俯身猛吹。 吹干墨迹,他将三张帖子一折,叠在手里,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 天还没黑。 怎么还没黑? 他恨天黑的晚,把胖大海招过来,将拜帖交给他:“送一张给王景蛤,一张给孙景,一张给毕四,请他们去吃饭,就说我在济州,打听到了春闱的消息,拜帖上不便写,让他们务必到。” 胖大海点头应下。 程廷又道:“你到庆北燕馆去订一桌席面,要最好的。” 胖大海小心翼翼提醒主子:“三爷,老爷不让您挂账。” “我说了要挂他的账?”程廷一瞪眼,“悄悄跟掌柜的说,挂王知州的账,他儿子吃的,难道还怕他赖?” 胖大海心想王知州是不会赖账,但是会告状。 程泰山若是知道了,这位小爷又免不了一顿打。 但是程廷自认为有程夫人这张护身符,并不怕程泰山的巴掌,俯身在胖大海耳边调兵遣将:“就是这三个,叫他们都来,改天我摆席面谢他们。” 胖大海嗅到了兴风作浪的气味,然而忠心耿耿,豪不迟疑,揣着帖子,抬脚就走。 程廷换一身皂色圆领窄袖长衫,戴一顶幞头,蹲在屋子里看刻漏香,酉时一过,立刻出门。 天已经黑了。 天黑起来,是毫无预兆的,好像夜幕就是忽然拉了下来,天幕之上挂着锋利的一弯月和几点疏星,全都是清冷之景。 程廷用一块肉饼贿赂了大黄狗,牵狗出府门,门子还不知道程夫人已经打算将爱子禁足,一见是程三爷,立刻开门,门还未关上,就听到程廷呵斥那狗:“程素宁!现在是拉屎的时候吗,快点!” 门子听这这个名字隐隐耳熟,随后猛地想起这是程家大姑娘的闺名,登时心惊肉跳,“砰”一声把门关上,捂住耳朵,暗道:“我的三爷,您那位大姐可还没走呢。” 程廷骂完大黄狗,用力拽紧缰绳,不许它往泥地里钻,一头钻进了夜色之中。 王景华、孙景、毕家老四,也在夜色下骑马赶往裕花街。 毕老四也有了十四岁,然而个子还没莫聆风高,人胖,好似一只大肚黄沙缸,他还没去过裕花街,今日终于能一开眼界,已经喜不自禁,满脸洋溢着雀跃神色。 王景华鄙夷地问他:“老四,你什么时候和程三勾搭上了?你连秋闱都没参加,他竟然要跟你说什么春闱的消息。” 毕老四不敢与程廷有丝毫的瓜葛,摇头道:“我和程三从来没说过话。” 孙景在一旁道:“他能有什么春闱的消息,就算有,也是告诉邬瑾,怎么会告诉咱们,我看他这是鸿门宴,来者不善。” “哼,不管真假,都不能错过,万一他真有消息,要咱们帮忙呢?”王景华鼻孔朝天,“再说,怕他个屁!” 他嘴上说不怕,其实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了一根烧火棍,只要程廷对他不利,他就把程廷敲的满地找牙。 等到了裕花街庆北燕馆,程廷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他们三人,就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脸:“哟,你们三位来了,快请进。” 至于大黄狗,不知道让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越是这样笑容满面,王景华就越是起疑心,认定了程廷拉不出什么好屎来。 他翻身下马,捏紧了烧火棍,歪着嘴角笑了一声:“程三,你捣什么鬼,是不是想给那卖饼的报仇?”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路 程廷眯起眼睛,脑子极快地转了两圈,暗中咬了牙——必定是邬瑾给聆风报仇,让姓王的小人给害了。 他暗道:“等着吧你,敢惹小爷的人!” 他看向王景华:“邬瑾?你又招惹他了?没讨着好吧,他力气可不小。” 王景华冷哼一声:“你不知道?” “我刚回来,知道什么?” 王景华见他是真不知情,就把手一摆:“我可没招惹他,他都巴结上莫节度使了,谁还能对他不客气?” “那就好,”程廷双手环抱在胸前,往门里走了一步,“来,都进来,菜都上好了,就等你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盛情邀请,王景华拄着烧火棍,跟着他迈步进去,心想我倒是要看看,你这蠢货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四人到阁子里落座,酒菜香气浮动,让四人之间和气不少。 程廷看一眼烧火棍:“怎么,瘸了?” 王景华把烧火棍倚在身后墙边:“打狗棍,要是有恶狗作乱,一棍子下去,不打死也打残。” “哦——”程廷啧啧两声:“遇到恶狗,你把嘴一张,那狗还能咬的过你?” 王景华怒目而视:“你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就走了。” “别啊,给我个机会,我是来加入你们的啊。” “没看出来。” “这还看不出来?”程廷捧起酒杯敬他,“咱们景——华多厉害,都会使打狗棍了,了不起!用烧火棍的打狗英雄!” 王景华听他阴阳怪气说了一大堆,顿时就憋了满肚子的气,抬手将酒杯递到嘴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孙景凑上前去:“我也敬一个,锦上添花。” 程廷趁此空隙,扭头看了一眼毕老四。 从前也见过,但是从未细看过此人,此时细细一看,见此人真是又矮又胖,地缸一般,两只眼睛直往门外瞅,盯在路过唱小曲的姑娘身上,一副猥琐神态。 纵然绫罗绸缎裹身,也是屎上雕花。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毕老四痛殴一顿,丢入粪坑,但现在动手,就白白跑了死蛤蟆,实在是不划算——死蛤蟆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本领倒是很不错。 暂时不能揍。 程廷一口气吃了三个小饼,压住了蓬勃的怒火和力量。 “吃啊,别客气。” 王景华抄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你有什么春闱的消息?” 程廷又敬他一杯:“此事说来话长。” 王景华道:“长话短说。” “短不了。” 随后程廷开始滔滔地说,王景华听了半晌,觉得程廷好像是说了关于春闱的事,譬如可以掏钱买好的号舍,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买号舍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 在程廷的故弄玄虚之中,他莫名其妙地吃了七八个饺子,半条鱼,喝了整整一壶酒。 孙景吃的略多些,至于毕老四,因为家中人多,家里从早到晚为了一块糕点勾心斗角,致使他见了点好吃的就没命的往肚子里填,直接撑到了嗓子眼。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有点花牌。 桌上杯盘狼藉,王景华醉醺醺出了门,孙景带了三分醉意扶着他,感觉骑不成马,干脆让伙计把马好好喂上,明日再来取。 毕老四挺着肚子,连饱嗝都不敢打,捂着嘴往外走,同时因为吃的太多,头脑发昏,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法思考了。 走了半晌,孙景忽然回头:“程三没来?” 王景华也停住脚步,跟着回头,果然不见了程廷踪影,同时记起自己的烧火棍忘拿了。 “别管他。”王景华打了个酒嗝,扭头继续走。 程廷一贯如此,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狐朋狗友,州学里的同窗他都熟,图南书院的学子他也熟了一大半,出门在外,时常像只花蝴蝶似的,四面八方穿梭。 当真不管程廷,三个人亲亲热热往知州衙门走,先送王景华归家,一边走,一边点评今日饭菜。 “程廷跟他爹一样,就知道个吃,长的也跟他爹一样,像个莽夫。” “就是。” “嗝……” 月黑风高,四周没有灯火,也无人烟,冷风从后方吹来,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 王景华让风吹的酒醒了大半,埋怨孙景:“灯笼也不提。” 孙景小声为自己叫屈:“刚才是程三拿着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凄厉尖锐,光是听一听,都叫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往前走,要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 路越走越黑,孙景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一根火折子,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盖,用力吹了两下,吹出一点火星。 火星只有豆子大,照不亮路,但是有了火光,人就能安心。 夜色黑而且沉,三个脑袋六条腿,围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战战兢兢前行,刚走出去十来步,王景华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团影子一闪而过。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停住脚步,伸手指了过去:“你们看到没?” “什、什么?”孙景把心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相对而言,毕老四反倒更为沉稳——他的肚子和嗓子眼里都填满了食物,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一丁点都装不下了。 就在三人对着暗处干瞪眼时,黑暗之中忽然一团巨大黑影,面目狰狞,猛地朝着他们三个人扑来。 三人不约而同,脑中空空,王景华瞪着双眼,发出一声足以媲美野猫的吼叫:“啊!!” 这一嗓子,倒是将那团巨大的黑影吓得停住了,王景华趁此机会拔腿就往后跑,左腿绊着右腿,他跌跌撞撞,还未逃出生天,一只米袋子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尾罩住了。 孙景已经吓得失去了声音,这一刻灵魂出窍,一颗心已经到了舌头边,随时都要蹿出去。 他挣扎着要逃,然而一张脸忽然从围墙上倒着垂了下来——脸是煞白的一张脸蛋,上面一张猩红的大嘴,正好让火折子照亮。 孙景看着这张大嘴,要吃人似的悬在自己脑袋上,当场翻了个白眼,笔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毕老四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着眼睛,裤裆里流淌出来一条长河。 有鬼! 又是两个米袋子,将这两个跟班也一并套上,黑漆漆的巷子里多了一个灯笼,照亮了程廷和朋友装神弄鬼的脸。 程廷捏着鼻子,恶声恶气:“打!留一口就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章 祸不单行 程廷放下灯笼,率先动手。 他抬起腿,连着踢了王景华好几脚,其中一脚,不知是踹进了王景华的哪一根骨头缝,登时疼的他变了声音,在米袋子里疯狂蠕动。 “谁?谁敢打我!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知州!” “程三!我知道是你!你装神弄鬼,我饶不了你!” “放开……嗷!哎哟!!” 程廷收了脚,一屁股坐在米袋子上——他份量沉重,一屁股就把王景华坐了个半死。 “是我又怎么样,”他套米袋子,是为了让朋友不露面,他自己则是半点不慌,“打的就是你!” 他拎起拳头,看准王景华脑袋,一拳砸了出去。 “我让你说媒!让你做保山!让你绑人!小爷我的人,你也敢欺负!我打死你!” 他方才已经打听出来邬瑾是让王知州抓了去,又让自己的老爹保了出来。 越说,他越是怒不可遏,骑着王景华,攥着拳头,使出打虎的力气,一阵暴揍。 王景华起先还在麻袋里大喊“程廷不得好死”,很快就开始叫人“救命”,等程廷一通老拳打下去,就只下了呻吟之声。 一旁的朋友已经将孙景和毕老四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站在一旁等了片刻,见程廷气喘吁吁,还不松手,王景华就是铜皮铁骨也让他揍瘪了,连忙上前拉开他。 程廷站起来,又踢了他一脚:“早就想打你了。” 王景华不动了,呼吸微弱,胸膛缓慢起伏,大黄狗隔着米袋子嗅了嗅,见还活着,便“啧”了一声,摇头晃脑退至一旁。 程廷从朋友手掌中挣出胳膊来,擦了把汗,扭头扯下孙景头上麻袋,见孙景昏迷不醒,面目全非,没有他再下手之处,才罢休。 就连毕老四也晕了过去,身上一股尿骚味,臭不可闻,让人痛殴之下,撑到嗓子眼的食物也原样吐了出来,麻袋内外一片狼藉。 程廷有心想补一脚,愣是没有找到个干净地方下脚。 他重新走回王景华身边,蹲下身去,扯开麻袋,看王景华晕的彻底,两个眼睛肿的比核桃还大,脸上红肿一片接一片,鼻孔翕动,里面流出来两管硕大的鼻血,不必再揍。 “父债子还,”程廷拍了拍他的脸,“你们父子两个,再动小爷的人,小爷把你给拆了。” 说罢,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扭头对着扮鬼的那三张大白脸道:“找个地方洗洗,改天我请你们吃席面。” “改天干什么,就今天,走,咱们听曲去。” “就是,三哥怎么还和那些伪君子似的,竟说空话。” “走,现在就走。” 程廷摆手:“我是真君子,坦荡的告诉各位,我不仅没银子,还不能挂我老子的账。” 三个朋友立刻笑了起来,各自从身上掏了掏,凑出来一两银子:“那就别去听小曲了,咱们找个小脚店,喝几杯去。” 程廷一听,立刻两眼放光:“行,走,喝几杯去,不过得先去报个信,别把人冻死了。” “我去,等我洗把脸。” “去什么去,路上找个巡夜的衙役说一声不就行了。” “蛤蟆精皮糙肉厚,不至于就冻死了吧。” 四个人勾肩搭背,先去洗脸,再去寻找脚店,大黄狗摇尾跟上,蹭吃蹭喝,只是路途之中,迟迟不曾遇到衙役,在脚店里才看到坐着喝酒的四个衙役。 衙役们一听知州之子有难,放下酒碗就走,才免去王景华冻死之苦。 原来不知哪个路过之人,见了王景华三人惨状,不仅没有报官,还将他们三个扒了个精光,连尿了裤子的毕老四都没嫌弃,袜子都没给这三位留下一只。 王景华今天夜里先是受到了惊吓,随后遭遇了一顿痛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让人扒了个精光,遭受了风寒,刚一回到家,就浑身滚烫,如同火炭,很是凶险。 王夫人连夜请来李一贴,就连王知州这样不大爱儿子的,也从爱妾的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夫人院子里,握着儿子的手,说了几句父爱如山的话。 王景华烧的嘴唇干裂,面颊通红,一时醒一时昏迷,醒的时候,身上的伤也跟着醒,痛的他涕泪交加,昏迷的时候,噩梦连连,鬼影重重,妖魔鬼怪们全都看到他在脚店喝酒。” “快去,见到人,立刻动手,往死里打。” “万一……”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避难 几个人越走越快,说话的声音也逐渐远离,最后街道上又变得安静起来。 冷风飕飕,刮着程廷,他的酒意化作冷汗消散,弯腰搂着大黄狗,低声道:“好狗子,明天奖励你吃个大鸡腿。” 他直起身,认为回去的道路必定也让人堵住了,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不能回去。 不回去,去哪里? 不到片刻,他就想到了去处。 一人一狗,贴着墙根开溜,避开了好几波找他的人,一直走到十石街外,才松一口气。 松开大黄狗,程廷让它回州学去,自己捏着鼻子往里钻,里面黑灯瞎火,只有邬家所住之处,还留着一点火光。 他伸手拍门,结果门一拍就开,天井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廊下留有一盏油灯,似乎还有人未归。 程廷轻手轻脚进入天井,刚想开口叫邬瑾,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吓了一跳,以为敌人已经追到了这里,随后一想,十有八九是邬瑾。 伸出脑袋去一看,果然是邬家兄弟。 邬瑾穿着一身短褐,扛着饼笼,走的心无旁骛,邬意跟在后面,拎着饼笼夹子,埋头走路。 程廷看着这两兄弟,就不禁感慨,邬母怀着邬瑾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吃了灵丹妙药,生出来的儿子丰神俊朗,脑袋灵光,放在图南书院里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而到了邬意,没有灵丹妙药可吃,生出来的孩子就打回了原型,一看就是个卖饼的。 邬瑾走到门前,看到了程廷,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笑脸:“今天回来的?” 邬意在后面抬起头,规规矩矩叫了一声“程三爷”。 “今天回的,”程廷从门口退开,让邬家兄弟进门,压低声音,以免吵醒邬父、邬母,“你不是在聆风家里当差?怎么又卖上饼了?” 邬瑾把蒸笼放到水缸边,揭开蒸笼布,冲洗一遍:“老二总也不回来,我去找他了。” 邬意取了帕子擦脸,耷拉着嘴角:“饼本来就不好卖,咱们这里又闹蝗虫,一料都没收上来,大家都吃糠咽菜,买饼的人比起刚开饼店那两年,少的多了。” “没事,明天少做些,”邬瑾拍了拍他,“去睡吧。” 邬意嘟囔了一句:“还要还债呢。” 程廷蹲在蒸笼旁:“啊?什么债?” 邬意瞅了哥哥一眼:“没什么。” 他匆忙搓脸:“哥,我饿了。” 邬瑾放开水瓢:“去烧火。” 程廷打了个喷嚏,熟门熟路去找马桶撒尿:“冻死小爷了,今晚我跟你睡。” 邬瑾点头:“你爹娘知道吗?” 程廷摇头:“不要去送信,现在外面有人找我,我出来的时候,门子知道的。” 邬瑾皱眉,走到门外,站着逼仄的街道上左右看了两回,并未见到人影,只在不远处有嘈杂之声由风送到,他倾听片刻,未能听出叫喊的是什么,便退回家中,关上门,放下门闩,落了锁。 他挽起袖子走进厨房,程廷比他快一步,像一只巨大的秃毛鹰,蜷缩着翅膀,蹲在灶膛前,给邬意递柴火。 火光把他的面孔映的通红,他抬头看一眼邬瑾,给他一个大大咧咧的笑:“我也吃点。” 他今天晚上在家里吃了顿饱的,在庆北又吃了半顿,刚才在脚店连吃带喝的,也往肚子里吞了不少,结果这一顿打、一通跑、一泡尿,又饿了。 邬瑾打开矮橱,拿出来两个鸡蛋,煮了一锅滚热的鸡蛋汤,又将邬母包的杂面干菜包子热了一盘,就在灶旁摆开桌子,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吃一顿简陋的饭。 程廷一口咬下半只包子,杂面粗糙,但是混合了肉油和干菜的香气,偶尔一尝,也算是美味。 程廷吞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大碗滚烫的鸡蛋汤,对邬瑾讲今晚上的壮举:“老东西到处找我呢。” 邬意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一眼邬瑾,见邬瑾镇静听着,就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他怕程廷会连累他们家。 “这包子不错,”程廷伸手再拿一个,“就是有点剌嗓子。” 邬瑾起身给他添了碗汤:“杂面,粗糙些。” 程廷俯身在碗边嘬了口汤,吃了一半包子,捏着剩下的半个包子,他吃的眼皮子直往下掉,怎么都撑不开,上半身开始往下倒,一直伏到桌上。 他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是昏黄的火光,厨房里又温暖又干净,这一碗鸡蛋汤胜过美酒,一个干菜包子,胜过佳肴,邬瑾身上有一种熏香,像是春日的花,在他眼前徐徐绽放。 这香气他在莫千澜和莫聆风身上都曾闻到过,好像是十分名贵的百花蒸香,但是在莫家兄妹身上,这香气就阴郁凌厉,像是一张网,但是在邬瑾身上,就温和柔润,微风熏人。 大约是因为邬瑾并未浸染在其中的缘故。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 醒来时,他睁眼看了一眼,光线朦胧,天光是碧玉颜色,他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了邬瑾家里。 而且是吃着包子睡过去的。 拥着被子坐起来,他打了个寒颤,转身下床,穿上鞋,他没看到屏风,更没看到自己的衣裳挂在了哪里。 他打开门,迎着冷冽的晨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就见邬瑾坐在廊下,正在理柴火,自己的外衣挂在竹竿上迎风招展。 他抱着膀子走过去,取下外衣套上:“伯父伯母呢?” “饼铺去了。” “这么早?” “不早,鸡叫过了,厨房锅里有早饭,你去吃。” 程廷搓手进了厨房,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杂乱,他揭开锅盖,锅子里腾起来一大股热气腾腾的白雾,烫的他往后一缩,热气散去,才看到里面放着一摞鸡蛋饼,足有四五张,还有一碗萝卜汤。 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你吃了吗?” “吃了。” “那我不客气了。” 他把蒸锅里的东西吃干净,摸着肚子出了厨房,见邬瑾正把一捆细细的柴火捆到一起,便问:“这是干什么?” “给你用的,”邬瑾抬头看他,“负荆请罪。” “嚯——”程廷想象了一下王知州的反应,“你真坏——不,聪明,太聪明了!” 随后他“啧啧”两声:“我也挺遭罪。”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负荆请罪 辰时,正是朝食之际。 开门声此起彼伏,一盆盆残水从前门、后窗泼至街上、阴沟中,桂花头油和胭脂水粉的香气充斥在水中,很快就被朝食的香气掩盖。 馄饨、饼、包子、油炸鬼的香气,顺着叫卖声传开,脚店中的羊肉汤、灌肺、炒肺、早酒,气味更为浓郁,浮荡在进进出出的人周围。 吃朝食的人嘴也没闲着。 “昨天夜里下了霜,今天够冷的。” “我是添上厚夹衣了。” “这时候就穿这么厚,过了霜降不得裹被子上街?” “昨天上半夜什么动静,你们听着了吗?” “好像是在找人。” “莫管他人瓦上霜,咱们活命都难呢,现在去送报都要托人。” “炭又涨了……” 闲话入耳,流水一样在大街小巷流转,忽然之间,这种平静中投入了一块大石。 嘈杂之声蜂拥而来,声音的中心变成了一个漩涡,还在不断游走,卷着满大街的人都跟着转动。 漩涡正是程廷。 程廷在这寒冷天气,未戴幞头,赤裸上半身,露在外面的皮肤冻的通红,鸡皮疙瘩遍布全身,鼻头也是通红,口中呵出一团团白气,看着都替他害冷。 他背上还背着一大捆荆条。 他块头壮实,但并非皮糙肉厚之人,荆条在他背上磨出条条红肿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程三爷!” “这是负荆请罪呢。” “去哪里请罪?跟他爹?” “程知府恐怕不吃他这一招吧。” 今日旬假,学子们都在外闲逛,听到程廷大名,全都涌了过来,围着程廷打听他犯了什么错。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到知州衙门前时,连小摊贩都赶了过来,在此地叫卖。 程廷冻的嘴唇发紫,只着膝裤跪了下去。 膝盖甫一落地,彻骨寒意就立刻从石板上钻了进去,程廷暗暗叫苦,眼泪哗就滚了下来。 趁着这来之不易的眼泪,他放开喉咙,声震屋瓦地认罪:“王伯伯!王知州!景——华!我错了,昨天夜里,我为了一点小事,把景华打伤,我有错,特来认罪!” 他涕泪横流:“王伯伯!!你罚我吧,抓我去坐牢!” 王知州在这一片鬼哭狼嚎之中走出门来,看着程廷那张无比虚伪的面孔,整个人都像是吞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看看,程廷已经负荆请罪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强颜欢笑,走上前去,假模假样的把程廷搀扶起来,还要叫一声贤侄,说一句“知错就改,很好”,最后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 他应该这么做,在围观的百姓、下属面前,把心胸撕扯开来,让肚子能撑上程家这几条破船。 难道他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依不饶? 他一步步走出去,走向程廷,咬牙切齿地扶起程廷来,忍住怒火,叫了一声“贤侄”。 缺德贤侄还要和他执手相看泪眼,热情地叫了两声王伯伯。 “伯伯,我错了。” 王知州五内翻腾,面孔因为生气而变得潮红,牙齿咬的死紧,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的乱七八糟,满身的血都往脑袋里蹿。 他竭尽全力露出一个笑容,心想:“从前不知道你这傻小子有这样的智慧。” 为官数十载,当着众人的面,他还不至于过分失态,松开程廷的手,拍了拍程廷的肩膀:“你知错就改,很好,华儿病在床上起不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程廷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脑子里气的嗡嗡作响,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看到了在人群中带着弟弟卖饼的邬瑾, 邬瑾用一张油纸包,熟练地给人包饼,收下六文钱,放回钱袋子里,咄咄逼人的苦难和贫寒,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捉襟见肘的痕迹,反倒让他越发沉静。 王知州暗想,负荆请罪,必定是邬瑾想出来的高招。 否则凭着程廷这个榆木脑袋,怎么能想的出来。 他收回目光,麻木着面孔,又说了几句安抚程廷的话,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让手下送程廷归家。 他大度到了心痛的地步——活到这把岁数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鳖,让邬瑾这样一个年轻人,接连将了两军。 转身回去,他从前衙一直走到中堂,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只剩下满目阴骘。 下人奉茶上来,他端起茶杯,这才发现自己手也颤的厉害,强行镇静下去,他尝了一口,忽然扬手连着茶托一起砸落在地。 “咣当”一声重响,白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清香的茶水泼的满地都是,溅上州判和同知的衣摆。 州判和同知对视一眼,都知道王知州的心胸有多宽阔,如今只摔了一个茶杯,都算是好的了。 毕同知起身命人来收拾残局,又走到王知州身边,低声道:“程家人实在是可恶,咱们暗地里再算账吧。” 王知州动了动手指头:“叫姓刘的来。” “是。” 毕同知和孙州判悄悄出去,王知州坐在椅子里,忽然喉咙里一痒,他用力一咳,咳出来一团咸腥之物,吐到痰盂中一看,痰中带了鲜血。 他眼前立刻一片发黑,心想:“气死我了。” 刘博玉前来时,已经将这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打听的清清楚楚,就连昨天夜里那一场武斗也心中明了。 他也知道此时去见王知州,不仅仅是做个出气筒,只怕还会让他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然而不能不去。 避人耳目的进入知府衙门,到了中堂,他立在月台下,等候传唤。 时候尚早,辰时未过,天色却不好,灰蒙蒙,阴沉沉,地面濡湿,总有无形的水汽从石板中氤氲而出,让人立在这里,就遍体生凉。 下人来来去去,一时换茶,一时添炭,一时送药,一个下人从屋中出来,撩起布帘,示意刘博玉进去。 刘博玉大步上前,走进屋中,见屋中只坐了王知州一人,面色不善,便勉强一笑,拱手做揖:“小的见过知州。” 王知州放下药碗,睨他一眼,伸手一揉额头,将刘家的账册丢在地上:“太少了。” 刘博玉赔笑道:“还请知州体谅,实在是不得已……” 王知州冷笑着打断他:“少拿这些话敷衍本官,你无非是想用骡子,自己又不敢出这个头,想让本官去给你斡旋罢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利益交换 刘博玉连忙摆手:“没有,小人不敢,确实是蝗灾……又是战事,路不好走。” “蝗虫是吃象牙还是吃胡椒子?”王知州忍着怒火,“我没有精力跟你打花腔,只告诉你一句话,不用骡子的规矩,归根结底,不在莫家。” 刘博玉一愣:“可确实是莫家的规矩。” “蠢材,”王知州翻腾的怒火喷了出来,“活该一辈子见不得光!只能跟老鼠一样四处打洞!” 刘博玉低声道:“不是莫姑娘……” “莫、莫、莫,莫个屁!”王知州气的几乎要跳起来,声音也无端高了一截,“莫家原来不管,怎么忽然去管了?还不是因为邬瑾!他要做菩萨、做活佛!要怜悯众生!要做圣人!” 听到这里,刘博玉便知王知州的矛头对准了邬瑾。 可他已经在邬瑾身上折了一个弟弟,万不敢冒险再对邬瑾动手,于是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邬瑾能左右莫家的想法?您是不是搞错了?” 王知州跳起来,当场给了刘博玉一个大耳刮子:“蠢货!” 他看刘博玉捂着脸,垂着脑袋不言语,心思一转,冷不丁道:“你是在跟我装傻吧。” 刘博玉松开手,要做一番辩白,然而王知州让程家父子气的呕了血,已经是大不痛快,如今又让刘博玉敷衍,彻底发了怒,扭身拿起茶盏,劈头盖脸摔在刘博玉身上,冷笑道:“刘博玉,跟我装傻,你还嫩点,你爹在我这儿,都是老老实实的!” 把这口气出了,他看也不看滴答着水的刘博玉一眼,又坐了回去:“再敢糊弄我,漏舶商的买卖你就别干了!” “是。”刘博玉垂着头,茶水把他前胸全都泼湿了,衣裳成片地贴在皮肤上,冷的他手脚冰凉。 他垂着头,神情和目光都是冷的——他是商人,头脑也是商人式的,对一切得失都会做出权衡,若是王知州要求的太高,给出的太少,他自然也会阳奉阴违。 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手中也攥了无尽的把柄。 他谨小慎微地开了口:“您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杀掉邬瑾?” 王知州上半身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不能杀他。” 刘博玉飞快的拿眼睛在王知州身上过了一遍,心想气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杀,必定是有要命的把柄让邬瑾握住了——握住了还不算,还能让王知州忌惮着说一句不杀。 真是厉害。 他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给他一个教训?” 王知州不紧不慢道:“明年春闱,凭他的学问,中个进士不是问题,但是考场里,难免会有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考场中的情形:“春闱是二月,春寒料峭,坐地冰凉,墨都呵不开,写上几个字,手就冻的发青,考场里,也有人炭烧不好,着火的。” 刘博玉是科考不成,才回家继承了家业,也知道在考试时,把手的再严格,也常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 他便曾听闻有考生在春闱时发疯,士兵镇压的很快,但这考生也撕毁了临近号舍的卷子。 “要让邬瑾落榜,此事——”刘博玉皱眉,“难。” 他拱手道:“并非是小人敷衍,一是京都遥远,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之不尽,就是想买个好号舍,都要有靠山,二来,春闱严格,士子生事,终生不得再进,想要找到人行事,也难办。” 王知州点头:“不好办,所以找你办。” 他心平气和不少:“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们老鼠之间,自然也有道,你的货,不是也送去京都吗?那些买象牙的主顾,总该有能搭上话的吧。” 刘博玉垂着脑袋,慢慢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事情再难,也有办法可想——让一个人考不上,比让一个人考得上,要容易千万倍。 幸亏王知州不是让他帮王景华舞弊。 他满脸为难地抬了头,是个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是有道……小人……勉力一试吧。” 王知州从鼻子里嗤出声音来:“你最好是全力去办,否则邬瑾高中,你这漏舶商,还能干多久?” “是,是。” 王知州见他迟迟不动,欲言又止,就道:“有话就说。” 刘博玉连忙道:“小人想请知州您帮个忙,小人近来买了一艘船,出海回来,带了一船货物,让济州市舶司扣下了,说是要博买。” 博买便是市舶司贱价买走一整船货物,再转卖出去,谋取巨利。 王知州一挑眉毛:“不错,买卖做的远。” 刘博玉愧疚道:“小人实在是心切,堡寨战火不断,损失太大,这才想试试别的路,没想到出去的时候很顺利,却回不来了。” “市舶司嘛,”王知州摸了摸下巴,“老虎过去都要拔根毛下来,密州节度使从广州城门过,市舶司能奉钱四十万贯,这衙门可富裕的很。” 刘博玉欲哭无泪:“小人只能请您斡旋一二,否则就要血本无归了。” 王知州冷笑:“你倒是不吃亏,本官让你办点事,你立刻就还上了。” 刘博玉把腰弯的更低:“不敢,实在是赶上了。” “我看你没有不敢的,船上是有禁榷之物吧。” “没有,是一船苏木,小人头一回走船,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运禁榷之物。” 王知州眯着眼睛:“五成。” 刘博玉瞪大了眼睛:“这……小人……” 他咬牙道:“是,五成,把船要回来比别的都要紧,那条船也花了小人半个身家。” “滚吧。” “是,小人告退。” 三日后,刘博玉船上的货物从济州洛水码头卸货,送到了宽州,刘博玉悄悄将货物的五成利送去给了王知州,又叫人将其中一部分苏木搬进了家里。 苏木可以切片蒸香、入药,很珍贵,但是到了刘博玉这里,不仅珍贵,还另有用途。 他吩咐苏名泉:“打开。” 苏名泉持刀上前,试图在木料纹路中找到蜡封起来的痕迹,结果遍寻不到,只能劈柴似的劈砍下去。 一刀过后,苏木让他强行打开,中间是用蜡封的严严实实的南海犀珠。 苏名泉伸手一摸:“这家伙藏的,可真严实,爷,要我说,以后咱们都走海上吧,有这挣头,还走什么堡寨,又累,又要分出去那么多。” 刘博玉眉开眼笑:“都打开。”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四章 父慈子孝 几段苏木都被剖开,里面封着的都是珍珠、犀珠、玛瑙珠。 纵然封在了蜡中,无法摇动,但是隐隐有珠光宝气,透蜡而出,让这阴沉的天色都增了光彩。 苏名泉啧啧赞叹:“大爷,咱们弃了堡寨吧。” 刘博玉抓着一把瓜子,“咔咔”地磕,一边磕,一边说话:“你不懂,堡寨是咱们的根,丢不得,再说海上也不太平,万一遇到风浪,连船都沉了。” 苏名泉挖出一大团蜡,抠出来两粒滚圆的珍珠:“这办法,谁想出来的?厉害。” 刘博玉笑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市舶司如此苛刻,下面的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道,只要肯花银子,就能打听出来。” 别说几粒珠子,就连禁榷的玳瑁、象牙、犀角、珊瑚,他们都有办法带回来。 苏名泉把珠子挖了满桌,刘博玉看的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赏你一颗,拿去玩吧。” “那我挑一颗好的。” “都是好的,颗颗都是宝珠,那几个人身上的象牙取了吗?” 苏名泉挑出来一粒,对着天光看了看,塞进怀里:“取了,死了两个,这回的骡子不好用,要不是他们露出马脚,船也不会扣下,大爷,我有个想法……” 刘博玉一听他要长篇大论,立刻从小几上捡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他嘴里。 苏名泉有了吃的,咀嚼两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又拿一块:“好吃。” 刘博玉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想:“骡子不用在宽州,这总行了吧。” 随后他又想:“程三爷这一架打的妙,省了我不少事,就把这一船货要回来了。” 程家上下,也都觉得妙。 程泰山去王知州府上赔礼道歉,赔偿了无数的珍贵药材,外加一桌席面的钱,他做为认错的一方,丝毫感觉不到屈辱和气恼,所到之处,喜气洋洋,只差几只喜鹊帮他鸣叫。 作为接受赔礼的王知州一方,也没有获胜的喜悦,眉目之间全是愁容,心中和杜鹃似的日夜哀鸣啼血。 而程知府在外不便公然的欢欣鼓舞,还要在王知州面前做小伏低,替儿子赔礼认错,回到程府,才是真正人逢喜事精神爽,破天荒对着程廷生出许多父爱。 他见了程廷必叫“好儿子”,一双蒲扇般的巴掌也在曾经的“孽障”身上反复摩挲,把程廷摸的毛骨悚然,不敢出门。 直到别头试的龙虎榜张贴到宽州,程廷榜上无名,程泰山的慈父形象才轰然倒塌,本就不多的父爱化为乌有。 他火冒三丈,冲到程夫人面前,把人高马大还在撒娇的程廷薅了出来,锤的程廷哭成了活驴。 更令程廷痛苦的是,他的慈母也忽然变成了严母,并没有把他从父亲的巴掌底下救出来,反而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要离家出走!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他一边哭喊,一边想,真是世态炎凉,不就是榜上无名吗,他本来也不爱念书啊。 王知州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一点笑意——别头试对考生格外优待,十中取一,程廷苦读了这么多年,就是蠢成猪也该考上了。 程廷在家里鬼哭狼嚎之际,邬瑾已经在准备前往京都,赶赴春闱了。 今年宽州无秋粮可运送,进京的考生要在九月二十一日,和宽州启明钱庄的商队同行,前往济州,再在洛水换其他商队进京。 九月十九日,邬瑾从知府衙门领取了考贴,收在赶考的竹箱笼内,前几日邬意从书坊中买了一面小小黄布旗子,上书“奉旨赶考”四个字,也插在了竹箱笼上,说插上旗子,就不会遇到山贼。 邬母的包裹已经打了两三天,直到今天都还没打好,拿出来放进去,放进去拿出来,少了怕邬瑾受苦,多了怕邬瑾背着累,十分为难。 眼看着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她这包裹却是越收拾越乱,干脆先推着邬父去换银票——有了银子,缺什么就买。 饼铺只剩下邬意一个人看守,忙的团团乱转,整个家里,似乎只有邬瑾还镇静着。 九月二十日,邬瑾还和往常一样,寅末时起了床,穿衣梳洗,烧火煮水,等邬父邬母起来,给他们舀了热水洗漱,又在锅中煮米熬粥。 邬母揭开坛子盖,去夹咸菜,忽然失手打了坛子盖。 明日邬瑾就要远行,这一碎便是不吉之兆,邬母想起上一次春闱时的惨剧,登时五内俱焚,膝盖一软,恍惚着跪了下去。 地上冰凉一片,膝盖一触地,她立刻回过神来,就见邬瑾已经走了过来,搀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阿娘,我来。” 他蹲身收拾了瓷片,拿笤帚扫干净地,归置好笤帚,走到邬母身边:“阿娘,您哪里不舒服?我陪您去看大夫吧。” 邬母摇头,把心头异样压了下去:“不是,刚刚我又拿盖子又拿筷子,一时弄混了。” 她锤了锤膝盖:“老了,活到这个年纪,就由不得自己,心里再要强,身体也吃不消了。” 邬瑾伸手替她捂着膝盖,笑道:“那您今天就歇着,我正好心里慌,您跟爹一起去趟庙里,给我拜一拜,求个平安符戴在身上。” 提起此事,邬母倒把方才的不祥之兆忘了,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 她赶紧站起来,又去夹咸菜,放在砧板上切成丝,揭开锅盖搅了几下,冲着外面大喊:“他爹,叫老二起来!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庙里拜拜,让老二看着铺子。”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劈柴,也是心神不宁,把柴火劈了个乱七八糟,闻声刚要叫邬意,邬意自己就开门出来了,睡眼惺忪的洗漱:“阿娘,我想吃鸡蛋。” “我看你像鸡蛋!” 一家人坐在桌边,就着咸菜丝喝热粥,吃鸡蛋,吃过之后,邬意去饼铺干活,邬母推着邬父,匆匆跑去寺庙,想求个好兆头。 邬瑾看着天色,是个晴朗天气,便在天井撑开竹竿,将昨晚浆洗好的衣裳晾上,擦净手出了门。 他先去了李一贴的药铺,李一贴不在,只有弟子唐百贴在,百贴因为医术突飞猛进,诊金也随之高涨,等闲人家,不会找他出诊,因此在铺子里看医书。 另有两三个挚药的小郎,正在给膏药贴签子。 唐百贴在前往十贴的道路上停滞不前,寸步难进,仿佛是千江万水,积蓄到了紧闭的闸门前,就是冲不出去,见到邬瑾,沉声道:“你来了,过来,我给你把个脉,不要钱,偷着乐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白羽 唐百贴强压着邬瑾坐下,搭上邬瑾左手,凝神探脉,探过之后,愁眉不展,换上右手,眉头拧的更深。 邬瑾看的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忽生大病,不由跟着他拧起眉头,等唐百贴收回手,便道:“唐大夫,我是不是.不大好?” 唐百贴摆手:“没事。” “没事?”邬瑾看他那模样,不大信,小心翼翼道,“若是有事,无须瞒我,我家中就是我做主,父母辛劳,不敢再叫他们忧心。” 唐百贴捧起书:“不瞒你,确实没事,只是我近来裹足不前,又无人请我看诊,见你没病,很是失望。” 邬瑾虚惊一场,如释重负,背后却是让唐百贴吓出了一层牛毛汗,忍不住道:“唐大夫,我曾看杨泉言‘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您此心此举,实不算是仁爱之举,如何能让病患相托啊。” 唐百贴近来求进心切,已入迷津,只盼人人有病,各个都是疑难之症,李一贴看出他浮躁不定,故意不让他出诊,只让他在药铺中看书。 他正是烦躁之时,听了邬瑾直言一句,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初拜入李一贴门下时,李一贴曾让他背药王之言:“医者,无欲无求,先发大慈大悲恻隐之心,誓愿普救生灵之苦。” 然而近日来,他把大慈大悲恻隐之心丢失的一干二净,只一味盼人生病,简直是丢了医者之本。 他站起身来,对着邬瑾拱手一揖:“邬瑾,多谢你指点迷津。” 邬瑾连忙起身,侧身避开这一礼:“不敢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唐百贴松开手,复又坐下:“又来买虫齿药?” “不是,天冷了,我爹断腿处总是不快,我来买一盒去年用过的膏药。” 唐百贴扭头对一个小郎喊道:“阿万,给邬瑾取一盒万应膏。” 一个小郎连忙站到药柜前,取了万应膏出来,邬瑾想着邬母一到阴天下雨,总是摩挲膝盖,就告知小郎症状,小郎还未开口,唐百贴已经大声道:“也用万应膏,送你一盒。” 小郎再取一盒给邬瑾,邬瑾坚持付了银子,将药膏收在怀里,和唐百贴告辞。 唐百贴目送他出门,见好风拂过他的衣袖,他迎着日光而走,满身都染上一层金光,目光清澈明朗,望之令人温暖。 收回目光,唐百贴暗道:“此人若是为医,必为良医。” 邬瑾出门后,沿着大街一路往莫府走,街上大小铺子都开着门,生意远不如从前。 他一路走一路买,在炭行要了十秤炭,让伙计送到家里去,伙计等了一上午,都只等到他这一个主顾,主动问他要不要碎炭。 他又买了一秤碎炭——今年炭价贵的惊人,爹娘本就节省,若是他不备在家中,他们是舍不得买的。 买过炭,他在小贩的担子里挑了榛子、松子、梨肉、楂条、大蒸枣,每样称一斤,让伙计仔细包起来,也送回家去——弟弟年纪不大,既馋嘴,又在长身体,也给他吃点好的。 买完了东西,他走到莫府去,进了山野居,铺开纸,研了墨,坐在案前,想写一张过年的单子给殷北。 莫聆风会回家过年,府上一个做主的都没有,等她一回来,看见别人阖家团圆,她这里冷冷清清,心中免不了要难过。 一个字都没往下写,殷北就走了进来,对着邬瑾一揖:“少爷。” 他奉命去堡寨送虫齿药和信,莫聆风在看过邬瑾所写王知州一事后,迅速给了回信,他带着信刚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堡寨中特有的气味。 那种粗粝、空旷、沙尘、血肉交织在一起的气味,不带任何修饰,像矛,笔直冲到邬瑾鼻端。 “聆风牙还疼吗?” 殷北摇头:“已经好了,姑娘给您带了东西。” 他将手里揣着的长条匣放在案头,然后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邬瑾将木匣取到身前,打开匣盖,就见匣子里放着一根雪白的长羽。 他不明所以,拿在手中,只觉得这根又粗又硬,应该是猛禽的羽毛。 匣中还放了一封书信,他放下那根不同寻常的羽毛,打开书信细看。 “邬瑾,你真厉害,王运生恐怕要气死了。” 打头一行字,写的还算娟秀,之后越写越潦草,连字都带了火气:“我的牙已经不疼了,但是种将军不许后营给我沙糖!” 写了如此愤怒的一句话之后,她的怒火平息下来,说他们在怀远寨时,金虏偷袭,她骗冯范去要沙糖,冯范去了后营,躲过一劫。 于是她自封为冯范的贵人,冯范跟着她,就能紫气东来,冯范嘴里不信,人却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她又说他们在还击金虏时,一只鹰长唳而过,通体雪白,羌人以为神明降临,竟然不分敌我,弃刀不顾,跪地俯身而拜。 战事过后,她在一个羌人手中捡到了这根白色的羽毛,特意让殷北带回来给邬瑾一观。 信的末尾,她说:“邬瑾,这只白鹰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我只捡到这一片羽毛送你,让你也看一看白鹰,黄沙万里,日月星辰,在我眼中,也在你眼中。” 邬瑾放下信,看着那根白羽,脑海中一只雪白的雄鹰呈现,毫无保留地对着他发出一声厉叫。 于书房一隅,他仿佛看到了横山那一点青绿颜色慢慢铺开去,黄沙以山河为界,不休不止地滚动,日光照耀人的眼睛,风鼓噪人的耳朵。 江山如画,从不吝啬自己的美丽,无论它身上撒的是鲜血还是热泪,都只是一个点缀。 莫聆风和他一同看过这份景色,不同的是,她战甲冷冽,他青衫儒雅,横山上的风,一同吹向了他们二人,将宽大的袖子高高吹起,如火,似云。 放下白羽,他不再回信,而是提笔写下“炮仗”二字。 过年有炮仗,总归会热闹一些。 他奋笔疾书,将这一张过年的单子写的又臭又长,毫无水平,连炒瓜子都写在了其中,写到最后,他看着满满一张纸,也是哑然失笑。 莫府主子少,但是下人多,还有姨娘们,他这零零碎碎的年货单子,只够聆风一个人的。 他换了张纸,再次慢慢写了起来。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进京赶考 当晚,邬瑾交代殷北关门闭户,又带着清点出来的两本书和字帖送去给程廷。 程廷禁足在家,着急上火,满脸红疙瘩,见到邬瑾前来,喜不自禁,还未等他请邬瑾去替自己求情,就见邬瑾拿出了书和字帖。 他的喜悦一落千丈,把感动的眼泪收了回去,让邬瑾立刻带着东西滚蛋。 邬瑾没动怒,只让他每日临一篇字,看一页书,等他回来再查,程廷气的大喊绝交,再也不要跟邬瑾做朋友。 “我走了,明日不必来送。” “滚!” 翌日卯时,邬瑾背着箱笼,拎着一个包袱,在家中辞别父母。 自上次进京赶考,考生惨死,也不过是三年,如今邬瑾又要再去,路途遥远,不知如何艰辛,路途若是再有事端,他又要向谁求救。 邬父邬母望着邬瑾跪别父母,已是忍不住泪眼婆娑。 邬母一把将邬瑾搀扶起来,抬手抹去眼泪,想伸手抱一抱他,又怕自己身上不干净,污了邬瑾的白色斓衫和皂色鹤氅。 她心中又慌又痛,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不住抬手抹泪,又望着邬瑾的衣裳道:“只穿了这么几件,冷不冷?路上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邬瑾宽慰道:“不冷,您和爹在家中,好生照顾自己。” 他扭头看向红着眼睛的邬意:“我不在,不要淘气,多为父母分忧,晚上就睡到我屋子里,夜里多留神。” 邬意用力点头:“哥,你放心。” 邬父咳嗽两声,忍下眼泪:“万事小心,行路时多留个心眼,要是不对劲,就赶紧跑.不要再去管旁人了,时刻记得,你也有父有母。” 邬母听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只恨不能陪着一同前去,护在儿子左右。 她拿两只手轮换着抹泪,袖子都湿透了,泪还是不住,邬瑾急忙上前,取出帕子,替母亲擦拭眼泪:“爹娘不必忧心,儿子都明白,爹娘若是如此,儿子行在路上,也难安心,日夜忧心家中,反倒伤神。” 邬母只能硬生生止了眼泪,强颜欢笑,刚一扯起嘴角,来不及收回去的泪又梭到脸边,连忙垂头整衣拭泪。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抬头道:“沿途不要省,吃喝上不要大意,天冷,又有雨雪,鞋袜易湿,要勤换。” 邬父少言寡语,此时也少不得啰嗦两句:“不要只顾着旁人,也多顾着自己。” 邬瑾不住点头:“爹娘,我去了,时候不早了。” “好,好,”邬母给他拢了拢衣襟,“好好考,爹娘都盼着你高中,盼着喜讯回来。” “老大读书一向都好,”邬父望着邬瑾,“这回肯定是榜上有名,咱们邬家,就这么一根苗。” 邬瑾心中一痛,笑了笑,没说话。 邬意在一旁道:“哥肯定能考上,哥是解元!我听蒙学的先生说,只要中了进士,就是光宗耀祖,就能做大官,到时候咱们家就和程知府家一样.” “胡说。”邬母笑着打了邬意的脑袋,眼中亦是满怀期待,“平平安安的就好。” 邬瑾见父母翘足企首,目光中既有离别之忧,亦有他日登科之喜,殷切嘱咐,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头。 在吃不饱穿不暖之际,父母节衣缩食,送他开蒙,家里两盏油灯,一盏端来端去,一盏永远放在他的屋子里。 寒窗苦读,悬梁刺骨,只要登科,便能报父母之恩,令父母多年辛劳有个结果,让他们的委屈和心酸有个出口。 哪怕此次他不能金榜题名,也该倾尽全力,不留遗憾。 可这一次,他注定要让父母失望,撒下一个欺骗自己、欺骗家人的弥天大谎,明知道王知州会在春闱上做文章,仍旧不尽心,不尽力,任凭对方作为。 他第一次不敢看父母双眼,告辞出去,走出城门,与其他学子一同赶往商队,与商队管事道了姓名,安放行李。 商队带着赶考学子,一路可免除关税,对学子也十分优待,安排学子和货物一起坐在了太平车上。 邬瑾安顿好时,还有六七人未到,又等了四刻钟,终于到齐,商队正要出发,城门处忽然传来邬母急切的喊声。 “老大!瑾哥儿!” “阿娘?” 邬瑾连忙从太平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向商队管事说明缘由,麻烦他多等待片刻,随后大步流星向邬母赶去。 不等他过去,邬母已经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跑的满身尘土,额头有汗。 一同前去参加考试的举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邬母顾不得许多人在场,从怀中取出一枚平安符,弯腰俯身,要为邬瑾结在丝绦上。 夫妻二人只顾着哭泣,竟然忘了将昨日求的平安符交给邬瑾,幸亏她发现的及时,一路跑过来,赶上了。 邬母一面打结,一面低声道:“我的儿,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到了京都就给我们送信回来,进了考场,什么都不要想,好生考。” 她双手颤抖,始终不能够打出一个活结来,邬瑾连忙接在手中,牢牢绑住。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邬母强忍了眼泪,站起身来,见他身上沾了一道白灰,两只手忍不住伸出去,上下拍打,为他掸去灰尘。 掸过之后,她强笑着催促邬瑾:“去,快去吧,都等着你呢。” 邬瑾心如刀绞:“阿娘,您回吧,外面冷。” 邬母连连点头,一再催促,又推着他走,邬瑾步步向前,坐上太平车时,已经双目通红。 一旁学子笑邬瑾离不开娘,只是去赶考,这样伤感做什么,有人说起三年前济州馆驿一事,笑声顿时小了下去。 车夫赶着太平车,晃晃悠悠动了身。 晚秋之风冷冽,邬母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邬瑾坐在太平车时,时而回头,都能见到母亲身影,佝偻着背,干干瘦瘦地站在原地,始终未动。 邬瑾只觉眼前一暗,两滴眼泪夺眶而出,落在衣襟之上,父母的面孔在他心中如此清晰,都是干枯而瘦小,皱纹一道道,如刀子一般刻进他心里。 而他这不孝子,以一副孝子面孔,行那不孝之事,更令人唾弃。 这两滴泪,也让其他学子有了离别之愁,队伍渐渐安静,各有所思。 这一回,走的很顺畅。 学子们沿途换了三个商队,最后与平洲的运粮队伍一同前行,平安到达京都。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鸿雁传书 邬瑾到京都时,京都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各地赶考举子涌入京都城内,赁宅住宿,离贡院越近,赁钱越贵,有曾出过状元的屋子外面,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状元吉地,一日千钱。” 考生也有囊中羞涩者,只能赁在离贡院较远之处,好歹也在城中,方便结交朋友,参加文会破题,买小报看时局——春闱将至,再闭门造车,似已经不合时宜。 邬瑾进城走了一趟,随后出城,独自一人在城外寻地方赁房屋,最后以一个月一百文的赁钱,住在了云羊道观。 云羊道观清净,三位道长道行不浅,深谙道法自然,院中野草任凭生长,石板随意碎裂,屋瓦恣意滑落,风一阵、雨一阵、雪一阵,野猫入、野狗入、燕子也入,自然至极。 邬瑾随遇而安,住进去第一天,扛着锄头从野草里锄出一条道来,架起梯子,将完好的瓦片盖上,又去买来明纸糊好窗户。 三位世外高人虽是认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必拘泥,但见邬瑾勤勉,就将邬瑾的赁钱变成了一个月三文。 云羊道观已是如此自然,殿、阁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自山门起,只有玉皇殿、四御殿、三清殿,每日寅时,三位道长便在三清殿做玄门早课。 住进去第二天,邬瑾也早早起来,先站在三清殿外,听三位道长念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镇伏.” 他听完一段清韵,便走到玉皇殿外的铜鼎旁,背诵《大学》,而后回到屋中,铺纸写信。 他于行首双抬落笔:“儿邬瑾敬禀父母亲膝下。” 思索着邬意认识的字,他尽可能简略:“儿已于十一月初平安入京,住于京都云台县云羊道观,饱食无忧,读书发奋,望父母康强,家中平安,过半月,儿再来信。” 搁笔将这封书信小心放置在一旁,等待墨干,他再铺开一张竹纸,轻轻落笔。 “聆风。” 思绪万千,他在脑海中理了又理,才继续写道:“我已至京,京都人物繁华,千灯万火,九衢三市,行人难通。 奇怪,宽州的风,竟丝毫未曾吹进这里,战事止于堡寨,止于宽州,无人提起,无人谈论,一切大好。 我本想将城中景物一一描绘,然而行走在其中时,我似山野村夫,骤然闯入,处处不适,未曾细看,倒是见到摊贩卖糖,有糖为泽州饧,下酒所用,中间空,外面裹满芝麻,嚼之满口生香,宽州未曾有。 已买。 我住在城外云台县云羊道观,此处清净,三位道长功课勤勉,早晚功课,无有懈怠,我听后,独爱这句‘河海静默,山岳吞烟’。 久不听埙声,甚念。” 京都的风,随着两封信和两包糖传入宽州,一份送至邬家,一份送至莫府,再由殷北送去堡寨。 十一月底的宽州城已是朔河冰冻,堡寨被一片大雪压着,处处悲风,侵人肺腑,每年此时,都是歇战休兵之际。 高平寨中,军中变化大,镇戎军折损大半,莫聆风异军突起,占据了高平寨一小壁江山,所住的地方,也变成了两进的小院。 莫聆风窝在自己的院落中,打开油纸包,泽州饧在遥远旅途中已经稀碎,她捏起三块扔进嘴里,边吃边看信。 看完之后,她心中鼓荡着一股快乐,让她悄悄扬起嘴角,却又无处分享,只能取出埙,坐在桌边,呜呜咽咽吹了一曲。 她这宅子原来是右路军统制所住,自从右路军全军覆没后她便住了过来,前院住着游牧卿和几位亲兵,后头左厢是书房,右厢是殷南住处。 埙声穿过门边多宝阁,跑进了院子,又从院子蹿去前院,这时候,前院的诸位亲兵就都找着借口,出去溜达了。 游牧卿这位亲兵长官不能走,只能驻足倾听,听了半晌,倒也听出来一丝意趣。 傻大个小窦从外面伸进来一个大脑袋:“姑娘又在招鬼?” 游牧卿立刻瞪他:“少放屁。” “也是,鬼也不大愿意听。”小窦皱着眉头,两只脚迈过门槛,走进来之后,呆站在原地,等埙声停下,好去找殷南。 他一心一意要和殷南共筑爱巢,殷南见了他和见了仇人一样,时常是杀气腾腾,动辄就让他滚蛋,但是他认为殷南对待别人都是冷冰冰的,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怒火冲天,热气腾腾,这不是爱是什么? 游牧卿简直要被小窦活活蠢死,有一回忍不住和莫聆风说起此事,谁曾想莫聆风却认为小窦和殷南很相配。 他当时瞠目结舌:“您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两位相配的?” 而莫聆风板着脸蛋,答的很认真:“小窦缺心眼,殷南少根筋,不是很配?” 游牧卿惊掉下巴,然而逐渐的,他想莫聆风说的也对,这二人确实是相配,脑子都有毛病,最好能修成正果,不要再去祸害旁人了。 此时殷南在给莫聆风洗衣裳,对埙声充耳不闻,反倒听出了小窦的声音,心头一恼,衣裳“刺啦”一声,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她将这笔账也一并算到小窦头上,将衣裳搭在竹竿上,准备晾干之后带回城中——这也是奶嬷嬷吩咐的,莫聆风身上一针一线,可以旧、可以坏,但是不可以少。 晾晒过后,她转动手腕,大步流星去撵小窦,小窦正好对这埙声无法忍耐,便顺势而为,被殷南撵了出去,同时强拉着殷南去看风景。 游牧卿对着这二位嗤笑一声,又“啧啧”两声,回到屋子里拿出一条干肉来,一边撕扯着吃,一边听埙。 莫聆风吹个不停,吹的口干舌燥,腮帮子发痛,才擦干净埙放下。 她转到屏风后的妆台前,上面放着一面产自湖州的铜镜,才打磨过,鬓眉微豪可查,她对着镜子,“啊”的张开大嘴,俯身向前,瞪大双眼,仔细看嘴里的牙齿。 左下方的牙齿上还有个小黑点,但是不疼不痒,也没有要出幺蛾子的气息。 她闭上嘴,走回桌边,继续吃泽州饧,吃完能捏起来的,就只剩下一小把捏不起来的碎屑。 她见四周无人,就把油纸和糖一起端在手中,将其中一个角送到嘴边,张大嘴,头往后仰,将碎屑倒进嘴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追击 “姑娘.” 游牧卿站在门外,看到莫聆风豪放地张大嘴巴吞吃糖屑,再看莫聆风放下油纸,冷眼看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莫聆风擦干净嘴:“干什么?” 她扭头去桌上找茶水,打算漱口。 游牧卿吸溜一下口水:“有烤羊腿,您吃不吃?” “吃,”莫聆风放下茶盏,“哪里来的?” “冯指挥使。”游牧卿转身出去,端来一个大木盘,上面摆放着已经切好的一条羊腿。 他把木盘放在桌上,紧闭着嘴巴,以免口水从嘴角滴落,幸而莫聆风让他自行动手,免去他活活馋死。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整整齐齐吃烤羊腿,莫聆风吃到肚皮鼓了起来,游牧卿的肚子好似一个无底洞,没有任何变化。 正当游牧卿打算拿起骨头啃干净时,让殷南揍了一拳的小窦冲了进来,满脸严肃:“姑娘,开远堡急信,有一队羌人从横山潜入!种将军让您带一个马军营,一个步军营前去救援!” 莫聆风擦了擦手:“走。” 一刻钟后,两营人马利落出发,前往高平寨东边的开远堡,夜幕即将到来之际,人马停在了开远堡三里之外。 寒风送来血腥气味,游牧卿翻身下马,悄无声息上前查看,就见开远堡堡头之上,没了镇戎军黑旗,随之摇曳的,是一面金色旗帜。 旗杆下方,密密麻麻,挂着人头。 改换旗帜,整个开远堡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前去报信的小兵,还活在高平寨。 不到片刻,他悄然回来,低声禀告莫聆风:“不止有羌人,还有金虏,在一百人左右。” “十则围之。”莫聆风立刻下令,四面包围开远堡,步军营在前,马军营在后,以免敌人突围。 小窦、殷南整点人马,点出四个都头,分做四股,杀向开远堡,待到堡外,立刻摆出合围之势,摇动“莫”字军旗,放声呐喊。 然而开远堡中一片寂静,悄无声息,所有的呐喊、杀气、热血沸腾,全都在寒冷的风里凝结成冰,落入空谷,无人回应。 只有人头和金色旗帜在飘荡。 莫聆风扬手,呐喊声戛然而止,游牧卿再次下马,回首点出两个弓手,一步步走上开远堡石阶。 开远堡大门洞开,游牧卿走入门中,没有看到人影,挥手让两个弓手上了堡头,背靠背搭弓瞭望,很快,其中一位弓手便道:“没人,跑了。” 金虏并没有死战的打算。 偷袭得手,挂上人头之后,他们本打算再次伏击前来救援的小股兵马,羌人却分外敏锐的听到了马蹄在地面发出的颤动之声,得知有大批人马前来,便弃了开远堡,逃了。 游牧卿从堡中出来,与弓手一同翻身上马,对莫聆风道:“应该是从横山离开了,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高平寨?” 莫聆风调转马头,看向横山:“去横山。” 游牧卿面露难色。 他看一眼铁青的天色,已经有雪片在风中翻飞,低声道:“姑娘,随时会有大雪,现在横山也不好走。” 莫聆风知道不好走,但还是要追。 莫家军,不能只带回去开远堡那些同胞的人头,却连一个敌首都未斩杀。 堡寨中,还未曾有过这样的笑话。 她莫家军也不能有这样两手空空的战绩——还不够,她现在有的还远远不够,开春之后,她要招兵买马,要占据堡寨半壁江山,要吞噬镇戎军,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赫赫的战功。 “金虏能走,我们也能走。” 莫聆风很冷静,眼睛里带着寒意,右手折着马鞭,用力在左手手心敲了一敲,随后伸手一指殷南:“你领步军营。” 她看向前往横山的那一条路:“你们从这里往上围。” “是!”殷南大声应下,抬手一挥手中军旗,步军营士兵立刻跟上。 步军营男、女各分两列,男兵存着一股不能输给娘子军的傲气,娘子军带着一抹必须要压倒男兵的肃然,踏碎琼玉,杀气翻腾,互不相让,直奔横山而去。 小窦眼巴巴看着殷南走了,很想跟上去,目光还没收回来,耳中就传来莫聆风的声音:“窦兰花!” 小窦含羞带臊地答应一声。 莫聆风看向西边:“马军营随我踏过葫芦河,过怀远寨,从张家堡包抄横山!” “是。” 开远堡就在葫芦河边,葫芦河只是一条小河,远不如朔河宽阔,轻而易举便能跨越, 过了葫芦河,就是怀远堡,从怀远堡向再次废弃的张家堡走,骑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横山脚下。 夜深,而且静,马蹄踩在积雪中,发出“咯吱”的声音,到了葫芦河,葫芦河冻的硬实,人能过,马蹄却打滑,莫聆风当机立断下马,步行过河。 夜色越发暗了下来,寒风吹着粗糙的雪粒子打在人脸上,俨然也成了一场敌袭,莫聆风攥紧手中长刀,默不吭声,只是快走。 行军的脚步声惊动了怀远寨中驻扎的士兵,一位指挥使带领弓手站在堡头上,看到了小窦高高举起不断翻飞的莫字军旗,连忙让士兵收了弓箭。 游牧卿飞奔上前,借用战马,怀远寨中指挥使应允,不仅借出了战马,还派出人手,过河去放马。 通往横山的小道,黝黑狭长,再次废弃的张家堡与这种寂静一起,蔓延到人的心里,莫聆风领着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奔驰,仿佛是疾行的幽灵。 纷飞的大雪和没过人小腿的积雪吞没了他们的呼吸声,每过四刻钟,他们便翻身下马,步行向前,活动开冻僵了的手脚,再重新上马。 和莫聆风算的一样,他们在一个时辰后到达横山山脚。 山脚白雪茫茫,莫聆风立在雪地中,让士兵围住横山,列成一个横排,手持利刃,往上围剿。 横山寂静,没有虫鸣鸟叫,走在背风处时,更是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只有雪片簌簌落地,以及脚陷在积雪中,发出的“咯吱”声。 一营之兵,以合围扫荡之势往上走,走到风口时,狂风夹杂着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如此往上攀爬了两里路,一个士兵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前方,扬手便是一刀。 血在夜里也变成一种暗而粘稠的颜色,落在地上,立刻冻结,一个金人无声无息倒在雪地中,紧接着,周围士兵接二连三动作,又有三个金人,在即将逃出横山之际,被伏击而亡。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合围 金虏和羌人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动,面对如此众多的士兵,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来时的路上,打头的是殷南。 殷南擒刀在手,以同样的方式领着人向上,耳朵一动,忽然蹿了出去,兔起鹘落,众人还未曾看出眉目,就听“啊”一声惨叫,雪地里迅速弥漫出铁锈般的气味。 随后,殷南拎着带血的尖刀走了出来,两只眼睛在雪夜里放出亮光,像是猫,开始到处游走,捕捉敌人气味。 她念叨着:“一个。” 冷酷无情和兴奋在她身上混杂,制造出一种刺激人的兴奋。 随后,常龙拎刀而出,一刀扫向躲藏在石头阴影中的金虏,十招过后,他甩了甩拳头:“两个。” 这场屠杀,变得持久。 金虏和羌人异常敏锐和矫健,发现被合围后,立刻四散开来,分头躲藏,一时间敌暗我明,只能靠着收拢包围圈来搜寻。 陆续有金虏倒在刀下,两个羌人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蹿的比兔子还快,走在中间的莫聆风借着雪光,远远看清楚了其中一个羌人的面貌——那个逃走的人! 她对此人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只要一碰面,就会想起,好像此人的面目莫名熟悉,总能让她认出来。 她不浪费心神在此人身上,带领士兵继续扫荡。 羌人泽尔从莫聆风眼皮子底下跑过,感到了一阵恐慌,一双狼眼四顾,眼睁睁看包围圈不断缩小。 他悄无声息地更换隐藏之地,在一根老树杈上蹲了下去,取出怀中白石,捧在手中,低头亲吻,同时在心中祈求白石保佑。 一名同伴也轻巧跃了上来,纵然足够轻巧,也带着力量,树梢上积雪随之抖落,两个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幸而雪足够大,掩盖了此处异动。 雪光在天光下,变做了幽蓝颜色,又逐渐放白,时间也随着这种光线而流逝,直到飞雪停下,积雪再次变白,整个横山已经让他们搜索了一遍。 两营兵马围住小小横山堡,士兵将尸体都拖了上来,剥去弯刀、弓箭等物,清点数目。 九十人。 莫聆风挪动脚步,将这些面孔一张张看过,没有从中找到那位羌人,仰头看向横山堡。 “还有漏网之鱼,至少一个。” 殷南立刻领着人进入横山堡搜查。 横山堡中,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是守在横山堡中的士兵,殷南领着一队娘子军进入,并未搜查出金虏,反倒是找出来三个逃过一劫的士兵。 莫聆风让殷南继续守住里面,随后仰头,看向横山堡的屋瓦。 横山堡太古老了,古老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一眼望过去,除了皑皑白雪,就是不断修葺、加固过的石块、梁木,外面看着完好无损,里面却有可能是空的。 她负手而望,一边看,一边细致的思索,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游牧卿身后:“小心。” 游牧卿横刀在身前,遮挡住她,莫聆风藏在游牧卿背后,再一次往上看,天光逐渐明亮,在雪上照出迤逦的光影,投在莫聆风脸上。 她的轮廓已经逐渐分明,目光冷静凌厉,箭一样射出去,扫过每一个可疑之处,周遭也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随着她而动。 半个时辰后,她一无所获,然而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用冻的发青的面孔吩咐游牧卿:“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弓手搭弓上前,将箭对准任何可以藏人的缝隙,“咻”的放出箭去。 很快,堡寨就成了巨大的刺猬,再没有下手之处, 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呼吸声,莫聆风能听到积雪从枝头坠落的声音,细碎、飞扬,连绵不绝。 士兵们每过上一刻钟就轮换着活动手脚,吃一点冰渣似的干粮,在嘴里咀嚼的足够久了,才吞咽入腹。 半个时辰过后,仍然是没有动静。 当真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不敢发出疑问,因为莫聆风也同样站在这里等,她很安然地凝视着横山堡,等待着这里面流出鲜血。 可是天色只短暂的放出了一下光明,很快就再次陷入阴沉,寒风肆虐,又一场暴雪要下——堡寨的隆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难得放晴。 游牧卿在一片肃穆之中上前,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姑娘,撤吧,再这么耗下去,人吃不住。” 话音刚落,狂风便起,呼啸来去,发出尖锐扁窄的呜咽之声,雪片有风助力,起了刀锋之势,斜插入积雪中。 莫聆风确信那个羌人就在这里面,转动一下僵硬的手腕:“再等一等,快了。” 他们有吃有喝,尚且承受不住这样的寒冷,对方纹丝不动,越发难以忍受。 游牧卿点头,呼出一大团白气,正要退下,前方不远处的积雪,忽然向上扬起,让风搅弄出遮天蔽日的一片迷雾。 积雪里所藏的羌人猛地扑向莫聆风,游牧卿抖刀上前,挡住攻击,他刚要一展身手,将这羌人斩落在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游牧抬腿将那人踢飞,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青年羌人,宛如鬼魅,无声无息从雪地里钻了出来,趁着同伴的这一扑,手持一柄弯刀,将刀刃平直地伸向了莫聆风脖颈。 莫聆风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脖颈冰凉,垂眸看着刀光闪着寒冷的光,抬起头,看到接二连三的羌人跳了出来。 一共六人。 他们在合围时迅速跑向合围中心横山堡,用皮毛帽子盖住脑袋,拢紧身上的皮袍子,将自己埋在屋檐下的积雪中,只用手指留出一个小孔出气。 连绵不断的大雪重新覆盖在翻动过的雪堆上,掩盖住他们的行踪,原本他们只需等待莫聆风一行人离去,便可以逃脱。 未曾想到,莫聆风在此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而且还将继续等下去,直到他们冻硬了为止。 他们不能再等,太冷了。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出手时,泽尔果断而且迅速的出手,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刀架在了莫聆风脖子上。 “擒贼先擒王,石神保佑,”他心想,“可惜不能杀掉她,为族人报仇。” 明天是端午节,要出趟远门,请假一天,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章 受制于人 无数刀锋对着泽尔。 泽尔却稳如泰山——擒住了莫聆风,就像是擒住了一条生路。 雪片飘落在他脸上,他活动了一下左手,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湿意,右手纹丝不动,人却绕到了莫聆风身后伸手攥住了她的臂膀。 这一抓握,他心里有些诧异,没想到莫聆风如此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不要动,”他微微喘息一声,感觉到了骨头里的痛苦,寒冷变成了针,通过玄府进入身体,在骨头缝里作祟,“我的手很痛,会不小心。” “你,”他对着游牧卿一扬下巴:“不要动,放下刀。” 随后他扭头看向殷南:“还有你。”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是最危险的。 二人目光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很缓慢地点头:“放下,你们离的太远了。” 看似只有短短几步距离,但是一旦动手,游牧卿和殷南绝快不过泽尔。 等殷南和游牧卿放下刀,莫聆风转动眼珠,看着六个羌人走过来,吩咐士兵:“让路,让他们下山。” 士兵们还伸长手臂举着刀,然而神情都有几分慌张,听到莫聆风如常的声音,才稍稍镇定,让开一条下山的路。 泽尔因为莫聆风的冷淡,原本的胸有成竹,也变成忐忑不安,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一时都分不清谁才是被挟持的那个。 狡诈的汉人。 总是能混淆事实。 看了看手中的刀,他再次镇定下来:“马在哪里?” 莫聆风和他有问有答:“在山下。” 她的背后也有冷汗冒出,一层一层浸头了贴身的衣裳。 “女将军,”泽尔微微一笑,“你得送我一程,这些人都留在这里,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会放你离开。” 莫聆风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随后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还有私仇。” 泽尔登时红了眼睛,想到父亲兄弟的惨死,恨不能当场就将这小小女子劈成两截。 忍住心中翻滚的怒火和恨意,他咬牙切齿:“你想怎么办?” 莫聆风慢慢抬起手,泽尔立刻怒喝一声:“不要动!” “不要怕,我只是点人,”莫聆风仍旧把手抬了起来,点了殷南、游牧卿、小窦、常龙,“我要他们跟在后面,你们往东南方向走,过了莲华堡,放下我。” “不行!不要耍花招!”泽尔顿时收紧了刀。 刀划破柔嫩的皮肤,往里收紧,莫聆风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血痕迹,往下滴落一线,打湿衣襟。 衣襟那一处,迅速变得又冷又硬,痛意也是缓慢的涌了上来。 莫聆风的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强忍着痛意,没有动作。 “姑娘!”殷南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身后士兵也随着他的脚步极其向前走了一步。 “哗啦”一声,盔甲、刀鞘、弓箭互相拍打,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剧烈敲打在羌人脆弱的心神上,羌人也都往前一步,提刀挽弓。 寒风夹着那大雪,一时也是如同浪吼,刮的断木折屋,心神难安。 泽尔紧握着刀,大吼起来:“不要动!” 一截断枝打在他脸上,他险些伸手去抓,幸而忍住了没动,直到这一阵大风过去,雪片直直而落,目能视物,他擂鼓一般的心才稍落。 “别动!”泽尔再次朝殷南大喊,“不许动。” 游牧卿额角滴落一滴大汗,双手掌心也都是汗,只能死死拽住殷南,大声道:“小子!管好你的刀!” 泽尔嗤笑一声,将刀向外挪动,刀锋不再紧紧贴住伤口,左手用力一攥莫聆风的手臂:“不行,不能带人。” 莫聆风冷声道:“互不相让,看来咱们注定要在黄泉路上相会。” 她的后脑勺正靠着泽尔的胸膛,她能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一下接一下,全都在求生——太剧烈了,几乎要从胸膛里滚出来。 泽尔扫一眼围着他的士兵,的确有所犹豫。 “两个。”他讨价还价。 而且他伸出左手指向殷南:“不能带她。” 殷南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她嗜杀,而是她身上似乎缺少一种东西,一旦触怒她,她会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动手。 就像是一桶随时会炸的火药,带上只有危险。 “好。”莫聆风点头,同时听到泽尔的心跳声渐渐落下,不再乱跳。 她伸手指了指游牧卿和小窦:“他们两个。” 泽尔点头,扭头对着同伴说了一番晦涩难懂的羌族话,随后原地转了身,搡着莫聆风往山下走。 雪大,泽尔走的踉踉跄跄,一到风口,连同伴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还要环住莫聆风,不给身后跟随的两人可趁之机,走的艰难万分,走出了满身大汗。 一颗心始终悬着,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两人一步步挪动到山下,大雪又渐小了。 战马都聚在一起躲避寒风,泽尔六人立刻上前牵马,泽尔不必人来接手,左手莫聆风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抱住,右手持刀不动,一脚踏上马镫,凭借着一股巧劲,另外一条腿跨坐上去。 不等坐稳,他左手挽缰旆,低声道:“自己坐稳,若是撞到刀上,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不等莫聆风回答,用力一抖缰绳,和其他人一起策马奔了出去。 游牧卿和小窦也迅速翻身上马,奋起直追。 羌人善骑。 而且出人意料,羌人在离开横山后,便立刻做扇形分散,各自逃离,只剩下泽尔,还按照莫聆风所说的方向疾驰。 游牧卿和小窦任凭其他人离开,只追着泽尔一人不放,打马咬牙,死死跟住他。 泽尔俯身向前,直压莫聆风后背,右手的刀也随之颠簸,但是始终不离莫聆风左右。 他一路风驰电掣,还未到莲华堡,小窦便已经落后不少,过了莲华堡后,小窦已经被他甩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游牧卿还在奋起直追。 他扭头看了一眼,认为这距离正合适,吐出一团滚烫的热气,松开了手,拎着莫聆风,要将她掷下马去。 然而莫聆风忽然伸手,双手紧紧吊住他右手不松,同时张口就咬,咬的泽尔喉咙里“唔”了一声,手中刀子掉落,不知去向。 马还在狂奔,泽尔反应过来,立刻去抓莫聆风,然而莫聆风带着一股狠劲和巧劲,在马上向后一转,和泽尔面对面而坐,双手死死环住泽尔脖颈,也不管那马跑的如何快,箍着泽尔就往下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一章 疯子 “疯子!”泽尔心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他手脚冻的麻木僵硬,猝不及防之下,和莫聆风直接往下掉落,两人“砰”一声砸落在积雪上,砸出一个大坑,又向前翻滚了好几圈。 马还在向前奔,泽尔垫在莫聆风身下,当即就摔的翻了白眼,左臂断裂,疼的他冒汗,还让莫聆风的金项圈磕了牙,而在剧痛之下,莫聆风脱身而出,逃离了他的桎梏。 泽尔忍住疼痛,眼看游牧卿赶了上来,连滚带爬站起来,往前狂奔,同时右手食指圈在嘴边,发出急促的哨声。 一个羌人从斜侧刺出,骑马直奔泽尔,想要将泽尔捞上马背,哪只身后忽然一箭,挟风而来,他连忙回身,迎上了游牧卿。 泽尔拔腿向前狂奔,一边跑,一边吹动驯马时的调子,试图让刚才所骑的马回来。 莫聆风拔腿跟上泽尔。 风太大,吹的她东倒西歪,积雪反着银白色光,刺的她眼睛生痛。 她这边追的辛苦,前面跑的泽尔也跑的辛苦,时不时一脚就陷入了坑中,一只手无法保持平衡,几乎是连跑带爬。 偶尔扭头看一眼莫聆风,他恨的咬牙切齿,认为自己是被魔鬼给盯上了。 她不是已经平安了吗,为何还不罢休? 疯子,这是一个疯子! 从坑里爬出来,他再次急促地吹动哨子,风把声音都吹的跑了调,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 莫聆风紧随其后,不肯罢休,要赶尽杀绝。 两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四脚着地的逃和追,游牧卿在杀了横杀出来的羌人之后,也是心急如焚。 他的马被羌人所伤,无法再骑,而莫聆风两人跑的太快,已经远离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雪地里的印记,迈开两条短腿开始往前蹿,越跑越是心慌。 不能再往前了,前方是金虏地界,一旦落入金虏之手,他就是神仙,也救不回莫聆风。 他极力追赶,才勉强看到莫聆风背影——莫聆风人小,反倒显出了一股灵巧劲,像兔子似的往前猛蹿。 “姑娘!”他低吼一声,声音不敢太大,然而声音一出口,立刻就裹挟在了风中,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急的浑身是汗,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出去没多远,脚下踩进一个大泥坑,“啪”的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再一抬头,又不见了莫聆风。 “姑娘!” 莫聆风没有听到游牧卿的声音,但是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面红耳赤,张大了嘴,大团大团白气往外呼,热汗从鬓角往下滴落,头顶上的热气全都憋在了兜鍪中,闷热的不像话。 她跑不动了,撑着一股劲,慢慢往前走。 泽尔经过了整整一夜的逃亡,从开远堡一直跑到这里,遍体鳞伤,也是心力交瘁,只能一步步向前挪。 两个人从兔子变成了乌龟,然而都不肯服输,还是要向前爬,就在泽尔再次摔倒在地时,莫聆风忽然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直冲向前方,纵身一扑,从后面将泽尔扑进了积雪里。 泽尔奋力翻动身体,直面了莫聆风,就见莫聆风握着一把尖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心口刺下,他先是抬起右手试图阻挡,随后又脱力地垂落下去。 就是这一下,莫聆风看清楚了他的面貌,手上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疑色。 也正是这一停顿,泽尔嗅到了一线生机,电闪雷鸣般出手,攥住莫聆风手腕,用力一捏,尖刀顿时便脱手而出,落在他的皮袍子上,同时抬起腿,一脚蹬上莫聆风腹部,踹的她仰面朝天,往后摔去。 泽尔趁此机会爬起来,听到了游牧卿的叫声,同时看到了游牧卿的身影。 他迈动疲累不堪的两条腿,大步往前逃,走的头也不回,心中想:“这是个阴魂不散的魔鬼,幸好石神保佑。” 游牧卿赶了上来,搀扶起莫聆风,也累了个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姑娘,快走,这里不安全。” “走。”莫聆风扶着游牧卿手臂,挪动脚步,往横山的方向回,还未到莲华堡,就遇到了追上来的殷南。 一行人安然无恙回到了横山堡,莫聆风两条腿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住地往下滑。 常龙让小兵烧了水来,莫聆风端着茶碗,慢慢喝了一碗,烫的嘴唇殷红,鼻尖冒汗,总算是缓过来一口气,能够稳稳当当坐下。 游牧卿比她强,还能站着。 小窦跑了进来,告知莫聆风尸首已经处理完毕,自己这边伤了十二个,都是轻伤,另外横山堡中活下来三个小兵,是带回高平寨还是暂时留在横山堡? 莫聆风一直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到小窦的话,便道:“斩了。” 小窦一怔,下意识地张嘴想要为这三个小兵求情——在偷袭中活下来已是不易,怎么还要斩了。 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聆风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怠而不振,见敌不前,遇袭不报,此谓懈军,不斩如何?” 她俯身盯着小窦:“再有此等行径者,一个不留!” 小窦心头一跳,退了出去。 游牧卿垂头看一眼莫聆风,见她取下兜鍪,放在一旁,头发汗湿了大半,越发显得黑和亮,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双目半阖,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看向殷南:“帕子。” 殷南连忙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她从额头抹到下巴,将自己抹干净了,又将帕子丢在桌上,显出一种没有心的冷淡。 游牧卿别开眼睛,心想:“心狠手辣。” 而莫聆风则是漫不经心地想:“这羌人,眉目之间,有两分像邬瑾。” 逃走了几个羌人,无损此次战功,带着人头回到高平寨,自然是人人都记上一笔,等待日后一并请功。 经此一战,直到过年,堡寨都是太平无事,莫聆风领着娘子军回到莫府过年。 她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马鞭攥在手里,就直奔二堂而去,殷北紧随其后,推开了门。 门一开,屋中立刻透出一股暖意,炭火和熏香将屋子里熏成了暖春,两个姨娘好似两只胖鹌鹑,立在床边老老实实给莫聆风道了万福。 莫聆风将马鞭递给殷北,快步走到床前,一边低头俯身去看莫千澜,一边伸手解下披风系带,脱下毛皮披风,往床边小几上一搭,低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盼复 姨娘们和殷北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留下莫家兄妹。 莫聆风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热茶,仰头“咕咚”三口,喝的太快,茶水从嘴角往下淌,滴落到衣襟上。 她伸手擦了一把,走到净架旁,拿帕子胡乱擦了脸和手,大声道:“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把帕子丢到盆里,她走回床边,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满是灰尘的拥抱,两只手臂紧紧环在莫千澜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又蹭。 抱过之后,她告别哥哥,出了二堂,回到长岁居,刚叫了一声“阿婆”,奶嬷嬷就“哎哟”一声:“我的姑娘,这衣裳……” 她一捻袖口上的油渍:“殷南!” 殷南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道:“我洗过了。” 奶嬷嬷瞪她一眼,脱掉莫聆风身上的软甲,又让丫鬟拿尺来,火速给莫聆风量了长短:“高了,一会儿我就去挑花色,这回给您多做几身,多带一些出去,穿起来也体面,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埋汰?” 她记下尺寸:“越是男人多的地方,越是要穿的好,穿的贵重,让他们想都不敢瞎想。” 不等莫聆风开口,奶嬷嬷就像千手观音似的,给莫聆风取下金项圈,交给丫鬟捧着,又把她的两个角髻拆开,拿篦子梳头的功夫,大声叫人倒热水,放澡豆。 一下下给莫聆风梳通了头,奶嬷嬷推着她去沐浴,手脚麻利地给她剥了个精光,随后把她塞进浴桶里,先给她洗头。 奶嬷嬷给她拾掇的干干净净,连金项圈都亮堂许多,她自觉焕然一新,又坐在隔间饱食一餐,才慢慢悠悠,从殷北手中取过邬瑾寄来的信,去了二堂。 屋中炭气和药气越发浓重,两个姨娘刚合力给莫千澜换过衣裳,又在熏炉中添了香料,越发使得这屋中的气息浓郁起来。 等两个姨娘出去,莫聆风便走到隔间,将窗打开,寒风涌了进来,吹散屋中沉郁已久的浓重气味,最后只剩下那一炉香,还附在屋中各个角落,一点点浸润到人身上。 透过这一方窗,可见外面白雪纷飞,做穿庭飞花,屋瓦脊兽、庭院枯藤、廊下朱漆,都让这一片蒙蒙大雪所掩,落地晶莹,淹没了莫府的古旧和寂寥。 莫聆风觉得鼻尖气息一新,便将窗关上,走回床边,坐到小几上。 杂味消散,沉香之气越发清幽,从鼻端幽幽而上,闻之香甜生津,心神宁静。 莫聆风先将信压在小几上,伸手牵住莫千澜衣袖,垂眸细看他鬓边白发,又看他眼角似有皱纹,便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将其抚平。 但这皱纹华发,是病体衰弱,是时光流逝,皆非人力所能挽回,又岂是她一根手指就能抹去的。 她收回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也在变,在长大,手指变得纤长,指尖是粉红颜色,好似绽放的荷花花瓣。 她低声道:“哥哥,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变化了。” 只有雪打落在窗棂明纸上的声音回答她,她拿起信展开:“哥哥,邬瑾来信了,我读给你听.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邬瑾坐在桌前,慢慢写道:“我早起进城,在书坊便宜买得一锭松烟墨,墨锭未能收和,自底部开裂,直裂至中间,因此便宜,但是墨泛青紫光,实是一锭好墨。 买墨出来,正见飘雪,满街学子,都做欢呼,结社饮酒,吟诗作对,我在外听了一二,甚好。 雪越下越大,城中反倒繁华至极,酒楼脚店,处处客满,少年男女,争相凭栏,赏玩雪景,嬉笑之声,从无断绝。 我赶出城门,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冷风劈面,雪片拍身,地上顷刻间便积了掌厚的雪,眼前只剩一片茫然,道路难辨,何谈赏景,急奔回道观,方才松一口气。 直到此时,大雪也未定,屋外大雪如席,“沙沙”作响,明窗之外,风卷雪花,翻成银涛,声声怒吼,越显得天地寂静,人间渺小。” 写到此处,桌上油灯灯花飞动,火光乍暗,邬瑾搁笔,剪去灯花,抬眼望向屋外,目光平淡冲和,举目之间,清明沉静,眼中所映狂风怒雪,都化作纸上点点墨迹。 他复又提笔:“今日替道观抄写《道德真经》,至第九章,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可知天道人事,盈满为忌,心有所感。 只是我等俗世凡人,欲壑难填,知也无用。 另在道观中看到一虫齿偏方,口含丁香,可止齿痛。 不知宽州炭价如何?盼复。” 他搁下笔,等着墨迹干去,墨干后,他叠起书信,放入一匣丁香中,盒上匣盖,等明日雪小,再送出去。 灯花又爆了一下,他剪去灯花,添上一块炭,取出在书坊中所买的太学题目,开始破题。 两地皆是风雪交加,到来年春闱之时,尚是天寒地冻,只是不曾下雪。 考生进入考场,只能穿薄衣单鞋,御寒鹤氅都不能有里子,学子在号舍之中伸头露脚,苦不堪言。 甚至有考生年岁过高,冻死在考场之中,出考场后,各个都如同病鸟一般,却还要在京都之中,等待放榜。 唯有邬瑾,早早回到道观整理包袱,向三位道长辞行——他答的顺畅,策论在收尾时,一个考生捧着一个化冻的砚台回来,在路过他的号舍时,突然昏厥,墨悉数泼在了邬瑾号舍之中。 试卷被污,此次春闱自然是榜上无名,他无需在京都耗费时日,所以早早归家。 在码头上船时,邬瑾回首望了一眼京都。 他望见轻轻岚烟,笼罩宫阙殿阁,杏花如雨,随风张扬,这一处奢靡而又肃然之地,繁华而又隆重之城,在他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像他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这宫阙他不会踏足,这杏花他不会赏玩,所以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以免自己陷入太深。 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在进入贡院,参加考试时,才有了一点真实之感。 泼在卷子上的墨,成了一团浓烈的火,顷刻之间点燃在他心头,让他灼痛难安。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道观的清冷和自然。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三章 回家 元章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春闱取士名录已送至宽州,众人在这名册之上,看到宽州有两位学子被赐同进士出生,本被看好的邬瑾等人,却是榜上无名。 还是小报消息灵通,在邬瑾还未回到宽州时,便已经打听清楚。 原来此次春闱,图南书院几位学子都因太冷而病倒,王景华甚至高热不止,连第三场都未曾参加,被给予厚望的邬瑾,则是让人污了卷子。 可惜。 三月二十三日,邬瑾率先回到宽州。 他背着竹箱笼,穿着去时的斓衫,臂弯中搭着一件鹤氅,鞋上沾满泥土,衣裳下摆也有灰尘,两鬓之下有汗水痕迹,走回十石街。 街坊四邻见他回来,都是一惊,同时又有种幸灾乐祸之感——他们并不眼红邬家越过越好,但是不希望邬家一飞冲天,成为他们看不到、摸不着的人上人。 在一众招呼声中,邬瑾一一还礼,邬母从饼铺飞奔回来,从人群中将邬瑾抢了出来,推着他回了家。 关上门,邬母已经将满心酸楚和失望都压了下去,高兴地打量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娘,”邬瑾垂首,“儿子对不住您和阿爹。” “什么对的住对不住的,这谁都不知道的事,那王知州家中的少爷,还病了呢,不要紧,下次咱们再考,只要咱们有真才实学,就什么都不怕!” 邬母刻意不多提春闱一事,以免邬瑾伤心,从他手中接过鹤氅:“先去换衣裳,我这就去烧水,给你煮碗热汤面,晚上再好好洗个澡。” 邬瑾卸下肩头沉重的箱笼,先拿帕子擦了头脸,洗干净双手,走回屋中,就见邬意的衣裳搭在椅子上,絮窝似的垒了好几件,两只鞋子不知闹了什么意见,分了家。 他将衣裳和鞋子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短褐,开始收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 将竹箱笼里的书册等物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掏出来四份蜜饯——一份给莫聆风,一份给程廷、一份给邬意、一份给父母。 拿出来两包,他去了厨房,将蜜饯放在矮橱里:“阿娘,不要全给老二吃了,都是京都时兴的果子,您和爹也尝一尝。” 邬母把面挑进汤碗里,笑道:“好,晚上我跟你爹一块儿吃。” 她转身去拿筷子,把面碗放到桌上,刚要让邬瑾赶紧吃,就见邬瑾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和一串铜钱来:“阿娘,您给我二百两,我花了五十两,剩下这些您收着。” “怎么剩这么多?”邬母擦了擦两只手,把银票拿了,“铜钱你自己留着花,不是说京都住的尤其贵吗,那道观……你怎么……怎么没花多少?” “道长人好,没收我的银子。” “那吃……你不还得吃饭,京都那地方,什么都贵……” 她打量邬瑾,眼圈一红:“你这孩子,看你瘦的。” 她怕邬瑾瞧见眼泪,赶紧把眼珠子往上转了一圈,又转过背去抹了抹眼睛:“烟熏火燎的。” 邬瑾只做没看见,坐下来,笑道:“出门在外,哪有不瘦的。” 邬母收了眼泪,忍住心痛,回去放好银票,又走了回来:“过年的时候,莫府送来了年礼,也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全收起来了,回头你自己看着办,不管你还去不去莫府当差,咱们都得给人家备礼还上。” 邬瑾点头。 邬母拿一块抹布在儿子身边擦来抹去,见儿子吃完,连忙去收拾碗筷。 邬瑾起身帮忙:“程三爷送的什么?”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送的是一筐烟花,就是老二放过的那个,地老鼠。” 说到程廷,她就又叹又笑:“听说程三爷把百来个地老鼠放在篓子里一起放,结果烧了房子,还把他爹吓着了。” “我明天去看他。”邬瑾万万没想到程廷如此能祸祸,这回恐怕挨了顿毒打。 “家里都好吗?” “都好,”邬母不让他帮忙,“你坐着,好好歇一歇,你头一回不在家里过年,家里都跟着冷清不少。” 一边收拾,她一边道:“老二倒是懂事了不少,没有淘气,去年蝗灾闹的,到处都不太平,咱们家都进了贼。” 邬瑾连忙问道:“有没有伤着人?” 邬母摇头:“没有。” 邬瑾松了口气:“钱财损失了不要紧,等报去官府,让官府去查,人没事就好。” “多亏我把银子藏的好,那贼没有找到,就跑到你屋子里去了,把箱子里的东西翻的到处都是。” 邬瑾手上动作一顿,手上柴火掉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 邬母未曾看见他的失态,继续道:“做贼的不识字,见了你写的日录,还以为是值钱的东西,连搂带抱的,老二醒的凑巧,抓着就往回抢,又大声喊我们,把那贼吓跑了,只是你写的日录让他撕破了好多张。” “日录.” “还收在箱子里,就是都乱了,老二也没整,说等你回来自己弄。” 邬瑾心头一跳,两侧太阳穴也跟着跳,手忙脚乱放下柴火,同手同脚走去屋中,打开箱子,低头去看里面日录。 日录是从元章十八年开始写,到如今已有八年,除了少数烧掉之外,其他都存在这箱子里,已经存了大半箱,此时堆放的杂乱无章,让人无从下手。 邬瑾随手取过一张,看着字迹便知道是元章二十年前所写,将其放在一侧,再伸手取一张,慢慢归置。 一年接一年的放,他放的快而急,一张一张,然而数量太多,堆积如山,若是要找出来丢失了哪一张,恐怕要费几日的功夫。 他干脆先将完好日录放在一旁,去拼凑撕碎的那些。 碎的多,他一张张拼起来,其中一张只剩了个日子——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他捏着残片坐在地上,在心里翻江倒海,试图找出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时至今日,已将近四年,他细细思索,想起这日子临近端午,正是他和莫聆风、程廷,在马场跑马遇到生羌,随后在莫府题葵榴画扇的那一日。 只因那一日给王运生提了那一句“似火榴山崩青云”,在济州馆驿惨案后,他曾翻出来这张日录看过,所以记得。 日录中,应是没写机密要紧之事。 他松了口气,决心将这些日录重理一次,凡事涉及到莫府的事,无论写的是什么,全都拿出来烧掉。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四章 程氏父子 “哥!你回来了!” 外面响起邬意的叫声,邬瑾揉了揉发麻的腿脚,打开门:“回来了。” 邬意一边脱衣裳,一边往屋子里钻:“哥,这次没考上不要紧,蒙学的先生说,五十少进士呢,再考就是了。” “是。” “哥,京都的糖真好吃,你还买了吗?” “买了,在厨房,一次少吃些。” “知道,”邬意坐到床边,曲起一条腿蹬在床边脱袜子:“哥,今晚我跟你睡好吗?” 邬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好,去洗漱。” “这就去。”邬意趿拉着鞋,拿起袜子出去了。 邬瑾将书册收在桌上,又将莫聆风写给他的一封回信展平,细看一遍。 莫聆风的字里行间,总是带着硝烟,而且越看越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她身在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高高在上,俯身观看这一场似乎永难止休的战争。 邬瑾看信时,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莫家兄妹牵手踏过雄山寺外泥泞小道时的情形。 莫千澜潜移默化,莫聆风耳濡目染,她身上正在显露他那一种对世人的无情和厌倦——自我之下,皆为蝼蚁。 他将信收好,写好日录,又将散乱的日录整理出来一小部分,烧掉几张,收入箱中。 邬意不知何时回来了,躺的横七竖八,微张着嘴巴,睡了个昏天黑地,邬瑾脱去衣裳搭放好,伸出双手,将弟弟推至床里,这才上床睡去。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邬瑾便起来了。 他梳头穿戴,邬意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看了哥哥两眼,又倒了下去。 邬瑾收拾好自己,起身出去洗漱,才发现外面下着雨。 春雨无声,下的屋瓦黑沉,地面濡湿,墙角缝隙,生了一簇锦苗,雨水浸润的叶片油亮,花发枝上,未曾绽放。 层云压顶,早风扑面,仍带三分寒意,他捅开灶膛,烧火,泡茶,就着灶火,看了一篇太学博士所破春闱文章。 邬母起来,走到门边,见儿子聚精会神看书,便没打扰,轻手轻脚去将邬意叫了起来,把邬父收拾妥当,才走了进厨房去。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邬意拿着个窝头:“哥,这次考.” 邬母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他立刻截住了话头,邬父岔开话:“这咸菜好。” “是,老大,我托了宅务店的邹亲事官给咱们看屋子,看的差不多了,就等你回来定下,今天我再去找他。” “娘,不急。” “你不急,我们急,哪有为了读书耽搁成家的!” 邬父邬母怕邬瑾难受,绝口不提春闱一事,生怕触痛了他,越是如此,邬瑾心头越是沉重,愧疚难当,更不敢叫父母担心,也做出一副风轻云淡模样,仿佛是对此事并不看重。 吃过早饭,邬父邬母拎走邬意,去饼铺开店,邬瑾拿上两包蜜饯,先去程府,打算给程廷送一包去,再去莫府。 刚到程府角门外,就听到那门“砰”的一声,叫人踹开了,门扇打在石墙上,又弹回去,把踹门的人“啪”一下拍倒在地。 “一扇破门,也敢欺负小爷!”程廷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衣裳皱巴巴的,到处是灰,后背还破了一处,狼狈至极。 他手里拎着个硕大无朋的包袱,把这扇门狠狠锤上两下,“早晚换了你!” 抬起脚,他又踢在狗屁股上,把狗也踢了出来:“没出息的东西,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死赖着不走,跟小爷走!” 大黄狗耷拉着一张老脸,懒洋洋走了出来,抬头一见邬瑾,又一屁股坐在邬瑾脚边。 程廷这才看见了邬瑾:“你回来了!” 他走到邬瑾身边,抬手就是一拳,砸在邬瑾肩膀上:“没用的东西,一张卷子都护不好!考的还不如小爷!要你何用?” 邬瑾让他骂的心头一松,笑道:“天有不测风云。” “放屁!”程廷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拖着包袱,愤愤地往外走,“本以为你去考个状元,我能多个靠山,结果你光溜溜回来了,我连说话都不硬气。” 他扭头看大黄狗跃跃欲试往家里走,立刻大喊:“程泰山!过来!” 大黄狗还未反应,门里就传来程泰山的狮子吼:“逆子!今天不打的你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你老子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等程廷开跑,程泰山已经气势汹汹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根大马鞭,跃跃欲试就要把这孽障抽死。 程廷暗道不好,往邬瑾身后一蹿,伸出脑袋,一根手指在脑袋上指指点点:“往这儿打,您请动手!打死我算了!” 程知府让亲儿子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心想把儿子吊起来从头抽到脚,但是程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口气憋的几乎吐血。 邬瑾夹在两个人高马大的程家人中间,左右为难,拱手行礼:“伯父。” 程知府收起马鞭,决定看在邬瑾的面子上,暂时放过儿子:“好孩子,辛苦你了,老三跟着你,我放心。” 他将手一挥:“去吧,他再杵在这里,我怕会忍不住大义灭亲。” 邬瑾连忙拱手告辞,捡起地上那硕大的包袱,挂在肩上,连拖带拽,将程廷弄走。 程知府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邬瑾脚步沉着,步步稳重,无论程廷如何歪七扭八,他都不变形状。 他的家境、他身边的人,都试图将他推入淤泥之中,然而他以顽强的意志抵抗住了种种诱惑,对自己的灵魂千锤百炼,锻造出真金碧玉,再无人能摧毁。 程知府满意的一点头,把三儿子彻底的抛给了邬瑾,扭头回去对付程夫人了。 邬瑾拉拽着程廷,听到程廷肚子里发出了饥饿的长鸣,便先把他和包袱一同运进一家脚店,让他吃点东西。 程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吃,气都气饱了。” 邬瑾招来小二:“两碗羊肉面,驴板肠,炸豆腐要不要?” 程廷垂头丧气点头:“要。” 他稍稍缓了口气,看一眼邬瑾:“你五尺几了?” “五尺六。” “够了,再高就过分了,显得我们矮,”他把桌上的茶碗拨弄的滴溜溜转,“给我带什么回来了?” 邬瑾取出油纸包分他一个:“时兴的果子。” 程廷打开看了一眼,捏起一个吃了,收起来:“这不错,豹奴爱吃。”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心急 “豹奴,我外甥,”程廷伸手一指邬瑾手里另一包,“给聆风的?” 邬瑾收在怀里:“是。” 小二陆续将菜送了上来,程廷抄起筷子:“聆风在城里” 话未说完,邬瑾“蹭”站了起来,扭身就要走,刚一抬腿,方才坐的长条凳应声而倒,发出“砰”一声重响。 程廷拿着筷子,仰头看他,满脸茫然:“你不吃?” “吃。”邬瑾险些将他丢下,讪讪地红了脸,弯腰扶起凳子,撩衣坐下,拿起筷子吃面。 他吃的并不狼狈,然而速度极快,程廷面还没挑完,他已经端起碗喝完了汤。 将碗筷放在一旁,他取出帕子擦干净嘴,盯着程廷:“聆风在家?她给我写信说要招兵,是不是回来招兵来了?” 程廷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筷子在他眼前摆了摆,咽下口中面条:“食不言。” 随后他埋头开吃,吃面、喝汤、吃菜,三不耽误。 邬瑾强行端坐,目不斜视,十指交叉,紧紧攥住,放在大腿上。 等程廷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他豁然起身,拿过那个半人高的包袱挂在身上,大步流星走向柜台,付了饭钱,然后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脚店,再一回头,程廷刚站起来,还在擦嘴。 他迈开腿往回走,伸手攥住程廷手腕,一把将他拉出脚店,脚下健步如飞:“走。” 程廷让他拽的一个踉跄,疾走三步,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去哪里?” 邬瑾骤然停住脚步,程廷“哐当”撞在他身上,抬头问:“怎么不走了?” 邬瑾连带着他也一个大转身:“走反了。” 他毫不脸红,走的虎虎生风,不到片刻就上了大街,大街上有堡寨士兵在此招兵,围观者甚众,邬瑾只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寻常之处——有一队在招女兵。 他从人群后方走过,听到有人说:“娘子军怎么还要农妇?” “农妇力气大。” “身高不足五尺的也要。” “女将军自己也不高嘛。” “听说朝廷还嘉奖了莫将军,说娘子军为国效力,是妇人表率。” 邬瑾听得这几句,并未停留,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一顶墨绿色官轿忽然停在此处,他连忙拉着程廷避让至一侧。 轿夫压下轿杆,王知州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知州身穿常服,满面红光,才出轿子,招兵处的几位官员和官兵就迎了上去,拱手作揖,唯有冯范不远不近,黑着一张脸,不以为然。 王知州目光从一队娘子军身上扫过,心中嗤笑,然而面上却是一副赞扬神色,目光再一转,就见到了避让在一侧的邬瑾和程廷。 三人目光一触,邬瑾便知道避不开,干脆带着程廷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学生邬瑾,见过王知州,见过各位相公。” 程廷随意一拱手:“伯父。” 王知州笑呵呵答应一声,看向邬瑾:“你进京赶考,怎么今日便回来了?没在京都等放榜?” 邬瑾抬眼看着王知州心知肚明的笑脸,心内一阵嫌恶之情翻涌,生生压下心中不快,正要开口,却听王知州拧着眉头,郑重问道:“那小报上说,你是让人污了试卷,可是真的?” “是。” 王知州便露出一副惋惜面孔:“可惜,你是本州解元,不说中进士,同进士是绰绰有余的。” 他伸手拍了拍邬瑾:“还是要沉住气,就算试卷被污,也该留在京都等待放榜,和其他考生剖析文章,共同进步,怎么能独自回来,做文章切忌故步自封。” “是,学生受教。” 王知州转开面孔,对着程廷笑了一笑——笑不是好笑,是嗤笑,仿佛程廷此人已是无可救药,无需多言,干脆一笑了之。 “去玩吧。” 程廷本就是落花流水之态,心思漂浮,呆在一旁抓耳挠腮,全然没注意他这感情丰富的轻蔑笑意。 邬瑾用手肘碰他,他才回过神来,握起拳头,再次浅浅一拱:“伯父,我们走了。” 邬瑾礼数周到的深揖,随后也大步流星离开此地。 王知州对着二人背影摇头:“可惜了。” 一旁的毕同知连忙道:“景华才是可惜,病成那样,不然怎么也是榜上有名。” 王知州嘴上应和着,脸上还挂着笑,一边闲话一边往前走,去看招兵事宜,然而那张脸,早已经在心里暗了下去,冷了下去,化作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对邬瑾露出了獠牙。 邬瑾——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人还未曾经历过世事,不知道这个世上摧毁一个人的办法多的是。 只要足够阴暗、龌龊,就可以把一个正直磊落的书生,打的永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邬瑾那落魄的背影,哪知这二人飞毛腿似的,不过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邬瑾和程廷走的极快,程廷走到半道,忽然叹了口气:“你别看外面夸她,其实她坏的很,过年的时候,她撺掇我放地老鼠,一放一百个,把屋子都烧掉半截,她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邬瑾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话说的是莫聆风,笑道:“没烧着吧。” “没有,只让我爹打伤了,要不是我娘说大过年的,动铁为凶,我爹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 两人莫府角门处停下,程廷跨上台阶,颓然坐在一旁的石蟾蜍上,邬瑾上前拉动门上黄铜环,连连拍门。 门迅速打开,门子见是他们二位,连忙垂首侧身,请他们二位进去,又帮邬瑾卸下那大包袱。 包袱刚一入手,门子就让包袱重量坠的往下一沉,连忙使出力气,将包袱拎起来,转身关门,又找来一个小厮,跟着他们二人把包袱送进去。 两人走到花园时,殷北迎了出来,躬身道:“邬少爷、程三爷,姑娘在九思轩花厅。” 他看一眼包袱,接在手中,走到邬瑾身侧,一同前往九思轩。 到了九思轩,邬瑾提起衣摆疾步走上石阶,走到门前,忽见鞋面上沾了一小块残叶,连忙蹲身拂去,起身时,头顶上“砰”的一下,撞到了伸出脑袋来的莫聆风下巴上。 莫聆风“啊”的往后一退,摸着下巴,含了眼泪,含含糊糊道:“邬瑾,你练了铁头功啊?”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相聚 邬瑾慌忙直起身,一步迈进门内,低头弯腰去看莫聆风下巴,见她下巴上红了一大片,正要问她有没有咬到舌头,忽然就看到她脖颈处有一道伤痕。 伤痕已久,如今只剩下一道颜色较浅的疤痕,掩在圆领罗衫中,若非刚才这一撞,又有金项圈压着,他也看不到。 此处是致命伤,她在信中却从未提起。 战场凶险,她从来都是拿命在博。 脸上的慌乱沉了下去,他后退一步,用目光看向那一圈伤痕:“没事吗?” 莫聆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他所问的是什么,摆手道:“没事。” 她拢了拢衣襟,摆弄一下金项圈,让那道伤痕再一次不见天日。 邬瑾笑了笑:“我也没事。” 她没事,他也没事。 到了今日,他们对待痛楚,已能面目平静,将加诸在身上的种种痛苦,都当做是所求的试炼,不必哭哭啼啼,满怀怨恨。 原本朦胧的细雨大了起来,打在屋瓦门窗上,发出细微的声音,程廷吭哧吭哧往屋子里走:“杵这里当门神呢。” 殷北也走进去,将包袱安置在高几上。 邬瑾回神,与莫聆风也一并进屋,三人临窗而坐,看这靡靡春雨。 九思轩内的老树发新枝,越发显得枝繁叶茂,密密匝匝,连成一幕,遮住天光,只有这等斜风斜雨,才能飘荡进来。 莫聆风伸手去摸埙。 程廷连忙欠身去按她的手:“别吹,别吹,都是自己人。”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 他坐在这花厅里,身边又坐着邬瑾和莫聆风,就连给他换茶的都是熟悉的祁畅,他感到了一种安宁,仿佛莫千澜和赵世恒还像两颗大树一样,屹立在这府中,随时可以庇护他们的安危。 邬瑾和莫聆风看他笑的突然,起先是不明所以,随后也不自觉勾起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笑难得的相聚,笑彼此的过去,笑过之后,都觉得很好——他们三个,这样很好。 祁畅端上茶点,程廷笑道:“你怎么吹来吹去,就是吹不好?学了这么多年,还跟驴叫似的。” 莫聆风接过邬瑾递过来的油纸包:“你爹打你的时候,你那才是驴叫。” 她解开细棉绳,挑了一粒吃:“金桔干。” 她扭头吩咐祁畅:“取棒疮药来,给程三爷擦擦。” “用不着,”程廷豪气干云,一甩胳膊,“区区小伤,小爷……哎哟!” 他痛了个龇牙咧嘴:“我爹下手太狠,亲儿子,他就这么打。” “你要跑。”莫聆风捧起茶杯嘬了两口,目光在邬瑾身上一转,笑的露出一排白牙,感觉邬瑾很好看。 她的,真好看。 邬瑾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向她一笑,是个温温和和,可以包容一切的笑意:“别多吃。” 程廷正打算长篇大论叙述自己为何不跑,见了他们二人笑的跟朵花儿似的,而自己好像挺多余,从祁畅手里接过棒疮药,咳嗽一声:“你们猜猜我要去哪里?” 莫聆风头也不抬:“去湖州。” 邬瑾道:“离家出走,到这里就够了,不必那么远,免得你爹娘忧心,晚上我送你回去。” “不回去,这次我真要去湖州。” 他言辞果断,神色亦是坚决,让邬瑾和莫聆风都诧异起来。 片刻后,莫聆风忽然道:“许惠然怎么了?” 方才还十分神气的程廷,在听到许惠然三个字后,立刻委顿下去,如同落花流水的大鸟,拖着两只大翅膀,垂头丧气。 春雨、九思轩配合了他这种萎靡,全都黯淡而无光。 许惠然的温柔贯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承载了他的全部炙热情意,是晚春的一壶海棠,是盛夏藏起来的一翁樱桃煎,是莫聆风都不曾给过的虎丘玩具。 这是盛放在他心头的一朵花,若是她过的好,时日长久,她便会结果,落地,不会永远占据在他心里,若是她过的不好,却会一直牵动他的心神。 “姓丁的……姓丁的打她。” 他哽咽一声,眼泪顺势而下,滚烫的往脸上涌,他伸出手掌,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结果抹出了更多的泪,蹭的手背、脸颊、下巴到处都是,鼻涕也随之而来。 他不得不掏出帕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擦到最后,他打寒颤似的抽泣了一下。 “那个湖、湖州豆丁.”他从泪眼里看莫聆风,“太可恨了,在外面唯唯诺诺,受了气,就只会回家在女人身上撒气” 他又狠狠地抽了一下,瓮声瓮气向他们说明缘由:“他打的惠然姐姐吐了血,惠然姐姐身边的嬷嬷偷跑出来,给许家送了信,想要和离,许夫人跟我娘哭,想让我大姐给惠然姐姐写信,劝她忍耐。” 这么大的一个人,哭的热气腾腾,满身冒了牛毛汗,不仅仅是伤心、愤怒,他同时也疑惑——许夫人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女儿陷在噩梦里,却不伸手把她拉出来?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许惠然溺死在泥潭中,他要去湖州把人救出来,可是娘不许他去,爹揍他,好像许惠然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被放弃了。 莫聆风看着他那张哭的几乎融化的面孔,心想:“可怜。” “不要哭啦,”她用小巴掌拍了拍程廷的大脑袋,“许夫人为什么不同意?” 程廷肿着眼睛回答:“那是许夫人娘家。” 莫聆风认为这不算多大的问题:“我帮你想办法。” 程廷一抽一抽地看向莫聆风,眼睛亮了一下:“你有什么办法?” 邬瑾下意识想去捂住莫聆风的嘴,然而莫聆风已经说出了口:“让她守寡。” 程廷愣住了,从泪光里去看莫聆风,先是疑惑,因为湖州豆丁的身体很不错,随后理解到了莫聆风话中含义,张了张嘴,感觉她说的很荒唐,而且触犯了律法。 最后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滚了一遍,他感觉莫聆风说的很对,很好。 “可是.” 莫聆风道:“我让殷北.” 邬瑾猛地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正好殷南走了进来,似乎是有招兵的事情要和莫聆风说,便让莫聆风随殷南去说招兵的事。 莫聆风起身对程廷道:“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谋划策 邬瑾扭身让祁畅去倒热水,同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等热水来了,起身去拧了个帕子,递给程廷,让他仔细擦了把脸。 程廷洗干净脸,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 邬瑾拿走帕子:“把外衫脱了。” 程廷依言脱去外头的对襟长衫,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出了满身的汗,他吸了吸鼻子:“邬瑾,我觉得聆风说的对。” 邬瑾将外衫交给祁畅挂上,给他擦药:“你以什么身份去做?” “我——”程廷张口结舌。 邬瑾继续道:“你大姐是许姑娘好友,你不是,你冲去湖州,为她出头,为她杀死丁少爷,对她而言,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一旦留下任何把柄,就是私相授受,足够外人去逼杀她。” “聆风办事,不会留下痕迹的。” “就算干净利落,许姑娘守寡之后呢?她是要在丁家守寡还是要回娘家改嫁?许夫人肯不肯让她改嫁?若是逼迫她在丁家守节,她年纪轻轻,又无子嗣,日后的路也艰难,你又要怎么去助她脱力苦海?” 邬瑾这一连串的问话,砸的程廷头昏目眩,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事,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下意识的,把许惠然当做了莫聆风,却忘记了她们走的根本不是同一条路。 他感觉到邬瑾的手在他后脖颈处擦拭,一下一下,有条理有章法有力度,是一只可以让人信任和倚靠的手。 “邬瑾,”他向后一把攥住邬瑾的手腕,“我不能袖手旁观。” 一想到许惠然的处境,他就感到寒气凛凛,连许夫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邬瑾拍开他的爪子,给他擦完药,走到净架前去洗手,右手拿起白色巾帕,将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要让她有选择的权利。” 将帕子换一只手,同样的擦干净右手,他走回桌边坐下,将目光转向窗外。 外面时有风动,也时有雨动,山鹛躲藏在树冠之中,偶尔发出一声低鸣。 莫聆风站在树冠下,正低头看殷南拿回来的名册。 他收回目光:“要拿住丁家的把柄,不是小打小闹的把柄,要足够让许夫人和丁家妥协,如此一来,许姑娘才有的选。” 程廷皱眉:“可是隔得太远了,怎么去找他们的把柄?” “你可以从许夫人开始抓,再送信去湖州,让许姑娘自己留心,但是不要露出痕迹。” 程廷皱眉思索半晌,忽然站起身来,眼睛里有了亮光:“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起过许夫人在外面的生意!” 他走到屏风前,取下让程知府抽破了的外衫套上,着急忙慌往外走:“我这就去我大姐夫家里,让我大姐写信。”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扛起自己那个大包裹,再次出了九思轩。 邬瑾起身,面对着窗户负手而立。 窗外,莫聆风立在幽幽树影之下,细雨落在她头发上,在天光之下,泛出深幽而清冷的光,程廷冲她喊了一嗓子,随后飞奔而走,莫聆风睨他一眼,随后扭头望向窗边,在看到邬瑾的注视后,粲然一笑。 邬瑾心头一跳,只觉她双目当是凤凰展翅,一时风停雨住,春光乍暗,眼前只余莫聆风黝黑眼眸。 很快,他的心一点点回归原位,风雨依旧,莫聆风回到花厅坐下,拍了拍头发上的细小水珠:“你给程三出主意了?” “是,我让他去找丁家把柄了,你的兵招的如何?” “我让人偷偷去乡下招了。” 她的娘子军,招摇过市,世人皆知,既是她手中利器,也是一个幌子。 没人知道游牧卿和殷南,在田野乡间招兵买马——她要招的是在乡间劳作的壮劳力,无论男女。 壮劳力才能打仗,乡下人才足够服从命令,若是识字,更好不过。 去年两料未收,县、乡之中,无数佃农流离失所,正是招兵的时候。 “如何了?” “很好,这些人以后会是精兵,”莫聆风忽然一笑,“种家庆有个孙子,也要参军,但是不肯跟着种家庆,要到我的军营中来,把种家庆的鼻子都气歪了。” “哦?”邬瑾将两个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在下巴处,似笑非笑,“种将军的子孙,必定也是人中龙凤吧?” “种韬?他还不是我的对手。” “你们切磋过?” “我刚进堡寨的时候,他可没少打我,后来就打不过我了,他想来,我可不一定想要,要也是看在种将军的份上。” “种将军也是名将,他不跟着自己祖父,反而要跟着你,必定认为你所治之军,有过人之处。” “那倒不是,他想让我嫁给他。” 邬瑾一时哑然,幸而没有喝茶,否则一口水都要喷出去,又将种韬二字深深刻在心头,不再多问,反道:“你的埙呢,吹一曲我听吧。” 莫聆风立刻来了兴致,取出随身所带的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吹完后,她问邬瑾:“怎么样?” 邬瑾点头:“好。” 莫聆风忍着笑:“那我明天还吹给你听。” 邬瑾很爽快的点头:“行。” 第二天,邬瑾果然又来听她吹埙,听过之后,他前往山野居看账本,莫聆风在二堂陪莫千澜,不出门,府上悄然无声,直到下午冯范前来。 冯范带着满肚子的怒气冲冲而来,要质问莫聆风是不是打算造反! 如今镇戎军只剩下一万八千人,在战事的大清洗下,种家庆成了大军都统制,辖制整个堡寨,而莫聆风顶着一个娘子军都头的实职,实际上却领着一路的军马——足足五千人。 这一路军马,自立军号,由莫家供奉,堡寨中将领,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如今战事频频,正是要人之际,他们不能动,也不敢动罢了。 招兵买马迫在眉睫,而此次种家庆也有辖制莫聆风之意——镇戎军满编,自然就可以压制莫聆风。 若是再不压制,莫聆风将镇戎军吞噬殆尽,战事岂非是她说胜就胜,她说败就败? 种家庆甚至不能一封密信,将她抛去给皇帝——届时堡寨哗变,金虏趁虚而入,终究是国朝之痛。 再者,莫聆风坐大至此,他们也难逃干系,皇帝难道就能饶了他们? 从莫聆风入堡寨起,她就夹缝生存,从无数的顾虑中杀出来一条血路,等众人再要处置她时,竟已经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应对如流 此次招兵前,种家庆曾暗中叮嘱出来的三位指挥使,若是莫聆风有招娘子军之外的举动,立刻阻止,并且强行将莫聆风强送回堡寨。 然而莫聆风狡猾,在外确实只招娘子军,自己老老实实呆在莫府不出门,足够令人放心。 私下她却派人前往乡下,不到两日功夫,就招来了足够一个营的壮劳力! 他们一无所知,直到刚才,殷南和游牧卿带着名册,前来给这些农户变更成军户,占据镇戎军一个步军营,又领走布甲和饷银,他们才知莫聆风已经招收了一个营。 而这个营,明面上是收在了冯范的左路军中,实际却已经刺上“定远军”军号。 冯范试图不给军户,然而这么多人,若是质问起为何不给军户,他更收不了场。 莫聆风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想自己当真是时运不济,怎么就摊上了莫聆风这一号人物,让他杀敌不成,反倒在造反的道路上势如破竹,再这么下去,他就离砍头不远了。 为保自己颈上人头,他满含怨气和怒气进了莫节度使府,找莫聆风要个说法。 然而一迈进此处大门,他便从细雨之中感受到了莫府的幽深与寂寥,四处悄然无声,下人如同泥雕木塑,再一走进肃穆如灵堂的前堂,他顿时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心随景走,他灰心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捧着一杯茶,坐在椅子里,他想:“这就是命。” 喝一口茶,他又想:自己的命比这盏茶还苦,处处不顺。 再喝一口,他叹气:真是遇人不淑啊,要是没有莫聆风,他何必提心吊胆。 他的脑子让春雨泡成了一团浆糊,将这一盏茶喝尽,才渐渐回神,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他连忙端正姿势,要给莫聆风一个下马威。 然而扭头一望,来人并非莫聆风,而是个年轻人。 来人不过二十来岁,相貌出众,身穿一件鸦青色圆领长衫,头戴软纱唐巾,做书生打扮,行动斯文端庄,一手提起衣摆,拾阶而上,走到门前时,放下衣摆,看向了冯范。 冯范离近了看,越觉得此人面目俊朗,目光温柔清亮,神色亲和,让人有亲近之心,不知这是哪家子弟。 他见来人行动之间有贵重之处,便猜测是宽州城中哪位世家子弟,打算起身相迎。 然而不等他起身,这年轻人已经迈步上前,长揖于前:“在下邬瑾,拜见冯指挥使。” 冯范受了他一礼,满脸疑惑道:“怎么不见莫聆风?你是莫府何人?坐下说话。” 邬瑾恭敬答道:“莫节度使病卧在床,莫姑娘难得归家,此时在病床前尽心,在下暂代莫姑娘主事。” 他在冯范对面下首落座:“在下未有功名,辱没冯指挥使官身,实是莫府人丁凋敝,节度使所属副使等官员,也并非莫姑娘能驱使,只好由在下出面招待,万望指挥使见谅。” 莫聆风不出面,单派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出面,按理确实不该,但是邬瑾言辞恳切,又句句属实,冯范立刻就见谅了。 他忍不住问:“莫节度使可还好?” 邬瑾答道:“一如从前。” 紧接着,冯范就和邬瑾有问有答了起来,如此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冯范走出莫府的时候,认为莫聆风这个小魔王亦有可怜之处,并且两眼发亮,头脑从一团浆糊变成了大放光明,认为自己也是未来可期。 他想:“还是读书人明事理,邬瑾说的对,我大可用莫家的军,去立自己的功啊。” 他这一趟没有白来,因为也看出来了:莫府还不算彻底落魄,毕竟府内连个书生都不简单。 看人家问的多细致,不仅不动声色地打探了种将军,连带着初出茅庐的种韬也问了个清楚明,深恐种韬会夺了莫聆风的功绩。 冯范飘飘然走了,邬瑾离开前堂,回到山野居,就见莫聆风从二堂出来了,身上带着药气,正在桌前低头吃樱桃,见他回来,便将樱桃碗往他这边推了推。 邬瑾不吃,坐在一旁看书,屋外风声喧闹,屋中便像是坐禅似的寂静,一个吃,一个看书,寂静出了禅意。 樱桃是朱紫色,莫聆风盯着碗里,挑出来一颗又大又好的,伸手往邬瑾跟前送。 邬瑾从书中抬头,接过樱桃,见莫聆风又低头去吃,埋头时,眼尾上挑的格外明显,再看她的手,还是个小巴掌,手指细长,是一只很美丽的手。 她在军中已经是颇具威严,只是身量依旧单薄,恐怕天生就是这样的苗条身形,无论怎样吃喝,都不会变得圆润。 他笑了笑,收回手吃了樱桃,将核放入盂中,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莫聆风“噗”地吐出一粒核:“后天。” 邬瑾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端午有没有式假?” 莫聆风摇头:“没有,三川寨让金虏占据,怀远寨和定川寨守的很艰难。” 邬瑾不轻言战事,只默然无语地看着她吃樱桃,屋外花影随风摇动,打在窗格之上,又影影绰绰落在桌上,移至莫聆风的面孔上,闪出游移不定的光。 金项圈也在她脖颈上随之闪动出光芒,这些金光像是莫千澜派出来的一只只眼睛,注视着邬瑾的一举一动,而项圈也像是莫千澜的锁链,牢牢栓住了莫聆风。 三日后,莫聆风起了个绝早,洗漱过后,便一路跑去了二堂——天未亮,屋中未曾点蜡烛,光线黯淡,还带着沉闷的气味,莫聆风走到床边,弯腰和莫千澜道别:“哥哥,我走了。” 灰蒙蒙的光线中,莫千澜仿佛是在注视她。 而莫聆风俯身趴上他胸膛,用力抱了抱他,低声道:“哥哥,其实丢掉定远和怀远两个寨子也没什么,金虏直面高平寨,国朝疆土有失守险,种家庆才不会阻碍我。” 她爬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赶,邬瑾带着刚煎好的榆钱饼前来送她,两人在门口见面、告辞,邬瑾看着莫聆风翻身上马,一手吃饼,一手兜着缰绳,穿一身描金绘彩的软甲,相当神气地骑马走了。 四刻钟后,堡寨众人和新兵一同离开,前往堡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九章 布置 朔河之上,巨大吊桥在士兵入内后缓慢升起,重重闭合,堡寨以朔河为界,成了一座孤堡。 堡寨隔绝了战火和硝烟,只剩下河水流淌,能窥见战事痕迹的,便是马场上戒备森严的士兵,以及宽州城内显出冷淡景象的街道。 还有不断运送到宽州的粮草、布匹、军饷,南北作坊运送来的刀枪弓弩、战甲皮袄,经过各位大人物的手,经过宽州,然后一部分送入堡寨,一部分不知去往何处。 至于城中百姓,则是照常疲于奔命。 程廷常在码头盘桓,风吹日晒,一张面孔都黑了不少,邬瑾依旧是在家、莫府、州学之中来回。 四月二十,邬瑾和程廷在州学碰了面。 初夏,天色如青云出釉,轻而薄,仿佛其上还有九重天,暖风融融,吹动成串榆钱叶,肥嫩油绿,哗啦作响,鸟在枝头,时有好声。 州学中,正在预备明日的一场文试,由王知州起头,城中学子齐聚于此,进行比试,获胜之人,能得一锭黄山张家墨,一枝紫毫宣城诸葛笔。 州学学子今日都在为此而准备,程廷不能逃学,只能前来卖力气。 斋学二进院落阔大,两侧粉壁之上,常张贴有旬考名次,一侧墙壁上已经贴了一张上齐顶,下齐地的大纸,顶端正中书着“图南书院”四个大字。 这一手大字是图南书院学子所书,用笔行云流水,爽利顺畅,贴在墙上,望之张劲十足。 若是州学所张之榜逊色于图南书院,明日书法这一门,便输了。 竹纸半幅铺于桌案上,侧边以长条木镇纸压紧,笔墨已经备齐,学子们都不敢动笔,最后只能让旁听生邬瑾执笔。 程廷托着砚台站在一侧,邬瑾手持一枝大笔,饱蘸了一笔墨,落笔写下一个“斐”字。 一字收笔,站在一旁的书法教谕立刻叫了声好。 邬瑾一手大字,大开大合,厚重质朴,初显长枪大戟之势,只一个字,就已经超出图南书院许多。 一旁学子全都面露欣喜,一人上前拿开木镇纸,挪动竹纸,再次压住,邬瑾蘸墨,将“斐然书院”四字写完,在学子们小心翼翼张贴之时,和程廷去洗笔。 将笔交还给教谕,两人暂得空闲,程廷擦了把脸上的汗,对着邬瑾微微一笑,笑的很神秘:“我抓着把柄了。” 邬瑾从水缸中舀水洗手:“恭喜。” 程廷确实是喜气洋洋,同窗叫他去搬屏风,他也乐呵呵的去了,和邬瑾合力抬着一架座屏,放置斋学前方。 座屏前方,再摆设一张香案,一左一右放置两把太师椅。 程廷累出了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歇了口气,探身对坐在另一侧的邬瑾道:“可惜这四季景的座屏,只剩一个了,要不然这个时候摆夏日荷花的多应景。” 邬瑾扭身去看屏风上的仙人赏红梅冬雪图,问道:“还有三个遗失了?” “不是遗失,这本来是姑父家的东西,”程廷歪在椅子里,“是聆风弄坏了,那时候我十来岁吧,不记得是去莫府百年还是做什么,反正聆风那时候很小,我想找她玩,就看到她搭着凳子,站在凳子上,拿着笔给每个仙人都添了胡须,画到第三个的时候,姑父来了。” 邬瑾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姑父让她把另外一副也画上,说正好是一套,让我爹拦住了,我爹说这座屏上的画难得,学里用得上,不要糟蹋,就送州学来了。” 他很认真的道:“那个时候我最羡慕聆风,姑父从不骂她,去哪里都把她扛在肩膀上,我心里就想,为什么我的爹是程泰山,不是莫千澜?” 邬瑾笑道:“莫节度使可不惯着你。” 程廷大叹一口气:“可不是,以后我要有了孩子,我也做个姑父那样的爹,扛着他到处走。” “三哥,你在这做梦呢?”两个同窗过来香炉,“你都不成亲,哪里来的孩子。” “三哥,你和狗过吧。” 大黄狗路过,听闻此言,撒腿就跑,免得让程廷捉住。 一群人哈哈的笑了起来,有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正乐时,程廷忽然就听到了王景华的声音,起身一看,果然是王景华,带着几个同窗,大摇大摆进了州学,正对着架天棚的学子指指点点。 “这纱太稀疏了,你们难道没有厚一点的纱?明日若是太阳太大,这点纱怎么遮得住?” 说完了纱,他又说桌椅摆放的不好,只动嘴,不动手,学子们本就累的热气腾腾,再有他在一旁呱噪,全都满腹怨气,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抽出去。 程廷一见他就精神百倍,站起身往他那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景蛤回来了,春闱的时候你怎么就病了,这要是没病.” 他意犹未尽的啧啧两声。 王景华当即笑道:“我要是去考了” 程廷大声接了他的话:“幸亏病了没去考,否则大家就都知道景蛤你是个草包咯!” 王景华在京都学会了一些阴阳怪气的涵养:“我不跟你这又黑又壮的屠夫一般见识,我来是来看看你们置办的如何了。” 他漫不经心一扫墙壁上大字:“写的不错。” 程廷一拍邬瑾肩膀:“也不看看是谁写的。” 王景华回头打量一眼邬瑾,笑道:“原来是邬解元,难怪写的好,由此可见,写大字确实要笔力,邬解元卖饼出身,力气大,字也写的好。” 程廷立刻道:“由此可见,说闲话确实要舌头长,景蛤舌头长,闲话就说的很好,只说,诶,不动。” 州学学子们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王景华气了个脸色发青,出人意料没有还嘴,而是强行咽下这口气,扭头就走。 三个跟班连忙跟了上去,待出了州学,孙景皱眉道:“咱们不是专门来看布置的吗,怕他干什么?” 王景华负手前行:“我是怕自己一时激动,和他打闹起来,影响了明天的谋划。” “谋划?” 王景华低声道:“明天你就知道了,明天一过,保证程廷和邬瑾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当真?”孙景眼睛一亮,“是不是他们两个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止是见不得人,”王景华笑道,“足够让他身败名裂了,明天多招呼些人来看文斗,好戏不能只有我们看啊。” 孙景还想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事,然而王景华闭紧了嘴,不再开口,也就不问了,反而兴致勃勃地要去请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章 旧诗 州学学子布置完后,程廷特地去请示了程泰山,得到了一次宝贵的挂账机会,在酒楼请同窗们饱食了一顿。 散时,天色尚早,众人难得和邬瑾如此亲近,一个个走上前来,和他拍肩告辞。 “邬瑾,明天你可一定要来,这头一次文会,一定要把他们打趴下。” “对,图南书院那帮人,眼睛都长在脑顶心,咱们要是输了,他们岂不是更嚣张。” “输了不光是咱们没面子,院长也没面子,院长可不得瘦个一大圈。” “靠你了!” 等到大家离去,邬瑾肩膀都被人拍麻了。 邬瑾一直含笑应答,等大家都走开,才独自往十石街走。 天当真是暖了,风从枝头吹到人衣襟中,从花上钻入人袖口,鼓荡着学子们宽大的衣袍。 一队士兵从街头打马而过,直奔堡寨——如今士兵飞奔来回,宽州众人已是习以为常,不知不觉,他们正在融为战场的一部分。 比起去年蝗灾过后的萧条之景,今年大小铺面有所起色,参军者甚多,军户家眷手中有了银钱,纷纷前往城中居住,为子女谋个好前程。 几枚榆钱纷落在邬瑾头上,邬瑾抬头看时,就见两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正在捋那钱串。 他在这街上慢慢走动,还未到街口,忽听得酒楼之中有人高声道:“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邬瑾听了这话,登时一股凉意蹿上脊背,头皮发麻,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嘈嘈杂杂,不知所云,而后又有几人不怀好意笑了几声,说那“珠润色浓”正是这诗“艳”的证据。 他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方才还温暖的身体已经冷到极致。 纵然只听得最后那一句,但其余句,在他脑海之中熟悉至极。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他想起来了,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那张日录上,还有这一首诗,当日莫聆风将头上东珠送给石秀,所以有这一句“珠润色浓”。 盗走日录的人,要借用这一首诗生事了——是对他,还是莫聆风? 一个陀螺滚动到他脚下,他才惊醒,弯腰拾起陀螺,交给追赶过来的小童,直起腰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回家中去。 天井中架着一根竹竿,上面晾晒着衣裳,他拾掇一条板凳,坐在一旁,呆了片刻,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日录丢失,便是王知州的手笔。 一次春闱,还不能彻底断绝他的路,唯有让他私德有污,满州皆知,再无人作保,知府衙门放不出考票,他无法去参加春闱,王知州才能放心。 这些人,要拿他和莫聆风做文章。 越是洞彻,他越是发冷,知道那手段还要比他所想卑鄙上许多。 如此坐了半晌,天色竟然让他坐的黑了过去,门“嘎吱”一声开了,他才猛然惊醒抬头,见是邬母先行回来煮饭了。 “老大?”邬母见天井中黑沉沉一片,不曾点灯,那暗处又坐着个人影,吓了一跳,勉强辨认出来是邬瑾,连忙走上前去,一摸他额头,“不舒服?” “阿娘,没有,”邬瑾站起来,强笑一下,“我去点灯。” 他往屋子里走,走到台阶旁时,竟然一脚绊了上去,扑倒在地,他也不觉得痛,只觉得地上有一股寒气,在顷刻之间就侵入了他心底,冻得他面色铁青。 邬母连忙上前,搀他起来,又匆忙去点油灯,灯火一亮,照亮了他死灰般的面孔,同时也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孤影。 他慢慢走进厨房,坐到灶膛前帮邬母烧火,火光跳动,一股灼人热意蔓延到他脸上,他往后退了一些,然而火光熊熊,紧追不舍,要一直把他逼迫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灶膛里“噼啪”一声,一根柴火爆出了几点火星,落在他衣袖上,转瞬成灰,他伸手将其掸落,看着这一点灰尘在自己指尖消散,不见踪影。 邬母总觉得他神色不对,不许他在厨房帮忙,推他进屋去歇着,将晚饭拾掇出来,匆匆去叫邬意和邬父回来吃饭,自己则擦了手,出十石街,要去请大夫。 刚走出去几步,她就听到程廷在后头叫她伯母。 她扭头一看,就见程廷和三个年轻人站在糖人铺子前,一人拿一个五彩糖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捏糖人。 程廷捏着糖人走了过来:“伯母,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我送您一程。” “程三爷,”邬母连忙摆手,“不用了,是瑾哥儿,看着好像是病了,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程廷有些诧异,“您别急了,我去看看,真是病了,再用我爹的名帖去请大夫。” 说完他就和三个朋友告别,和邬母往十石街走,一路走到邬瑾家中,和邬父道了一声“伯父”,叫邬意“弟弟”,把糖人给他吃,随后就钻进了邬瑾屋中。 他到时,邬瑾已经神色如常。 见程廷忽然前来,邬瑾也是一番诧异,得知是邬母忧心他,不由心头沉重,闻到酒味,便低声问:“你去了哪里喝酒?” 程廷答道:“裕花街啊。” “你有没有听到和聆风相关的一首诗?” “你怎么知道?”程廷伸手去拿桌上茶盏,“是听到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又是色又是香的,那些酒客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就拿着我爹的名头吓唬了他们一番。” “是我写的。” “哐当”一声,程廷手中茶盏滚落到地上——地是夯实的黄土地,茶盏没碎,只滚了几圈,里面的水撒了一地。 他瞪着眼睛,嘴张的能塞进一个鸡蛋:“你……你写的……写的挺好。” 邬瑾弯腰捡起茶碗:“是我在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的日录中写的,日录让人偷了出去,原意也并非如此,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想撮合我和石秀姑娘?” 程廷想了又想,好像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是不是聆风送了她珍珠?还有咱们跑马,遇到了生羌!” 邬瑾点头:“珠润色浓便是因此而来,莫纵马也是因为生羌一事。” 程廷大松一口气:“吓死我了,谁这么缺德,好话都给曲解了。” 小孩发烧了,带去医院看看,下一章晚上更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文会 程廷开动脑筋,认为偷邬瑾日录的人,就是曲解诗意的缺德人。 随后他将自己所认识的缺德人物一串串倒出来,最后认为这样的人物宽州城不少,和邬瑾有仇的,只有王八蛋父子。 他又看向邬瑾,将邬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是个文质兼备、内外兼修的君子,然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若是他——他是闻名宽州的孽障、逆子,写出一首这样的诗来,恐怕他爹娘还得喜极而泣,认为他在杂文一课上,终有进益。 偏偏他写不出来,只有邬瑾才能写出来。 邬瑾太正直、太磊落、太坦荡,看到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便是修竹玉树、朗月清风,任何一点污点,都足以让他成为众人唾弃的伪君子。 “明天就是文会,”他摸着下巴,“难怪今天死蛤蟆这么沉得住气,原来是暗中做了龌龊手脚,打算明天败坏你的名声。” 他不声不响思索许久,认为此事也能解决:“不承认空恐怕不行,他们到时候要是对字迹,反倒显得咱们不坦荡。” “是。” “他们无非是要说你这首诗写的‘歪’,当时石远在,等下我就去和石远说,明天让他作证,还有生羌的事,当时府志里肯定也有记录,我回去之后就找我爹……是什么日子?”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就按照这个日子,查找府志,今天晚上给你翻出来,你就放心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来一个满是韭菜味的饱嗝:“顺带也给聆风解了围。” “多谢。” “见外了啊。” 他既是这样的信心满满,邬瑾也不再言语,一直把程廷送出十石街街口,他才转身回家。 对着邬母忧心忡忡的面孔,他一笑,再三保证自己没病,走到屋子里时,他是一边笑一边揉捏山根,缓解自己的头痛。 到最后,笑容隐了下去,他垂了眼帘坐在椅子里,心里一阵阵的发冷,因为知道王知州不是程廷这样的毛头小子,不会仅仅曲解一首诗来害他。 承认了诗是自己所写之后呢? 王知州会变成钩子,一直钩进他的心里,把他藏在最深处不敢示人的东西拉出来。 那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点旖旎之光,是四季之初的一点荡漾之心,是神佛都难以舍弃的一点欲念之意。 若是王知州质问于他,是否对莫聆风有私心,他当如何回答? 若是答了是,王知州再质问他因私心进入莫府,欺莫节度使重病,趁虚而入,而莫聆风年幼不知事,被他所蒙骗,他又当如何? 他不能有私心。 没有私心,便没有后面那一连串的质问,没有一连串足够令他身败名裂的问题。 对——他告诫自己,要撒谎。 他的头脑万分清晰,思绪也是井井有条,然而心里却有种殉道似的悲痛,分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所坚守的道正在一点点垮塌,也许是为了这一份私心要被埋没,亦或是都有。 坐的太久了,灯油也跟着耗尽,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他坐在椅子里没动,任凭黑暗吞没了自己。 翌日清晨,宽州又是忙忙碌碌,大街上人来人往,邬瑾迎着清凉晨风走去州学,还未进去,就见州学门外,已经聚集许多文人。 邬瑾迈开脚步,刚要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程廷的喊声,不等他回头,程廷已经到了他身边,攥住他一只手,拽着他往后一拖:“走。” 邬瑾一愣,脚下随着程廷而走:“去哪里?” “走后面。”程廷一阵风似地卷着他一直到了书院角门,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邬瑾听到了程知府传出来的爽朗笑声。 程廷不由分说揪着邬瑾衣袖上了台阶,推开门,一鼓作气走到程泰山跟前,叫了一声爹,见两位院长也在,赶着上前叫了院长。 邬瑾紧随其后,一一行礼,程泰山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安抚之意,继续向前走去。 程廷冲他一扬下巴,挤眉弄眼,指指爹,又指指邬瑾,意思是自己的爹就是他的爹,程知府偶一回头,就见自己儿子在邬瑾身边手舞足蹈,像只猴似的抓耳挠腮,立刻手痒起来。 州学院长姓米名应宗,刚过五十,样貌很富态,然而穿的很出尘,一身道袍,手里拿把折扇,慢慢摇动,扭头看一眼邬瑾,忽然道:“昨天斐然书院四个字,是你写的?” 邬瑾垂首答道:“是。” 米应宗赞叹道:“笔力了得,既有天赋,又有苦功,师从是谁?” 邬瑾如实答道:“是莫节度使的幕府,学生在那里做斋仆时,有幸得到过指点。” “好,做学问就当如此,无论何处,都能向学,”米应宗晃着扇子往学斋二堂走,一边走一边对图南书院院长道,“老叶,书法上,州学先胜一筹,没意见吧。” 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同样道袍折扇,身形瘦削,眉间一道深深印痕:“没意见。” 几人连说带走,一路走至斋学院落之中,昨日已经布置得当,天棚纱遮去大半日光,庭院之内,草木丰茂,清风迎送,既宽阔又清爽。 学子们早早到场,两个学院学子分坐于东西两侧,互相说话谈笑,还要隔空叫喊几句。 又有观战之人,拥在二门之外,伸长脖子看两侧粉壁上的大字,虽不会写,但是会动嘴,免不了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一时间州学之内嘈杂万分,待到两位院长和程知府联袂而至,又是响做一片,纷纷起身行礼。 邬瑾和程廷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向座椅,几个学子小声招呼,疯狂摆手,把他们二人簇在正中。 又过一刻钟,王知州与宽州几位司官姗姗来迟,众人少不得重新起身行礼,官员与院长们再度闲话,院落中嗡嗡之声响而不绝,沸反盈天。 待到一应人等到齐,聒噪之声渐止,刻漏香上辰时过半,铜球落在铜盘之上,发出浑厚之声,一声锣响,文会正式开始。 两侧学子、教谕、讲郎起身,侧身面向前方,两位院长立于正中,官员以程知府和王知州为首站在一侧,也都看向庭院正前方的屏风。 屏风之上,悬挂有圣人画像。 两位院长相互一揖,从一位教谕手中接过长香,插在香炉中,向圣人长揖。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二章 毫无悬念 待到揖礼过后,众人再次落座,米应宗亲自走到锣旁,自斋仆手中接过锣槌,用力敲响,锣声震耳欲聋,州学内外越发一片寂静。 余音未绝之际,米应宗便中气十足道:“第一场,书法,斐然书院胜!” 立刻有斋仆架起梯子,在“斐然书院”四个字下方,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学子一片喜气洋洋,程廷不顾斯文,双臂高举,“哈哈”两声大笑,同窗们备受感染,也都振臂高挥。 他们是扬眉吐气,欢欣鼓舞,喜的热气腾腾,鼻尖上都冒了汗珠,图南书院看他们则是小人得志,嘴脸丑恶,全都不屑一顾,心想等着瞧吧,还有好几场呢。 米应宗在一片欢呼声中坐了回去,乐呵呵地看一眼身边的叶书怀,伸手一指方桌上的一口酥:“老叶,吃,多吃。” 不等叶书怀答话,他把脑袋伸向前方,对王、程二官道:“这一口酥是我们学院绝活,二位尝尝。” 程知府立刻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点头赞叹,王知州瞅他一眼,在心里冷哼一声:“就知道个吃。” 米应宗缩回脑袋,自己也拿一块吃,叶书怀坐在一旁,眉头皱的死紧,额间隐隐有了汗意,有心开口损米应宗两句,却又不敢随意开口——他馋。 他并非是个天生的苗条体态,为了维持仙风道骨,只能是少吃,因为常年的吃不饱,脾气也随之暴躁,看起来就是一副天怒人怨的苦瓜脸。 不能吃,但又想吃,他只能暗中多咽了几口口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神色不善,图南书院众人也随之噤若寒蝉。 那面锣再次响了一声,州学学子的欣喜之情也随之落幕,嘴角余韵未消,就看到了齐文兵走上前去,众人生出了一丝被算学支配的恐惧,程廷则是打了个哈欠。 他的算学课上的一塌糊涂,常年的昏睡不醒,口水横流,光是看到齐文兵,他就下意识的犯困。 齐文兵清了清嗓子:“有圆材径二尺五寸,欲为方版,令厚七寸。问,广几何?” 程廷听了后,贴耳问身边同窗:“广?是不是二尺五寸减去七寸?” 同窗既然和他是好友,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像是减,兴许是加。” 程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算算看。” 他扭头看身后,见大家都在纸上鬼画胡涂,便伸头去看邬瑾,却见邬瑾纸上干干净净,未曾提笔,正想问邬瑾为何不算时,邬瑾已经站了起来,沉声答道:“广二尺四寸。” 齐文兵立刻点头:“对!” 他示意写“甲”字的斋仆:“斐然。” 那斋仆复又爬上去,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小小欢呼一声,图南书院学子鸦雀无声,暗中憋着一股气,铆足了劲,下一题一定要得个甲字。 齐文兵右手合拢折扇,在左手掌心敲了敲,加大了难度:“今有池五渠注之,其一渠开之少半日一满,次一日一满,次二日半一满,次三日一满,次五日一满,今皆决之,几何日满也?” 程廷张着嘴,低头问好友:“他说的啥?” 同窗一知半解:“大约是问五条渠一起注水,池子多久满。” “多久?” “不知道啊。” 州学之中,有一半人面露难色,全然不知如何下手,程廷又问同窗:“加还是减?” 同窗支支吾吾:“不知道啊。” 两人声音稍大,立刻就引得程知府严厉地看了过来。 程知府转动手腕,一副要开揍的神情,程廷立刻闭嘴,带着满脑袋的疑惑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猪头,又在旁边写道:“程泰山。” 图南书院学子也在奋笔疾书,唯有王景华一动不动——他对算学一窍不通,幸亏科举不考算学,否则他将沦落到和程廷一个下场,连别头试都过不了。 听不懂,算不明白,于是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邬瑾,见邬瑾坐在一簇朦胧的光线里头,周身有一层朦胧的浮光,垂首沉思,露出半张轮廓清晰的脸,确实是一表人才。 不否认邬瑾的一表人才,他心想站的越高,跌的就越惨。 孙景坐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因为感觉王景华看邬瑾的目光,称得上是情意绵绵。 在王景华炙热的目光中,邬瑾站了起来,告诉齐文兵答案:“七十四分日之十五。” 齐文兵笑道:“你要不要再算算?” 邬瑾摇头:“不算。” “确定?” “确定。” 齐文兵咧嘴一笑:“斐然书院,一甲。” 州学学子们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恨不能把邬瑾好生揉捏一番。 等到算学十个问题答完,图南书院那张大纸上,连一个甲字都未曾留下,州学这一壁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程廷一个哈哈打的得意忘形,竟然从鼻孔里发出了“哼”一声猪叫。 叫声响亮,然而程廷毫不在意,程知府已经习惯了这个逆子给自己丢脸,面无波澜,门外围观的文人子弟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算学、书学接连失利,紧接着,图南书院在律学上也输了个一塌糊涂,只在杂文上扳回一局。 教谕以“夏莺千啭弄蔷薇”为题,令两方学子做六韵十二句,限时一柱香,州学之中,连邬瑾在内,也只有五人交出,而图南书院则是悉数交出。 再评过优劣后,图南书院得了六个甲字,州学则只有两个甲字。 等到贴经比完,文会结束,州学头一次碾压了图南书院,赢得了文会胜利,邬瑾更是其中头名。 那一锭好墨和宝帚,放置在香案之上,等他取之。 米应宗满面红光,越发衬的叶书怀面色铁青,他对叶书怀说了两句谦虚的废话,站起身来,让邬瑾站到香案前,一同向圣人画像行礼。 邬瑾横举双手,提起双袖子,正待长揖,耳边忽然传来王景华炸雷般的嗓门:“等等!” 他的双臂放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必回头,也知道众人目光都聚在了王景华身上。 王景华大声道:“两位院长,德行有亏者,也能做头名?” 程廷在获胜之后,一直紧盯着王景华,此时听他总算是发难,当即冷笑一声,挺身而出,要和王景华大战三百回合。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逼问 邬瑾慢吞吞转过身来,眼前一切通通消失不见,官员、院长、教谕、讲郎、同窗、围观者,只留下一双双探究的眼睛,正在对着他围追堵截。 他听到王景华和程廷在争辩那首诗,又恍惚间听到石远和程知府都为他做了证,证明那首诗乃是外人曲解。 凝滞着的风和日光陡然流转,那些紧张的目光和神情全都松懈下去。 “原来是误会。” “是了,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这么缺德。”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际,王景华忽然咄咄逼人地看向邬瑾,大声道:“邬瑾,我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答我?” 邬瑾周身骤然一冷,那一股凉气又从心底蹿了起来,四肢百骸中气血都为此而冷凝,上牙在下嘴唇上狠狠咬出一排痕迹,瞳孔中一片寒芒,冷森森看向了王景华。 王景华不为所动,不等邬瑾开口,已经再度发难。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写的好!写的情真意切,深情似海,邬瑾,你对莫聆风,是不是有私情!” 他掷地有声,响彻内外,众人皆静,再一咀嚼,也都觉得此中有情义。 情义就藏在那“莫”字之中,像是一种压抑着的自省,告诫自己不要纵马,不要涉水,亦不要聆风。 人心便是如此奇怪,越是收拢压制的感情,越是凝重浓郁,藏也藏不住,勘也勘不破。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惊诧的,探究地看向邬瑾。 邬瑾极力镇定着,压下了所有情绪,面容映着天棚纱虑过一层的日光,越发温润干净,转身朝程知府拱手:“程知府,学生虽非女子,也知女子身份贵重,名节为大,学生写几句杂文,却将莫姑娘推至风口浪尖,所罪已是滔天,王同学此问,学生不能答,也不敢答。” 程知府点头:“读书人,言当思忠,如此惶惶而论,不仅有欺辱孤女之嫌,亦有违读书之道,景华,不要多问。” 王知州放下茶盏:“问还是要问的,否则邬瑾拿了头名,也难以服众,这样吧。” 他环顾众人:“今日文会也已经比试完,就放大家半日假,都各自家去,只留下我与程知府、两位院长、景华在此,” 程廷当即道:“我也留下,我怕你们欺负他!” 其他人听闻王知州发话,纵然是好奇,也不得不行礼告辞,待到学生、教谕、讲郎纷纷离开,斋仆催促着看热闹的人离开,随后关上了州学之门,也悄然离开。 方才还喧闹的州学,骤然寂静,日头越盛,阵风也渐生燥热,花草幽影随风摇动,那栀子花不知种在何处,香气却是阵阵扑入人鼻端。 邬瑾还立在香案前,纱影落在他身上,成了一张没有实物的网,他独自承载着这一张天罗地网,竭力将莫聆风推开在了算计和阴谋之外。 王景华轻笑一声:“邬瑾,现在就我们几个人了,当着圣人之面,你敢不敢答。” 邬瑾两手紧握成拳,一颗心发往下沉去,张了张嘴,想说“没有”,然而那声音被喉咙和舌头压住了,怎么都发出不来。 昨天夜里想好的一切理由,全都化作乌有,宽慰自己的话也全都变成了借口。 他说不出来。 不可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道,一个谎言过后,接下来的一生,他的心,他的所做所为,都将为了掩盖这个谎言而奔走,再也无法安然。 不能说! 他紧咬牙关,挺直脊背,站在香案和圣人像前,抗住了所有的目光。 程廷在一旁叫嚷:“谁会喜欢她” 话未说完,他感觉不对,再看邬瑾神色,已经是面白如纸,两袖掩住了双手,衣袖却在微微颤动。 他心头一跳,暗道:“不会吧。” 目光茫然四顾,他一颗心几乎从嘴里顶出来,再看邬瑾沉默不语,越发心急如焚,恨不能代替邬瑾答一声没有。 而王景华步步相逼:“你若是说没有,那日后和莫姑娘就是各不相干,不得有丝毫瓜葛,否则你今日所说,便是谎言!” 程廷盯着邬瑾,见邬瑾迟迟不语,急的在心中大喊:“呆子!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 等不及邬瑾回答,他匆忙开口:“有情又如何?聆风这么好,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程知府难得的附和了儿子:“这样的小姑娘,我也喜欢,女中豪杰,谁人不爱。” 米应宗点头:“没有女将军,哪里来的娘子军,莫姑娘如此人物,少见。” 他们谈笑之中,王景华逼迫之下带来的压力也随之缓解,程知府面带笑意,对王知州道:“聆风是个好孩子,邬瑾又不是泥菩萨,有情也是人之常情。” 他扭头对米院长道:“况且,这儿女情长的事情,算不得道德败坏吧。” 程廷大着嗓门道:“就是!” 王景华做足了准备,却让程廷这个混不吝的捣了乱,登时气上心头,怒视程廷:“闭嘴!” “我偏不闭嘴!” “邬瑾!”王景华扭头看向邬瑾,“你既然闭口不言,想必是无颜回答,看来是有情了!” 程廷紧跟一句:“那又如何,耽误你做媒了?” “他既然是有情,他就不坦荡!他进莫府,就是有意而为!” “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猥琐卑鄙,看谁都不坦荡!他不去莫府挣银子,那你这大善人去养活他们一家啊!” “他要是为了银子,怎么不去做书拥?” “我姑父给的多啊,谁还嫌钱多了啊?” 两人吵的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热汗直流,脖颈上都暴出了青筋,将文人雅士的斯文体面一扫而光。 两个院长眉头紧皱,叶书怀在疯狂的饥饿之下,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在他的怒吼之下,两小儿发出的“嗡嗡”之声也随之消散。 叶书怀有心要呵斥小程和小王,但是当着大程和大王的面,不能动嘴,只能是冷哼一声,目光从点心上略过,闭紧嘴,咽了咽唾沫。 米应宗笑道:“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去媒婆那里论吧。”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隐秘 王知州手中拿着府志,在桌上轻轻一拍,看向自家那个废物儿子,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邬瑾身上。 “邬瑾,你默认对莫聆风有情,那我有几句话,就不得不说。” 邬瑾看着他,看出了满身的阴谋诡计,满身的龌龊肮脏,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像是利刃,勾住了自己。 王知州将府志一把拍在桌上,冷眼看向程知府:“泰山兄,亏你还是莫节度使挚友,却是耳聋眼瞎,偏帮这样心思险恶之人!” 程知府皱眉:“这话从何说起?” 王知州喝道:“我问你,元章二十二年,莫聆风几岁!” 程知府耳朵里“嗡”一声响,答道:“十岁。” “正是十岁!”王知州目光如利箭,直射邬瑾,“既然你有此心,必然不是元章二十二年前才生了出来,那时候莫聆风几岁?十岁不足!” 他对着邬瑾喝道:“方才文会,你熟读律法,也该知道《上元条法事类》中诸色犯奸,女十岁以下虽和也罪,女家但告,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奸者,配五百里;折伤者,绞!” 程廷刚要张嘴,为邬瑾辩白一二,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辩起。 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爹,却见爹也是眉头深锁,万没想到王知州会从此处发难。 莫聆风早慧,和莫千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刻意提起,他们都快要忘记纵横于堡寨的莫聆风,今年只有十四岁。 王景华喜的几乎手舞足蹈。 王知州起身,走到邬瑾身前,步步相逼:“你明知故犯,道貌岸然,谋算幼女!莫家没有告者,莫聆风年幼无知,程知府受你蒙骗,本官不能抓你,却也容不得你这等猪狗之辈!” 他扭头看向米应宗:“米院长,学宗之内,若再收留此等伪逆君子,有损圣人之德!” 他回过脸来,看着程知府道:“程知府大可以继续瞎下去,但有我王某人在一日,就绝不会给邬瑾的考票盖上州印!” 邬瑾立在滚烫的风里,如同烈焰烧身,内中却是寒冰冷霜,脚下如踏浮云,起伏不定,站立不稳,几乎魂散魄离。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秘事——莫聆风的年幼,就是他的罪。 他自己第一次探到时,也是心惊胆裂,因此强压于心内,一旦触及,便要不断自省。 他曾在日录中自省,曾在九思轩中写下“非礼勿视”,思过自罚,又因为自己了然于胸,所以罪加一等。 他汗出如浆,而程廷看他面色,忽然想起一事——他初次得知许惠然已经订下亲事时,曾因醉酒宿在九思轩,他记得邬瑾彻夜自罚,对着他说过三个字。 “我有罪。” 当时他不明所以,匆忙去请赵世恒前来,彼罪与此罪,恐怕便是一罪。 王知州心头畅快——这才是斩草除根,饶是邬瑾万分克制,没有分毫僭越之举,他也要将他钉死在这桩罪名之上。 程知府紧攥茶杯,对王知州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在说,邬瑾却是没有发过一言,就是犯人,也得许他申辩。” 王知州冷笑道:“我话已经说尽,你再问他,他自然是狡辩,不过你既是要救他,那我就依了你的意思。” 他伸手将邬瑾推向圣人画像,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邬瑾,看着圣人的眼睛回答,你那首诗,是否藏情。” “若是没有,那么他日女大当嫁之时,不得与你有半点干系,否则就算你高中,我也要一纸奏书,到陛下面前参你这卑劣小人。” 院中各人,全都目光聚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看向画像,上面圣人沉静肃穆,拱手而立,上书:“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 他开了口:“是。” 轻轻一个字,如身碎,如骨碎,如玉碎,羞耻与犹疑一同抹杀,但是心定了。 身外之物,纷纷坍塌,唯有心很硬,磐石似的结实,轻易不会碎裂。 他退至米应宗身前,行了揖礼,又向程知府行礼道谢,随后往外走。 程廷使劲瞪了王景华一样,大步流星跟上,而王景华一心要看邬瑾笑话,也是抬脚就走,和程廷肩并肩地往外挤。 邬瑾推开二门,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而程廷和王景华齐心协力跟随着他,一同卡在了门框里。 随后程廷将肩膀用力向前一搡,将王景华直接搡了一个跟头,不等王景华爬起来,他迈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了王景华手掌上,踩的王景华“呱”地骂了起来。 “臭——” 只叫出来一个字,大黄狗闻声而至,照着他的大腿“哐当”就是一口,王景华立刻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在这叫声中,程廷已经赶在邬瑾身后出了州学。 外面艳阳高照,令人刺目,学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门外等着,此时见邬瑾两手空空出来,便都有所猜测,图南书院学子当场阴阳怪气的起了哄。 “我说什么来着,什么君子,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一般的高枝都看不上,铆着心气要攀莫家的高枝。” “这是要入赘吧,真是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莫府无后,只要把莫姑娘骗到手,还上京赶什么考,躺着花都得花好几辈子吧。” “说起来是解元,谁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秋闱说不定也是假,是莫节度使.” 程廷听到此处,一个箭步蹿到说秋闱有假的孙景跟前,把随身所带的一把折扇往孙景脸上一掼,“啪”一声打了个脆响。 孙景顶着面上一条红痕,见程廷来势汹汹,心知程廷是个莽货,又有个做知府的爹,不能和他计较,当即“哎哟”一声,掩着脸就要走。 然而没能走的成,程廷一只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搡到一株大榆树上,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嘴上:“秋闱你也敢编排,小爷打烂你的嘴!” 他抬手又是一拳,打在孙景腹部,打的孙景苦胆水都涌了上来。 刚才跟着说嘴的图南书院学子见了他这个凶狠打法,吓得腿脚发软,逃都逃不动路,又有两个和孙景要好的上前去拉架,都让程廷一手肘给怼翻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五章 娘 程廷左手按住孙景肩膀,右手一通老拳,把孙景打的委顿在地,他才松了手。 冷眼一扫图南书院学子,他肃然道:“你们图南书院,出了一个偷日录的贼,你们这些人,就是贼众!一群蝇营狗苟之徒,捧着个贼首,还有脸谈学问!别污了小爷的耳朵!” 州学学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却被王景华搅乱,此时也是心中不忿,纷纷站到程廷身后,对着图南书院学子鄙夷不已。 程廷踢了孙景一脚,说道:“你既然质疑秋闱,就敲鼓告状去,让陛下派人来彻查,小爷看看你敢还是不敢!只怕到时候被抓的,不是邬瑾,而是另有其人!” 众学子心头都是一跳,面面相觑,又惊讶地看向孙景,孙景佝偻着腰站起来,吐出一口带血唾沫,哑着嗓子道:“程廷,你胡说八道,秋闱你也敢置喙!” 程廷嗤笑:“你都敢,小爷为什么不敢?” 他打量其他人:“你们再要胡说八道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再一抬头,已经不见邬瑾踪影。 邬瑾一路走去了莫府,走入山野居,连门也未曾进,便脱了力气,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席地而坐,坐在树荫之下。 殷北紧随他而来,还不知州学中所生之事,见邬瑾忽然坐地,吓了一跳,连忙蹲身去看他面色:“您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李一贴来。” 邬瑾摆手:“出去。” 殷北还想再说两句,但是看他已经垂首,只得作罢,轻手轻脚出去,命人取来屏风,遮挡太阳,又搬动小几,放置茶点,随后就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山野居静的吓人。 邬瑾只觉得闷热难当,喘不上气来,又没有力气去挪开屏风,只能撕扯开衣襟,仰面朝天,靠在树干上,粗粗的喘了几口气。 他的力气都让那一个“是”字抽了出去,头脑却格外清醒,知道那一个字,如同刀枪剑戟,锐利冰凉,割裂了他的前途。 王知州光明正大扣下了自己的考票,没有考票,他纵是等到莫聆风成长,也无法去赶考。 外面在流传着怎样的流言? 父母会如何看他? 他在人世间,又该如何去立足? 想不出来。 太阳从万条金光化作了如火晚霞,烧的漫天通红,莫府的一切都叫夕阳拉出了长而扁的影子,屏风本是遮蔽日头的,此时在一片红光之下,有了巨影,笔直打在了邬瑾心头。 身心都是疲惫而且绝望的,但是这绝望又非是暗无天日,是有所求,有所爱的绝望。 夕阳也一点点退去,天色开始发青,虚虚的笼罩着万物,邬瑾缓慢起身,一动腿脚,两条腿立刻就麻木到了刺痛的地步。 他使劲跺了跺脚,走出屏风去,往门口走,还没到门口,他便听到了殷北急匆匆的脚步声,而且是一边走一边劝:“您误会了.当真是误会.” 殷北无可奈何,另外一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走,径直走到了邬瑾跟前。 小厮正好挂上点亮的红灯笼,火光“忽”的一下照亮了来人。 是邬母。 邬母的面孔黧黑,满脸干枯的皱纹,皮包了骨头,一切苦难都在她脸上留下了枯萎的痕迹,唯独眼睛亮的吓人,灯火映在她眼睛里,简直就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 “阿娘。”邬瑾看向殷北,殷北立刻会意,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邬母打量着邬瑾,看他身上所穿的白色斓衫,合身、妥帖,针脚细密,一般的铺子里做不出来,再看他所处的地方,宽阔、舒适,黑漆座屏在青光里泛出一层油润的光。 这是个富贵窝,而她的儿子陷入富贵窝里,出不来了。 “老大,”她盯着邬瑾,“外面都说、说你喜爱莫家姑娘,是不是真的?” 邬瑾回答:“是。” “那时候,让你来做斋仆,你是不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是。” “你推脱着不肯成婚,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我这个做娘的,倒是小看了你,你知不知道莫姑娘是没有兄弟的,她要成婚,是要招赘的。” “知道。” “莫姑娘知不知道你想的这些事?” “她不知道。” 邬母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春闱没有考中,是不是故意而为?” 邬瑾垂首:“是。” 话音刚落,邬母已经扬起手来,使劲全力,一巴掌打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脑袋一偏,耳中嗡嗡作响,再看邬母时,邬母已是涕泪横流,大骂道:“畜生!” “一家子辛苦供养你念书,指望你光宗耀祖!结果你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把爹娘、把你兄弟全都不要了!一门心思钻到这个——” 她伸出手指,气喘吁吁指向周遭:“钻到这个富贵窝里头来了!” 她脚下一晃,邬瑾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邬母却是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咬牙怒骂:“你放着通天大道不走,偏偏要来这家里做猪做狗!” 她骂出了满头的汗,扬起手,想要再打一个耳光,然而看着邬瑾脸上浮起的五指印记,她下不去手了——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从小跟着她苦过来的,她没打过他一个手指头。 舍不得啊。 放下手掌,她用尽心中力气,哭号一声:“你怎么对得起爹娘啊!你你这不孝子.” 一句话未说完,邬母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眼前忽然一暗,整个人笔直向前栽去。 “阿娘!”邬瑾惊呼出声,上前一步,紧紧接住邬母,“殷北!快请李大夫!” 殷北一直站在门外守着,听到邬瑾叫喊,连忙应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邬瑾抱着邬母,冲进屋内,将她放在榻上,双手颤抖个不住,强自镇定掐住邬母人中,又不住摩挲她心口,眼见邬母转醒,才松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匆匆去捧茶来,扶起邬母:“阿娘,喝点水。” 邬母紧闭着嘴,不肯喝莫府的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挪动到榻边,躬身穿了鞋,一把攥住邬瑾的手:“回家!” 这样的富贵之地,她躺不得,她不能把前程大好的儿子赔到这个里面来。 她的手坚硬成了生铁,不容许邬瑾有任何挣扎。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六章 棍棒 邬母拉拽邬瑾,勒令他和自己家去,李一贴匆匆赶来,她也不曾停下,一定要将邬瑾立刻从这深渊中解救出去。 邬瑾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母亲往外走。 夜已黑,沿途之中,偶有灯火的地方,能看到一团团的小飞虫聚集在一起,张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扑入火中。 一钩弯月,大放明光,照在地上,如同汪了水一般,树影横斜,凉风入袖,夹杂着蛙鸣鸟叫,夜景分外清幽。 然而母子二人都无暇去看,邬母健步如飞,邬瑾紧随其后,汗已经湿透前胸后背,内衫一片片贴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适,他无知无觉,只是疾行。 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时,街道两侧屋中,黯淡无光,然而门窗之后,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兴奋之中夹杂着虚假的惋惜——原来邬瑾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们一样卑劣无耻,甚至比他们的嘴脸更加难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邬母身上,邬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如今让人在背后这般戳了脊梁骨,颜面荡然无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鲜血,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去。 天井中点了一盏油灯,邬意惶然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见邬母回来,连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传来邬母呵斥之声:“跪下!脱衣!” 邬瑾伸手解开丝绦,将斓衫脱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将里衣脱下,整齐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只着膝裤,跪倒在地。 邬意推着邬父出来,眼见邬母从厨房取出烧火棍,面色铁青,登时瑟缩在了小轮车后面,不敢上前求情。 邬父咳嗽一声,没言语。 邬母抄着烧火棍,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和莫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做不做的到?” 邬瑾摇头:“儿子做不到。” 邬母那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心狠狠一横,扬起烧火棍,“砰”一声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邬瑾背上当即浮起一指厚的红痕,他咬牙忍耐,半声不出,等到邬母打过之后,才恳切道:“阿娘,莫家于我有恩,亦有师恩未报,如今莫节度使已是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环伺,儿子.” “闭嘴!” 邬母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心已经冷了半截,低头看邬瑾,只觉得这儿子高高大大,肩宽背厚,分明已经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他自幼聪敏乖觉,然而从进入莫府开始,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事事以家为先的儿子,不再是苦读圣贤书的学子,反而为了一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离心离德。 多年心血,毁于女色,十年寒窗,不敌富贵。 她高举起烧火棍,携着满腔怒焰,重重打在邬瑾背上:“什么莫姑娘,咱们家里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骂道:“你读的哪本书,教你这般不孝,弃父母于不顾!什么师恩,教你做这等下流无耻之事!连前程都抛了!” 又一棍,她冷声道:“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从此往后,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泪:“你要是心里没有爹娘,现在就可以走,随你去入赘!” 棍声沉闷,整条十石街都在沉默的听,风吹树枝,树枝打的墙瓦“啪啪”作响,一只野猫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纵身而过,逃之夭夭。 邬瑾背后皮开肉绽,冷汗涔涔,邬父连声道:“够了,够了!” 他心中焦急,伸长胳膊就去夺邬母手中烧火棍,合身一扑,“砰”一声摔倒在地。 “爹!”邬意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邬母也慌忙丢了手中烧火棍,跑上前去,要将邬父搀起来,怎料精疲力尽,一时竟没能搀起来。 “阿娘,我来。”邬瑾膝行上前,绕到邬父身后,改跪为蹲,两只手从邬父腋下穿过,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长气,将邬父从地上拔起来,放进小轮车里。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挣,顿时鲜血直流,他吞声忍泪,复又跪地,言辞恳切:“爹,娘,保重身体,先去歇着,明日再训儿子,也不晚。” 他看向邬意:“快推爹进去,看看摔伤没有。” 邬意连忙邬父也推进屋里去,又出来把邬母也搀扶进去,见邬瑾一个人跪在那里,就悄悄跑出去,钻进厨房,从矮橱里取出一块白饴糖,藏在袖中,等到邬瑾身边时,火速弯腰塞进邬瑾嘴里。 “哥,你等着,我去拿药,阿娘手劲大的很。” 他像只小耗子似的进进出出,悄悄给邬瑾上药,同时很不想邬瑾和莫府恩断义绝——月初,莫府还送了樱桃来呢。 屋子里,邬母擦了眼泪,拿出钥匙,翻箱倒柜,把莫府送来的药材等物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养出来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打死,当做没生过!拼了命的送他念书,就只养出来个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来:“去年进京我就看他不对劲,哪里知道那时候他就存了这么不孝的心思!哪里那么凑巧,就让人把试卷污了!” 邬父叹气,把她取出来的一匹素绢理齐整:“我看他心里有数,孩子太聪明,咱们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明天我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发奋读书,等他高中了,咱们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亲。” 邬母打叠好东西,预备明日还给莫府,坐在桌边,看着油灯道:“我看着莫姑娘,就跟看着那天上的仙女一样,生的好,教养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个姑娘,能够带兵打仗,这样的姑娘,不会往外嫁。” 说着,她冷笑道:“咱们家小,也容不下这一尊大佛。” 一想到邬瑾为了莫聆风,弃了春闱,心头那把业火便按捺不住,将这一个“莫”字恨到了极致,脑顶心都是火。 她扭过身去,看着邬瑾还跪在那里,邬意坐在一旁,瞌睡连天,回头对邬父道:“明天先让老二把东西送过去,再去饼铺,我在家里守着老大,从今往后,只让他在家里读书。” 邬父点头:“老二现在也会做饼,你在家里也好。”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七章 流言 翌日,邬意借来一辆独轮太平车,堆放着莫府送来的节礼,出十石街送还莫府。 黄牙婆站在李鳏夫脚店前,见那上面华光锦绣,眼酸眼馋,恨不能自己也生个邬瑾这样的儿子出来,立刻送去莫府入赘。 可惜自己那个儿子粗头粗脑,大字不识一个,连莫府的门都进不去。 她看着邬母打扫门前落叶,冷嘲热讽:“邬家嫂子,你这就打算跟莫府撇清关系啊,你男人当初从雄石峡掉下来,要不是莫家伸一把手,你们日子可没有现在好过啊。” 邬母充耳不闻,只把笤帚舞的虎虎生风。 黄牙婆啧啧两声:“要我说,还是你们家瑾哥儿有本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难怪这么多做媒的,他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发了宏愿,要去入赘,也是,傍上莫节度使,这几辈子都吃穿不完。” 李鳏夫边擦桌子边道:“别瞎说。” “什么瞎说,”黄牙婆一挑眉毛,“我可都听说了,那好几年前,瑾哥儿就冲着莫府使劲了,每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就连那解元的名头,也是莫节度使给他的!” 她冲着邬母大声道:“叫瑾哥儿也提携提携我们,别自己一个人发财!” 一旁的窗户伸出个脑袋来,嗤笑道:“难怪进京赶考,什么都没考出来,原来是个草包。” 黄牙婆冲着屋子里大喊:“瑾哥儿,你倒是说说,那莫姑娘看上你没有?还是只拿你当奴才使唤?” 十石街又站出来几个妇人,一边抓着瓜子磕,一边看热闹。 “人家是金枝玉叶,瑾哥儿只怕是一场空。” “什么一场空,听说在莫家捞了不少银子,莫姑娘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都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说莫姑娘随手就拿一颗东珠送人呢。” “瑾哥儿真是看不出来,平常装的好像圣人一样,我说当初中了解元,别人送他金银都不要呢,原来暗地里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这男人的色相卖起来,身家可不低。” 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邬母一言不发,拎着笤帚回家,随后把门死死闩住。 然而流言并非邬母紧闭大门,便可以阻挡。 宽州城中流言蜚语,向来是插着翅膀四处纷飞,更何况事关莫府——莫府家业庞大,随手赠给国朝便是百万贯,再有莫聆风在堡寨中杀敌,更令这流言增色不少。 文会之上的诗词纷争,被人在茶余饭后反复咀嚼,添油加醋,到最后已是面目全非。 悠悠众口,难以堵塞,不过是半日时间,邬瑾身上已经添了无数道罪名,从前秋闱之名也被诋毁的一文不值,舞弊之言甚嚣尘上。 他们自恃目光雪亮,洞彻真相,对邬瑾群起而攻之,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光明正大。 总之,邬瑾已经是臭名昭著,是过街老鼠,是州学不容、学子不耻之败类。 在一片灼灼之言中,程廷呆在家中,忧心忡忡。 州学已经不许邬瑾前去旁听,他只上了一课,便因殴打图南学院学子而被迫归家——那学子冲入州学,将粉壁上所贴的“图南书院”四字收走,又将邬瑾所写的“斐然书院”四字扯下撕碎,他一屁股就把人坐了个扁。 程廷归家之后,程父难得的没有对他痛下打手,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方胜,让他交给邬瑾。 他没打开方胜,而是先差胖大海去查问邬瑾在何处,胖大海出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告诉程廷,他在饼铺找到邬意,邬意说邬瑾让他娘关在家里了。 程廷听了,忽然问道:“饼铺生意如何?” 胖大海摇头:“没生意。” “他娘的!”程廷用力一锤桌子,怒骂一声,廊下挂着的鸟也跟着骂了一句:“死蛤蟆。” 程廷爬到床上,把手伸向床缝里:“死蛤蟆,做的绝,等聆风回来,你等着瞧吧!” 他一边骂,一边摸索,从缝隙里掏出来两个大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随时可以让他坐船去湖州,是他的老本。 将银子和方胜一起贴身放好,他看了看天色,见乌云罩顶,便拎了把伞,先去趟莫府。 莫府中,殷北也正打算去堡寨给莫聆风送信,程廷拦下他,让他等一等,若是邬瑾有信要给莫聆风,正好一起带去。 他让殷北将邬瑾常看的书取出来,直接抱在怀里,匆匆往十石街走,十石街上都知他身份,又和邬瑾是挚友,因此全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说。 程廷轻车熟路,大敲邬瑾家门,开门的是邬母,他看邬母神色憔悴,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干脆只叫了声“伯母”,说自己给邬瑾送书来。 迈过门槛,他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身细布素白道袍,头上簪着一根木簪,端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他很干净,在重云和氤氲的水汽之下,干净的纤尘不染,甚至有了剔透之感。 他捧着书,却未看,只是出神,忽然听得门响,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程廷前来,心中一暖,起身相迎,笑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书来了,”程廷走过去,扬了扬手中的书,“要下雨了,屋里坐去吧,这一路我是又热又渴。” 他扭头对邬母道:“伯母,劳烦给我一盏茶。” 邬母答应一声,进厨房去烧火,邬瑾接过程廷手中的书,见那本《易经》也在其中,便叹道:“辛苦你。” “见外。”程廷随着他迈步进屋,一靠近邬瑾,他就闻到了一股辛辣的药味。 “你娘打你了?” “嗯。” 程廷在挨揍一事上经验丰富,一边拉开凳子坐下,一边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自己的养伤秘籍,传授完后,他将方胜取出来,递给邬瑾:“我爹给你的。”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是“否卦”二字。 他心头一跳,连忙去取那本《易经》,翻到第十二卦否卦细看。 此卦异卦相叠,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此乃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之象,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小人道长,君子道消。 何解——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这一卦,足以让邬瑾处变不惊,从容镇定。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写信 邬瑾握着这本薄薄的书,感受到了书中三代人的力量,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捧着书,在床边坐下,空荡荡的心确实是在骤然之间满了起来。 他心里装着他的“道”,装着温柔的人和物,外面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刮去他的坦荡和磊落,他能挺过去。 邬母送了茶进来,双目四顾,见二人似是看书,便退了出去。 程廷看着邬母,坐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好似邬母的目光成了鞭子和绳索,要牢牢在邬瑾禁锢在一条路上,绝不许他行差踏错半步。 可怜。 邬父、邬母的期望,整个邬家的责任,恐怕从邬瑾懂事起,就已经担在肩上,爹娘花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在无声索要回报。 而邬瑾为人子,不能反抗,只能接受。 他伸手一扯衣襟,有些喘不过气来,端起茶喝了一口,从腰间取下西川纸扇,“啪”一声打开,用力扇了两下:“热。” 邬瑾起身撑开窗,看一眼天色:“要下大雨了,是闷热。” 程廷连扇了几下,从怀里取出两锭大银子来,放到桌上:“你家的饼铺,恐怕要关门了。” 邬瑾默默看了银子一眼:“你收着吧,家中还有银子,我也会去莫府管事。” 程廷诧异地看他:“可是外面.还有你阿娘,会让你去吗?” 邬瑾笑道:“闲言碎语,当它是耳畔清风,我阿娘那里,我自去说。” 程廷心下佩服他,忽然想起昨日王知州所说的事,连忙道:“考票的事,我回去再和我爹说,让他想办法。” 邬瑾摆手:“程知府公务繁忙,不必为我烦恼,此事我有了章程。” “什么办法?” “王知州不是说他在一日,就不会给我用印?”邬瑾笑道,“换一个知州,考票自然就能盖上州印了。” 程廷瞠目结舌,伸手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是说” 邬瑾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王知州——堂堂朝廷大员,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却贪挪军饷,无功于民,欺上瞒下,要拿他的把柄,不容易,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而且他能纹丝不动,势力自然是盘根错节,欺上瞒下,以银钱铺路,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同党。 要动他,需得下苦功。 邬瑾心中分明,然而并不打算此时动作,他深知莫聆风此时就需要这个欺上瞒下的恶徒,否则王知州挪窝,皇帝另派人前来知宽州,她便不能像如今这般便宜行事。 现在只能做足准备,等待莫聆风彻底吞噬堡寨的那一天。 思索整整一夜,他心里有了数,所以对考票一事,并不慌张。 “我想给聆风写一封信,你帮忙送去给殷北吧。” 程廷站起来,让出椅子,点头道:“殷北正要去堡寨,让我拦了下来,我就猜你要写信。” 邬瑾研墨铺纸,提笔半晌,才落笔写道:“聆风,府中花园芰荷绕池,花压水榭,山鹛之声,呕哑嘲哳,九思轩内,树影阴阴,晨风冷冷,缸中沉李浮瓜,冰碗中乳酪似雪。 一切皆如常,满目尽是旧,勿念。 我学延陵之高,长哭三遍,足矣,日后纵有雷霆霹雳临身,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神色不变,矢志不改。 另,忽解‘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之意。 四月二十二日,邬瑾。” 程廷离去时,云层已经压的很低,潮气从地底钻出,悄无声息伏在人身上,邬瑾只觉得浑身黏腻,虽然无汗,衣裳也贴在了皮肤上。 将程廷一直送到街口,他笑了一笑:“快回,要下大雨。” 程廷揣着自己的两个大银子,带着邬瑾写给莫聆风的信,看着街上钻出来的鬼鬼祟祟的目光,心想若是自己,肯定是再也无颜出门,连宽州都呆不下去,湖州都嫌太近,恨不能打一艘福船,漂洋过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然而邬瑾连头都不曾低下,旁人说他整束衣裳是为了得贵女芳心,他听的一清二楚,然而出门时,还是戴冠整衣,不见丝毫邋遢之像。 程廷一摆手,让他别送,自己大步流星就走,走出去三四步,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就挥手示意他快走。 程廷扭头继续走,心里感觉邬瑾有变化——从前邬瑾把自己牢牢装进“圣人”的壳子里,如今他仍有松柏之正,但是从那壳子里钻了出来,更自在,更舒缓。 他放心离去,拐过一条街,忽然“哎哟”一声,一拍脑袋,匆匆往邬家饼铺跑去。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他连忙撑起伞,刚将伞撑起来,大雨如豆,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地面迅速汪了水,他两只脚轮番踏进积水中,鞋袜、衣摆悉数湿透。 拖泥带水地跑到饼铺,饼铺前一个人也无,邬家父子愁眉苦脸坐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是好。 “伯父!”程廷掏出一锭大银,在大雨里吼了一声,“饼!全送到我家去!我家里要!” 不等父子二人答话,他一巴掌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又瑟缩着躲在伞下,顶着倾盆大雨,一路往家跑去。 他也要写封信给莫聆风,让殷北带去。 这场大雨下了半个时辰方止,邬意浑身湿透,推着邬父回来,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阿娘,程知府家今天要饼,都送去了。” 邬母应了一声,见他从头湿到脚,连忙让他先去换衣裳,又把邬父推进屋去,帮着邬父换衣裳。 邬瑾从容进了厨房,从锅子里捞出滚烫的细面条,放在凉水中浸漂,再次捞出来拌了熟油,放在大盆中,再把邬母炒好的佐料放在小盆里,一起端过去。 晚饭就是这一大盆面。 邬瑾给父母捞面拌面,邬意湿着头发,最后捞了一大碗,拌好之后,吃的心不在焉。 他悄悄抬头看了看邬瑾,又看看邬母,邬母的神色比铁还生硬,谁都不看。 邬意吃的忐忑不安,尽可能吃的悄无声息,又犹犹豫豫动了动手,想再添一碗。 他不大敢动,因为这顿饭吃的实在是过于凝重,而且邬母已经放了筷子。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谈话 邬母心事重重,没有留意到邬意,还是邬瑾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起身伸长手臂,从他面前取过碗,给他捞出一碗面,又给他倒了许多的佐料。 邬意手忙脚乱接在手中,着急忙慌拌面,邬瑾吃完,放下筷子,对邬意道:“不急,慢慢吃,吃完了我有话说。” 他一开口,邬意忽然就放松了,屋中凝重的气氛骤然一松,连面都跟着香了起来。 饭后,屋子里收拾干净了,一家四口对着灯火而坐,邬母猜到邬瑾是要说莫府的事,神色依旧不善。 邬瑾提起茶壶,给父母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一碗放凉的茶水:“爹,饼铺今日是不是没有生意?” 邬母一心都在管束邬瑾身上,已经将饼铺放在一旁,忽然听邬瑾提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向邬父:“不是送去程府了?” 邬瑾不等邬父开口,直接道:“程三心善,知道今日饼铺没有生意,所以出了银子把饼包下,他能买下一次、两次,却不能每天都来光顾,我们也没有脸挣这个钱。” 邬母沉默半晌:“关了就关了,原来怎么过的,还怎么过。” 邬意吞吞吐吐:“娘我、我还欠刘家钱,每个月都要还那么多贯钱,没有饼铺” 邬母板着脸:“我另给你寻个营生。” 邬瑾不再多说饼铺一事:“我会回莫府去。” “你敢!”邬母立起两条眉毛,猛地起身,狠狠盯着他,“我不许你去!” 邬瑾面不改色,温和地看了母亲一眼:“阿娘,那时候爹断了双腿,家中分文没有,若是没有莫府,儿子的学业何以为继?没有莫府,我们家也开不出饼铺,没有莫府赵先生教导,儿子更写不出这些文章。” 不等邬母开口反驳,他继续道:“莫府于咱们家是恩义,纵然有所谋,也是施恩在前,咱们吃了、喝了、用了,不能把嘴一抹,再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回去,就能抹去的。” 邬母道:“那也不必你舍弃前程去报恩!” 邬瑾无奈一笑:“我没有舍弃前程,也没有要入莫府入赘,只是莫府危如累卵,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我若是此时走了,还能算得上人吗?” “再者——”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让苦涩滋味浸润心脾:“再者,没有莫姑娘,我不知欢欣为何物,纵然是天花乱坠,我也不曾抬头看过,如今一切,我甘之如饴,我知爹娘辛苦,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望爹娘也知我心中苦楚,成全一二。” 邬母咬牙道:“若是我们不成全呢?” 邬瑾一言不发,和母亲对视,片刻过后,邬母眼珠子往上一滚,将眼泪滚了回去。 她从邬瑾眼中看到了坚持——嘴上说着请父母成全,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莫府,要为了莫姑娘做牛做马。 “你、你为了个姑娘,要耽搁自己到什么时候?你今年已经二十,难道就这么在莫府混下去?等你愿意去考时,还能考的上?你不入赘,难道还能让莫姑娘下嫁?” “考的上,”邬瑾笑了笑,“阿娘也忧虑过多,别说莫姑娘不知我心思,就是她知道,她将来要招谁为婿,要嫁谁为妻,都在她抉择之内,与我无关,我只是做我应做之事,并不想因此而困住她。” 邬母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大约是这场雨未曾下的透彻,吹来的风总是带有几分闷热,汗水顺着她鬓角往下淌,流过她因为操劳而提前衰老的面孔,落在洗的发白的衣襟上。 “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阿娘,我知道,”邬瑾尽可能的柔和了声音,安抚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我自己能做主。” 邬母知道没有了挽回余地,他的话就是箭矢,直直插入了她心内——他维护莫姑娘之心,刺痛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 她想不明白,儿子到底在莫府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陌生,以至于在他的眼里,锦绣前程都可随手抛去。 那个莫府,抹杀了邬瑾的听话和懂事,那个莫姑娘,也抢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她胸中激荡着愤怒、恨意、茫然,冲入眼眶之中,聚拢起热泪,滚落下来。 邬父长叹一声:“你娘说的对,要报恩,就非得把自己填进去?外面那些话传的那么难听,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你挺不直腰杆!” 邬瑾擦去邬母眼泪,又将那茶碗送到邬母嘴边,让她喝了两口,低声道:“我不在乎。” 他放回茶盏,抓住了邬母的手,像是从邬母手中接掌过整个邬家:“娘,饼铺明日便去寻邹亲事兑出去,儿子替莫府办事,所得银钱,并非不义之财,您和爹安心花用,在家中好好歇着。” 他看向邬意:“老二,明日你随娘一起去见邹亲事,寻一处二进的宅子买下,尽快搬离这里。” 邬意本是如坐针毡,此时听了邬瑾吩咐,连忙点头,心里暗暗雀跃了一下。 “哥我的债怎么办?” “我替你留意营生,在这之前,你去花行买花,沿街去卖,不够还的,我再替你垫上。” 邬意方才还雀跃的心立刻偃旗息鼓,落了回去,撅着嘴答应一声——卖花比卖饼苦,动辄便要在酒楼里穿梭来去,时常还要遭人驱赶,花又娇嫩,容不得你歇息片刻。 邬瑾慢慢起了身,向邬父、邬母行了大礼,走到院子里时,湿润的风中,有各色花香,让他想起莫府常熏的香片,花香依次在身边氤氲开来,常令他想起莫聆风。 他摊开手,看了看手掌,收拢成拳,要逐渐地将一切都抓在手中。 这场雨直到夜里才下透了,浇了整整一夜,邬瑾在寅时末起来,院子里已经漫进水来,开门一看,整条十石街都积了水。 李鳏夫开了门,拿瓢往外舀水,那门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邬瑾蹚水过去,帮着扶起门板来,放在一侧。 李鳏夫冲着邬瑾笑了笑:“瑾哥儿,那些话,别往心里放,好好念书。” 邬瑾点头:“是,谢谢您。” 他又从水里蹚回家,拿起笤帚,把水扫出去,邬母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出来,接过笤帚,哑着嗓子道:“去吧。”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章 嘴不饶人 邬瑾在流言之中,有条不紊的处理家事,兑出去饼铺,在白石桥买了一座两进的宅院,又让弟弟去糖铺里当学徒。 他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家中一切,同时把莫府产业一点点收拢,以免过于庞大,在看不到的地方,被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稳如泰山了,外面的流言却丝毫没有休止。 一日傍晚,王景华从图南书院出来,摇晃西川折扇,张嘴就道:“邬瑾也是个不要脸的,竟然还往莫家钻,学问一窍不通,只在女子身上做文章,真是龌龊。” 孙景已经附和的口干舌燥,此时无话可说,只能敷衍的“嗯嗯”两声。 王景华边走边说:“他也就是字写的好,那算学题,不必说,一定是和齐文兵提前串通过的。” 孙景热的七窍生烟,点头道:“就是。” 他伸手一指脚店:“咱们进去喝冰糖水。” 王景华听了,也有心喝上一碗,以便润润嗓子,大说特说,迈步过去,挑了副樟木桌椅坐下,要了两碗冰糖荔枝水。 冰糖荔枝水上的飞快,碗边挂满细小水珠,碗上冒着丝丝凉气,孙景端起碗,“咕咚”就是两口,王景华咽了咽口水,也顾不得斯文,端起碗,敞开了大嘴,一饮而尽,放下碗,碗里一滴没剩。 孙景赶紧将剩下的喝了,笑道:“再来一碗吧。” 王景华大手一挥,再要两碗,有了这一碗冰凉饮打底,他那谈兴越发高涨,说来说去,不离邬瑾左右。 孙景坐在一旁,一边嗯嗯啊啊地附和,一边滋滋地喝冰糖水,等第二碗喝完,他忽然看到了程廷。 程廷和石远钻进脚店,边走边拍石远肩膀:“码头上的消息还是你灵通,这回多亏了你,咱们先喝一碗冰糖水消暑,改天我请你去——” 话未说完,他也先看到了孙景,嘴里说完“裕花街”,再把目光移动到王景华背上,就听见王景华“呱”个不停,全是在说邬瑾坏话。 孙景连忙低下头去,一拍王景华手臂,低声道:“程三。” 王景华立刻闭嘴,起身转头,看向程廷,抬起脑袋,用鼻孔看人,同时从两个粗大的鼻孔中哼出两道粗气,以示不屑,迈步往外走。 程廷伸长胳膊,挡住王景华去路:“等等。” 他盯着王景华:“你刚才说邬瑾的学问比不上你?” 他扭头看向石远:“我头一回听到有人吹这么大的牛。” 王景华有点怕程廷动手,强行推开他往外走,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回头骂道:“我又没说错,他要是真有本事,你让他春闱考在我前头,我立马跪下来认错!” “你个死蛤蟆,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敢,就是没本事,就是有猫腻!” 程廷看他当街喷粪,当即迈步出去,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王景华后退几步,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跑的距离:“话还不让人说了?” 他看围起来的人越来越多,立刻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道:“邬瑾就是个奸猾小人!什么解元!” 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呸!” 程廷冲上去就要开打,石远见人多,怕旁人说程廷是仗着程知府的势欺负人,连忙上前拦着,而王景华还在作死,拍着胸脯大喊:“你打!你有种打死我!” 孙景心知程廷真有这个种,也是拼命的拉住王景华,恨不能捂住他那张大嘴。 程廷的拳头够不到王景华,于是就使出了那张嘴的功力,噼里啪啦骂王景华,以王景华四岁未开蒙、十岁还尿床等隐私谈起,再到王景华逼走齐文兵、旬考舞弊,方方面面论证王景华是个烂人。 他嗓门大,速度快,话语密集,每个字都是兵刃,直射向王景华,王景华就是把辩解的话踩扁了,也插不进程廷那满嘴的炮火里。 王景华气的面目狰狞,再让程廷说下去,自己的脸面是荡然无存,当即从一个卖花的小贩手里夺过剪刀,要剪烂程廷这张破嘴。 这都放的什么屁! 程廷扬手就抓住了剪刀,反手就是一巴掌——然而王景华夺路而逃,叫他打了个空。 程廷活到这么大,就碰到了王景华这么一个天敌,感觉此人坏的别出心裁——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坏法,专在背后嘴贱,扇阴风,点鬼火,周身一里之内,全都被他搅动的乌烟瘴气。 而且此人是死不悔改,今天揍了,明天还得犯,真是贱的让程廷恼火。 跟这种人对上,哪怕是赢了心里都有种恶心之感。 程廷眼看王景华要逃,拔腿就追,两个官家子弟,在大街上飞檐走壁,撞翻簸箩担子无数,地上瓜果滚了满地,鲜花踏成了泥。 石远和孙景追的气喘吁吁,竟不知道这两人还有这等草上飞的本事,能一口气蹿出去这么远。 在阵阵惊呼声中,忽有一队马蹄声迎面疾驰而来,石远定睛一看,见是一队娘子军,立刻意识到是莫聆风从堡寨回城,心中一喜,又见那马来的很急,连忙大喊:“程三!马!快停下!” 程廷追在后头,听到石远叫喊,脚下放慢,抬头一看,就见战马威武,马上战甲耀目,绯色纱衫飘动成了大片红霞,淹没了街道。 他大喜过望,停下脚步,心想:“死蛤蟆,聆风回来了,你等着吧!” 王景华逃在前面,跑的快,耳朵里呼呼的全是风声,眼睛也让汗水糊住,一时未能看清楚前方来势,只觉得周遭忽然一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叫之声。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才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马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莫聆风骤然收紧辔头,勒马不前,白马跑的正快,在突如其来的拉拽之中,迎风一声高嘶,两鼻之中喷出滚滚热气,前蹄扬起,几乎将掀翻马背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双脚紧踩马镫,两腿夹住马腹,收紧缰绳,稳坐马背,西坠的一轮红日就在她身后,将她映照成一道神采四溢的剪影。 围观者霎时寂静,仿佛从此情此景中见到了战场之上娘子军的英姿,那团团黄沙,怒怒狂风,就藏在莫聆风高高扬起的双袖之中。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先打再谈 白马后蹄倒退几步,才落定于地,莫聆风始终稳坐于马背之上,殷南纵马至莫聆风身侧,严厉扫视着四周。 “聆风!聆风!你看到我的信了!”程廷火炮似的冲到莫聆风马前,激动的一指王景华,“就是这死蛤蟆,嫉妒邬瑾学问,胡说八道!还要邬瑾和他在春闱比一比!” 简直可恨,明知道自己的爹不给邬瑾放考票,邬瑾不能去参加春闱,他偏偏还要说什么比试——到时候邬瑾去不了,反倒坐实了没有学问的名头! 莫聆风已经从程廷信中知晓来龙去脉,垂首看了王景华一眼,翻身下马,将马鞭折了一折,将头、尾攥在手中,用力一扯另一端,走到王景华面前。 “莫姑娘,”王景华心里犯怵,往后退了一步,“邬瑾狼子野心,对你怀有不轨之心,多亏了我揭穿他,要不然他就要把你们吃干抹净了!” 莫聆风抿着嘴唇,扬起折过的马鞭,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闭嘴!” 街道上当即响起“刺啦”一声布帛撕裂之声,紧随其后的是王景华一声惨叫。 “你疯了!你敢打我!”王景华抱头怒吼,“我爹是知州!” 莫聆风并未将王知州放在心上,甩手又是一鞭:“王景蛤,我是皇帝陛下亲封从五品翊卫大夫!你敢拿我的名声做伐子,就是找死!” 这一鞭,直抽的王景华皮肉翻开,露出一条血色,王景华痛的一抖,扭身就跑。 然而莫聆风不依不饶,大步追上,挥着鞭子连抽数下,直把王景华抽成了花瓜。 王景华惨叫连连,孙景不敢上前劝阻,转身就想去知府衙门报信,石远见了,悄悄伸出一条腿去,把孙景绊倒在地,摔的七荤八素,又趁机拦住孙景去路。 在街上巡查的捕快闻声而至,然而一见打人者是莫聆风,挨打者是王景华,看热闹的是程廷,都暗暗头大,做起戏来,假装挤不进去,高喊两句“住手”,随后各自去知州、知府衙门报信。 王景华让她抽的眼冒金星,只知惨叫,满地打滚,就连莫聆风停了鞭子,仍是嚎啕不止。 莫聆风蹲下身去,用力一捏王景华下颌:“邬瑾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当我是那等三岁小儿,也会受你欺瞒!” 王景华面色涨的通红,挣扎着爬起来,火速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孙景身边,抖如筛糠:“你无故伤人!我要告你!” 莫聆风凤眼一扫:“报官?” 她用力一扯手中马鞭,迈步过去:“钝器伤人,保辜三十天,杖六十,既然我要受杖,那便再抽你五十鞭,否则这六十杖,受的不值。” 大步走到王景华身边,扬起手,还未抽鞭,王景华已经哀嚎一声,躲到了孙景身后,孙景被迫保护王景华,捂着脑袋就蹲了下去。 “不报官不报官!”王景华闭着眼睛大喊,“别打了!” 莫聆风嗤笑一声,收了马鞭:“既然不报官,那就饶你五十鞭。” 王景华心惊胆战从孙景身后探出头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明知道邬瑾心思龌龊,竟然还帮他说话!可见你们二人” 他看着莫聆风腰间所挎的刀,把“有私情”三个字咽了回去。 和程廷从小打到大,他都没有怕过,可是莫聆风只对着他动了这一回手,他心里就怕了——原来见过血,杀过敌的人,连目光都会和一般人不同,她看人的时候,就像是在看草芥。 所以他不敢再说私情一事,以免触及莫聆风名节一事:“你被他蒙蔽了!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蒙蔽?”莫聆风看向程廷,“斋学里有个小厮,常在左右伺候笔墨的那个灰衣裳,带他来,骑我的马去。” 程廷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翻身上马,挽住辔头,急急前去。 莫聆风笑道:“你以为你说个春闱比试,就能掩天下人耳目?我告诉你,我莫府斋学,哪怕是一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也自能强过你千百倍!” 她扭头看向周遭,见石远和孙景站在一侧,看热闹的人中也有不少学子,便将手一招:“石远。” 石远没想到她记得自己名字,受宠若惊,小跑过去,将手一拱:“莫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道:“去取笔墨来,让在场的都做个见证。” “是。” 石远连忙跑去就近的酒楼借用笔墨,又找来两个同窗,抬了桌子过来,如此阵仗,围观者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只是不敢靠近莫聆风——莫聆风身后整整齐齐站着一队娘子军,全是战甲红衣,腰间挎刀,杀气腾腾。 等到这边摆出了阵势,程廷也将祁畅带了过来。 他先下马,随后一把将祁畅拽下马来,急急送到莫聆风身边:“就是他,祁畅。” 祁畅神情茫然,佝偻着腰,两手都是苔痕和尘土,额头上一顶巾帽湿了大半,形容狼狈——程廷去时,他正在清除青石板缝隙中碧藓,连手都不曾洗,就让程廷生拉硬拽带了出来。 他用余光环顾四周,牵袖拭汗垂头拱手,给莫聆风行礼:“姑娘。” 同时他微微地一抬眼皮,看向莫聆风。 金乌已经坠地,天边最后一缕红光散去,天色开始发青,在这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莫聆风立在娘子军之前,满脸冷淡。 莫聆风没看他,慢条斯理地告诉王景华:“这是我莫府下仆,在斋学伺候已久,粗通文墨,今日,我就放他出奴籍,等他秋闱榜上有名,就让他和你春闱一试,若是你春闱不及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邬瑾磕头认错!” 祁畅双目骤然放出亮光,满脸不敢置信的惊诧,心中狂喜,一颗心已经顶到了舌头底下,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奴籍! 秋闱! 他哪怕是用尽了全力,也不足以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一边拱手,一边语无伦次:“小的无以为报,谢姑娘大恩!谢大恩,大恩大德”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莫聆风“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王景华打量祁畅,嗤笑一声:“看起来倒是个下仆。” 祁畅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程廷渴的一舔嘴唇:“他就是,你不信,就亲自和我去给他脱籍。” 王景华道:“自然要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祁畅:“你未免高兴的太早,程三不也在莫府斋学念过,却连别头试都过不了,你略识几个字,就想春闱?”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伤 王景华扭头看向莫聆风:“要是你赌输了,我不仅要邬瑾在我面前磕头认错,还要加上他。” 他伸手一指程廷。 程廷连祁畅认不认字都不知道,然而对邬瑾充满信心——两年内教出一个能考过秋闱的人来,对邬瑾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 他对着王景华做了个鬼脸:“加上就加上,怕你不成!” 说完之后,他大喊:“石远,通通写上,一式三份,拿一份压到圣人画像下去。” 石远看一眼莫聆风,见她点头,连忙奋笔疾书,将这一份赌书写的清楚明白,又抄录两份:“来签吧。” 王景华率先上前,写下自己大名,又看向祁畅:“他会不会写自己名字?要是不会,我看就算了,不要太丢人现眼。” 祁畅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捣蒜似的点头,口中连连说“会”,小步跑上前去,从石远手中接过笔。 他手哆嗦的厉害,险些连笔都拿不稳当,勉强握住了笔,又哆哆嗦嗦写下“祁畅”二字。 两个字大失水准,哆嗦出了弧线,不如狗爬,王景华看了一眼,当即笑出声来。 赌书一式三份,等到墨迹干后,石远先捧了一张给莫聆风,又给一张给王景华,最后一张折起来,贴身放着,要送到州学孔子像去。 莫聆风扫一眼赌书,随手塞进怀里,对程廷道:“你善后。” 她走回白马旁边,翻身上马,领着娘子军往莫府赶去。 她一打马,方才还拥堵在一起的人迅速散开,石远和程廷合力抬走桌子,大街上再次变得通畅,只有散落在地的瓜果、花朵被踩的一塌糊涂。 莫聆风纵马从上方踏过,面无表情,一阵风似的刮了回去。 她在莫府正门下马,门子在门内听到动静,慌忙出来,将两扇大门齐齐推开,叫出来两个同在值房的小厮,低眉顺眼走下石阶,为娘子军牵马。 莫聆风插了马鞭,大步流星走上石阶,从游廊直入二堂,还未进二堂,殷北已经迎了出来,莫聆风边走边说:“把祁畅的奴籍文书送去给程廷,再去请李一贴来。” 殷北点头应下,正要去办,莫聆风忽然问道:“石远现在在干什么?” “石家?”殷北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在济州洛水码头做点小生意。” “码头?”莫聆风歪着脑袋一想:“把我们家在码头上的买卖挑出来,给邬瑾看看,挑一份合适的,送给石远。” “是。” “去吧。” 殷北转身离开,莫聆风独自进了二堂院子,院中景致依旧,一个胖墩墩的姨娘坐在门边打扇子,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吃,一旁小几上,放着一大碟西瓜。 见了莫聆风,她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半块西瓜:“姑娘.您回来了。” 莫聆风走上前去,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推开门往里走,屋子里那位守着莫千澜的姨娘闻声站了起来,莫聆风将手一挥,把她也挥了出去:“告诉阿婆我回来了,让她送身衣裳过来。” 屋中没有放冰山,门窗紧闭,以免暑气侵入,熏炉中燃着沉香,桌上开着大簇荷花,还算清凉。 姨娘正热的头昏脑涨,听闻此言,如蒙大赦,匆匆赶了出去。 莫聆风三两口吃完西瓜,暑热之气顿消,将瓜皮扔进渣斗,走到床边,弯腰看向莫千澜:“哥哥,我回来了。” 她翘起双手,以免弄脏被褥,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拥抱,随后起身走到净架旁,洗干净手脸,又脱去身上软甲,搭在屏风上。 屏风上还有刚熏透的青窄里衣,薄而软,备在这里,随时准备给莫千澜更换。 莫聆风站在幽暗阴凉的屏风后,脱去了外面所穿绯色大袖长褙子,取下金项圈,露出里面所穿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里衣。 整个后背,都是血迹。 她脱去里衣,一条白色细布从左肩开始,裹住了前胸后背,方才骑马时收刹过快,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涌的极快,将细布和里衣全湿了。 她拉扯长条布带,天热,细布带子迅速粘粘在了伤口上,轻轻一揭,就带来阵阵刺痛,到最后时,整个布带都已经黏在了伤口上。 她心知越早扯下来越好,当即咬紧牙关,反手用力将那布头一拽。 这一拽,当真有扒皮抽筋之痛,她呜咽一声,痛的直哆嗦,脸色惨白,浑身绷紧,灵魂几乎颤动的从天灵盖飞出去。 良久之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抖着手,擦去额头上黏腻的汗珠。 屋外,李一贴敲了敲门,莫聆风哑着嗓子请他进来,又喊了一声“殷南”。 殷南在外应声,跟随着李一贴一同进入屋内。 一进门,李一贴就嗅到了浓厚血气。 殷南抢在他前面,带着衣裳走到屏风后给莫聆风换上,李一贴等了片刻,听到莫聆风叫他时才走过去,一转过屏风,他就让眼前情形惊的合不拢嘴。 莫聆风坐在绣墩上,背对李一贴,胡乱套了件里衣,两只手没有伸进袖子里,捂住前胸,后背大片的露了出来。 她后背有一处两指长的刀伤,皮肉泛了白,往外翻开,上了一遍伤药,止血药粉撒的四处都是,又让血污了。 军中已有女子做军医,专为娘子军治伤,莫聆风的伤包扎过一回,然而天气热,她又一番打马动作,伤口已经全部裂开。 在这性命堪忧之时,莫聆风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李一贴立刻从箱笼中取出药酒,低声道:“您这伤口需用药酒清洗,否则高热不止,有性命之忧。” 他又取出一根花椒木递给殷南:“咬在嘴里。” 殷南将花椒木塞进莫聆风口中,莫聆风紧紧咬住,李一贴取了木盆,将一方桐子熏过的帕子放在盆中,倒入药酒,浸透帕子,往莫聆风伤口上擦去。 莫聆风“唔”的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全都堵在了嘴里,牙齿深深嵌入花椒木中。 伤口处剧痛无比,宛如火烧,刺的她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往前一拱,试图逃脱。 然而殷南一巴掌将她按回了绣墩上,不等她喘一口气,李一贴已经换了帕子,再次抹了上来。 莫聆风仰起脖子,面孔朝天,疼的涕泪横流,豆大的汗不住往下淌,双手骨节在胸前捏的发白,脖颈和额头处青筋暴起,几乎昏死。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心迹 李一贴急急清理干净伤口,又找出伤药来厚厚抹上,也热出了满头的汗。 他收拾好箱笼,迅速退出屏风,低声道:“天气热,不要包扎,穿也要穿的舒适凉爽,我回去开方抓药,睡前喝一碗。” 莫聆风疼的无力起身,吐出口中满是齿痕的花椒木,虚弱道:“李伯伯,膏药还有吗?” “有,在铺子里,”李一贴心知是娘子军负伤,“我回去了让人送来。” 他不便久留,匆匆离去,莫聆风套上里衣,外面罩了件纱衫,两腿发软地走到莫千澜身边,慢吞吞趴在莫千澜身上,闭上双眼。 莫千澜手指轻轻一动,似乎是极力地想要抚摸一下妹妹,然而无能为力,一下过后,又再次沉寂。 莫聆风很累,伏在莫千澜身上,闭上眼睛就已经睡了过去,又迷迷糊糊痛醒过来,低声道:“哥哥,痛死我了。” 她精疲力尽,背后火烧火燎,腹中长鸣不止,头晕眼花地站起来,不再和哥哥相亲相爱,推门出去休息。 奶嬷嬷早已经带着两个丫鬟在门外守候,见莫聆风出来,连忙拥着她往长岁居去。 一进院子,就有人奉上槐叶冷淘,莫聆风背后一阵阵的痛,食欲不振,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也不让奶嬷嬷帮忙,只让殷南进来给她擦洗身上。 擦洗过后,她周身舒畅,屁股还没坐下,奶嬷嬷就送了药进来。 莫聆风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咬牙喝了一口,苦的浑身一颤,面目狰狞。 “糖!糖!糖!” 奶嬷嬷连忙把手中捧着的蜜饯递了过去,又道:“姑娘,里头有冰糖呢,不苦。” 莫聆风摆手不喝,奶嬷嬷着劝了两句,见莫聆风执意不张嘴,便忍不住啰嗦起来:“我早就说过了,战场上岂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这刀剑全不长眼,您还不让我看,所幸没有伤在脸上,您这几年,一心扑在堡寨里,女红针黹、读书写字,每一样都耽搁了下来,再这么下去,等明年您及笄了,婚事也要耽搁下去。” 莫聆风让她聒噪的头大如斗,见她老人家没有罢休之意,开始翻拣陈年旧事,连瞌睡都没了,赶紧往外走:“我去前面看看。” 奶嬷嬷气的直叹气,见殷南也抬腿往外走,立刻把那碗药交给殷南,让她追着莫聆风去。 夜色渐深,莫聆风走到山野居外一看,还亮着灯火。 殷北站在门口,对莫聆风一拱手:“姑娘,我和邬少爷说了码头的事情,他正在看。” 莫聆风“嗯”了一声,迈步进去,殷南紧随其后,捧着一碗药,半点也不往外面洒,殷北对着她咧嘴一笑,她回了个白眼,随后又跟着莫聆风走了。 莫聆风走进屋中,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件竹青色窄袖长衫,正在桌案前看账册,看的入神,未曾察觉到有人进来,直到莫聆风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才惊觉屋中有人,抬头一看,顿时笑道:“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一笑,然而笑过之后,心里便忐忑起来。 王家父子挑起的这一场狂风巨浪,冲走了他的伪装,让他彻底暴露在莫聆风面前,他以为自己能够泰然处之,没想到一见面,他就忐忑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 他搁下笔,暗中做了个深而长的呼吸,把自己满心的不安吞吐出去,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从莫聆风身上闻到了药酒和金疮药的气味。 “受伤了?” 莫聆风点头:“小伤。” 邬瑾不动声色的打量她,见她面颊火红,嘴唇也是红的异样,额头上浮着一层牛毛汗,像是在发热。 他再往后看了看端着药的殷南,起身将药碗接过来放在桌上,俯身问道:“喝吗?” 莫聆风回答得很快:“不喝。” 邬瑾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穿的是软罗轻纱,上半身向前倾,两只手却向后放在椅子扶手上,让衣裳和后脖颈之间有了一道空隙。 定是伤在后背,还伤的不轻。 他直起身:“吃猊糖吗?” 莫聆风两眼一亮:“吃。” 邬瑾笑着去了隔间,从糖捧盒里取出来一个猊糖,走回桌边,食指和拇指捏住,在莫聆风眼前晃了一晃。 猊糖雪白,在他指尖散发出甜蜜的乳香,莫聆风酷爱猊糖,在堡寨中一口也不曾吃过,当即摊开手掌,向邬瑾索要。 邬瑾松开两根手指,猊糖没有落入莫聆风掌心,而是“咚”一声,掉进了药碗里。 药汁溅到碗壁上,立刻将猊糖淹没,泛起一股焦苦气味。 邬瑾笑道:“快喝吧,不然猊糖就要化在药里了。” 莫聆风傻了眼。 她火速端起药碗,气沉丹田,一口气将药灌进肚子里,然后一口衔住了猊糖。 猊糖也有了苦涩紫微,在她舌尖微微化开后,立刻涌上来一股香甜之气,让莫聆风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邬瑾将冰山搬动到莫聆风身后,刚放好,又怕离的太近,让莫聆风伤风,于是搬起来往外挪了三步。 坐回椅子里,他看莫聆风面孔还红着,低热未退,天热,伤口容易溃烂,他又起身,把冰山往莫聆风身边挪动两步。 殷南站在门口,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感觉邬瑾愚蠢至极,连个冰盆都放不好。 她懒怠再看,出去找殷北要东西吃。 邬瑾估摸着距离,不远不近,这回坐安稳了,借着烛光看码头上的各项事物。 他看的很快,挑出来一本账册:“这条福船可以交给石远。” 莫聆风不看,只点头,见邬瑾闲了下来,忽然伸手提笔,含含混混开了口:“伸手。” 邬瑾将账册归置到一旁,不明所以地伸出左手去。 莫聆风站起身,含着糖,在他手心落笔,邬瑾手上顿时一痒,强忍着没动,他肃然神色,不知莫聆风是有何事要如此隐秘。 难道外面的两个殷也不能信任了? 他凝神看向掌心,片刻之后感觉不对,因为莫聆风并未写特别的事,只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他感觉那一枝笔上带着火苗,正在一点点舔舐自己的手心。 名者,其人之魂,命之所系。 莫聆风三字,如烙印、如刻痕、如风刀,是暗夜流光,光芒璀璨地落在了邬瑾掌心。 他抬头,愕然地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回望他,丹凤眼中闪烁出炙热的光。 她在无言诉说——请用这一双屈铁断金之手,爱护我性命于手掌之中。 抱歉,最近照顾小孩,更新时间不稳定,但是尽量做到两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四章 高兴 这是莫聆风对邬瑾那一首诗的回应。 两人默默无言,等到墨干,邬瑾合拢手掌,将这三个字牢牢握在了手掌之中。 莫聆风嚼碎猊糖,吞咽入腹,随后大打哈欠,起身揉了揉眼睛,和邬瑾道别,回长岁居去。 待她走后,邬瑾把目光移回桌上,取一张竹纸摊开压住,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写过后,他将这张纸卷起来烧掉,只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清晰牢固的印记,随后摊开手掌,长久地凝视着上面字迹。 莫聆风趴在殷南背上,往长岁居而去,寂静的莫府如同深潭,任凭风吹雨打,它都波澜不惊。 风从后头卷来几声狗叫,又渐渐远去,莫聆风听着这熟悉的狗叫声,便知道是程廷已经将脱籍一事办妥,送了祁畅回来。 她无意再见祁畅——这条灰扑扑的虫子,一举一动都在她两眼之中,她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洞彻他的秉性心胸,对他的学问了如指掌。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莫府角门,确实是程廷给祁畅脱了奴籍,又将他送来了回来——祁畅虽然不是奴籍,可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莫府,继续做奴仆。 祁畅在角门看着程廷牵狗离去,慢慢走回九思轩,给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在那三张品字摆放的桌椅前停下,坐到了邬瑾常坐的位置上。 就这么干巴巴地坐了一阵子,他从翻天覆地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先前还只是模糊的狂喜,现在变成了清晰的巨大喜悦,喜的他坐不住,站起来蹦了好几下,又出了几口长气,才勉强能坐下。 他不是奴才了! 他可以和邬瑾一样,参加秋闱,参加春闱,光明的前途近在眼前,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描绘出那份美好。 那些官家子弟,程廷、王景华,都对这个机会不以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他们来说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在他却是可望不可即的恩赐。 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邬瑾给了他一个糖饼,那时候他还在做乞丐——他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乞丐,连皮带肉都是脏兮兮的,不是冻的半死不活,就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还是头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后来到了莫府,他倒是能吃饱饭了,但时常吃的战战兢兢,倒不觉得吃的很舒服。 高兴! 快乐! 思绪好像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神,饶是秋闱还未开始,他却已经忍不住畅想春闱过后的日子。 他不求当个大官,能有一个小官做就好,听说穷乡僻壤的县令,没有人愿意去,他都可以去。 他想得飘飘然,屁股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个笑,牙花子都晾在了外面。 直走到筋疲力尽,他那脑袋还活跃着不能停下,好不容易按耐住自己的思绪,他走到赵世恒画的一副《消夏图》前,仰头看像画中的书生。 书生面目模糊,隐藏在树荫之下,盘腿而坐,伸手抚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低声道:“先生,您说我若是有一日得以进入官场,一定会陷莫家于不义,会斩断邬瑾前程,我想说您看错了。” 他伸手摸了摸画中人:“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但我虽是乞丐出身,也知道礼仪廉耻,更懂得知恩图报,我绝不会成为您说的那种小人。” 九思轩外风动,九思轩内书画随之翻出哗啦响声,一根蜡烛,本就无法照亮阴暗阔大的学斋,此时再一摇晃,立刻将屋内晃动出了无数暗影。 祁畅吓了一跳,一颗心“突突”直蹦,连忙吹灭蜡烛走了出去,回身关门,将风被挡在了门外。 哗啦之声顿消,九思轩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摸着心口回自己屋子去睡觉,抬腿迈下石阶,随后一脚踩空,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哟”一声,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道:“乐极生悲。” 这一摔,把他沸腾的头脑摔的平静下来,和莫府其他人一样,平平静静过了一夜。 翌日寅时过半,邬瑾照旧早起,先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后带着书前往水榭中背诵,卯时初刻,殷北送来了小报和邸报,莫聆风携埙而至——休息了一晚,她退了热,精神十足,药不吃也罢。 在邬瑾跟前坐下,她将手指掐在埙孔上,凑至嘴边,刚提起一口真气要吹,后背就猛地一痛,她立刻把埙放了下去。 不能吹埙,她也不想看小报,于是走到花园里,折下几朵栀子花插在头上。 一条虎斑纹蛇盘在树枝上,她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将蛇头钉在了树上。 随后她转身回了水榭。 天光逐渐放亮,殷南板着脸送了药来,奶嬷嬷在里面多放了两块冰糖,然而不能掩盖药的苦滋味,莫聆风推开药碗,认为自己已经好了。 邬瑾眼睛还黏在小报上,左手伸进右手袖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糖,放入碗中,口中道:“新出的花样,苏州来的软松糖,里头有松子,还有核桃的,软桃糖,就是很容易化。” 莫聆风立刻端起碗,以慷慨赴死一般的神情喝了药,一口叼住了碗底的糖。 她托着腮帮子嚼了又嚼,蜜蜂振翅而来,围着她脑袋上的栀子花嗡嗡叫唤。 邬瑾从小报中抬起头来,伸手替莫聆风挥去蜜蜂,再看她脖颈上项圈金光点点,和水面觳纹一起闪成一片,忍不住微微一笑,很平静,很安心。 卯时四刻,程廷带着他汹涌的食欲来了。 他打扮的好似孔雀开屏,戴一顶皂纱转角巾,鬓边簪一朵蜀葵,穿着绣祥云的团领长袍,里面严严实实穿一件交领里衣,腰间绦环披金带玉,只差没有涂脂抹粉,一路骚进了九思轩。 大黄狗跟在他身后,耷拉着狗脸,一进花厅,立刻蹿到了邬瑾脚边。 天热,他这一身穿的过于隆重,一路走来,走的一张面孔油光水滑,莫聆风捂着眼睛:“哎,你这发的哪门子的骚。” 程廷立刻不服气了:“我这是正衣冠,君子都这样,老黄,你说是不是。” 大黄狗昂起脑袋,阴阳怪气地附和两声。 邬瑾用凉水拧了个帕子过来,交到他手里:“擦擦。”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五章 程三求学 程廷擦了脸,看祁畅端了早饭过来,他和邬瑾是羊肉馅的大包子,配着豆腐羹,莫聆风喝凉粥,吃蒸饼。 程廷揪了一块蒸饼浅尝,见有股甜滋滋的味,立刻放弃,专心吃肉包。 他吃的大汗淋漓,吃过之后,实在是穿不住这身衣裳,只能去官房脱了里面的交领里衣,只穿了团领长衫,又拿着扇子对自己一阵猛扇。 大灌一盏茶,他立刻展开了排山倒海地叙述,将昨日莫聆风的英姿翻来覆去,讲的津津有味。 过后他又说起莫聆风走后,王知州府上师爷和衙役姗姗来迟,他的爹也匆匆赶来,四两拨千斤,将王景华打发走了。 父子二人只在王家父子一事上处于统一战线,解围之后,得知莫府斋学的小厮要和王景华一较高下,程泰山立刻反目,揪着程廷的耳朵痛骂一场——堂堂知府之子,也在莫府斋学念过那么久的书,竟然连个小厮都不如! 谈到此处,程廷不免心有余悸,还没秋闱,自己的下场就已经如此,若祁畅过了秋闱,那他岂不是要被打死。 于是程廷打着饱嗝,表示自己也要发愤图强,一定过了此次秋闱。 莫聆风在他喝茶之际,忽然问:“许惠然要和离归家了?” 程廷嘴里的茶立刻喝岔了气,嘴里“噗”了出来,又从鼻孔里淌了出来,“吭吭”咳嗽一气,哑着嗓子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莫聆风龇牙一笑:“为爱好学。” 程廷拿帕子擦了脸,脸上飞起两团红,扭捏道:“我得求我娘去提亲,总不能没个名头,就怕.就怕还有人赶在我前头。” 莫聆风摇头:“不会。” 程廷立刻就不服了:“惠然姐姐多好,就算是再嫁,也多的是人看的上。” “许惠然不会再嫁了。”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喜悦之情荡然无存,片刻之后又自己宽慰自己,不嫁总比随便乱嫁好。 他扭头大喊一声祁畅,祁畅躬身进来换茶,程廷一把揽住他:“邬瑾,你可得把我们两个教好了,你是赵先生爱徒,要是不教好我们两个,他毕生所学可就断在你手上了,逢年过节,你烧纸敬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有愧?半夜都得起来给自己两耳光?” 邬瑾笑着点头:“既如此,你就不要回州学了,去磨墨,先将《大学》抄写一遍。” 他起身走到门口:“我去拿戒尺来。” 程廷信誓旦旦,让祁畅去搬桌椅进斋学,两人一同摆开笔墨纸砚,开始抄书。 莫聆风去了二堂,程廷大概是真心向学,一直用功到了吃中饭。 吃完一顿丰盛的中饭后,他的雄心壮志被瞌睡席卷,眼皮子一点点往下掉,上午所抄写的东西也一点点从脑海中溜走。 在厢房中打过一个盹后,他彻底茫然,迷迷糊糊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就见天光幽暗,全不是中午时的情形,心中暗暗一惊,自己不过是闭眼打盹,怎么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匆忙蹲身提起鞋跟,一边系绦环一边往外走。 外面树影重重,忽然一阵风起,吹的树冠犹如潮涌,声势浩大,树叶又打落在屋瓦响动非常,应是有雨要下。 他大步走到学斋门口,刚要进去,就见屋中点着三枝蜡烛,照亮了围坐在一张桌上的两个人。 邬瑾和莫聆风让这种温暖而且朦胧的光所包围,二人目光明亮,面容沉静,一个看书,一看吃喝,呼吸交融,连一句话都多余。 外面风涛怒吼,于他们都是多余,只有烛火发出的亮光和青烟,才能旖旎于他们身边。 程廷想起邬瑾那一日所坚持的真实,往后退了一步,不去打破这难得的静谧,而是走去了花厅。 人还未进花厅,就听到了里面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在说晚饭摆在哪里,他立在原地挠头,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是睡糊涂了。 他抬腿走进花厅,里面连同祁畅在内,站着三个青衣小厮,见程廷进去,连忙止住话头。 其中一人上前给程廷倒茶,程廷端起茶盏喝了半盏,问祁畅:“你怎么没去读书?” 祁畅垂首答道:“莫姑娘说小人的学问够用了,就和往常一样就好,邬少爷说小人的字写的不好,要勤加练习。” 他说话时,回想起莫聆风当时的神情,顿时又敬又怕——好像什么都逃不过莫聆风的眼睛。 程廷慢慢喝完了茶,清了清嗓子,对祁畅倒是另眼相看:“没想到你在斋学里旁听,学问竟然也够用了,比我强。” “小人不敢和三爷比。” “强就是强,”程廷摸了摸肚子,“晚饭分开摆,我的摆在这里,邬瑾和你们姑娘的,摆到隔壁去。” 祁畅应了声是,另外两个下人争先恐后走了出去。 程廷心中奇怪,看了看祁畅,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忽然失笑:“祁畅,你刚脱了奴籍,还没去考试,他们就巴结起你来了。” 这九思轩里,向来是祁畅跑上跑下,没想到一夕之间,他竟也让人恭维起来了。 他的笑声,让祁畅忽然间窘迫着红了脸,好似刚穿上的衣裳骤然间让程廷脱下来了一般:“没、没有。” “巴结你也没什么,”程廷听着外面的风声,“同样是在九思轩里伺候,你却能读书认字,旁听都能听出够用的学问,他们不如你。” 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是要小心别人的恭维,这东西就像酒一样,会一点点侵蚀你的这里。” 祁畅恭敬地点头。 吃过晚饭,程廷不告而别,并且觉得明天还是去州学比较好——莫府太安静了,足以令他长睡不醒。 同样吃完饭的莫聆风和邬瑾,从九思轩中出来,从廊下慢慢往前头走,一个要去二堂,一个要去山野居,雨还未下,只是风大,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邬瑾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沉香的味道,将她身上的药味都冲散了,单是这样闻了闻,他就能想到二堂中的情形。 拥塞、沉闷,烛火将一条条影子投射到墙壁之上,都是莫千澜的附属,因为无风,熏炉中的烟气大朵大朵打落在地,落花一般散去,只余香气凝滞于衣带之上。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六章 狂风 天色渐暗,风却渐大,刮的天地万物都变了形状,时不时能听到瓦片砸落在地的声音,狂风在庞大的府邸中鼓荡惊走,打的门窗啪啪作响,如同惊雷一般。 莫、邬二人沿着回廊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时,一股野风直面而来,一瞬间连呼吸都透不出去,张口不开。 邬瑾将长袖挽在胳膊上,走到莫聆风前方,挡住了恶风。 风吹的灯笼前后晃荡,内中烛火亦是摇晃不定,又将邬瑾身上长衫吹的紧紧贴住了身体,越发显出他猿臂劲长,鸢肩火色。 他像是一只大鸟,护住了身后小小的莫聆风。 风裹挟了邬瑾身上的光和热,从邬瑾两腋之下穿过,扑到了莫聆风身上,在她心中来回激荡。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下直到二堂外,正要分道扬镳之时,殷北莫姑娘嗜甜,就带了蜜枣粽子来,是我妹妹包的,还请莫姑娘不要嫌弃。” 邬瑾教人将食盒送去二堂,温声道:“多谢。” “我才要多谢,”石远郑重道,“多亏了莫姑娘送我妹妹的见面礼,让我妹妹免去一难,如今我妹妹嫁了良人,都是莫姑娘之功。” 他谢过之后,又迟疑着道:“昨天我只是举手之劳,今日莫姑娘却要送我一条福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生受此大礼。” 邬瑾微微一笑:“不要推脱,莫姑娘并不会随便给人东西。” 石远却道:“不可,我看了府上送来的船籍,船大五千料,能载六百人,已经是最大的福船,就算我们石家鼎盛之时,要造出一条这样大的船,也要举家之力,我连入股都不敢想,更何况是直接将船给我。” 在此之前,他知道莫府富贵,莫聆风随手送出的南珠,莫节度使送给国朝的百万贯,都是这富贵之上的一个数字,然而莫聆风随手送出一条福船之后,他发觉自己小看了莫府。 不单单是他,也许整个宽州城,乃至国朝,都小看了莫府的财力。 而这份礼太大了,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走路都像是腾云驾雾,飘忽的不知所已,直到吃晚饭时,那心才慢慢落了地。 落地之后,理智重新回到了脑子里,他想无功不受禄,这条船,不能收。 邬瑾不劝他收下,反而问道:“你常在码头上行走,可认识船行的人?” 石远不明所以,见邬瑾不提船的事,自己也不好贸然多说,答道:“认识。” “我有件事想请你办,”邬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只有你收下福船,此事才能成。”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明枪暗箭 邬瑾起身将纸条递过去,石远连忙起身接在手里,打开细看,就见纸条上所写的,是一年之内,从京都运至堡寨的粮草、军饷、皮甲、刀剑等物数量。 “这是——”他微皱眉头,看向邬瑾,忽然灵光一现,低声道:“你要查这些东西的去向?” 邬瑾挥手示意,正堂中侍立的下人鱼贯而出,关闭房门,远远立于院中,低头垂眼。 他撩袍坐下,在鼓噪的风声中点了点头:“总要有人查的。” 石远虽然疲于奔命,但纸上所写的字里行间,都隐隐浮现出他不敢触碰的权柄,声音变得很轻:“还是不查的好。” 邬瑾笑了笑,问道:“这些东西离开宽州,在济州洛水码头上船时,船行是否知晓?” 石远答的很快:“知晓,上船的东西,哪怕是一筐樱桃,都要将单子送去船行,交够行费,才会放行,但是依我所见,见不得光的东西,会用别的东西遮掩。” 邬瑾点头:“所以想请你帮忙,你若是以一条大福船入船行,所能知晓的,就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了。” 屋中一时变得极为安静,石远耳中,只剩下自己粗糙的喘气声,怔忡之间,他意动了。 他捏着纸条坐了回去:“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和我说了?你不怕我说出去?” 邬瑾道:“我相信的是莫姑娘的眼光,她送你一条福船,你便值得这一条福船。” 石远始终觉得不妥:“那、那你也该.比如用我的身家性命威胁我一番.”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笑容满面,就好像此事不值一提一般。 邬瑾一笑:“杀戮只是失败的注脚,无需大肆宣扬。” 石远心头一跳,抬头看着邬瑾的面目,从他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寒潭深渊般的危险。 一股骇然之意涌了上来。 外面晚风扯紧,狂呼之声不断,卷着折断的树枝、树叶,打的轰隆作响,幸而宅院深深,又有门窗阻隔,只是听着令人心惊。 邬瑾面不改色,任凭他打量。 石远垂眸思索,半晌后道:“既然你坦白,我也说实话,我常在宽州和济州之间行走,见过不少商队,码头上的事情也见识过,你要查这个,是为了抓到王知州的把柄吧。” “是。” “很难,王知州从不出面,他手下商户也早已经打通码头上下,纵然是查,也还有市舶司掣肘。” “知难而行也。” 石远默然良久,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难,但他决定了,要这条福船。 “邬兄,你有陈仲举之德,我虽比不得徐孺子,但也感激你礼贤之情,码头船行一事,我一力应下,三缄其口,凡堡寨之物从码头过,我都极力留心。” “如此,我先谢过。” 石远心中有了事,便坐不下了,匆匆起身告辞,走出门去,就见外面依旧是狂风不止,刮的人睁眼不开,这回他极力挺直了背,一鼓作气钻进了风里——什么风都刮不倒他,他有一条能装五千料的大船! 石远走后,邬瑾也慢慢走回山野居去,站在窗边,心中一遍遍琢磨着王知州。 王知州出生簪缨世家,以文官入仕,被枢密院赏识,转枢密院领军事,后知鄂州帅司,转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大权,多年未动。 此人熟知文官、军政,不仅仅是把宽州相邻几个州笼络的密不透风,恐怕朝中还有靠山。 朝局一事,粗看时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众位官员之间也是藕断丝连,仿佛毫无头绪,然而剖析出来,其实只有三条线。 一条是皇帝,一条是储君,一条是与储君旗鼓相当的潘王,三者之间,王知州是谁的部署? 他非朝堂中人,想要明晰其中关系,只能从小报和邸报上去找蛛丝马迹,此事非一载之功。 他沉沉思索半晌,见外面风停,便携带雨具,往家走去。 二堂中,莫聆风也听得风声停了。 她拿筷子慢慢扎粽子吃,吃完之后,丢开筷子,伏在莫千澜身上,嗅着莫千澜身上的气息。 这种极力的俯身拉扯了后背,她在疼痛中仍旧是不愿动,直到殷北前来,才不情不愿地扭了一下头。 “姑娘,邬少爷回去了。” 莫聆风这才从莫千澜身上爬起来,垂着眼皮等待背后疼痛过去,走出二堂,看着夜幕中的一点烛火,没有感情地吩咐:“叫刘博玉到前堂见我。” “是。” 殷南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她身侧,一直走到前堂,厅里点起了蜡烛,在各个角落大放光明,桌椅在火光之下,泛出坚硬冰冷的光。 她迈步进去,在正前方首座上坐下,伸手一抚椅子扶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下人奉上茶点,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点心,垂着眼帘,她想:我都不喜欢。 正堂中的茶点,和即将要见的人,她都不喜欢。 刘博玉太过能屈能伸,又全副身心钻入了钱眼中,其心因利益而反覆,既可以为她所用,也可以为别人所用,这个人并不好控制。 收回手指,她取出帕子擦拭干净,换了个舒服的姿态,继续等。 刘博玉来的很快——他本来也没睡,正在家里数金瓜子。 他是一身凉衫,进正堂时,刻意地放缓了脚步,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迅速打量了一遍周遭情形。 这屋子和他从前来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椅子还是那么不舒服,人一坐进去,立刻就被高高的两圈扶手圈了进去,胳膊肘架不起来,只能规规矩矩垂放在大腿之上,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唯一变化了的是坐在首位上的人——也算不得太大的变化,兄妹二人眉目相似,神情也相似,都是杀人如麻的冷淡和麻木,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到莫聆风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小姑娘不应该打破规矩走到前头来。 可是他也清楚——无论是谁在给她铺路,一个女子,打破千百年来禁锢住自己的枷锁,那就不可小觑,非常难缠。 这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他的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硬生生挤成了两道弯月,对着莫聆风行了揖礼,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小人刘博玉见过姑娘。”(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交换 莫聆风细看刘博玉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坐。” 刘博玉连忙谢过,把自己收拢成一个长条,折放进下首的圈椅中。 不舒服,这椅子怎么会如此令人不适? 他一面暗暗挪动屁股,一面等着莫聆风开口,表明此次会面的意图,最好是莫聆风回心转意,不管他是用骡子还是马。 然而莫聆风没开口,面无表情,只是凝视他,看的他心里发毛。 他一张笑脸也端不住了,低声下气道:“不知道姑娘找小人何事?” 莫聆风慢慢坐直了身体,问道:“你和王运生很要好?” 刘博玉一时没能想起王运生是谁,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这是王知州名讳。 他连忙摆手:“小人哪里敢和州官相提并论,不过是厚着脸皮,在知州面前走动罢了,小人对姑娘的心,和对王知州一样,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看账册。” 莫聆风垮了脸:“一样不好,我不喜欢和他一样。” 刘博玉随机应变:“不一样,不一样,小人对姑娘,还多一份仰慕之心。” 他的面目和神态配合在一起,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羔羊,悄无声息驱赶着这屋子里的肃穆。 莫聆风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柔和了面孔,低声道:“你真听话,我送你一份大礼吧。” 刘博玉一征,直觉这份大礼充满腥风血雨,然而不敢不要——外面站着双殷,不必联手,单凭一个殷南,就能把他放倒。 而莫聆风又是被莫千澜宠坏了的,性情古怪,行事也全无痕迹可寻,谁知道她会不会发怒,让自己血溅三尺? “姑娘送的大礼,一定非同寻常,小人提前谢过姑娘。” 莫聆风有点喜欢他了——识相,免去她许多的废话。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竹纸,放到身边小几上,伸出手指在纸上点了点。 刘博玉见状,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双手去取,又退后三步打开看了看,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伸手使劲一揉眼睛,细细在看,看罢,两个膝盖不值钱地跪了下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开始喜欢上莫聆风了——这是堡寨前往金虏的地图,虽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也足够让他省去无数麻烦,带来巨大利润。 下一瞬,他心里咯噔一下——如此巨大的诱惑,他要用什么去换? 他刚刚冲昏的头脑,又清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他紧紧攥住烧手的纸,坐回椅子里,正色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的右手手指,轮番在桌上敲了敲,发出响亮而且清脆的声音:“拿王运生的把柄来换。” 刘博玉皱了眉头。 莫家想动王知州了。 是为了邬瑾? 可他舍不得王知州啊。 他在王知州身上,下足了本钱,把王知州的把柄也拿捏的足够,再换一个知州来,他就得重头再来——新的知州是什么人,愿不愿意在漏舶中吃上一碗饭,全不清楚。 目光落在纸上,心里更是舍不得。 他刚在海上沉了一条船,损失惨重,船上不仅有二十个骡子,还有一整船的货物。 拿王知州换这么一小张地图,值还是不值? “值,”他在心里做了权衡,“贪财的知州常有,地图却不常有。” 况且莫聆风还怪好——她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给了自己一张地图。 思考到这里,他就停止了权衡,脸上重新有了笑脸:“都听姑娘的,小人回去之后,立刻整理好送过来。” 莫聆风歪着脑袋看他:“小心,不要食言。” “不敢,”刘博玉发自肺腑地做出保证,“当真不敢。” 他郑重告辞,满面春风从莫府出来,骑马归家,走到半道时,手背上忽然让水珠砸了一下,抬头一望,就见夜色暗沉,雨点毫无预兆砸落,以万箭穿心之势,打在身上、地上,荡起一圈圈土腥气。 “驾!”他扬手一甩马鞭,策马就跑,直至家中角门前,大喝一声:“开门!” 门子赶紧将门全部打开,刘博玉不下马,径直打马上石阶,随后弯腰俯身,从门框下钻进去,踏花草、惊风月,不顾各屋逐渐亮起的烛火和不满之声,直将马纵到了书房门口。 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伺候的下人,大步流星钻进屋中,伸手取下湿漉漉的巾帽丢在一旁,将有了两分湿意的头发往后一捋:“叫苏名泉来!” 他不急着换衣裳,而是从怀中取出那张薄而脆弱的竹纸,捧到嘴边亲了亲,两只眼睛来回转动,要找一个妥帖之处安放他的宝贝。 他看着这些箱笼,都不是坚不可摧之物,只能先放在书案之下的暗阁里,小心翼翼拍了拍:“明天就给你换地方。” 苏名泉打着伞匆匆赶来,在廊下收了伞,一边系衣带,一边往门里跑:“大爷,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船又沉了吧,这可真是流年不利!那么多……” “闭嘴!”刘博玉大喝一声,让他闭上了乌鸦嘴,随后眉开眼笑,脱了身上湿衣裳,抓下来一件道袍,“好事,是好事啊!莫姑娘给了我好东西。” “好事?她还能有好事?咱们挨上她,就没好过。” “她给了我一条发财之路啊,”刘博玉决定对过去既往不咎,“往后就可以避开金虏、不,一小部分金虏,这样的路,真不知道莫姑娘还有多少条。” “莫姑娘变活菩萨了?” “放屁!”刘博玉倒了杯茶,“我拿王知州的账本子换的!” 他的圆脸皱了起来:“真舍不得王知州。” 苏名泉不以为意:“我舍得,那个丑东西,嘴大胃口大,什么都吃。” 刘博玉骂他:“你懂个屁。” 苏名泉立刻道:“大爷未免太小瞧我了,您看莫府一个小厮,不过是在斋学里伺候了几年,那学问就敢去参加科考,还要和癞蛤蟆比试,我从小伴着您长大的,不说和您旗鼓相当吧,那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您看这回船上要是有我在,船就不会沉,还有……” 刘博玉听他又要把话头扯出去二里地,连忙将点心碟子往前一推:“吃。”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送欠条 苏名泉很不满地吃了块糕,嚼着嚼着,感觉酸酸甜甜,滋味很好,一时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道:“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上船了。” 他已经没了亲弟弟,家里其他人全都隔着一层肚皮,端着他的碗,吃着他的饭,还居心叵测的要把他弄倒,就只剩下一个苏名泉,他还能说说心里话。 要是苏名泉再沉到海里去,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苏名泉立刻露出一副我没说过,但是我不跟你计较的神情,再次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对了,”刘博玉去书架上拿一本《计然篇》抖了抖,没能从中抖出什么,“这回多亏了邬瑾,我也送他一份大礼。” 他又接连拿下来几本抖动,最后从《陶朱公生意经》里翻出来邬意的欠条:“送去邬瑾家里。” “真还了?” “夫凭妻贵。” 刘博玉上下打量苏名泉,不知莫聆风有没有养面首的打算。 苏名泉让他看的毛骨悚然,喉咙一动,咽下口中糕点,抓着欠条就往外走,见大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怀了欠条,穿戴了蓑衣斗笠,大声叫人牵马。 刘博玉在屋子里听他要骑马,叹息着摇头——大傻子,这么大的雨,就不能赶辆马车出门? 苏名泉像个侠客似的穿戴整齐,骑马走了半截,便后悔了——脑袋和上半身还干着,屁股底下却是湿透了,马也淋的蔫头耷脑,走的很痛苦。 一人一马顶着雨到了十石街,苏名泉却发现马进不去。 他只能下马往里走,对着邬家敲了半晌的门,总敲不开,结果对面脚店的门倒是开了,掌柜告诉他,邬家已经举家搬到了白石桥。 苏名泉登时皱起眉头,毫无办法地走出十石街,再往白石桥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思来想去半晌,忽然愣住——马没了。 马消失的悄无声息,过于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骑马来的。 “他娘的——”他出师不利,破口大骂,“偷你爷爷的马!明天就端了你的贼窝!也不看看你爷爷干什么的……” 边骂边走,等他沮丧地走到白石桥时,浑身已经湿透。 他穿着沉重的蓑衣,顶着湿漉漉的斗笠,一家家找过去,看到一家门外挂着“邬宅”的门楣,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拍门,又怕雨大,邬瑾听不见,便把门拍的震天响。 里面的人睡的正熟,让他吵醒,天怒人怨地打着伞出来,见了他就骂:“敲敲敲!敲你娘!谁啊你!” “我找邬瑾。”苏名泉往里看了一眼,“邬瑾呢?” “我看你是找死!”男子暴跳如雷,“天底下只有他一家姓邬是不是!一天都不消停,要骂要打上他家去!别在我家门前使劲,我们家跟那无耻小人没有半点关系!” 苏名泉十分惊讶,张着嘴看男子,在男子的骂骂咧咧声中,毫无预兆地抽出刀,捅入男子心口,一刀将其杀翻在雨中。 雨水冲走了血,带走了气味,尸体迅速变得冰凉,眼睛始终不曾闭上。 “不是邬瑾还这么嚣张,死骡子,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他拔出刀,随手丢在地上,这一路上的坎坷和不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嫌恶地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点,他弯腰把手插进满地乱蹿的水流里洗干净,直起身来,继续去找邬瑾。 雨夜无人,他一直走到白石桥街尾,才再一次看到了一座邬宅。 这一次,他先叫了两声邬瑾,才去敲门,又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也可能不是邬瑾,不要气。” 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回真看到了邬瑾。 “嘿”地笑了一声,他很想把自己一路的波折告诉邬瑾,然而怕自己说的忘了时辰,干脆闭口不言,把潮湿的欠条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邬瑾皱眉看着这个面目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离开,再垂头看手中欠条,退回门内,关上门打开伞,踏着满地积水回到廊下。 家已经是两进宅院,于他们一家四口而言,阔大而且寂静,他与邬意住在前院,父母住在后院,清静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回到屋中,他点起油灯,细看手中墨迹开始氤氲的欠条,心知刘博玉不会突发善心。 莫聆风找过他了? 必定是如此,也必定是为了王知州一事——他们二人,正在以不同的手段,办着同样的事。 他将欠条压在桌上,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了半晌,正要去吹灭油灯时,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厉声尖叫,穿透大雨,直刺人心。 谁都没想到,针对邬瑾的这一场流言蜚语,竟然终结于一场凶杀案。 传闻有人嫉恶如仇,冒雨前来杀邬瑾,却敲错了门,杀了一个同样姓邬的男子。 凶手丢下尖刀,逃之夭夭,大雨把一切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衙门束手无策,宽州城中众人为表清白,全都悻悻地闭紧了嘴,一个“邬”字都不往外吐露。 又三日,莫聆风也回了堡寨。 喧闹的宽州城彻底静了下来,金虏却出人意料,孱弱的储君逆势而上,掌握了朝局,登基为帝,年轻君主休养生息,不曾大举来犯,算得上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平静。 元章二十八年六月,变故忽生。 这位年轻君主露出了獠牙,忽然兵临堡寨,军情紧急送入京中,而后源源不断将粮草等物送至堡寨,然而怀远、定川二寨依旧于七月十四失守,金虏踏平横山一带堡寨,兵临高平寨之外。 一旦高平寨被破,宽州城首当其冲,将成为阻拦金虏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报每日一换,送报人背着报囊四处奔走,朝堂之中的消息随着这些纸片飞入寻常百姓耳中——有人提议从东南调派援兵,有人认为还有宽州可为国朝之壁垒,有人想要再次议和,消息纷纷扰扰,宽州城中人心惶惶。 直到八月,金虏对高平寨久攻不下,转而屯兵于高平寨外,巩固疆土,以待时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宽州发解试便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展开,在对战况的忧虑消散之后,众人又记起了一桩赌局——莫府斋学小厮和王知州之子王景华的春闱之约。 茶楼酒馆,再添谈资,关扑柜坊甚至开了赌盘,赌祁畅能不能顺利通过此次秋闱。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二百章 放榜 八月二十六日晌午后,石远风尘仆仆,在观音桥街头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令人不必跟随,自己大步流星,挤进了人群里。 他有了那条大福船后,日入斗金,寒酸之气一扫而空,体态也跟着膨胀,一路往定方酒楼去,只有走路时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痕迹——总是侧身留神,生怕撞着了什么似的。 他一路挤进酒楼,又在一片喧闹声中跨上楼梯,底下有人眼尖,见了他立刻大喊:“石爷,来喝一杯!” “石爷也来看龙虎榜?” “订下了阁子吗?要不要一起坐?” 石远拱手答了一圈,又迈步往上走,心道果真是人情翻覆,当初家穷之时,他走在外面,也只有程三不嫌,如今却是妹夫家里都不敢对着妹妹随意呼喝了。 他三两步上了二楼,找到“方”字阁,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抬手叩门。 屋中很快有人应声,他连忙推门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见邬瑾长身玉立,在窗边看贡院情形。 今日放榜吉时是未时,此时未时将至,贡院之外人山人海,士兵手持长刀,站定在“放榜墙”前,将人群和榜墙隔开出十步远。 榜墙道:“不是。” 再等等,等莫聆风再长大一点,再稳重一点,可以在一切纷争中全身而退之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石远想了想:“确实可以先做壁上观,兴许不必我们动手。” 邬瑾点头,拿起筷子,不再说话。 石远也不再多说,在外跑惯了,一顿饭都吃出了风风火火的架势,吃完一轮大肉包,他开始对着蹄髈使劲,邬瑾坐在对面,吃的慢条斯理,等他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自己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这个时候,还不到两刻钟。 石远起身叫跑堂的进来,撤下残羹,换上了热茶,两人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闲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锣响,随后传来一声雄厚的吼声:“放榜!” 一声过后,整条街都惊动了,酒楼、脚店、茶肆中的人全都探出头去,街道上的人争先恐后往前面挤,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喊之声。 石远心情随之激荡,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伸出头去看热闹,就见榜墙两侧,已经架起了梯子,两名士兵分持黄纸榜单两侧,一人不动,另一人缓缓将其拉开。 隔得远,石远看不到纸上字迹,但也知道最先出来的是秋闱第六名,其下是姓名、原籍,依次打开至最后一名,然后才是第五名,一直倒写至第一名解元。 他扭头看邬瑾:“那个叫祁畅的小厮,不知上没上榜,我听说他考的时候,坐了个厕号?” 贡院号舍中,紧邻着茅厕的那一间,便是厕号,臭气熏天,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种酷刑。 邬瑾点头:“他默了一遍给我看了,考的不算差。” “不容易。”石远感慨一声,就听到下方擂鼓筛锣,连忙又把脑袋转回去,探身往外看,就见龙虎榜已经张挂好了,有自己看的,也有给别人看的,还有字都不识,夹在里面做偷儿的,笑的笑、哭的哭、疯的疯、闹的闹,乱成一团。 足足哄闹了一刻多钟,报喜的人先行离去,才静了一静,又过片刻,看热闹的也散去不少,石远的耳朵才没有嗡嗡作响。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还有看榜的人不断挤进来,石远在一众学子中,看到了祁畅。 祁畅换了一身簇新的襕衫,因为佝偻着背,总是穿不熨帖,平白生出许多褶皱。 他没看过榜,从左边开始看,打头便是第六名,他连忙挪到右边,结果一看,是解元,越发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从前五名的大字旁边找到榜末,他从最后一名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在第四十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十名,祁畅,宽州人士。” 他佝偻着的背悄无声息直了起来,脸上神情雀跃而且得意,一颗心欢喜的几乎爆炸,然而又无人诉说,只能是原地蹦了个高,随后双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种无人庆祝的喜悦,很快就会冷寂下去,他要极力地留住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撞,将他撞到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看守龙虎榜的士兵身上。 他还未站稳脚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祁畅,你小子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他扭头一看,五六个地痞围住了他。 抱歉,今天只更一章,本来已经写完了,回头看时,感觉不是很好,删了大半……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一章 远方来客 “祁畅,瞪着眼睛干什么?不认得我们了?” “我们没你命好,不过命硬,没冻死没饿死,还混到了饭吃,一直想找你,你这小子憋在那大宅门里吃独食,真是不地道。” “板着个脸干什么,这还没当官呢,就不认我们这些穷朋友了?当初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可没少照顾你!” 祁畅在一连串的话语中,泼天的喜悦全都化作了乌有,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在惶然不知所措之际,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不是莫府,今日的他,也许还不如这些偷鸡摸狗之徒。 这种黑暗与光明的对比,让他不屑、不想,也不敢与这些人为伍,更不愿意听到他们一口一个“乞丐”。 他想离开,然而这些人围着他,始终是不走,聒噪个不停,一时让他这发达了的人大请客,一时让他发喜钱,一时让他接济。 他心里恼火,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唯唯诺诺的解释自己“没银子”。 他一提没银子,对面这几个人就阴阳怪气,大声叫嚷,说他是“忘恩负义”,又说他是“小人”,贬低他之余,还不忘把他做乞丐时的事迹挑三拣四地拿出来说。 这些人单是动嘴,就把祁畅说的绝望不已。 他的出身是他的噩梦,他认定了这是不光彩的事,极力掩盖自己的过去,别人一提,就像是揭了他的伤疤似的,对他脆弱敏感的心灵施了酷刑。 “有是有,不多,”他急于摆脱,哆哆嗦嗦去解腰间钱袋子,“就这些。” 一人劈手夺过钱袋子,倒出来数了数,一两重的小银子三个,剩下的就是一堆散碎铜钱,登时嗤笑着道:“祁畅,你也太瞧不起哥几个.” 话未说完,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取走了钱袋子,随后同样是一身斓衫的邬瑾,带着满身温暖气息走到了祁畅身边。 祁畅见他从天而降,如同见了救星,几乎喜极而泣,毫不犹豫躲藏到了邬瑾身后——邬瑾的后背宽阔的如同一座山,满可以藏下一个瘦弱的他。 邬瑾将钱袋子扯开:“钱虽不多,却是他的积蓄,放进来吧。” 他双眼黯黯,面貌郎朗,仪态棱棱,言谈之间,如同春月之柳拂面而过,见了他就知此人是从干净明亮的地方走出来的,绝无凶恶之意。 拿银子的人不知不觉将手中银子倒入钱袋子,忽然惊道:“你、你是邬瑾!” 邬瑾抽紧拉绳:“是我。” 几个地痞面面相觑,没料到声名狼藉的邬瑾竟有如此风姿,同时心里又暗暗点头——难怪莫姑娘要为他出头。 石远站在一旁,扫了几人一眼,摸了摸肚子:“到贡院前找麻烦,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哪里,我们就是来叙旧。” “对,叙旧,他请我们吃顿饭,也应该,原来他做乞丐的时候,我们多照顾他。” “讨个喜钱嘛。” 邬瑾回身将钱袋子递给祁畅,笑道:“喜钱我已经备下了,是新换的铜钱,你们去莫府角门,就说是讨喜钱,会有人给你们的。” 他拍了拍祁畅肩膀:“去吧。” 祁畅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小跑着往莫府去了,那几个地痞见状,互相看了两眼,也都跟了过去。 就在一场闹剧即将平息之际,王景华的叫声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钻了出来,冷嘲热讽地射向邬瑾:“狗主子来了,不对——” 他特意把声音拔高了:“是狗主子的姘头。” 连石远也没能逃脱:“还有狗主子的姘头的狗腿子!” 石远作为名副其实的狗腿子,四下张望,就见王景华那丑陋的脑袋从一座酒楼二楼的窗户中伸出来,两人四目相对,王景华吓了一跳,猛地将脑袋往后一缩,藏了起来。 狗腿子哭笑不得,看向姘头:“这缩头乌龟,我说怎么这个时候有人找麻烦,看样子是他找来的人,说不准祁畅坐厕号,也是他捣的鬼。” 邬瑾对此人也是无可奈何——搅屎棍似的,满宽州乱窜,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和石远一起摇头,离开贡院,石远骑马归家,准备去码头,邬瑾则是去了城外草场。 草场之上,夕阳在天,枯草寂寂,红霞射寒江,冷风透铠甲,士兵林立,再不能纵马。 不惧战火的穷苦人背着背篓,小心翼翼捡拾马粪,几个奚官牵马饮水,又有人赶在朔河结冰之前,将养马苑中的用具带去洗刷。 邬瑾没有赁马,只在城门口处眺望堡寨。 目光越过霞光和河水,他试图看进这雄寨中去,然而高城深池,吞没了他的目光,让他无法从中寻找到莫聆风的踪迹。 莫聆风已经有半年未曾回城,如今金虏兵临高平寨,邬瑾忧心之下,便时常来此远眺堡寨,在八月之前,炮火声常轰的他揪心不已,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为莫聆风的安危悬着心。 风声不断,在河面上呼啸来去,他看了半晌,转身回城,走到城门口时,忽然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 林立在马场上的众士兵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因未曾接到有粮草物资过来的消息,领队的都头大喝一声,只听得长刀纷纷出鞘,长枪对准城门口方向,全神戒备。 捡拾马粪的百姓、饮马的奚官,成了惊弓之鸟,拔腿便跑,四下躲藏,竭力将自己隐藏在一些肮脏阴暗的角落中,缩小了身躯,以免被人察觉。 邬瑾也迅速后退,还未曾退至养马苑的挂牌之处,城中来人已经现出了身形。 打头一人,身穿长衫,广袖当风,面容在秋日寒风之下显出了栉风沐雨的憔悴,簇拥他的随从都是青衣暖笠,看似随意,然而猿背蜂腰,挽辔头的手和执鞭的手全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邬瑾目光从这些随从腰间扫过,隐隐见到了刀形,以及铜制的腰牌。 一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首看了过来,却只见到一众奚官和一个学子垂首而立,便将头扭了回去。 都头喝令这一行人勒马,那长衫之人勒马停下,但是并未下马,他身后一位随从纵马上前,翻身下马,取出一个羊皮封,连同令牌一起在都头面前一晃,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邬瑾未曾听到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士兵放行,这一队人马继续打马向前,往堡寨吊桥方向而去。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二章 急智 京都来使! 那羊皮封,邬瑾在莫府曾经见过一次,里面装着的是陛下亲复莫千澜奏书,此时这一模一样的羊皮封,里面装的恐怕是御笔手诏! 不等马蹄声远去,他扭头看向奚官,从腰间解下银袋,随手抓出来一把钱,一眼未看,悉数塞进奚官手中,又有几个铜钱从指缝间漏下,泛着黄光跌入枯草地,他也不曾留意:“赁马。” 那奚官看了这一大把碎银子,夹杂着散碎铜钱,别说赁马,就是买马也足够了,连忙道:“要不了这么多。” 邬瑾心急如焚,面色却还平静着,不肯叫人看出端倪:“还马时再算,速写文书。” 这奚官认得邬瑾,知他救过自家小儿,虽不见他神情如何急躁,但听他说了一个“速”字,连忙将方才饮水的马牵过去,辔头和马鞭一同交至邬瑾手中:“我认得您,我替您写文书。” “多谢。”邬瑾翻身上马,挽住辔头,立刻往城中赶去。 金乌正待西坠,城门附近大道之上,人烟稀少,还能策马,但过了不久,人烟便稠密起来,又有报喜之人走街串巷,身后簇拥着大群看热闹抢喜钱的人,人流裹挟着他和马,就是千里良驹都迈不开腿。 邬瑾急的浑身冒汗,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京官大闹堡寨的情形。 莫聆风借用一支娘子军瞒天过海,又辖制了王知州,若是不能继续藏形匿影,她手中的力量是否足够面对天子震怒? 若是各州驻军、京都禁军前来围剿,再接管堡寨,那么莫聆风筚路蓝缕,侵吞堡寨之势,就会功亏一篑。 他能想到的,莫聆风也能想到,而莫聆风行事,他也能够预料——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主意,要让莫聆风度过此次难关。 只是要快,越快越好,要在天黑之前把另一个人也送到堡寨去! 道路拥挤,四蹄难动,他干脆翻身下马,就在道旁脚店里寄放了马,把身上剩余银两全都付了出去,随后掖起衣角,从人缝里往知州府跑。 他成了泥鳅,见缝就钻,气喘吁吁,连钻带跑,累到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潮,他的幞头都歪了一翅,脚下不停,他抬手取下幞头,端在手中,再度疾奔起来。 刚过了一个街口,抢喜钱的队伍再次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东奔西突,几乎绝望,忽然见到了几顶轿子。 打头那一顶官轿,一个人正掀开帘子往外看,分明就是王知州。 他就是要找王知州! “王知州!” 他连喊三声,然而人群太吵闹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眼看官轿往裕花街而去,他赶紧挤出去跟上。 裕花街人更多,到处都在发状元饼和喜钱,乞丐蜂拥而至,这一群群的人阻断了邬瑾的视线,等他视线再次清晰时,已经不见了王知州身影。 人呢? 裕花街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有好几家改头换面,不留半点从前的痕迹,他举目四望,一时有几分茫然。 心里茫然了,脚下还是不停,直冲进一家燕馆,问跑堂“王知州有没有来,有要紧大事”,跑堂吓的直摇头,连连摆手。 他换一家继续问,连问了四家,耳边忽然听到王知州的笑声,很低沉,很得意,然后是无数奉承的声音。 他抬腿迈步,疾驰上前,跑堂笑容可掬地跟在他身边,“嗡嗡”地问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急急地冲上二楼。 二楼全是阁子,一间一间,全都十分相似,他一间间走过去,随后在中间雕兰花的阁子门前停下。 门口站着四个随从,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一人认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扬起手搡了他一把,同时扭头喊跑堂:“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不要惊扰了知州!” 来不及了。 邬瑾猛地推开随从,一巴掌推开了门,阁子里的情形立刻一览无遗。 席面早已经铺上,只等王知州到来,王知州坐在首位,惊愕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下首围坐着一圈人,一人执壶为王知州斟酒,一人起身挽袖,像个下人似的为王知州布菜。 邬瑾的突然闯入,打破了阁子里的笑语,王知州眉头紧皱时,他迅疾如风,已经刮到了王知州身边。 他俯身弯腰,身上的衣裳也跟着弯折出有棱有角的锋利线条,王知州猛地往后一缩,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后面是坚实牢固的椅子靠背,他一时无法起身,否则当场就要夺路而逃。 那些奉承他的人,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就连跟着他的随从,也慢了一步。 邬瑾一手按住王知州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京都秘使已经到了堡寨。” “什么?”王知州的面孔在一瞬间惊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震荡,两手扶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兵败一事,他早已经写好奏书,又多方打点,皇帝也已经斥责于他,怎么还会有敕使前来? 堡寨中空编空饷一事,经过无数场战争,他早已解决的滴水不漏,并不怕查,然而敕使来的突然,沿途并不走漏半点风声,那些替换过的粮草、皮甲等物,恐怕会被发现。 还有莫家! 若是提前知道敕使会到,他们联手起来,也可以做一场戏,将敕使瞒过去——可是敕使到的太突然,恐怕莫聆风也毫无准备。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他咬牙看向邬瑾,压低了声音,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他不得不攥住邬瑾,因为邬瑾在说过那一句话之后,两条腿就在不停哆嗦,面无人色的喘着粗气。 邬瑾的面目,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上未戴冠,只插了一根木簪,幞头拿在手里,已经捏瘪了,衣角在丝绦里掖了个乱七八糟,汗水大滴从鬓角滴落,打湿了衣襟。 这样一个打架都要衣冠楚楚的人,忽然混乱成了这个发疯似的模样,恐怕京都是真有密旨来了。 邬瑾推开他的手,耳语道:“亲眼所见,陛下派遣往宽州的敕使,哪一次不是掩其不备?您若是现在赶去堡寨,还能来得及和莫姑娘一同联手,若是去的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实在是累的站不住了,拖过来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慢慢地喘气。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三章 会面 王知州心急如火,一刻也难待,连和其他人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匆匆迈出步子,自屏风上取下鹤氅,边走边穿,同时吩咐人备马,心中的惶恐和无助正在从他身上悄无声息泄露。 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姑息莫聆风。 从莫千澜以士兵空编、空饷一事算计他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莫家编织的罗网之中,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无可挽回、不能收场的地步,连程泰山、邬瑾也全都卷了进来,他被迫无奈,只能和莫聆风呆在一条贼船之上。 可惜天下事,从来没有早知道。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一路匆忙前来,衣冠狼狈,但是他坐在那里,充满了力量。 原来这种平日里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的人,雷厉风行起来,竟然有雷霆万钧之能。 一眼过后,他再次匆匆而走,从知州衙门带了十个心腹,疾驰前往堡寨。 王知州携带州官印,在酉时末到达堡寨。 冷风拍打高接天际的城墙,秋云卷至秋月边,月色横空,将女墙之上旗号照的清清郎朗。 一是镇戎军旗,一是“莫”字旗,一面为莫,一面为定远。 叫开吊桥,王知州望着这些猎猎作响的旗帜,已经是眼前一黑,等到浮水而过,进入堡寨,沉重的吊桥再次闭合,通往宽州的唯一道路就此消失,他心头越发有不详之感。 高平寨中,有人带一队士兵打马迎出。 两侧宿鸟惊飞,枯枝颤动,风摆罗衫,软甲束身,兜鍪之下,是皎皎红颜,竟是莫聆风领着一队娘子军迎上前来。 莫聆风在王知州面前勒马,将马鞭折在手里,笑道:“王知州惫夜前来,不知是有机巧要务,还是消息灵通?” 王知州不答,左右一望,又抬头望了望寨中,见灯火通明,又隐隐有请酒之声,便问:“为何此时还在饮酒作乐?金虏当前,尔等还放浪形骸,不知收敛!” “朝中敕使忽然前来,寨中事物零碎不全,只能由种将军亲自招待敕使几杯薄酒,接风洗尘,王知州既然来了,一同前去。” 王知州装模作样,大惊道:“敕使?何时到的?来的是何人?” 莫聆风调转马头,在前方领路,殷南不离她左右,一队娘子军跟随在两侧。 她口齿清晰地回答:“和知州前后脚到的,我非朝官,并不知是谁,他自称是秦方,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兼凤州节度使。” 王知州的脸立刻垮了下去:“秦方承宣旨命,通领院务,乃是陛下心腹。” “既来之则安之,”莫聆风淡然一笑,“知州不必如此不安,天下无难事啊。” 王知州冷笑道:“天真。” 没进过朝堂,以为秦方也能够受她的糊弄。 他心事重重,暗暗打量堡寨中情形,从前高平寨中多军户家眷,和小县一般,然而自从三川、怀远、定川三寨失守,高平寨中家眷已经尽数搬去了宽州城内,此时高平寨中只剩下士兵,分成五路排布。 沿途皆是庄严幽僻,风扫旗帜,篝火乱涌,秋风泠泠,士兵来回巡视,法度俨然。 此种情形,大异于王知州往日所见,他甚至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而这些士兵见到莫聆风,纷纷恭敬地让至两侧,垂首行礼。 镇戎军已是名存实亡。 他心知莫聆风在堡寨已是肆无忌惮,然而亲眼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越发震荡难安。 若能顺利过了此关一定要快刀斩乱麻,解决这个后患。 一队人马一路行至中帐,莫聆风站在帐外,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请王知州进去。 王知州整理衣裳,迈步进去,堆起满脸笑容,看向正中面孔方方正正的中年男子:“下官王运生,宽州知州,拜见秦承旨。” 说罢,他深深一揖。 秦方笑道:“我刚坐下,你便到了,王知州的耳报,当真是灵通。” 王知州连忙直起腰来,解释道:“下官惶恐,不敢刺探敕使行踪,实是想到金虏就在枕侧,无法安睡,特来寨中检视一番,方才迎我入寨之人告知,下官才知秦承旨到了。” 一边说,他一边暗中打量,就见这如同官邸一般的中帐,摆放一桌席面,秦方坐于正中,陪坐的是种家庆和几位都统制。 种家庆竟已是白发千丈,颜面沧桑,全然不复从前矍铄,至于那几位都统制,他所熟悉的只剩下冯范。 秦方微微一笑:“坐,我是初来乍到,此地没有你熟悉。” 王知州立刻上前,不着急坐,而是亲自执壶,给秦方斟酒,又给种家庆满上一杯,感慨道:“种将军辛苦。” 他做的十分自然,桌上凝滞着的气息也随之一松。 酒过三巡,王知州看到了皇帝敕令,敕旨之上,皇帝对堡寨众士兵大加抚慰,又令秦方查明堡寨一路溃败至此的缘由,是缺人还是缺军饷,许秦方在便宜之内,提调宽州、济州转运使税银。 敕旨看似句句安抚,实则不满之心跃然敕旨之上。 而秦方自进入宽州起,两只眼睛便不曾停下,到了堡寨之中,更将莫家军旗看在眼中,不过是刹那之间,心头已经大震,有所论断。 他带来的一队禁军就驻扎在中帐之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先拿下一位祸害。 但是外面频频响起的擂鼓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欲发而不能。 等到酒足饭饱,席面撤去,上来几杯清茶时,他忽然道:“军中那位娘子军之首,翊卫大夫,在何处?” 种家庆和王知州同时心神一滞,王知州放下茶盏,笑道:“夜深了,秦承旨沿途劳累,何必屈尊见一个小小女将,不如先行休息?” 夜确实已经深沉,高平寨中篝火已经熄灭大半,轮番操练的士兵也已经歇下,鼓声停住,旗子的猎猎之声和浓浓酒气便悄然袭进了中帐。 秦方不为所动,坚持要见莫聆风,连说带笑:“难道这位女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不打紧,陛下也不曾指望一群女人干出什么泼天大事来,不过是图一乐罢了。” 王知州也不敢过于坚持,只能示意冯范去请莫聆风前来。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四章 质问 莫聆风头戴兜鍪,身披软甲,腰挎长刀,进了中帐后,朝着秦方拱手:“末将见过秦承旨。” 秦方仔细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年已十六,身量逐渐高挑,手脚长而纤细,软甲包裹着她,垂眸之时,丹凤眼展露出清晰的两条弧线,往上飞扬。 面貌不出秦方意料之外——他早年曾在京都见过莫千澜,莫千澜那双少见的丹凤眼令他记忆犹深,而莫聆风与莫千澜生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他仔细打量的是莫聆风的神情。 那种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神情,自大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需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谁也无法撼动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笑了笑:“莫小将军的娘子军满朝皆知,闻名于闺阁之中,当真是不可小觑。” 莫聆风拱手一揖:“不敢当。” 千万条西风忽然从堡寨中穿过,带来篝火的“毕剥”之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剩下年长的秦方和年幼的莫聆风意味不明的微笑。 疲惫的种家庆忽生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 此时金虏兵临高平寨之下,寨中最好维持现状,否则谁能指使的动被莫家养大了胃口的这些士兵? 他勉强一笑:“娘子军不输男儿,在战场上立功不少。” 王知州在一旁道:“正是,宽州城中行商的女子都因此多了许多。” 他不欲让秦方追着莫聆风不放,转而道:“堡寨中艰苦,承旨若是不弃,下官想请承旨在宽州城中一叙。” 秦方摆手,继续问莫聆风:“陛下赐娘子军号‘破金’,高平寨中为何遍插莫家军旗,军号定远?”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忽然起身,伸手笔直指向莫聆风,疾言厉色:“小小女子,不过是承了一个姓氏,就敢做手握重兵的美梦,妄想裂土封疆!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像你等这般欺上瞒下之人,天不容之!” 他身边众人纷纷起身,种家庆自见到秦方开始,便知会有此一怒,并不意外,只在脑中想着之后该如何解救莫聆风性命。 王知州的脑子也疯狂转动,试图将此事敷衍过去,不料还未开口,秦方已经剑指至他:“还有你王运生,身为一洲长官,知宽州一切要务,竟然放任此种行为,便是藐视陛下,藐视天威!” 他不对着种家庆发难——自金虏开战后,种家庆老骥伏枥,战功赫赫,自镇戎军覆灭大半后,陛下亲封他为军中大军都统制,又令他招兵买马,时至今日,统领近五万兵马。 种家庆这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人,除非陛下有令,他绝不能得罪。 义正言辞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莫聆风,他冷声道:“罪证昭昭,无话可说?” 他端起茶盏:“我才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已经见了堡寨中诸多不平之处,这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龌龊之事,今日我便先拿下你,杀鸡儆猴!” 他高高举起茶盏,用力掷在地上,将一个茶盏摔的粉碎,怒喝一声:“来人!” 王知州一颗心往下一沉,暗道:“只能等今夜过后,再行图谋。” 陪伴在侧的五位都统制,也全都默然无语,并不开口。 众人静静等候禁军进来拿人,然而奇怪,外面悄无声息,未曾响起任何脚步声。 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将寒意一点点带进中帐。 秦方心头一跳,眉头紧锁,再次大喊一声:“来人!” 声音洪亮,一直传出去很远,却是无人应和。 下首的莫聆风看着他,忽然笑道:“秦承旨想让谁来?你带来的禁军恐怕已经来不了,我让我的人伺候一二可好?” 秦方神色大变。 种家庆同样是大惊失色,看一眼莫聆风,再一上前,就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血腥味。 气味掩盖在了她身上的百花熏香之下,又不浓烈,所以未曾被人察觉——也足以证明她只是发号施令。 他狠狠瞪了莫聆风一眼,大步走出中帐,去查看外间情形,冯范紧随其后,也跟了出去。 屋中众人鱼贯而出,莫聆风并不阻拦,亦抬脚跟上。 一出中帐,先是一股刺鼻酒味,酒味之中,夹杂着腥而冷的铁锈气味,那一队禁军,依次坐于墙边,脖颈失去力量,头颅无比沉重地垂到胸前,双手垂落在地,手中的刀早已不见踪影。 血在他们脚下淌成一个个湖泊,失去温度,变作粘稠黑暗的一大滩,在寒风中迅速凝固。 秦方、王知州的面孔也如同这些人一样迅速变得惨白。 种家庆年事虽高,却是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莫聆风这种胆大妄为之人,再者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任凭莫聆风在堡寨中扩张,已是万不得已,见此情形,当即气的五内翻腾,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几乎昏死。 他伸出一根手指,哆嗦着指向莫聆风,震怒道:“你、你胆大包天!如此无所畏忌,简直是——” 一口气当真是上不来了,他猛地咳嗽起来,冯范紧紧搀着他,替他摩挲心口,低声道:“将军,过后再说。” 秦方从怒到惊,如今再从惊到怒,转变不过在转瞬之间,见种家庆全不知情,而王知州也是满脸惊吓,心知此事是莫聆风一意孤行,心中立刻有了依靠——有镇戎大军在此,难道还怕莫聆风一队小小娘子军? 他冷笑一声:“莫小将军,你身为朝廷翊卫大夫,身受皇恩,本应护卫疆土,保卫百姓,然你却为莫家一己之私,杀害天子近卫!此举与造反何异!别说本官要在陛下面前如实禀报,就是此时杀了你,你也无冤可伸!” 他扭头对种家庆大喝道:“种将军,还不将此等丧尽天良,藐视皇恩的恶徒拿下!” 种家庆还未开口,莫聆风已经抽刀而出,直面秦方,大喝一声:“来人!” 近处士兵,立刻响应,迈开步子,伴随着铁甲铮铮之声,涌到了莫聆风身后,皆是虎背熊腰,鹰视狼顾之辈,满身凶煞之气,整整齐齐列在莫聆风身后。 这些士兵并非小小一股娘子军,而是数之不尽的大军,从中帐一直蔓延出去,竟然望不到头。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五章 染血 秦方惊骇之下,往后退了一步,怒道:“放肆!” 他双手紧握成拳,咬牙道:“你这小小翊卫大夫,秩不过从四品,并无实职在身,未曾踏入朝堂一步,谁许你对朝廷大军呼喝来去!谁许你倒行逆施,在堡寨中插放莫家旗!” 莫聆风“哈”了一声,拖刀上前:“放肆?” 她拿刀一指周遭:“我莫家前有十州相送,后有百万贯奉入国库,如今堡寨之中,若无我莫家替你国朝豢兵养马,何来强兵猛将!你又岂能在朝堂之上安享富贵,来此大放厥词!” 她拿刀尖戳了戳王知州:“倒行逆施? 尔等文臣,不思百姓,羊狠狼贪,横赋暴敛,军饷层层盘剥,皮甲棉衣,全不放过,视士兵性命如同草芥,毫无愧疚之心,却来要求他们守疆护土,若无我莫家在此凝聚军心,这高平寨早已被金虏踏平了!” 王知州让她刀尖戳的心肝凉透,身上冷汗涔涔,张口便道:“胡言乱语!” 秦方看王知州一眼:“军饷既有此积弊,只需奏禀朝廷,皇帝陛下自会明彻,无论是知州还是知府,一应都将审理清楚,也不是你造反之理!” 她逼近秦方:“你这敕使,对我莫家殊无感激之情,竟还要将我拿下?” 她一双丹凤眼阴沉了下去,冷笑一声:“造反?我从未造反,只是要活命罢了!” 说罢,她抬手便是一刀,搠穿秦方腹部,鲜血喷涌而出,直溅莫聆风周身,王知州离的最近,身上亦是沾有点点血迹。 他两腿一软,几乎是同时和秦方倒下,他是跌坐在地,秦方却是直挺挺朝后倒去,死不瞑目。 王知州仰头看着莫聆风,浑身发颤,遍体寒凉,周身血液凝滞不动,看到莫聆风的刀尖垂向地面,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喃喃道:“疯子。” 种家庆动弹不得,身心一同麻木,在满目血红之中,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莫聆风向他拱手道:“种将军,请传秦承旨军令,开西寨门,突袭金虏,京都敕使秦承旨亡于流矢,禁军不知金虏之凶恶,冲入铁浮屠阵中,战败而亡。” 不等种家庆点头,她接着道:“王知州,奏书一事,就多劳烦您了。” 种家庆此时方醒,甩开冯范的手,上前一步,眼睛好似刀锋,一直剐进莫聆风心里。 他点了点头,喝令大军开寨门,突袭金虏,同时伸手一指中帐:“进去,谁也不许跟着!” 随后他不必冯范扶着,自己扶墙而入。 莫聆风将刀丢给殷南,恭敬地跟着种家庆进入中帐之中——当初是种家庆带她出高平寨,给了她一个机会,所以她尊敬他。 待二人在中帐中站稳,种家庆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若是要告发你,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了?” 莫聆风摇头:“不敢。” 种家庆笑的越发讥讽:“你心中还有不敢二字?” 他双手撑着桌子,以免自己摔倒:“秦方是敕使,是皇帝陛下亲命!你略无忌惮,杀之如猪狗,心中对王权没有丝毫畏惧之心! 纵然我因守寨之故,愿意替你遮掩一二,难道这寨外就无能人?寨内就无耳目?你以为你能永远瞒下去?” 他脖颈处青筋暴起,厉声道:“你当我真是老眼昏花,不知怀远、定川为何失守?你为削弱镇戎军,为使我大权旁落,不能干涉你行事,竟能置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寨门之外,又将是一场恶战,有人倒拖着一条腿,将一具尸体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长长血痕。 莫聆风目光丝毫不动摇,坦言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您所护卫的皇帝陛下,我兄妹二人要在皇帝手下求生,唯有以军权抗衡。” 她摊开双手:“将军,皇帝以斧钺加身,我只能如此。” 她对这一场和皇帝的博弈十分清醒,她愿意为莫家挺身而出,不计代价。 堡寨中的腥风最终带来了一场雨,浇灭了和金虏交锋时点燃的油火,天亮后,凝固了的鲜血被一遍遍冲刷,最终变得毫无痕迹,血腥气味也一扫而空——战场的危险浓墨重彩,然而所留下的痕迹也最容易被冲散。 王知州离开时,已经是卯时,冷雨将他浇的透骨寒凉,纷乱了一夜的脑袋,越发昏沉,直到回到知州府内衙,回到温暖的屋子里,沐浴更衣,灌上一碗姜汤,小睡了一个时辰,他的头脑才逐渐清明。 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细想一遍,他毛骨悚然,知道自己是上当了。 上了邬瑾的当。 莫聆风要做的事,邬瑾一定早已经洞悉,在见到秦方,察觉到秦方身份的一瞬间,邬瑾就将他算计进去,急急忙忙前往裕花街,将他诓骗去了堡寨,让他给莫聆风擦屁股善后。 他若是没有去,莫聆风就算是在堡寨中掀起了巨浪,也和他无关,可他去了,他就成了杀死秦方的同谋。 整个堡寨的士兵都是同谋,一场战争和一场雨毁灭了罪证,但是无法熄灭陛下心中的猜忌。 秋雨萧瑟,让他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炭火又烘着他,让他五脏六腑都烘的焦躁难安。 铺开纸,小厮连忙在一旁磨墨,墨好之后,他握着笔,半晌没动。 怎么写?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写。 丢开笔,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承受着山一般的重压,同时脑子里开始筹谋上下打点。 光写奏书还不够,他还得写一封信去京都,给自己的恩师,陛下若是有问责之意,请恩师为自己斡旋一二,再为恩师捎去田契数张,以做孝敬。 思及此处,他心里的重担稍稍减轻,又想到了莫聆风。 这小小女子过于凶残,身边也尽是虎狼之辈,想要动她,很难,但是不能不动,只有动了,才能永绝后患。 莫聆风他挨不着边,但是莫千澜活死人似的躺在家里,他还是有可乘之机,等莫聆风回来奔丧之际,再行动作。 还有邬瑾。 一想到邬瑾,他就恨得牙根痒痒,随后把邬瑾排在了莫聆风前面——此人就像深渊中潜伏着的蛟龙,不惊起一点涟漪,然而一旦猎食,便理智清醒的可怕。 他想的头头是道,把暗杀顺序排列的清清楚楚,只待时机,却没想到,邬瑾并没有留给他机会。(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二百零六章 落定 九月初三,王知州奏书送入递铺,加急送往京都。 九月初八,一只装有王知州罪证的樟木箱,由宽州悄然送往济州洛水码头,再由石远亲押一条楼船,秘密送往京都,交至莫府在京都的当铺,最终避人耳目,送去詹事府。 樟木箱中,装有账册数本、拆过的皮甲、棉衣等物为证,另有一封状书,上告王知州贪敛军饷,士兵衣 《驭君》第二百零六章 落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