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 章节目录 第一章 落幕 岁和三年的冬天,腊月初七,寒风瑟瑟,黑云压城。 盛京,太和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空荡荡的,殿外隐有火光,短兵相接声与凄惶惨叫声被重重的宫门挡在了殿外,闷闷的,听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却溢了进来,在阴冷的空气中肆虐。 叛军已杀入城中。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 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论她呢? “想必是个恶贯满盈的狗皇帝。”叶倾怀心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一个都不能少。” 就像檄文中说的那样。 这样才符合一个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叶倾怀看过那篇檄文,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写得人神共愤。若非是被声讨的对象,连她都忍不住要跟着唾骂一句“窃国者诛”然后提剑加入声讨的大军。 “不愧是陆先生的文采,笔落惊风雨啊。可惜是连篇鬼话。”叶倾怀评价道。 檄文中的指责,她一件也不认。 自打记事起,叶倾怀就知道自己冒顶了早夭的双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宫里一个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日子过得可谓如履薄冰。对于皇位,她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远躲多远,只盼着到了及冠的年纪能自请离京,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母妃去往边陲小镇的封地过上自在日子。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几个兄弟又斗得太凶,一场宫变四个皇子死了三个,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自觉在位三年,无功也无过。若一定要论过失,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西席先生动了一点不该动的心,以至于对他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二十及第、惊才绝艳的太清阁学士,帝师陆宴尘。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师,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难以启齿的倾慕。 她这一生,从未着过红妆,也未施过粉黛,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弯弓射雕,修的是兼济天下。仅有的那一点点女儿家的羞赧,全都给了陆宴尘。 然而正是她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断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没能换来陆晏尘的青眼相待,却换来了一纸檄文,国破家亡。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血腥气涌进大殿。 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人头,一双黑眸又冷又亮,满身血污却难掩风华猎猎。 叶倾怀心中一颤。一年未见,她在心里骂了陆宴尘无数次,恨了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与他恩断义绝,可如今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将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乌有。 她的心还是会为他跳动。纵然他举兵反她,在檄文中对她口诛笔伐,纵然此刻的他状若修罗,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叛军。 陆宴尘行到玉墀下,将那颗人头抛在阶下。叶倾怀看了一眼,是首辅陈远思的人头。三朝老臣鬓发缭乱,死不瞑目。 陆宴尘却看也未看那颗人头,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叶倾怀,神色决绝孤执。然后,他还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对着叶倾怀半跪了下来。 “微臣为陛下草拟了一道罪己诏,请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微臣可保陛下余生安稳。” 叶倾怀并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笔直,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拖着那把十余斤的重剑拾阶而下。大殿上寂寂的,只能听到剑锋划过金阶的声音。 她走到陆宴尘面前,问道:“为什么?” 陆宴尘的身形似乎顿了顿。 叶倾怀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陆宴尘头又低了几分,道:“陛下,禁军已降,陈党业已伏诛,大景气数已尽,请陛下顺应天时,早做决断。” “朕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三年师生,朕自问待你不薄,视你如师如父,你是怎么能举得起这面反旗?先生,你于心何安啊?” 她说到“如师如父”四个字,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这一僵让叶倾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心道:看来陆宴尘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丝师生旧情。 她瞥了一眼那卷被她撕裂一半的檄文,问道:“先生,你抬起头来看着朕。你告诉朕,在你心里,朕当真如你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昏聩不堪吗?” 叛军入城,她恋栈不去,为的就是当面问他这一句话。 她想知道,这纸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只是一个举兵的借口。 陆宴尘直起了身,抬头看向叶倾怀,一双黑眸如同万古长夜,深不见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会有今日呢?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他的话像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叶倾怀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朕说,朕不曾杀兄弑父矫托天诏,承天门之变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还请陛下怜惜万民,以一纸诏书,还天下太平。” 叶倾怀轻哂一声。 她一贯知道陆宴尘,他平生不愿扯谎,因此不能点头的时候,便总是避而不谈言之左右。他如此说,就是不信她。他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痛恨她,厌恶她。 叶倾怀轻叹口气,她一直想求一个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牵挂了。 她拿起陆宴尘一直捧着的草诏翻看起来,草诏上写着她德不配位,愿禅让于陆宴尘,望他善待百官与黎民。 “若朕如你所愿,退位让贤,传位给你,你准备如何处置朕?” 陆宴尘古水无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会在宫中给陛下辟出一处,让陛下在此安度余生。”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仅是皇位,还想要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叶倾怀点了点头,“想得不错,若是没有朕这张罪己诏,你要重整朝政,清除旧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时间。” 言罢,叶倾怀莞尔一笑,扬手将那纸草诏高高抛起,一挥剑,那本诏书被她在空中一斩为二。 她执剑而起的一刹,陆晏尘身后的兵士齐齐动作,对着叶倾怀刀剑相向,搭弓引箭。 只要叶倾怀对陆宴尘稍有不利,这些人就会立即让她人头落地。 “住手!”陆宴尘低喝一声,用眼神制止了身后的将军。 那将军吃了他一记眼刀,立即收了剑,守在一旁。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收了动作。 叶倾怀在心中慨叹:好一个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松了口气,旋即对陆宴尘笑道:“朕可不能让你如意,否则岂不是愧对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剑无眼,切莫冲动。只要您退位让贤,从此不再踏出后宫一步,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保您余生安稳。”陆宴尘有些谨慎地看着她手中的帝剑龙渊,声音竟有些慌乱。 那柄剑很沉,便是提在手里都觉吃力,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举起了这么重的剑来。 “看来在先生的剧本里,朕不仅要丢了祖宗的江山,还要做仇敌的禁脔啊。”叶倾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不想她这句打趣却让陆宴尘神色大变,他盯着叶倾怀,眼中似忧似喜,还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陆宴尘,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么?朕不惧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虚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只笼中雀。” 叶倾怀转身缓行两步,背对着陆宴尘,抬头望向御座,道:“先生曾教过朕,我叶氏先祖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叶氏子女,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倾怀不能赓续先祖遗志,却也不愿为叶氏门楣抹灰。” 叶倾怀突然抬手,龙渊剑切入她的颈间,她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执剑一拉,血脉尽断,刀口处扬起三尺高的血雾。 “倾怀——” 陆宴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惊惧和焦虑。 叶倾怀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怀抱。 陆宴尘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颈间,似乎想止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 “军医呢?陶二龙!去唤军医!快去!”他侧过头怒吼道。 叶倾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厦倾颓的慌乱。 叶倾怀突然释怀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陆宴尘这样紧张自己,纵然他是别有所图,叶倾怀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盖好印玺的遗诏,笑道:“先生莫慌……你来之前,朕已立好了遗诏禅让,传位给你,六部旧臣看到这封遗诏,自会归顺于你。以后,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给先生了……朕不是个好皇帝,让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那封遗诏塞在陆宴尘怀里,握着他的手将那诏书紧紧攥在他手里,又用力推了一推,当真是托孤般的郑重。 叶倾怀的视野暗了下来,她看到陆宴尘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锐的耳鸣响起。 听不清也罢,叶倾怀笑了笑,她对他已无所求,也不愿再听他说什么。 她在陆宴尘的怀中艰难地偏过头去,最后一眼望向了威严而冰冷的御座,呢喃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阋于墙。是啊,天家连亲情也无,我却还盼着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叶倾怀涣散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铅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压在宫城顶上,粒大的雪花缓缓飘落,仿若无声的尘埃漫天飘扬。 大景最后一任皇帝叶倾怀,就这样在她的老师陆宴尘的怀里又哭又笑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荒诞的一生。 章节目录 第二章 重生 “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个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若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这江山早晚是要拱手让人的,倒不如早点让出去,朕还能出宫去快活几年。” 芳华姑姑不以为意,她一边打理着叶倾怀的龙袍,一边笑道:“陛下都是要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孩子心性,总惦记着出去玩。” 叶倾怀知她并未当真,索性叹了口气,道:“朕生在这宫墙里,长在这宫墙里,即位后更是半步不曾踏出过宫门,就是惦记惦记,也不行吗?” 芳华姑姑最后理了理叶倾怀的领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行。陛下若是有一日要退位出宫去了,就赐奴婢一道旨,让奴婢去守皇陵,奴婢的下半辈子就想在皇陵陪着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叶倾怀的母亲敬敏太后。叶倾怀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决议,不禁愣了愣,才道:“好。” ***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群臣之首站着两位辅政大臣——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 先帝归天时,叶倾怀年方十四,尚不能亲政。她年纪尚幼,不曾出宫开府,也未曾涉足夺嫡,因此并无幕僚,外祖也只是区区四品的太府少监,家世并不显赫。先帝既担忧她成婚后外戚专权,又担心权臣当道,因此钦点了两位辅政大臣给她,以期几方势力能相互制衡。 父皇留给她的这两位辅政大臣,可谓是朝堂肱骨,让叶倾怀省了大心。在尚未亲政的那些早朝里,叶倾怀大多是坐在皇位上旁听朝政,一众朝臣明面上是对着她启奏,实则是对着两位辅政大臣禀报。 如今虽则她已行了亲政大典,但百官的这个习惯一时难以改过来。 叶倾怀倒也不甚在意,朝臣得力,她乐得清闲。 此刻的她正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头,看着首辅和次辅为了年节筹办人选而争论不休,他二人这一生都将对方引为自己的头号政敌,谁又想得到,两人最后竟都死在了陆晏尘手上。 承天门之变尚好解决,只要她不调动禁卫便不会发生。真正难以对付的是陆晏尘,允州的五万叛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起义军。 陆宴尘是商贾之家出身,断不可能有拥兵之能。他的身后,一定另有高人。 叶倾怀正在心里思索着下午的课业上该如何对付陆宴尘,突然听到一个高声奏报—— “臣,监察御史李文清,有本上奏陛下。三日前,刑部以妄言之罪拘押文校祭酒,此事不合章程。文校武校乃我朝始祖所立,祭酒位同三公,刑拘祭酒需陛下御笔亲批,刑部却只凭一道太清阁拟的草旨就将人押进大牢。臣身为监察御史实在难以坐视不管,望陛下亲裁此案。” 言罢,他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那时尚未亲政,此事有辅政大臣裁断,太清阁拟旨,如何不合章程?”被告了一状,刑部尚书杜荆立即出列澄清。 “上月陛下已行过亲政大典,自然不该由辅政大臣裁断,应当由陛下御笔亲批。” “陛下今日才第一日临朝亲政,李大人怕不是没睡醒,糊涂了吧?” “陛下亲政的日子理应按照亲政大典算,张大人当年也是殿试上的翘楚,连这样基本的礼法也不知了吗?还是说,刑部有什么一定要急着拘押文校祭酒的理由?” 杜荆冷哼一声,道:“刑部自然是依律行事。微臣倒是听闻李大人早年是祭酒的得意门生,李大人揪着这样一件小事不放,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吧?”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李文清,你说刑部拘押了谁?” 叶倾怀这一声询问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似乎没人想到她会出声询问。 叶倾怀倒不觉意外,她历来上朝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鲜少开口过问。朝臣的争吵她见得惯了,很多时候比家务事还难断,她也不愿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承天门之变因此而起,这个时候朝上因为文校的事争吵起来,她便不得不多问一嘴了。 不待李文清回答,顾世海抢先一步答道:“回陛下,是文校祭酒王立松。他在课堂上公然诟病朝堂体制,还著写了一篇《武候论》借古讽今,编入课业。此事有伤教化,刑部为避免他再妖言惑众,便当即将人拿了下来。”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道:“顾阁老考虑周全,但李文清所言亦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立的礼法不可偏废。这样吧,就由刑部安排一场会审,审一审这个王立松,朕列席旁听。会审结束,朕补一道亲批的圣旨便是。” 她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空气有小半刻的凝滞。 “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叶倾怀问道。 “陛下圣明,微臣领旨。”顾世海先跪了下来,刑部尚书杜荆是他的门生,他跪下接旨,杜荆才跟着跪下领了旨。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画像 午膳过后,便是叶倾怀每日上课的时间。 若是往常,这该是她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可今时不同往日,叶倾怀十分焦虑,往文轩殿去的路上,她走得磨磨蹭蹭。 她还没想清该怎么面对陆宴尘。 叶倾怀自认为在前世临死前,已与他恩怨两清,从此无爱也无恨,只想与他再无瓜葛。以至于她初初醒来时,第一时间竟未想到陆宴尘,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重生过来。 她对他,既没有重新来过再续前缘的执念,也没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对他,已别无所求。 只是眼下如何处置他确是个难题。 前世她向陆宴尘透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后,陆宴尘次月便上书丁忧还乡。叶倾怀看到他的辞书时,他的人已远在允州了。 叶倾怀在心中打量着,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要么当即将他杀了,要么将他圈禁在盛京。只是无论是杀是圈,都要先弄清他麾下五万叛军从何而来,否则就算拿住了他,只怕也是徒然。 叶倾怀便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在书房见到了陆宴尘。 陆宴尘一身靛青朝服,端坐于案旁,案上摊开一卷书册,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时不时地翻一下书页。听到叶倾怀来了,他侧过头,神色平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陛下今日迟了半刻。” 叶倾怀只觉得心如鹿撞,自刎过的颈侧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真见鬼,说好的恩怨两清无爱无恨呢?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对着陆晏尘行了一礼,径直走到主案边坐下,道:“有事耽搁了,请先生赐罚。” 陆宴尘授课一向严苛,有错必罚。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的授课内容和前世一样是《西华论》,讲的是六百多年前的西华皇帝,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大十岁的乳母,以至于后宫虚设,独宠一人,最终子息凋零,被自己的皇叔夺了位。 叶倾怀在宫中只亲近芳华姑姑,就寝、沐浴、更衣一应贴身的事情都只让她侍候,因此早前宫中也有过一些传言。 前世的时候,陆宴尘以西华皇帝讽谏,劝叶倾怀早日立后纳妃,叶倾怀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同他说出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陆晏尘不信,叶倾怀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才信了。 这辈子重来一次,叶倾怀的心态沉稳了许多,更何况早朝的时候她已思索过应对之策。 陆宴尘讲完全文,不待他借古喻今,叶倾怀直接问道:“朕若要立后,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她反将一军,倒把陆晏尘问住了。 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问:“陈阁老的长孙女今年二十,顾阁老的嫡女今年十六,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此事关乎社稷,微臣只是太清阁学士,不敢僭越。“他行了一礼。 叶倾怀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二人相互制衡,朝野才得太平,所以朕现在立谁都不是。先生既然不敢僭越,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朕非西华,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叶倾怀说完,偷看了一眼陆晏尘的脸色,见他眉间不复忧虑,叶倾怀松了口气,想来自己这番陈词是说动了他。 果然,陆宴尘忖了片刻,道:“陛下既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但请陛下切记,江山为重,莫为乱花迷眼。” 他口中乱花自然是暗指芳华姑姑,叶倾怀如何听不出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宴尘虽只长她八岁,但自从做了她的先生,在她面前便愈发老成,言谈举止也越发有长辈的模样了。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棱角分明的挺鼻俊目,心中苦笑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才是这朵乱花,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行了一礼,答道:“先生教诲,朕谨记在心。” “今日课业便到此,陛下将《承德要略》的第二章通篇抄诵一遍,便可放课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时候还早,陛下上个月的策论可做完了?微臣就在这里批阅。” 陆宴尘授课的时候,要求叶倾怀每个月都写一篇策论,权当学习小结。 叶倾怀已不记得一年前的策论功课写了些什么,但她的功课一向放在同一处地方。于是,她看向书架一角,道:“都在书架上,先生请自行查阅。” 言罢,她自顾自摊开那本《承德要略》,抄诵起来。 陆宴尘则取了她的一摞功课,在次案上批阅。 日头西斜,文轩殿里渐渐凉了下来,阳光斜穿在门楹一隅。殿里静静的,偶有翻书的声音,一派师生祥和的学习氛围。 《承德要略》是圣祖皇帝所著的治国要略,第二章讲的是民生和财政。这本要略叶倾怀前世已经学完,全文都能倒背如流,如今抄诵起来得心应手,不消半个时辰,眼见便要抄完。 这时,叶倾怀听到了陆宴尘的声音传来。 “这幅画像,可是陛下所作?”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凉意,显得有些遥远。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夹在功课中的画像,丹青妙笔勾勒着一个俊朗的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画上顾盼生辉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宴尘,作画人将他画得风姿隽秀,满纸情意,左上角还题着一行清秀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是叶倾怀的字迹是谁的? 前世陆宴尘叛变后,她将这幅画烧的渣渣都不剩,以至于重生回来之后完全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 这幅画她作了整整一个月,亲自挑选了最好的纸墨,反复修改了十几稿才最终成画。画上的陆宴尘惟妙惟肖,却比他本人更加生动。叶倾怀曾经十分宝贝这张画,她在陆宴尘面前不敢有一丝不敬,便只能对着这幅画像托付痴心。 画里藏着那些少女时代莫名的欢喜和失落,是她的秘密,是她的软肋,却也是她的珍宝。 此刻,这份秘而不宣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横亘在师生二人之间。 如果重生不止一次,叶倾怀恨不得当场自刎,重来一次。 陆宴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过,比她画上的还要生动。 叶倾怀的目光在那纸画像和陆宴尘之间来回游走了两圈,她飞速起身,行至陆晏尘案前,想要把那张画收回来。 却不想陆宴尘攥得很紧,并不松手,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叶倾怀的面庞。 叶倾怀亲自挑选的画纸质量极好,很有韧劲,在两人暗自较劲的拉扯中竟也完好无损。 “拙作,拙作,不堪入目,别污了先生的眼。”叶倾怀心虚地陪着笑道。 她言外之意是承认了这幅画是自己所作,陆晏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就松了手。叶倾怀收回那张画像匆匆回到自己案边,将它压在了一叠下,才抬起头对着陆宴尘尴尬地笑道:“不过一副小像,先生切莫上心。” 陆宴尘并不答话,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倾怀,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只得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抄写她的功课。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叶倾怀终于抄完了。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自己抄了些什么东西,她放下笔,抬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却不敢抬头看陆晏尘。 “陛下不愿充实后宫,原来并非西华之故,而是因董公之由。”良久,陆宴尘长叹一声道。 董公是史上最著名的断袖皇帝楚哀帝的男宠董毕,这两人的事迹可谓“流芳千古”,为民间的文艺创作提供了诸多素材。 陆宴尘起身行到殿中,对着叶倾怀行了大礼,长拜在地,道:“楚之衰落,自哀帝一朝始。此事关乎国祚,望陛下心念江山,莫效仿前朝哀帝。微臣虽非董公,却行了董公之事,万死难辞其咎。臣愧为帝师,请陛下治臣祸国之罪!” 他说得义正言辞痛心疾首,叶倾怀却觉得更头疼了。 祸国之罪是什么罪?那是要杀头的。 这个罪他能请,叶倾怀却不能治。一任帝师,太清阁学士,突然之间被杀了头,诏告朝野的文书上要怎么写?难道要写他媚上祸主?那丢的就不只是陆宴尘的性命了,更是皇家的颜面。 更何况,叶倾怀也没把握自己能对他下得去杀手。 “先生言重了。是朕荒唐,不怪先生。若要责罚,朕首当其冲。”叶倾怀好言相劝。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陛下年少,心性未定,是臣未能行好引导之责。请陛下降罪!”他像个迂腐的老臣般在地上长跪不起,似乎铁了心要等叶倾怀降罪。 叶倾怀一向最受不了陆宴尘这个固执的模样,她拍案而起,怒道:“没错,朕是喜欢你。朕就是……喜好龙阳。但把你杀了朕就能不好龙阳了吗?把你陆宴尘杀了,还会有赵宴尘李宴尘,天下有那么多男子,朕还会喜欢上他们。把你杀了有什么用?” 叶倾怀说完,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一僵。以叶倾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这是陆宴尘动怒的征兆。见他如此,叶倾怀竟有些畏缩,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 熟料,过了小片刻,陆晏尘却抬起了头来,问道:“那陛下以为,该如何治臣之罪?” 他言辞恳切,神色忧虑,眼中还有一丝叶倾怀看不明白的期许。 叶倾怀顿了顿,正色道:“先生说得对,教不严,师之堕。既然先生言说朕是心性未定,就罚先生将朕引回正道吧。” 章节目录 第四章 衷心 叶倾怀有些后悔。 因为从那一日起,叶倾怀每日的功课就多了半个时辰关于人伦五常的授业。 在把叶倾怀引回正道这件事上,陆宴尘可谓兢兢业业煞费苦心。 叶倾怀甚至敏锐地察觉到,陆宴尘连中衣的领口都刻意提高了几寸,围得更严实了。 叶倾怀不禁暗自叹气,心道大可不必。 纵然前世她对陆宴尘心生倾慕,但这倾慕中更多的是欣赏和敬仰,而非觊觎之心。对于这位不苟言笑的严师,她还没有胆大妄为到能生出缱绻绮念来。 叶倾怀听他讲着夫妻伦常的大道理,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不禁心中笑道:能把夫妻之事讲得如此一板一眼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陆宴尘了。 但今日的陆宴尘似乎有些心事,授课途中几次停顿下来,像是走了神。 这可不多见。于是授课结束时,叶倾怀关切问道:“先生今日心神不宁,可是想家了?” 陆宴尘微微一怔,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苦笑,摇了摇头,答道:“微臣家乡苦寒,不似京中繁华。” “朕记得,先生是允州人。” “允州衡台。” “‘明月出白山,苍茫云海间。’书中说,允州有巍巍白山,有茫茫瑞雪,有九州最烈的酒,最威猛的骏马,还有九州最硬的骨头。”说到最后一句,叶倾怀刻意放慢了语速,有意无意地看了陆宴尘一眼。 陆宴尘却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帝这颇有深意的一眼,声音平静地答道:“允州天寒地冻,又多战事,因此民风剽悍些。” “既然允州苦寒,先生何不将令尊接至京中颐养天年?” 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意外。 他在盛京为官的这几年一直是独身一人,住处也只是一间偏僻小院,院中只有两个下人,出行并无车马,每日往来皇宫都要半个多时辰。 一开始倒也不是这般冷清的光景。 陆宴尘及第时只有二十一岁,是大景史上最年轻的进士,可谓是前途无量。彼时正值壬申之乱,各部官员更迭频繁,朝中要职多有空缺。以陆宴尘的科考名次,若是有人举荐,便是到户部和吏部这样的大部出任个郎中甚至侍郎都有可能。 是以,他这个从允州来的没有身世背景的毛头小子在盛京的名门望族中,一时间炙手可热,招揽的门客和说亲的媒人几乎要将他那间小小的院门都挤破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宴尘一一回绝了这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年轻人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此作态,想必是要待价而沽。”碰壁的门客和媒人们回禀他们的主子道。 于是,时任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陈远思亲自下场,上门为自己的孙女说亲,要将陆宴尘招为陈家的乘龙快婿。 然而,陆宴尘以在为母服孝为由婉拒了这门亲事。 此事在盛京轰动一时,民间传出种种揣测,甚至连陈家孙女容貌丑陋的传言都传了出来,以至于时至今日,一朝首辅的嫡孙女已年过双十仍未出嫁。 毕竟,众人实在是想不出陆宴尘推拒这样一门婚事的缘由。 此事过后,陆宴尘的门前再无过往熙熙攘攘之势。时间久了,大家也发现,这位新科进士是个不爱与人往来的冷清性子,于是给他在兵部安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主事之职,便将他遗忘在了盛京官场的角落。 直到壬申之乱平息,从儿子们的刀剑下捡回一条性命的顺平帝对党争深恶痛绝,决心为文轩殿重新选一名无党无派专心治学的先生做叶倾怀的西席,陆宴尘于是又被朝臣们从角落里翻了出来,送到了顺平帝面前。 顺平帝对陆宴尘十分满意,将他从兵部调任太清阁,一连升了两级,文轩殿也全交给他一人,不曾为叶倾怀择选其他先生。 入主文轩殿后,陆宴尘却不改从前那个克勤克俭公事公办的模样,就连叶倾怀提了几次要给他换个院子,也都被他以不合规制的理由推拒了。 这几日叶倾怀仔细想过,她眼下尚不能杀陆宴尘,便只能将他稳住,留在盛京。既然前世他是因丁忧告假还乡,这一世便得想个办法让他丁不得这个忧。 陆宴尘自然并未想的如此深远,只道皇帝又想借个由头给他换院子,于是行礼道:“陛下厚爱,臣深感肺腑。只是家父在老家尚有祖业,还不到颐养天年的年岁。” 他的答话却让叶倾怀心中纳闷起来:按前世的时间来算,再过两个月陆宴尘便上表丁忧了,但听他的说法,他老爹如今还生龙活虎地在忙活着家里的铺子呢。难道是猝死? “朕记得令尊是做字画生意的。”叶倾怀忖道。 提到父亲,陆宴尘神色暖了几分,道:“算不上。卖些纸墨为主,允州尚武,字画销路不好。” 他说的谦虚,实际上陆家的铺子开遍北地二州,生意做得相当大,叶倾怀对此也有所耳闻。 “令尊……朕记得年近花甲了吧?身体可好?”叶倾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些,像是在闲话家常。 陆宴尘神色微沉,道:“回陛下,家父还有两年才到花甲之年。微臣惶恐,不敢让陛下惦记,家父身体尚好,可称健朗。” 叶倾怀面露欣慰,点头笑着,心中却不禁蹙起了眉。 可称健朗?那是如何在一两个月内就暴毙了呢?只恨自己前世也没有好好留意过陆宴尘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便在心里默认是上了年岁卧病而死的。 “先生孤身一人在京,令尊想必多有惦念吧。”叶倾怀心中虽然纳闷,嘴上却还是要把话题继续下去。 陆宴尘点头道:“自然是惦念的。” 话到这里,叶倾怀突然想到了一个前世她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前世直到她殿前自刎,陆宴尘仍是孑然一身不曾婚配,他身边也不曾听闻有什么女子的传言。叶倾怀私下里揣测过,心道他莫不是心中有人,甚至偶尔也会想想,他心里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 直到三尺青锋隔断喉颈,她才被命运强压下头颅认清现实。 她和陆宴尘之间,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师生,甚至可以是敌人,却绝不可能是眷侣。 纵然她是女子,也于此事无补。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鸿沟,远不只是性别,更是身份的枷锁,是吃人的权利。 “先生也二十有四了,为何不娶妻成家?便是有个偏房,有个人照顾着,令尊想必也不会这般担心了。” 若是放在从前,她是断断不敢去问先生的家事的。 果然死过一次后,凡事都看开了许多,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叶倾怀在心里暗道。 陆宴尘看着她良久,一双沉静的眸子下似乎流淌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后,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微臣若是娶妻成家,陛下也会立后娶妃吗?” 他问的认真,仿佛只要叶倾怀点个头,陆宴尘当即便能随便找个女子成了婚。 想到陆宴尘成婚,叶倾怀心里微微颤了颤。 “先生这么说,不怕伤了朕的心么?”她垂下了头,声音有些寂寥。 陆宴尘本要说什么,却被她这副可怜模样拦住了话头,过了许久,他才轻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对臣……”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些暧昧字眼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难得见他语塞,叶倾怀不禁笑了笑,道:“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就在这里。先生可还记得,第一次给朕授课的时候对朕说过什么吗?朕当时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先生说,为辅佐明君而来。朝中也好,后宫也好,没有人相信朕能做一个好皇帝,连朕自己都不相信。只有先生相信朕。” 往事历历在目,昔日在这文轩殿中,陆宴尘对叶倾怀陈词之时,双目灿若星光,远不是如今这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可惜先生信错了。” “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个胸无大志的皇帝。朕最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壬申之乱,不论是大哥还是二哥当了皇帝,天下想必都会好许多。” 前世各地叛乱之时,她便有过如此的念头。 熟料,陆宴尘却道:“若如今皇位上的不是陛下,微臣便不愿入这文轩殿。” 叶倾怀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因为微臣是为辅佐明君而来。”陆宴尘又说了一遍。 叶倾怀怔了一怔,他的言外之意,竟是说她的大哥和二哥都非明君之选。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叶倾怀便当做一句阿谀之词一笑了之了,但陆宴尘一向性子生冷不喜吹捧,他如此说,便是如此想。 叶倾怀抬眼看向了他,却见他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神色不禁让叶倾怀想起了当年初见他,他慷慨陈词时的模样。 如出一辙的坚定不移,如出一辙的熠熠生辉。 那目光有些烫人,烫的叶倾怀眼神闪躲了一下,苦笑道:“先生真是眼光独到啊。” 陆宴尘神色沉了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他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陛下为何想要会审文校祭酒?” 陆宴尘鲜少在文轩殿里主动向叶倾怀提起朝堂上的事,这让叶倾怀无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直觉,觉得他今日心神不宁,正是因为此事。 “先生认识文校祭酒?” “文校祭酒乃当世大学,著有《鹤说》《盐铁论》等旷世名作,天底下读书的仕子,无人不知晓此人。” 他话里虽未承认与祭酒相识,但言辞间难掩欣赏之意。 “先生可读过他的《武候论》?” “臣曾听闻一二。” “朕昨日查看了刑部的案卷,王立松在武候论中哀叹武侯之死,言说前朝之亡是因重文轻武,皇帝任用奸佞,听信谗言,错杀武侯。” 听到这里,陆宴尘打断了叶倾怀,道:“陛下以君王立身阅览此文,所见皆君王之过。然臣以为祭酒此文,意不在君王,而在臣下。文中曾言,为官之道,无外乎上事君王,下事百姓。成朝末年,君王醉生梦死,百姓民不聊生,然满朝在籍官吏一百二十七万有余,竟无一人敢与皇上直言,人人粉饰太平,明哲保身,以至于大成亡国有日。” 叶倾怀听着陆宴尘说完,托腮忖了半晌,才缓缓问道:“刑部说他这篇《武候论》有借古讽今之嫌,先生以为然否?” “成朝末年,朝廷入不敷出,百姓苦与苛捐杂税,有些州县各项名目加起来田赋可达十之有二甚至有三,百姓易子而食常有发生,我大景远未到如此田地。若要强说祭酒此文是借古讽今,讽的约莫也是如今的朝纲风气罢了。” 他言语中回护之意不加遮掩,叶倾怀于是又问他道:“朕再问先生一次,先生与祭酒可是旧识?” 这一次陆宴尘不再回避,而是直言答道:“祭酒每月都在文校开坛授课,微臣未出仕时,每每聆听,受益匪浅。” “那先生以为祭酒此人,为人如何?” 陆宴尘顿了顿,答道:“为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叶倾怀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不吝言辞地激赏一个人,不禁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先生且去吧。” 还有三日便是会审,朕要好好会会这个王立松。 叶倾怀心道。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称病 晚膳过后,叶倾怀在文轩殿里待到了深夜。 一般这个时间,她不是在作画便是在下棋,宫人知道皇帝作画下棋时喜静,因此殿里只有御前总管大太监李保全一人伺候着。 今日叶倾怀却将李保全也支了出去,他临出去的时候,叶倾怀还吩咐他把那只三足瓷香炉里的香给灭了。 沉香的气味很快就淡了,连带着那种昏昏欲睡的暖意也消散了。叶倾怀看着书案上摊开来的画纸出着神。纸上滴墨未染,镇纸边放着李保全磨好的墨,冬日的寒意中墨色很快就干了,她却仍没有提笔的意思。 叶倾怀今日无心作画,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白日里与陆宴尘说过的话,字字斟酌,想从其中读出些谋逆的端倪来。但任凭她百般回忆,都觉得陆宴尘从言谈到举止都是彻头彻尾的大忠臣,尤其是他对叶倾怀的那份期许和信任,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若是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异样,叶倾怀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 其一,陆宴尘对朝堂风气有所不满。 其二,陆宴尘和文校祭酒的交情恐怕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浅。 但仅凭这两点,还远不足以让他举起叛旗。 平心而论,陆宴尘入主文轩殿的这三年对叶倾怀可谓是忠心可表,推心置腹。也正是因此,前世叶倾怀看到那纸檄文上落着陆宴尘的名时,才迟迟不肯相信。 朕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他如此记恨?是承天门之变?但以陆宴尘对朕的了解,又怎会猜不到那些非朕所为?还是有什么朕忽略了的细节? 叶倾怀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夜深了。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门外传来了李保全的声音,隔着宫门,听着有些远。 叶倾怀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将那张空白的画纸抽出来蹙着眉又看了看,才扔在了一边。 她推开门,候在外面的李保全立即迎上前来,手脚麻利地给她系上了披风。叶倾怀跨上舆辇,便听到李保全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起驾回宫——” --- 次日早朝,叶倾怀问起会审王立松一事,刑部表示大理寺已安排妥当,并按例向叶倾怀递上了会审议程及陪审名单。 叶倾怀扫了一眼名单,疑惑道:“李文清怎不在列?”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出了列,答道:“回禀陛下,李文清染了风寒,昨日告了假,此次会审不能列席了。” 他走得慢,说话也慢,身形有些颤颤巍巍的,像是随时要一头栽下去一般。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问道:“那御史台由谁出任会审?” “老臣出任。”老头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道,“老臣乃御史大夫蒋宗文。” “朕知道。蒋老告假已有……一年多了吧,今日怎么上朝来了?” “蒙圣上天恩,老臣前些日子已大好了,只是太医嘱咐不能见风,这才又拖了几日。” 叶倾怀看着鬓发花白的老臣,短促地笑了一声,道:“蒋老好了,李文清又倒下了。这御史台有些意思,连生个病都是轮换着来的。” 叶倾怀说完,扫了一眼群臣,一顶顶乌纱帽垂着头一动不动,噤若寒蝉。 叶倾怀扫过大臣们沉默的面容,道:“若无奏本,今日便散朝吧。” “恭送陛下。”叶倾怀在臣子们有气无力的恭送声中快步离开了太和殿。 一出太和殿,她便对小跑着跟上来的李保全吩咐道:“你去太医院找周守一,让他即刻奉旨到李文清的府邸上去给他瞧病。快去!” 李保全应承了一声,转身又小跑着去了。 叶倾怀看着李保全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希望是我敏感了……”她自言自语呢喃道。 --- 景寿宫,亲贤殿。 叶倾怀半倚在榻上的小案上,手上翻看着几本折子。 虽则她已亲政,但每日从内阁送上来需要她御笔亲批的折子也不过十几本,大多数奏折则都由内阁商量处理了。 她手上的这本折子是雷州郡守递上来的,是呈报雷州水灾,奏请朝廷拨款的折子,因为奏请的银子超出了内阁的权限,才送了上来。 其实送到她这里,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批个红盖个章罢了。若是内阁不同意的奏请,是送不到她面前来的。 叶倾怀翻着翻着,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她合上了手中的折子,向门口看去,果然不多时,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出现在门口,他嘴角蓄着两撇灰白的胡子,穿的是太医院医正的官服,肩上还背着一只方正的药箱。李保全跟在他身后,人带到后,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门去,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那太医见到叶倾怀,正要行礼,叶倾怀却起身两步走到他面前将他扶住了。 “周爷爷,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行礼。李文清可是真的病了?” 放眼整个大景,知道叶倾怀是女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芳华姑姑,另一个便是眼前的瘦老头——太医周守一。 敬敏太后过世后,他二人是叶倾怀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个人。 周守一摇了摇头,道:“老臣没见到他。他府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叶倾怀吃了一惊。 周守一轻叹了一声,道:“他府上无人,老臣便在周围打听了一下。邻里说他日子清贫,只娶了一房妻子,生有一个儿子,约莫五六岁,还有两个下人。” “一家五口,一个都不见了?” “邻居说上个月听到他和妻子经常吵架,后来有一天他妻子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 “那他是孤身一人在京了。可有听说他近日生病?” “街坊说,直到前日还见过李文清,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叶倾怀不禁皱了皱眉。 “陛下,另有一件事,是老臣从打更人处打听到的。” “什么事?” 周守一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眼房门,见房门紧闭,才压低了声音对叶倾怀道:“打更人说前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曾见到过一辆马车在李府的门前停留。” 叶倾怀心中一惊,问道:“可看到是什么人了吗?” 周守一摇了摇头:“车上蒙着黑布,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一老一少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叶倾怀似乎才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对周守一笑道:“劳烦周爷爷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老太医知道自己此行的公事已算是汇报完毕,行了一礼,然后站直了身,换了一副神态上下打量了叶倾怀一眼,神色骤然冷了下来,道,“你怎么穿的这么少?” 叶倾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明黄的中衣。冬服的外袍有些硬,她一向不爱穿,往往一到屋里就脱掉了。 “这屋子里热,我年轻,火力旺,穿不住。”她看着周守一眼中蓄势待发的训斥,不禁有些心虚地陪笑道。 她从小就最怕周守一,动不动就让她喝药,给她扎针。 “火力旺什么!”周守一怒道,他嘴角的胡子抖了一抖,叶倾怀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老头子皱眉道,“你葵水马上就要来了。我去给你熬一副暖宫汤来。” 叶倾怀闻言神色大变,立即从衣架上扯下了外袍,三下五除二穿在了身上,然后对周守一笑道:“周爷爷你看我已经穿好了,这个……暖宫汤这次就免了吧……” 自从上次喝过之后,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喝那劳什子暖宫汤了。 周守一收敛了怒意,差强人意地看了她两眼,道:“等下我让李保全再加个火盆进来。这屋子朝东,下午还是冷了些。” 叶倾怀心中叫苦不迭,听到火盆二字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在冒汗了。 然而面上却还是堆着笑道:“让周爷爷费心了。” 周守一摆了摆手,不再与她多言,转身出去寻李保全去了。 李保全用超强的行动向叶倾怀展示了什么叫做御前总管。不到半刻后,小小的亲贤殿里燃起了第二个火盆。 在银丝炭微弱的噼啪声中,叶倾怀盯着通红的炭火陷入了沉思。 看来,李文清这次不仅病得厉害,而且病得蹊跷。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在这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皇宫里,有她看不到的暗潮涌动。 章节目录 第六章 会审 腊月十六,骤然降了温。 天刚刚亮,大理寺门前的东顺大街便戒了严,沿途两侧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手执长兵的官差,站得想把他送进宫来当帝师,也完全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安排个假身份。 更何况,以叶倾怀这几日所见所闻,王立松既然敢于著书立说,直言诟病朝廷,又怎么会在身居帝师时做一个照本宣科的草包先生呢?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的“王立松”是假的,是宋哲冒顶了文校祭酒的身份。 王立松在文校做祭酒做了十几载,朝中文臣泰半文校出身,纵然没有上过祭酒的课,却也不可能认不出祭酒的模样。 然而,整个审讯竟是如此顺利和安静。仿佛跪在那里的,就是真正的王立松。 叶倾怀的眼角不禁抖了一抖。身下暖椅中的银丝碳仍在烧着,她却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叶倾怀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李文清会称病不朝,又是什么让他不能列席这场三司会审。 因为这场会审本就是一场大戏,一场演给叶倾怀一个人看的戏,在这场戏里,除了叶倾怀这个观众,其他的每个人都是演员。 她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起在堂的诸位大臣。 这些人中,有当朝次辅,有刑部尚书,有大理寺卿,有御史台大夫,还有六部中的肱骨重臣。 叶倾怀在衣袖下攥紧了双手,不知何时,她的掌心竟已全是汗了。 从前世到今生,她始终觉得朝臣虽算不上有多清正廉明,却大多还是忠心可鉴的栋梁之材。 直到此刻,她却突然意识到,或许曾经她所见的,不过是一张繁花似锦的画卷罢了,而画卷下,才是白骨嶙峋的真实。 如今,她无意间掀开了这画卷的一角。 叶倾怀心中升起了恐惧。 纵然是前世叛军入城、引颈自戮之时,她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此刻她坐在那里,只觉得背后是虚假的盛景,眼前是漆黑的深渊,深渊里漫溢着危险的气息。 那深渊有多深,她不知道。 叶倾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听完了整场会审。 “王立松”认罪革职,流放雷州,顾世海作为内阁次辅当场拟了旨,就差叶倾怀御笔亲批这一道手续。 叶倾怀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草诏,顿了一顿,道:“印玺朕未随身携带,草拟送到景寿宫吧,朕加盖了玺印再让太清阁发文。” 顾世海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叶倾怀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又低下了头,道:“老臣领旨。” 章节目录 第七章 童话 入夜,景寿宫。 叶倾怀单穿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黑缎的袍子,她坐在塌边,看着手里的诏书出着神。 她这副模样已有一个时辰了。 所幸夜已深,芳华姑姑和李保全都已睡下,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守在殿外。若是芳华姑姑和李保全在,必要在她耳边唠叨些保重龙体的话。 她手中的诏书是顾世海在大理寺草拟的,下午由内阁送了上来。上面写着王立松的罪行和三司会审的庭审结果,只差皇帝的一方玺印,就可以将王立松革职流放的决策诏告朝野了。 这个印她必须得盖。纵然她心知肚明这场三司会审有多荒谬。 叶倾怀虽然向来无心朝政,但毕竟是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孩子,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培养了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成长经历更是养成了她谨慎的性子。 如今的朝局与她所以为的大相径庭,更可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 但局势只会比她能想到的更艰难。顾世海能当着她与一众朝臣的面上演一出指鹿为马,足见这个朝堂早就不姓叶,而是姓顾了。 或许朝中尚有几个忠君直言的硬骨头,可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发不出声,叶倾怀也不愿让他们此时站出来发声。他们此时站出来,不过是徒增几个“李文清”罢了。 顾世海在朝中的声望,是在壬申之乱中树立起来的。 壬申之乱中,禁军统领受到了大皇子的鼓动发动宫变,太子以保皇为名调动京畿九门卫杀入宫中镇压叛乱,大皇子党与太子党通宵厮杀,最后大皇子党尽数伏诛。然而,让老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并不是来清君侧的,剿灭了叛军的太子掉转矛头,将手中染血的剑指向了皇位上的父亲。 若非时任刑部侍郎的顾世海带着刑部缉查司的几十名巡捕死战不退,力保皇帝,只怕顺平帝早已死在自己儿子的剑下了。 顾世海自此一战成名。 听说那一日夕阳染血,年逾不惑的顾世海手持长刀立于太和殿外,身中数箭,满身血污,却犹如战神般屹立不倒。他面对十倍于他的敌人毫无惧色,大喝道:“鹰巢飞将顾世海在此,尔等蛇鼠胆敢寸进,必身首异处!”竟将敌人喝得一时无人敢于上前。 壬申之乱后,顺平帝感念顾世海护驾有功,对他颇为赏识和倚重,短短一年间便将礼部、刑部、兵部都交到了他手中,甚至在殡天之际还钦点了他作为辅政大臣扶保幼帝。 顾世海升官之快,可谓是一步登天,纵观大景两百年历史也无人能出其右。 而对于这位次辅,叶倾怀也一向是信任有加,敬仰有余。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认可和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壬申之乱中顾世海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实在是令人唏嘘,叶倾怀虽是女儿家,却也不禁为他的胆魄所折服。 所以,时至今日,她怎么也想不通,昔日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是怎么变成翻云覆雨的窃国者的。 “权力真的有这么可怕吗?”叶倾怀不禁喃喃自语道。 叶倾怀想起顺平帝驾崩前,曾警示过她,朝臣就如同弓弦,用得再顺手,用久了也得换掉。因为权力会腐蚀人的内心,让人的内心变得松弛。 她看着手中的诏书,诏书上一笔一划都出自顾世海笔下,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一看便是出自武家之手。顾世海的内心,当真也已变得松弛了吗? 她不知道。 叶倾怀将那张诏书合了起来,起身放到了书案上。她并不打算盖印,至少今天不打算。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低头退怯,做一个权臣手中的提线傀儡,一辈子退居在这后宫的方寸之地里。她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朝局一个转变的机会。 她要去找王立松,无论死活,只要能在这纸诏书发告前找到他,那么万事皆有可为。 但这谈何容易?王立松是一切的症结所在,顾世海势必会将他关在最隐秘的地方。以叶倾怀一己之力,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难觅得半点踪迹。 她需要人手。 但她毕竟才刚刚亲政,朝中多是父亲留下的老臣,并没有她自己的近臣。不说前朝,便是在后宫中,她所能信之人也寥寥无几。 她手中能用的棋太少了。叶倾怀有些懊恼。枉她在位两年,却是虚度光阴毫无建树,还自以为朝野太平,是君臣互信的局面。其实她不过是豢养在皇宫里的一个宠物,所见所闻都是旁人刻意编织给她看的童话罢了。 也是,若是朝中当真都是忠君之士,君臣一心,大景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亡了? 只是她总把目光放在陆宴尘身上,一心怨他恨他,觉得是他亡了大景,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近在眼前的朝堂里有多少隐患。 若大景朝野清明,兵强马壮,又何惧叛军?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她曾执着地要问陆晏尘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可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昏聩不堪。而陆晏尘的回答也言犹在耳。 “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或许,在陆晏尘眼中,彼时的自己当真是忠奸不辨的昏君吧。 想到这儿,叶倾怀心中升起了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若是陆宴尘所言非虚,当真是对她这个皇帝寄望颇深,那他后来起事,该不会因为见她昏庸无能,所以大失所望,才要逼宫让她退位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叶倾怀否定的。叛乱是何等大事,怎么可能因为这么可笑儿戏的理由? 念及陆宴尘叛乱的由头,叶倾怀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 前世的顾世海,也是死在陆宴尘手中,甚至可以说,顾世海正是陆宴尘起义的导火索。 前世陆宴尘回乡丁忧后,叶倾怀女子身份走漏,而后过了不久从允州传来消息说顾世海的长子在允州例巡时遭袭,同行十几侍从无一生还,犯案者正是在允州丁忧的陆宴尘。 陆宴尘杀了朝廷命官,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举起了反旗。顾世海因痛失爱子,对他深恶痛绝,几番主动请缨,均被朝臣以大局为重拦了下来。然而,最后陆宴尘杀到盛京城下,顾世海力战不降,还是死在了陆宴尘手中。 当年看到允州送来的呈报时,叶倾怀的震惊犹如今日会审之时。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儒雅斯文的陆宴尘拿刀的模样,不仅拿了刀,还一口气杀了十几人,杀的还是当朝次辅的长子。 是什么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饱学之士提起了刀,犯上杀人的? 叶倾怀不知道。 但她知道,陆宴尘一定不是和顾世海一条船上的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顾世海的事上,陆宴尘或许是可用之人。 叶倾怀决定试探一下陆宴尘。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出宫 次日,文轩殿。 一开课,叶倾怀便将那张没有盖印的草诏拿给陆宴尘看。 陆宴尘神色平平,似乎对草诏上的内容不甚意外。 “先生似乎并不意外。”叶倾怀道。 “此案的会审结果微臣昨日已听说了。” “先生对这个结果,如何看?”叶倾怀说完,刻意顿了顿,才抬起头来看向陆宴尘。 陆宴尘对上叶倾怀的眼神,立即撇开了视线,垂眸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叶倾怀轻笑道:“先生曾言王立松此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但依朕所见,也不过是贪生舍义的碌碌之徒罢了,与先生所言相去甚远,甚至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听到最后,陆宴尘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沉静的眼眸中风云突变,既惊且惧,随即他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最后又沉了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断。 “先生恐怕是看走了眼。”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道。 陆宴尘没有答话,他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那纸诏书,道:“陛下说的是,或许是臣看走了眼。此案既已审结,陛下为何不肯加印?” “因为朕不相信。朕不相信先生会看走眼。”看到陆宴尘有些错愕的神色,叶倾怀勾起嘴角对他笑道,“先生可是独具慧眼看出朕能当明君的人。” 陆宴尘被她这么一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但他看着叶倾怀的眼神却闪烁着几缕期许。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道:“朕相信先生的判断,也相信王立松是风骨清正之人。所以,朕以为,王立松是言不由衷。” “三司会审明镜高悬,天下污秽无处遁形。先生可知道,在天理昭昭的公堂上,是什么让他言不能由衷?”叶倾怀声音不重,却放慢了语速。 师生两人对视着,陆宴尘眼中难掩欣赏,欣赏还夹杂着三分凝重,并三分担忧。 他忖了良久,道:“陛下可曾听过墨公旧事?相传墨公出城打猎,有一螳螂怒举其臂,毫不避惧。此举固然勇武,却也愚蠢。陛下聪慧过人,必然明白其中道理。” 叶倾怀略一思忖,苦笑道:“先生这是说朕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朕何尝不知?但朕不愿终此一生都能做一只提线螳螂。纵然那是墨公之车,朕也情愿一试,朕也必须去试。朕只是不知该如何做。先生可能教我?” 叶倾怀望着陆宴尘,眼中尽是恳切。师生三年,只在此刻,叶倾怀才是真真切切地将他看作先生来求教。 皇帝以“我”自称,是天大的礼遇。陆宴尘显然也被吓了一吓,但意外之色在他面上只是一瞬即逝,他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道:“陛下若有此决断,微臣有两句话要嘱咐陛下。” “先生请讲。” “其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二,撼大摧坚,宜徐徐图之。” “可叹朕如今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还请先生明示,如何才算是知己知彼。” 叶倾怀的话步步紧逼,便是想从陆宴尘的嘴里挖出“顾世海”的名字。 然而,陆宴尘却道:“陛下忘了臣刚刚嘱咐过陛下的。撼大摧坚,宜徐徐图之。” 叶倾怀被他噎住了话头,不禁叹了口气,最后道:“朕明白了。先生的教诲,朕记下了。” 陆宴尘心有顾忌,虽然叶倾怀不知他所顾忌的是什么,但她从他坚决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今日她是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了。 --- 一放了课,陆宴尘的嘱咐就被叶倾怀抛诸脑后了。 她决定出宫。 她是可以徐徐图之,但王立松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这纸诏书虽被她暂时压下,却也拖不了几天。一旦真正的王立松流放了雷州,叶倾怀再想找他,那才是难于登天。 而且,陆宴尘的这个“徐徐图之”,究竟是出于对皇帝的保护和大局的思量,还是为了处置王立松而使的缓兵之计,叶倾怀也不得而知。 毕竟是在太和殿上被逼自尽过一次,叶倾怀对陆宴尘始终存着一份提防。 还有一个时辰才日落,叶倾怀将芳华姑姑唤来,告诉她自己要微服出宫,果然立即遭到了芳华姑姑的反对。 “陛下怎么突然又想出宫去玩了?”芳华姑姑十足头大。 “朕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姑姑你就帮帮朕吧。”叶倾怀牵着她的衣袖撒娇道。 “哎,你这孩子……”芳华姑姑一向最顶不住她撒娇,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叶倾怀连忙打断了她的话,道:“姑姑这是答应了!姑姑,你记着,若是有人来,便说朕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实在不行就叫周爷爷来诊脉。” “好,好。”芳华姑姑一边应着,一边担心地替叶倾怀整理着便装,“让严统领派两个靠谱的好手跟着,出了宫别乱跑,宫外危险得很。还有这个,收好了别让人瞧见。” 芳华姑姑将月事带仔细叠好包起来塞进了她的胸口。 叶倾怀接连应声。待她整理得当出来,李保全已经候在了外面。 芳华姑姑四下看了看,除了李保全没见到别人,不禁面露疑色,问李保全:“怎得只有你一人?” 李保全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他自然地掩饰了过去,他刚要答话,叶倾怀却抢在他前面对芳华姑姑道:“此事机密,朕让旁人候在宫门处了。” 芳华姑姑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早些回来,奴婢吩咐御膳房做了陛下最爱吃的滑排。” 叶倾怀点头道:“好。宫中劳烦姑姑。” 说完,她便带着李保全除了景寿宫宫门。 一出宫门,她便让出了一个身位,让李保全走在她前面。 “都安排好了吗?”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的话,都安排好了。陛下从东临门出去便是正德北街。”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此行根本不准备带什么侍卫,也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微服,而是偷溜出去的。后宫中她所信之人寥寥,因此只通知了李保全,让他安排她偷偷出宫。 李保全是顺平帝留给叶倾怀的,他自幼和顺平帝一起长大,曾为顺平帝挡过刀,是个忠仆。 李保全毕竟是大内总管,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个人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叶倾怀低着头跟在李保全身后,一路上除了几个洒扫的宫女没有碰到一个人。两人沿着宫墙下快走到东临门时,李保全突然放慢了步伐,道:“陛下,老奴是个奴才,主子行事,奴才本不该多嘴。但老奴走了这一路,心里总是忐忑,还是想劝劝陛下。咱们别出宫了,宫外不太平,陛下千金之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社稷着想啊。宫外有什么是宫里没有的,老奴着人送进宫来就是了。” 叶倾怀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高耸的宫墙,长叹了口气,道:“朕要找的东西,你带不进宫来。没人能带进宫来。” 李保全不解:“陛下是看上了宫外的什么东西?” 叶倾怀没有回答他。她收回了目光,看向东临门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她道:“走吧。”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宫外有一样东西,是带不进宫的,也没有人能替她去取,只能她亲自去取。 那就是真相。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真相 盛京乃九州第一大城。 大景积聚了两百年的财富在盛京城中可见一斑。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越是靠近宫城,越是豪奢。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盛景,心中不禁感慨,上次这般偷溜出宫,她还不是九五至尊,而是朝中无人问津的四皇子。那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快快长大,早些成年,好向父皇讨一块封地,带着母妃离开盛京,去边陲小镇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 谁能想得到今天呢? 想要皇位的人挣了一辈子也没能如愿,不想要的反而被黄袍加身。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可笑。 叶倾怀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在车马人群中穿梭。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路边的门面和阁楼,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土包子一样,叶倾怀看什么都有几分新奇,心中按捺不住激动。 这便是她的大景。 这还是她登基以后,第一次从这样的视角看到这片属于她的土地。 路边的小铺里有喝酒的男人们高声阔谈,街角处的小摊边有孩子向母亲撒娇讨要零食,酒楼门外的街上飘逸着饭菜的香气,高墙宅院中隐隐约约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欣慰和自豪来。 这是她的大景。河清海晏的大景。一切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诸业蒸蒸日上。 叶倾怀怀揣着这股欣慰感,一路边走边看,过了好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迷路了。 盛京分为靠近宫城的上城区和远离宫城的下城区,她这次要去的文校坐落在上城区与下城区交界的地方,从东临门过去一路穿过上城区便是。上城区的路修得横平竖直,也多是足够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路很好找,因此她出宫前并未想到会落入迷路的窘境。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砖石小路以及两边林立的宅院高墙,小路空无一人,铺路的砖石有些已经开裂了,裂隙间隐约可见几分绿意,是些耐得住严寒的杂草。看得出来,这条路已久未修葺了。 这里应是已经到了上城区与下城区的交界之处。 叶倾怀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日头已经西斜,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了。 此处四下无人,她得寻条大道,找个人问问路。叶倾怀四下看了看,随意寻了个方向快步而去。 走了小半刻,三拐两拐后,叶倾怀终于走出了小路,进到了一条宽敞些的巷子。 然而,这条巷子里的景象,却让叶倾怀停下了脚步。 高耸的院墙之间,冬日冰冷的砖地上,满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坐或倒,死气沉沉,蓬头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生是死。整条巷子被这些人占满了,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叶倾怀向巷子尽头望去,巷子尽头是一条大街,隐约能看到行人车马来往,夕阳斜照在巷口,在漆白的墙角上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暖洋洋的,但那暖意却不能照进这条小巷来,照不到这些乞丐身上。 叶倾怀定了定神,尝试着走到近处的一个乞丐身边蹲了下来,她看出那是个女人,她倚在墙边,斜斜地靠在旁边一个躺着的小孩身上,她的目光涣散,嘴唇皲裂,像是吊着一口气,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也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她的手却还紧紧揽着身边的孩子。 叶倾怀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娘子,请问可知道去文校是哪个方向?” 那女人全无回应,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彷佛她的一双眼珠子已在这天寒地冻的冷风中被冻住了。 叶倾怀又问了两遍,她还是没有反应,让叶倾怀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冻死了。 “失礼了。”叶倾怀抬起手,想要去试试她还有没有鼻息。 这时,巷子里的一道小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了开,一个下人推着一辆两轮的小板车从小门里走了出来。 叶倾怀身边的女人突然活了过来,她瘦弱的身体里像是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像一只猎狗一般,一跃而起,向那辆小车扑了过去。 不光是她,整个巷子里的乞丐一时间都活了过来,向那小车扑了过去,似乎晚了就要没命一般。 那下人将那小车往巷子里一扔,嫌弃地看了这些乞丐一眼,便退了回去,将门关上了。 叶倾怀被那女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缓了一缓才站了起来,朝巷口走去。路过那辆小车时,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那车上是一只宽口的木桶,里面尽是些吃剩的饭菜,空气中弥散着酒菜的味道,似乎还有些肉味。 这些乞丐围着那只木桶疯了一般地抢食,像是路边的野狗一般。叶倾怀看到一只冻得又红又黑的手抓起一根粘连着鱼肉的鱼骨一把赛进了嘴里。 她突然一阵反胃。 叶倾怀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巷子,一直跑到巷口她才扶着墙干呕起来。 待她平复了喘息,抬起头来,入目是宽敞的乾元正街,街上熙熙攘攘,有商铺的叫卖声,有车马的轱辘声,有行人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粉味道,十分好闻。 叶倾怀抬头看向身旁气派恢弘的三层小楼,上面题着三个大字——百味居。 原来此处是盛京最大的酒楼。 叶倾怀向酒楼门外看去,正看到一位穿着裘袄的大人踩着家仆的背从马车上下来,门外的小厮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叶倾怀沐浴在残阳的金光中,回头向小巷望去,巷子深处掩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那里有许多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乞丐,每日等在这座酒楼的后门处,为了吃一口这些大人的残羹剩饭而相互争抢。 叶倾怀面上爬上一丝哀色。 这也是她的大景。是她所不知道的大景,是这座城市鲜为人知的一面,是繁华昌盛的大景的背光一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身处权力的顶端,听惯了歌功颂德的篇章,见惯了盛世太平的美景,若非她今日亲眼所见,纵然有人同她说盛京城中路有饿殍,她也是断断不信的。 但如今,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在盛京之中,尚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而她,坐在高高在上的皇位上,却什么也没有这些人做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一种愧疚感伴着震惊在叶倾怀心中油然而生。 她顺着乾元正街向南望去,在鳞次栉比的檐角尽头,看到了一道朱红色的长墙。 正是大景文校,天下文人仕子的摇篮。 章节目录 第十章 文校 这座文校已有一百九十多年的历史,门前柱石上的“文以载道”四个大字还是始祖皇帝亲笔所题。 一百九十年来,这所百年老校为大景的朝堂源源不断地输送了无数国之栋梁,也为九州文坛培养了许多彪炳史册的文人巨匠。 这里是天下仕子心中的圣地,是文人墨客的理想所在,也是大景朝堂的脊柱和血库。 长在深宫中的叶倾怀从未亲眼见过文校,却常常能听到它的名号。在她心目中,文校应当是一副桃李春风百家争鸣的模样,校园里应当随处可见大儒往来,学子争辩的景象。 而不是眼前这副空无一人的萧瑟情境。 门前站着几个披甲持枪的重兵,神色犀利地扫视着往来的人群,让整个校园都笼罩上了一层紧张的气氛。 叶倾怀打量了一下几名守卫的领队,他穿一身明光铠,足登乌皮靴,右手虚扶着挂在腰间的宽剑。 是京畿卫的装束。 京畿卫隶属兵部管辖,是盛京中作战能力最强的武装部队,一般若非暴动、流寇、火器一类的大案,京畿卫是不会出动的。 叶倾怀不禁蹙眉:文校是有什么大案,竟然触动了京畿卫。 她每日上朝从未听说文校出了什么事,上报的折子里也不曾有蛛丝马迹。但她稍加思索,便觉得此事与王立松一案有关。毕竟连三司会审都能变成一场指鹿为马的大戏,相比之下调动京畿卫简直是小事。 叶倾怀整理了一下行装,行至文校门前,作势向门内望去。 “干什么的?”果然引来了京畿卫严厉的问话。 叶倾怀行了一礼,道:“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仕子,敢问军爷,文校这是怎么了?” 那名队长闻声向叶倾怀走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示意问话的京畿卫退下,他走到叶倾怀身边,又打量了一眼叶倾怀,问道:“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啊?来文校所寻何人?可有旌券?” 叶倾怀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名字,下面印着章,她递给京畿卫队长,恭敬答道:“旌券在此。在下姓贺名有为,出身京左,此次进京是为春闱赶考。家父曾在文校祭酒门下读书,托我此次来京必要先拜见祭酒大人。” 她冒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却见那队长满脸堆着油腻的笑容,又靠近了叶倾怀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京中不比京左,凡是都需要打点。” 说完,他对着叶倾怀比划了一个银票的意思。 叶倾怀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她的眼前像是闪过许多画面,有锦衣华服的贵人,有骨瘦如柴的乞丐,有三司会审上低头沉默的臣子。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连退两步,与那队长拉开了距离,喝斥道:“此乃天子脚下,圣贤门前,尔等竟敢目无王法当众索贿,如此败坏风骨,是何人教的你们这样?” 叶倾怀说得声音极大,惹得京畿卫和周围的路人都向她看来。 她从未如此愤怒过。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愤怒。 她是为京畿卫贪婪的嘴脸而愤怒,同时似乎也是为朝臣们的唯唯诺诺而愤怒,更是为顾世海辜负了她和先帝的信任而愤怒,但最多的,是为自己的无知和无力而感到愤怒。 她想问问,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教的他们这样? 几名京畿卫和他们的队长一时间竟被她的气势震住了,但下一瞬,那队长马上反应了过来,他面色一冷,道:“老子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不知死活,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来人,把这刁民拿下!” 京畿卫队长说话中气十足,顿时在叶倾怀面前找回了气场,他一挥手,两个京畿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叶倾怀两只胳膊反扣住,把她整个人都按着低下了头。 叶倾怀活了十几年,从未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不禁怒火中烧,奈何她身板瘦弱,被两个大汉押着,完全反抗不得。 眼见两人便要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走,叶倾怀心生焦虑,难不成自己就要成为大景史上第一个下狱的皇帝了? 她在京畿卫的拖拽中强撑着站住脚跟,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叫你的主子前来见我。” 那京畿卫队长却毫无惧色,反而笑道:“你就算是天王老子,这里也是我说的算。带下去!” 叶倾怀万万没有料到区区京畿卫竟能猖狂至此,但看他们的行径显然是在盛京城中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惹了事闯了祸也浑然不怕,上面必是有人照应。 她心道不妙,正在脑中盘算着对策,肩头忽然一轻,扭押着她的力道突然被卸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若无其事地搭在她肩头的臂膀。 叶倾怀抬起头,只见一个比自己高大一圈的男子举重若轻地拨开了两个京畿卫,在她身边站住,一手搭在了她肩上。 那动作,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男人身形高大,一张脸生的棱角分明,五官端正。冬月的寒风中,他只穿一身简单的布袍,衣袍下隐约可见蛰伏着青筋的肌肉。 是个练家子。而且能这么轻易地拨开京畿卫,应当是个好手。 在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中,他突然对着京畿卫队长展颜一笑,道:“这位军爷别计较,他是我表弟。这小子初来乍到,走岔了路,冲撞了军爷,咱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似乎是为了坐实他和叶倾怀的亲属关系,他还十分友善地拍了拍叶倾怀的肩。 叶倾怀眼角一抽,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脱臼了。 “你不是只有一个妹子么,什么时候还有个表弟了?”队长显然和他是熟识,却皱着眉头质问道。 “才来京城,才来京城。”男子说着,凑到队长的身边,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子塞在他领口里,面上陪笑道,“让梁队和兄弟们费心了,一点意思,算我请兄弟们喝个酒。” 那队长将那几个碎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数了一数,似乎觉得有些少,但是抬头便撞上男子的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看了一眼叶倾怀,满脸都写着“今天便宜你了”,然后掉头对男子道:“今天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回去好好教教他规矩。” 说完,他把叶倾怀的旌券抛还给了男子,带着手下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去了,门前只剩下叶倾怀和那高壮男子两人。 叶倾怀警惕地看向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哥啊,怎么翻脸不认人?”他说完,又搭上了叶倾怀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是要找祭酒吗?跟我来。”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秦阳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叶倾怀跟着那男子在下城区中三拐两拐穿过了不知几个小巷,这男人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听他的口音也是盛京的官话,应当是盛京本地人。 从一条小巷走出来,两人在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上停了下来。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那高大的男子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看向叶倾怀,道:“我叫秦阳。是这间书堂里的小厮。” 他让出半个身位,让叶倾怀看到他身后的两层小楼。 门面并不大,门楹外柱样式也很简单,没有什么雕琢修饰,并不起眼。引起叶倾怀注意的是大门上挂着的一方牌匾,上面题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文心堂。 叶倾怀虽然对书法只是略知皮毛,但仍被这三个字十九画中蕴藏的凛然正气和铮铮风骨给震慑住了。 她不禁开口问道:“这匾上之字,是何人所题?” 秦阳略略一惊,然后用一种“你很懂嘛”的眼神看着她,道:“你是来找谁的?” 叶倾怀何其聪明,马上明白过来他话中意思,意外道:“你是说,这牌匾是……文校祭酒所题?” 秦阳没有答她,而是勾起嘴角对叶倾怀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叶倾怀知秦阳这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她又抬起头来看向那块牌匾上的题字。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陆宴尘对王立松的评价。 “为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确实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题出这样的字。 她跟在秦阳身后,进了书堂。 书堂的门面虽小,里面比叶倾怀想象中要大很多,是一间四进的院落。第一进只有一道长廊,廊上挂着十几副装裱起来的墨宝。第二进是三开间的院子,看布置三间皆是先生授课的学堂。第三进只有一间朝南的房子敞着门,里面整齐地摆着十几排书架,书架上面堆满了书。 叶倾怀跟着秦阳一路走到第四进的院子里,辅一进院,叶倾怀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小兄弟,你真有福气,今天有红烧牛肉吃。”秦阳对叶倾怀道,他言辞诚恳,似乎真的觉得叶倾怀运气很好。 听到有人回来,伙房里跑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生的明眸皓齿,一头乌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搁在肩膀一边。她身上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些没有拍干净的面粉。 见到叶倾怀和秦阳,她先是飞快地打量了叶倾怀一眼,然后便将视线往两人身后投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少东家呢?”姑娘问道。 “少东家有事,没跟我一道。”说完他嗅了一嗅,满面喜色道,“你是不是烧了红烧牛肉?” 那姑娘脸黑了一黑,道:“你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喊少东家过来吃饭,害得我白烧了牛肉。” “怎么会白烧呢?少东家不在,我替他吃就是。”秦阳大咧咧地说着,便向伙房走去。 然而,他腿还没抬起来,就被那姑娘一脚拦住了去路。她看向秦阳身后的叶倾怀,对秦阳道:“也不知道介绍介绍,就赶着吃。” 秦阳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身后还跟着个叶倾怀。他回过头来对叶倾怀道:“兄弟,这是我妹子,秦宝珠。脾气可大,整个文心堂都没人敢惹她……” 他的下半段话在秦宝珠锋利的眼刀中被吞咽下腹了。 秦阳正了正神色,又指着叶倾怀对秦宝珠道:“这位是……” 他皱了皱眉,声音突然卡住了。 秦阳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问过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从怀里掏出叶倾怀的旅券,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分辨着旅券上的姓名。 “在下贺有为,是上京赶考的考生。见过秦姑娘。”叶倾怀对秦宝珠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 秦宝珠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叶倾怀,眼中的笑意含着些古怪。 直到叶倾怀抬起头略带疑问地看向她,秦宝珠才收回了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她将手在围裙上擦干净了些,然后走到秦阳身边,一把从他手里拿过了叶倾怀的旌券,没好气地道:“你拿着人家的旌券干什么?” “这又不是我要拿的……”秦阳有些委屈地解释着。 秦宝珠却没搭理他,她转身向叶倾怀走来,变脸一般挂上了亲切的笑意,她一直走到叶倾怀咫尺之间才停下脚步,将叶倾怀的旌券径直塞进了叶倾怀的领口,柔声道:“旌券重要,公子可要收好了。” 不知为何,叶倾怀觉得秦宝珠看着她的眼神中虽有笑意,却笑得有些深意。 但只是一瞬,秦宝珠便退开了半步,指着一间开着的房门对叶倾怀道:“后厅在那边,贺公子请自便。” 言罢,她转身朝伙房走去,边走还对秦阳道:“你过来帮我端菜!” 那语气又是恶狠狠地了。 看着兄妹俩的背影,叶倾怀不禁陷入了沉思。 以前听宫人说女子喜怒无常,她总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是有几分道理的。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文心堂 秦宝珠的手艺果然不错,尤其是那道红烧牛肉,酱香浓郁,香烂入味。 叶倾怀有些意外。 她一向以为宫中御膳房的味道应当是天下第一,却没想到寻常百姓家的菜肴竟也能如此美味。 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宫里的菜就像是精致的美人,珠钗满头,一颦一笑都像是雕刻上去的,规规整整,却独独少了几分生气。 而眼前这一桌子菜,却像是秦宝珠一样,虽然穿着朴素,却灵动活泼,满是活力。 唯一可惜的是,叶倾怀才吃上一块,一盆红烧牛肉就只剩下半盆了。 叶倾怀不得不佩服秦阳吃肉的速度。 “你少吃一点,牛肉不好消化!”秦阳下一筷子伸到牛肉边上的时候,被秦宝珠拿筷子飞快地敲打了一下,言语间满是嫌弃。 秦阳个子高出秦宝珠两个头来,即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但是被她这一敲打,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缩回了手。 叶倾怀看着他俩,不禁笑出了声:“你们二人看起来,倒像是姐弟。” 秦阳抬头看向叶倾怀,突然眼神直了直,脱口道:“贺兄弟,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快人快语,引得一桌人都向叶倾怀看来。 叶倾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禁一怔,连脸上的笑意都凝固了。 一时之间,桌上的氛围有些尴尬。 还是秦宝珠最先反应过来,她夹了一块牛肉重重地丢在秦阳碗里,道:“你瞎说什么呢?吃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秦阳讪讪地住了口,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秦宝珠的脸色,一边夹起牛肉塞进了嘴里。 “公子你别在意,我这个哥哥口无遮拦惯了,他没有冒犯之意。”秦宝珠对叶倾怀笑道。 叶倾怀亦道:“无碍。秦兄性格直爽,小弟甚是艳羡。” 气氛这才又缓和了下来。 “这位贺公子,听秦阳说,你此次上京,是要来寻文校祭酒的?”同桌的一位老者问道,他满头银发,吐字虽慢却很清晰,看样子已过了花甲之年。 “是。敢为这位先生是?”叶倾怀停下了筷子,手上行了一个草礼。 “公子这声先生可不敢当。老朽是这文心堂中的掌柜,姓胡,他们都叫我胡叔。公子若不嫌弃,也叫老朽一声胡叔吧。” 叶倾怀点头道:“胡叔。” 胡叔欣慰地笑了笑,道:“公子可是祭酒的门生?” “那倒不是。家父曾在文校读过几年书,常与学生说起说起祭酒,每每谈起心生仰慕,因此嘱咐我此次上京定要去文校拜望一二。” 胡叔点了点头,道:“令尊想必也是气节之士。他离开盛京,有些年头了吧?” 叶倾怀忖了忖道:“有十年了。” “难怪。”胡叔叹了口气,道,“文校已非十年前的文校了,盛京也非当年的盛京了。祭酒,唉,祭酒也不再是文校的祭酒了。” 他这句说话得十足蹉跎无奈,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胡叔,此话怎讲?”叶倾怀问道。 胡叔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似乎不忍直言。 “官府贪墨横行,朝堂结党成风。如今的盛京,权贵可当街行凶,百姓却倒毙街头。在京官员十余万,无人问津。偶有敢于直言者,便如祭酒这般,沦为阶下之囚。十年前的盛京,当不是这般景象罢。”坐在胡叔身边的一个男子突然言道。 叶倾怀这才注意到他。他生得模样清俊,长得斯斯文文,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眉眼间却有几分看透世事的孤冷,言辞间更是毫不留情。 “聿修!”胡叔提高了声音,喝止了他。 那男子却干笑了一声,道:“胡叔,便是明日刑部就将我抓了去,上了公堂,我也还是这番言论。我自五岁读圣贤书,为的无外乎是有朝一日能为国出仕,上谏君王,下恤百姓。如今上不能谏君王,下不能恤百姓。”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还有何可惧呢?” “胡闹!你爹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你如此丧志,如何瞑目?”胡叔似乎真的动了气,连说话都快了几分。 男子的眼神黯了黯,叶倾怀注意到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一垂眸,长长的眼睫便将眼睛遮去了一半,只听他道:“胡叔,你也知道我爹是因何而死的。以他的性子,若还在世,只会比我更加刚烈。” 说完,他放下了筷子,站起了身,扫了一眼叶倾怀,对她草草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厅堂。 “唉,这孩子。”他走后,胡叔又叹了口气,才抬起头对叶倾怀笑道,“贺公子别在意。他是祭酒的亲传弟子,从小就跟在祭酒身边。这次祭酒出事,他是最难受的。” “祭酒,究竟出了什么事?”叶倾怀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她突然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 “祭酒被刑部抓走了。”一直在吃肉的秦阳插嘴道,“前几天三司会审,听说是要流放了。不过诏令还没下来。” “几位可知道,祭酒所犯何事?” “说他在上课的时候宣扬反动思想。”秦阳嘴里嚼着肉,说话有些闷闷的,咽下去后他又道,“哪里有什么反动思想,其实就是说了几句实话。要说这就是反动,那祭酒也不是第一天反动了。以前都没什么事,这次突然把他下狱,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秦阳说完,感受到了来自身边的怒火,他侧过头去看着秦宝珠,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秦宝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那你们知道,祭酒被抓的真正原因吗?” 胡叔摇了摇头,道:“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没人知道其中真正的缘由。” “那祭酒现在身在何处?” 叶倾怀想起白天那京畿卫向她索贿之事,听京畿卫的言语,祭酒应当还活着。 “知道啊,在刑部大牢。”秦阳说完,看到叶倾怀认真的目光,又道,“但你见不到他的。” 叶倾怀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 秦阳说的没错,刑部是不可能轻易让人见到祭酒的。 “多谢几位款待,天色不早,在下得告辞了。”叶倾怀对着几人一一行了礼,外面天色已黑,她得回宫去了。 “你要去哪儿?”秦阳问道。 叶倾怀被他问的一愣,随即想起母后母家来,答道:“贺某在京中尚有亲戚,本次进京也是要去投奔亲族的。” 不料秦阳追问道:“你亲戚住在哪儿?” “平宁坊。”叶倾怀道。那确实是贺府所在,如今是她舅舅当家。 “那你去不了了,你今天就在这儿住一晚吧。”秦阳道。 “为何?”叶倾怀不解。 “昨日不知出了什么事,盛京城中宵禁,上城区管制尤其严格。平宁坊在上城区,公子恐怕过不去。”答话的是秦宝珠,见叶倾怀面露疑色,她又道,“公子若是不信,可到门前一看,现在这个时辰,路上应当已经只有巡逻的禁卫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秦宝珠 盛京城果然宵禁了。 有意思的是,叶倾怀作为皇帝,对此竟一无所知。 换言之,京城中的部队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她都不知道。便是他们在谋划着逼供篡位,她也不知道。 叶倾怀虽然后怕,却也无奈。 或许在朝臣的眼中,她这个刚刚登基的小皇帝,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她真的像是这个名叫“贺有为”的刚入城的乡下书生一样,对盛京城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盛京发生了何事?竟要戒严?”叶倾怀问道。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扮演起这个角色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 秦宝珠凑近了叶倾怀身边,道:“昨天挨家挨户地搜查,连文心堂也被查了。听坊间传言,说是天牢里发生了械斗。” “天牢械斗?狱头吗?”说到天牢,叶倾怀只能想到狱头了。 秦宝珠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有这么天真的问题,她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有人劫狱。” 这下叶倾怀更惊讶了。这种情节她以为只存在在话本里。 “听说没有成功,现在满城在搜索劫狱的人。估计还得戒严几天。”秦宝珠道。 叶倾怀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院中。 她这一夜未归,不知芳华姑姑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李保全恐怕也要在东临门等她一夜。 明天一早必须回宫去。 虽则明天休沐不用上朝,但若是被人发现皇帝不在宫中,她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正在她心中盘算时,一个熟悉的力道压在了她肩膀上,压得她一个趔趄。 秦阳长臂一展,重重地搭在了叶倾怀肩上,对她笑道:“后院没有空房了。贺兄弟,今晚你就跟我睡吧。”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叶倾怀当即脸色煞白,她正思考着托辞,只见秦宝珠一把将秦阳架在叶倾怀肩上的胳膊推开了,她站在叶倾怀与秦阳之间,叉着腰对秦阳道:“就你那呼噜声,隔着墙都能听到,是不想让人家睡觉了吗?” 秦阳有些讪讪地抓了抓头,道:“那咋办?要不让他和胡叔挤一下?” 叶倾怀眼角抽了抽,和别人同房,她宁愿去前院书房里趴一宿。 “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你就别管了,快去睡觉吧。明早同文馆的书到,你早点起来。”秦宝珠不由分说,推着他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这下子院子里只剩下了她两人。 叶倾怀刚要开口,秦宝珠却对她灿烂一笑,亲切道:“你跟我来。” 说完牵起她的手就进了最东边的一间小房。 这间小屋并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床榻也很窄,就算是叶倾怀这样的身量,也只够一个人睡的。 一进屋,秦宝珠就松开了她的手,开始整理起了床铺。她一边收拾着一边道:“今晚你就睡这里。这是我的房间,门上有门闩,你等下挂上。不过他们一般也不会来我这里。” 叶倾怀惊讶道:“那你……” “西边有一间空着的厢房,堆了些杂物,我去那里睡。我记得这里还有一床多余的铺盖……”说完,她开始在一张两扇门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这怎么能行?你一个姑娘,睡在外面,太危险了。”叶倾怀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总比你安全些。”秦宝珠终于找到了铺盖,不过压在了一摞衣物下面。见她拽的费劲,叶倾怀上前去帮她扶着上面的衣物。 两人离得近了,秦宝珠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道:“毕竟,你也是个姑娘啊。” 叶倾怀的手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向秦宝珠,眼中满是警惕。 “秦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宝珠见她如此慌乱,倒也不说话了,她将被褥取了出来,在床上整理了起来。 房间里有一种诡秘的安静。 叶倾怀看着她的背影,心如擂鼓。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露了怯,对方肯定更加笃定她是女子了。 她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看出是个女人。 要杀了她吗?可这屋中似乎并没有趁手的武器。 叶倾怀在心中盘算着。 她转念一想,对方毕竟不知道自己是皇帝,此次出宫又十分隐秘,就算被她看出了是个女子,也应当不打紧。 想到这里,叶倾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很快又被提了起来。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既然她能看出来,那别人也有可能看得出来。 于是,叶倾怀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秦宝珠叠好了被褥,回过身来看向叶倾怀,见她整个人都紧绷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我知姑娘女扮男装,必是有自己的难处。” 然后她郑重地举起了三根手指,道:“秦宝珠在此起誓,此生绝不将姑娘的女子身份告知他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她将手放了下来,看着叶倾怀,眼中仍含着无害的笑意。 叶倾怀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神色也缓和了些,然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说不定是个姑娘。” 叶倾怀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她这么说,岂不是是个人就能看出她是个女人? 秦宝珠见她神色紧张,笑道:“天师看鬼,婊子看人。我幼年在青楼呆过几年,因此在看人男女这方面,眼睛要毒辣些。” 叶倾怀倒没想到她有这样一段经历,在她讶异之际,却听秦宝珠又道:“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并拿不住你是男是女,所以在还你旌券的时候,我试探了一下,结果发现你果然是个姑娘。” “还我旌券的时候?”叶倾怀一头雾水。 她回想起当时秦宝珠是将旌券直接塞进了她怀里,难道是那时碰到了她的胸? “我缠了胸,你应该察觉不到才是啊……”她不禁喃喃自语。 秦宝珠摇了摇头,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亲切温和的笑意,就像在看自家的姐妹一样:“我将旌券放在你怀里,不是为了试探你的胸,而是为了试探你的反应。” 她又道:“你进来的时候同我见礼,看得出来是个知书守礼之人,但我还你旌券的时候,与你离得那么近,你却没有半分赧然,那时我便知你是个姑娘了。” 叶倾怀恍然大悟,又回忆了片刻,道:“是我疏忽了。” 秦宝珠对她笑道:“姑娘举手投足间都与男儿无异,连我这么毒辣的眼睛都一眼看不准,寻常人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叶倾怀点了点头,问道:“你为何……如此帮我?你我相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时辰。” “我若说是眼缘,姑娘信吗?”秦宝珠顿了顿,又道,“我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哥哥来了文心堂,没事的时候就在窗外偷听先生们授课,很羡慕那些坐在书堂里念书的孩子们。可惜我开蒙的晚,又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至今字尚不能认全。姑娘却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姑娘,就知道姑娘是个读书人。姑娘的身上,有那种文人仕子身上才有的书卷气。” 秦宝珠看着叶倾怀,眼中满是羡慕,道:“我听说姑娘这次是来参加会试的。我希望姑娘能高中,让他们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她的眉目间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叶倾怀怔了一怔,笑道:“依在下看来,秦姑娘胆识过人,已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秦宝珠被她说得心头一喜,嘴上却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惯是会说话。” 说完,她抱起了铺盖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她这一说,叶倾怀突然想起一事。 “确有一事。”她面色赧了赧,道,“姑娘可有月事带?能否借我一用?”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求亲 叶倾怀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狗吠声吵醒的。 她推开房门,外面天已大亮。 然后,她和同样睡眼惺忪刚推开房门的秦阳打了个照面。 秦阳看到叶倾怀,登时醒了大半。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叶倾怀和她身后的房门之间来来回回指了几次,才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你你……你怎么从在我妹子的屋里出来!” 说到最后,他怒气冲冲着朝叶倾怀走来,双眼赤红。叶倾怀几乎已经能预料到自己被他老鹰抓小鸡一般拎起来的画面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倾怀连连摆手,道,“秦兄留手!” 秦阳忍着火在她面前站定。他又高又壮,叶倾怀整个被他罩在了影子里。 “秦姑娘昨日将这间房让给了我,她自己睡在西厢房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倾怀连忙解释道。 但秦阳马上捕捉到了另一个盲点:“她为啥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 叶倾怀被他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想秦阳却自我攻略了一番,沉吟道:“她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叶倾怀倒抽一口冷气,心道:应该不会。 正此时,文心堂院门处突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叶倾怀和秦阳一齐向前院看去。秦阳脸色突变,呢喃道:“不会又是那傻小子吧……”边嘟囔着边往前院走去。 叶倾怀见他面色不善,也跟在他身后赶了去。 文心堂的前厅的大门开了一半,秦宝珠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袄,单手支着门挡着外面的人。 叶倾怀从缝隙间望出去,却见几个下人抬着三四口箱子要进文心堂的门,却都被秦宝珠拦了下来。叶倾怀向后面望去,看到这些下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华服男子,那男子批着一件翠纹织锦的斗篷,料子柔软滑腻,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令人瞩目的是,这样冷的天里,他手里还缓缓摇着一把纸扇,纸扇上画着几根苍竹,叶倾怀仔细看了看,似乎还是大家手笔。 她心道有趣,这寒冬清晨的,哪里来的附庸风雅的富家公子跑到这里来堵门。 “杜公子,文心堂这百年清风,不敢沾惹您这样的富贵,还请带着这些珠宝回吧。”秦宝珠一边拦着下人,一边对那公子道。 那杜公子却仍陪着笑脸对秦宝珠道:“这些都是给秦姑娘你的聘礼,碍不着书堂的名声。” 没想到这杜公子竟然是亲自来提亲的。叶倾怀不禁问身旁的秦阳:“秦姑娘和他定亲了吗?” “定了个大头鬼!”秦阳恶狠狠地道,“是那小子一天到晚死缠烂打,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破钱,想要我妹子过去给他当个妾室。” “我看着秦姑娘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家里没有给她说亲吗?” “她自己又不愿意,我说有什么用。”秦阳懊恼道。 “那这杜公子上门求亲,你不管么?” “我不敢管。”秦阳看着秦宝珠的背影,道,“那傻小子用不着我出手,幺妹自己就能摆平。我要是动了手,回头她还得说我。” 果然,叶倾怀听秦宝珠看着地上的宝箱对那杜公子道:“公子下这么大的聘礼,莫不是要八抬大轿迎小女过门,做当家主母的?” 那杜公子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道:“秦姑娘,我虽不能给你正位,但是我保证,你过门之后,我对你那绝对是正妻的待遇。” “宠妾灭妻可是要论罪的,杜公子这样当街嚷嚷不怕落人口实吗?” 那杜公子听她一说,果然掩了掩口,不敢再说了。 “还有,杜公子可是忘记了,小女曾立过什么誓言来着?” “我当然记得。姑娘说非进士不嫁。”那杜公子突然抬起了头,又摇起了手中纸扇,志在必得道,“不瞒姑娘说,今次春闱,我必能中榜。姑娘收下我的聘礼,放榜之日,便是我迎娶姑娘之时。” 叶倾怀心中突然一紧,脑中似有警钟作响。 “公子既然如此自信,小女子便等着公子的好消息了。只是这聘礼,待发榜之日再带来不迟。” 杜公子似乎没有察觉秦宝珠话中婉拒之义,只道她真是盼着他高中了再来求娶。 “好,那姑娘再等我几日。”说完,他兴高采烈地带着下人离去了。 待人群散去,秦宝珠才回过头来,见到叶倾怀和秦阳一起看着她,笑道:“别担心,要不是他爹替他疏通关系,就凭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连考个举人都费劲,不要说进士了。” 叶倾怀神色却沉了沉。 既然举人可以疏通关系,那进士呢?是不是也可以疏通关系?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秦阳的问话打断了叶倾怀的思绪。 叶倾怀也向秦宝珠手中看去,只见她手里还拿着一张大红色的帖子。 “哎呀,我忘记了。这是他递的求亲拜帖,得还给他去。” 叶倾怀看着她手中火红的帖子,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 “在下替秦姑娘去还给他吧。叨扰诸位,正要拜别,此事便由在下代劳吧。”叶倾怀对两人行了一礼。 秦宝珠看了她半晌,将那拜帖递交给了她,道:“如此劳烦公子了。他家住在咸福坊,出去往西去便是。” 叶倾怀接过拜帖,道:“在下这就去,秦姑娘放心。” 她抬起头,正对上秦宝珠的视线,少女对她笑了笑,道:“小女预祝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叶倾怀怔了一下,笑道:“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这一别,约莫是不会再见了。叶倾怀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舍来。 她也说不清是留恋些什么。或许是秦宝珠做的红烧牛肉,或许是民间兄妹间的日常拌嘴,又或许是文心堂对她这个外人朴实的善意。 然而,她这一错愕,落在秦阳眼中却成了和自己妹子的深情对视,眉来眼去。 “你怎么还不走?一会儿追不上他了。”秦阳没好气地提醒叶倾怀。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秦阳点了个头致歉,转身便走出了文心堂的大门。 身后不出预料地传来了秦宝珠对秦阳的数落:“你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没礼貌?难怪到现在还讨不到媳妇。” “我讨不到媳妇和这个有啥关系?” …… 在兄妹二人的争论声中,叶倾怀向着车马如龙的大道而去。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明路 那杜公子带着许多箱子,果然走得很慢。没走出多远,叶倾怀就追上了他。 “杜公子留步。”叶倾怀抱拳行礼,道,“你落了东西,我替秦姑娘送过来。” 杜公子听叶倾怀如此说,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她什么人?” 他语气不善,问得直接,叶倾怀陪着笑脸答道:“在下贺有为,是文心堂里读书的学生,和秦姑娘不过一面之缘。” “休沐日里还这么一大早就去书堂读书,贺公子胸怀大志啊。”杜公子阴阳怪气道。 叶倾怀装作没听到他语气中的讥讽,谦虚道:“过了年节便是春闱,小生没有杜公子这般大才,只能以勤补拙。” 杜公子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问道:“秦姑娘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啊?”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那张拜帖,递给他。 那杜公子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快,他没有接下拜帖,而是对叶倾怀道:“这东西我用不上了,你扔了吧。” 言罢,他转身便要走。 叶倾怀连忙踏上半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小生见公子对秦姑娘痴心一片却得不到佳人青眼,不禁为公子感到惋惜。公子才高八斗,若是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还担心姑娘不投怀送抱吗?” 听到“投怀送抱”四个字,那杜公子眼神果然亮了一亮。 他停下了脚步,凑近了叶倾怀,问道:“你是说,我送的这些东西她是因为不喜欢才不收?” “秦姑娘在书堂浸淫多年,往来皆是饱识之客,耳边皆是圣贤书声,自然喜欢诗书文墨。”她看向下人们抱着的宝箱,道,“杜公子这些珠宝自然是价值连城,若是送给商贾之女,想必对方必然喜笑颜开。但若是送给秦姑娘,只怕秦姑娘难以领会公子心意啊。” 杜公子听叶倾怀这样一说,联想起先前秦宝珠对自己的态度,深觉在理,连连点头,叹道:“唉,不瞒你说,为了寻这些珠宝,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呢,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贺生,那依你说,我应该送她些什么呢?” “此话说来话长了。”叶倾怀四下环顾,见街口有一间茶楼,道,“杜公子若能赏脸,可否茶楼一叙?” 那杜公子被叶倾怀三言两语勾起了兴致,吩咐完小厮回家,就和叶倾怀一起上了茶楼。 叶倾怀从来也没有想过,她在后宫中耳濡目染的那些争宠的手段和心思,有一天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依小生所见,杜公子不妨寻上几本民间话本或是野史传记,先拿给秦姑娘看看,看看她是喜欢才子佳人的,还是市井传奇的。杜公子摸清了秦姑娘的喜好,才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贺生说的有理。我明日便去红叶轩把那里的话本各买一本,装箱给秦姑娘送去。” “诶,杜公子此言差矣。”叶倾怀故弄玄虚地拦住了他,“圣人治学,循序渐进。此非治学一家之道,放之天下而皆准,男女之间亦是如此。” “此话怎讲?” “自古女子以矜持温婉为德。试想,若是杜公子这般声势浩大地去文心堂,纵然秦姑娘有心亲近,恐怕当着街坊的面也不好收下公子的礼。更何况,公子一次便把所有的话本都送去了,下次难道要空手吗?” “你说的甚是有道理。”杜公子连连点头,“贺生,你可真是妙人啊。实不相瞒,我先前纳妾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从没碰到过秦姑娘这样的硬钉子。若不是你说,我当真不知道,这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门道呢。” 几句话间,杜公子已经被叶倾怀的言辞谈吐深深折服。两人在茶楼窗边的雅座上,一谈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从男女情事一路谈到京中趣事,又一路谈到家族世家。杜公子不仅将自己的姓名年纪告诉了叶倾怀,甚至连家中几房姬妾,有几个分家都对叶倾怀和盘托出了。 “杜公子家中原来是做丝绸生意的。难怪出手如此阔绰。”叶倾怀恭维他道。 “像我家这种商户,在盛京城中不值一提,到处都是。”杜文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杜公子谦虚了。” “唉,不说我家了。贺生家是做什么的?看你衣着谈吐,是书香门第吧?” 作为皇帝,叶倾怀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自己家是做什么的。 她顿了一顿,道:“实不相瞒,小生是从京左来的,此次是来投奔本家,准备参加春闱的。” “本家,贺家……”杜文乐皱着眉想了想,呢喃道,“盛京城中似乎没听过什么姓贺的大家族啊。” “我家族人丁不旺,杜公子没听过也是自然。本家也只有家主在军中领了一个禁军的三品都尉,算不上什么大家。” 杜文乐却突然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国舅府贺家的孩子。我以为你家是文官世家,没往那方面去想。” 叶倾怀谦虚地点了点头,默认了他的推断。 “那你还考什么春闱啊?”得知了“贺有为”的身世,杜文乐不解道,“让贺都尉在礼部帮你讨一个升贡的名额不就成了么。我们这种商户是没办法,只能参加科举。你干嘛还要参加啊?” “升贡的名额不是每年由各地庠学报给礼部的吗?禁军都尉也有资格提报吗?”叶倾怀有些懵。 “说是这么说,哪有那么认死理的。禁军统领他那个二儿子的进士不就是从礼部那里升贡上去的么。” “你怎么知道的?” 杜文乐笑了笑:“他那个二儿子可是京城四少之一,谁不知道他那些事啊。” 叶倾怀皱了皱眉,脸色也冷了几分。 杜文乐见她脸色不好,道:“贺都尉是你大伯吧,他没跟你说这些,估计是和你生分。我听说很多大家族里面,本家和分家关系都不好,你们家又迁出了京城,你这次来估计要挨些白眼。” 叶倾怀沉默着没有说话。 杜文乐见她不说话,只道她是心中难受。他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宽慰她道:“你也别难受,你大伯既然不帮你,兄弟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向他。 杜文乐见她眼中期冀地望着自己,似乎犹豫了下,然后凑近她低声道:“不过这要看你有多少钱了。” 叶倾怀心中一动,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面上不露声色,从腰间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向对方推了过了。 这次出宫,别的她都没带,就带了银子。带了很多。 杜文乐见到她手中的白银,不禁有些诧异。但他却用那只肉实的大手按住了叶倾怀的手,将她的银子推还了回去,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不要你的钱,你只要能替我在秦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就算还了我人情了。你把这银子收好,有用的到的时候。” 叶倾怀收回了手,问道:“那是何时?还请杜兄明示。” 他四下环顾了一下,见没有人,才正色问道:“你可知道盛京鬼市?”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鬼市 “鬼市?” 叶倾怀一脸懵的样子似乎在杜文乐的预料之中。他有些得意地看着叶倾怀,又虚摇起了他手里的扇子,道:“没听过吧?这可是盛京城中的秘闻。” 叶倾怀摇了摇头,她预感到谈话马上就要进入鬼怪传奇的领域了。 “倒也没有那么玄。鬼市就开在西市里,只不过要到夜里才出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鬼市里的买卖,见不得光,但是白日里解决不了的事,在鬼市可以解决。” 叶倾怀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黑市吗? “杜兄说的明路,是指鬼市?” “这事兄弟我只跟你一人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杜文乐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月亮的形状,中间是个十字,“过了戌时,你到鬼市去,西北边的小巷子里,有一间门面上挂着一面红色的角旗,角旗上画着一轮黑色的弯月。” 说到这里,杜文乐用手敲了敲桌面上画的符号,继续道:“你进去之后,对掌柜说:来一壶状元红。他若问你:公子可知这状元红的来历?你就答他:状元品酒酒著名,探花临店店馨声。还有,记着带上十锭银子。如此,包你今次春闱金榜题名。” 叶倾怀心中一惊。她在文心堂中听到杜文乐大放厥词时,便隐约猜到其中必有猫腻,联想到前世不了了之的春闱舞弊案,心道其中恐怕大有文章。如今听杜文乐说到这里,更是做实了几分她心中猜想。 她心中既惊且寒,面上却要维持着风平浪静。她起身对杜文乐行了一个大礼,强作欢颜道:“杜兄大恩,如同再造,小生没齿难忘。” “都说了你我兄弟,不必这般客气。以后入了朝,还要相互关照呢。”杜文乐拍了拍叶倾怀的肩膀,脸上满是兄友弟恭的笑容。 --- 用过午膳,杜文乐硬是拉着叶倾怀去红叶轩陪他挑了几本话本。最后还是叶倾怀推脱要去凑钱,才脱出身来,与他作别。 叶倾怀并不缺钱。她在西市里面走了两圈,并没有见到那面角旗,估摸着要入了夜才会挂旗。于是她在旁边的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房间里有一扇窗正对着西市街口,她点了几个小菜,在窗边从日头西斜一直坐到了天黑。 西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出入人群十分杂乱,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有。里面的街道地形也很复杂,有三层的豪华小楼也有年久失修的砖房。道路也不像上城区的大道横平竖直,大大小小的巷子交错在一起,有些巷子像是修到一半停工了,堆在地上的砖石拦住了去路,形成了一个个死胡同。 按杜文乐的说法,鬼市虽然不受宵禁的管控,但是西市以外的地方,还是可能会有京畿卫巡逻。因此她早早开了这间房,便是为了从鬼市脱身后能有个近点的地方落脚。 叶倾怀一遍遍在脑海中筹划着晚上的行动,生怕在某一步上有什么疏漏。 此行冒险,本不该她亲自来。但是眼下她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替她来探这一趟虎穴。 前世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以为她的大景是风平浪静的太平盛世。所以,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女子身份的走漏和陆宴尘的背叛上。 可如今看来,大景的弊病远不止于此。 这种认知上的差距,让她不敢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她身边的朝臣和后宫中的奴才,每个人都像一个演员,又像一个画师。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根画笔,在自己那一尺见方的领域里,为叶倾怀描绘出这卷承平盛世的一隅,为她织就一场安稳祥和的美梦。 叶倾怀多希望这场美梦是真的,可她出宫以来的所见所闻,都像在泼她冷水。 如今,对于这场美梦,叶倾怀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丝的垂死挣扎。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或许杜文乐是遭人蒙骗了,那许诺他能金榜题名的是个骗子。 一切究竟如何,很快就能知道了。 日头刚落下去,叶倾怀理了理行装,赶在宵禁之前步入了西市的街道。 许是因为宵禁的缘故,西市里一半多的门店都关了门,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来往的人皆是行色匆匆,有的还带着斗笠或是蒙着纱,以遮挡面目。 叶倾怀也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只用余光在街头巷尾寻找着那面角旗。 约莫走过了十来条巷子,叶倾怀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面画着弯月图案的红色角旗。 是一间小铺,连门面都只有一扇两开的小门,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后门一般。铺门掩着,里面透出些微弱的烛光。 叶倾怀微松了口气,看来没白跑一趟,店还开着。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定了定神,走到店门前,在那扇虚掩的门上扣了三扣。 她的敲门声刚落,那门便被拉开了三分,一个比她矮了半头的小厮探出头来,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脸上便堆起了笑容。 “客官里面请。”说完,他打开了店门,将叶倾怀迎了进去,然后在叶倾怀身上飞快地又掩上了门。 叶倾怀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件小店。 店里面并不大,只摆着两张八仙桌,桌子边各摆着四条长凳。挨着门的柜台有一人长,柜台后面的一面墙上摆着许多大小不一样式不同的酒坛子,坛子与坛子之间相隔甚远,倒有些像博物架上摆古玩的方式。 叶倾怀敏锐地察觉出一股异样来。 这间看起来像是酒铺的小店,虽然摆着许多酒坛,却没有一丝酒味。 整个小店里只有那一个小厮,不过倒也没有别的客人。那小厮从柜台上取来一壶茶,倒了一杯热茶,在其中一张八仙桌上放下,招呼着叶倾怀落座。 待叶倾怀坐下,小厮便十分热情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要喝点什么?” 叶倾怀谨记杜文乐所言,道:“麻烦来一壶状元红。” 那小厮倒不觉意外,面色如常客气地问道:“不知公子可知小店这状元红的来历?” 叶倾怀按照杜文乐教她的答道:“状元品酒酒著名,探花临店店馨声。”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买卖 那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倾怀,欠了欠身,道:“公子请稍候,我去请掌柜的来。” 说完,他推开厅堂后边的一扇小门,一闪身从那扇小门中消失了身影,小门又紧紧闭上了。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叶倾怀听到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像是热闹市集上的人声,只是听起来闷闷的,似乎还隔着一道厚门。随着那扇小门关上,那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看来,这间小店内里还别有洞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扇小门又被推开了。伴随着隐约的人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小厮走了进来。 叶倾怀有意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门后是一间院落,正北的主屋里灯火通明,隐约有许多人影,嘈杂声正是从那屋里传来的。 掌柜个子也不高,看样子三十多岁,唇上蓄着一道浓密的黑色胡子,面相很是老实靠谱。 他走到叶倾怀身边,面上笑着,眼中却有些审慎,行了个半礼,道:“今日实在是忙,让公子久等了。” 叶倾怀起身回礼,道:“掌柜的客气,不碍事。” “公子瞧着面生,小老儿有一句不当问之话。” 叶倾怀心中一咯噔,面上却是从容答道:“掌柜的请问。” “小店地处偏僻,不知公子是从何处打听到小店的?”那掌柜的和颜悦色问道。 “掌柜的谦逊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得到一位朋友的提点,才知道贵店的状元红的。” “小老儿冒昧问一句,公子这位朋友是何方人士啊?” 叶倾怀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在下这位朋友姓杜,家中做些丝绸生意,平时喜欢随身带把折扇。” 掌柜的听着前面,眼中尚有警惕,听到折扇二字,登时舒展了眉宇,道:“原来是杜公子的朋友,小老儿得罪了。公子莫怪,实在是近来不太太平,不得不多问几句。” “不怪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 掌柜的对叶倾怀又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小厮说了几句话。那小厮立即点了点头,跑到后院去了,没过一会儿,他抱着一个不大的酒坛子回来了,酒坛子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状元红。 在叶倾怀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小厮将那酒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难不成真的是酒? 叶倾怀抬头有些疑惑地望向掌柜,只见掌柜看了看那酒坛,意味深长地对叶倾怀笑了笑。 叶倾怀于是伸手扶住酒坛,去揭坛子的封口。 这一触手,她就发现,酒坛似乎是空的。 她掀开封口,从上往下看去,只见里面果然是一滴酒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卷薄薄的册子,被卷起来塞在了里面。 叶倾怀刚要伸手去取,却被掌柜的按住了手。 他抬头起来看到掌柜的笑脸,恍然道:“是在下心急了,忘了规矩。”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锭,放在八仙桌上,解开了袋子的封口。 掌柜的往钱袋子里扫了一眼,眉开眼笑道:“公子爽快人。只是小老儿要提醒公子一句,请公子离开小店后再看。” 不带叶倾怀开口询问,那掌柜又道:“我们是做这行生意的,断不会坏了规矩。公子若是信不得小店,可以另寻别家。” 这简直是霸王条约,但叶倾怀却不得不从。她有些神色不悦地盖上了酒坛子,正要起身,只见后院的小门突然开了。 一个小厮探出头来,满面焦急,对着掌柜的压低声音急促唤道:“掌柜,实在是压不住了……” 见到掌柜正在待客,他还对着叶倾怀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远远地鞠了鞠躬。 掌柜的面上登时晴转多云,他皱着眉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急忙起身对叶倾怀抱了抱拳,道:“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叶倾怀刚要客套,只听后院里传来了男人愤怒的吼叫声:“就是他出千,给我往死里打。” 这次不像是隔着门墙了,十分的清晰,看来是闹到了院子里。 掌柜闻声不再多留,将桌子上的钱袋子往身边的小厮面前一推,道:“清点完收到库里。” 说完便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那扇小门一关上,后院里的声音立即便被隔断了,丁点风声也听不到。 叶倾怀不敢多做逗留,她拎起面前的“状元红”,起身便离开了。 掩上殿门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留在大堂里的小厮正抱着她的银子往柜台走去。十锭银子足够一个人富足的生活一辈子了,但那小厮抱着这样多的银子却神色平平,似乎对这样多的银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叶倾怀看了看门外的大街,天色已经黑透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铺子也大多关了门,只有三两家铺子还有些灯光透出来。 叶倾怀抬头看到那面角旗下悬着一盏灯笼,她往旁边移了移,确认厅堂里的人从门缝间看不到她了,才将那只酒坛放了下来,将里面的册子取了出来。 她将册子展开来,就着灯笼昏黄的灯光翻看起来。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现在就想知道。 大景科举会试共有三科,分三天举行,分别是考察律法的明法,考察文史的明书和考察算学的明算。 叶倾怀对前世会试的题目印象颇深,因为这一套题她都做过一遍。彼时宋哲刚成为她的先生,为了给叶倾怀摸底,就拿会试的题目来考了她。尤其是明书一科的最后一题,论“天地之性,人为贵”,叶倾怀还因这个题目和宋哲理论过。 她径直翻到明书一页的最后一题。 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字—— 天地之性人为贵。 叶倾怀只觉得冷风从脖子后面的襟口处钻进了她的身体,冻住了她的血液,让她窒息。 她看着那短短的七个字,像是僵在了冬夜的寒风中。 正此时,她身边的铺门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你是怎么清点的?这么大的戳印看不到吗?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官银,花不掉的!那小子人呢?”掌柜的愤怒声从铺子里传了出来。 叶倾怀心中一惊。 她虽不懂什么是戳印,但是直觉告诉她,他们说的是她的银子有问题。 叶倾怀将那卷小册飞快地塞进怀里,逆着风,飞速跑了起来。 风声中,她听到身后有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然后一个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高喊道:“在那里!” 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奔逃 叶倾怀不知跑了多久。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灌了铅,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十分困难。冷风刮在她的脸上,夹杂着不知哪里来的饭香,让她的双腿愈发无力。 更可怕的是,她早已迷失了方向。 西市的巷子有许多是弯道,一旦走错了一条道,很容易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叶倾怀就在这些窄巷里东躲西藏地奔逃着。所幸她这几年因修习骑术和剑术,体力不错,加之她身量高,跑得快,连着拐了几个弯后,追兵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她停下了步子,回头看了看来路,见没有人追来,这才倚着墙扶着膝弯下了腰,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些不值钱的架子还摆在路边,在冷风中颤巍巍地晃着。月光照在巷子里,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吠着。 叶倾怀站起了身,只觉得又冷又饿,仿佛走在通往鬼界的幽冥之路上。 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可她一点也不后悔。 如果真相是一把利刃,她无惧赤手去握。因为,她更怕一生都活在名为谎言的盔甲里。 叶倾怀拖着疲惫的身躯,向不知方向的前方继续走去。 窄巷里寂寂无声,月光下叶倾怀笔直的身姿在地上拖成一道长长的剪影,孤独却执着。 没走出百步,在一个岔口,叶倾怀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走路无声无息,步子极快,从另一条巷子里突然出现,像一道鬼魅。 叶倾怀在与对方只有一拳之隔处将将停住了脚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件黑色的锦缎披风,以及一只下意识按住腰侧长剑的手。 那只手很好看,玉白细长,甚至好看得有点熟悉。 对方身量比她还要高,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对方看到叶倾怀,扣在长剑上的手松了松。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陆宴尘正垂头看着她。 他那张冷清的面容嵌在月光中,莫名的生出了几分神圣。他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叶倾怀慌乱的面容,眼中有着与叶倾怀相似的慌乱和诧异。 四目相对中,叶倾怀正要开口,她身后的巷口突然亮起了火光。 叶倾怀回过头去,与陆宴尘一同向火光处望去。 是那些追着叶倾怀的人,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叶倾怀的脸庞。领头的身边正是那个厅堂里的小厮,看到叶倾怀,他惊呼道:“就是他!千万别让他跑了!” 叶倾怀回过头来望向陆宴尘,电光火石间,她开口正要说话,陆宴尘却蓦地回过了身,将后背留给了她。 叶倾怀的心突然像是沉入了谷底。 下一瞬,那双修长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陆宴尘牵着她飞奔了起来。 更准确点说,是拖拽着她。 陆宴尘脚下如风,叶倾怀跟得十分勉强。 但看陆宴尘在小巷中穿梭自如的架势,应当对西市的地形比自己了解得多,想必是能脱险了。 叶倾怀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现实就狠狠地打了叶倾怀的脸。 陆宴尘和叶倾怀在一条死胡同前停了下来。 倒也算不得死胡同,只是路中间堆着一人高的砖石,看来这是一条未完工的路。 一瞬的沉默后,身后隐隐出现了火光和人声。 陆宴尘微微低了低头,他手脚利落地将披风解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叶倾怀身上。 “先生这是……”叶倾怀话只问到一半,便见陆宴尘背对着她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 他侧过头对叶倾怀道:“还请陛下自己上来。”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叶倾怀余光扫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下了决心。 她飞快地系好披风,手却在扶上陆宴尘肩膀时迟疑了一瞬。 却也只是一瞬。下一瞬,她便勾着陆宴尘的肩膀,跳上了他的后背。 陆宴尘身形瘦削,但他的背却比叶倾怀想象中要宽阔可靠。 “臣下失礼了。”陆宴尘说完,似乎也迟疑了一下,才托着叶倾怀的腿站了起来。 陆宴尘的手臂也比叶倾怀想象中更有力。 他纵身一跃,双足在左右两侧壁上举重若轻地点了两下,便越过了那道砖墙。 一起一落间,风带着一缕异样的气息飘过叶倾怀鼻尖。但那气息太淡了,以至于叶倾怀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什么的味道。 落地后,陆宴尘将叶倾怀放了下来,回头看了眼追兵的方向,道:“他们追不上了,这里出去就是北新大街,微臣的车在那里等着。” 说完,他看也没看叶倾怀一眼,径自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牵叶倾怀的手腕。 叶倾怀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心突突直跳,也不知是因为刚才跑得厉害了,还是因为陆宴尘。 叶倾怀抬头看向陆宴尘的背影,心道,看来他确是认路的。 陆宴尘的披风下面穿的是一件不起眼的黑衣,手腕和小腿上都缠着束带,倒有几分像是武人的穿法。 叶倾怀不禁想起前世他身披黑甲兵临太和殿时的模样,满身血色,状若修罗。 原来,在知书守礼的太清阁学士之外,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另一面。只是叶倾怀从未发现过,才会在他提剑杀人时觉得陌生可怕。 叶倾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肩颈上飘去。 月光下,陆宴尘露在襟口上的那一截颈项仿佛一块质地绝佳的白玉,迎着月光的侧面隐隐有一根笔直的青筋,如同他挺拔的脊梁。 叶倾怀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与陆宴尘同行时总是寻着机会走在他身后。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他身后时能肆无忌惮地偷看他,不用掩饰自己看向他时眼中那份炙热的情意。 陆宴尘突然停下了脚步。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她四下看了看,他们已经走出了西市,走到了北新大街东边的一条小路上。 小路上有几盏灯笼,挂在不知是谁家的门前。昏暗的烛火中,叶倾怀看到路中间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并不大,看样子只容得下两三人共乘。一个人影立在马边,一遍遍抚着马背,不让它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声音。 见到陆宴尘和叶倾怀从夜色中行来,他面上一喜,对陆宴尘行了个抱拳礼,道:“先生。” 陆宴尘简单地对他点了点头,道:“已安置妥当了。”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叶倾怀,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见她无恙,陆宴尘才道:“现在宵禁了,我送你回宫吧。” 说完,他不待叶倾怀说话,走到马车边为叶倾怀掀开了车帘。 “既然是宵禁,先生的马车如何能在街上行走?”叶倾怀不禁问道。 陆宴尘似乎已料到她有此一问,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半只手掌大的金牌。叶倾怀定睛一看,金牌顶上横写着两行小字“大景”,下面竖写着两个大字“御赐”,两侧雕着两条神龙。 是皇家御赐的金牌。可是作为皇帝,叶倾怀竟从来都不知道有这面金牌的存在。 看到叶倾怀眼中疑惑,陆宴尘将那面金牌翻了过来。 叶倾怀看到背面刻着两个字——顺平。 那是她父皇的国号。 这边不难解释了。见此金牌,如见先帝。纵然是宵禁,也没有人敢拦他的车架。 可是父皇为什么会赏他这面金牌?叶倾怀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此事说来话长,车上说吧。”陆宴尘道。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回宫 “去东临门,别让人知道。”叶倾怀道。 陆宴尘转头吩咐驾车的男人,道:“走永福坊,转正德街,停在东临门前。” 男人似乎有些诧异陆宴尘对于叶倾怀的顺从,却没有问话,抱拳应了一声,便麻利地解开了拴马的绳索。 叶倾怀在陆宴尘的搀扶下上了车,陆宴尘紧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放下了车帘。 车帘一放下,叶倾怀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之前她伏在陆宴尘背上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味道淡,她没想到是什么。这车里的味道浓郁多了,她一下便反应了过来。 是血腥味。 和她月事的味道一样,腥气中带着些铁锈般的气味。 叶倾怀脑中警报拉响,先前情势危急,以至于她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她去鬼市是去买春闱考题的,陆宴尘去鬼市,又是做什么的? “这车子是在东马市租的,不知之前装过什么腌臜东西。”陆宴尘似乎也意识到了车里的血腥味,他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将叶倾怀身后的小窗支了起来。 陆宴尘确实没有车马,叶倾怀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多想,问起来另一件事:“先生手中怎么会有先帝的御赐金牌?” “先帝生前卧榻之际,曾委托臣去做一件事,先帝怕微臣受到阻挠,因此赐了这面金牌,命微臣送到之后回来复命的时候再将这面金牌归还。” 叶倾怀问道:“那先生一直没有归还,是事情还没办完吧?” “是。”陆宴尘的声音有些沉。 “先生能告诉朕,皇考要你做什么吗?”叶倾怀还是问出了口。 陆宴尘沉默了片刻,才低下头,道:“请陛下恕臣眼下尚不能直言。” “眼下?那就是来日便可以直言了。” 陆宴尘又沉默了。 叶倾怀叹了口气。 马车里的空间很是狭仄,叶倾怀与陆宴尘对面而坐,他两人都是身高腿长,随着马车的微晃,两人的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了一起。 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叶倾怀心中还在想着那面金牌。君王御赐金牌是何等的殊荣,大景开朝至今也没有几人蒙受过这样的恩赐。但在叶倾怀的记忆中,父皇对陆宴尘只能说的上赏识有加,却算不上有多倚重,为什么会瞒着她赐他这一面金牌呢? 联想到前世陆宴尘叛乱逼宫的举动,叶倾怀的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先生,皇考赐你这面金牌,该不会是让你上斩昏君,下斩佞臣的吧?”叶倾怀看着陆宴尘,蹙眉问道。 陆宴尘很明显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倾怀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吃惊过后,他突然笑了,摇头道:“不是。先帝若真有这样的念头,也该赐臣一口尚方宝剑,而不是一面金牌。” 陆宴尘鲜少笑,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是真好看,干净温和,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他这一笑,叶倾怀也觉出自己这种猜测的无稽来,也跟着笑了:“也是。” 话既然说到了这儿,叶倾怀决定将缠绕在她心头许久了的那个问题问出来:“先生,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问。” “若朕真的是个昏君,先生可会上斩昏君?”叶倾怀不躲不避地直视着陆宴尘那双清亮的眸子。 陆宴尘被她问得整个人身形一顿,面上笑意不再,面色凝重道:“陛下何出此言?” 叶倾怀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着愠怒,是那种一腔赤诚遭人怀疑的愠怒。 她连忙摆手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先生的忠心,朕很清楚。只是……”叶倾怀又叹了口气,她酝酿了一下措辞,道,“朕最近做了一个梦,很真实的梦。梦里,先生痛斥朕是昏君,然后带兵杀进了太和殿,逼朕退位。” 叶倾怀有些艰难地陈述完,抬头看向陆宴尘,只见他满眼都是听话本般的震惊。 “陛下,那只是梦。”陆宴尘生性寡言,他说这样的话,便是在宽慰叶倾怀了。 “朕知道那是梦。但那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朕醒来之后,常常在想,朕要昏聩到什么地步,先生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叶倾怀说完垂下了头,看起来有些委屈。 陆宴尘默了默,道:“若是陛下当真昏聩得不能回头了,臣身位帝师,便是第一罪人,难辞其咎,当引颈自戮,以谢天下,哪里谈得上逼宫弑君呢?” 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那双总是古水无波的黑眸里像是起了风。 他这样看了叶倾怀一会儿,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道:“说实话,臣曾经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引颈自戮?”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那日在文轩殿中,微臣看到那纸画像,当时,确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叶倾怀回忆起那日情形,不禁也笑了。 从前她暗恋陆宴尘的时候,在她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忸怩不安,如今这件事因为那纸画像而被捅破,叶倾怀反倒觉得轻松了。 反正不能更糟了,抱着这种心态和他相处,反而自然了起来。 如今她再看着陆宴尘,只觉隔世。那些暗生欢喜的喜爱和恼羞成怒的愤恨,都和前世的自己一起死去了,到了今生,只余下几声唏嘘感慨。 “你看,朕昏聩至此,都要把自己的先生逼得自刎以示清白了。”叶倾怀摇头懊恼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 陆宴尘刚要解释,却被叶倾怀打断了:“朕开玩笑的。朕知道先生是自责,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朕年纪轻,心思飘忽不定,今日喜欢了这个,明日又喜欢了那个,先生不必上心。这段时间先生教导的很好,朕现在觉得龙阳确实不是正途,有违伦常。朕现在觉得自己喜欢女人了,真的!” 叶倾怀说的信誓旦旦,但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令陆宴尘目瞪口呆,他蹙着眉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倾怀对他笑了笑,抬眼向窗外看去,眼见车子已经走到了正德北街,很快就要到东临门了。她看着街边大户宽敞气派的铜门,正了神色,缓声道:“先生,在这盛京城中,不仅有声色犬马,更有路边饿殍。先生可知道?” 陆宴尘没有说话,叶倾怀便当他是默认了。她又道:“皇城脚下尚且如此,九州天下可见一斑。”叶倾怀摇了摇头,叹道,“朕真是想都不敢想。” 她这口气,叹的当真是她心中忧思。 “更可怕的是,朕践祚已有两年,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告诉朕。”叶倾怀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楼阁,道,“朝野贪腐成风,国家积弱至此,朕居然还起了一个‘岁和’的国号。真是可笑,哪里来的岁岁平和呢?” 她又看向陆宴尘,道:“朝臣是为了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所以都糊弄着朕。可是先生,你身为帝师,为什么也不告诉朕这些真相?先生不是相信朕能成为一代明君吗?难道在先生心中,一个双眼被蒙住的皇帝,也能成为明君吗?” 陆宴尘被她说得面上浮现出了愧意,若不是车里狭小,只怕他此刻便要长跪下来,他垂着头道:“此诚臣之过错。臣以为陛下年幼,虽临朝却不亲政,因此尚不到担负大任的时候。” “朕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责,朕只是在怪自己。你们不告诉朕,是因为你们不相信朕,你们觉得朕不行,所以告诉了朕也没用。”叶倾怀直截了当道,她的语气很平静,心中也没有怨愤,“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朕确实不行。朕连一个李文清都护不住,遑论其他呢?” “但是,朕不会一直如此。”叶倾怀侧过头看向窗外,车窗外的冷风吹起她额前两率奔逃时散落下来的额发,她神色坚毅,道,“只要朕还活着,朕就绝不认输。” 车窗外已经能远远地看到东临门。叶倾怀回过头来看向陆宴尘,道:“先生,朕不是孩子了。先生若还把朕当成孩子来教,只会害了朕。”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叶倾怀一掀车帘,翻身下了车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早朝 马车停在离东临门有几十步远的巷子里,能看得到城门,城门处却看不到这里。 城门外的风要更大些,所幸叶倾怀还披着陆宴尘的披风。 见陆宴尘从车里下来,叶倾怀将披风解下来还给了他。 陆宴尘结果披风,神色深沉地看着她,道:“陛下所说的,微臣会谨记在心。但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先生请讲。” “陛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冒险了,不是每一次,都能正巧碰到微臣的。”陆宴尘说得很严肃,说完,他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是一定要冒险,请务必提前告诉微臣。” 叶倾怀笑了笑,答道:“好,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言罢,她看了看东临门的方向,见没有人,又回过头来对陆宴尘道:“今日劳烦先生了,朕要回宫了,先生也回吧。” 两人相互行了一礼,叶倾怀便向东临门的方向而去。 叶倾怀刚走到东临门口,就远远地看到守门的侍卫身边站着李保全。他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看得出来很是焦急。 见到叶倾怀,他连忙小跑了过来。 叶倾怀见他满眼血丝,想来这两日都没怎么睡,心里不禁一暖,又有些愧疚。 “可算回来了。”李保全上下打量着她,然后领着她径直进了门去。 那东临门的守卫应当是被他打过了招呼,连看都没看叶倾怀一眼。 叶倾怀跟着李保全往里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 出乎她的预料,正德北街边的枯树下,仍然立着一个细长的人影,手里捧着那件披风,一动不动地望着东临门的方向,纵然是见到叶倾怀平安地进了门,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 叶倾怀被李保全数落了一顿之后,回到景寿宫又被芳华姑姑数落了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之内被数落这么多顿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在外面过夜?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芳华姑姑一边数落着,一边给叶倾怀更衣。 “不用了,姑姑,朕自己可以。”叶倾怀接过了芳华姑姑手里的绸带,自己将里衣系上了,“你记得把朕穿过的衣服处理了。” “唉,要是再有下次,我可不帮你打马虎眼了。”芳华姑姑一边絮叨着,一边去整理叶倾怀出宫穿的衣物。 “这两日没人来找过朕吧?” “倒是没有。” “看来没有存在感也有好处啊。”叶倾怀开着玩笑。 “你还得意起来了,你——”芳华姑姑的声音突然断了,她手一颤,手里的衣服落在了地方。 “陛下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芳华姑姑突然回过头来就要剥了叶倾怀刚穿好的里衣。 叶倾怀一头雾水:“朕没受伤啊。” 芳华姑姑见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于是又捡起地上的衣服翻找起来:“那这衣服上怎么有血?” “你说什么?”叶倾怀闻言大惊,一把从她手里将衣服拿了过来。 那件灰色的棉袍上确实有一小块血迹,并不难找,就在右腿外侧。因为天黑,先前并没有发现。 叶倾怀看着那块血迹,陷入了沉思。 “该不会是你的月事……”芳华姑姑问道。 “不是,这个位置,不可能是经血。”叶倾怀否认了芳华姑姑的猜测。 这一定是在哪里蹭到的。 但她今日只挨过一个人。这块血迹,要么是陆宴尘背她的时候袖子上蹭到的,要么是披风上面的。 能沾到她的身上,说明当时血还没有干。 叶倾怀刚刚打消的对陆宴尘的怀疑又浮上了心头—— 陆宴尘究竟是去鬼市干什么的? --- 次日一早,太和殿。 每次休沐之后的第一个早朝事情都很多,但如今临近年节,各部的呈报并不多,需要在早朝上议的就更少了。很快,太和殿上就陷入了沉默。 这时刑部尚书杜荆站出了列,对着叶倾怀启奏道:“臣禀陛下,三日前刑部天牢遭人闯入。臣等无能,贼人虽劫狱未遂,刑部却未能抓到劫狱之人。” 杜荆说完,长跪在地。 “三天之前的事,为何今日才报?”叶倾怀问道。 “自兴瑞十三年至今,刑部大牢已有二十五年不曾出过如此大的疏漏。臣本想抓到贼人,弄清因由,再来向陛下请罪。” 叶倾怀早知道天牢被劫的事,但杜荆在朝上说出此事来,必然不只是为了请罪,叶倾怀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天牢固若金汤,贼人却能来去自如,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此事正是微臣要启奏陛下的。劫狱的贼子只有三人,但天牢守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查出来是什么人了吗?” “查出来了,是当日值班的狱头,劫狱后人便不知所踪了。陛下,此次贼人企图劫走之人正是关在天牢里的罪犯王立松。此人善于用言语鼓动他人,在盛京城中党羽颇多,微臣担心这样的事还会再发生。” 说完,杜荆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臣恳请陛下重判此人,斩首示众,以震慑其余党不法之心。” 他说得言辞慷慨,倒有几分忠臣死谏的架势。 叶倾怀没想到天牢劫狱竟然劫的是王立松,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脑中莫名地闪过了身穿黑衣的陆宴尘的身影。 另一方面,叶倾怀又有些纳闷,这王立松,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这些人咬着他不放,流放了还不够,非要当街斩首。 她正要开口驳斥杜荆,站在群臣之首的陈远思先开口了。 “那王立松不是已经认了罪要流放了吗?为何又要斩首?陛下刚刚亲政,你们就要大兴典狱。这是要干什么啊?你们将陛下的圣名置于何处?” 陈远思今年已经六十七了,他说话慢,却有一股隐隐的威严。 不得不说,他此时挺身而出,不论是为了党争还是什么,叶倾怀对他都有几分感激。 他这一说话,顾世海也站了出来,道:“正因天子威严不可侵犯,陛下才更应该在亲政初期对此类匪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否则人人都敢效仿王立松之举,对陛下毫无敬意,以后还如何慑服天下黎民?”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质问 太和殿上,陈远思和顾世海的日常辩论又开始了。 杜荆仍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磕头的姿势,其他群臣在首辅和次辅唇枪舌剑间并不敢插话。 叶倾怀听他二人争了几句,打断了他们:“说到这个王立松,朕这里有一样东西,想给诸卿看看。” 她此言一出,群臣都抬起头来向她看来。 叶倾怀道:“朕没记错的话,文校祭酒应当是科考的出题人之一吧?” 叶倾怀问完,看向了礼部尚书史太平。 史太平立即会意,答道:“回禀陛下,根据我朝规制,文校祭酒并不参与出题,只是明书一科的主批。” “那科考题目都由谁来出?” 史太平顿了顿,道:“三科均由礼部拟题。” “好。史太平,去把初拟的试卷拿来给朕看看。” 史太平怔了怔,似乎没明白皇帝的意思。过了会儿,他答道:“初拟的试卷封存在东阁,下了朝微臣就去取来呈阅陛下。” “不用下朝。东阁不远,就几步路,你现在就去取来。”叶倾怀的态度很坚决。 史太平一头雾水,他环视四周,似乎想等谁来替他说句话,然而满堂寂寂。 “臣,领旨。”他有些憋火地答道,忿忿地甩袖走出了太和殿。 他出去了半刻后,顾世海耐不住朝堂上的沉寂,问道:“陛下何故突然问起春闱的考卷?” 叶倾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世海,道:“因为昨日休沐的时候,朕出宫去走了走,碰巧在市集上买到了一套据说是今年春闱考题的卷子。”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她在鬼市买来的册子,放在面前的案上。 “这怎么可能?春闱试题乃我大景机密,除了编题人,没有人能提前知道。此人必是招摇撞骗。”顾世海看着桌上的几张薄纸怒道。 叶倾怀眯着眼看了看他,然后突然展颜一笑,道:“朕也是这么觉得的。但这一套试卷要卖十个银锭,而且还已经卖了许多出去。朕觉得刑部应当将这个贩子抓起来,以免他再行骗。” 顾世海被她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史太平终于回来了。 他虽然只有不到四十岁,但是大腹便便,跑这一趟跑得气喘吁吁,一回来便见到满朝大臣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不禁有些错愕。 他一直走到玉阶下,将手中的卷册托举过顶,道:“此乃初拟的试题,敬呈御览。” 他言辞恭敬,语气中却一丝恭敬也没有。 李保全从御座旁沿着台阶走了下来,从他手中取走了卷册,又快步走回到御座边,将那卷册放在了案上。 卷册上还封着腊封,上面印着一个“景”字。 叶倾怀没有立即拆开腊封,而是看向了顾世海,问道:“顾阁老,这份试卷你可看过?” 顾世海的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恼怒,他忖了忖,有些谨慎地答道:“礼部出的卷子,老臣怎么可能看过?” 叶倾怀又浅浅笑了,道:“好。朕也没有看过。顾阁老与朕一起看看吧。” 说完,她利落地拆开了腊封,取出了其中的试卷。 只扫了一眼,叶倾怀就知道,这套题目和前世的一模一样。 她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着试卷,这上面的题目她已是第三次见了,但她却不动声色地翻看着,仿佛真的在认真比对。 大殿上安静得像是能听到落针的声音。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叶倾怀才将两套试题合了起来,递给了一边的李保全,道:“传给大臣们看看吧。让大家都看一看。” 李保全接过试卷,恭敬地举着走下了御阶,按照品级,他先将试卷呈给了陈远思。 此时史太平的神色已经慌乱了起来,他的眼神在皇帝和那套试卷间来回逡巡,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陈阁老看完了,也拿给顾阁老看看。”叶倾怀仍是语气平和。 因陈远思年纪大,顾世海走到他身边去取那两份试卷。路过站在正中的史太平时,他神色锐利地刮了一眼史太平。 顾世海比叶倾怀和陈远思翻看的速度快多了,他几乎是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翻了两三页,脸色就大变了。 “你……”顾世海似乎是气急了,说话竟卡了一下,“史太平,这是怎么一回事?” 言罢,他将那两套试卷重重地砸在了史太平的脸上。 叶倾怀神色冷峻地看着这一幕。 史太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捡起地上的试卷,只看了一眼,便跪在了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陛下,微臣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倾怀看着他,眼神如刀,说话却平静:“朕也不知道,这好好的封在东阁里的试题,是怎么出现在西市的小铺里的。” 听到西市小铺,史太平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登时磕头如捣蒜,也不知是对着叶倾怀还是顾世海在磕头。 “陛下,冤枉啊。微臣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磕着磕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道,“对了,是王立松,这些题目他都看过,一定是他!陛下,一定是王立松泄了题!” “你是说,王立松在下狱之前就泄了题?” 史太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正是!求陛下彻查此事,还臣清白!” “清白?”叶倾怀拍案而起,怒道,“礼部闹出科考泄题这样的大事,你身为礼部尚书,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史太平又连连磕头道:“微臣监管不力,甘愿领罚。但泄题一事,实非臣所为。恳请陛下彻查!” 叶倾怀站在御座前怒视着他,气得有些牙痒。 刑部、御史台还有大理寺早就都是顾世海的人了,他们连当着皇帝的面指鹿为马的事都做得出来,让他们去审史太平这个顾世海举荐上来的尚书,能审出什么来? 史太平也定是看准了这点,才坚持要求彻查。 “陈阁老,此事你怎么看?”过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 陈远思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答道:“文校祭酒并非礼部中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在科考前接触考题。若是史太平确曾将考题透露给王立松,此举也属泄题,是重大失职,依律应当革职处置。” 他话音刚落,顾世海便蹬了他一眼。 陈远思的话倒是让叶倾怀冷静了下来。她当即下了决断,道:“陈阁老说的有理。史太平停职查办,礼部暂停一切与科考有关的工作。杜荆,朕命你彻查此案,查不明白同史太平同罪。今科春闱试题要重出,陈阁老,你领人重出吧。” 说完,叶倾怀又对陈远思道:“年前将春闱考题的参编人选名册送上来。” 陈远思行了一礼,道:“老臣领旨。”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邀约 年前这几天,是叶倾怀重生以来心情最好的几天。 虽然刑部当天便上报说在西市没有搜到卖考题的铺子,但这也算是在叶倾怀的预料之中。 宵禁的时候那小铺里还能赌博,足见那间店不仅与礼部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怕还和禁军或者京畿卫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叶倾怀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揭露科考泄题一事,是为了打顾世海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把此案当庭做实,免得他们后面胡搅蛮缠,最后交到刑部手里,又成了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但她这样高调行事,自然会有别人去给那间铺子通风报信。 果不其然,当刑部拿着勘合去禁军调人时,那件铺子早已在西市汹涌的人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世海这些年在朝中举荐了许多人,各部各司都有他的门生,要想一举将他击溃,是断断不可能的。此次能折了他一个礼部尚书,也算是有所斩获了。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春闱舞弊之事便从根源上被斩断了,承天门之变便不会发生了。 这让叶倾怀松了一大口气。 除了心情上的放松,叶倾怀最近的课业也放松了下来。 陆宴尘告假了。 倒不是丁忧,呈报中说他偶感风寒,怕给皇帝过了病气,所以告了几天的假。 叶倾怀却有些半信半疑。 若他当真是个文弱书生,风寒倒也罢了。但以他那日背着叶倾怀翻墙的身手来看,习武的年头已不短了。前一日他送叶倾怀回宫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第二天就告假说病得连皇宫都不敢进了。 叶倾怀不禁想起了那天她身上染上的血迹。 那血若不是陆宴尘的,便该是别人的。或许,那辆马车并不是陆宴尘租来给自己用的,而是因为他还带着一个必须乘车的人。 这个人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重要到他愿意为这个人动用先帝御赐的金牌。 这块金牌他揣了两年也没有拿出来过,以至于叶倾怀都不知道这块金牌的存在,按理说,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将先帝御赐的金牌挪作他用的。他会这么做,说明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倾怀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或许这个人受了重伤,却不能去寻常的医馆医治,所以陆宴尘才要顶着宵禁带他去鬼市治伤。 毕竟,只要谈得拢价钱,鬼市的大夫连朝廷钦犯也敢治。 这样看来,陆宴尘告的这个病假究竟是真是假,就十分值得商榷了。 还有一件让叶倾怀舒心的事就是李保全最近不怎么在她耳边絮叨了。 礼部官员大多因为科考案被停了职,因此年节上的各项大典筹办都紧缺人手,李保全带着一众小太监都去给礼部帮忙了。 --- 腊月二十六,年前的最后一次早朝。 科考案的风波已过去了大半,朝堂上没有了前几日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洋溢着几分节日的喜庆气氛。 叶倾怀也不想扫大家的兴,她让新提上来的礼部侍郎宣读了大年初一的祭祖事宜后,就让群臣散朝了。 不得不说,自从上次她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当众罢免了史太平之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发生了转变。 虽然仍谈不上敬畏,甚至连尊敬都算不上,但是,至少在这个朝堂上她不再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至少,朝臣已经能看得到她了。 叶倾怀认为,这便是迈出了第一步。 第一步一向是最难的。 因此她心里还是欣慰的。 下了朝,叶倾怀见时间还早,便径自去了文轩殿。虽然陆宴尘告假了,她却没有放下功课,每日少则抽出一个时辰,多则几个时辰,用来在文轩殿里读书。 然而,没多一会儿,陈远思便追着她到文轩殿里来了。 “陛下,老臣这几日和各部商量了一下,初拟了这六人参与此次的春闱命题。”陈远思递上来一份折子。 叶倾怀翻开来看着上面的几个名字,听陈远思陈述道:“这六个人中两人出自礼部,其余四人分别从户部、工部和太清阁选出。礼部侍郎文新中和给事彭晨为已经调查清楚,与此次泄题案无关。” 叶倾怀看到折子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手顿了一下,问道:“陈阁老怎么把朕的先生也给算上了?” “科考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可以说朝堂的根基,是大景立朝之本。陆宴尘二十及第,若论才情,朝野无人能及他。春闱由他参编考题,最合适不过。此事事关国祚,老臣故而斗胆向陛下借调他几天。”陈远思说完,对叶倾怀行了个大礼。 陆宴尘当年拒绝了陈远思的说亲后,两人几乎再无交集,朝中也多是说他二人不合的传言。叶倾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为陆宴尘说话,不禁有些意外。 “陈阁老都这么说了,朕还能不放人吗?”叶倾怀说着,将陈远思扶了起来,道,“二月初就要春闱了。陈阁老,时间紧迫,要辛苦你了。” “为陛下分忧,乃老臣本分,陛下可不要这样说。”陈远思说着,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众臣子中,数陈远思对叶倾怀这个傀儡皇帝最为尊敬,言行之间从来没有逾矩过。这一点,让叶倾怀很是舒服。 还在先帝一朝时,顾世海因壬申之变中护驾有功,颇得皇帝器重,一年之内连升几级,在朝中炙手可热。那时,陈远思就与他不大对付。后来叶倾怀登基,两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更是不对付了,凡遇大事,几乎都要争上一争。 如今叶倾怀有意打压顾世海,心中本也有意拉拢陈远思,因此对陈远思更是和颜悦色礼敬有加,眼看着陈远思就要告退,叶倾怀想起一事来。 “陈阁老,朕这两日准备去你府上看看,你年前都在府上吗?” 陈远思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倾怀,眼中还有些喜色,道:“老臣正想请陛下去府中用膳,但念及陛下近日操劳,不敢开口烦扰陛下。” “陈阁老说的什么话,这叫什么烦扰。朕每年年前都要去你家的,你忘记了?” 叶倾怀说的也是实话,皇帝每年年前都会去重臣家中做客,这已经是大景多少年不成文的习俗了。 “陛下去年是二十九来的,前年是二十七来的。老臣可不敢忘。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老臣就斗胆了。陛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 叶倾怀看着陈远思满是沟壑的面容,突然觉得他很慈祥,不像个权臣了。 她站起身,道:“今日甚好。” 然后她对外面站着的太监吩咐道:“付海,去找李保全,让他备辇出宫。”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陈府 陈远思的府邸离皇宫并不远,出了宫门走上几百步就能到。 陈府并不大,占地大概只有五十来亩,在京城中算不上多么豪气的宅邸,但院中景致风雅,装饰考究,尤其是院中各处门楣上的牌匾,皆是陈远思亲自题字。他的书法柔中带刚,潇洒俊逸,在整个大景都堪称一绝。这间府邸有了他的题字,如同画龙点睛。 朝中几位重臣的宅邸中,叶倾怀最喜欢陈府。 “陛下尝尝这道墨子酥,这是府上新研究的点心样式,别处尝不到的。”陈远思将一叠摆盘精致的黑色点心摆到了叶倾怀面前。 叶倾怀确实没见过这种点心,她夹起一块,浅浅咬了一口,仔细地尝了尝,酥皮香软,内陷可口,唇齿间流连着花蜜的甜香。 “甜而不腻,还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清香,不比御膳房手艺差。”叶倾怀赞不绝口。 “陛下若是喜欢,老臣让人再做一些,等下陛下回宫的时候带上。”说完,他不待叶倾怀说话,便对侍候在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那管家立即会意地向后院快步走去。 “陈阁老怎么不吃?”叶倾怀见陈远思并不吃那道点心,问道。 陈远思叹了口气,道:“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大夫嘱咐老臣不能多吃甜的,老臣就是再喜欢,也不敢贪嘴。” “陈阁老今年才六十七吧?怎么就说老了?”叶倾怀宽慰道。 “不服不行啊。”陈远思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老陈这些子孙中若是能有个堪用的,能替老臣为君上分忧,老臣都想回济阳养老去了。” “朕记得令郎这些年在户部干得不错,去年益州治水,监管十分得力,给朝廷省下了不少银子。是朕疏忽了,如此人才这些年也只做个少卿,过了年朕给他升任侍郎。” 熟料,陈远思却摆了摆手,道:“犬子有几斤几两老臣心中有数,他那点本事承担不起什么大任。唉,不提他也罢。” 叶倾怀怔了一怔,她本以为陈远思突然提到子孙,是想替儿子讨要些什么,于是她出手阔绰的开口就是一个侍郎,没想到陈远思却拒绝了。 “陛下难得来寒舍一趟,我们不聊那些烦心事。”说着,陈远思站起了身,道,“老臣记得陛下以前最喜欢老臣这里的停月楼。老臣最近又作了几幅字画,就等陛下来赐教了。” 叶倾怀也站了起来,道:“赐教不敢当。书画一道上,陈阁老可以做朕的先生了。讨教还差不多。” “陛下谦逊,老臣练了一辈子字,也不过勉强能入目罢了,可以说是天赋极差的了。”说着,陈远思引着叶倾怀往后院去。 陈府虽然不大,园中却是曲廊花径回环,假山林荫掩映,一步一景,俯仰皆画。后院中还挖出了一方清浅的池塘,池塘边盖了一间雅致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牌匾上题着“停月楼”三个字,两侧的门柱上刻着两列诗,右边刻着“远岫出山催薄暮”,左边刻着“细风吹雨弄轻阴”。 这便是叶倾怀最喜欢的停月楼了,也是陈府中风景最好的地方。停月楼的二楼正中开着一扇半人高的圆窗,窗边摆着一张作诗作画用的书案。那圆窗推开便可见整个后院全貌,是陈远思平日练字作诗的地方。 叶倾怀喜欢停月楼,不仅是喜欢二楼的景致,她更钟意的是停月楼一楼收藏的书画,其中一些是陈远思自己作的,也有一些是他收集来的,不仅有名家的手老的笔法越发精纯了。”叶倾怀慨叹道。 “陛下谬赞了。”陈远思答道。 “前段时间朕听说,陈阁老的书法在民间被推为陈体,在雅士中颇受追捧。” 此话不是客套。对于陈远思的书法,叶倾怀是由衷钦佩的。 虽然她更喜欢大气磅礴的行草,而不是陈远思这种含蓄的隶书,但她并不否认陈远思在书法上的造诣。 叶倾怀一幅一幅字画地看过去,突然在一众书画中,看到了一幅画。 是一幅山水,画的是巍峨绵延、浩荡潜力的高山大川。 虽然画的是气势磅礴的山水,但画中的走笔却很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 “大气婉约,宝剑藏锋,真是一幅佳作。”叶倾怀感慨着,不由得去寻落款,想看看是何方高人所作。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幅画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印章。 “陈阁老,这幅画是何人的墨宝?为何没有落款?” “回陛下,这幅画并不是老臣买来的,而是出自府中,算不上成品,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惊道:“此画是陈阁老所作?” 她一向知道陈远思长于书法,却没想到他在画作上竟也有如此造诣。 “老臣不擅作画,此画并非出自老臣之手。陛下,这幅画是老臣的嫡孙女所作。因为尚未出阁,不便透露闺名,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怔了一下,她又问了句:“陈阁老的嫡孙女今年年方几何了?” “已经双十年华了。唉,老臣这些个后辈里,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孙女,比老臣那两个犬子伶俐懂事多了。只是可惜读了太多书,心气养高了,不愿下嫁,耽误到了如今。” 果然是她。 叶倾怀对陈远思的这位孙女还是有所耳闻。说起来,此事还是拜陆宴尘所赐。 三年前,陆宴尘刚及第最风光的时候,陈远思曾为了自己的嫡孙女登门求亲,结果没想到被高冷的陆宴尘拒之门外,以至于陈府孙女一下子耽误到了二十岁,直至今日还没有出嫁。 因为这桩婚事,民间有传言说陈府孙女貌丑。叶倾怀虽没有见过她,但听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潜移默化的印象,觉得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副画是出自这个姑娘的手里。 这幅画落笔洒脱,却不失细腻,从运笔到意境都可说是上作。若是女子所作,那这女子必是当世翘楚,才名可流芳千古。 “这丫头也是被老臣给害了。她从小是跟在老臣身边长大的,老臣舍不得她。所以一边盼着她嫁个良人,一边却又盼着她晚点出嫁。说实话,哪怕她是嫁去了那家王府做王妃,老臣都觉得可惜了她的才情。”陈远思说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确是舐犊情深,让叶倾怀都有些动容了。可她听到最后两句话,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若说做王妃都是埋没了,还有什么比王妃更高的婚事呢?陈远思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陈远思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道:“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为老臣的嫡孙女赐个婚。不论赐到谁家,都是陛下的恩赐,老臣心中这份不舍便能搁下了。” 叶倾怀看着陈远思下跪的身影,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他饭桌上提及儿孙,并不是要替儿子们求什么赏赐,而是要替孙女求一个皇后之位。 也是,首辅的儿子升个侍郎,还非得用得着皇帝开口吗?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婚事 “陈阁老快快请起,何至于行此大礼?” 叶倾怀想先将他扶起来,不想陈远思却异常的固执,他跪在地上道:“陛下若是不能了了老臣这一桩心愿,还请陛下看在老臣为朝廷尽忠多年,如今体弱多病的份上,准老臣告老还乡。” 又来了。 叶倾怀心中烦躁。 前世陈远思也是为了皇帝立后一事上了不知多少折子,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地软硬兼施,把立后娶妃一事与能不能坐稳皇位画上了等号,最后几乎是带着群臣弹劾她这个皇帝让她退位。 叶倾怀扛不住他们这样的攻势,最后勉强应承了下来,下旨将陈家女和顾家女一同纳入后宫,结果还没商定谁来当这个皇后,叶倾怀女子的身份便泄露了,这婚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如今陈远思拿文臣那一套告老还乡的谏法来逼她,说到底还是换汤不换药。 叶倾怀嘴角勾起了一个有些可悲的笑容。 是啊,以她如今的处境,手中没有兵权,身边没有近臣,名为九五至尊,实为案上鱼肉。除了皇帝这个名号,她还有什么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朝堂之中更是如此,哪里有什么平白无故的好意。 她想拉拢陈远思是想靠他打压顾世海,而陈远思替她说话则是惦记她身边的这个皇后之位。 更准确的说,他想要的是一个流着陈家血脉的太子。 可这偏偏是叶倾怀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叶倾怀神色暗了暗,她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巨赌的决定。 然后,她将各种心思收拾停当,对陈远思和颜悦色地笑道:“陈阁老这说的是什么话?朕是陈阁老看着长大的,若说亲近,旁人是不能比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快起来。” 陈远思听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似乎忖了忖,才在叶倾怀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陈府千金有如此才情,若是不能有一门好亲事,不要说陈阁老舍不得,朕也要扼腕叹息。”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实话和你说,朕亲政以来,内阁递上来的奏请立后的那些折子朕都看了,朕不是不想立后,而是没有办法立。” “陈阁老也知道,去年敬敏太后薨逝后,后宫中无人主事。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皇家也不例外。可朕父母早逝,也没有为朕定下亲事,朕只能自己做主。这已是不孝。皇考归天至今不足两年,朕尚在孝期,孝期大婚,便是大不孝啊。大景以仁孝治国,朕身为天下臣民表率,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倾怀说的恳切,陈远思面上却不为所动,他下意识地想松开叶倾怀扶着他的手,却被叶倾怀牢牢地抓住了。 叶倾怀话锋一转,道:“但是,陈阁老难得向朕开一次口,朕怎能不允?更何况,今日见到千金墨宝,甚得朕心。” 她摘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在手心里有些不舍地端详了一眼,塞到陈远思手里,道:“这块玉佩是朕登基的时候母后给朕的,朕带了两年,不曾离身。” 陈远思一听她说到这玉佩的珍贵之处,作势推拒。叶倾怀却强行将那玉佩塞在了他手里,道:“朕今日见到此画,顿觉遇到了知己。人生难得一知己啊,陈阁老。这块玉佩权作朕与陈家的定亲之物,陈阁老若是不收,便是不允这门亲事了。” 陈远思没想到叶倾怀对这门婚事突然松了口,他面露诧异,手上推拒得也没有方才那么厉害了。 “陛下,这块玉佩老臣知道,跟了敬敏太后一辈子。这太贵重了,老臣实在不敢收。” 叶倾怀道:“母后当年给朕这块玉佩的时候,便是让朕日后送给朕的皇后的。” 陈远思听到这里,心中巨石落下。他那双半闭半睁的双眼突然完全睁开了,扫摆下跪,行了一个大礼,道:“老臣叩谢陛下恩赏。” “快起来。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叶倾怀将陈远思扶了起来,又道,“只是朕尚在服孝,大婚须得搁在孝期之后。虽然如此,眼下定亲还是可以的。如今礼部整顿,腾不出手来,待春闱这阵子忙完,朕便让礼部着手操办定婚的事宜。陈阁老觉得如何?” 这确是个折中的办法,陈远思略一思忖,道:“陛下圣明,思虑得周全。只是,老陈担心这礼部的空缺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人选来。” “说到此事,礼部尚书的人选,陈阁老可有什么建议?”叶倾怀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礼部一向是顾世海把持,老臣插手的少,对礼部的人事没有他知道的详细。陛下若是想从礼部的人里面擢升一人上来,问他比问老臣好。但若陛下想从别的部司调任一人去执掌礼部,老臣这里倒是有几个人选。” 大婚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陈远思与叶倾怀就礼部整饬的问题和朝中诸多事宜一聊就聊到了日头西斜。 不得不说,婚事一说定下来,陈远思对叶倾怀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当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陈远思入内阁已有近十年,常年把持着户部和吏部,满朝官员的生平履历和大景的财政账本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听他一席话,叶倾怀受益颇深。 眼看天色渐晚,叶倾怀起身准备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或可请教陈远思。 “陈阁老,朕还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讲。” “按说,史太平是顾世海举荐的人。为何这次顾世海没有保他?” 陈远思沉思了片刻,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朝上时,顾世海曾当庭痛骂史太平?” 叶倾怀点了点头。顾世海当时大发雷霆,连叶倾怀都觉得有些意外。 “依老臣看,史太平春闱卖题,约莫是背着顾世海偷偷做的,因此才有了朝上那一幕。” 陈远思一语点醒了叶倾怀。 难怪顾世海当庭与他翻脸,事后也丝毫不保他。只怕在顾世海眼里,史太平已是一个翅膀硬了的不可用之人。 “他二人间的嫌隙,是今次才有?”叶倾怀又问道。 “他们之间如何相处老臣不知。但是史太平是兴瑞一朝的金科探花,还曾出任过文校司业,卖官鬻爵绝不是他的本意初衷。”陈远思轻叹了口气,沉吟道,“但是老臣曾听闻他有个儿子好赌,在黑街欠下了不少债。” 叶倾怀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禁也有些惋惜,道:“原来如此。” 但无论他所为为何,顾世海都不会再留得下他。 当然,叶倾怀也容不下他。 苦难不是堕落的借口。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除夕 除夕是叶倾怀一年中最忙的一天,三更刚过就得起来,按照礼部排的行程从前殿到后宫,各大宫殿都要捻香行礼,忙到中午吃了口饭,下午又带着浩浩荡荡的宗亲大队去太庙祭祖,一套繁杂的流程下来,天已经黑了。 循例皇帝的年夜饭是要在昭阳殿里和后宫嫔妃皇子一起吃的。但如今后宫空虚,只有几个顺德帝留下的太妃太嫔,因此今年的年夜饭叶倾怀也是和宗亲一起在昭阳殿用的。 大景至今已有两百年,皇室宗亲数不胜数。宴会上的宗亲有盛京城中的,也有从外地来的,但绝大多数叶倾怀都不认识,因此这年夜饭吃的也十分耗神。 一直折腾到临近子时,叶倾怀才在李保全的陪同下回了景寿宫。 叶倾怀坐在乘舆上,支着头闭着眼,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落在了面上,她微睁了睁眼,看到天上有稀疏的雪粒缓缓飘落。 恍惚间,她想起了她死的那天。 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冷得透骨,穿多厚的袄子都挡不住。 她突然有些头疼,于是又闭上了眼。 乘舆落了轿,叶倾怀听到李保全对守在景寿宫外的芳华姑姑道:“陛下饮了些酒,劳烦姑姑好生照看。明日卯正太和殿朝贺,咱家卯时三刻来迎陛下。” “今日辛苦公公了,这里交给奴婢,公公放心。公公也早些歇息吧。”芳华姑姑对李保全行了个全礼,便去乘舆边将叶倾怀扶了下来。 叶倾怀一半身子都压在芳华姑姑身上,让她走路走得有些艰难。 李保全见状想上来帮把手,却被芳华姑姑用身体将他隔开了。 “没事儿,奴婢扶陛下进去歇息了。公公也早些回去吧。”芳华姑姑一边说着,一边半扶半搀着叶倾怀往宫门去。 “那咱家便先去了。”李保全也对芳华姑姑行了个礼,他在品级上虽高出芳华姑姑好几级,但芳华姑姑毕竟是皇帝唯一的贴身大宫女,整个后宫中对她都礼让三分。 乘舆的队伍快步离去了,芳华姑姑总算将叶倾怀扶进了景寿宫。 这时,叶倾怀突然像是酒醒了过来,她挣开了芳华姑姑的手臂,张开双臂仰面朝天。须臾之间雪已下大了起来,叶倾怀迎着满天的雪花,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瑞雪兆丰年。天降祥瑞,是丰年啊。岁和三年,本该是个好年头啊。”她向天而道,声音分不清是哭是笑。 “陛下,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说。”芳华姑姑见她耍酒疯,连拖带拽地要将她拉进屋里去。 叶倾怀却像是发了狠,硬是甩开了芳华姑姑的手。 芳华姑姑回过头来看向她,正要发狠话把她的酒疯镇住,却见叶倾怀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眼中清明,看不出半分醉酒的迹象。 “姑姑,你说朕是个昏君吗?” 芳华姑姑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一怔,但见叶倾怀神色认真,不禁心头一酸。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受了多少苦,她是最了解的,也是最心疼的。每每想到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从小到大却从未有过半刻女儿家的快乐,芳华姑姑便总是偷偷抹眼泪。 “奴婢是个妇人,没什么见识,也说不出明君和昏君有什么区别。但是奴婢活得久,见过许多人。奴婢觉得,若是换做那些人,肯定都没有陛下做得好。” “为什么?” “奴婢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叶倾怀看着芳华姑姑半晌,突然笑道:“姑姑你就惯会宠朕,把朕都宠坏了。” 说着,她朝屋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周爷爷来了吗?” “来了,在里面呢。陛下你先进去,奴婢去取醒酒汤和饺子。”见叶倾怀神志清醒,芳华姑姑放下心来,不再搀扶她,朝景寿宫的小厨房走去。 周守一在屋里坐着,一见到叶倾怀面色酡红,他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问道:“喝了多少?” 叶倾怀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一惊,连忙陪着笑道:“不多不多,几杯罢了。” 说着,她在桌边做了下来,桌上摆着几叠瓜果点心,屋子里也被芳华姑姑精心布置过,点缀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年味。叶倾怀抓起一个柑橘剥了起来,她试图转移话题道:“听说今年颍州柑橘产量不错,周爷爷尝过么?” 周守一却仍神色严肃地盯着她,不依不饶地问道:“喝了半斤?” 叶倾怀知道拗他不过,叹了口气,苦恼道:“今日人多,尤其是中州和颍州的宗族,都是朕登基后第一次来京,难免要多喝点。” “到底喝了多少?” “朕也记不清了,差不多二三十盅吧。”叶倾怀道。 “那快一斤了。” 周守一话音刚落,房门被芳华姑姑推开了。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两大碟饺子和一碗醒酒汤,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与她身后鹅毛大雪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芳华姑姑的鼻头微微泛着红,她进门后立即将门关上了。 “好大的雪。”芳华姑姑满面喜色,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上桌,一边道,“陛下,奴婢去给你取个手炉来。你们先趁热吃。” 周守一将那碗醒酒汤端到叶倾怀面前,道:“先把这个喝了。” 见叶倾怀乖乖端起碗来喝,他又离开了座位,到他那药箱里去翻找了起来。 没一会儿,周守一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纸包,递给芳华姑姑道:“把这里面的药粉用热水冲了给她拿来喝了。” 叶倾怀有些警惕地看着那只小纸包,将喝到一半的醒酒汤端离了嘴边,问道:“周爷爷,这是什么?” “养肝的东西,你喝完手上的再喝这个。”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想着讨价还价。” 叶倾怀眼角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守一的神色,见他一副铁面无私的严肃模样,又看了看那包药粉,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根据叶倾怀的经验,周守一配的药一向都很难喝。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守岁 这保肝汤的味道果然一言难尽。 已经不是用“难喝”两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了。总之就是那种,喝过一次再也不想喝第二次的味道。 但不得不说,这两碗汤药下肚之后,叶倾怀舒服多了。头不疼了,胃里也好受了许多。 叶倾怀向周守一表达了自己的身体感受,顺带拍了拍周守一的马屁。 “周爷爷当真是神医,两碗汤水就让朕浑身舒畅了。” 周守一却只是淡淡地斜看了她一眼,道:“下次再这样喝酒,还是这个汤药。” 想到那一言难尽的味道,叶倾怀讪讪地住了口。 芳华姑姑一边往叶倾怀碟子里夹饺子,一边缓解着气氛:“周太医,这大过节的你板着个脸,今年可没有好福气了啊。” 周守一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呢喃道:“她只要别出岔子,就是我的福气了。” “朕能出什么岔子?周爷爷,吃饺子,芳华姑姑煮的可香了,比御厨做的还好吃。”叶倾怀热情地把一盘饺子推到周守一面前。 周守一扫了她一眼,有些好气地笑了笑,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屋里被炭盆熏得暖暖的,屋外是飘飞的大雪,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有说有笑地吃着两盘饺子,窗外间歇地传来宫里宫外的炮竹声。 就像是寻常百姓家一样。 对于叶倾怀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年夜饭。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觉得,皇宫不仅是宫,还是家。 不多时,两盘饺子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芳华姑姑端来三碗饺子汤。 “原汤化原食。”芳华姑姑见叶倾怀不想喝的样子,对她道。 叶倾怀于是端起冒着热气的汤,吹了吹,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 周守一从腰间取出一只很小的瓷瓶,只有半个手掌大,却很精致,他把小瓶放在叶倾怀面前,道:“把这个吃了。” 叶倾怀的神色微微沉了沉,她顿了顿,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下。 周守一看着她咽下,才将那空瓶收了起来。 这药是在响音丸的基础上改制的,算是周守一的独家秘制,吃下去可以让叶倾怀的声音低哑如男子,不过一般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效,因此每个月初周守一都会带一枚过来让她吃下。 “我微调了配方,你留意下下次的经期,看看有没有影响。”周守一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 房间里沉默了小片刻后,叶倾怀突然问道:“周爷爷,你能不能研制一种药,让朕彻底变成男人?” 周守一睁大了眼看向她,阴阳怪气地问道:“酒还没醒呢?” 叶倾怀知他话里意思,轻笑道:“朕没说醉话。是真的想要这样一味药。”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没有那颠倒阴阳的本领。”周守一晃了晃手中的空瓶,道,“这已经是极限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并未报多大希望,只是这么一问罢了。 芳华姑姑察觉出她今日的异样,问道:“陛下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芳华姑姑了解她。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芳华姑姑,眼中有些无奈的苦笑:“过完年,朕要立后了。” “什么?”周守一惊得站了起来。 芳华姑姑手中的汤碗掉在了桌上,桌子上铺着厚厚的桌布,半空的碗只发出了一声闷响。 叶倾怀神色平静地抬眼看向周守一,周守一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不知是惊还是怒。 “过完年,朕要与陈远思的嫡孙女定亲,待父孝服完便完婚。年关走动这几日,陈府应当会将这个消息传出来。”叶倾怀道。 听她说是定亲,周守一的神色缓和了些。 芳华姑姑忧心不减,焦急问道:“陛下要与那陈氏女成婚?可是,可是……陛下怎么完婚啊?” 叶倾怀见她模样,忍不住想逗逗她,苦恼道:“本想靠周爷爷帮朕蒙混过关的,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周爷爷配不出来的药。看来这次朕的女子身份是保不住了。” 芳华姑姑被她这么一说,更是焦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守一则合上了脚边的药箱,背起来就要往门外走。 “周爷爷这是要去哪儿?”叶倾怀问道。 周守一头也不回地答道:“辞官。离你远点,我能多活十年。” 叶倾怀不怒反笑道:“这么晚,周爷爷要去何处辞官?” “你管我去哪儿!反正离你远些就好。”周守一显然还没有消气。 “辞官也不急于一时嘛。”叶倾怀不急不慌地劝道,“周爷爷不妨多等些时日。再过一年,朕和你一起辞官,一起出宫。” 周守一默了一默,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叶倾怀问道:“你这小鬼,在说什么鬼话呢?” “朕说,给朕一年时间,让朕寻个靠谱的人把江山托付了。到时候朕陪你一起出宫。” 周守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倾怀,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周爷爷不是一直在编那本《灵枢百草经》吗?等到明年过了年,朕陪你一起去寻百草,编医书。”叶倾怀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好像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家事。 “你要将大景的天下拱手让人?”周守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牝鸡司晨。朕在这个位置上,终归是坐不稳的。与其等到天下大乱的时候被人逼宫自尽,不如寻个合适的明主将御座让出去。这样朕也能早点解脱,你们也能保住性命,百姓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一举三得,多好。”叶倾怀轻快地说着。 “陛下要禅位?”芳华姑姑插话进来问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 “禅位给谁?”周守一皱着眉头问道。 叶倾怀耸了耸肩:“还没想好。不过这不是还有一年时间么?” 周守一似乎被她不以为意的态度气到了,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禅位?你想禅位,对方可未必会留着你的性命。”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朕所托之人,必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若是到了那时,必得要朕的性命才能稳住朝局,那朕,不惜一死。” 周守一怔了怔,似乎被叶倾怀的气度镇住了。他怔了片刻,又问道:“若是一年内没寻到这样的人呢?你可曾设想过那时该如何收场?” 叶倾怀眼中闪过锋芒,沉声道:“若是如此,只能想办法倒了陈家了。” 周守一突然住了声,因为他看到叶倾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杀伐果断的冷峻。 一种绝不该出现在十六岁的孩子脸上的神情。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新年 “朕想过了。后宫若是一直这样虚置着,朝臣们只会日复一日地上奏进谏,想尽法子地往朕的后宫里塞人。早晚有一天,朕会扛不住他们的压力妥协的。那还不如现在就把皇后的人选定下来。有当朝首辅拦在那里,他们再想打后宫的主意,便得掂量掂量了。”叶倾怀道。 周守一和芳华姑姑听她说完,皆陷入了沉默。 在他们心里,叶倾怀还是个孩子。 但今日他们却发现,他们的小皇帝已有了自己的思量。她做的事,已不再是孩子心性的任意妄为,而是留有后手的兵行险着。 这让他们欣慰,却又有些惋惜。 炮竹烟花声在三人的沉默中突然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振聋发聩,爆竹声下隐隐听得到远处钟楼低沉的钟声,一下一下,古老而肃穆。 爆竹声中一岁除。 子时了。 岁和三年,还是来了。 叶倾怀起身推开了屋门,漫天璀璨的烟花照映下,鹅毛般的雪花也像是染上了五彩斑驳的色泽。 这童话一般梦幻的子夜。 若无这袭衮服在身,或许此时的她也能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在雪地中恣意玩耍,和同龄人欢声笑语。 叶倾怀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想起一事。 她回到屋内,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卷画轴,画轴用一张红色的纸包着,红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乃她亲笔所题。红纸外面用一条红绸松松地系着。 叶倾怀将那卷画轴双手平递到周守一面前,笑道:“周爷爷不会嫌弃朕的新年红包吧?” 周守一看着那卷神秘的画轴,问道:“这是什么?” “朕画的石上竹图。”叶倾怀道,她看着手中画卷,沉吟道,“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周爷爷,朕将这幅画赏给你,是因为在朕心中,只有你最配的上这幅画。” 周守一抬头看向叶倾怀,眼中有惊有喜,还有些感动。 他提摆下跪,行了个大礼,道:“谢陛下恩赐。臣叩首谨祝,愿陛下万事遂心,喜乐安康,岁岁千秋。” 叶倾怀笑了笑,扶他起来,道:“周爷爷可把朕的墨宝收好了。说不定哪天你落魄潦倒的时候,还能用它换一顿饱饭呢。” “刚想说你长大一岁,稳重了些,立马又没个正形了。”周守一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满脸写着“孺子不可教也”。 此时,芳华姑姑拿着厚厚的披风出来给叶倾怀披在了肩上,和周守一相互拜了年,提醒叶倾怀道:“陛下早些歇息罢,明早还有朝贺,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时候不早了,臣也告退了。”周守一向叶情怀行了礼,又叮嘱芳华姑姑看着她早些睡,才背着药箱跨出了宫门。 芳华姑姑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给叶倾怀宽衣的时候嘴角一直噙着笑意。 “陛下真是长大了。”芳华姑姑一边给叶情怀换衣服,一边欣慰道。 “姑姑怎么突然生出了这种感慨?怎么?岁月不饶人了?”叶倾怀问道。 ”奴婢这是开心。在奴婢心里,陛下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肯一个人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抓着奴婢的衣服,怎么都拉不开。可是今天奴婢才发现,陛下都长得这么高了,比奴婢高出这么多来。奴婢担心的那些,好像都不用担心了。“ 说话间,芳华姑姑已经给叶倾怀换好了衣服,叶倾怀在床边坐下,芳华姑姑又去端盆给她泡脚。 她在盆边蹲下身来,帮叶倾怀挽着裤腿,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可是奴婢又心疼陛下。要不是当年娘娘的小世子生下来就折了,陛下现在就是长公主,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用学背书学骑射的,遭那么多的罪,大过年的也不能歇息,还要陪人喝酒……“ 她絮叨着絮叨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忖了忖道:”陛下现在,还喜欢陆先生吗?“ 她这话倒是让叶倾怀吃了一惊:”你……“ 芳华姑姑笑了笑,打断了她:”奴婢也是女人,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别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陛下看陆先生的样子,奴婢能看得出来。陛下这次要立皇后,可有想过陆先生会怎么想?“ 叶倾怀神色黯了黯,叹道:”他会怎么想?他有什么可想的?是朕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朕。从前他便劝朕立后纳妃充实后宫,如今朕按他说的做了,他除了欣慰还有什么可想的。只是若让他察觉了朕拉拢陈远思的心思,恐怕又要说朕急于求成了。“ 叶倾怀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了陆宴尘一本一眼教训她的模样。 “那陛下心里难过吗?”芳华姑姑又问道。 “难过倒不怎么难过。”叶倾怀将脚从盆中提了出来搭在盆沿上,芳华姑姑立即从旁边取过一块干净的棉绢替她擦拭,“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憋屈。” “憋屈?”芳华姑姑有些不解。 “是啊。朕一介天子,被底下的臣子把人塞到龙床上来,都不能反抗,还得笑呵呵地应承,朕这皇帝当得不憋屈吗?” 芳华姑姑有些无语地撇了撇嘴。 “怎么?朕说的不对?” “奴婢是想问陛下,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成婚,可会觉得难过,觉得遗憾。”说完,她安置着叶倾怀在床上躺下,帮她掖好了被角,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陛下说得都是些什么啊。” 叶倾怀顿悟,她忖了忖,答道:“遗憾好像……也没有遗憾。不管怎么说,朕不论立谁为后,都不可能立他陆宴尘为后吧?” 叶倾怀说到最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芳华姑姑听她这么一说,也跟着笑了。 “那陛下可有想过,禅让出宫以后去找他,以女子的身份嫁给他?”芳华姑姑一边收拾着床边的用物,一边问道,眼中仍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个朕还真没有想过。”叶倾怀微微皱了皱眉,忖了半晌,道,“仔细想想,似乎也并不想嫁给他。姑姑,朕好像真的已经不喜欢他了。” 叶倾怀从被子上探出头来,望着芳华姑姑,似乎想从她这个前辈嘴里得到些什么人生建议。 芳华姑姑已收拾妥当,她回头看了看叶倾怀,对她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微笑,转身便要走了。 “芳华姑姑!”叶倾怀突然像是小时候撒泼耍赖不肯睡觉时一样唤了一声芳华姑姑。 芳华姑姑无奈地回头身来,对她笑了笑,道:“陛下,有些问题的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探寻。” 叶倾怀嘟了嘟嘴。 芳华姑姑于是折回来,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了,快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叶倾怀这才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芳华姑姑的背影,突然又想起了一事。 “姑姑,你最近是不是和李保全闹别扭了?你今日对他,可不是一般的冷淡。往常可没有这样。” 芳华姑姑的身形一顿,她回过了身来,看向叶倾怀的眼神有些闪躲。 叶倾怀从小被她带大,太了解她了。她收敛了笑意,问道:“姑姑有什么事瞒着朕吗?” 芳华姑姑犹豫了半晌,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不说,怕陛下被人蒙在鼓里。说了,又怕乱嚼舌根,误导了陛下。” “说。朕自有判断。”叶倾怀的声音沉了下来,隐隐透着威严。 “陛下出宫那天,走了没多久,奴婢放心不下,就想去宫门处偷偷看看陛下顺利出宫了没。结果,走到半路,奴婢在一个墙角处听到李保全悄悄吩咐了一个小太监,让他去报信,说陛下出宫了。” “报信?报给谁?” “奴婢不知,他们没说。” 叶倾怀回忆了一番。 她那日出宫后,并未遇见过什么异常。 “朕离宫那两日,后宫中可有什么异常?”叶倾怀问道。 “奴婢不记得后宫中发生过什么事。” 叶倾怀忖了忖,也是,后宫中只有长康宫有几个吃斋念佛的太妃,其他的地方都是奴才,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只是奴才们的事罢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芳华姑姑又道:“陛下,奴婢多说一句。李保全平日里对陛下的忠心,不像是能装出来的。他这么做,或许是有他的苦衷吧。” “朕知道。”叶倾怀飞快地打断了她。 李保全是顺平帝留给叶倾怀的人,就如同周守一是敬敏太后留给叶倾怀的人一般,叶倾怀对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这件事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叶倾怀道,“姑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瞒朕。” “是。奴婢明白。”芳华姑姑行了一礼,她离开前吹熄了寝殿的灯,前无声息地关上门去了。 黑暗中,叶倾怀睁开了眼,望着床顶的帷幔,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李保全都不能尽信,那周守一呢?芳华姑姑呢?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叶倾怀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前世将她的身份透露出去的,会不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 淅淅沥沥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被厚重的木门隔在了殿外的冷风中。叶倾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突然觉得,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流放 新春伊始,便连着下了三天的雪。然而,再寒冷的天气也挡不住陈府火热的人气。 陈府门前日日迎来送往,宝马雕车,络绎不绝。有些职级较低的官员,为了送上一份贺贴,都要在门外候上好一会儿。 “今年怎么人这么多?我看着好像还有兵部的人。他们不去顾府,跑来这里做什么?”门口排队的人中,一个穿着锦缎袄子的青年,头戴一顶黑红相间的风帽,在冷风中袖着手仍旧冻得丝丝哈哈,不禁跟身边的同僚抱怨了起来。 “你不知道?”他身边一副富贵打扮的年轻人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顾阁老要失势了。” “你是说礼部的事?” “不止是礼部。听说,这陈府以后就是国丈府了。” “你是说?” “可不嘛。听说年前皇帝私访陈府,看中了陈府大小姐的画,夸她的才情冠绝古今,一下子这桩亲事就成了。” “呵,依我看,皇帝看中的未必是陈府小姐的书画才情,而是首辅大人的治国才能。” “管他看中的是什么呢,反正这事最近整个盛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顾阁老那边呢?没有动静?” “怎么可能没有动静,肯定早就坐不住了。看着吧,年后两边肯定斗得更厉害了。” …… 市井流言虽然夸张,但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事实上,初五开朝没几天,叶倾怀的案头早就堆了好几本参奏陈远思的折子。几本折子角度不一,思路清奇,其中有一本甚至详细罗列了陈府嫡系子孙的男女比例,以此指出陈府阴盛阳衰,有不易生男之相。 叶倾怀第一次对内阁替她批折子这件事生出了感激之情。不知道内阁平时还要看多少比这还离谱的奏折。 和这些参奏陈远思的折子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刑部的案卷。 刑部这次雷厉风行,短短一个月,就把科考泄题案审结了。 礼部上下共八人涉案,主犯史太平以及一众从犯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 有意思的是,叶倾怀在从犯的名单里,又看到了王立松的名字。并且在他的处罚里同样写着流放雷州煤窑服苦役,和三司会审的结果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刑部办的案子,不需要叶倾怀的御笔亲批,就可以下令执行。 也就是说,纵然叶倾怀至今还拖着三司会审的公文没有加盖玺印发告出去,这次王立松也要被流放了。 且不说王立松能不能活着走到雷州,就算他能活着到了雷州,以他六十多岁的高龄,恐怕还没挖几天煤,人就要先没了。 之前叶倾怀提过两次要去天牢巡视,却都被朝臣据理力争地劝退了。 看得出来,这个王立松,确实是非劫狱不能接触得到了。 叶倾怀于是开始思考怎么从宋哲入手。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李文清还朝了。 在“病”了一个多月后,李文清又出现在了朝堂上。 他瘦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竟像年近半百的人。 整个早朝,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像太和殿里的一件静物一般,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杵了半个时辰。 下了朝,叶倾怀让李保全寻了个由头,把他喊到了亲贤殿面圣。 见到叶倾怀,李文清木讷地行了个礼,便又像是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了。 “李卿,你这病养了一月有余,怎么今日朕瞧着你形容更憔悴了,病当真好了?”见他不开口,叶倾怀先热络地客套了起来。 不想李文清仍是不言不语,他垂眼看着地面,目光涣散,眼中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叶倾怀对身边的李保全使了个眼色,李保全立即会意,带着侍候的人下去了,临走前将殿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李卿,此间无人,你有什么尽可以说出来,朕给你做主。”叶倾怀神色郑重道。 熟料,她此话一出,李文清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重重叩首在地,道:“求陛下赐臣一死。” 这是什么情况? 叶倾怀一怔,蹙眉问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文清又不说话了,他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形像是一截枯木。 叶倾怀短促地笑了一声:“呵,你要朕杀你,也得有个由头。你是贪赃枉法了,还是忤逆犯上了?什么事罪大恶极竟至死罪?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李文清抬起了头,却不敢看叶倾怀,他垂眸看着面前暗红的地毯,道:“陛下,微臣曾闻圣人有云,孝者,德之始也;忠者,德之正也。如今忠孝不能两全,微臣不愿苟活于世,求陛下赐臣一死。” “如何不能两全?李卿,你的话朕听不明白。” 李文清顿了一顿,答道:“陛下,微臣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李氏门楣只剩臣这一根独苗,微臣实是无法罔顾李氏香火。可臣全了孝义,就无法为国尽忠,实在是有负皇恩,再无颜面面见圣上。” 说着,他眼中泛起了泪光,又是一个重重的头磕在了地上。 叶倾怀的脸色冷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有人威胁你的家人?” 回答她的,是李文清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局面,她也料想到了几分。 绑了李文清的人能将他放出来,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半晌,叶倾怀道:“王立松要被流放雷州了。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像是说给李文清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叶倾怀低头看了一眼李文清,看到他交叠在地毯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握成了拳。 良久,李文清才憋出一句话来:“求陛下赐臣一死。”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压抑着哭腔。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说这句话。 叶倾怀心中一股无名火燃了起来,她一向最烦这些文臣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一副忠烈无畏的模样,实际上并不能为她分忧,反倒是逼迫的意思更多些。 她一把抓住李文清的肩膀,拎着他的朝服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给朕听好,朕不会赐你死,你也别想着寻死。”她盯着李文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死了有什么用?你死了王立松就能活命了吗?你死了恶人就能伏法了吗?你死了朝野就能清平了吗?朕告诉你,你太高看自己了,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你死了,就是你死了。该死的人还是难逃一劫,该贪的人还是贪得无厌,你的死甚至连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配不上。” 李文清泛着泪光的双眼离叶倾怀只有几寸之远,叶倾怀看到他泛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惧。 “朕来告诉你,你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死了之后,你的妻儿无人照料,你的妻子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做工供养你儿子读书,你的老母因为日夜思念你没几年就病倒了,从前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你家人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还会想着法子把你留下的资产分拨了。” 或许是叶倾怀说得实在是太凄苦了,李文清一双无神的眼中淌下了一抹清泪,十足无助,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饱受折磨的可怜人。 看到他这副模样,叶倾怀也觉得自己说得重了,她的火气登时熄了大半。她松开了抓着李文清的手,站起了身,侧过身去负手而立,不再看他,道:“在这个世上,死是最没有用的。李文清,你不是想忠孝两全吗?朕告诉你怎么忠孝两全。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忠孝两全。你活着,就是让亲者快,仇者痛的事。” 叶倾怀默了半晌,才侧过头去看他,见他仍垂着头,心中又担心他听不进去,面完圣回家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于是问道:“听懂了吗?” 李文清的身子又伏低了几寸,答道:“微臣领旨。” 他的声音已恢复了清明,叶倾怀这才放下了些心来。 “至于王立松那边,朕会另想办法,不是你该担忧的事了。”说完,叶倾怀顿了顿,道,“你去吧,在这里呆久了不好。” 李文清站起了身,对着叶倾怀行完一礼,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对上皇帝看向他的关切的目光,心里一跳。 叶倾怀声音温和了下来,道:“朕此时不好赏你什么,容易招人耳目。你回去好好将养,把身子养好了,朝廷必有用得上你的一日。到了那时,你可别再来跟朕告什么病假。”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李文清的肩膀,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李文清看着她,眼中像是死灰复燃一般,又燃起了点点星火。 “微臣谨遵陛下嘱托,定会保全自身,为国尽忠。”他又磕了一个头,才退了下去,离开了亲贤殿。 李文清走后,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叶倾怀独自坐在屋中,陷入了沉思。 看来王立松此事,必得要寻到宋哲才能破局了。 可是在宫墙之外,她又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禁军和刑部都在顾世海的手中,要在京城中找人,等同于在顾世海的眼皮子底下找人,绝非寻常人能办得到的。 叶倾怀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陈远思,要么陆宴尘。 可这两个人,又都让她感觉到危险。 叶倾怀被屋内的暖炉烤得有些胸闷,她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窗外的冷风迎面扑来。 叶倾怀抬起眼,见到院角一枝红梅开得正盛,冷风中浸着点点清香,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叶倾怀不禁感慨道:“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还得是梅花啊。可叹我大景朝,竟是连一个有梅竹风骨的贤臣也没有了吗?”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复课 正月一直到了尾巴,春闱的考题总算是赶在考前几天编制完成了。陆宴尘回到了文轩殿,叶倾怀的课业也终于恢复了。 师生二人自鬼市那夜之后,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面。 这一个月间,发生了太多事,多到叶倾怀都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课业授完,叶倾怀与陆宴尘两两相对,都没有要下课的意思,却也没有人说话。 良久,还是叶倾怀先开了口:“先生告假的这段时间,朕已将《承德要略》自学过一遍,另外,武经七书也通读了一遍。” 陆宴尘点了点头:“陛下做得很好。” “是先生教得好。先生在礼部这些日子,可还顺遂?”叶倾怀问道。 “顺遂。臣的工作不多,只是协助文大人选题。” “礼部侍郎文新中?” “是。臣和他负责明文一科的试题。” 叶倾怀点点头:“今次有你们几人出题,陈阁老监管,朕便放心了。” 说到这里,陆宴尘提出了一个问题:“陛下那日去鬼市,是去买题的?” 叶倾怀略一思忖,答道:“是啊。朕听说有卖题的,本以为是个招摇撞骗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真题。” “是吗?臣听闻陛下那日当朝发难,倒像是拿准了礼部泄题的模样。” 叶倾怀心里一顿。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也没人质疑过她这个问题。 她抬头有些警惕地看向陆宴尘,见陆宴尘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像是要将叶倾怀看穿。 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虚,撇开了眼,道:“怎么会呢?误打误撞罢了。” 陆宴尘也收回了目光,道:“朝野可不这么觉得。有传言说,礼部泄题的事是陈阁老透露给陛下的。” 这个叶倾怀虽没有听说过,却料到了几分。她心中觉得,这个锅由陈远思来背甚好,合情合理。他与顾世海既然已经势如水火,再多结这一个梁子也无伤大雅。 “还有传闻说,陛下手中的那套题,是陈阁老的人从礼部抄出来陷害顾阁老的。”陆宴尘补充道。 叶倾怀怔了怔,这就有些离谱了。 不得不说,群众的脑补能力总是超乎想象。 叶倾怀不禁产生了兴趣,见陆宴尘不再说话,她追问道:“还有什么传闻吗?” 陆宴尘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于启齿,但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传闻说,陛下早就和陈府的嫡小姐互通有无,连随身的玉佩都早就送给陈府小姐作为定情之物了。打压顾阁老也是蓄谋已久,这次礼部只是个开头,顾阁老辖下的刑部和兵部也岌岌可危了。” 叶倾怀深吸了口气,才平复住了心情,她铁青着脸,问道:“还有吗?” 陆宴尘神色冷清地看着她,回问道:“陛下还想听什么?” “科考的试题在街上随手就能买到,如此荒天下之大谬,都没有人议论吗?” 她本以为春闱泄题一事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让六部的官员意识到朝廷积弊已久,进而自查自醒。她断断没有想到,这样的滔天大案到了朝臣眼中,竟只剩下了党争和八卦。 这岂不是比泄题案本身更为荒谬? 陆宴尘神色黯了黯,答道:“也有人议论,但很少。” “为什么?”叶倾怀感到不可置信。 “因为人们对于事不关己的事情,很难感同身受。陛下,对于三品以上的朝臣而言,科举和他们的关系并不大。”陆宴尘语气平平地答道。 “为何?纵然他们自己为官已久,不必科考,难道他们的子孙也不用参加科考?”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京中权贵世族的子弟可以绕开科考。” 叶倾怀语塞,她突然想到她偷溜出宫的那次,杜文乐曾劝过她,让她舅舅给她弄个升贡的名额。 “先生说的可是违规升贡?”叶倾怀语气冷静地问道。 陆宴尘微微吃了一惊,眼中有几分赞赏,好像叶倾怀答对了题一样。 “礼部的升贡在隆德年间已经被废,如今民间常说的升贡,其实是吏部的举孝廉制。”陆宴尘解释道。 “朕知道,我朝选贤施行的是科考与举廉并行制。此乃圣祖皇帝定下的规制。举孝廉需各州部从当地庠学中选贤上报,京中权贵子弟如何能成为地方的孝廉?” “自古京官大三级。京中子弟要想在地方庠学中弄个身份,可谓易如反掌。有时候都不需要主动去说,地方上那些有眼色的官员,看到哪个重臣或世家的公子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就主动把所有必要的文牒替他们办妥了。” 叶倾怀听得既惊且怒,她冷笑一声,道:“呵,当年圣祖皇帝开孝廉,是为了广纳贤士,避免偏科的才子被科考制度埋没。如今看来,圣祖的这份心意,却是白费了。” “圣祖皇帝在世时,举孝廉的规矩十分苛刻,每年通过孝廉入朝的官员仅有数十人。及至隆德年间,孝廉改制,人数激增。兴瑞年间,朝中四品以上的要员有一半都是举孝廉上来的。而这些举廉的官员,泰半都是出身京中权贵世家。” “这么多?”这个数字让叶倾怀颇为震惊,震惊过后,她轻叹了口气。 她虽然知道大景选贤历来都有科考和举廉两条途径,却从不知举廉这条路,早已成为了只为达官显贵敞开的捷径。 叶倾怀默了默,问道:“先生参加科考时,便已是如此了吗?” 陆宴尘嘴角泛起一个短促的苦笑,道:“臣参加科考的时候,此事早已是京中的不宣之秘,由来已久了。但那时的科考尚算公允,对于平民而言,也确实是唯一的一条天梯。” “先生知道了这些,还能在科考文章中盛赞气节之士位卑未敢忘忧国之举,实在难得。” 陆宴尘的科考文章叶倾怀曾反复研读,可倒背如流。如今想到他竟知科考如此阴暗,却还能写出那样铿锵之字,叶倾怀不禁对他更多生出几分钦佩来。 陆宴尘摇了摇头:“臣赶考之时,并不知这些事由。也和陛下如今一样,以为朝廷选贤的大门对权贵与贫民是一视同仁的。臣也是在高中之后,第一次见到陈阁老的时候,才从他的口中推测出了一二。后来为官久了,才慢慢明白了其中就里。” 陆宴尘第一次见到陈阁老的时候,应当是陈阁老上门提亲时。陆宴尘说的含糊,但叶倾怀也能猜出个大概。约莫是陈阁老说亲的时候,许诺了陆宴尘一些便利之处,让他猜出了端倪。 叶倾怀于是想起了一个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一个当年她也很好奇的问题。 陆宴尘当年是为何回拒了陈家的提亲。 “先生是因为这个,才推拒了陈府的婚事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又道,“何况,臣从允州来到盛京,并不是为了娶妻安家而来。” “那先生是为何而来?”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目光像是一口倒映着流光的深井,掩藏着欲语还休的陈年往事。 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就在她以为陆宴尘要说出“我是为你而来”的狠话时,却见陆宴尘对她轻轻笑了笑,道:“臣为报恩而来,也为辅佐明君而来。” 他这后半句话不禁让叶倾怀联想到了顺平帝赏给他的那块金牌。 难道父皇对陆宴尘有什么恩情? “先生不是允州人吗?怎么在盛京城中还有恩情要报?”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忖了忖,道:“微臣虽是允州人,少年时却曾在盛京城中住过一年多。” 叶倾怀有些惊讶,此事她竟从来都不知道。 “那先生现在恩情已报了吗?” 陆宴尘合上眼,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叶倾怀宽慰他道:“来日方长,先生不是常教导朕,凡事都不可急于求成么?” 陆宴尘睁开了眼,看着叶倾怀道:“可惜微臣的教导陛下并未听进去。” 师生二人两两相视,叶倾怀只觉得陆宴尘的眸色又变得深不见底了。 “陛下,齐大非偶。” 叶倾怀微微一怔便反应过来。陆宴尘说的是她立陈阁老的孙女为后一事。 “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如今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叶倾怀并不想和陆宴尘讨论这个话题。 谁知陆宴尘却不依不饶地问道:“年前的时候,陛下不是和臣说道,不愿立后,是为了让陈家和顾家能够相互制衡。怎么才一个月过去,陛下的心意就转变得如此彻底了?” 叶倾怀哑口无言。 她自是不能将自己企图禅让皇位的计划全盘托出,但以陆宴尘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若是她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陆宴尘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思前想后,叶倾怀决定扯一个谎。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怪朕一时糊涂,看到那陈家小姐的画,一时间忘乎所以,深觉此生能得此知己便是死无憾矣。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如今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叶倾怀捶胸顿足。 捶了片刻后,她才抬起头来观察陆宴尘的反应。 只见陆宴尘正蹙着眉看着她,眼中满是怀疑。 “陛下见过陈阁老的孙女了?” “没有。”叶倾怀摇头。 见陆宴尘仍怀疑地盯着自己,叶倾怀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朕真的挺喜欢她的。真的。” 说实话,叶倾怀确实颇为欣赏那姑娘的才情。 这次,陆宴尘似乎有些将信将疑了。 半晌,就在叶倾怀以为陆宴尘又要说教些什么的时候,却听他道:“陛下喜欢一个人,竟能如此收放自如吗?”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寂寂的,让叶倾怀没来由地想起亲贤殿里那支凌寒独自开的红梅来。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寻人 叶倾怀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知他话里藏着什么话,于是反问道:“收放自如不好吗?” 陆宴尘没想到她会反问,他愣了一下,垂眸道:“好。” 说完,陆宴尘起身行了个礼,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恳求陛下。” “先生请讲。”叶倾怀也站起了身。 陆宴尘抬起眼来看向她:“陛下既已有了心仪之人,定亲在即。还请陛下把微臣的画像还给微臣。若是留在陛下身边,日后若被皇后看到了,难免惹出嫌隙。” “对,你提醒了朕,确是不好。”叶倾怀恍然大悟,原来陆宴尘是在提醒她这件事。 她立即走到书架旁翻找起来。上次课上那幅画被陆宴尘发现后,她一时紧张,将那幅画随手压在了书下,后来就和这些书一起丢在了书架上,如今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本政略里面翻找出来。 叶倾怀将那张小像拿在手上,一边仔细检查着画像,一边走回陆宴尘对面,道:“还是先生仔细。你要不提,朕把这事都忘了。万一哪天被别人发现了可糟糕了。” 说完,她抬起眼充满感激地看向陆宴尘。 然而,陆宴尘的神色却让她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怎么说呢,陆宴尘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叶倾怀欠了他十万八万两银子似的,黑得乌云密布。 叶倾怀手上一顿,连忙低下头去查看那副小像。 这画虽被压在书下,但并不见哪里脏了,叶倾怀不禁疑惑,陆宴尘何故恼怒? 她看着手上的画,越看越觉得这幅画画得神韵俱在,实为上上佳作。陆宴尘真应该好好感激她,这世上恐怕再无人能将他画得这么好看了。 这画中的每一滴墨色,都凝结着她的心血,是她精雕细琢反复考量下的结晶。她画了许多遍,却每一次都觉得不够,都觉得可以更好,都觉得没能将感情融合进去。直到这最后一版成品,画中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完美得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叶倾怀看着画上的陆宴尘,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她拿着画像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 她突然不想把这幅画给陆宴尘了。 纵然这段荒诞的感情注定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纵然两人的立场从一开始给这场暗恋判了死刑,纵然风云诡谲的局势从来都容不下她的女儿心事。 可她确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过他。虽然她也恨过他,怨过他,怀疑过他,但她却从没有后悔过。 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她给得起,便输得起。 只是,大景朝输不起。 前世她作为少女叶倾怀活过一世,最终落得满盘皆输,输了性命,也输了家,输了国。 如今上苍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选择作为皇帝叶倾怀而活。她决定再赌一次。而在这次的赌局中,“儿女情长”四个字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枚弃子。 叶倾怀自认为做的很好。她可以在陆宴尘的面前谈吐如常,可以在对他出言试探时心如止水,甚至在怀疑他的时候也心平气和,既无怨怼,也无痛楚。 可当她看着这幅画,心里却有一块地方莫名地软了下去,让她舍不得放手。 正在她愣怔之间,陆宴尘抬起了一只手去接那幅画。 叶倾怀条件反射一般地抽了一下手,将手中的画像猛地收回了自己胸前,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一般护着那小像。 她这突然的举动让两人皆是一愣,师生二人均抬眼看向对方。四目相对,叶倾怀的慌乱无处遁形。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 “画得不好,朕再小修一下。修完了再送给先生。难得作一副人像,可不能辱没了朕的水准。”叶倾怀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将手上的小像卷起来,眼疾手快地塞进了胸口。 陆宴尘被她这一波操作看得有些不知所谓,他看着叶倾怀心虚的笑容,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他笑了几声,又无奈地看了叶倾怀一眼,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见陆宴尘心情转好,叶倾怀也松了口气,又和他讨论起举孝廉的制度来,师生二人你一言的,不知不觉间,日头便西落了。 “举廉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关系盘根错节,远超陛下想象。便是改革,也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先生总说让朕徐徐图之。那先生告诉朕,怎么才算是徐徐图之?朕现在应该做什么?”叶倾怀问道。 “陛下现在要做的,是培植自己的人。”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的双眼答道,“无论是推行改革,还是整肃吏治,都要靠人去做。陛下不要指望着现在朝中的重臣去做这些,他们是举孝廉制的获利者,朝堂如今这潭污水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立身之本。他们只会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阻力。” “是啊,先生说的没错。不要说朕自己的人,朕如今在朝中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当真是孤家寡人。”叶倾怀自嘲道。 “今次春闱,就是陛下培植人才的机会。”陆宴尘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抬起头看向陆宴尘,良久,问道:“先生,朕能信你吗?” 陆宴尘怔了一下,跪下答道:“自然可以。” “好。先生快起来。朕想让先生帮朕在京中寻一个人。” 陆宴尘站起身,问道:“何人?” “一个庠学的儒生,名叫宋哲。先生看看,可识得此人?”叶倾怀取出一张画像,是她草画的宋哲的模样。 陆宴尘仔细辨别了画像,摇头道:“不曾见过此人。” “先生将这幅画像收好。若是寻得此人,莫要打草惊蛇,立即呈报给朕。” 叶倾怀神神秘秘的样子让陆宴尘生出了疑惑,他接过画像,问道:“这个宋哲是何人?” “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叶倾怀忖了忖,又补充道,“找到他,王立松案便有转机。” 听到“王立松”,陆宴尘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但是必须要朕亲自去见他。此人现在可能已经不在庠学了,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京中。事情棘手,只能麻烦先生。” “陛下……为何如此在意王立松?”陆宴尘问得有些犹疑。 叶倾怀沉下了目光,道:“先是一个妄议朝政煽动民众的罪名闹到三司会审,又是太平了二十余年的天牢因为他被人劫了狱,如今这个闹得沸沸扬扬的春闱泄题案又和他扯上了关系。年前年后盛京城中发生的这些大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一个文校祭酒的虚职,居然能如此举足轻重,让朕不禁心生好奇,好奇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能让一些人如此畏惧他开口,又让另一些人为了保他而不惜生死。” 叶倾怀说完,深深地看了陆宴尘一眼。 陆宴尘回避了叶倾怀的目光,道:“王立松做了二十年文校祭酒,桃李满天下,学生多了,便什么人都有。” 叶倾怀仍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然而陆宴尘只是将宋哲的画像收在了袖中,道:“此人微臣会托人去寻。” “托人去寻?”叶倾怀眯了眯眼,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宴尘的用词。 “陛下,微臣今日来,还有一份陈情要呈奏陛下。” 陆宴尘从案边站了起来,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高举过顶。 叶倾怀微微蹙了蹙眉。 陆宴尘此刻的模样,和前世在大殿上逼她退位时实在是如出一辙,不禁勾起了她往日回忆。 “先生这是做什么?何须行此大礼?” 陆宴尘跪着不动,没有答话。 叶倾怀知他执拗,不再多问,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那本折子翻阅起来。 只匆匆扫了几行,她便怔住了。 这份陈情她好不眼熟,陆宴尘在折子上上奏请归乡,要回允州一趟,告假三个月。 前世她也看到过一份大同小异的折子。 但她那时对陆宴尘十分依赖,因此驳回了他的奏请。陆宴尘这才说是父亲病逝,他要丁忧归乡。大景治国以仁孝为先,叶倾怀不得已同意了他的奏请,保留了他的官职,准他回乡丁忧。 此刻又看到这份折子,叶倾怀才觉出自己的可笑来。 若他陆宴尘当真是回乡丁忧,哪至于这般遮掩,直接在折子里奏请便是。 他真正的目的是回到允州。只是没想到前世的叶倾怀竟然不批他这三个月的小假,才无奈之下搬出了那样的借口罢了。 叶倾怀看着跪在面前的陆宴尘,心知他已下定了决心,她说什么都拦不住。 她开口试探道:“朕若是不允,先生可是要说,家中突发丧事,要回允州丁忧?” 陆宴尘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叶倾怀冰冷的目光。 叶倾怀从陆宴尘闪烁的神色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令尊可还好?”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垂下了眼眸,低声道:“尚好。” “尊翁在世,却说丁忧,先生的孝悌之义呢?” 陆宴尘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作声,叶倾怀合上了他的折子,绕回案边坐下,她看着陆宴尘,目光如炬,问道:“先生可能告诉朕,这个时候回允州,究竟所为何事?” 陆宴尘抬眼看向她,眼中忧虑重重,最后他道:“父母在,不远游。微臣离家已有四年,想回去看看罢了。” 见他不肯坦言,叶倾怀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失落道:“先生说,朕可以信你。可先生呢?先生信得过朕吗?” 陆宴尘在叶倾怀的质问下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移开了眼,看着书案一角摆着的那盆文山秋香。 叶倾怀却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问道:“先生这次告假,是又要去劫天牢了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试探 陆宴尘回避了叶倾怀的目光,道:“王立松做了二十年文校祭酒,文校本是朝廷兼办,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祭酒又是桃李满天下,门生遍朝野,卷入这些案子,也并非匪夷所思。” 叶倾怀仍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然而陆宴尘只是将宋哲的画像收在了袖中,道:“此人微臣会托人去寻。” “托人去寻?”叶倾怀眯了眯眼,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宴尘的用词。 “陛下,微臣今日来,还有一份陈情要呈奏陛下。” 陆宴尘从案边站了起来,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高举过顶。 叶倾怀微微蹙了蹙眉。 陆宴尘此刻的模样,和前世在大殿上逼她退位时实在是如出一辙,不禁勾起了她往日回忆。 “先生这是做什么?何须行此大礼?” 陆宴尘跪着不动,没有答话。 叶倾怀知他执拗,不再多问,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那本折子翻阅起来。 只匆匆扫了几行,她便怔住了。 这份陈情她好不眼熟,陆宴尘在折子上奏请归乡,要回允州一趟,告假三个月。 前世她也看到过一份大同小异的折子。 但她那时对陆宴尘十分依赖,因此驳回了他的奏请。陆宴尘这才说是父亲病逝,他要丁忧归乡。大景治国以仁孝为先,叶倾怀不得已同意了他的奏请,保留了他的官职,准他回乡丁忧。 此刻又看到这份折子,叶倾怀心中却起了疑心。 若他陆宴尘当真是回乡丁忧,哪至于这般遮掩,直接在折子里奏请便是。更可况,年前她才问过陆宴尘,那时陆宴尘的父亲并没有半分生病的征兆,用陆宴尘的话说,就是“可称健朗”。 于是,叶倾怀出言试探道:“朕若是不允呢?” 陆宴尘显然十分意外,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似乎在心里做着什么斗争,想着怎么答叶倾怀的话。 叶倾怀见他犹豫,决心推他一把,又道:“如今六部动荡,大案频出,朕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此时离不开先生。先生若要告假回乡,此时不好,晚些尚可。” 果然,陆宴尘立即奏请道:“陛下,家中来信,说家父突染重症,微臣……不得不回乡一趟,还望陛下准臣所奏。” 他此话一出,叶倾怀几乎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陆宴尘真正的目的是回到允州,而非丁忧。丁忧不过是因为他没想到叶倾怀竟然不批他这三个月的小假,才在无奈之下搬出的借口罢了。 叶倾怀看着跪在面前的陆宴尘,心知他已下定了决心,自己说什么都留不住他。 可是另一个疑惑又在叶倾怀心里冒了出来。 按照叶倾怀先前的推测,陆宴尘极有可能是劫狱营救王立松未遂之人,可如今叶倾怀抛出宋哲一事,陆宴尘竟然都无动于衷,执意要告假,实在是诡异。 难道他不管王立松了吗? 叶倾怀马上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 陆宴尘性子固执,若是祭酒对他重要到了能为之去劫天牢的地步,那他一次劫狱不成,绝不会就此作罢,还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 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叶倾怀脑海中闪过。或许,连回允州也只是他的托辞,他真正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 叶倾怀决心再试探他一下。 “先生乃朕的老师,令尊便如同朕的长辈。令尊病重,朕心中也颇为忧心。这样,朕命太医周守一跟先生一起去允州,即日便启程了。”说完,叶倾怀提笔作势便要拟旨。 “陛下,家父一介商流,怎能劳御医如此奔劳?”陆宴尘的声音透着几分慌乱。 “民间百姓都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何况朕是皇帝。朕都说了,先生的父亲便如同朕的长辈。给朕的长辈看病,本就是御医分内之职。” 说着,叶倾怀奋笔疾书地拟着圣旨。 “陛下,家父病重,只怕……” “先生慎言!”叶倾怀打断了他,目光如炬道,“此乃大不孝。” 陆宴尘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叶倾怀冰冷的目光,如一把冰刀,刺破了他的谎言。 叶倾怀放下了笔,缓声问道:“朕再问先生一遍,令尊可还好?” 陆宴尘垂下了眼眸,沉默了许久,答道:“尚好。” “尊翁在世,却说丁忧,先生的孝悌之义呢?” 陆宴尘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作声,叶倾怀合上了他的折子,绕回案边坐下,她看着陆宴尘,神色平静,问道:“朕知先生有难言之苦,朕不怪罪先生。但先生可能告诉朕,这个时候回允州,究竟所为何事?” 陆宴尘抬眼看向她,眼中忧虑重重,最后他道:“父母在,不远游。微臣离家已有四年,想回去看看罢了。” 见他不肯坦言,叶倾怀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失落道:“先生说,朕可以信你。可先生呢?先生信得过朕吗?” 陆宴尘在叶倾怀的质问下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移开了眼,看着书案一角摆着的那盆文山秋香。 叶倾怀却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问道:“先生这次告假,是又要去劫天牢了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坦诚 陆宴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倾怀。 叶倾怀回看着他,不躲不避,又道:“先生上次已经在天牢里折了人,如今天牢戒备更严,先生却还要铤而走险。王立松对于先生而言,竟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陆宴尘看着叶倾怀,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眼中带着惊讶和敬畏,话也说不尽全了。 “朕说过了,先生若还是将朕当作孩子来教,只会害了朕。朕不是孩子了。” 叶倾怀坐在案边,身姿挺拔,神色郑重地看着陆宴尘。 陆宴尘突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文轩殿时,那时叶倾怀也是这样笔直地坐在案前,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明亮。 那时,她才只到陆宴尘的胸口那么高。 时间过的真快啊。陆宴尘在心中感慨。不知不觉间,昔日跟在他身边的半大小子竟已长过了他的肩头,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但直到今天,陆宴尘才真正觉得他的小皇帝长大了,不仅仅是身高上的成长,更多的是在神韵上开始有了一个帝王的威严和气度。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叶倾怀,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态度。 叶倾怀忖了一忖,决心拿出自己的诚意,她对陆宴尘道:“朕可以告诉先生,朕为什么要找画像上的这个人。因为,当日三司会审上被审的人,就是画像上的这个人,而不是王立松。这也是朕为何会如此关注王立松案的主要原因。” 陆宴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半晌,他才呢喃道:“他们竟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倾怀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问道:“先生可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陆宴尘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叶倾怀只道他心中尚有顾虑,于是又道:“朕对先生坦诚以待,还望先生也能坦诚待朕。” 陆宴尘摇了摇头:“微臣不知。”他轻叹了口气,“祭酒他直人快语,但凡见到了不平之事,都难免要出言斥责,先前也因此不少得罪权贵。这一次,臣还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被人封口的。” “他得罪了顾世海。”叶倾怀道,“除了顾世海,没有人能在三司会审上动这样大的手脚。” 陆宴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叶倾怀的推测。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倾怀又问道:“先生与祭酒,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 陆宴尘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道:“陛下刚不是问臣,是为何而来盛京。其实臣最初来到盛京,既不是为了金榜题名,也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臣最初来到盛京,只是为了拜见祭酒,顺便看看能为他做点什么,以报答他的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陆宴尘叹了口气,道:“微臣幼年时没有上过学堂,读书都是自学的,只知死记硬背,并不知晓其中真义。后来是遇到了祭酒,得到了他的教导,才明白书中大义,为人之道。祭酒是个很好的先生,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人醍醐灌是真实的陆宴尘,不如说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罢了。 不怪陆宴尘将她当作孩子看待,明明是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期待着他将自己当作孩子看待,期待他像对待孩子一样保护她,宠爱她,对她温声细语。 叶倾怀不禁自责地苦笑了笑,对陆宴尘道:“辅佐我这样愚昧的皇帝,辛苦你了。” 陆宴尘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却见叶倾怀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朕有一个建议。先生不妨一听。”叶倾怀正色道。 “朕以为,劫囚乃下策。纵然此行顺遂,既将祭酒劫了出来,又没有露出身份,祭酒也再不能以‘王立松’之名立于世间。换言之,先生能救得出他的人来,却救不出‘王立松’来。‘王立松’这三个字必将背负着污名长眠于史册。先生可想过,这可是祭酒愿意看到的?” 陆宴尘神色黯了黯,道:“臣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除此之外,确无他法了。”他看向叶倾怀,眼中有几分期冀,“陛下可有何上策?” “上策,自然是寻到宋哲,由朕来当众揭穿,那么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甚至于顾世海,一个都跑不了。朕唯一的担忧是,礼部本已经动荡,若是此时再动刑部,只怕下药太猛,会出事情,让陈远思趁势做大。”叶倾怀看到陆宴尘担忧的神色,笑道,“当然,这个宋哲,朕估摸着,必不会好找。但是顾世海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若是他们托大,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陆宴尘道:“微臣必不遗余力,想办法找出此人。” “所以,先生不妨等一等。祭酒流放,应当不至于当即毙命。若是能找到宋哲的蛛丝马迹,那么事情还有转机。但若到了最后,当真是没有法子。那时先生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朕不拦着。” 陆宴尘忖了片刻,道:“臣会想办法保证祭酒活着到雷州,若到了雷州还没寻到宋哲此人,还请陛下准臣告假。” 盛京到雷州,得要一个月的路程。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仅是师生,是君臣,还是休戚相关的袍泽。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放榜 从那之后,陆宴尘还是每天下午入宫来给叶倾城上课,只是授课的时间大大缩短了。 陆宴尘很快就在京中的庠学里找到了宋哲的名字,但是庠学里说他年前便上表请辞了,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这多少是个好消息,至少,叶倾怀有了一张底牌。实在不行,她可以以此为由头,用画像质疑三司会审,要求真正的王立松面圣。 但是不找到宋哲其人,还是难以做成铁案。 就在陆宴尘四处奔走寻找宋哲的行踪时,二月春闱开科了。 礼部经过月余的整顿,如今也算是回到了正轨。礼部侍郎文新中因年节操办有功,内阁拟了文书将其擢升为了礼部尚书。 此人的任命经由内阁一致同意,叶倾怀便直接加盖了玺印发告了。 毕竟,能够让陈远思和顾世海同时点头的人,可不多。 礼部如今事情也着实是多,一月年节,二月春闱,三月帝后定亲,四月儒林论道,五月邻邦朝贺,可谓是忙得连轴转,亟需一个人来掌控大局。 春闱开科的头一天,正巧是王立松流放的日子。 是日,叶倾怀独自登上了宫中最高的行云阁。她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盛京南门的轮廓。 王立松今日便将从这道城门而出,一路向南,去往山路盘桓阴雨连绵的雷州。此去一行,生死未卜,或许此生再难见一眼盛京的繁华。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贡院里,上万考生正在试场上奋笔疾书,为搏一个功名前程而挥笔洒墨。 “希望今次春闱,能出几个栋梁之才吧。”叶倾怀望着贡院青灰色的檐说,今次春闱取士,都取了些什么样的仕子?” 顾世海神色冷冽,答道:“朝廷取贤,自然取的是能为国纾难之人。” “好。那朕便看看,什么样的人算是能为国纾难之人。” 然而,李保全这一去便去了许久。吏部离得并不远,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足以。李保全却去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身影。 就在叶倾怀担心他在吏部出了什么差池时,李保全终于将人带来了。 因今晨刚刚发榜,还未赐进士冠服,三人此刻都是穿着自家的衣袍上殿觐见。当中一人身穿蓝色的锦缎夹袄,束发未着冠,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三人看起来倒都是一表人才,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行到玉阶前,三人依次报上了姓名,叩首道:“恭请陛下圣安。” 三人行完大礼后,叶倾怀道:“平身。” 三人站起身来。 “今科一甲前三名,竟然各个都是少年英才。”叶倾怀道。 这三人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多岁,突然被带上殿来竟有些不知所以,有人偷偷用余光瞟着顾世海,也有人看向陈远思的方向,像是希望谁来替他们说几句话。 大殿上一时有些尴尬,好在文新中反应很快,他接着叶倾怀的话道:“我朝才出少年,正预示着大景如旭日东升,前途无限啊。” 叶倾怀看了一眼文新中,心道:这张嘴能说会道,难怪此人能让陈远思和顾世海同时点头。 她将目光收回到一甲三人身上,道:“几位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朕也尚在读书的年纪,平日读书有些心得,想与三位探讨一二。” 言罢,叶倾怀接连抛出了几个问题,都是平素她读书时,陆宴尘考教她的。 其中既有大景律例方面的,也有经纬算学方面的,还有些文史策论方面的。这些问题并不算难,也不算偏,叶倾怀以为便是寻常进士,也应当能对答如流。 然而三人却答得磕磕绊绊,只有状元郎庄霄金在律法方面尚算可圈可点,有些想法。 叶倾怀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更难看了。陈远思和顾世海站在下面,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礼部尚书文新中额上冷汗直冒,一边不时地看看顾世海,一边被那三人的作答急得直搓手。 “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们。”叶倾怀脸色虽然难看,但是声音还很平静,“三位家世如何?祖上是做什么的?” 提到这个,三人顿时变得信手拈来,对答如流了,将祖上功德如数家珍般报了个遍。 一个父亲是太清阁学士,曾祖曾做到过户部尚书。一个父亲是御前三品侍卫,祖上曾封过侯爵。一个家中三代为官,叔伯尽是朝中要员。 叶倾怀神色晦暗不明,道:“今日一甲前三名的奏对让朕醍醐灌顶。三位下去吧,回吏部等候安排。” 那三人听到叶倾怀此话,如获大释,连忙跪下磕头谢恩,退了下去。 他们一走,朝堂上有小半刻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叶倾怀看着面前的那本榜单,神色冷峻,沉吟道:“这就是能为国纾难之人。这就是我大景的国之栋梁。”然后,她话锋一转,厉声问道,“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的贤才?连大衍求一术都不会的贤才?” 叶倾怀猛地抓起案前的榜单名册,狠狠地扔下了玉阶去。 她站起身,从案后走了出来,负手拾阶而下。 她走到群臣面前,看着他们问道:“诸卿是准备将大景的江山交到这样的后任手中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对峙 叶倾怀盛怒之下,无人答话,群臣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文新中,道:“春闱选贤,就选了这样的人。这哪里是旭日东升,明明是夕阳西下,我大景朝气运将竭了。” 文新中被叶倾怀的气势震慑得有些站不住,听到叶倾怀最后一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陛下息怒。” “朕不是怒,朕是伤心。”她回过头来看向群臣,道,“朕伤心我大景无贤可取,无人可用。更伤心诸卿人站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今天能站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我大景的重臣,你们每个人肩上都担着大景的一份重任。但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无一人心系朝廷。春闱三年才一次,一次只取百余人,办一次春闱劳民伤财,费这么大劲为了什么?为的是让有才之人能够为国所用,不是为了选一些人上来尸位素餐的!” 叶倾怀缓缓踱着步,道:“朕想问问各位,看到今科的一甲如此,诸位的心不会痛吗?不会为了大景的未来担忧吗?诸位都是大景的朝臣,若是有朝一日大景没有了,诸位还觉得自己能够独善其身吗?” “这是我岁和一朝第一次开科取士,第一次就取成这样,还是内阁一致通过。若是次次开科如此,还开什么科?取什么士?依朕看,不光是殿试没有必要,连科考也一并取缔了吧。” 她说得很慢,却是字字千钧,痛定思痛,令朝上一片沉默。 她说完后,陈远思跪了下来。首辅一跪,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整个朝堂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却无人说话。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散朝吧。诸卿都回去好好想想,所作所为对得起自己身上的朱袍乌纱吗?” 说完,她拂袖而去。 --- 景寿宫中。 今日下了朝皇帝便回了景寿宫。芳华姑姑一眼就瞧出叶倾怀心情不好,于是散了宫里的宫人们,只剩她一人在叶倾怀身边侍候着。 叶倾怀坐在榻边,榻上有一只红木制的矮案,案上摆着茶水和一些瓜果。叶倾怀一只手支在矮案上,时不时地端起茶水来喝上一口,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翻看着。 “什么鸟,叫得这么厉害?”过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正在屋里洒扫,听到叶倾怀问话,从门中往院里望去,答道:“陛下,听声音是喜鹊。来给陛下报春的。” “让人赶走。叫得朕心烦。”叶倾怀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芳华姑姑听出她声音中的不耐,立即放下了手中洒扫的器物,到院中唤人去取竹杆,将树上的喜鹊赶走。 那喜鹊似乎在院中安了窝,挨了竹竿打,也只是在外面盘桓几圈便又飞了回来。 正在芳华姑姑带着几个宫女举着竹竿赶喜鹊的时候,景寿宫外突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然后宫门口也骚动了起来。 “顾阁老过来怎么也不着人先通报一声?”宫外候着的李保全笑着问道,他刻意提高了声音。 “陛下在里面吗?”顾世海单刀直入地问道,并不与他客套。 芳华姑姑听到外面的交谈,立即把手里的竹杆递给了身边的宫女,她小跑着进了里屋。 叶倾怀手里还握着那卷书,目光落在书上,却没有半分移动,显然在出神想着什么。 见芳华姑姑急匆匆地跑进来,叶倾怀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芳华姑姑。 “陛下,顾阁老来了。”芳华姑姑简短地禀报了一声,便又匆匆出了屋。她一边飞快地整理着仪容,一边快步走向宫门口去迎顾世海。 顾世海已进了景寿宫来,他只身一人,还穿着朝服,看起来下朝后并未回过家。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看衣着,品级并不低。 “奴婢见过顾大人。”芳华姑姑带着几个小宫女对着顾世海行了个礼。 “芳华姑姑。”顾世海对她点了点头示意,随后,他看到树边扶着竹竿对他行礼的宫女,纳闷道,“这是在做什么?” “回顾大人,树上的喜鹊聒噪,奴婢们在赶鸟呢。” 顾世海微微愣了一下,笑道:“喜鹊常在叉树筑巢,这树很久没修剪了吧。” 他环顾了一下景寿宫,倒有几分大内总管巡查的样子,看过后他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景寿宫也好几年没有修葺了。” 言罢,他快步走进了前殿。 他甫一跨入房门,两个带刀侍卫便一左一右守在了屋外,站得笔直。 芳华姑姑和李保全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皆是担忧。 叶倾怀得到通报后,已从里屋出来,坐在了外屋的正座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顾世海。 顾世海一进屋便看到皇帝坐在正座上等着他,他倒也不意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潦草的礼,不待叶倾怀说免礼,便在叶倾怀左手边的侧座上径自落了座。 叶倾怀并没有指责他傲慢的态度,她只是紧紧盯着顾世海,什么也没说。 顾世海并没有看叶倾怀,而是环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然后从手边的果盘上拿起了一个春桃,左右打量了一番。 “今年天冷,这中州的桃子长得不行。臣那里有颍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春桃,等下回了府,臣让人给陛下送一箱来。” 说完,他笑着看向叶倾怀,笑意未达眼底,道:“臣最近得了一套曹寅的初夏四景图,听说陛下最喜欢曹寅的画,臣改日让人送进宫来给陛下赏玩。” 叶倾怀听他兀自说着,没有应声,只是神色愈发冷了。 “还有这景寿宫,从先帝薨逝到现在,几年都没有修缮了,臣给工部打个招呼,让他们给陛下修一修。户部那里若是推说没钱,臣来给陛下出这笔钱。” 叶倾怀看进顾世海的双眼,终于忍不住冷声问道:“顾阁老究竟想说什么?” 顾世海放下了手中的春桃,收敛了笑意,看向叶倾怀,问道:“陛下近来为何总是想着伸手前朝的事?是后宫中不好玩吗?” 他看着叶倾怀,眼中仍带着几分浅笑,面色却冷峻如刀。他的声音也又冷又硬,像是一面生锈的刀锋,刮过叶倾怀的心口。 顾世海虽是文校出身,年轻时却在军旅中待过几年,甚至还曾在鹰巢城之战中率领一支小队直捣敌营俘虏过敌军主将,获得了“鹰巢飞将”的英名。杀过人的人终究是不同的,他此时周身释放出的杀气和压力令叶倾怀心神一震,下意识地抓紧了木椅的扶手。 “陛下喜欢什么,尽可以和臣言明。纵是美人美酒,臣也尽可以满足陛下。” 她接住了他的威压,嘴角勾起一个冷笑,问道:“顾阁老失了一个史太平,如今莫不是怕再折一个文新中,才来与朕说这些话?” 顾世海顿了一下,很快便嗤之以鼻道:“陛下当真以为,史太平这个礼部尚书被裁撤,是因为陛下早朝上那几句话?” 叶倾怀想开口反驳,却语塞了。 春闱泄题案刑部办得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必是得到了顾世海的授意。按照陈远思之前的说法,史太平只怕是背着顾世海偷偷卖了考题,因此惹恼了顾世海。 “此事臣还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臣还看不出史太平已经不得力了。” 他说完,将目光转向了叶倾怀,似乎想看她恼羞成怒的模样。 叶倾怀心中确是气愤,但她还是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问道:“朕想问问顾阁老,在你眼中,什么样的臣子算是得力?今次春闱选的这些人,都是得力的吗?” 顾世海立即答道:“可堪用的便是得力的。不堪用的便是不得力了。” “什么叫做可堪用的?” “就是听话的。” 他答得直截了当,叶倾怀顿觉可笑,她冷笑一声,怒道:“大景开科取士是选贤任能,不是开科给你顾世海选家奴的!” 在叶倾怀的怒气下,顾世海无动于衷,他神色冷漠地看着叶倾怀,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道:“朝廷不需要那么多个脑子那么多张嘴,朝廷真正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 顾世海显然与皇帝观念相左甚远,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倾怀不再与他多做争论,似笑非笑问道:“那朕若是不堪用了,顾阁老是不是也要把朕换掉啊?” 她这话已是说到了悬崖边上,连顾世海也怔了一下,道:“臣可没有说这样的话。” “那朕若是非要插手前朝之事呢?” 顾世海微微眯了眯眼,他转过头正视着叶倾怀,眼中似有恼怒,似有不屑,还有几分好奇。 叶倾怀也不躲不避地回看着他。她认识顾世海几年了,在朝上君臣奏对时,两人也不止一次对视过。但是此时,叶倾怀却觉得,这是这么久以来,顾世海的眼中第一次看到她。 第一次,顾世海的眼里有了她这个皇帝的存在。 “那臣恐怕陛下是自讨没趣了。朝政不是后宫中的过家家,上下嘴皮一碰便能成事了。臣劝陛下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暗潮 顾世海在景寿宫的前厅里只坐了一刻钟,便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从屋里推门出来时神色严峻,走得大步流星。他虽身着文官朱袍,却像是披甲的将军一般,满身肃杀之气。 守在门口的内廷侍卫见他出来,跟在他身后快步而去。 沿途,芳华姑姑和宫女太监依例对他行礼,他却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景寿宫。 芳华姑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显然皇帝和顾世海的谈话并不愉快。 她往前厅里望了一眼,正午的阳光照不进前厅,芳华姑姑从院中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正座上坐着一个人影,却看不清阴影中皇帝的神情。 叶倾怀今天下了朝心情就差,如今和顾世海交谈又不欢而散,芳华姑姑不禁担忧起叶倾怀的状况。她一边吩咐着宫女去侍卫处寻把梯子来,让侍卫们爬到树上把杜鹃的窝拆了,一边自己去小厨房里给叶倾怀泡了一壶翠屏绿雪茶。 这个茶最是败火。 然而,芳华姑姑端着泡好的茶水刚走到屋门外,就听得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里间,将手中的茶水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地上一片狼藉,一只玉白的茶杯碎在地上,温热的茶水和茶叶洒了一地,显然是被人大力摔碎的。 叶倾怀笔直地坐在正座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因为攥得太紧都发了白,她整个人微微发着抖,双眼盯着地上的茶渍,像是出了神,都没有注意到芳华姑姑走了进来。 “是朕大意了。祭酒并不参与出题,而是参与阅卷。问题本就不在泄题上,而是出在阅卷上。这史太平换成文新中,明明就是换汤不换药。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叶倾怀喃喃自语着。 “陛下,别气坏了身子。”从小到大,芳华姑姑从没见过叶倾怀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甚至有些不敢走近叶倾怀身边。 “这个文新中竟然如此能耐。他既是顾世海的人,却能让陈远思也点了头。陈远思……对啊,陈远思这次怎么如此沉得住气?三年一次的春闱,他竟能看着顾世海推自己的人上去。”叶倾怀忖了半晌,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蹙眉呢喃道,“他俩什么时候还能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李保全!”叶倾怀高声喝道,李保全马上从外面跑了进来。 “去传陈远思,让他即刻进宫来见朕。”叶倾怀吩咐道。 李保全看到地上的碎片,迟疑了一瞬,还是应声去了。 他走了之后,殿上只剩下了叶倾怀和芳华姑姑。叶倾怀垂着头一动不动,芳华姑姑则收拾起地上的瓷器来。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有细微的碎片相碰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芳华姑姑听到叶倾怀对她道:“姑姑,当心手。”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芳华姑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向叶倾怀看去。 叶倾怀对她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道:“朕失态了。吓到姑姑了吧?” 芳华姑姑摇了摇头,将收拾到一半的碎片放到一边,将那壶新泡的翠屏绿雪茶端到叶倾怀身边的茶案边,去了一只新的茶杯给她倒上,道:“陛下,奴婢新泡的绿雪茶。” 叶倾怀看着那碗春绿色的茶水,茶香扑鼻而来。茶没有入口,她的气便消了。她自嘲笑道:“姑姑,都说无能的人才性情易怒,朕也是个无能的人啊。” 芳华姑姑见她消了气,一颗心也咽回了肚中,宽慰着她道:“人活一辈子,哪有不生气的。何况陛下是天下的共主,天底下那么多事都要陛下操心,气人的事就更多了。” 叶倾怀长叹了口气:“可是有人不想让朕操这个心啊。”她看向门外的院子,春光正盛,那只喜鹊又飞了回来,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和小太监正举着竹杆追赶着,好不热闹。喜鹊的叫声从院子里传进来,叶倾怀却觉得没有方才那么烦躁了,反倒有些悦耳。 “姑姑,你说朕是不是不该操这个心啊?” “陛下想操这个心吗?”芳华姑姑问道。 叶倾怀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禁被问得一怔,扭头看向芳华姑姑。 是啊,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从坐上了这个皇位,她所听到的永远都是“你该做什么”,“你需要做什么”,连她自己也一直这样告诫自己,身为皇帝,应当如何。日日如此,不敢有一刻松懈。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想做什么”,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忘记了问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何尝想操这个心。 “朕若是想操这个心,又何至于会生出禅让的心思呢?”叶倾怀垂下了眼,呢喃道。 她突然有些迷茫。 从小到大,她对于这个皇位,从来没有渴求过。恰恰相反,这顶在世人眼中至尊至贵的冠冕,一直都是叶倾怀避之不及的灾厄和牢笼。 是这顶冠冕,累垮了父皇的身子,也是这顶冠冕,害得兄弟们骨肉相残。而它最终落在了叶倾怀的头上,这件事又成了她母亲的催命符。 如今这顶冠冕,眼看着又要成为她的催命符。 顾世海方才的样子,让叶倾怀是当真觉得,若她这个皇帝不“堪用”了,顾世海就能干出弑君的事来。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今日君臣二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算是把之前暗自较的劲挑明了拿到了台面上来,日后便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叶倾怀突然想起一事来。 “姑姑,现在景寿宫这边的侍卫还是李保全的左衙卫吗?最近有变动吗?”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忖了忖,答道:“年节的时候好像换过一波人,说是因为礼部忙不过来,抽调了一些人,但是过了年后,之前的那些人也没换回来。” “现在这些人是听李保全的调动吗?可有限制你们什么?” “应当是李公公的人。倒没有限制我们什么,就是感觉人好像比以前多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 皇城里的禁军分为左衙卫和右衙卫两个部门,左衙卫听命于内府宦官,也就是李保全。右衙卫则听兵部调派,等同于是听命于顾世海。 如今她与顾世海撕破脸皮,自然不能再用右衙卫的人。李保全纵然有泄露她行踪之嫌,却终究比顾世海要安全许多。 叶倾怀正思量着,李保全赶回来了。 见他孤身一人回来,叶倾怀心里先是一沉。 陈远思没有和他一起。 “陛下,陈阁老病了。”李保全呈报道。 “你看到他了?” 李保全略一思忖,答道:“看到了,确实病得不轻,下不来床。只怕明日的早朝也要告假。” “太医看过了吗?他是什么病?” “太医还没有去过,听陈府上的大夫说,陈阁老忧思过甚,风邪入体,郁结进了肺腑,只怕要歇些日子才能缓过来。”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越听越离谱,皱眉道:“忧思过甚?肺腑郁结?” 他有什么好忧思的?又有什么好郁结的?他担心的顶多是下个月文新中能不能给他操办好孙女的定婚大礼罢了。 叶倾怀不禁叹了口气:“这个老狐狸。” 陈远思在这个时间病倒,不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叶倾怀都没法再指望他帮忙对付顾世海了。 可如今春闱榜单与前世一样,舞弊仍然存在,只怕承天门之变的隐患还没有消除。 “李保全,今日早朝上,你去吏部怎么去了那么久?吏部有人为难吗?”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吏部倒是无人为难。回来的晚了,是因为绕了路。” “为何绕路?”叶倾怀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保全答道:“吏部门前有人闹事,奴才带着状元郎们从王曲街绕了一圈,没走天门街。” “吏部何人闹事?你详细给朕说说。” “约有十几人,都是书生打扮。听说话的意思,应是曾与状元郎同窗的学子,不服状元郎的才学。听闻一甲宿在吏部,因此来吏部门前堵门,想要与状元当面论学。奴才怕走正门被他们纠缠,误了上殿觐见,因此走了侧门绕了路,耽搁了些时辰。” 叶倾怀深吸一口气,以手抚额闭上了眼。 看来一切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学子们联名上书的日子。 如今陈远思告病,顾世海又与她翻脸,朝堂之上,必是顾世海一人说了算的局面。 这一世她的女子身份没有走漏,纵然发生了承天门之变,也应当不至于走到死局,无力回天。 可是,她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发生在天子脚下而无动于衷吗? “李保全,禁军中受你管制的左衙卫有多少人?” “回陛下,一共三千七百五十人。” 叶倾怀点了点头,心道,皇城内的禁军编制一共一万二千人,也就是说,还有八千多人在顾世海手里。 “李保全,从现在起,只要没有朕的手谕,不见朕的玺印,谁也不能调动你的左衙卫。口谕都不行。这三千七百五十人,但凡有一人擅离职守,朕唯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叶倾怀神色严峻,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李保全心头一惊,答道:“奴才谨记在心,必不负陛下所托。”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失控 隔日早晨,太和殿早朝。 陈远思果然连着告了假。百官排头只站着顾世海一个次辅。叶倾怀踏上太和宝殿时,与顾世海目光有一刹的交错。 两人眼中都蓄着冰冷的锋芒。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一上朝,京兆府尹蒋乾成就将文校学子质疑春闱舞弊的联名上书报了上来。 这份上书她前世的早朝上看过,不过今次再来一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叶倾怀示意李保全去将蒋乾成手中的上书呈递上来,然而,李保全还没走下玉阶,顾世海已从蒋乾成的手中将那份上书拿去翻看了起来。 李保全站在玉阶上,一时间有些尴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腌臜之言,不必污了圣上的眼。”顾世海对李保全道。 朝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顾世海却全然不查,他三两下翻完了那份上书,将它收起来拿在手里,径自吩咐道:“蒋府尹,即刻查封文校,查清楚这份上书是谁起的头,把领头的控制住,不要让舆论散播。文新中,把一甲的春闱答卷还有这份上书名单上的学子的春闱考卷调取出来,分开封存,不许任何人擅动。” 说完,他将那份上书递给了文新中。 然后,顾世海转向了刑部尚书杜荆:“杜荆,派几个得力的人,配合蒋府尹把事情查清楚。” 杜荆立即领了命。 最后,他又对兵部尚书何青长道:“让京畿卫全城戒严,若有人散播谣言,当街拿下,交由刑部审查。” 他一连串指令雷厉风行地安排了下去,叶倾怀坐在殿上看着他挥斥方遒,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她像是一个外人。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还没有亲政的那些日子。她坐在大殿上,只用带着耳朵,不用带着嘴。 甚至有时候连耳朵都不用带。 --- 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了这个短暂而沉默的早朝。 她回到景寿宫的时候,院中堆着几口箱子,打开的几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红粉相间的蟠桃,每个都有巴掌大,看起来饱满诱人。 “这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问芳华姑姑。 “早上右衙卫那边来了几个人,抬了这几口箱子到宫里,说是顾阁老孝敬陛下的。他们放下箱子就走了,奴婢实在拦不住。”芳华姑姑答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叶倾怀不高兴了。 叶倾怀的神色平平,看不出什么变化。她将院中的箱子一口一口打开,一共六箱蟠桃,还有一只小点的箱子里面是曹寅的一整套初夏四景图。 “他倒是说到做到。”叶倾怀自语道。 她伸手缓缓地摸了摸那副初夏四景图的画轴。 曹寅乃前朝大才子,一生不曾为官,却是书画双绝,叶倾怀十分喜欢他字画中那份浑然天成的潇洒飘逸,宫中收藏了他许多作品,独独少了这套难求的初夏四景图。 “李保全,着人把这些箱子原封不动地抬回右衙卫门前去。”叶倾怀神色一冷,吩咐道。 李保全应了一声,又问道:“陛下,若是那边不收,如何是好?” 叶倾怀抬眼看他一眼,道:“不必与他们打招呼,放在门前便走。” 李保全又应了一声,立即招呼着人进来抬箱子。 一众人闹哄哄地离去了,剩下叶倾怀还站在原地。 站了一会儿,叶倾怀突然问芳华姑姑:“姑姑,李保全最近可有什么异样吗?” 芳华姑姑心里一惊,答道:“奴婢最近瞧他当差很是本分,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抬起眼,看到叶倾怀仍看着李保全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几分初春的薄寒。 --- 文轩殿中,叶倾怀手中拿着书,目光却半晌未动,显然是出了神。 “今日课业就到此吧。陛下有心事。”坐在侧案边的陆宴尘说着,收拾起了桌上书册。 叶倾怀猛地回过神来,垂下头道:“朕治学不专,请先生责罚。” “陛下可是在想春闱的事情?” 叶倾怀抬眼看了陆宴尘一眼,见他并不打算责罚自己,叹了口气,道:“是啊。朕没想到,整个礼部被裁撤了近一半人,连尚书都换了,春闱还是能闹成这样。朕恐怕,就算是再换了文新中也是徒劳无益。这已经不是一个礼部的问题了,而是整个朝廷的问题了。” 听到文新中的名字,陆宴尘道:“陛下就算想裁撤文新中,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换得了的。” “为何?”叶倾怀皱了皱眉,“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是煜王世子妃的胞弟。” 叶倾怀怔了一下,这层关系实在是离得不近,她不得不算了一算。 大景到今日已有两百年,叶氏宗族的族谱一面墙都写不下,叶倾怀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堂兄表亲,但是对于煜王,她还是颇为了解。 因为这些宗亲封王封爵的虽多,世袭罔替的藩王却只有三人,煜王便是其一,而且还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连管理宗亲的宗正寺,也基本都是由他说得算。 煜王今年年逾五十,封地在东边的齐州。若论辈分,叶倾怀要叫他一声表叔公,煜王世子妃就是叶倾怀的表婶,这样沾亲带故地算起来,文新中竟然可以算作是叶倾怀的舅舅。 “文新中此次升任,是煜王亲自打过招呼的。不论是陈阁老那里还是顾阁老那里,多少都要卖煜王爷几分薄面。”陆宴尘解释道。 “难怪……”叶倾怀一边点头一边呢喃。她就说,陈远思和顾世海哪次不是为了一个职位空缺争得头破血流,这次竟然出奇的一致,原来是因为煜王爷。 “煜王身在齐州,却能在朝中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愧是第一藩王啊。” 陆宴尘神色似乎暗了一暗,道:“齐州富庶,煜王府人丁兴旺,朝中各省各部不乏煜王府出来的人,人脉多了,自然就能在朝中说的上话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这个文新中也算是个有能之人,礼部那么乱的时候,他能把年节操办得井井有条,还能在陈远思和顾世海之间斡旋得当,若不是此次春闱,朕都觉得他可堪重用。可惜,他现如今是替顾世海办事了。” 两人默了一默,陆宴尘道:“臣听闻前日顾阁老曾去过一趟景寿宫,似乎惹得陛下不快了。” 叶倾怀心中一顿,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道:“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 被叶倾怀这么一说,陆宴尘似乎也觉得有些失言,但他转而笑道:“臣常在宫中走动,消息难免比外面要快些。” 叶倾怀看他一眼,不多做计较,对陆宴尘道:“顾世海让朕不要插手前朝的事务。态度很强硬,就差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朕若是不从,只怕连这颗脑袋都不保了。” 陆宴尘听她这个形容,不禁笑了笑,道:“顾阁老不会伤及陛下性命。至少现在,他绝不会这么做。” 听到陆宴尘替顾世海说话,叶倾怀有些不快:“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这么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陆宴尘道,“陛下试想一下,如今陛下既无子嗣,又无兄弟,若是陛下有何闪失,将会由谁来继承大统?” 叶倾怀忖道:“宗室。宗正寺应当会推举一人出来。” 陆宴尘点了点头:“臣斗胆揣测,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多半是由煜王或者煜王世子来继承大统。”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顾阁老和宗亲的关系,远没有陈阁老和宗亲的关系好。” 陆宴尘这么一说,叶倾怀不禁回忆起年节上的细节来。 虽然宗亲氏族入京后的一应事宜都是由顾世海带着礼部负责打点的。但是几次朝宴上,顾世海都坐在朝臣中间,并不挨着宗族成员。相反,陈远思倒是每次都坐在宗室贵族当中,与他们推杯交盏,十分熟络。 “听先生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 “不论宗正寺推选谁来上位,对顾阁老而言,都不如陛下在位来的好。” 他说的很有道理,叶倾怀无力反驳,但是想到顾世海,她又不禁叹了口气。 “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像是能杀了朕的样子。”叶倾怀颓丧道。 说实话,她便是想起顾世海的眼神,心中都有些发怵。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良久,沉声道:“陛下曾要求臣不要再将陛下当作孩子看待,那样会害了陛下。陛下现在是畏惧了吗?陛下改革举廉,整饬吏治的大愿呢?” 他的话说得很重,振聋发聩。叶倾怀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这几天她有些迷茫。 她总是在想,她真的能做得到吗?她连一个春闱舞弊案都解决不了,连一个顾世海都镇不住,她那些宏图大愿当真不是在痴人说梦吗?朝廷早有一套自己的运行机制,根本不需要她这个皇帝来指手画脚,以她浅薄的学识和能力,妄言改革,当真能改得了吗?纵然能改得成,又真的是在往好的方向上改吗? 她不知道。 就像她把史太平换成了文新中,真的是换对了吗?文新中当真比史太平正直清廉吗? 她不知道。 “陛下,自古以来,励精图治变法改革者,虽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却鲜有善终。这是一条极难走的路,非心智强于常人者,很难坚持得下来。仅凭一腔激愤,能谋一时,不能谋一世。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抉择 叶倾怀把下午陆宴尘的课停掉了。但除了早朝和睡觉的时间,她整日整日地泡在文轩殿后面的文渊阁里。 文渊阁里贮古今载籍,在柜数万册,从文史经典到佛道儒医应有尽有。 叶倾怀花了十天时间,把文渊阁史部书库里关于历朝历代明君贤主的本纪和杂说看了一遍。 她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好的君王。 陆宴尘说得对。她只是凭着一腔激愤妄言治国,她远没有看到这条路上的艰难与险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决心,并不足以支撑她走完这条迷雾重重漫无尽头的长路。 她不妄想比肩尧舜,但纵然是大景开朝的圣祖皇帝,无论文治,还是武功,她也自认为与之相去甚远。 她的学识和心志,并不能撑起她的那些大话。 叶倾怀陷入了自我质疑。 带着这些疑问,叶倾怀从文渊阁钻了出来。 也是在同一天,陈远思还朝了。 陈远思上朝的第一日,就敲定了今年一甲三人的官职。吏部的安排十分巧妙,三人不是学士就是修纂,身份品级虽都不低,但却没有一人进入六部,掌有实权。 “陈阁老,吏部这是什么意思?”顾世海听了陈远思的奏报,立即发出了质疑。 “老臣听不懂顾阁老的话。”陈远思病了这一遭,说话似乎更慢了。 “礼部和兵部那么多空缺,等着用人,吏部却把人都派去修书了,这是什么道理?” 陈远思仍是答得不紧不慢:“今次一甲究竟学识如何,诸位大臣都在这太和殿上见识过了。现在盛京学府里正闹得厉害,顾阁老却还要一意孤行,委以重任,就不怕众口铄金,到时候难以收场吗?” “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用什么人,能不能用,自然该由各部判断取舍,吏部这是要掣各部的肘吗?” “顾阁老此言差矣,吏部任人唯贤。今次一甲三人皆是少年英才,吏部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历练他们。若当真是可用之才,自然不会埋没。” 他这么一说,顾世海忖了一忖,似乎盘算了些什么,道:“可当下人手吃紧,尤其是兵部。西边金川年后屡次犯境,北边的北狄最近也有动作,兵部上月呈报的款项却迟迟没有批复。陈阁老既不给兵部拨钱,又不给兵部拨人,让臣拿什么去打这些仗?” “顾阁老稍安勿躁。兵部的情况老臣知道,内阁也知道,断不会短缺了钱粮人员,但一切还是要依规制办事。顾阁老,等下下了朝,我们到东阁细说吧。” 东阁在太和殿的东面,是太清阁办公的地方,也是内阁开会商议的地方。陈远思这样说,意思就是涉及军政机密,不便在朝堂上当众讨论。 顾世海明白就里,不再多说。这件事在朝议上就算过去了。 --- 下了早朝,五名内阁要员径直向东阁去了。 叶倾怀没有参加他们的会议,她有另一件事要办。 她得阻止承天门之变的发生。 既然她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按照前世她看过的学子上书,学子们的要求应当是公布考生考卷,并重开殿前论学。 圣祖皇帝开创春闱的时候,除了殿试,还有一项传统,就是殿前论学。 放榜后十天内,朝廷会在文校举行一场论学,由考中一甲前三名的仕子坐在学坛上,回答各路人士提出的课业问题。这场论学虽然设在文校,名为“殿前论学”,却是对所有民众都开放的。一方面旨在弘扬学风,为天下学子树立榜样,一方面旨在磨砺新科一甲,让他们了解民心所求。 然而,二十多年前,一场殿前论学上发生了暴乱,在场数十人受伤,自此殿前论学被废止。虽然这些年朝中一直都有重开殿前论学的呼声,但终究是人微言轻,难成气候。 如今这件事情由顾世海去处置,以他的手腕风格,不要说应允学子们的要求了,不把上书之人统统抓起来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叶倾怀想起前世承天门之变当天,正是禁军统领罗子昌带着兵部尚书何青长来文轩殿请的手令,要求调动禁军和京畿卫队。现在想来,这两人只怕都是受命于顾世海。只是前世她对朝臣大多信任,朝事并不过问,以至于闹出了那样大的事,她都毫不知情,直到次日早朝顾世海和陈远思就此事争吵起来才知道死了人。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顾世海这样的铁腕政策,今次只怕也会逼出事来。 只是以叶倾怀如今被动的局面,要阻止顾世海是痴人说梦了。就算这次顾世海得不到她的手令无法调动禁军和京畿卫,叶倾怀也不知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来。 若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学子们聚众请愿,从根源上避免问题的发生。 她思前想后了几日,觉得只能以皇帝的身份站出来平息众怒,承诺也好,画饼也好,总之先把民情稳住。后面的事情,可以再与顾世海周旋调停。 叶倾怀甚至想过,将顾家嫡女也纳入后宫来。这样既可以在后宫中牵制皇后,又可以安一安顾世海的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要做的,是再出宫一趟。 一来是为了考察春闱榜单在民间引起的真实舆情,如今在刑部和京畿卫的双重压力下,她在朝上听到的都是民间一片太平,无人再有质疑的禀告,实际上如何,恐怕只有她微服出行亲自去看了才能知道。 另外,叶倾怀此行,还必须要解决一个后顾之忧。 如果她不得不以皇帝的身份出现在民众和学子面前,那么,有一个人就必须要提前处理掉。 秦宝珠。 一个知道她是女人的人。 虽然她以天地为证立过誓言,但是,兹事体大,叶倾怀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文心堂与王立松渊源甚深,书院中又有不少参加春闱的考生,极有可能参与了承天门之变。秦宝珠虽没有参考,但以她在文心堂中管家一般的地位,以及和学子们熟稔的关系,去承天门前请愿的可能性极大。 只要她在,叶倾怀就不能露面。 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将她劝离盛京。可她既然说自幼是在妓馆长大,想来已没有家人,离开文心堂,恐怕也无处投奔。何况,请愿这样的大事在即,要让她突然离京,若非天大的理由,只怕也劝不动她。 叶倾怀有些发愁。 刑部和京畿卫都受到顾世海辖制,若是动用权利控制她,必然无法避开顾世海的耳目。从不出宫的皇帝突然如此针对一个民间女子,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叶倾怀只能劝她一试。若能将她劝离盛京最好,若是不能…… 她不能冒险。 叶倾怀于是叫来了周守一。 “周爷爷,朕想向你讨一味药。” “什么药?” “吃了就能失忆的药。” 周守一皱着眉头看着叶倾怀,一脸无语。 但见叶倾怀神色认真地盯着他看,眼中并无玩笑。周守一于是在房中左右寻找起来。不一会儿,被他在窗户边找到了一根支窗用的叉杆,有半臂多长,他在手里轻轻挥了两下,对叶倾怀道:“用这个,挺趁手的。” 正在叶倾怀不解之时,周守一转过了身,把自己的后脑勺露给她看,他指着自己头上一处道:“照着这里,掌握好力度,保准一次到位,立马失忆。” 叶倾怀看出周守一在打趣她,不禁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她又收敛了笑意,问道:“周爷爷,当真没有这样的药吗?” “古今医书中,闻所未闻。只有南疆的巫蛊之术中,以前传闻有种下去能让人失忆的蛊毒,但是我朝禁巫后,也没有这样的传闻了。” 叶倾怀无声地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又问道:“那周爷爷给朕一瓶毒药吧。” 周守一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陛下要什么样的毒药?” “宫里赐死用的毒药。要服下后过上半刻钟才能发作的。”顿了顿,她又看向周守一,眼中有些不忍,道,“有没有那种,无色无味喝下去也不会痛苦的?” 周守一警惕地看着她,半晌问道:“陛下不会是要给顾阁老下毒吧?” 叶倾怀看着他的神情,忍俊不禁道:“朕还不至于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对付朝臣。” 她垂了垂眼,道:“是一个宫外的百姓,她发现朕是女子了。” 周守一面上的表情如风云变幻,最后,他皱着眉头道:“陛下,有些路是回不了头的……” 叶倾怀却打断了他:“朕已有决断。周爷爷,不必担心。” 他又深深地看了叶倾怀一眼,叹了口气,道:“臣这就去取药。” 说完,便告退了。 叶倾怀负手走出了屋门,在院中驻足。 她活了两世,手上只沾过一条人命,就是龙渊剑下她自己的那一条。 权力是这世上最利的刀。她何尝不知,没有人能够双手滴血不沾地坐在这高不胜寒的御座上。她只是没有想到,她平生第一次动杀心,对方竟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弱质女流。 叶倾怀抬眼望向朱红的宫墙。 她突然觉得,这道庄严肃穆的长墙,仿佛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人血染就的。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重逢 那瓶毒药装在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中,很小,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叶倾怀换了微服,将那只小瓶贴身收好,随后唤来了李保全。 “李保全,你去换身衣服,陪朕出宫一趟。”叶倾怀吩咐他道。 李保全吃了一惊:“陛下要出宫?” “是的,就咱们俩。快去换衣服,朕就在这儿等你。”叶倾怀催促他。 李保全眼中有些忧虑,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去换衣服了。 不多时,他便换了一身长随的衣服赶回了景寿宫。 叶倾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走吧。天黑前回来。” 她走到了宫门口,李保全才紧赶慢赶地追上来,焦急道:“陛下,如今外面不太平,奴才又没有功夫,只怕保护不好陛下,咱们多带两个人吧。” 叶倾怀站住了脚,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说完,她走向了守在景寿宫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他的佩刀,道:“把你的腰刀卸下来。” 那侍卫本来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突然听到叶倾怀的吩咐,吓了一跳,连忙将身侧的刀卸了下来。 叶倾怀接过他手中刀,拔出来打量了一番,又收回鞘中,系在了自己的腰侧。 “你的刀,借朕一用。”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御前侍卫和匆匆赶上来的李保全。 周爷爷说的没有错。有些路,是回不了头的。 从她作为四皇子出生的那一天,就回不了头了。 ---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盛京的春色一向怡人。 叶倾怀和李保全在文校旁边的百味居里要了一个靠窗的雅间,推窗便可见文校大门。 文校门口站着两个京畿卫,校园里也有京畿卫在巡查,每个进出的学子都要出示旌券给京畿卫,京畿卫则会拿出一张名单来核对。 看起来确是井井有条,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叶倾怀却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文校的人太少了。”叶倾怀皱了皱眉。 恰逢小厮来上茶,叶倾怀抬头问道:“小哥,文校怎么人这么少了?” 那小厮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对他温和笑道:“我们是从益州来京做笔墨生意的商人,学子便是我等的财路。还望小哥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道:“先生此时来京时候可不好,京城最近不大太平。” 那小厮一边说着,一边将碎银塞进了腰间。 “哦?怎么不太平?”叶倾怀好奇道。 “前段时间不是春闱吗?发了榜之后,文校几个学子联名上书,质疑春闱有舞弊内幕,现在人都被抓起来了。” “朝廷不查吗?”叶倾怀问道。 “查啊,正在查呢。” “那抓学子做什么?” “说是从旁协查。但是前段时间下了明令,不得议论此事,文校里面到处都是京畿卫,每天都能要抓十几个人走,听说课业也大多停了,一些老家在外地的学子就都离京回家去了。” 小厮一边擦着溅出来的茶水,一边又道:“小的劝先生一句,先生若要做笔墨生意,且熬过这一阵风头再说。现在学子少生意不好做不说,万一搭话了什么不知底细的人,再被有心之人告了去,下了狱,可就不值当了。” 说着,他已手脚利落地打扫完毕。 “客官您慢用,有事再唤小的。”小厮堆着笑离开了厢房。 眼见屋门合上,叶倾怀收敛了脸上客套的笑容,神态严峻地与李保全对视了一眼。 “看来此处是个是非之地啊。李保全,你去京中各大书院看看,是不是都是这么个情况。查探完了,到修政坊的牌楼下等朕。” 李保全应道:“奴才明白。” --- 修政坊,文心堂。 这条街远没有叶倾怀上次来的时候热闹了。 因为修政坊是盛京书香气最重的地方。盛京中有一半的书院和学堂都设立在修政坊,相应的书铺墨斋也是沿街林立。 叶倾怀看着文心堂完,秦宝珠将三只满满登登的酒坛子递到了叶倾怀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腰间摸索起锁钥来。 叶倾怀眼角一抽,差点没接住那三只坛子。 也太重了! 她双手抱着都觉得腰上吃力,秦宝珠竟然单手拎着走了那么远的路。 叶倾怀突然有些担忧。 她被立为太子后,顺平帝见她身子单薄,曾专门给她指派过两个武术先生,一个教她骑射,一个教她功夫。那时,顺平帝每日都要查询她的武课,叶倾怀练得格外刻苦。 因着这段习武苦练的经历,叶倾怀虽然不认为自己在武道上有什么天赋,但是对付一个寻常市井里的弱质女流还是绰绰有余了。 但现在,她深深怀疑就算她长刀在身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个“弱质女流”。 秦宝珠却没有注意到叶倾怀的神色,她推开门后,一把从叶倾怀怀里拎走了三只酒坛,一步跨进了后院。 然后她回过头来,看着愣在原地的叶倾怀,笑道:“快进来呀。” 叶倾怀有些恍惚地跟着她进了院子,心中重新整理着自己的计划。 “今天人多,胡叔又不在,就我一个人做饭,我得赶紧去了。”秦宝珠将酒坛子往院中地上一撂,道,“他们都在前院,你可以去找他们。” 秦宝珠说完,见叶倾怀站着不动,以为她是怕生了,又对她道:“秦阳今天跟胡叔出去了,也没在书院里。不过林聿修在,你上次见过他的,他一直住在书院里。” 是那个容貌清俊言辞犀利的书生。上次见面时,他字字如刀将朝廷和世道批驳的一无是处。叶倾怀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可惜,他今次也落榜了。”秦宝珠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他真的是挺可惜的。” 说完,她拎着菜篮子进了伙房。 院子里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和地上的三只酒坛。 她忖了忖,向青砖黛瓦的前院走去。 迈进第二进院子的门栏时,她听到了人们交谈的声音。 叶倾怀循声向一间紧闭着门的讲堂走去,透过门窗间的细缝,她看到屋子里围坐着十几个男人,年轻的二十多岁,年长的四十来岁,他们大多是文人书生的长衫打扮。 然后她听到林聿修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苟存于世,非吾辈所愿。聿修愿血荐轩辕,若能换得天地半刻清明,于愿足矣。”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难平 叶倾怀心头一惊,听林聿修话中之意,竟是要与谁玉石俱焚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不想正撞上回廊边上摆着的晾书的架子。 叶倾怀伸手去扶,却慢了半步。 哗啦啦—— 书架上摊开翻晒的书落了一地,架子也倒在了地上。 叶倾怀心道不好。 果然,讲堂的屋门被人推开,屋里一众人挤在门口,看着叶倾怀和散落一地的书籍。 叶倾怀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道:“诸位好。” 说完,她弯下腰扶起架子。 “你是何人?!”有人厉声问道。 叶倾怀抬起头,正要辩驳,却见林聿修伸手拦住了那人,道:“他是少东家的朋友,自己人。” 然后,林聿修也蹲下身来帮着叶倾怀捡起书来。 叶倾怀没想到他会替自己解围,趁着收拾的间隙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林聿修却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回应。 “原来是少东家的朋友,冲撞了。还望兄台见谅。在下关盛杰,齐州人,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先前质问叶倾怀的书生态度立即缓和了下来,对她行了个礼。 叶倾怀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回了个礼,道:“兄台客气。在下贺有为,从京左来,幸会。” 互报大名后众人对叶倾怀不再有敌意,几个人很快就把晾书的地方恢复了原状,回到讲堂里坐了下来。 “贺兄也是今次春闱的考生吗?”一个少年问道。 “是。”叶倾怀谨记秦宝珠给自己安排的设定,道,“可惜落榜了。” 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都落榜了。” 说完,他和周围人相视而笑。 说到春闱,关盛杰气愤道:“落榜便落榜,学识不如人,我认了。只是庄家竖子夺魁,实难服众。” “庄家竖子?”叶倾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次的状元郎,庄霄金。他在文校读书成绩一向平平,连进甲字班还是他那当刑部侍郎的二叔给说的情。他能当状元,我如何不能当榜眼?” “他要能当状元,聿修该是太清阁大学士了。”另一个文邹邹的青年道。 他这话一说,四周尽是附和声。 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于林聿修的学识是一致认可的。 叶倾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测,于是她问道:“我听说放榜当日有人去吏部堵状元郎,要与他论学,难道是你们?” 关盛杰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他们没去,我去了。没见到那小子,缩着不出来。”说完,他看了一眼林聿修,“要不是聿修喊我回来跟他一起给朝廷上书,我就住在吏部门口了。” 他生得身形高大,一脸阳刚,是典型的齐州男子长相。言语谈吐也如他的形貌一般直率,不像寻常文人一般文邹邹的。 林聿修听了他的话,却垂下了头,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师兄他们也不会出事。我明知道如今的朝堂暗无天日,却还力劝他们联名上书启奏圣上。是我害了他们。” “你的师兄们怎么了?”叶倾怀插嘴问道。 林聿修深深自责,不忍开口。关盛杰替他答道:“被刑部抓去了,不知何时能放出来。” “我听说,是协查破案。应当不必太过忧心。”叶倾怀见他难受,宽慰他道。 林聿修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道:“协查破案?呵呵,先前刑部羁押先生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胡叔曾说,林聿修是王立松的亲传弟子,他口中先生想必便是王立松了。 提到王立松,众人默了一默,关盛杰对林聿修道:“王祭酒现在只剩你一个弟子,你断不可再以身犯险。” “先生曾教我,文以治国兴邦,武以勘定天下。可如今的朝廷,文不能文,武不将武。我纵然苟全性命于这四方天地之中,一身所学却无用处,生与死又有何异?与其这样,倒不如去皇城鸣鼓,让他们看看,大景的文人风骨是赶不尽杀不绝的。若是苍天垂怜,陛下拨冗召见,让我有幸上殿奏对,那陛下,当能为天下仕子做个主吧。”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发颤。 叶倾怀身形一顿。她没想到,林聿修所说的“血荐轩辕”,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皇宫正门承天门外有一面两人高的大鼓,有事关国祚的大事启奏时,平民也可击鼓。击鼓者有机会获得皇帝的召见,可以当面陈情,但若是所奏不实或无关国祚,击鼓者则会因“觑圣之罪”而被处以极刑。 这面鼓从立在那里开始,可以说便是一个摆设。能有大事启奏皇帝的,哪个不是朝中重臣,这些人要面圣,何须击鼓? 但只要有了这面鼓,朝廷便有了一个广开言路的美名。 虽然它从来都不会被敲响。 林聿修以命相搏,殿前鸣鼓,居然就是为了搏一个面见皇帝的机会。 因为在他心里,相信皇帝能拨乱反正,为天下仕子主持公道。 可他却不知道,皇帝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那些陈情请愿,皇帝不是听不到,而是听到了也爱莫能助。 叶倾怀心中五味杂陈。 关盛杰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京兆府尹将你们联名上的那份书呈交给陛下了。刑部这次抓人,只怕是皇帝默许的。何况,聿修,你的名字可是签在那份上书上,刑部正在到处搜捕你。我不建议你为了面圣而去击鼓冒险。” “若当真如此,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遗憾了。”林聿修虽然这么说着,声音却有些无力。 “什么皇帝默许的?皇帝肯定不知情。”秦宝珠的声音突然从叶倾怀身后传来。 众人回过头,见她端着一只长长的托盘,托盘上有两只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两摞茶杯。叶倾怀大眼一扫,约莫能有十几个杯子。 秦宝珠把两只茶壶摆在桌上,然后又将茶杯一一摆在众人的面前给他们倒上热茶。 待摆到关盛杰面前时,她突然收回了手中的茶杯,对他没好气地道:“改口。不然没有茶水喝。” “改什么口……”关盛杰显然有点怕秦宝珠,说话声音都小了。但他心中并不服气,因此嘴上倔着,佯作不知。 “皇帝才十六岁,刚刚亲政,底下那些老臣可都是老狐狸了,皇帝能斗得过他们吗?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不想着为皇帝分忧,反而恶意揣测皇帝的用心,想着明哲保身,你那些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秦宝珠,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关盛杰仍然不服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哪里来这么多道理?还知道朝中什么局面了?” “我是姑娘家,但我也知道君臣大义。再说了,王先生是文校祭酒,少东家在朝为官,我跟在他们身边久了,知道些朝中局面有什么稀奇吗?” 秦宝珠微微昂了昂下巴,竟把关盛杰怼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关盛杰旁边的书生先开口道:“原来是少东家说的啊,难怪秦姑娘记得如此清楚。” 他语气揶揄,却没有恶意。 “我倒觉得不像是少东家说的。”一开始问叶倾怀是不是考生的少年道,“什么‘老狐狸’啊,‘狗肚子’啊,听着不像是少东家的语气,倒像是祭酒的语气。” 他说完,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叶倾怀坐在其中,心中思绪如万马奔腾。她从来没有想过,秦宝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这个皇帝当得何其无奈和窝火,没有人知道,她也无处诉说。她是皇帝,却也是孤家寡人。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想着去理解她。 可听到秦宝珠的话,叶倾怀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 她不是在孤军奋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个女孩在一群男人面前努力维护着她,为她开脱。 可她却在想着如何杀了她。 这让叶倾怀感到羞愧和无措。 在她左思右想间,关盛杰终于服了软:“秦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妄自揣度皇帝,皇帝是万民的君父,是天下的贤主。可以了吗?” 秦宝珠笑着斜睨他他一眼,道:“这还差不多。” 然后,倒了一杯热茶摆在他面前。 关盛杰显然是渴得厉害了,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便是话锋一转:“但是……” 只见秦宝珠狠狠扫了他一眼。 他于是话锋又是一转,道:“我也不能这样看着聿修一个人去冒险。” 他轻轻拍了拍林聿修瘦弱的肩膀,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中年书生道:“我也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倾怀心中一惊。 林聿修着了恼:“你们跟着闹什么?我是家中无老无小,便是折了一条性命也无所谓。你们怎可如此?” “忠孝忠孝,先忠后孝。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你一人之力绵薄,但若我们众人一齐击鼓请愿,陛下应当能注意到春闱舞弊一事吧。纵然权臣能一手遮天,总不能遮住我们这么多人吧?”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说道。 “对啊,就算像秦姐姐说的那样,陛下是被奸臣挟制了,我们这么多人闹起来,陛下也能有理由问责那些奸臣,反制他们了吧?”那小少年道。 关盛杰沉吟道:“若是如此,我们这些人还是太少了。当初我们十几人去吏部门前却连庄霄金的面都没见到,何况这次是去宫门前。” “文校还有很多同窗。对了,还有之前被刑部赶离盛京的那些仕子!”有人附和道。 “文校有三千学子,还有今年春闱考生近万。我们这些人一齐击鼓,就算宫墙再厚,也该传到陛下的耳中了吧?” “陛下知道了实情,定会彻查刑部,重开春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越发群情激愤。 叶倾怀心中大惊。 原来,承天门之变,竟是这么来的。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学子们,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然而前世,就在几天后,他们就将变成承天门外血肉难辨的横尸。 他们不惜一死,只为了引起皇帝对舞弊案的注意。 可彼时,他们唯一的信仰、他们的君父——叶倾怀——却坐在文轩殿里摩挲着陆宴尘的小像,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能丁忧结束返回盛京。 叶倾怀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堵,鼻腔一酸,眼前泛起了氤氲。 她在桌子下无声地攥紧了双手。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策划 “此次击鼓,若能面圣,应当将祭酒一事一同呈报陛下。” “对。三司会审后,祭酒一直没有发诏流放,说不定陛下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那祭酒怎么还是被发配雷州了?” “祭酒何时被发配雷州了?”问话的人显然有些消息滞后。 “有十来天了吧。唉,那天正赶上春闱,不然我就去送送祭酒了。” “那天我去了。”秦宝珠道,她声音有点低沉,“祭酒看起来还好,应该没遭什么罪。” 听到秦宝珠这么说,叶倾怀也松了口气。 她曾经担忧过王立松的生死安危。如今看来,至少他应当能安稳地活到雷州。 “流放祭酒的旨意是陛下御批的吗?”关盛杰问道。 “不知道。并没有看到诏文,但是若没有陛下御批,谁敢流放祭酒?”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叶倾怀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但听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祭酒是因为卷入了春闱泄题案,被刑部判处了流放,并非陛下下的旨。” 众人皆向她看来,眼中有诧异,也有疑虑。 叶倾怀立即解释道:“在下住在国舅府上,偶然间听他们提到的。” “贺生是国舅府的人?” “远房亲戚,来往不多。京中无人投奔,幸得收容罢了。”叶倾怀苦笑道。 她和她舅舅确实算不得亲近,除了各类节日家宴舅舅会循例入宫,其他时候很少见她舅舅。 “春闱泄题案是怎么回事?为何京中没有告示。”有人问道。 “听说礼部年后换了尚书,莫非是和此事有关?” “祭酒为何会因为泄题流放?难不成,朝廷怀疑祭酒泄题?真是可笑,祭酒因在校授课之嫌,并不能参与编题,拿什么去泄题?这般攀扯,委实是离谱得可笑。” 听众人言语,似乎并不知道其中就里。看来,刑部此案不仅办得雷厉风行,更是办得密不透风。 倒也无可厚非。春闱前若是传出泄题的事情,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 “年前的时候皇帝在朝上因为泄题的事情发了火,乔哥你说的礼部尚书换人,就是皇帝因为这事换的。”秦宝珠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 姓乔的书生奇道:“你又知道了?” “过年的时候,我听少东家说的。” “肯定是你又缠着少东家给你说宫里的事了。” “怎么?我不能问么?”秦宝珠不服气地道。 关盛杰终结了两人的拌嘴,总结道:“这么说来,陛下或许当真对祭酒的案子心怀疑惑。虽然祭酒已经流放,但我们可以一试。” “这样,我们的诉求就是……”坐在秦宝珠边上的小少年掰着指头数起来,“第一,要求朝廷公开今科考生的答卷;第二,重开殿前论学;第三,要求刑部不得无故羁押狱中学子;第四,重审祭酒流放的案子。” 说完,少年抓了抓头,道:“会不会太多了啊?” “多什么啊。击鼓面圣是何等大事,若是为了那种三两句话便能说完的小事如此兴师动众,才是不妥。聿修,你斟酌一下用词,把这些都记下来。”关盛杰道。 林聿修被众人围在中间,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他身板清瘦,还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但他坐姿笔挺,神色凛然,为民秉笔的模样却让人不禁信服。 “我等下就回文校,将击鼓之事告知大家。”一人站了起来,神色尤有些激动,他站起来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我这趟回去只怕一时间不好再出来。我们当约定个时间。” 关盛杰略一次思忖,道:“聿修他们当时上书,京兆府尹给过承诺,一月内必有说法。按道理,三月十三应当有个说法了。若是三月十三仍未有个说法,抑或是刑部羁押的人不肯释放,我们便初定在三月十四吧。” “如此甚好,若我们过早行事,反倒师出无名。” 关盛杰点点头,道:“我出城去找付子礼他们,现在盛京管得严,他们要回京来,也需要些时间。这十几天应当够了。” “他们这次回京,最好不要住在书院。若是住在客栈……” 秦宝珠听出了他话中犹疑,道:“账面上还有些银子,你们先拿去用。回头我跟胡叔打个招呼,让他再找少东家支取些。” 叶倾怀微微一惊,书院一向不是多赚钱的地方,没想到这文心堂却还是个豪主。 “你们聊着,我灶上还烧着饭,我去后面看看。”说完,她把面前的一碟瓜子往前推了推,拍了拍手,站起身往后院去了。 她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叶倾怀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犹豫起来。 “贺生与我们同去吗?”关盛杰的问话唤回了叶倾怀的神思。 她抬头对上关盛杰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 “我问你,与我们同去承天门击鼓吗?”他又问了一遍,见叶倾怀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嘟囔道,“你这小子,怎么看着呆呆傻傻的?” 叶倾怀心中仍在纠结着秦宝珠的事情,不想她这份心神不宁看在关盛杰眼中竟变成了“呆呆傻傻”。 林聿修顺着关盛杰的目光扫了叶倾怀一眼,道:“贺生还是不要来了。” 叶倾怀没想到林聿修这么简单就替她下了决断,不禁侧头看向了他。 “你出身国舅府,若是参与此事,被查出来,只怕会让事情变得复杂,难免事与愿违。” 叶倾怀一度以为林聿修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没想到他竟能看破其中利害。 且不说叶倾怀皇帝的身份,若她当真是出身国舅府的考生,她参与闹事,便抛不开国舅府的身份背景。往大了说,就是国舅府刻意与刑部为难,甚至连学子请愿的事,最后也会变成一场党争。到那时,还有谁会去真的关心春闱榜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呢? 林聿修能想到这一层,不禁令叶倾怀对他刮目相看。 其他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思量,但碍于林聿修的威望,也没有人再问什么。 叶倾怀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林公子想得周全。在下的身份确实不便参与,只能遥祝各位旗开得胜,为大景开万世清明。” 承天门之变,她是一定要参与的,但绝不是这种方式。 她须得身着衮服,头戴冠冕,从承天门里面走出来。然后,以皇帝的威严结束这场乱事。 “两次来文心堂都是空手而来,心中实在有愧。在下去后院看看秦姑娘那里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叶倾怀说着,站起了身。 “贺哥哥刚刚就一直盯着秦姐姐看,该不会是看上秦姐姐了吧?”那小少年突然开了口。 他这话让众人皆是一愣。 “童言无忌!”关盛杰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叶倾怀被少年说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狼狈道:“不敢肖想。” 说完连忙往后院走去,走在路上,她还隐约能听到身后的笑声和窃窃私语。 叶倾怀有些头疼,若是以后给他们知道自己就是皇帝,该不会觉得皇帝是个登徒子吧。 不过,那少年的一番话,倒让众人对叶倾怀突然去找秦宝珠的行为没有生出什么疑虑来。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叶倾怀在心中自我安慰。 走在路上,叶倾怀耳中不断回响着秦宝珠维护她的那些话。 毒药就藏在她的袖中,但她实难下手。 太多事情出乎她的预料了。 她没有想到秦宝珠对素未谋面的皇帝如此信任和回护,也没有想到今日文心堂中有这般多人,更没有想到承天门之变居然就是起于这里。 若是秦宝珠今日死在这里,叶倾怀作为今日唯一的外人,必然脱不了嫌隙。到时,她再想作为皇帝出面平息民怨,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在她纠结之际,突然又想起了那小少年说的话。 “你该不会是看上秦姐姐了吧?” 叶倾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此举虽然冒险,但是她想要一赌。 她相信她能赌赢,她也必须得赌赢。 秦宝珠正在伙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叶倾怀刚走到后院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咕嘟叫了一声。 不得不说,秦宝珠的厨艺当真了得。 叶倾怀踏进伙房的时候,秦宝珠正好掀开锅盖,一股热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诶,你怎么来了?”雾气散去后,秦宝珠看到叶倾怀站在门口。 叶倾怀回头像院中看了一眼,见无人,将伙房的房门半掩了起来。 “我有话与秦姑娘说。” 她的行为过于反常,让秦宝珠也查出了不同,她放下手中的饭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站直了身,也正色看向了叶倾怀。 “怎么了?这么严肃。”秦宝珠笑着问道。 叶倾怀神色深深地看了她半晌,在心里下定了决断。 她半垂下眼,道:“在下先前骗了你们。我并不叫贺有为,也不是京左人士。” 她抬起眼看向秦宝珠,目光坚定,道:“我姓叶,名叫叶倾怀。”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入宫 秦宝珠看着叶倾怀,连目光都像是凝滞了,空气也似乎停止了流动。 然后,她挪开了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你父母怎么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皇帝的名讳可是要避讳的。” 叶倾怀知道她是在替她找台阶下,让她收回前面的话。 但她没想过回头。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玺印,通体晶莹的汉白玉上面雕着一条神采飞扬的璃龙,颇有睥睨九州之威。印玺侧面有几道横平竖直的凹槽,槽里残留着点点盖印所用的丹泥,鲜艳同血。 正是大景的玉玺。 叶倾怀郑重地将玉玺轻轻放在灶台边上,然后看向满面震惊的秦宝珠,道:“秦姑娘,朕再说一遍,朕乃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秦宝珠看看她,又看看那枚玉玺,脸上表情由惊转惧,随后又转了忧,她看回叶倾怀,不可置信地微微摇了摇头。 “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叶倾怀神色冷峻地盯着她,道,“其一,跟朕入宫,做朕身边的贴身宫女,信守你曾经在朕面前立下的誓言,对朕的身份守口如瓶。” 说完,她从袖口中取出了那只装着毒药的小瓶,放在了玉玺旁边。 “其二,把这个喝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秦宝珠,似乎有些不忍对视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又撇开了眼道,“朕保证,你不会有任何痛苦。” 秦宝珠看着并排摆在灶台边的玉玺和毒药,突然笑道:“看来是没得选。” 她对叶倾怀莞尔一笑,道:“民女能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你说。”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民女?” 叶倾怀怔了一下,她想到过很多问题。或许秦宝珠会问她为什么要微服到文心堂来,为什么要冒充上京赶考的考生,甚至她会问她为什么是个女人。 却没想到秦宝珠会如此冷静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于是她反问道:“那秦姑娘又是为何如此相信皇帝?” “因为没办法啊。”秦宝珠脱口答道,得知叶倾怀是皇帝后,她并没有露出寻常人的敬畏和胆怯,甚至也没有跪拜,连说话也还是直言直语。 “陛下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民想要糊口活命都是不易的。被侵占了田产也只能受着,有了冤情也无处申诉,遇到了灾荒也只能靠命硬挺着。官老爷不为我们做主,老天爷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只能相信陛下,相信陛下会怜惜自己的子民。否则,活得也太绝望了。若是陛下都不能信,我们还能信谁呢?”说完,她看着叶倾怀笑了笑,道,“民女没有信错陛下。不是吗?” 原来如此。叶倾怀心道。秦宝珠所说的这些,恐怕也是众学子心中所想罢。乌云蔽日之时,人们宁愿相信阳光是被遮挡在了层云后。 叶倾怀对秦宝珠道:“朕不杀你,是因为不想辜负你对朕的信任。所以朕愿意一赌,赌你也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秦宝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跪在了地上,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跪礼,俯首在地上,道:“民女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叶倾怀半蹲下来,扶着她的臂膀让她抬起头来看着她。 “宝珠,你手里所握着的秘密,不仅能够摧毁朕,也足以摧毁整个大景。朕是将身家性命连带着祖宗留下来的全部基业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明白吗?”叶倾怀沉声道。 “陛下……”秦宝珠神色动容。 “好了,起来吧。留一封字,让秦阳不要担心你。跟朕走吧。” --- 春寒料峭,夜里尤是。 李保全在修政坊的牌楼下站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叶倾怀。眼见着天色渐晚,他不禁焦虑起来,在牌楼下来回地踱着步。 修政坊今日没什么人,他逐一打量着路人,心中忖着,该不会是和皇帝错过了吧? 直到天半黑下来,路边开始有店家支起灯笼来,李保全才遥遥地看到了两个身影向他走来。 当头的又高又瘦,气宇不凡,李保全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自家主子。 但皇帝身后怎么跟着个女子? 李保全一头雾水地迎了上去,对叶倾怀行了个礼,道:“主子。” 叶倾怀点点头,对他介绍秦宝珠:“这是陈兰姑娘,朕瞧着顺眼,带回宫去给朕做个贴身宫女吧。” 陈兰是叶倾怀临时给秦宝珠起的假名。 李保全显然颇为意外,他打量了秦宝珠一眼,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兰见过李总管。”秦宝珠在路上已听叶倾怀提过李保全,对着他行了个礼。 李保全也回过了神来,道:“姑娘客气了。老奴不过是个奴才,在宫中叫我李公公就可以了。” “是。陈兰谨记。” 李保全对她和善地笑了笑,心道,看起来还算是个懂事的姑娘。 只是叶倾怀自登基起,便是李保全跟在身边侍候,这还是李保全第一次在叶倾怀身边看到芳华姑姑以外的女人。 不禁让他生出了好奇。 宫里宫外有许多人都问过他,新皇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都笑笑不作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好奇,小皇帝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甚至,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也想过,小皇帝或许真的喜欢芳华姑姑那样年纪长些的女人。 可如今看着这位陈兰姑娘,李保全却怎么也看不出她和芳华姑姑哪里相似。 芳华姑姑性子温顺,为人恭谨,人前不多言语,对主子是掏心掏肺的忠诚,容不得他人说半点不是。从前敬敏太后还是贺淑妃的时候,芳华姑姑就是后宫中出了名的忠仆。后来敬敏太后归天,她跟了叶倾怀。听说有次叶倾怀在文轩殿中上课时,芳华姑姑随侍在侧,正碰见帝师陆宴尘严辞教训叶倾怀,芳华姑姑不顾身份与陆宴尘理论,虽说是回护了自己的主子,但是却顶撞了位居三公的帝师,事后被罚跪了一个通宵,被叶倾怀下令以后不得在授课时随侍。 可眼前的这位姑娘,忠不忠的尚且不知,但是看模样,并不是个性情温顺不爱言语的。 李保全不禁有些想不通。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为难 三人行到东临门时已近戌时,勉强算是“赶在天黑前回宫”了。 但这次进宫却没有那么顺利。 因为年后禁军调整了宫城的换防制度。时过酉正,宫门的门卫从李保全的左衙卫换成了罗子昌的右衙卫。 不仅叶倾怀看着面生,连李保全都觉得面生。 若是平时,倒也没什么,还没有人敢拦皇帝和御前总管进宫。但今次不同,他们还带了个第一次进宫的秦宝珠。 果不其然,禁卫将秦宝珠拦了下来。 “姓名。”禁卫循例问道。 “陈兰。” “旌券。” 秦宝珠站着没动。 叶倾怀道:“朕要带进宫的人,也要盘查的如此详尽吗?” 那禁卫看衣装应是一支小队的校尉,他看了叶倾怀一眼,神色冷冷,道:“近日京中不太平,禁军下了明令,凡入宫人等皆须核实身份,请陛下不要为难末将。” 叶倾怀心中冒起一股火气,她知道顾世海不把她这个皇帝当回事,却没想到连他手下的一个六品校尉也敢对她横眼相待。 她已有许多日不曾动气,仔细想来上次她生气还是在景寿宫中和顾世海争执的那次。 如今又是因为他的手下。 这个顾世海是真的让人上火。 “你叫什么名字?”叶倾怀皱眉问道。 校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答道:“回陛下,末将右衙卫前哨所十二戍卫队校尉,楚定国。” 叶倾怀突然一把拉住秦宝珠的手腕,道:“楚定国,朕以人格担保,她绝无可疑之处。你还要与她为难吗?” 男女授受不亲。叶倾怀此举令周围的一众人等都不禁侧目。 叶倾怀已经在心中打量过了,若是贴身宫女不行,她便给秦宝珠一个品级低些的名份也可。 熟料,那楚定国竟是软硬不吃,公事公办道:“既是要跟在陛下身边的人,那更要彻查清楚,免得出了奸细。” 说完,他对身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将秦宝珠押了去。 叶倾怀心中焦虑。她对李保全低声道:“你先进宫去,带你的人来。” 李保全点点头,快步进宫去了。 叶倾怀对楚定国道:“既然是朕的人,你们要怎么盘查,朕就在旁边看着。” 说完,她跟上了押送秦宝珠的两名卫兵。 那楚定国见她如此执着,也立即跟了上来,一路走到前哨所的一间小屋外,秦宝珠被两人带了进去,屋门却在叶倾怀眼前关上了。 “陛下留步。”楚定国拦住了叶倾怀。 他生得高大,这么一拦,叶倾怀竟半步不能逾越。 “让开。”叶倾怀厉声道。 “恕末将不能从命。”他说得竟理直气壮。 叶倾怀心中更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盼着李保全快些带人前来。 然而,半刻的时间过去,也不见李保全的身影。空荡荡的宫墙下,只有叶倾怀和楚定国对峙着。 正在此时,屋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女人吃痛的闷哼声。 是秦宝珠的声音。 叶倾怀心中更加焦虑了。 半个时辰前她才与秦宝珠说了那些慷慨激昂之词,却没想到把她带进宫来反倒是害了她的性命。 李保全怎么还不来?叶倾怀心道,不能再等了。 眼前此人和顾世海一样,丝毫不惧叶倾怀的皇帝威严,甚至不惧她的任何行径,她的威逼利诱只怕都是没有用了。 叶倾怀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她突然想起了陆宴尘与她说过的话——“顾阁老不会伤及陛下性命。至少现在,他绝不会这么做。” 叶倾怀心中有了决断。 她右手按上身侧腰刀,反手干净利落地将刀抽出了鞘,然后她手腕一翻,刀尖直直地指向了楚定国。 楚定国微微一怔,眸中却没有畏惧,道:“微臣是兴瑞十五年武校的魁首,纵然赤手空拳,也不惧陛下手中刀剑。请陛下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你当真不惧?”叶倾怀将刀一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目光一凛,眼中闪过寒光,道,“把她放了。” 他们是不怕她。但他们怕她死。 楚定国看着叶倾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腰刀,下意识地按上了自己身侧的长剑。 “陛下这是做什么?”他谨慎地盯着眼前发了疯一般的皇帝。 叶倾怀无奈地笑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百无聊赖,什么人都能骑到朕的脖子上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一红颜知己,聊以遣怀,却眼见就要断送在这里。楚定国,你说朕整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的刀又嵌入了皮肉几分,细细的血痕顺着她白皙的颈线流了下来。 楚定国瞬间慌了神,他立即半跪在地道:“陛下切莫激动。” 叶倾怀心如死灰地看着他,手中长刀却没有半点要拿下来的意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楚定国站起身,推开了身后的屋门,不多时,秦宝珠便跟在那两个卫兵身后出来了。 她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左手捂着右臂,似乎是右臂脱力了。 两名卫兵出来,一见叶倾怀这副模样,立即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秦宝珠则是倚在屋门边,惊得脸色苍白。 倒也是,有几人见过皇帝在面前自刎的场面呢? “阿兰,你过来。”叶倾怀的声音意外的平静。 一阵夜风吹过,叶倾怀额前散落的两缕碎发扫过了她的眼睫,但她却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秦宝珠走到了叶倾怀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颈侧的血迹。 叶倾怀这才放下了刀,还刀入鞘,道:“你们记着,朕与她同命。” 说完,她带着秦宝珠往景寿宫走去。 “陛下……” 秦宝珠刚开口就被叶倾怀铁青着脸打断了:“回宫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月光下,两道影子被拉的很长。 一直行到东临门下,叶倾怀远远地看到李保全领着一队人马在门下与守门的右衙卫争论。 李保全眼尖,一眼就看到叶倾怀带着秦宝珠从远处走来,他立即小跑着迎了上来。 见到叶倾怀的模样,李保全惊道:“陛下……” 叶倾怀打断了他,吩咐道:“去太医院传周守一,让他即刻到景寿宫。”她扫了一眼身侧的秦宝珠,又补充道,“带上伤科药。” 李保全应声而去。 叶倾怀走到东临门下,两边争执的左衙卫和右衙卫此时都失了首领,正在面面相觑。 李保全带来的那一队人里,打头的小子叶倾怀瞧着眼熟,她仔细一想,不正是平时守在景寿宫门口的侍卫么?她此时带着的这把腰刀还是他的。 她走到侍卫面前,从腰间解下刀来,递到他手里,道:“你的刀,朕用完了。” 侍卫抬起头来看着叶倾怀,见到她脖子上的血迹,神色抖得一惊。 叶倾怀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看了一眼,血并不多。 她对侍卫笑道:“刀挺顺手的。” 说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守门的右衙卫,他们都看着叶倾怀,眼中似是惊惧似是敬畏。 叶倾怀没有说话,带着李保全的人走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位分 景寿宫中,月上中天。 “每次出宫都闹成这样!宫外到底有什么好的?”芳华姑姑难得地发了脾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忧心忡忡地检查着叶倾怀脖子上的伤口。 “已经不流血了吧?”叶倾怀坐在木椅上侧过脖子,让芳华姑姑方便查看。 芳华姑姑皱着眉仔细看着,血污中似乎有凝结的血痂,但看不出来是不是完全不流血了。她不敢上手,怕碰坏了伤口。 秦宝珠始终站在一旁,她扶着右臂,看着叶倾怀,眼中有些凝重。 叶倾怀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神色这么严肃。想来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刚一进宫就碰到这样的事吧。 叶倾怀有些自责地低下了头,道:“朕贵为天子,要救一人却还得以命相逼,苦苦相求。让你见笑了。” 说完,她从嘴角挤出了一个苦笑。 秦宝珠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眼中浮上了泪花,哽咽道:“陛下以命相救,民女铭感于心。还请陛下以后不要再为了民女冒这样的险了。”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道:“朕没有什么本事,可能护不住九州万方。但是身边人,朕还是能想办法护住的。你快起来,等下周爷爷来了让他给你看下。他们怎么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秦宝珠正要作答,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周守一来得风尘仆仆。他进了屋关上了门,无视了跪在一边的秦宝珠,径直走到叶倾怀身边,一眼就看到她脖子左侧染着血迹。 “取块小点的冰砖来,再拿条干净手巾。”周守一放下药箱,对芳华姑姑道。 叶倾怀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道:“没有大碍。周爷爷你先给她看看,她伤到胳膊了。” 说着,她用眼神对周守一示意了一下秦宝珠。 周守一却理都没理她,上前拨开她颈侧的碎发,查看起她的伤口来。 “有没有大碍你说得不算。”周守一皱着眉头道,他用药水清理了伤口,确定了伤口不深,才从药箱里取出了一张干净药贴来,在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层浅黄色药粉。他一手拿着药贴,一手拨开叶倾怀颈边的散发,眨眼间,熟练地将那贴药敷在了叶倾怀的伤口上,几乎没有药粉洒落下来。 “按住!”他示意叶倾怀替他按住药贴,语气中蕴藏着厚积薄发的怒气。 叶倾怀立即老老实实地照做。 “长本事了,还学会抹脖子了?”周守一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 叶倾怀没有辩驳,反倒赔着笑,冲他示意了一下秦宝珠的方向。 周守一回过头去看向秦宝珠,径直看向了秦宝珠扶着的右臂。 他走到秦宝珠身边,道:“你坐下来。这样跪着我怎么给你看。” 秦宝珠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守一从药箱里掏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去秦宝珠肩上的衣物。下剪子之前,他对秦宝珠道:“这件衣服留不得了。” 秦宝珠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问过后,周守一侧过头来余光看向叶倾怀,问道:“陛下不用回避吗?”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不用。朕明天就给她个位分。” 周守一瞪大了眼,回过身来看向叶倾怀,满眼都是诧异,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叶倾怀眼见他要发作,抢先道:“你先把她治好,其他的回头再说。” 周守一揣着满腹的疑问回过头来剪开了秦宝珠的衣服,他查看一二后,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敬佩问秦宝珠道:“你不疼吗?” “有点疼。” “有点疼?”周守一加重了“有点”二字,又道,“你整个胳膊都脱节了,真亏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坚持这么久。” 说完,周守一一手压着她肩头,一手扶着她的臂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闷响,周守一猛一用劲,便将她的骨头接上了。 秦宝珠狠狠抽了一口冷气,疼得大汗涔涔而下。 “好了,这几天别抬这只胳膊。”说完,周守一又取出了些药油涂在她的肩膀处。 这时,芳华姑姑拿着冰砖和手巾回来了,看到秦宝珠裸着半个肩膀,惊道:“姑娘稍候,奴婢给你拿件衣服来。” 周守一接过她手里的冰砖,用手巾裹好,递给叶倾怀道:“按在药贴外面,敷上一刻钟。过几天落了痂,给你带祛疤的药来。” 忙完,他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芳华姑姑一边给秦宝珠披着衣服,一边对叶倾怀道:“周太医听说陛下出宫去了,今天一直守在太医院,连孙子的喜酒都没回家去喝。这会儿才赶着回去,陛下可别怪罪他。” “朕何时怪罪过他?”说完,她端起案上茶水饮了一口,又好奇道,“周谊成婚了?什么人家的姑娘?” “没听宫里说起过。约莫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朕记得,你手底下的那个小宫女,叫什么来着?朕记得她和周谊挺要好的。” “晴怡。”芳华姑姑答道,她神色有些黯然,连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周守一的长孙周谊去年曾考过太医院医正,成绩优异,被太医院录用。但他只在宫里当了一个月的差,周守一就来找叶倾怀,请求她免去周谊医正之职,将他撵出太医院。叶倾怀虽然爱惜周谊的才能,却没办法拒绝周守一的恳求,于是将他免了职。 “小姑娘心里不好受吧。”叶倾怀道,“你最近关照她些。” “奴婢替晴怡谢过陛下。”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看来周爷爷是真的不想孩子们和宫中有一星半点的瓜葛啊。在他眼里,这后宫当真如龙潭虎穴一般。若不是因为母后,他自己也早就离开这深宫了吧。” 她轻声笑了笑,看向芳华姑姑,问道:“在姑姑眼中,后宫也如龙潭虎穴一般吗?” 芳华姑姑被她问得一怔,答道:“宫中有陛下在,自然就是龙潭。至于虎穴,奴婢不知,不敢妄言。” “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问你,觉得这后宫中可怕吗?” 芳华姑姑忖了一忖,道:“后宫中有陛下,奴婢就不觉得可怕。” 叶倾怀看着她恭顺的模样,笑了笑道:“姑姑把朕龙床上的被褥取下一床来铺在地上吧。” 芳华姑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这位陈兰姑娘,今晚要和朕睡在一屋。” “陛下……” “她都知道。”叶倾怀说完,芳华姑姑和秦宝珠两两对视。 “陈兰,芳华姑姑是朕身边的大宫女,是看着朕长大的。以后在宫中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她。” 秦宝珠向芳华姑姑行了个礼。 “朕本想让她跟在你手下当个贴身宫女的,不过今日进宫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如今只怕要给她位分才行。”她略一沉思,道,“朕封你个贵人吧。今日这样一闹,宫中都知道朕很宠你。若是封得低了,难免惹人怀疑。但若封高了,只怕陈阁老那里会有反应。” 定亲大典还没有举办,后宫中便传出皇帝从民间带会一个女子专宠的消息,只怕陈远思的脸色不会有多好看。 叶倾怀已经能料到马上会有一大堆相关奏折被内阁呈递上来。 “对了,姑姑,明早准备一块落红布。” 秦宝珠和芳华姑姑一齐看向叶倾怀,似乎都没想到她知道这件事。 叶倾怀笑笑道:“母后很早就同朕讲过。朕要瞒天过海坐在这个位置上,若是一无所知,太危险了。” 芳华姑姑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且惋惜的表情,道:“奴婢会提前准备好,明早替陛下更衣的时候带进来。” 叶倾怀点点头,将包着冰砖连带手巾放在了桌上,道:“你办事仔细,朕就不多说了。早些歇着吧,明日还要早朝。” 芳华姑姑将被褥在龙床边两步远的地板上铺好,又为叶倾怀宽了衣,才退出了屋去。 叶倾怀看着地上的被褥,寝宫中的地面是用玉檀香木铺就的,虽说不会渗寒,但是硬度还是有的,只铺这一床被褥,想来睡在上面会有些硌人。 “委屈你了。” “陛下别这么说。”秦宝珠顿了顿,又问道:“陛下和人说话都这么客气吗?” 叶倾怀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尤其是在景寿宫里的时候。” 说着,她在床上躺下了。她忖了忖,又道:“或许正是因此,朕扮演起贺有为来,才如此贴合吧。” “那可不好。”秦宝珠道,“陛下在下人面前,还是要有些威仪。若是太平易近人,会让他们失了敬畏之心。” 她吹熄了灯,宫中便只有零星的月光。黑暗中,叶倾怀听到她在龙床边的地上躺了下来。 “民女小的时候在翡翠楼里长大,那里面有个花魁叫芸娘。她的酒量特别好,但是在客人面前,她每次喝上一两杯就要头痛告退。有次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装作不会喝酒的样子?芸娘就告诉我,她说,她如此做,别人就会觉得她酒量极浅。久而久之,就不会再让她侍酒。若是她每每豪饮不拒,便会越喝越多。她不喜喝酒,又不能直言拒绝,因此如此。” 秦宝珠说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妥,道:“民女这个比方可能打得不太恰当……” “不,你说的没错。”叶倾怀道,“人会教会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朕的行径确实有失威严。不瞒你说,时至今日,朕在心中从来也没有认可过自己这个皇帝的身份。”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往事 月华如水,斜穿朱户。 景寿宫的寝殿里安静了下来。床上和床下躺着的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眠。 过了好一会儿,秦宝珠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中轻轻响了起来:“民女能问问陛下,为什么陛下是个女子么?” 叶倾怀忖了一忖,才苦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叶倾怀讲起了往事。 “叶倾怀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皇兄的。兴瑞二十一年,我在梁王府出生,那时父皇还只是太子,母后也只是个侧妃。我出生前,正是贺家家道中落之际。那年我舅舅去中州监修河道,被牵扯进了贪污善款的案子下了狱。父皇爱惜声名,虽没有贬撤母后侧妃的位分,却因此将母后禁了足。可以说,那时候整个贺家摇摇欲坠,都在指着母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翻身。” “芳华姑姑说,我出生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那年冬天特别冷,皇爷爷生了病,父皇搬进了皇宫去随侍,母后便一个人在梁王府中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本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没想到先出头来的小皇孙一生下来就断了气,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母后和舅舅也是一对双生子,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母后担心兄长和母家,于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她打死了当晚接生的产婆,对外宣称死去的是女儿,活下来的是儿子。消息传到宫中,贺家又走动关系,让言官们上了几本折子,舅舅果然无恙地出狱了,还在宫中谋了个侍卫的差使做。” “打我出生起,母后就对我看护得很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事必躬亲,凡事都不让旁人插手。我四岁的时候,父皇登基,母后分封了淑妃,进宫以后皇子们都迁去了乾西宫居住,只有我还一直住在母后的倚兰宫中。后宫中都说,母后是因为当年生产时经历了丧女之痛,所以对我这个‘儿子’格外紧张些。没有人知道,母后是怕被人发现我这个四皇子是个假的。” “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告诉我,我和皇兄们是不同的。皇兄们是真龙,而我只是真龙的影子,我的身份和名字,全是偷来的。影子一旦见了光,就会万劫不复,所以母后从不让我踏出倚兰宫。小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在这个方寸大小的院子里度过了。一生无人问津,岌岌无名,直到像落叶一般无声地枯死在这个皇宫的某个角落里,成为史书上被一笔带过的落魄皇子,背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叶倾怀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落寞。 “我刚记事的时候,也就是父皇刚登基的那几年,母后很想再有一个孩子,还为此喝了不少的药。可惜,始终也没能如愿。后来父皇身后,我曾听太医院前院正说,父皇登基后身子劳损极快,精气大不如前。事实也确如此,顺平二年秦贵妃生下六弟后,后宫便再无所出。六弟也是生来体弱,没几年便夭折了。” “没有了子嗣的希望后,母后只能把未来寄托在我的身上。六岁的时候我终于走出了倚兰宫,搬进了乾西宫,开始和皇兄们一起起居读书。芳华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刻叮嘱我当心自己的身份。那时我遇到了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两件事——读书和画画。于是我对未来的设想又变了。我盼着长到成年,行过冠礼,便自请离京,入宗正寺,请个封号然后带着母后去边陲小镇的封地上过逍遥日子。” “我就这样揣着这个秘密,也揣着这个念想,过了好多年。可惜,天总不遂人愿。我十三岁的时候,壬申宫变发生了。”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那一天。五弟已经好些天没来上课,整个乾西宫里只有我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准备就寝的时候,舅舅突然带着几个侍卫来乾西宫里寻我,他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神色慌张,说宫中有变,让我立刻跟他走。然后舅舅带着我到倚兰宫中找母后,说大皇兄发动了宫变,让母后跟我们一起回贺府避难。但是母后拒绝了。母后说,她是父皇的妃子,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若是擅离皇宫,便是失德。不仅自己声名扫地,还会牵连到我。听明白情况后,我也决定和母后一起留在倚兰宫中。” “为什么?”秦宝珠突然插嘴问道。 “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场宫变只可能有两个结果。皇长兄胜出或者太子胜出。皇长兄生性多疑,又是宫变篡位,若是他胜出,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不会放过我。我躲回贺府,不禁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怕还要牵连贺府上下。而我留在宫中,皇长兄兴许还能留贺家一条活路。至于太子,二哥他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为敌,且又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没有必要杀我自损贤名。若是他胜出,只会将我赶离京城。因此我不论在哪里都是安全的,没必要躲出宫去惹人口舌。” 秦宝珠没再开口询问。叶倾怀虽总说自己无意权位,胸无大志,但她十三岁时便对局势和人心有如此准确的判断,让秦宝珠不禁叹服。 “舅舅见劝不动我和母后,只好留下手下的几个卫兵看护着倚兰宫,自己则赶去景寿宫保护父皇了。我和母后在倚兰宫中一夜没睡,宫墙外间或能听到远处的短兵相接声,战事随远,但死得人太多,在倚兰宫中也能隐约闻得到血腥味。我一直坐在屋门口的院子里盯着倚兰宫紧闭的大门,想着下一个推开门的会是大哥还是二哥,会是一把砍头的铡刀还是一纸出京的诏书。”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晚临近子时,那扇紧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来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二哥,而是一个脸生的太监,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衣甲染血列队整齐的武士。我还能记得,火光倒映在他们眼中的样子。那些人,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每一个都是不怕死的。”叶倾怀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年的情形,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太监是来宣读圣旨的,是我父皇的圣旨,要将我立为太子。圣旨很短,只有两句,连平时圣旨中那些冗长的赘述和赞词也没有。” 叶倾怀轻笑了一声:“听到旨意,我的心里突然蹦出来四个字。”叶倾怀顿了一下,声音突然如月色寒凉,她一字一顿道,“窃国者诛。”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夜谈 “从前,我偷的是兄长的姓名和身份,如今,我却要连整个大景都窃去了。虽然这并非我所愿。”叶倾怀苦笑道,“抬头接旨的时候,我看到面前的每个人都在对我笑,但我却觉得,原本可能属于我的光辉未来在一瞬间对我关上了大门。天,再也不会亮了。” “我接了旨后,公公告诉我皇长兄太子还有五弟都已伏诛,整个宫中只剩下我一个皇子,让我安心受封。然后母后突然冲了过来,从我手里夺走了圣旨,她面如死灰,盯着那张圣旨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晕了过去。” “从那之后,母后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过。哪怕是受封皇后,晋位太后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她再笑过。每次我去倚兰宫见她,不论谈些什么,她总是说着说着便哭了。我最怕见人哭,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后来索性就不怎么去看她了。” “母后临去前对我说,她很后悔,后悔让我。但他……确是权臣。大景朝的天下,他能遮去一半。” “权臣是好是坏?”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大多是坏的。但也有好的。昇朝永乐帝无心政事,曾三十年不上朝,朝政全由宰相李乔龄把持,李相在位期间创造了永乐盛世,推行的丁田制更是一直沿用至今,这便是好的权臣。至于顾世海……”叶倾怀叹了口气,道,“他应当是盼着朕如永乐帝一般吧。” “他不想让陛下管事吗?” 叶倾怀声音沉了沉,道:“几天前,就在景寿宫的前厅里,他曾直言问朕为什么要插手朝中事务,可是因为后宫中不好玩。” 她话音一落,秦宝珠猛地坐了起来,忿忿道:“他这么说话?他也太嚣张了吧!” 黑暗中一个人影这样一动,连带着空气中的风也有了些杀气,叶倾怀被惊了一下,支起了身。一道月光从窗楹的缝隙间照进来,正好落在叶倾怀与秦宝珠之间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映着秦宝珠的一双闪亮眸子。 “陛下没收拾他吗?” 听到“收拾”二字,叶倾怀又笑了笑,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收拾他?” 秦宝珠怔了怔,道:“把他杀了?或者罢免了他的官。”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这些朕都做不到。朕没法收拾他,也收拾不动他。” “为什么?”秦宝珠不解道。 “首先,朕若要罢免他,便要有个名头将他拿下。以顾世海在朝中的威望,若是提出此事,只怕有一大群人要替他说话。尤其是那些言官,引经据典借古讽今能说得朕都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冤枉了忠臣。纵然是将他拿下了,当朝次辅定罪需得由三司会审。这三司中全是他的人,都听从他的差遣。便是他有罪,上了公堂也会变成无罪。所以朕,罢免不动他。” “至于你说的杀了他,当朝天子刺杀次辅……”叶倾怀顿了顿,轻笑一声道,“如此离奇之事,不知后世史书要如何评断。朕与他,还远不到如此地步,一时做不出这样拼命的事来。” “可是他都那样……那样欺辱陛下了!”秦宝珠还是难掩气愤。 “此事只要不传出去,便无损于天家威严,便没什么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宝珠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她问道,“我是说,他那样说你,你不气吗?”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气啊。朕还为此打碎了一只杯子呢。”她又正色道,“但是朕现在没法动他,不仅仅是因为朕制不住他,更重要的是,朕现在不能动他。礼部、刑部、兵部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尤其是兵部。禁军、三法司衙门、京畿九门卫他都掌管着大半,州府节度使八人中至少有三人是他的亲信,若是他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部司立即便会乱作一团。内忧必招外患。三年前允州才吃过败仗,被北狄夺去了白山以北三郡,若是朝中再有异动,北狄必会伺机南下,到时候,只怕整个允州都危险。” 她说着说着,心中又忧虑起来,不禁蹙起了眉,兀自沉吟道:“朕确实恼怒顾阁老,但是,朕又不得不倚仗他。说实话,就算是朕当真将他扳倒了,换一个人上来,这个人是不是能比顾阁老干得好,朕心里也没有谱。” 秦宝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转念一想,对叶倾怀道:“陛下说了这么多,思虑了这么多,每一句说的都是朝廷,没有一句关乎自己。陛下明明就是心系朝廷心系得紧,为什么还要说禅让皇位的话?陛下真的放得下心把天下交托给别人吗?”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贵人 秦宝珠的话像是一柄细剑扎进了叶倾怀的心。 若是秦宝珠昨日问她此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放得下。 这个皇位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她恨不得早点交出去的烫手山芋。 可如今她却动摇了。 学子们慷慨激昂的言辞言犹在耳,他们熠熠生辉的神色历历在目。叶倾怀知道,陈远思不会替他们说话,顾世海也不会替他们说话,整个朝廷都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前世她已经印证过了。 除了这些春闱的考生,天下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饱经苦难,申冤无门,苟活尚且不能。 叶倾怀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些人一定不在少数。 如同百味居侧门暗巷中的那群饥民一般,权贵看不到他们,朝廷看不到他们,历史也看不到他们。 但叶倾怀看到了他们。 她也可以装作没看到。可她身体里滚滚燃烧的热血不许她这么做。 “朕确实放不下。”叶倾怀沉声道,“但是朕又害怕。” “陛下怕什么?怕斗不过奸臣吗?” 叶倾怀笑笑,看来是改变不了她这个“非忠即奸”的概念了。 “朕不像皇兄们,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受过文韬武略的教育。朕虽爱读书,平日里读的书也多是史学杂论。若论治国之道,也不过被立为太子后浅学了三年。” “朕这些日子在文渊阁里读了许多君王本纪和明君策论,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相差甚远。朕怕学识短浅,有许多朕想不到之处,若妄自决断,会误国误民。” 秦宝珠道:“陛下哪里是妄自决断,明明是妄自菲薄。陛下刚刚说得那些明君,他们在做决断时,就知道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吗?不一定吧。陛下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皇帝,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陛下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如他们?远的不说,就说圣祖皇帝,他小时候也没读过什么书啊,但他不也是明君吗?陛下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不如他们?” 秦宝珠说得有理有据,叶倾怀听得沉默了,她心中像是有两个声音,一个鼓舞着她向前去,一个嘲笑着她自以为是。 “不瞒陛下说,今日在文心堂里,陛下突然告诉我你是皇帝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惊讶,却不觉得可怕。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我就想,这个皇帝比我还小,能当上皇帝,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听少东家偶尔说些朝中的事,感觉当皇帝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并不是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所以,你别看我在旁人面前回护着陛下,其实我心里也打鼓。因为我对皇帝的印象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皇帝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英明神武,心怀苍生,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是当你告诉我你就是皇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之前对皇帝的想象都有了模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能当个好皇帝。纵然你是个女子,但是女子又有何不可?” 她说得激动,面上有些薄红,叶倾怀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令她艳羡的无畏和坚决。 静寂的黑夜里,叶倾怀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 过了很久,她在黑暗中对着秦宝珠莞尔一笑,道:“确无不可。那朕便姑且一试,看看能做到哪一步吧。” 听叶倾怀如此说,秦宝珠喜道:“这才对嘛。” 她抬起手似乎想做个鼓气的动作,却忘记了自己有伤在身,不禁疼得吸了口冷气。 “当心些。快躺好睡吧。”叶倾怀说完,自己先躺下了。 秦宝珠也跟着乖乖躺下了。 默了片刻,叶倾怀想起一事来:“之前你说,禁军为何对你下狠手来着?” “他们要搜身,我不服,他们就上手,我没办法和他们动了手。” “动了手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他们打起来了。”秦宝珠回答得心平气和,似乎是对打架的事习以为常,“我还没出嫁呢,怎么能随便给男人摸。” “你会武功?”叶倾怀终于捕捉到了重点。 “也不算是什么武功,都是自己琢磨的。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秦阳打架,挨打多了就会还手了。后来到了文心堂,少东家学武的时候,我经常在旁边偷看,跟着偷偷练,照葫芦画瓢也能会个一招半式的。我一动手,他们就认定了我是奸细,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两个,就吃了败仗,被扭了胳膊。”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懊悔,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 叶倾怀在心里思忖着,明日该让李保全下面的小太监在宫里散布些什么话,好把秦宝珠这个奸细的流言给盖过去。 “陛下,我突然觉得,你和少东家说话的语气好像。尤其是刚刚那句‘那倒没有’。”秦宝珠感慨道。 “不过你比他有趣多了。”秦宝珠又转口道。 不多时,叶倾怀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声,竟是眨眼间便入睡了。 她不禁轻笑:“这姑娘……” 明明是秦宝珠更有趣些。叶倾怀心道。 --- 次日,叶倾怀封了秦宝珠为贵人,赐居怡春宫偏殿。后宫中一片哗然。 毕竟,怡春宫可是三宫六院里离皇帝所居的景寿宫最近的宫殿。何况,叶倾怀没有妃子,怡春宫里并没有住人。秦宝珠虽然明面上只是赐居偏殿,却相当于是怡春宫的主人了。 这恩赏不可谓不大。 更惹人非议的是,自从这位贵人搬进了怡春宫后,皇帝便每夜都留宿在怡春宫中,再没有在景寿宫中住过一晚。 “陛下年纪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人分析道。 “这位陈贵人也不知什么来历,竟能得如此专宠,怕不是宫外的狐媚子混进宫来当祸国奸妃了。”有人嫉妒道。 “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有小皇子出生了。”有人预测道。 “后宫中朕的人不多,为保你安全,此为权宜之计。”叶倾怀对睡在地板上的“祸国奸妃”解释道。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京畿卫 天家无私事。叶倾怀专宠秦宝珠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前朝。 “陛下尚在孝期,且定亲大礼在即,应当遵循礼制,恪慎克孝,切不可耽于声色,偏废了礼法。” 言官痛心疾首地进谏道。 叶倾怀余光扫了一眼陈远思,见他站在列首低垂着头,面色有些难看,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叶倾怀略一沉吟,道:“若说礼法,没有人比礼部尚书更清楚。文卿,朕并不记得祖制礼法中有这样的要求,相反,好像皇帝大婚前还要挑选几个年长的宫女来侍寝。朕若有什么地方记得不对,新中你尽管说来。” 文新中突然被叶倾怀点了名,他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叶倾怀,又低下了头,答道:“循例帝后大婚前陛下当挑选三到六名宫女行暖席礼,不过此次并非帝后大婚,而是定婚大礼,因此并没有暖席礼的说法。至于曹学士所言守孝之礼,臣以为,孝乃大义,却并非只有一种形式,当因势而变。为父守孝是孝,绵延子嗣亦是孝。如今天家子嗣凋零,若是后宫中能有所出,陛下不仅孝义两全,更能稳固社稷。” “文尚书此言差矣,陛下如今是专宠一人,并非是开枝散叶。后宫中尚未立后,便有如此靡靡之风,这哪里是稳固社稷,明明是倾覆社稷!”姓曹的太清阁学士半步不让,言语间十分激愤。 这时,顾世海突然插嘴道:“曹学士若是当真看不下去,便给陛下多进献几个美人罢,让陛下能够雨露均沾。” 他这话说得虽直接,却将曹学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是陈远思的门生,殿上进言也是陈远思授意,旨在规劝皇帝远离女色,以免皇后还没入宫后宫便诞下了皇子。他进言本是希望后宫中一个女人也没有,又怎么可能给皇帝进献美人呢。 叶倾怀如何不知他们心中各自的算盘。 她对顾世海亲切笑道:“顾阁老这样一说,朕倒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顾阁老说要送朕美人,可是当真的?”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脸色骤阴,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寒光。叶倾怀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远思终于坐不住了,他对着顾世海怒道:“顾阁老,你是当朝次辅,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你怎么能把陛下往……往歪路上引呢?” 他顿了一顿,提到后宫和美人这样的说辞,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陈阁老言重了。历代君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陈阁老莫不是想要自家孙女独得恩宠,要陛下散尽后宫吧?陈阁老,臣劝你一句,你孙女还没嫁进宫呢,你这手伸得未免也太早了吧。” 他二人有些日子没在朝堂上当堂争论了,如今这一吵可谓是火药味十足,整个朝堂上无人敢置一词。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世海。 顾世海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对于皇帝和陈家的这场联姻,他自然不会高兴。但是反应如此之大,言语中的讥讽不加修饰,还带着几分醋味。 叶倾怀心中忖道:看来顾世海对于这个皇后之位也是颇为在意,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风轻云淡。 陈远思显然也被气到了,一时竟没有说话,他看着顾世海,好一会儿才道:“遴选后宫,自有内廷操持。顾阁老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罢。老臣昨日倒是听说,令郎带着京畿八卫的左右骁骑卫去锦绣坊闹事,强抢合顺布庄掌柜家的女儿,被状告上了京兆府衙。” 顾世海眼角抽了抽,脸色变得铁青,道:“此事自有京兆府尹评断。陈阁老也要横插一脚吗?” “老臣只是觉得稀奇,京畿戍卫队明明是大景的军队,吃的是国库的皇粮,怎么如今倒像是令郎的随侍了?” 陈远思说话不紧不慢,却字字诛心。 “顾海望身居京畿卫长史,协领京畿八卫,天牢遭劫后,受命协查京中逆党。去查那布庄,自是因为那布庄中有疑。”顾世海看着陈远思,露出了一个冷笑,道,“去年兵部从金川缴回多少钱粮上缴了国库,陈阁老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我大景究竟是谁在为国库添砖加瓦,又是谁在吃国库的皇粮,您心里没数吗?” 陈远思猛地睁圆了眼,神色严厉地看了顾世海一眼,道:“一码归一码!兵部的事是兵部的事,令郎的事是令郎的事。顾阁老何故诡辩?” 陈远思少见如此心神激动,顾世海见他如此,也收敛了些,平静道:“臣只是想提醒陈阁老,大家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各自管好各自门前的事就是,不要总想着把手伸那么长。” 陈远思的神色也暗了下来,他那双金鱼眼又变成半闭半睁的模样了,他道:“顾阁老过虑了。老臣老了,哪还有心力管那么多事。” 他这话说得十分沧桑,颇有些英雄垂暮的无力感。 叶倾怀看着他二人这一出争斗于转眼间握手言和,直如疾风暴雨骤然转晴,心中颇感讶异。 陈远思和顾世海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平衡,两人互相不服气,却又迫于某种缘由不得不分河而治。 “陈阁老乃当朝首辅,三省六部盛京九州出了什么事,陈阁老都是理当过问的。”叶倾怀说着,看了一眼陈远思,见他面色如常,又道,“此事既然牵扯到顾海望,循例顾阁老理当回避,刑部不宜介入。这样吧,陈阁老,你推选个人出来,监察京兆府办理此案,以求公允。” 她已将刀递到了陈远思手中,就看他接不接了。 陈远思略一思忖,道:“监察刑狱乃御史台职责所在,陛下若要老臣推举,老臣推举御史大夫李文清监察此案。” 李文清虽曾在殿上与顾世海当朝争论过,但如今却已被拿捏。陈远思等同于一转手又把刀递给了李文清,无论李文清怎么做,陈远思都能把自己摘得干净,既不会忤逆皇帝的旨意,也不会得罪顾世海。 叶倾怀看向站在后排的李文清,李文清此时也正抬头看向她,眼中有些畏怯。 叶倾怀面色微微一沉,道:“既如此,李文清,便由你监察此案罢。”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筹谋 “说起刑部,杜荆,朕听说刑部还羁押着文校的学子协查春闱舞弊案,此案还没有查清吗?” 杜荆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顾世海,见他没说话,才垂头答道:“此案牵连甚广,且京中谣言未绝,事未查清便贸然放人只怕会引起京中骚动。” “怎么?听你的说法,上书申诉的人倒成了嫌犯了?” “陛下,微臣办了十几年的案子,从没有看走眼过。这次先是有人作文煽动民情,再是天牢被劫贼人险些越狱,如今又有学子上书,这桩桩件件幕后必是有人蓄意为之。” “那你告诉朕,你是凭什么断定学子所言便是谣言?也是凭你十几年的经验吗?” “微臣正在搜集证据。”杜荆答得理直气壮。 他如此作答,叶倾怀倒没有办法了。 她看向顾世海,道:“顾阁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民情激变,乱民便会冲进这座太和殿,把你和朕的脑袋都砍下来。你不怕吗?” 她重生已有三个多月,但叛军入城的乱象仍历历在目,那是她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事情。 顾世海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大笑了两声,道:“区区几个文弱书生,竟能让陛下天颜生怯?陛下放心,臣自会确保这座皇宫固若金汤。陛下只需在后宫中与贵人好生休养便是。” 他语气讥讽,全然未将叶倾怀的话放在心上。 叶倾怀默默地攥了攥拳,最后却松开了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顾阁老这顶乌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因小失大,就得不偿失了。” 顾世海看向叶倾怀,神色冷峻,道:“臣谨记陛下训诫。” --- 午后,文轩殿。 今日叶倾怀没有午休,用过午膳便提前来了文轩殿。她也没看书温课,而是坐在案边想着事情。 看来想要刑部放人是行不通了。换言之,学子击鼓的事是必然要发生了。 她今日又叮嘱了一遍李保全,无论发生何事,他的禁军左衙卫都不可擅动。 禁军中另有八千右衙卫虽受兵部管制,但是理论上没有皇帝的圣谕是不可调动的。除此之外,京中唯一的警卫力量便是十万京畿卫。京畿卫在兴瑞年间改制后,裁撤了统领之职,如今实际上是由长史说了算。但京畿卫的长史顾海望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了事,被京兆府下了监管令,被拘禁在府。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京畿卫群龙无首之际想办法稳住他们,再以左衙卫的力量牵扯住右衙卫,让顾世海无兵可用。最后,想办法让陈远思带着朝官来与顾世海理论,以化解这一场干戈。 最好的结果,就是达成学子所愿,顺便借机整饬刑部。 叶倾怀突然想起了那个名叫林聿修的年轻人来。此人满腹经纶,又有报国之志,年纪轻,看样子在朝中无人依附,当是个可用之才。若是刑部得了空缺,得想办法把他推上去。 “陛下。”陆宴尘的声音打断了叶倾怀的神思。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道:“先生。” 陆宴尘对她行了个礼,道:“陛下以后若来得早,让人通传一声,微臣早些入宫。” “不早。先生来得正好。” 陆宴尘看了一眼叶倾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叶倾怀对他的欲言又止早已习惯,并未上心。陆宴尘坐下后,她直入主题地问道:“先生,祭酒可还好?” 陆宴尘本来深色深沉地看着她,见她抬头看向自己,立即撇开了目光,答道:“祭酒尚好。他已到雷州,大约还要四五天到矿场。” 叶倾怀点点头,四五天,正好是学子约定好的三月十四。 她心中忖了半晌,抬头看向陆宴尘,正色道:“先生,朕有一事想问你。” 听到叶倾怀这样说,陆宴尘眼中似有光芒闪过,但他面色仍然如常,道:“陛下请讲。” “先生可知京畿卫中编制情况?若是长史顾海望不在,京畿卫会听谁号令?”叶倾怀急急问道。 陆宴尘有些吃惊,问道:“陛下要问臣的,就是这件事?” 叶倾怀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十分要紧,还请先生据实相告。” 陆宴尘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暗了暗,道:“京畿卫下设戍卫八卫和九门卫两部。戍卫八卫中只有天威卫和神威卫负责京城城中的治安协防,其他六卫则驻扎在京畿四周,若无兵部调派,不得入城。九门卫负责京城九门的换防,一般也不能擅离职守。按照规制,京畿九门卫和天威卫以及神威卫需要皇帝的虎符才能调动。其他六卫手中拿的则是兵部的虎符。但是,微臣听说,顾海望在京畿卫中人望极高,曾几次违规调兵。” 叶倾怀想起今天朝上的争论,顾海望此次闹事带的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中的骁骑卫,却没有一人提及此事,足以见得他在京畿卫中确是说一不二的人。 “那如今,他不在京畿卫中,还有谁能说的算?”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忖了忖,道:“京畿卫自长史下便是各卫部的卫将军,若说调动全局,只怕没有人能做得到。”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盘算了良久,又问道:“朕还有一事不明。陈阁老和顾阁老两人明明不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能相安无事地共事?他们之间,有什么隐秘吗?” 陆宴尘被她问得怔了一下,道:“他二人之间,微臣确实不知,无法为陛下解惑了。” 叶倾怀倒也没有失落,她只是试着一问,并没有盼着陆宴尘能给她答案。 “对了,先生,有一个人,还需要先生多费些心。”叶倾怀突然话题一转,道,“御史大夫李文清,他受命去监审顾海望的案子,朕担心他会有危险。先生在京中多识奇人异士,还望先生能顾念一二。” 见陆宴尘点头,叶倾怀道:“先生,今日课业便如此吧。近来京中多事,朕还有事安排。” 说完,她对陆宴尘行了个恭送礼。 陆宴尘却站着没动,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先生可还有事?”叶倾怀于是开口问道。 陆宴尘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微臣的那副小像,陛下可修完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还画 叶倾怀一个错愕,她完全没有想到让陆宴尘欲言又止的竟是这件事。 她脱口问道:“先生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上次陛下说要小修一下,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臣想着陛下应当修好了。” 叶倾怀吸了口气,一头雾水地忖道:他今天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地又要起那张画来了?看这架势,还是一定要拿走的意思。 但她转念一想,此次承天门之变,她如此逼迫顾世海,只怕日后在宫中的日子并不会好过,身边必然遍布顾世海的眼线,这座文轩殿里的东西能不能保住还是另说。一旦被人看到了这张小像,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若是此时将画交给了陆宴尘,倒也算是物归其主,对前世的这段荒诞感情也有个交代了。 念及此,她对陆宴尘道:“确已修好了。先生稍候。” 很快,叶倾怀就翻出了那张画像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将画交给了陆宴尘。 熟料,陆宴尘既不谢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那张画,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陛下可曾为兰贵人作过画像?” 叶倾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宝珠。 “没有。”承天门之变在即,都要火烧眉毛了,她哪里有心思有时间去作画? 但陆宴尘这样一问,她顿时恍然大悟了。看来她“专宠”秦宝珠的事情也传到了陆宴尘的耳中。 她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以及陆宴尘今日种种反常举动,然后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宴尘问道:“先生不会是因为朕有了女人而醋了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几乎能预料到陆宴尘马上要用那种能杀人的眼神和严厉的语气呵斥她一顿,顺便教导她一番作为君王不能沉溺女色,要胸怀天下之类的。 但出乎她意料的,陆宴尘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叶倾怀。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手里的那张画像,神色深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臣若是有了女人,陛下会醋吗?” 叶倾怀被他问得满面错愕,但她很快就抓住了陆宴尘话里的重点:“先生有女人了?” 陆宴尘微蹙了蹙眉,抬起头来看向了叶倾怀,他的眼中带着三分杀气三分恼怒还有三分怨怼,把叶倾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回缩了半个身位。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提着陈远思的人头持剑上殿的那个陆宴尘。 “没有!”陆宴尘有些烦躁地道。 叶倾怀警惕地看着陆宴尘,不敢说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宴尘这副模样,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从前他在叶倾怀面前一向是从容淡定,镇定自若的老先生模样。如今这副形容,倒有些像个毛头小子了。 “先生……”叶倾怀试探着开口唤道。 陆宴尘猛地抬眼看向叶倾怀,一双深眸中隐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叶倾怀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心中升起了一种本能的恐惧。 这个眼神她印象太深了。 前世她自刎前,陆宴尘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她。只不过,彼时他是跪在地上的。而此时他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倾怀,那眼中的攻击性便更强了。 迎上她警惕而无辜的目光,陆宴尘突然像是醒过神来般收敛了眼中的锋芒,他看着叶倾怀,似乎有些后知后学的慌乱和懊悔,他垂下头,道:“陛下定婚在即,还是克制些好,莫要凉了陈阁老和朝臣的心。” 说完,他便匆匆告退了,离去的背影有几分狼狈。 叶倾怀莫名地心中一沉。 --- 从文轩殿出来,叶倾怀带着拟好的圣旨去了怡春宫加盖印玺。 按理,玉玺应放在景寿宫,因她近来夜夜宿在怡春宫,因此将玉玺也放在了怡春宫里。 今日的怡春宫有些热闹。 御前副总管何唯实带着几个小太监正侯在院子里,见到叶倾怀和李保全,立即跪下行了礼。 “这是怎么了?都聚在这里。”叶倾怀问道。 “回主子的话,尚衣监已将陛下定婚用的礼服织好了,奴婢们给陛下送来,请陛下过目。”何唯实恭恭敬敬地道。他也是宫中老人了,一向谨慎,不多言语。 “哦对,朕把这事给忘了。拿进来吧。”叶倾怀一边说着,一边往怡春宫主殿里走去,最近除了夜里她都在这间屋中看书办公。 “你们都出去吧,芳华姑姑服侍朕试衣便是。”叶倾怀看了一眼那件看起来装饰隆重的大红喜服,对何唯实道。 “陛下,尚衣监那边特意叮嘱了,这件衣服有些繁复,须得两个人帮手才能穿得上。”何唯实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内廷在这些事情上倒是用心良苦。 “陛下,兰贵人给你煲了汤,叮嘱奴婢一旦您回来了立刻去知会她。要么奴婢去唤她来帮您更衣吧?”芳华姑姑适时道。 “好。”叶倾怀说完,又对何唯实道,“去把李保全叫进来。” 何唯实立即行了个礼带着人退下去了。 叶倾怀并没有赶着试衣服,她走到案边,从袖中取出了三道圣旨,又读了一遍,然后从案边取下了玉玺,郑重地依次盖上玺印。 她盖好后,李保全正好从外间进来,在案下对叶倾怀行了个礼。 “李保全,你过来。”叶倾怀说着,目光却没有从面前的圣旨上挪开。 李保全起身走到了叶倾怀身边。 “你来看看朕拟的旨。”叶倾怀道。 那三张圣旨上写的是同样的话,只是对象不同,旨意并不长,李保全打眼一看,有些错愕,道:“陛下……” 叶倾怀打断了他的话:“朕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她抬起头来面色严肃地看着李保全,一字一句道:“等下天黑之后,你从左衙卫中挑选几个人,带上这三道圣旨出宫去跑一趟,到京畿戍卫的天威卫,神威卫和京畿九门卫各处依次去宣旨。听明白了吗?”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喜服 见叶倾怀神色郑重,李保全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他将案上的三道圣旨卷起来收好,答道:“老奴领命。” “别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就去办吧,选几个靠得住的人。”叶倾怀叮嘱道。 “老奴明白。”李保全将圣旨收进怀里,退出了殿去。 他出门时,正和秦宝珠打了个照面,对她行了个礼,匆匆出了宫。 叶倾怀坐在案边,心中盘算着明日的事,面若寒霜,右手指节不自察地在桌上一下下轻轻扣着。 见到秦宝珠进来,她面上的神色才松了松,起身对她笑道:“听说你熬了汤?” 秦宝珠也笑了笑:“还在小厨房的锅上炖着呢,要再等一刻钟。” “看来朕今日有口福了。”叶倾怀道。 芳华姑姑将桌上放着喜服的托盘端了起来,道:“辛苦兰姑娘了。” 说完,她先捧着衣服往里间去了。 尚衣监诚不我欺,这件喜服果然十分难穿。 叶倾怀觉得这可能是她自登基大典以来,穿过的最繁杂的一件衣服了,不仅穿法复杂,绣工更是复杂,看得出来尚衣监在这件衣服上是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了,用料上也十分舍得,喜气中蕴藏着端庄大气的天家威严。 “这衣服真好看。”秦宝珠看着穿着完毕的叶倾怀感慨道,“不知道皇后的礼服是什么样,想来也是很好看的。” “你这话在朕面前说说便算了,可不敢让外面的人听了去。”叶倾怀道。 若是让有心人听去,只怕要说秦宝珠觊觎皇后之位了。 秦宝珠顿时瘪了瘪嘴,道:“民女知错了。” 叶倾怀笑了笑,道:“还有这个,要习惯说‘臣妾’了。” 她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这衣服宽大,尽管束了腰,也丝毫看不出她的胸来。 “就这样吧,不用改了。芳华姑姑,出去回告何唯实,让他赏尚衣监些东西。陈兰,帮朕把衣服脱了。” 芳华姑姑领了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叶倾怀和秦宝珠两人。 这衣服脱起来比穿起来容易了许多,三两下便除去了。秦宝珠又帮叶倾怀将常服穿上。给她束腰的时候,秦宝珠感慨道:“陛下你太瘦了,得多吃些。” 叶倾怀苦笑道:“朕小的时候,母后就总说朕,吃的东西光长个子了。” “宫里的吃食太清淡了,陛下这么年轻就吃得如此清减,肯定是不行的。以后我……以后臣妾给你做些好吃的,保证把你养胖!” 听她生硬改口,叶倾怀忍俊不禁道:“朕可不是一两顿就能养胖的。” “那臣妾以后每天都给陛下做饭。明天臣妾给陛下做红烧牛肉!” 说完,她终于给叶倾怀穿好了衣服。她的手法并不熟练,叶倾怀又自行理了理领口,秦宝珠则在一边叠着那件红色的喜服。 叠着叠着,她突然开口向叶倾怀抛出了一个问题:“陛下有心仪的男子吗?” 叶倾怀手上一顿,看向她叠喜服的背影。 想来,她是看到喜服有感而发了。 叶倾怀神色沉了沉,道:“有过。” “是朝中的臣子吗?” “……算是吧。” 叶倾怀突然想起陆宴尘今日拿着他那副小像时的模样,不知为何,叶倾怀此时想来,竟觉得他那时的模样有些失魂落魄的落寞,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的委屈。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 “陛下为什么说是‘有过’?现在不喜欢了吗?” 叶倾怀无奈笑笑。她这个问题,就如同陆宴尘今日问她的那句“陛下会醋吗”。 她拿什么喜欢呢,又拿什么醋呢? 就像她同芳华姑姑说的那样,她叶倾怀无论立谁为后,都不可能立陆宴尘为后。 这样的喜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喜欢有什么用呢?”叶倾怀呢喃道,“喜欢是最没有用的。” 如今的她尚且没有心力顾及这些。朝野乱象丛生,皇权形同虚设,叶倾怀哪来的心思风花雪月。 她笑了笑,释然道:“走!喝你炖的汤去。” --- 临近子时,李保全终于回来复命了。 “他们可都接旨了?”叶倾怀问道。 “回主子,都接了。”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又问道:“接旨的时候可有犹疑?” 李保全回忆了一下,答道:“神威卫卫将军赵胤实似乎有点犹疑,但是很快也接旨了。老奴看他接旨时神色还算轻松,并不像另有所谋的样子。”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那张圣旨上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叮嘱几名卫将军,顾海望在他的案子未审结之前无权管辖京畿卫,没有叶倾怀的圣谕,京畿戍卫队和九门卫不得擅动,否则当即以叛乱罪论处。 叶倾怀生出这个主意还是因为顾海望的案子,依陈远思所言,顾海望去锦绣坊时带的是京外的骁骑卫。他身为京畿卫长史,有权调动京畿八卫,却没有带部署在京中的天威卫和神威卫,而是舍近求远地带了骁骑卫队,肯定不是因为他不想调动京中这两卫,而是因为这两卫与他的关系并不如骁骑卫那般亲密。 叶倾怀因此决定赌上一赌。她就赌京中两卫和九门卫与顾家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能为了他们而公然忤逆圣旨的地步。 她让李保全在承天门之变前夜给他们送去这道圣旨,一是为了威慑三军,若是日后追究起来也更加师出有名。另外一层意思,也是给这几人送去了一张在顾家那里能用得上的挡箭牌。 京畿卫是京城中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平日里维持着京城的治安,在百姓眼中是朝廷的象征。 明日承天门之变,京畿卫若是出场镇压,便象征着朝廷决心站在学子的对立面。那时,百姓们必会畏怯,但是与此同时,朝廷也会尽失民心。 京畿卫若是聪明,便不会来趟这趟浑水。 只是顾世海必然不会让他们在干岸上看着,纵是威逼利诱,也一定会想办法搬动京畿卫。 但如今,他们手里有了叶倾怀的这张圣旨,若他们不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顾家的要求。 叶倾怀相信他们不愿动。 稳住了京畿卫,剩下的便是禁军了。 禁军毕竟是直属于皇帝的卫队,若是擅动便形同叛国,是杀头的大罪。 禁军多是世家子弟,家境宽裕,教养良好。比起京畿卫,这些世家子弟们更不愿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危机 三月十四,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天光明媚的艳阳天。 天刚微微亮,叶倾怀便起身了。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秦宝珠也醒了。 “你怎么也醒得这么早?”叶倾怀问道。 秦宝珠眼中有些忧虑,道:“陛下,今日是他们约定殿前击鼓的日子。” 叶倾怀点点头,道:“朕知道。” 她对秦宝珠宽慰地笑笑:“朕答应你,一定会让他们都平平安安的。” “我哥哥他性子鲁莽,若是做了什么蠢事,陛下可别怪罪他。”秦宝珠道。 她虽然平日里对秦阳从没有好脸色,可到了这个时候,最担心的也还是他。 “好,别担心。”叶倾怀道。 她心中还有个打算,却没有告诉秦宝珠。 若是此次顺利,她想把秦阳招揽进宫,做个贴身侍卫。 但今日的事,有太多风险,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给她个惊喜吧。 得到了叶倾怀的保证,秦宝珠的神色又轻松了起来,道:“那我就在这里等陛下回来。对了,陛下中午记得来怡春宫,芳华姑姑帮我弄了些食材,我今天做你爱吃的红烧牛肉。” 看得出来,她把喂胖叶倾怀一事牢牢记在了心上。 --- 叶倾怀上了一个特别简短的早朝,大概是她亲政以来最简短的一个早朝。 大臣们像是约好了一般通通无事启奏。 叶倾怀心中有些焦虑。 承天门外那面大鼓声音很重,若是有人击响,在太和殿里也能听得到。 先前在她的设想里,最好的情况是学子们击鼓的时间正逢早朝,那么她便可以当朝让禁卫将击鼓之人带上殿来。只要学子能上殿陈词,她就可以趁机将宋哲替代王立松受审一事搬出,让三司难以脱罪。 于是她强行找出了两个话题来议。 然而,半个时辰后,朝堂上实在是议无可议了,但承天门外的鼓声还是没有响起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从几天前开始,她就让李保全调动了承天门的换防,以确保今日白天承天门的守卫都是左衙卫的人,免得学子们还没有靠近那面鼓,便被禁军的右衙卫控制了。 然而如今日头渐高,宫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令她心中发慌。 叶倾怀坐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里,纵然极目远望,目光也无法穿透厚重的承天门,看到宫外的情况。 但宫外的情况一定不好。 “既然无人奏对,便散朝吧。陈阁老,你说呢?”顾世海先开了口,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上早朝,而是在开内阁会议。 “陛下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远思并没有看顾世海,而是不紧不慢地问叶倾怀。 叶倾怀确无可问,她忖了忖,刚要开口,却听顾世海抢先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有闲情陪我们这群老头子聊天?不怕冷落了后宫中的美人吗?” 他说话刺耳,叶倾怀此刻却没有心思计较。 她心中忖着,这样僵持着也没有用,不如散了朝去景寿宫带上左衙卫的禁军直接往承天门去看个究竟。 “看来顾阁老今日有事啊,不愿与朕多说了。”叶倾怀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那便改日吧。” 说完,她起身快步走下了御座。 “退——朝——”李保全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叶倾怀身后响起。然后是臣子们零零散散的“陛下万岁”的呼声。 从太和殿出来,叶倾怀径直往景寿宫而去。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回想起前世,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朝,没有鸣鼓声,也没有朝堂争论,一切都是盛世和平的景象。 叶倾怀的手心出了汗,难道又会和春闱榜单一样,和前世如出一辙? 她当真如同一条豢养在牢笼里的宠物一般,所做的挣扎在敌人眼里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一般的无用之功? 一时间,叶倾怀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些学子满是希冀的眼神和面容在刀枪之下化作了盛开的血色,变得空洞而绝望。 叶倾怀走进景寿宫的时候,李保全终于跟了上来。 “承天门那里今日是你的人在值守吗?”叶倾怀开口便问道。 “回陛下,是奴才信得过的人,刚刚上朝的时候奴才也派人去打听了消息。” “怎么说?” 李保全没回话,叶倾怀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他,只见他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有些紧张。 “人到现在也没回来。”李保全答道。 她神色沉了沉。事到如今,这倒也是在叶倾怀意料之中的了。 这时,景寿宫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混着刀鞘撞击在铠甲上的有节奏的脆响。 来得真快。叶倾怀心中道。 果不其然,禁军统领罗子昌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景寿宫的门口。 李保全的左衙卫正守在宫门外,见到罗子昌先行了礼,然后伸手拦住了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景寿宫半步。 左衙卫与右衙卫各自按着刀对峙着,谁也不肯退后。 这时,罗子昌隔着人群与叶倾怀对视了一眼。 他扶着身侧的剑在门外半跪下来,垂着头道:“陛下,末将有要事禀告。” 叶倾怀看了他半晌,道:“让他进来。” 门外的守卫闻言,立即让开了路。 罗子昌站起了身,对身边人吩咐了两句,只带着身边的右衙卫武卫将军走进了景寿宫。 “罗统领风尘仆仆赶来,所为何事?”叶倾怀心知肚明地问道。 他抱拳道:“回禀陛下,承天门外有暴民闹事,已聚集了数千民众,与守门禁军发生了冲突。还请陛下下令,让禁军出宫镇压乱民。” 果然是和前世如出一辙的说辞。只是这次不知为何没有带上兵部尚书何青长,因此也只是请令调动禁军,没有提及京畿卫。 “罗统领可知乱民因何暴乱?”叶倾怀问道。 罗子昌顿了一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朕问你话呢。”叶倾怀的声音已有了寒意。 罗子昌这才下定了决心,答道:“这些乱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又或是受了什么人的煽动,说陛下被妖妃迷惑了心智,不理朝政,要求陛下诛杀兰贵人。”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困局 叶倾怀怔了一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罗子昌会搬出这么个理由来。且他这套说辞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来之前便准备好了的。 叶倾怀虽感意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一直以来,叶倾怀都十分关注此次春闱,几度当朝发火,罗子昌若说是学子暴乱,肯定是要不到叶倾怀的调令的。 于是他便拿出了这么一套说辞。想来,多半是顾世海授意的。 倒也是,在顾世海看来,叶倾怀如今最上心的莫过于秦宝珠,他以皇帝的心肝宝贝为由请令,皇帝自不会允许旁人非议,关心则乱下必会同意调动禁军。 若叶倾怀不知晓学子们的计划,又或者她当真是盛宠贵人耽于美色的昏君,那想必此时已拍案而起,亲自下令镇压暴民了。 不得不说,是一手十拿九稳的好谋划。 但顾世海做梦也不会想到,本该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帝其实是个女子,对于美人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更不会想到,学子们谋划击鼓请愿之时,叶倾怀就坐在他们中间。 “既然是骂朕的,朕得去听听他们都骂了些什么,是受何人指使的。”叶倾怀说着,提腿便要往宫门走去。 罗子昌猛地移了半个身位,拦在了叶倾怀身前,半跪在地,抱拳道:“陛下,暴民不在少数,且手持凶器,刀剑无眼,请陛下慎重!” 他言辞恳切,半分没有让路的意思。 叶倾怀冷声道:“怎么?罗统领是要朕做缩头乌龟吗?” 言罢,她又要往宫外走去。 罗子昌半跪着又移了一步,牢牢地挡在叶倾怀身前,道:“末将不敢!但如今皇嗣凋零,还请陛下为天下计,切勿意气用事,以身犯险!陛下只需赐末将一道调令,许禁军出城平乱,末将等便可将此事平息。” 他身形高大,这样拦着,叶倾怀竟绕不开。 硬闯不动,叶倾怀换了个曲线救国的思路,道:“罗统领,朕的玉玺不在此处,朕要下调令,也要有玉玺才行。你这样拦着,朕怎么去给你颁旨下令啊?” 罗子昌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让开,道:“陛下,今日京中动荡,皇城中也难免遭到波及,还请陛下少些走动,末将愿替陛下去取玉玺。” 叶倾怀轻叹口气,道:“依罗统领的意思,朕今日看来是走不出这景寿宫的宫门了。” 罗子昌垂着头没有说话,姿势却固执着没有动,算是默认了叶倾怀的话。 “玉玺搁在怡春宫里。右衙卫毕竟是外臣,不便进入后宫。李保全,你替朕跑一趟吧。”叶倾怀唤着李保全,目光却没有从罗子昌身上移开。 “你过来,朕告诉你玉玺放在何处。”叶倾怀又对李保全道。 李保全快步走到叶倾怀身边。 罗子昌微微抬起了头,用余光看着叶倾怀和李保全。 叶倾怀面色如铁地看着罗子昌,压低了声音,附在李保全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想个办法脱身,然后把所有能调动的左衙卫都调来景寿宫。”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另外,给陆宴尘传个话,就说王立松有危险了。” 听到最后,李保全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慌乱,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碍于眼前的情势压制着没有出声。 叶倾怀亦看着他,目光锐利,像是穿过了他的眼底直达心口。李保全突然觉得,在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面前,自己仿佛没有秘密可言。 这令他感到脊背发凉。 看到李保全的眼神,叶倾怀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从芳华姑姑告诉她,她第一次偷偷出宫时李保全向宫外传递过消息起,叶倾怀就一直在留意李保全背后的人是谁。 若是陈远思或者顾世海,那她便要想办法换个内廷大总管了。 直到后来她与顾世海在景寿宫吵架那次,陆宴尘当天下午便得到了消息,快得令她咂舌,那时她便怀疑李保全与陆宴尘有私下的往来了。 那之后,她又试探了几次,发现李保全也不是事事都向陆宴尘传递,仅有的几次都是叶倾怀有危险的时候,于是她也没有追究。 既无危害,叶倾怀本不打算戳破,想等着李保全自行向她托出。但眼下已是危急存亡之际,便顾不得许多。 王立松的安危可以说是关乎局势走向的关键。断不能让他死在雷州。 叶倾怀看着李保全的目光平静犀利,却又带着几分殷切而沉重的期待。 这是举国相托的神色。 叶倾怀是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李保全被她看得心中一震,透凉的血液像是燃烧了起来。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答道:“奴才明白。” 然后,他抬起头来,正碰上叶倾怀的目光。主仆二人在这一个短短的对视中,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 李保全对叶倾怀行了个礼,然后跟着两个右衙卫的侍卫往怡春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外的左右衙卫仍然在对峙着,双方都没有放松警惕。 宫里只剩下叶倾怀和罗子昌,还有右衙卫的武卫将军,叶倾怀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他姓徐。 李保全走后,叶倾怀没有与他们说话,径自走进了主殿屋里,在书案边坐了下来,从桌上随便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罗子昌见她并无异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院中,时不时地看向宫门外,神色有些焦虑。 叶倾怀从书卷上方偷偷瞥了一眼罗子昌,见他没有看着自己,她摸了摸左边的衣袖。 玉玺正躺在她的袖口中。已经有好几天,她的玉玺都没有离过身了。 叶倾怀微微侧过头,余光中看到了书案侧面的墙上悬挂着的宝剑。三尺见长,半掌宽,剑柄处雕刻着龙纹,通体鎏金,古朴肃杀。 帝剑“龙渊”。 大景开国圣祖皇帝叶云寒的佩剑。两百年前,他正是提着这柄剑,从北都一路打到了榕州南郡,用累累尸骨铸就了这座至高无上的御座,开创了属于叶氏的盛世王朝。 相传,圣祖皇帝用这柄剑杀人无数,以致剑身戾气横生。九州平定后圣祖皇帝专门命人给这柄重剑打造了剑鞘,就是为了封住剑中的亡魂和凶杀之气。 从此这柄剑便被一代代的景帝束之高阁,恭恭敬敬地供奉着,再也没有人将这柄剑拔出来过。 日子久了,宫中便流传出一个传说。传说龙渊剑不能出鞘,一旦出鞘必要饮血,甚至会导致九州战乱再起。 而此刻,这柄重剑安静地挂在墙上,悄无声息,像是一件沉睡着的古物。 剑柄上的光芒闪过叶倾怀眼中,在她眼中映出一道寒光。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宫变 不一会儿,景寿宫外突然来了人。 一个校尉打扮的侍卫从宫外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罗子昌显然是认识他的,远远看到他便往宫门处迎了去。 那校尉神色焦虑地附在罗子昌耳边说了两句,罗子昌脸色突变,对身边的右衙卫武卫将军简单吩咐了下,便快步跟着校尉走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叶倾怀一眼。 叶倾怀自轩窗内看到了这一幕。 罗子昌扔下她匆匆离去,要么是因为李保全那里闹出了乱子,要么是承天门外的局势紧张了。 罗子昌走后,武卫将军也出了院子,在门外调配起右衙卫的人手来。 趁着无人看顾,叶倾怀悄无声息地站起了身,从墙上取下了龙渊剑。 这柄剑又重又长,她单手提着都有些费力,挂在腰侧只怕会绊着步子。 叶倾怀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了带着皮带的剑套套在剑鞘外,这剑套是与龙渊剑配套的,将皮带穿过肩膀,便能将剑负在背上。 龙渊剑剑柄上隐隐有些微热传来。 再次握住这柄剑,叶倾怀百感交集。 前世正是这柄剑的剑锋割开了她的咽喉。 这确实不是一件凡兵。叶倾怀还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她握着这柄剑时,也曾感到一股热意从剑柄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掌心,流入她的心脉,让她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了起来。 正在叶倾怀迟疑的这一瞬间,宫门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隐约的短兵相接声。 “左衙卫反了!李保全反了!”宫外不知是谁呼喊道。 他这一声让景寿宫外对峙着的左右衙卫纷纷拔出了刀。 “殿前军听令,左衙卫意欲谋反,就地格杀!”武卫将军拔出了身侧长剑,高声喝道。 他话音刚落,景寿宫外登时杀作了一片。 局势一触即发。叶倾怀将龙渊剑的剑套挎在身上,勒紧了皮带,背着剑踏出了正殿的屋门。 宫外已尽是打杀的声音,景寿宫中反而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叶倾怀跨出了景寿宫鎏金的门槛。 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景寿宫外宽阔的宫道上到处都是拼杀的侍卫,右衙卫的殿前军有备而来,个个都身批软甲,左衙卫的侍卫却只着当差时穿的青色窄袖侍卫袍,在武装上便不可同日而语,局面几乎是一边倒。 不光是景寿宫外的左右衙卫动起了手,远处似乎也有别的禁军卫队在交火。因离得远,叶倾怀并看不清远处的形势。 但她知道,景寿宫外的这一支左衙卫顶不住多久了。而一旦这一支左衙卫落了败,那么她这个皇帝便极有可能被右衙卫控制。到时候,罗子昌便有许多办法给李保全的左衙卫安上谋反的罪名。 那她今日不仅救不了宫外请愿的仕子,甚至还要赔上宫里这支唯一效忠于她的禁军。 到那时,她便真如一只折了双翅的鸟,要被圈禁在这座朱墙砌筑的深宫里一辈子,沦为权臣随意摆弄的傀儡。 叶倾怀眼中闪过一道倔强的冷光。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绝不屈服。 此生此世,她绝不要再做一只供人赏玩的笼中雀。 纵然笼外是急风骤雨,是明枪暗箭,她也要冲破这座用童话和谎言织就的温馨牢笼。 她无所畏惧,也不愿回头,只为见识笼外真实而残酷的广袤天地。 就让雷暴击落她的翎羽,就让雨水打乱她的视线,就让风霜侵蚀她的筋骨,她也绝不低头。 这才是叶氏家训,这才是叶氏风骨,这才是叶氏祖祖辈辈通过血脉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精神。 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叶倾怀抬手握住了背上的龙渊剑,那剑柄似乎更烫了,烫得叶倾怀的身子都跟着燃烧了起来。 一瞬间,叶倾怀觉得龙渊剑像是醒了过来。 她猛力一压剑鞘,再一用力,将这柄长剑拔出了鞘。 剑身发出了低沉的剑鸣,仿若一声龙吟,响彻整座皇宫。 厮杀的侍卫们被这声龙鸣震得一怔,不禁向叶倾怀看去。 叶倾怀双手举剑,直指天际,她神色冷峻,眼中却似有火在烧。叶氏先祖叶云寒似乎也在这柄剑里醒了过来,跨越了两百年七代人,叶氏最伟大的帝王又在叶倾怀的血脉中苏醒了过来。 这让她心神澎湃,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和信心。 下一刻,叶倾怀持剑冲入了拼杀的人群,一剑刺穿了一名右衙卫的身体,软甲在龙渊剑面前脆得像一张纸,形同虚设。 叶倾怀干净利落地一抽手,那人便倒在了她的脚下,温热的鲜血染了她一手,带着刺鼻的腥气。 “右衙卫诸将,立即放下手中刀枪,朕赦尔等无罪。否则,犯上作乱者,形同此人!”叶倾怀喝道。 战事有一瞬的凝滞,然后,不远处的武卫将军看着叶倾怀,神色视死如归,他朗声道:“禁军右衙卫,无一人贪生怕死!” 言罢,他挥剑斩向了身边的敌人。 这一剑,让两边人马又拼杀了起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并不愿杀人。 纵然她知道眼前这些是敌人,不得不杀,她也不愿杀人。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不仅是她此刻的敌人,也是大景的将士。这里的侍卫每死一人,大景便如同流失了一滴血。大景每流失一滴血,叶倾怀都会心痛。 他们本该用一身所学为大景效命,但却因为她这个皇帝的无能,因为朝纲混乱,而死在了这里,毫无意义地死去。 叶倾怀不愿见这样的流血。 所以她曾努力尝试用一种和平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但收效甚微。 叶倾怀双手紧握着龙渊剑,冲杀了出去,再不回头。她提剑劈斩,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是皇权。皇权就是流血。不需要流血的权利是不存在的。不杀人就无法立威,不立威便无法威慑臣民。叶倾怀在心里对自己道。 她的心中存着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为了这个盛世的理想,眼前的这些人不得不死。 总有一天,她会用一个太平世道来慰藉今日的亡灵。 叶倾怀在心中默默起誓。 她不知杀了几人,也不知伤了几人。她与左衙卫并肩作战,如同禁军中的一员,一路向宫门拼杀过去。 过了大半刻,叶倾怀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前朝与后宫之间的玄清门就在眼前。玄清门后,太和殿熠熠生辉的檐顶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庄严肃穆的光。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突围 禁军自从隆德年间改制为左衙卫和右衙卫体系后,两边就一直相互看不顺眼。 到了兴瑞年间,皇帝力行变法,反对以家奴治天下,因此将右衙卫划归兵部管治,负责皇宫周围和前朝的治安协防,各类大典也均由右衙卫负责,从规制上讲,便是和京畿卫甚至各州府府兵一样的外臣,可晋升为将军。 而仍归属内廷统管的左衙卫则只负责后宫中的巡防。后宫中罕有大事,因此左衙卫的工作很多时候便是协助内廷搬搬东西,给各宫娘娘修剪树枝的琐事。 因为左衙卫一向听从内廷总管大太监的调配,平日里又多和后宫中女子打交道,佩刀佩剑都像是摆设,因此时常被右衙卫讥笑,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太监军”。等闲世家子弟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入宫当了侍卫,只要有得选,都不会选择进入左衙卫。 同是禁军,所做的工作也相差不多,只是管理片区和隶属机构的不同,就让左衙卫被右衙卫骑在头上欺压了这么多年,左衙卫的侍卫们自然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 今日这一动手,倒是把两边积压多年的火气都发泄了出来。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皇帝也混在其中。 叶倾怀下朝后没有换过衣服,仍穿着黑底镶黄绣金龙纹的朝服。此刻,她这件朝服上已溅上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所幸,血色染在黑色的绸缎上,并不显眼。 “陛下!”李保全尖利的声音在叶倾怀身后响起。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他正用一贯的姿势小跑着向她而来,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左衙卫,为他在厮杀的人群中劈开一条道路。 李保全在左衙卫的掩护下,好不容易跑到了叶倾怀身边,他穿的是靛蓝的官服,此时衣袖上也染着大片的血迹,发髻也有些凌乱。 见到叶倾怀,他一双眼睛亮了亮,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看到她沾满鲜血的双手,神色抖然急了起来,问道:“陛下可有损害?”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牢牢握着龙渊剑的双手,她微微喘着粗气,摇了摇头道:“无碍。不是朕流的血。” 李保全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右衙卫基本都调去承天门了,咱们过不去,要出宫的话得走偏门。” 他们此刻正在太和殿东边的广场上,叶倾怀抬头往承天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远远地看到有一队禁军正列着队往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承天门外此刻也不知是何情景,叶倾怀只能希望罗子昌还没有胆大妄为到没有圣旨便敢私自调动禁军出宫的地步。 她沿着高高的宫墙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东临门。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距离东临门只有几百步,于是她问李保全道:“东临门能出去吗?” 李保全点了点头:“奴才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环顾四周,右衙卫虽没有增援,但是却如武卫将军所言,无一人贪生怕死,面对皇帝也没有丝毫畏怯。左衙卫人数虽多,却仍是被压着打。 叶倾怀拉开系在胸前的皮带,卸下龙渊剑剑鞘,将重剑收回剑鞘,然后又系在了背上。 “给朕一柄轻便的武器。”叶倾怀对李保全道。 龙渊剑虽然神武,但是以叶倾怀的膂力,并不能支撑太久。这几百步的路程,她需得以快制敌。 李保全将自己手中的剑收进剑鞘,从腰上卸下来递给叶倾怀。 叶倾怀摇了摇头:“你把佩剑给了朕,拿什么自保?朕不要你的剑,你得给朕好好活着,朕还有的是要用你的地方。” 她目光一扫,看到李保全腰侧另一边别着的一柄不起眼的黑色匕首。 “把这个给朕就行。” 李保全怔了一下,随即将那柄小臂长的匕首卸下来递到了叶倾怀的手上。 他正要说什么,叶倾怀脸色突变。 她看到一柄刀从李保全背后劈了下来。 叶倾怀一把钳住李保全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拉了半步。 那一刀劈了个空,饶是如此,刀风还是将李保全的袍子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几人震惊之际,一名左衙卫赶到,拿刀格挡住了敌人举起的下一刀。 那名偷袭李保全的右衙卫生得又高又壮,裹着袍甲的大臂看起来有叶倾怀的腿粗。这一刀虽被格住了,却格挡得十分勉强,那名左衙卫双手握着刀,却被压得整个人都弯下了腰去。 叶倾怀目色一凛,将李保全推到一边,她飞快地踏上一步,手中的匕首出鞘,一道寒光在那右衙卫的颈前闪过。 右衙卫眼中似乎有一瞬的诧异,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他粗壮的脖颈前突然喷出了鲜血,一道细长的刀口如同人嘴一般,缓缓地张开了,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和森然的喉骨。 叶倾怀抹了一把喷溅到脸上的血液,她看着他缓缓倒地,眼中始终燃烧着冰冷的愤怒。 没有人能在她的面前杀她的人。 “李保全,给朕一队脚程快身手好的人,你掩护朕去东临门。” 说完,叶倾怀将匕首收回了鞘中,别在了腰间。 李保全惊惧交加地看着叶倾怀平静如水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主子。 “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人啊。”叶倾怀敲了一下李保全的头。 李保全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平日里宣告上朝退朝的洪亮嗓门点了几个名字,不多时,叶倾怀身边便聚齐了一支八人小队。 “诸位今日忠义扶保之举,来日必彪炳史册。”叶倾怀对八人行了个简单的礼。 “愿为陛下效死力!”八人异口同声。 左衙卫虽无兵甲优势,人数却占上风。在李保全和卫尉队长的调遣下,总算是凭着人数的牵制,为叶倾怀一队人争出了一线突出重围的机会。 叶倾怀毫不犹豫,带着这一队人立即冲了出去。 东临门就在眼前,身后是刀枪争鸣,李保全和左衙卫的侍卫们正在拼死阻拦着追击她的敌人。 她不能回头。 她必须出现在承天门外,阻止那一场可能颠覆整个大景的屠杀。 除了她,没有人能够阻止。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东临门 大景的皇宫是睿朝建成的,从选址到建成再到修缮,前后共历经了三位帝王,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 敕建这座宫殿耗尽了睿朝的财力和民力,使得睿朝的国力急速衰落,没过几代就亡国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举却造福了后世君王。 这座皇宫修建得气派宏伟,四面宫墙皆足有三丈厚,三丈高,城墙下的门洞细长如一条甬道。 东临门共有三扇门,中间一扇大些,有丈余高,两侧的门略矮。此刻两侧的小门都紧闭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敞开着,门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出了这扇门,往西去两里路,便是承天门。 叶倾怀下意识地按住了腰侧的匕首。 她身量高,腿也长,跑得极快,当先冲进了东临门。 虽然是艳阳天,门洞里却有些暗。从门洞里看向外面,光线竟有些刺眼。 叶倾怀带着几人在门洞里飞奔,身后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 一个右衙卫的呼喊声从叶倾怀身后传来:“前哨所,拦住他们!” 东临门的门洞外突然出现了两个手执长枪的身影,遮住了门外明媚的阳光。 下一刻,两名右衙卫手中的长枪指向了门洞里的叶倾怀。 叶倾怀停下了脚步。 看来东临门并不是无人把守,而是内门的禁军都调到了门外。 叶倾怀回头望去,她带的人在内门处已与几名右衙卫打了起来。前后夹击,他们竟是困在这门洞里,进退两难了。 “陛下?”门外两名长枪手身后走出一个人影,因逆着光,叶倾怀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这个声音她却识得。 叶倾怀皱了皱眉,远远问道:“楚定国?” “正是末将。”门外的人答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上次带着秦宝珠进宫便碰到了这个难缠的校尉,被逼到以死相胁的地步,没想到今天的东临门又是他在值守。 叶倾怀面朝门外,站直了身,问道:“楚定国,今日你还要拦朕吗?” 楚定国有些犹豫,看得出来上次叶倾怀举刀自戮的举动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一次他再不敢像上次那样目中无人地与她说话了。 他忖了一会儿,道:“陛下,今日宫外不太平,还请陛下回宫吧。” “宫外怎么不太平了?”叶倾怀问道。 “宫外有闹事者,恐伤了陛下。” “你知道是何人闹事吗?”门内的右衙卫已越来越多,叶倾怀的身后间歇地传来痛呼,她却没有回头,仍然望着楚定国的身影,一步步缓缓走向他,追问道。 “闹事的自然是乱民。” “那你可知道这些乱民是什么人?”叶倾怀声色严厉地问道。 楚定国的声音有些低,答道:“末将不知。” “朕告诉你,这些乱民是文校和书院中的学子,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见朕一面,向朝廷讨要一个公道。他们的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枪。楚定国,朕问你,对着他们你下得去手吗?” 楚定国没有说话。 叶倾怀回过身去,对着身后追上来的右衙卫又喝问道:“你们下得去手吗?” 她问声凄厉,回荡在门洞阴暗的长廊里,仿佛在反复敲打着每个人的内心。 刀兵相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有些人停下了手。 叶倾怀见起了效果,又继续道:“诸位都是我大景的将士,你们可还记得自己习武的初衷?是保家卫国?还是锄强扶弱?可你们看看自己手里的刀枪,看看你们的刀锋和枪尖现在在对着谁?承天门外此刻正在发生着惨绝人寰的屠杀,你们却在这里拦着朕。你们这么做,无异于将手无寸铁的仕子往死路上送,无异于是要将大景的未来亲手斩断!” 她心中焦虑,因此说得痛心疾首,令人动容。 一时间,门内门外的人都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死寂的对峙中,一个声音从内门外响了起来。 “哪里有手无寸铁的无辜者?陛下切莫听信奸人谗言,信错了人。”一个披甲的身影走到了门洞边,门外的右衙卫看到他,纷纷为他让开了路。 叶倾怀怔了怔,问道:“你是何人?” “末将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徐亮,参见陛下。” 是罗子昌的副手,右衙卫的统领。 叶倾怀心中一凉。 他追到此处,说明李保全和左衙卫已然落败。 果然,他的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侍卫,在内门外列起了队。 叶倾怀眼中泛起了绝望。 此情此景,她是插翅也难飞出这座宫墙了。 叶倾怀苦笑一下,冷色道:“徐将军说清楚些。奸人是谁?谗言又是什么?” “末将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到了仕子闹事的谣言,但向陛下进言之人必是居心叵测,混淆圣听!聚众闹事,质疑朝廷,违抗诏令,不是乱民是什么?” “徐亮,朕问你,你可知道今日承天门外是何人闹事?又是为何而闹吗?” “末将不需要知道这些。末将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陛下。” “保护?”叶倾怀冷笑道,“你们口中所谓的‘保护’,就是把朕圈禁在景寿宫中吗?” “陛下被奸人误导,难免义气行事,自然是留在宫中最为安全。”徐亮对答如流。 叶倾怀被他的固执气得有些语塞。 难怪他能坐到右衙卫武卫将军的位置,他这份不闻不问只知执行的忠诚,不要说顾世海和罗子昌求之不得,连叶倾怀都有些中意,当真是个适合当兵的性子。 他这把刀且不说好不好用趁不趁手,但绝对是一把听话的刀。 “既然你这么信得过罗子昌,便跟朕一起去承天门看看,看看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乱民和奸人在作祟。” “末将的使命是看护陛下的安全。还请陛下跟末将回宫。其他的事情,自有旁人应对,不劳陛下费心。”徐亮不为所动。说完,他往门洞里走了几步,眼见便是押也要把叶倾怀押回景寿宫的架势。 正此时,东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短兵 叶倾怀回过头,远远地看到东临门外的正德北街上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正德北街上不得策马,违者可处大不敬罪被收监罚钱。 但来人显然并不在意,他在大道策马疾驰,跑得飞快,一息之间,便已到了北街尽头。 离得近了,叶倾怀才看清来者何人。 马背上宽肩窄腰,黑衣长剑的男人,不是陆宴尘是谁? 叶倾怀心里先是一惊。 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儿?他不该去雷州解救王立松吗? 旋即她心中又生出一线希望和庆幸。 不论他是为何而来,总之如今事情又有了变数。 叶倾怀还是第一次见他骑马,不得不说,陆宴尘的骑术甚好,身姿从容自然,飒沓如流星。 虽然叶倾怀也会骑马,但“会”与“擅长”之间的差别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纵马狂奔,直到东临门前也没有放缓的意思。门外的左衙卫见到他这个冲锋的架势,不禁将长枪调转了方向迎向狂奔的马匹。 叶倾怀心中也捏了一把汗。他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陆宴尘一手握紧了缰绳,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一手扣上了腰侧那柄漆黑的古剑,在马匹冲到侍卫身边的一瞬,他手中的剑突然出了鞘。 楚定国不愧是兴瑞十五年武校的魁首,他下意识地提起剑去格挡住了陆宴尘的剑。只是对方发难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出鞘,便连剑带鞘地去挡了一下。 饶是如此,陆宴尘的剑挟着马匹冲锋的力量,势不可挡,仍是将他击得连退了两步。 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两人执枪的手臂上均结结实实地挨了陆宴尘一剑,虽有腕甲护着,剑上强劲的力道仍是伤及了筋骨,两人手中的长枪皆脱手落在了地上,人也吃痛地跪在了地上。 只一个回合,陆宴尘便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外门的防线,他驱马进了门洞。 进门洞的一刹那,陆宴尘连带着马匹像是有一瞬融入了黑暗中,一时间竟看不清他的身姿了。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倾怀感觉到头顶似有一道厉风刮过,令人心生寒意。 然后,她身后突然传来了惊呼。 “将军——” 呼声中难掩恐慌。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武卫将军徐亮向后倾倒在一名侍卫的身上,他的额头上笔直地插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古式短剑。 正是陆宴尘手中的那一柄。 徐亮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没有说得出口,两道血线从他的额头上沿着鼻梁淌了下来。 他身后的侍卫似乎也吓傻了,过了半晌,才惨叫一声推开了他的尸体。 叶倾怀也呆住了。 陆宴尘的那柄短剑是步兵用剑的样式,而且是传统的古剑。这种剑又短又宽,虽然双面开刃,但是因是宽刃,并不锋利。陆宴尘能在几十步开外,将一把几斤重的宽刃短剑生生贯入人的头颅,这得是什么样的准头和膂力。 叶倾怀回过头来,正见陆宴尘扯住了缰绳,那匹快马一声嘶鸣,在叶倾怀面前将将停住。 马驹在叶倾怀面前又来回踱了几步,陆宴尘骑在马背上,紧紧扯着缰绳,生怕马匹冲撞了叶倾怀。他的双眼却仍望着徐亮的方向,漆黑的眸子里像是凝结着锋利刺骨的寒刃,杀气逼人。 确认右衙卫暂时不会有动作后,他才低下头来看向叶倾怀。 看到叶倾怀的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亮,叶倾怀感觉他似乎是想对她笑一下,但是在看到叶倾怀朝服上的血迹后,他的神色突然又变得凝重了。 陆宴尘抬腿跃下了马,轻盈地落下地来,他满眼担心地看着叶倾怀,自责道:“臣救驾来迟,陛下伤到何处了?” 叶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朝服,道:“朕没受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陆宴尘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先生怎么来此了?” “臣收到消息说陛下有难,便先赶来了。”陆宴尘答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王立松呢?” “陛下放心,他身边一直有人,不会出事。” 叶倾怀略一思忖,陆宴尘办事一向稳妥,他如此说,应当是不必再多问。 “杀了他,为将军报仇!”这时,右衙卫突然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有人愤怒吼道。 叶倾怀与陆宴尘一齐回头看向内门处黑黢黢一片的侍卫。 纵然徐亮身死,他们的处境也没有好转多少。 叶倾怀不禁问道:“先生是单枪匹马前来?可有后手?” 陆宴尘没有答她,而是看向了外门。外门处的几个侍卫先前被他冲砍过,现在仍是横七竖八地倒在门边。 外门倒是通畅的。 “臣敢问陛下,陛下拼死出宫,是要去做什么?”陆宴尘问道。 “朕要去承天门。” 陆宴尘回过头来,看向叶倾怀,眼中似是欣慰似是担忧。 他略一踌躇,突然拉过叶倾怀的右手,将自己手中的缰绳塞到了她的手里,然后他向前跨出一步,高大的背影将叶倾怀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 这时叶倾怀才发现,他的腰后还横别着一把弯刀,是一种叶倾怀从没见过的制式。看起来和寻常的刀有些相像,只有刀尖处有些许弧度,刀身很长,只比龙渊剑短一点。 陆宴尘背对着叶倾怀,将那把弯刀缓缓从身侧拔出。刀出鞘时,一道寒冷刺目的光映照在叶倾怀眼底。 她与陆宴尘有一臂之远,仍能感觉到刀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 那种煞气,仿佛是吸食过无数的人血。 陆宴尘踏出半步,双手举刀在前,他没有回头,对叶倾怀道:“陛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这里交给臣,绝不会让他们一人踏出东临门。” 叶倾怀看着他的背影,想劝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 她回头看向东临门外,正德北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洒在漆红的宫门上,有些耀眼。 叶倾怀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回过身,双手交握前推,对陆宴尘深深鞠了一躬,道:“拜托先生。” 言罢,她拉着马颈侧的胸带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叶倾怀骑在马背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陆宴尘,他的身形笔直,一如她第一次在文轩殿里见到的一样。而此刻横列在他面前的,是举刀冲杀过来的数百侍卫。 叶倾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向门外冲去。 冲出门洞的时候,她听到陆宴尘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左衙卫的兄弟们!” 那支八人小队应道:“在!” “能与诸位同生死,是陆某之幸。” 他笑了笑,第一个提刀扑向了敌人。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金鼓 林聿修今日也起了个大早。 事实上,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这几天,每次看到关盛杰还有文校的师兄们为了击鼓一事而奔走,他心中便隐隐不安。 他父母早亡,又不曾娶妻生子,两个姐姐也都已出嫁,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便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连累到旁人。 可关盛杰他们则大大不同了。他们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林聿修并不想将他们卷进来。 可看他们热血沸腾的模样,却又是劝不住的。 林聿修有些发愁。 他从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本是他一个人的事,如今却演变成了天下学子之事。 这些人都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们有些人的父母给他做过饭缝过衣,有些人的孩子他还教过识字。若是他们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再无颜面去见他们的家人。 这让他如何睡得安稳? 好在前两日,文心堂的少东家回来过一次,与他饮酒对谈到了深夜。 少东家虽不曾入过文校,却也曾受教于祭酒王立松,因此他平日里都唤他一声师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不必过于忧心。尽人事,安天命吧。”少东家劝慰他道。 “我只是怕我们这些人都是一厢情愿。陛下亲政已有数月,若是有心钳制权臣,便不该是如今的局面。”林聿修叹气道,“我是怕陛下本就有意回护那些参与舞弊案的朝臣。那我们此举便是以卵击石,毫无意义了。” “我向你保证,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陛下对春闱舞弊案深恶痛绝,只会比你我更甚。否则,如何会有礼部年前的人事大变动?年节可是礼部最忙的时候,陛下此时朝上发威要求礼部官员停职审查,便足以见陛下彻查春闱舞弊案的决心。只是,陛下如今没有人手,是有心无力。” 少东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便是陛下的人手,便是陛下可以借的力啊。” 两人彻夜长谈,从朝廷积弊谈到兴瑞变法,又从当今圣上谈到今科春闱。 少东家的话多少安慰到了林聿修。 三月十四日,终究是来了。 按照约定,他和关盛杰以及几百名文校学子辰正便到达了承天门外。 那面两人高的登闻鼓就立在承天门左侧,挨着宫墙的墙根。 然而,金鼓两侧站着两名执枪的禁军。 寻常这是没有的。 看到他们靠近金鼓,两名禁军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紧接着就是一一核查旌券,问话记录名册。 得知他们是来击登闻鼓请求面圣的学子后,禁军告知众人,殿前击鼓需得提前向太清阁报备,奏明事宜,得到批准后才能击登闻鼓。 林聿修立即搬出大景律例,指出其中并没有这样的规定,质疑禁卫层层加码,有滥用职权之嫌。 林聿修四岁读书,林父曾官至刑部侍郎,又出任过太清阁言官,他自幼耳濡目染,立志长大后也要出仕刑部。 虽然后来林父因殿前死谏而毙命于太和殿,连累着他儿子此生也不能入朝为官,但林聿修对于刑名的喜好和志向却没有变过,整部大景律例早被他烂熟于心。且他口才极佳,能言善辩,连王立松都不遑多让,几个禁卫哪里唬得住他,几句话间便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 禁卫于是叫来了他们的队长与林聿修对线。 不过片刻,禁卫小队队长也铩羽而归。 于是右衙卫前哨所所长,禁军骁卫将军,兵部主事也依次登了场。 然,依次铩羽而归。 承天门外的人越聚越多。 林聿修身后是从各地陆陆续续赶来的学子们,面前则是各部各司的禁卫和官员。 他们或身披铠甲手执长枪,或衣着朱袍头顶乌纱。 林聿修没有兵甲也没有官服,只有一身洗到发灰的月白长袍,以及怀中一卷请愿诉状。 但他仅凭三寸之舌,据理力争,竟让这些手执刀枪身居高位之人束手无策。 古有忠武侯舌战群儒,今有林聿修舌战众将。 双方僵持良久,眼见日头越来越高,承天门外的学子也越来越多,人群中间或有人高声质问春闱榜单,惹得群情激愤。 “春闱状元若是名副其实,为何不能让他与我们当堂论理?” “王祭酒并未在三司会审的状词上画押,为何就能被判流放?” “朝廷答应我们一个月内关于春闱舞弊案给我们一个说法,为何现在一个多月了也没有说法?” “文校的师兄明明是协查舞弊案,为什么被关押到现在连探监都不许?” “去年吏部公示的举孝廉的名单,里面的徐望明明不是颍州人,凭什么能被颍州学署推举上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面圣?你们在怕什么?” …… 人群中愤怒的质疑声越来越多,眼见着只靠这一支几十人的禁军卫队是控制不住局面了。 前哨所所长面色焦急,他受了罗子昌的命令要稳住门外的局势,给他挤出时间去内宫中向皇帝请调令调动禁军。 只要能顶到禁军大军出宫,这些乱民自然便散了。 毕竟,在君权神授思想根深蒂固的民间,皇帝的名号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 禁军是皇帝的象征,这些人看到禁军的军旗,便会明白什么击鼓什么面圣都是没用的,皇帝根本不会站在他们那边。 到时候人心不攻自破,再把几个挑头闹事的一抓,这件事就算是平息了,说不定还能得到罗子昌的青眼,把他提上去当个将军。 因此这承天门外是一定不能出岔子的。 如今局面稳不住了,前哨所所长连忙吩咐承天门的校尉去宫里给罗子昌传话。 罗子昌很快就来了。还带着人,许多人。 承天门的两扇大门依次打开,整齐列队的禁军跟在罗子昌身后,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少说也有上千人。 当头一个侍卫手里高高举着象征大景皇室的烈焰旗。 前哨所所长心中一喜:禁军出宫平乱了。 那些乱民果然安静了下来,怯怯地交头接耳起来。 门外的官兵纷纷为罗子昌让开了路。 “是何人要面圣?”罗子昌按着腰侧的剑,面色铁青地扫视着面前尽是身穿布袍的书生们,喝问道。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承天门 听闻罗子昌问话,关盛杰立即站了出来,刚要说话,却被林聿修冷着脸拉了回去。 林聿修踏上一步,对罗子昌行了个标准而正式的仕子礼道:“是在下。” 罗子昌微微抬起头,斜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 林聿修不卑不亢答道:“林聿修。” “跟我来。”罗子昌说着,转身便要走。 林聿修却没有动,他朗声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要在下跟您去哪儿?” 罗子昌回过头来,道:“禁军统领罗子昌。你不是要面圣吗?我带你进宫。” 林聿修不为所动,道:“草民击登闻鼓入殿面圣,若是陛下拨冗召见,当由内廷负责传召,没有禁军统领代为传召的道理。而且,”他顿了一下,面无惧色看向罗子昌身后的禁军,“罗统领带着这样多的禁军出宫,当真是为传召草民而来吗?” 他几句话正中要害,把罗子昌问得一怔。 寻常人见到禁军这样的阵势,早就吓得腿软了。他却不仅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敏锐地提出质疑。罗子昌不禁心道,倒是小看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罗子昌回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受何人指使聚众闹事?” 林聿修道:“草民林聿修,是今科春闱的考生。无人指使,因科考不公,愿将案情上达天听。” “林聿修。”罗子昌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促狭问道,“王立松是你什么人?” 林聿修微微一怔,道:“是草民的先生。” 罗子昌仿佛终于拿到了他的把柄,冷笑一声,怒喝道:“你还敢说无人指使!王立松不满朝廷,恶意谩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身为他的学生,蓄谋良久,聚众闹事,便是受了他的指使!” 他突然一挥手,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两名禁卫执枪出列。 林聿修仰天而笑,问道:“罗统领,你刚刚不是说陛下要召见草民吗?如今却要将草民拿下,罗统领就不怕陛下那里回不了话吗?” 罗子昌被他问得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林聿修话锋一转,厉声问道:“还是说,本就没有陛下召见一事,而是罗统领你假传了圣旨!” 他这句话刻意说得声音极大,让周围人群都能听得清。一时间,四周皆是窃窃私语声,学子们对着禁军指指点点,满眼都是怀疑。 连那两个要来拿下他的禁卫也被他的厉色喝止了步伐,面面相觑。 “乱民妖言惑众,煽动民情,图谋不轨。还不速速拿下!”罗子昌恼羞成怒吩咐道。 那人的禁卫这才又动了起来。 然而,两个人影突然挡在了林聿修面前。 正是秦阳和关盛杰。 秦阳块头极大,他这么一拦,把林聿修遮了个严严实实,禁卫竟是连林聿修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禁军听令!有胆敢阻拦者,视为藐视天威,目无王法,可就地正法!”罗子昌高声道。 禁军令行禁止,整齐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这一下,人群突然推搡了起来。 学子和禁军之间的冲突彻底爆发了。 --- 叶倾怀从东临门出来,纵马没跑出多远,便不得不下了马。 因为人太多了。 承天门外密密麻麻都是身着仕子服的人,人潮绵延到了一里开外。 这倒是叶倾怀完全没想到的情况。 她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 这样多的人,便是一排排地举刀砍杀,只怕也要砍杀上一两个时辰。 叶倾怀不禁心头发凉。 前世的禁军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扶正了身后背着的龙渊剑,钻进了拥挤的人潮。 所幸她身量高,稍微踮下脚,便能看到前头的情况。 隐隐约约能看到队伍最前头的学子和什么人在对峙着。 再往前走了些,她才看清学子对面的军队上空飘扬着一面黑底红边的旗子,红色的边是烈焰一般的锯齿状,黑色的底色上写着一个黄灿灿的“景”字。 是大景皇室的旗子。 纵观大景,能打得起这面旗子的军队,也只有一支。 禁军。 叶倾怀眼中浮上了怒色。 看来,罗子昌竟当真是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纵然没有她的圣旨,也敢私调禁军。 叶倾怀加快了步伐,她须得赶在禁军动手之前赶到人群前面。 然而,越是靠近承天门,人群越是密集,想要挤到前头并非易事。 这时,她突然听到人群前头传来一声怒斥—— “还是说,本就没有陛下召见一事,而是罗统领你假传了圣旨!” 是林聿修的声音! 叶倾怀往前面望去,只见在人群最前头,一名布衫男子长身而立,直面披甲佩剑的罗子昌。 正是林聿修。 罗子昌果然恼羞成怒地下了令,人群骚动了起来,叶倾怀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去,她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包括秦阳。 然后,她看到禁军拔出了佩刀,砍向了手无寸铁的仕子。 一团怒火直冲头顶,叶倾怀不知哪来的力气,拨开面前的人群,快步向前面赶去。 路上,她眼看着许多学子被刀枪所伤,有人哭喊求饶,也有人无畏上前。她看到秦阳用身体护着林聿修,却是双拳难敌四手,终被敌人扭押在地。她看到罗子昌的身影隐没在了层层涌上来的禁军之中。她看到林聿修被禁军按住双肩也不肯跪。 直到有人在他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他才踉跄倒地。 前哨所所长的长刀在林聿修的头顶劈了下来,他没有躲避,也没有低头。 他心中无惧,当有几分求仁得仁的慷慨——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刀光倒映在叶倾怀眼中,她奋力拨开身前最后的两人,一个箭步跨了上去,闪身到了半跪的林聿修身边,从腰间抽出那把匕首,挥刀而起,拦住了那柄在他头顶劈下的长刀。 叶倾怀用力一甩手,将那柄刀往一边别开了。 前哨所所长见叶倾怀一身血污,并未认出她,只道是哪个乱民同党,喝道:“闪开!” 抬手又是一刀向林聿修劈去。 叶倾怀没料到他如此急于置林聿修于死地,她刚解下胸前皮带,还未来得及拔出龙渊剑来,眼见刀光将至,她神色一慌,下意识伸出左手护着林聿修的身子往后一推。 这一刀果然没能砍到林聿修,却在叶倾怀的肩周上割出了一道一掌长的口子。 叶倾怀狠狠皱了皱眉,右手猛地拔出了龙渊剑,重剑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声,剑气震得她虎口作痛。叶倾怀抬手用力一挥,竟将对方手中的刀刃齐齐斩断了。 前哨所所长被龙渊剑的剑气慑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断刀,一时错愕得回不过神来。 “赵德成,谁给你的胆子敢挥刀向朕!”叶倾怀一声怒吼响彻天际。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谋反 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禁军停下了手中的刀,推搡的人群也停下了动作,所有人都望向了叶倾怀的方向,看着这个衣袍上染满鲜血,手持重剑的年轻人。 前哨所所长赵德成手中半截的短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叶倾怀,眼中满是惊惧,似乎还带着几分怀疑。 他在典仪上见过皇帝许多面,但皇帝在他的印象中一向都是盛装冠冕的模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沉默寡言,像个文弱的读书人。 实在是和眼前人的形象出入过大。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叶倾怀此刻的眼中蓄藏着刀锋,燃烧着怒火,还有一分生死无畏的决绝,以及震人心魄的霸气。 这样的眼神不禁让他想起了草原上的狼王。 同样震惊的还有跪在叶倾怀身边的林聿修。 他抬起头看着叶倾怀的侧颜,她面上沾着血污,眼中却坚韧锋利,一如她手中的重剑龙渊。她左肩上的伤触目惊心,整件朝服的左襟都被血浸透了,但她仍固执地站在林聿修身前半个身位,将他护在身后。 林聿修呼吸一窒,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名叫“贺有为”的少年人,突然觉得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叶倾怀扫视着眼前的乱象,禁军手中的刀上沾着民众的鲜血,仕子们乱作一团相互踩踏,惨叫哀求声不绝于耳,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气。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受了伤,却感觉不到痛。 叶倾怀猛然抬手,将龙渊剑高举过顶,高声道:“禁军听令,朕命令尔等立即放下手中刀剑!” 禁军的兵士停下了攻击,却没有放下手中武器。他们面面相觑,对于这突变的局势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到底该听谁的令。 叶倾怀目光如炬,一一扫过眼前不知所措的军士。 “怎么?诸将武校世家出身,却连帝剑龙渊也不识了?还是说,禁军已集体请辞,成为顾世海的私兵了!”叶倾怀怒喝道。 或许是终于确定了她的皇帝身份,或许是被她身上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气慑服了,赵德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啊!” 他这一跪,周围的禁卫纷纷放下了手中刀枪,也对着她的方向跪拜了下来。 叶倾怀身后的学子也对着她跪了下来,叩首在地。 只有罗子昌站在几十步外,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忘记了动作。 日头西斜,金色的阳光泼洒在承天门外,也照耀在叶倾怀的身上。她站的笔直,高举着龙渊剑,整个人熠熠生辉,如同一尊高大神圣的雕像。 在她身边,方圆一里之内,目之所及,皆是跪伏的军民。 过了半晌,她才放下手臂来,将龙渊剑笔直地扎在地上。 她看到罗子昌跨过禁军的人群向她走来。 他的脸色比赵德成还要白,微微皱着眉头,一路走来时难以置信地望着叶倾怀。走到近前,确认了眼前人的确是皇帝后,他才连忙收回了目光,对叶倾怀行了个礼。 他陪着笑对叶倾怀道:“陛下怎么来此了?” 叶倾怀没有搭理他,冷言问道:“顾世海呢?” 罗子昌愣了一下,答道:“末将哪里能知道顾阁老在哪里。”他抬眼想观察下叶倾怀的神色,却看到她肩上被刀砍伤的伤口,惊道,“陛下受伤了!快回宫中传太医看看。” 他已与先前在景寿宫中时判若两人,满脸都是讨好。 叶倾怀却不与他虚与委蛇,怒道:“朕从地狱爬回来,不是为了与你在这里浪费口舌的!把顾世海叫来见朕!” 显然,判若两人的不只是罗子昌。 罗子昌也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孩子一般的少年皇帝骤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 但是他看得出来,再也不能像哄孩子一样糊弄这个小皇帝了。 见他不答话,叶倾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道:“别告诉朕,私调禁军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私调禁军是何等大罪,更何况还是私调禁军出宫杀人。以罗子昌的职级,恐怕不是他一个脑袋就能抵得过的罪责。 罗子昌也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能担得住的了。 “末将这就去请顾阁老。”他扶着剑转身而去。 时值三月,天气虽不算热,但在午后的日头下晒着,叶倾怀的额头上很快便出了薄汗。 “陛下,您在流血。”她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怯怯地道。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秦阳就跪在她斜后方不远处,他似乎不敢抬头看叶倾怀,只偷偷抬眼观望着她的神色。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左脚皂靴边积聚着小小的一滩血。 也不知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无碍。”叶倾怀道,随即她对秦阳道,“秦阳,你过来。” 秦阳有些惊讶地站起身,走到叶倾怀身边,刚要跪下,叶倾怀却拦住了他,道:“以后你就是朕的御前侍卫。官绶回宫再拜,现下你先跟好朕。” 秦阳眼中一喜,抱拳道:“是。” 他放下手,又觉得自己的礼行得不对,可是也不知道正确的礼该怎么行,于是尴尬地抓了抓头。 叶倾怀抬头对他笑了笑,道:“这些虚礼日后再学。” “遵命!”秦阳又抱了抱拳,对她咧嘴笑了笑。 然后,叶倾怀看到他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看向了叶倾怀身后。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顾世海身着朝服,带着罗子昌自跪伏的禁军中逆着光向她走来。 看来他也是从下了朝后便没有回过府。 叶倾怀转过身,将龙渊剑收回剑鞘,递给秦阳,好整以暇地面向顾世海,沉下了面色。 顾世海在叶倾怀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的脸色平常,无喜无怒也无惧,他看着叶倾怀,半晌,开口问道:“陛下何故谋反?” 叶倾怀眼中闪过寒光,反问道:“谋反?谋谁的反?谋你顾世海的反吗?”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平静答道:“自然是谋朝廷的反。” 他刻意加重了“朝廷”二字。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对质 承天门外,叶倾怀与顾世海对峙着。 叶倾怀身后站着秦阳,顾世海身后站着罗子昌。四人身后是跪伏在地一眼看不到头的人群。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承天门前起了风。 叶倾怀的额发被风吹到了眼前,却挡不住她锐利如刀的眼神。 相比之下,顾世海的神色就要平静从容许多。 他私调禁军,此刻在皇帝面前却没有半分事情败露后的慌乱和畏怯。相反,他看着叶倾怀的眼中像是充满了趣味。 叶倾怀与他对视良久,沉声道:“顾阁老可知道,禁军出城杀人是奉了谁的命令?” 顾世海并不答话。 叶倾怀转向罗子昌:“罗子昌,你是奉了谁的命令调动禁军的?” 罗子昌抬头正对上叶倾怀寒霜一般的眼神,当即跪了下去,道:“是末将自己的主意,请陛下责罚。” “顾阁老,他说的可是真的?”叶倾怀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神色平静,反问道:“若是臣授意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要杀了老臣吗?” 叶倾怀眯了眯眼,嘴角唇线崩得笔直。 顾世海手中握着重兵,内有京畿卫和禁军,外有州府府军,若是判他私调禁军之罪,一旦把他逼狠了狗急跳墙,反了叶倾怀都有可能。 若是真心要杀他,此刻龙渊剑在侧,倒可算是唯一的良机。 可叶倾怀眼下却不能杀他。 如今大景边关不稳,若是此刻杀他,无异于是给虎视眈眈的邻邦异族递去了刀子。 顾世海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害,才如此有恃无恐。 叶倾怀深色阴沉地盯了他半晌,突然勾起嘴角笑道:“朕杀不了顾阁老。顾阁老也杀不了朕,不是吗?” 顾世海眼中现出几分欣赏,对叶倾怀笑道:“是。”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谈一谈吧。”叶倾怀道。 顾世海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周围唯一的一片空地——登闻鼓旁。 先前为了防止学子击鼓,登闻鼓旁被满满一圈禁军围出了一块空地,禁止民众靠近。 如今倒成了他二人说话的地方。 叶倾怀和顾世海走到登闻鼓下,一左一右面对面而立。 秦阳听从叶倾怀的吩咐,站在不远处跪伏的禁军中。 时近黄昏,城墙门下起了风,掀动了叶倾怀染血的衣摆,却没有撼动她的神色。 顾世海的目光亦如夜色般寒凉,不知为何,叶倾怀感觉他看着自己的眼里始终隐着一股根深蒂固的仇恨和发自肺腑的不屑。 “陛下想要什么?”顾世海单刀直入地问道。 叶倾怀忖了忖,没有答他,而是问道:“朕有一事一直不明,想问问顾阁老。” “陛下请讲。” “顾阁老为何一定要置王立松于死地?” “陛下此言差矣。臣本来并没想要他的命,不过是想关他几日,治治他的臭脾气。”他看着叶倾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是陛下步步紧逼执意追查,臣才萌生出了杀意。臣倒想问问陛下,为何对他的事如此上心?” 叶倾怀最初关注王立松,是因为前世因承天门之变而死过一次,但这自然是不能与他人道的。 于是她无视了顾世海的问题,继续问道:“王立松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让你如此害怕?竟不惜在三司会审上张冠李戴也不敢让他见朕。” 说完,叶倾怀第一次在顾世海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么久以来,顾世海看着她都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小打小闹,他总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叶倾怀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除了这件事。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顾世海问道,他身上又散发出了那种独属于行伍的杀气和威压。 叶倾怀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反问道:“宋哲还活着吗?” 顾世海眼中闪过一道意外的光,饶有兴趣道:“臣当真是小看了陛下啊。”然后他神色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陛下若是还在寻他,当不必费心了。他早已没了。” 他说得稀松平常,像是在谈论天气。 叶倾怀心中微微一惊,她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星半点宋哲的消息,便猜到他多半已遇不测。 但听顾世海用如此无所谓的语气说起来,心中还是一恼。 人命都被他当成什么了? 路边的一只蝼蚁?用不趁手的兵器?还是衣摆上一粒不起眼的灰尘? 叶倾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李文清呢?三司会审前,是你把他带走的吗?” “是。”顾世海供认不讳。 “也是因为王立松吗?” 顾世海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叶倾怀一遍,她满身血污,肩上还在流着血,面色却坚定不移,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边却能维持着理智与他对质。 简直像是一匹幼狼。 皇帝问的那些事他本不想说,觉得说了也无意义,是对牛弹琴,但是此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知道叶倾怀听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历年春闱开科取士,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每年兵部征兵、户部纳粮一样,都有各自的规程和规矩。要说今年开科唯一的不同,就是陛下是刚刚亲政的少年皇帝。我大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陛下这么年轻的皇帝了。” “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春闱开了这么多年,独独今年出了事?是因为只有今年有内幕吗?” 他这个问题让叶倾怀心头发凉。 朝中要员大多是世家出身,白身极少,足见朝廷取士的种种制度早就已沦为了只为权贵阶层服务的工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论是举孝廉制的漏洞,还是春闱泄题舞弊,从史太平这样的官员到杜文乐那样的百姓都已对此习以为常。显然,这样的弊病绝不是从今次科举才有的。 顾世海看出了叶倾怀眼中的犹疑,他继续道:“他们选择这个时候举事,是因为有心之人想利用陛下的懵懂无知和少年意气,让陛下成为他们手中的刀。”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秦阳手中捧着的龙渊剑。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争论 “陛下问臣,为何要抓王立松。很简单,因为他对臣拟好的春闱一甲有异议,不同意按照臣的要求阅卷。”顾世海冷笑了一下,道,“当然,臣听闻往年他也有异议,但是往年他都是上一纸奏折自请退出春闱阅卷。今年他却突然不肯了,执意要参与阅卷,与臣为难。” “至于李文清,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朝堂上胡言乱语。所以臣就提点了他一下,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若非他朝上进言,便不会把陛下卷进来,后面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陛下此刻还可以在后宫中当个快活皇帝。” 听到这里,叶倾怀突然问道:“卷进来?顾阁老此话何意?顾阁老觉得,朕应该在干岸上站着看吗?看着朕的禁军滥杀无辜,举刀砍向朕的子民?” 顾世海冷笑一声,抬手指向跪伏的人群,道:“滥杀无辜?陛下觉得这些人无辜?他们质疑的是大景的整个体系制度,他们想要动摇的是大景的国之根本!陛下还觉得他们无辜吗?” “顾阁老言过其实了!他们只是要一个公平,求一个公道,何至于上纲上线至此?” “公平?陛下生来锦衣玉食,有些人生来却食不果腹。这天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公平,只有我们给他们的,没有他们能要来的!” 叶倾怀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陛下跟着这些人一起造朝廷的反,是指望着这些书生为陛下开疆拓土,还是指望靠他们能肃清吏治?臣告诉陛下,这些从小受过穷挨过饿的人一旦坐上高位,只会比现在的官员更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财。” 叶倾怀打断了顾世海道:“若是如此,那便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 她眼中闪过坚毅的光:“如果是人的问题,朕便除掉这样的人。如果是制度的问题,朕便废了这样的制度。如果是朝纲的问题,朕便修改这样的朝纲。” 顾世海似乎怔了一下,眼中浮现出一股隐隐的恨意,冷笑道:“竖子痴言!三省六部条条律例都是圣祖一朝反复锤炼敲定的,岂是说改就能改?” 叶倾怀垂下了眼,沉吟道:“圣祖定下的规制,自然是当时的金科玉律。但并非所有的圣明之言都是古今通用之理。孩童长大了,儿时的衣服尚且不再合身,何况法令规制?圣祖皇帝开国之时我大景在籍人口只有九百万,耕地五千万亩,如今却有在籍人口三千余万,耕地两万万亩,州府部司的编制也远比圣祖时繁杂。今时已不同于往日,法令规制若还一味固本守旧,照抄圣贤,便如七岁孩童强穿三岁旧衣。” 顾世海本以为叶倾怀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言,没想到她已想得如此深远,能作出这番对答。他不禁怔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呢喃道:“果然还是稚子意气啊。” 然后,他看向叶倾怀身后的人群道:“陛下今日此举,是为了给朝廷的除旧革新铺路吗?” 叶倾怀亦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人群。 “不,朕没有想过那么远,朕只是不想辜负他们的信任罢了。而且,”叶倾怀神色坚毅道,“不论在哪朝哪代,有什么样的前因后果,兵士手中的刀枪都绝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民众。” “顾阁老,你说得没错,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公的。但是身居高位者,同样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和压力。朕作为皇帝,需得励精图治,时时自省,若有一刻松懈,可能就会被叛军冲进城来砍了脑袋,又或者在史册上留下万年骂名。顾阁老问朕为何谋反,朕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避免这两件事的发生罢了。” 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顾世海道:“陛下想要的是一个朗朗乾坤,一团和气的朝廷。可惜,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叶倾怀摇了摇头:“朕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朝廷。那样的朝廷,是不存在的。朕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劳者有其得,政者有其为的世道罢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朕如何不知?只是,”叶倾怀话音一转,凛然道,“就算水不能至清,但也不能至浊吧!” 叶倾怀指着身后人潮,道:“朝廷但凡还有一点良心,这些人今天就不会聚在这里。我大景的百姓向来都是逆来顺受,若不是被逼到真的是一条活路都没有了,便不会到殿前来闹事。这些学子能聚在此处击登闻鼓,说明天下仕子已没有出路了!” 叶倾怀放下了手,厉声道:“这样的朝廷,难道顾阁老觉得满意吗?”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眼中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失望,他平静地问道:“陛下是一定要站在乱民那边吗?” 叶倾怀也平静了下来,她看着顾世海,一字一句问道:“顾阁老一定要站在朕的对面吗?” 顾世海的神色似乎有一瞬动摇,但很快,就被一个自嘲的笑容给盖了过去,又变成了那种夹杂着几许恨意和不屑的眼神了。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他看向周围的人群,问叶倾怀。 “其一,刑部即刻释放羁押学子;其二,春闱成绩取消,今科重试;其三,让王立松上殿陈情,案件重审;其四,追查三司替换人犯一事。”叶倾怀斩钉截铁道。 顾世海一一听完,略略一顿,突然大笑道:“陛下何苦这么费事,倒不如直接将臣裁撤了。” 叶倾怀没说话,而是神色认真地盯着大笑的顾世海。 顾世海有些好笑地看着叶倾怀认真的模样,问道:“臣现在有些好奇了,陛下手中除了三千左衙卫和你身后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什么都没有。陛下是何来的自信,觉得臣会自断双臂任凭陛下处置?” 他眯了眯眼,看着叶倾怀,目光冰冷如霜,问道:“陛下有什么与臣谈判的资本吗?” 叶倾怀神色一沉,道:“朕可以立顾阁老的女儿为后。”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谈判 叶倾怀心如擂鼓。 她昨晚想了一夜。 如果要回应学子的请愿,无论是春闱舞弊,还是王立松的案子,都绕不过顾世海。可眼下她与顾世海当真是实力悬殊,可谓刀俎鱼肉的关系。 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身上唯一能让顾世海看得上的,只有这个她早已许给陈家的皇后之位了。 当初她联姻陈家,本意是希望陈远思能帮她牵制顾世海,却没想到陈远思这个老狐狸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动不动就称病不朝。 于是,叶倾怀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要试试看这个皇后的位置在顾世海心中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顾世海听到叶倾怀抛出这样一句话来,双眼瞬间亮了,惊讶之后,眼中又添了几分警惕。 叶倾怀见他动容,又补充道:“朕还可以立即下诏,立子以贵不以长。” 言外之意,皇后尚未入宫便许其嫡子以太子之位。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顾世海试探问道:“陛下是想双后并立?” 叶倾怀摇了摇头:“朕只会有一个皇后,也只会有一个太子。陈阁老那里,既未定亲,便不作数。” 顾世海不禁吸了口气,眯起眼看着叶倾怀,似乎想看透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朕是认真的。只要顾阁老答应朕所提的要求。” 她神色笃定地看着顾世海,像是一个下注离手了的赌徒。 顾世海嘴角勾起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陛下如此爽直,臣便也直言了。” “顾阁老请讲。”叶倾怀正色道。 “陛下要审这些案子,怎么审都可以,但是罗子昌和杜荆不能动。” 叶倾怀下意识思考起来,若是此刻应下来,后面该如何阳奉阴违。 顾世海一眼便穿了叶倾怀的心思,道:“臣不是在和陛下商量,而是告知陛下一声。他们俩,陛下动不了。” 他说完,凝视着叶倾怀,眼中满是警告。他周身又散发出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叶倾怀肩头上的伤猛地一痛,疼得她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她深吸了口气,缓了缓神色,道:“罗子昌今日私调禁军,为天下仕子所共见,顾阁老若执意要朕包庇其罪,则纲常不复,法度不行,人人皆可效仿之,此为社稷之大祸!” 顾世海侧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罗子昌,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早没了禁军统领的威风,这样远远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罗子昌与他是行伍相识,两人一起在军中打过仗,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这么多年来他跟在顾世海的身边,每次有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推诿,没有给顾世海掉过一次链子。 今日下了早朝,他本是吩咐了兵部尚书何青长和罗子昌一起去内宫请令的,何青长却以外臣未经内廷通报便私入皇帝寝宫觐见有叛乱之嫌为由,一番推脱后脚底抹油开溜了,只有罗子昌一人带着禁军去了景寿宫请令。 调令没有请到,罗子昌见到顾世海时满面愧疚,自请发兵出宫。 这件事若是追究起来,确实可说是罗子昌一意孤行,与顾世海没有关系。 但是,要拿掉这样一个得力又贴己的手下,还是手握着皇宫防卫的重职,顾世海实在是舍不得。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国丈身份,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左膀右臂。 顾世海犹豫了。 他虽官至次辅,大权在握,却始终被陈远思压着一头。如今,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他伸手抓住这个机会,就能将陈远思彻底地、永远地踩在脚下。 过了好一会儿,顾世海终于做出了决定。 “职位可以裁撤,但罗子昌为国效力多年,尽忠职守,功过相抵,牢狱可免。”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了叶倾怀。 叶倾怀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叶倾怀瞬间明白了顾世海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她先前的设想中,顾世海是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她的条件的。 而他此刻如此痛快地让步,自然是因为还有别的后手。 他没有为罗子昌争取职权,而是只要求叶倾怀留住他的性命。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想着日后凭借国丈的身份,通过皇后和太子架空叶倾怀,独揽朝堂大权。到那时,朝廷要用什么人,就算要重新启用罗子昌,不都是他顾世海一句话的事么? 叶倾怀甚至有理由怀疑,皇后生下太子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叶倾怀的猜想,很快,她听到顾世海道:“臣还有一个要求。顾家不需要什么定婚大典,也不需要什么一年之期。请陛下月内便行帝后大婚之礼。” 叶倾怀心中咯噔一下,她心虚地笑了笑,道:“顾阁老嫁女之心,竟如此急切。” “臣恐夜长梦多。”顾世海也不避讳,径直答道。 他看着叶倾怀,面上凛若冰霜,让人感觉难以抗拒。 “顾阁老,朕尚在服孝,孝期大婚是大不孝,有违规制。无论是礼部还是太清阁都不会同意。”叶倾怀道。 “法理容情。如今皇嗣凋零,无储可立,当以国祚为先。礼部和太清阁那里,陛下不必担忧,臣自有办法让他们点头。” 叶倾怀心中冷笑,她看起来像是担忧的样子吗? 但是顾世海神色坚定,看得出来,对于这件事,他是不打算让步的。 晓之以理不通,叶倾怀又试着动之以情:“大景尚忠孝。朕身为一国之君,顾阁老却要将朕陷于不忠不孝的境地吗?” 顾世海神色平平地看了叶倾怀一眼,缓缓道:“陛下的忠孝之名,与臣有何干系?” 叶倾怀深吸了口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禁想起上次在景寿宫中,顾世海的那句“是后宫中不好玩吗”来。 她额角青筋暴起,怒极反笑道:“顾世海,朕很欣赏你。真的。你比陈远思带种多了。” 顾世海看着她,亦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道:“彼此彼此,老臣也很欣赏陛下。陛下可比两位先帝有魄力多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圣旨 夕阳西下,天色欲晚。 叶倾怀与顾世海剑拔弩张地对视着。 “好。朕答应你。待司天台选定了良辰吉日,朕便着内廷纳吉,月内完婚。”良久,叶倾怀对顾世海道。 顾世海眼中亮了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来人!拿书案和纸老这一声劳烦。”李保全阴阳怪气地道。 叶倾怀将那张圣旨推到李保全面前,正色道:“李保全,去宣旨吧。” 李保全看了一眼那张诏书,立即满面惊色,他的目光在圣旨和叶倾怀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几圈,似乎想从叶倾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暗示。 “是朕亲笔所拟。”叶倾怀道。 “陛下……” 李保全刚开口要说什么,叶倾怀立即打断了他,道:“朕心意已决,宣旨吧。” 见叶倾怀如此,李保全正了正衣冠,拿起那旨诏书,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清阁内阁次辅大臣顾世海接旨。” 顾世海跪了下来。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咨尔顾氏之女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宜昭女教于六宫,正母仪于万国。因册宝立顾氏之女为皇后,立其嫡子为太子。钦此。” 这可是大景历史上第一个还没有影子就被立为太子的皇子。 顾世海叩首谢恩,高举双手,道:“臣谢陛下隆恩。”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刀伤 两道圣旨颁完,叶倾怀走到罗子昌面前,冷眼看着他道:“罗子昌私调禁军,其罪可诛。然朕念其过往有护国之功,可免一死。即刻起,着令褫夺罗子昌禁军统领之职,拘禁宅邸,配合协查。” 罗子昌跪着的身形顿了一顿,连忙磕头谢恩。 叶倾怀抬起头不再看他。天已黑了,眼前的人群却没有散去。冲突中受了重伤的人已被抬走,还有些受了轻伤的仍留在原地,叶倾怀看着他们道:“受伤军民在京中就近治伤,一应费用由朝廷承担。” 叶倾怀往远处看去,看到京兆府尹带着十几个差役站在街口,身上都沾着些血,有几个差役正在搀扶着受了轻伤的人离开。 看起来他们已经协助撤离了一些伤员了。 叶倾怀于是收回目光,道:“伤民相关事宜由京兆府尹蒋乾成督办。” 安排完这些之后,叶倾怀看向眼前这些在承天门外守了一天的仕子们,他们有的人破了衣衫,有的面上沾着污迹,却每个人都神色熠熠地看着叶倾怀,眼中的光芒仿佛能照亮这片刚暗下来的天幕。 叶倾怀心里一酸。 她对仕子们推手行礼,道:“诸位也散去吧。春闱下月重开,具体时间和规程这几天礼部便会公示,大家回去准备考试吧。” 仕子们又磕了头谢了恩,才三五成群慢慢地散去了。 叶倾怀听到散去的人潮中传来熙熙攘攘的议论声。 “我就知道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是啊,陛下可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哪有父亲不疼惜孩子的?” “今科重试,我一定要考个功名报效陛下!” …… 听着这些声音,叶倾怀百感交集。 念及前世,她更觉愧疚。想到未来,又只能苦笑。 在民众眼里她这个君父是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但他们却不知,她这棵“大树”其实不过是一棵风雨飘摇中的幼苗而已。 人群散去后,叶倾怀才注意到,林聿修和关盛杰几人还跪在地上,没有离开。 叶倾怀走到林聿修面前,半跪了下来,与他平视,道:“林生,你不必跪朕。” 林聿修抬起头来,他看着叶倾怀,眼中尚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色。或许因为此刻是面见君王,他身上完全没有了那种与禁军对峙时的锐利,反而有些拘谨。 “先前实有苦衷,并非刻意隐瞒。学子请愿所求之事,亦是朕夙兴夜寐忧心之事。”叶倾怀对林聿修郑重说道,“林生对朝廷的拳拳之心,朕铭感于心,绝不相负。今次春闱,你定要全力以赴。朕在太和殿上等着你的殿试奏对。” 林聿修被她说得心神激荡,叩首应道:“草民必竭力而为,绝不私藏点墨。” 叶倾怀见他如此,欣慰地笑了笑,站起身准备回宫。 她这一起身,许是起得急了,许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只觉眼前一黑,有些喘不上气来,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去。 林聿修离她最近,见她昏厥,便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即站起了身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他这一扶,心里登时一惊。 皇帝怎么这么瘦? 叶倾怀的朝服宽大,为显帝王威仪,肩膀处做得更是宽阔,其实却全是靠料子在撑着。 林聿修想起她挡在自己面前一剑斩断禁军佩刀的样子,不禁更生诧异。 这么瘦弱的肩膀是怎么挥起那把十几斤重的龙渊剑的? 一股血腥味从叶倾怀身上传来,林聿修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她肩上的伤。 她的朝服前襟用料是一种厚实的锦缎,黑色的龙纹中间或有些暗红色的纹样。此时整件朝服连带着里面的中衣皆被割破,翻起的布料已尽被鲜血染成了褐红色,血色中依稀能分辨出刀口所在,伤口随着叶倾怀一呼一吸而微微起伏着,仿佛在缓缓地吞吐着浓稠的血浆。 竟然伤得如此之重! 林聿修有些慌了神,下意识扶紧了她。 “陛下!”李保全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皇舆的小太监。 想来他先前是看出了叶倾怀的不适,先去宫中给她寻步辇了。 他看也没看林聿修一眼,径直从他怀里把人接了过来,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忙下把叶倾怀塞进了皇舆。 坐下来后叶倾怀才缓缓睁开了眼转醒了,她一醒来,只觉得左肩痛得要命,像是有火在烧。 她努力维持着神志,拉住李保全的手道:“去找周守一,让他来。你亲自去找他,朕还能挺得住。” 叶倾怀的声音逐渐虚弱,拉着他的手也松了劲,慢慢合上了眼。 李保全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他吩咐小太监们小心着把皇帝送回景寿宫,自己则快步往太医院跑去。 林聿修看着渐行渐远的皇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衣上染上的皇帝的血,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神色也逐渐决然起来。 他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 景寿宫中,华灯初上。 皇帝的寝殿中灯火通明,内院里也尽是人,太监和宫女们来来往往的忙碌着,有的忙着煎药,有的忙着备膳,有的端着染血的热水急匆匆走过。 秦阳站在人群中,高大得有些不合群。 他心中焦虑,却只能在门外来回踱步。 叶倾怀给他了一个任务,就是不能让任何人进寝殿去。 包括他自己。 “小兄弟别着急,周太医的医术出神入化,陛下不会有事的。”李保全劝慰着他,却没发现自己眼中难掩担忧之色。 寝殿里只有叶倾怀和周守一两人。 叶倾怀左胸以上的衣服已被周守一剪去了,伤口周围的血迹也用热水清理过了,露出了筋骨分明的玉白香肩,以及肩肋之间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 “当真不用麻沸散?”周守一神色沉重地又问了一遍。 叶倾怀摇了摇头:“今夜必还有事,朕绝不能昏睡过去。” 周守一将一块拧成麻花状的柔软手巾递到叶倾怀嘴边,道:“咬着。” 叶倾怀略一犹豫,将那条手巾咬在了牙间。 下一刻,景寿宫的寝殿中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兰贵人 芳华姑姑踏进景寿宫的宫门时,正听到这一声惨叫。 她看着叶倾怀长大,从她奶声奶气地叫她“姑姑”一直到吃了周守一的药后声似男子,听过她无数种音色。 却从没有一种如此凄厉。 她的心顿时揪到了嗓子眼,连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踉踉跄跄。 “李公公,陛下怎么了?”她一路寻到寝殿,见到李保全站在门口,像是看到了救星,急急问道。 “姑姑莫急,陛下受了伤,周太医正在里面给陛下治伤。” 芳华姑姑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门里有明亮的光从窗棂纸中透出来。 “陛下伤在哪里了?”芳华姑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什么伤能叫成这样? 李保全用手比了一下左肩的位置,道:“这里挨了一刀。” 芳华姑姑深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顿时煞白。她跨上台阶便要推门进去。 秦阳一把抓住了她推门的手。 芳华姑姑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给了这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人一记眼刀。 “陛下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芳华姑姑瞪了他一眼,秦阳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时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周守一看到芳华姑姑,下意识地让开了门让她进去。 秦阳却仍不肯松手。 看到这一幕,周守一本来凝重的神色缓和了些。 众所周知,芳华姑姑性子十分执拗,如今居然碰上了一个更拗的。纵观整个后宫,敢跟芳华姑姑如此当面叫板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了。 正在周守一心中好奇他俩谁会先服软时,叶倾怀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秦阳,让芳华姑姑进来。” 她的声音十分虚弱。 得了叶倾怀的命令,秦阳立即松了手。 芳华姑姑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里屋。 叶倾怀已上好了药,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不到血色。只有地上摆着的一盆水里有些血色,盆沿上搭着一块染着血迹的手巾。 她的额上还残留着几颗豆大的汗珠,唇色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看到芳华姑姑,她对着她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什么人敢这样伤陛下?”芳华姑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肩上的绷带,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地问道。 “都处置了。”叶倾怀看着芳华姑姑,问道,“姑姑怎么来这儿了?朕不是让你守在怡春宫里吗?” 芳华姑姑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陛下,兰贵人被右衙卫带走了。” “什么?”叶倾怀一惊,握着椅子扶手便要站起来。 “今早临近午时的时候,右衙卫带着人来怡春宫里,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取玉玺,让兰贵人交给他们。兰贵人要看陛下手谕,他们说是口谕,没有诏令。兰贵人说不见手谕便不能从命。右衙卫几个人把怡春宫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玉玺,便以私藏玉玺抗旨不遵的罪把兰贵人带走了。” 芳华姑姑顿了顿,又道:“奴婢拦不住他们,怡春宫又被右衙卫控制了出不去。直到入了夜宫外的侍卫撤去了,奴婢才赶来景寿宫通报陛下。” 叶倾怀听完,心道必是因为她在景寿宫中告诉罗子昌玉玺在怡春宫中,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右衙卫将秦宝珠带走,想必是要拷问她玉玺的下落。 毕竟,秦宝珠是皇帝亲封的贵人,左衙卫还做不出当众搜她身的举动。 “她被带去哪里了?”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叶倾怀站起身,道:“姑姑,帮朕穿衣。” 芳华姑姑抬起头看着叶倾怀被包扎过的伤口,眼中满是担忧。 “快给朕更衣!”叶倾怀加重了语气,面上难掩焦虑。 她几乎没有对芳华姑姑说过重话,如今这样的语气足以见得是不容置喙了。 芳华姑姑立即站起了身,去卧榻边取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过来给她穿上。 正给她披外袍的时候,周守一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看到叶倾怀和芳华姑姑两人穿衣的动作,周守一的脸登时就黑了一半。 他走到叶倾怀身边,皱眉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干嘛?” “朕要出去一趟,周爷爷,朕这伤应当没事了吧?” “你再乱动就有事了。”周守一把药递到她面前,道,“先喝了。” 叶倾怀看也没看,端起来一饮而尽。 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一定要去?”周守一接过空碗,问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的外袍已穿妥当了。 周守一从药箱里又拿出一截绷带来,绑在她的脖子上,将她的左臂吊在了胸前,叮嘱道:“这只手,别受劲,记着了么?” 叶倾怀点点头,系上了披风,大步跨出了寝殿。 “秦阳,李保全,跟朕走。”叶倾怀对着门外候着的两人道。 走到宫门口,她又点了一队左衙卫,一行十余人匆匆向右衙府司而去。 “李保全,早朝前朕让你留在惜春宫中的人呢?为什么惜春宫会被右衙卫控制?”走在路上,叶倾怀问责李保全。 “陛下,那时景寿宫这边情况紧急,左衙卫大多去了承天门,奴才手中的人不够,便连惜春宫的侍卫一并调来护驾了。”李保全答道。 他这一说,叶倾怀才想起来,罗子昌带人围着景寿宫的时候,她曾经给李保全下过令,让他把能调动的左衙卫都调来。 是她疏忽了。她忘记秦宝珠那边了。 如今午时过去已有四个多时辰,叶倾怀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心中焦急,脚下便走得更快了。 一直行至玄清门,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呢喃道:“不对。” 若是右衙卫带着秦宝珠去了右衙府司,走这条路应当会撞见当时正在拼杀的禁军和叶倾怀。 但她和李保全都没有见过秦宝珠,说明她并没有被带去右衙府司。 那么她就是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叶倾怀心里一凉,掉了个头加快了脚步。 “去慎刑司。”她对赶上来的李保全道。 夜色寒凉,宫墙下的微风将她的心也吹乱了。 秦宝珠,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叶倾怀在心中祈祷。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慎刑司 慎刑司在宫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因为它上面同时有三个部门。 内廷,大理寺,以及宗正寺。 宫中有宫女太监犯了大错时,内廷可以要求慎刑司对其进行拷问。 若是后宫中的娘娘和内廷五品以上的大太监犯了罪,因不便押解出宫,大理寺可以要求慎刑司代为刑拘审查。 另外就是皇子王爷犯罪时,一般宗正寺会委派慎刑司进行初审。 按理说,禁军只有看护慎刑司的义务,却没有动用慎刑司的权利,除非有皇帝的旨意。 因此叶倾怀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慎刑司。 慎刑司中有许多密不外传的手段,叶倾怀曾听敬敏太后提起过一二,十分可怕。 若是秦宝珠当真被带进了慎刑司,那就算死罪可逃,只怕也是活罪难免。 叶倾怀不敢细想。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的门并不大,门外的石灯里亮着两盏昏暗的灯火,两侧各守着一名侍卫,见到叶倾怀立即扶着刀半跪下来行礼。 叶倾怀看也没看侍卫一眼,跨过门槛快步走了进去,直奔正堂主事的房间。 那主食的正独自一人在屋中在吃饭,见到叶倾怀带着这么多人推门进来,手上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连忙起身叩拜。 “今日午时禁军可曾押着兰贵人来过此处?”叶倾怀开门见山急切问道。 主事一怔,额上瞬间淌下了汗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兰……兰贵人?” “朕的后宫中只有这一个主子,你不识得吗?”叶倾怀厉声问道。 那主事脸色骤变,立即提着前摆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道:“陛下饶命,真的不关下官的事!禁军说是奉了大理寺的命令,要借用慎刑司的地方刑讯混进宫里的奸细,下官真的不知道是兰贵人!下官要是知道是兰贵人……” “人呢?”叶倾怀喝断了他哭哭啼啼地解释声。 “在,在下面……” “带朕去看。”叶倾怀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已从主事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猜到了秦宝珠的情况,但她不敢相信。 主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从桌上提起一盏小灯带着叶倾怀他们下了慎刑司的地牢。 这座地牢虽不大,却处处透着幽暗阴森的诡秘气息,叶倾怀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血腥气。 主事在第一间屋子门口停下了,他提着灯站在门口,垂着头不敢看叶倾怀。 叶倾怀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屋里横排着五张石床,墙壁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月光从那扇窗里洒下来,正照在石床上。 是停尸间。 其中一张石床上放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粗糙的白布。 叶倾怀的呼吸突然一窒。 她身子一晃,浑浑噩噩地走到那张石床边,缓缓掀开了白布。 白布下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秦宝珠躺在那里,面色白得像一张纸,嘴角还蓄着隐隐的血迹。 那双活泼灵动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再也不会对叶倾怀露出狡黠灿烂的笑容了。 叶倾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直跟在叶倾怀身后的秦阳突然冲出了人群,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石床旁,不可置信地看着石床上的尸体。 “宝珠……”秦阳轻声呢喃道。 他抬起头看向叶倾怀,眼中兵荒马乱,问道:“是她吗?”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虚浮,还有些哽咽。 叶倾怀不敢去看他的眼。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让人心疼的几近哀求的迫切。 迫切地希望得到叶倾怀的否认。 叶倾怀撇开眼垂下了头,低声道:“对不起。” 一种绝望之情浮上了秦阳的面庞,他的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碎掉了。 他两腿一软,扶着床沿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床边,痛哭起来。 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此刻哭得竟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那哭声像是一柄尖刀,一声声,都扎在叶倾怀心上。 叶倾怀突然觉得,人们总说心疼,原来是一种真的能感觉到的肉体上的疼。 秦阳按在白布上的双手越攥越紧,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那张白布被他带的往旁边一滑,落在了地上。 秦宝珠的尸体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叶倾怀扫了一眼,不禁瞪大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外袍被扒掉了,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中衣。胸口有一个寸长的血窟窿,是被一剑穿胸而死,胸口以下的白衣已被血浸透了,看着触目惊心。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她亵裤下体的地方也染满了鲜血。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她心中浮现出了传说中慎刑司专门对付女人的那些刑罚,那些令人闻之胆寒的刑罚。 她的心像是被愤怒、懊悔、愧疚和仇恨一齐绞了起来。 秦阳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他跪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妹妹的身体,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秦宝珠垂在身侧的手,突然神色大恸。 那只被他从小牵到大的小手上,一片指甲也没有了,每根指头的甲沟处都血肉模糊,还在缓缓地滴着血。 秦阳抬了抬手,却终是没敢触碰她的手。 他从小到大混迹在街头巷尾,挨过的拳头和刀子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疼过。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秦宝珠的十指,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人抽走了。 “是什么人做的?”叶倾怀回过头来,看向慎刑司主事。 她的声音比这座铁牢还凉,眼中满是血丝。 两名侍卫将主事的押到叶倾怀面前,不待别人推,主事已自己跪下了。 “陛下!下官冤枉啊!下官真的不知道是兰贵人!禁军带着好多人进来直奔地牢,下官也拦不住啊……”主事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头上的乌纱掉落在了地上,滚到了石床边。 “朕再问你一遍,是什么人做的?”叶倾怀俯下身,一把抓起主事的头发,让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面对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血仇 主事被叶倾怀的神色吓得慌了神,连忙道:“是……是是是禁军右衙府司都指挥使杜正恩!” “你说他是奉了大理寺的命令,公文在何处?” “公文……杜大人说事出紧急,公文事后补上……”主事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行刑的是什么人?” “是……是……是司里的行刑手。” “没有公文,没有谕旨,只凭杜正恩一句话,你就让你的人下这样的手?” “陛下,这些……这些人都谈不上是下官的人。下官只是个主事,上面还有郎中和员外郎大人。下官也是奉命办事啊。” “奉命办事?奉的是谁的命?谁给你的命令让你下的杀手!”叶倾怀发了怒,一把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甩了出去。 主事被甩开后又匆忙爬回来,在叶倾怀脚下磕头道:“陛下明鉴!下官和司里的人可没有下杀手,下杀手的是禁军的人!”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忖了一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兰贵人今日在这里都经受了什么,你给朕一五一十地讲清楚!漏了一个字,你便亲自尝尝慎刑司的手段。” 慎刑司什么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主事连忙磕了一个头,跪直了身子,答道:“今日午时,下官正要去吃饭,杜指挥突然带着一队人押着一个……押着兰贵人来了慎刑司。下官没见过兰贵人,见她穿着像个厨娘,以为是御膳房的人,也没多问。杜指挥说是大理寺发现后宫混入了奸细,要在这里审问,下官便派了两个行刑手给杜指挥帮忙。他们进了一间刑房,就是走到底左手边的那间,然后就把门关上了,地牢门口守着禁军,下官也没法靠近。” 他顿了顿,看了看叶倾怀,见皇帝红着眼盯着他,又垂下头继续道:“进了我们这里的宫女和太监,一般一进来就招了,嘴硬的也熬不过一个时辰。可杜指挥进去了两个多时辰都没出来,下官便有些纳闷。于是泡了壶热茶,想给他们端下去,顺便看看里面什么情况。结果下官的茶还没泡好,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传话的禁军侍卫,急匆匆地说是要找杜指挥。” “他下到地牢里去了没多一会儿,杜指挥便跟着他出来了。下官见杜指挥行色匆匆地要走,就赶着上去问了两句情况。他说这是个受过训练的硬骨头,得要些时间才能审出结果来,还让下官给禁军的兄弟们拿些晚饭。下官一看,这是要审到后半夜的架势啊,就下去招呼他们先上来吃饭。” “下官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没再审了。下官在屋门口往里看了眼,兰贵人虽然看着不大好,但性命无碍。”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叶倾怀,又道,“后来,天刚黑透的时候,杜指挥又带着人回来了。他下去了一趟,很快就带着所有人都上来了。他让下官收拾干净,说大理寺的文书过几天会送过来,然后就走了。下官再下去的时候,就……就已经是这样了。” 说完,他又磕头道:“陛下明鉴!下官没有一字虚言,兰贵人脸上的血污还是下官清理的!真的不关下官的事啊……” 叶倾怀没有搭理他。 她陷入了沉思。 按照主事所说,右衙卫本来只是想行刑逼供套出玉玺的下落,但是后来杜正恩离开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便将秦宝珠杀了。 显然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 他的上司徐亮被陆宴尘杀死在了东临门,顶头上司罗子昌才被叶倾怀当中罢免,如今能命令他的人,只有兵部尚书何青长和次辅顾世海了。 何青长今日一天没有露面,是谁指使他杀死秦宝珠的,已不言而喻。 顾世海想必也是临时起意。 若非叶倾怀封了他女儿为后,秦宝珠对他而言一点威胁也没有。 相反,皇帝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才正是他想看到的。 可如今叶倾怀册立了顾氏女为皇后,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顾世海要在女儿入宫之前为她清理掉一切障碍,以确保自己的外孙能继承大统。 只是叶倾怀怎么也想不到,他动手竟然如此之快。 他前脚刚接完立后的圣旨,后脚就吩咐人去把秦宝珠给杀了。 若是主事所言不虚,秦宝珠死的时候,应当正是叶倾怀被抬回景寿宫的时候。 她攥紧了拳,心里胀满了悔意,胀得她胸口发闷。 是她疏忽了。 若是她当时便能想到,立即来寻秦宝珠,说不定还能保得下她的一条命来。 在她懊丧的当头,主事还在她脚下不停地求饶。 “陛下,下官从大理寺到慎刑司当了十年的刑名,兢兢业业,尽忠尽职。下官这是被人拖下了水……” 听到这里,叶倾怀怒道:“拖下了水?不论是谁下的杀手,慎刑司没有文书便敢施以如此重刑,你们还记得自己吃的是朝廷的皇粮吗?你们的主子不姓杜也不姓顾!这里是宫城里的慎刑司,不是顾世海家的后院!” 说完,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道:“李保全,替朕传谕发告宫中,慎刑司玩忽职守,擅用私刑,着慎刑司全员降职一级,罚俸三月,今日当值者每人受二十廷杖,玄清门前行刑,今夜就打,你亲自盯着,让宫里的奴才和侍卫们都来看着。” “奴才领旨。”李保全躬身道。 然后他吩咐身后人:“把他带下去。你们几个,去查今日执勤的记录,按名录去拿人。” 主事一路呼着“陛下饶命”被拖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了叶倾怀、秦阳和李保全三人。 “右衙卫的事情,朕明日朝上处理。”叶倾怀说完,回头看向了秦宝珠的尸体,以及还跪在石床边的秦阳。 他仍在无声地哭着,宽厚的脊背一耸一耸的。 叶倾怀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了秦宝珠身上。 “李保全,兰贵人晋位为兰妃,让内廷把她安置在皇陵里吧。”叶倾怀的声音寂寂的,回荡在空荡荡的停尸房里。 她伸手缓缓搭上了秦阳的肩膀。 过了半晌,她才声音嘶哑道:“对不起,朕没有保护好她。” 秦阳抹着眼睛摇了摇头,他哽咽道:“陛下,末将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叫杜正恩的。”秦阳眼中划过深深的恨意。 叶倾怀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朕答应你,将他绳之以法后便交给你处置。” 秦阳这才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他看着秦宝珠的面颊,脸上仍然满是哀痛。 突然,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看向叶倾怀。 “陛下,您见到少东家了吗?”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少东家 “少东家?你说的可是文心堂的少东家?”叶倾怀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秦阳突然提到此人。 “是啊。少东家进宫救驾了,陛下没看到他吗?”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问道:“进宫救驾?你说清楚些。” 秦阳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这样问他,想了想道:“今日一早,少东家来文心堂寻我,让我与他一道出门到了承天门正对着的天门街上。过了会儿,林聿修他们到了承天门,少东家和我就在远处守着。后来承天门外的人越来越多,我跟着少东家就在天门街上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观望着承天门的情况。” “我一直关注着承天门前的情况,没注意到快正午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鸽子落在了少东家手里。少东家从鸽子腿上取下一张信签,看了之后脸色骤变,说是要生变故,让我下楼到人潮里去,挤到人群的前面去,保护好文心堂的学子们。”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陛下被困住了,他要进宫去救驾。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说完,秦阳又想了什么,有些不快地补充道,“临走前他还把我的短剑拿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赤手空拳,在禁军面前吃了亏。” 叶倾怀听他说完,缓缓睁大了眼。 他嘴里的这个少东家,实在是太过熟悉,呼之欲出。 一时间,许多事情在叶倾怀的脑海中涌现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文心堂中学子们讨论到皇帝时,秦宝珠信誓旦旦地说皇帝是站在学子们这边的。那时众人质疑她,她曾提到过,皇帝的事情她大多是从少东家嘴里听到的。 而此次学子们入京期间的食宿开支,也大多是这个文心堂的少东家垫付的。 彼时,叶倾怀还曾感慨过这文心堂居然是个豪主。 后来秦宝珠入了宫,当夜两人深谈时,秦宝珠又提到了少东家。她曾经感慨过叶倾怀说话的语气和少东家很像。 是啊,那是她日日相对心慕手追的先生啊,他的言行举止,他的志向理想,不仅被叶倾怀描摹在了画纸上,也被她描摹在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中。 她学着他行笔作文,学着他不苟言笑,学着他针砭时弊。 如何能不像? 一直以来,这个文心堂的少东家在叶倾怀心中,都和文校祭酒王立松一样,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形象。 他们在叶倾怀不知道的地方,信任着她,支持着她,向民众传播着正道,让百姓相信着她这个无能为力的皇帝。 可以说,没有他们,便不会有以死报国的林聿修,不会有对皇帝深信不疑的秦宝珠,更不会有天下仕子血荐轩辕的勇气。 但此时,秦阳的话却让叶倾怀觉得,文心堂少东家这个模糊的形象,似乎在她眼前和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重合在了一起,清晰了起来。 “你们少东家,叫什么名字?”叶倾怀有些僵硬地问道。 秦阳也吃了一惊,似乎完全没想到叶倾怀竟是不认识少东家的。 “我也不知道少东家叫什么,只知道他姓陆,在朝里官位不低。” 太清阁学士,皇帝唯一的先生,官位自是不低。 “陆宴尘……”叶倾怀呢喃道。 她竟将他给忘了! 也不知他在东临门中与禁军厮杀之后如何了。 叶倾怀看向秦宝珠面无血色的面庞,一股恐惧腾地升了起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她再也不想面临一次这样的死别。 叶倾怀猛地回过身去看向李保全,急切问道:“李保全,你可知东临门中如何了?那八个跟着朕冲杀出去的左衙卫如何了?” 李保全被她焦虑的神色烫了一下,垂下了眼,道:“死了六个,还有两个送往太医院了。” 叶倾怀眼中闪过痛色,又问道:“陆宴尘呢?” 李保全抬眼看向叶倾怀,摇了摇头道:“没有陆先生的消息。” “东临门里没有他的踪迹吗?” 李保全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但最后,他还是告诉了叶倾怀:“陛下,您带人冲门去后,徐亮带着右衙卫的精锐都追了上去,只留了一部分人与奴才们缠斗。奴才带着人冲破封锁追上去时,东临门里……已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说到最后,李保全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眼前浮现出了人间地狱的景象。 “死了多少人?”叶倾怀问道。 “奴才估摸着,得有两百余人。”说完,李保全又补充道,“但其中肯定没有陆先生。” “把你的刀给朕。” 叶倾怀拿过李保全的腰刀,吩咐道:“你们把兰妃的事情处理好。” 说完,她抬腿便往外走。 “陛下!”李保全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看着她用绷带吊着的左臂,眼中忍着泪水道,“陛下当心龙体啊!” “闪开!”叶倾怀冷声道。 李保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满面担忧地看着叶倾怀。 叶倾怀脸上的表情确实像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盛京春夜的冷风沿着地牢的台阶滚落进来,从僵持着的主仆二人之间穿过,让牢门外燃着的烛火抖了一抖。 秦阳最后又看了一眼石床上秦宝珠的尸体,他收回目光,对叶倾怀道:“陛下,末将跟您一起去!” 叶倾怀和李保全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 他的脸上还淌着深深浅浅的泪痕,叶倾怀想劝他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李保全看向他的目光里则满是责备和无奈,满眼都写着“你来凑什么乱”。 然而,李保全万万没想到,他眼中的遏止之意落在秦阳眼里,却尽成了担忧之色。秦阳安慰他道:“李公公,末将向您保证,一定把陛下好好地带回来!” 李保全不禁皱了皱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担心,朕可是马上就要大婚的人了。李保全,现在最担心朕的龙体的,可是另有其人呢。”叶倾怀说完,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跨出了屋门。 秦阳对跪在地上的李保全抱了抱拳,跟着叶倾怀离开了地牢。 凄冷的停尸房陷入了沉寂。 李保全抬头看向墙上那扇小窗,露出了一个既欣慰又苦涩的笑容,呢喃道:“陛下,您若是泉下有灵,见到四皇子今日的模样,可会后悔……”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1 我出生的那年是兴瑞二十年,是个灾年。中州干旱,雷州发水,允州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大雪,饿殍遍地。 虽然我还不记事。我没有见过旱地,也没有见过洪水,更没有见过没过膝盖的大雪。 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爹娘把我和二哥卖了。 一定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没错,一定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我被卖到青楼的时候,刚好五岁。 那年二哥九岁,比我高不了多少,瘦得皮包骨头,整日整日的咳嗽,旁人都说他得了痨病,活不了多久了。 老鸨很快就发现二哥生了病,怕他把病气过给店里的姑娘和客人们,于是把他扔在了青楼外面的小巷子里,自生自灭。 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吃食偷偷留下来,包在一块从衣角上剪下来的格子布里,给二哥带去,自己则在姑娘和后厨那里偷点东西吃。 过了一个月,盛京入了冬。 天越来越冷,我感觉二哥要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十月初十,是盛京一年一度的品花会。 老鸨和几个姿色上佳的姑娘们为这个品花会准备了好几个月,一提起来都如临大敌。 我曾试探着问过她们这个品花会是做什么的。 姑娘们便告诉我,品花会品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里的那个“花”。 说完,姑娘们总是会心一笑,互相揶揄两句。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低下头继续擦地。 品花会那天店里的客人很少,姑娘也很少,只有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在店里洒扫干活。我从店里的姑娘那里偷了两件客人留下的撕坏的衣服拿去给了二哥,然后又匆匆赶回来做工。 深夜的时候,店外面突然热闹了起来,我从二楼的推窗往外看去,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楼里的姑娘回来了。 我认识那个姑娘,她是我们店里的头牌,只有十八岁,花名叫做蝴蝶。 她的头上插满了花簪,面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件华丽富贵的红底锦袍,上面绣着黑色和白色的蝴蝶,交相辉映,像是一对对振翅欲飞的眷侣。广袖收腰的锦袍拢出一道深深的领口,一对玉白香肩和纤细锁骨在其间若隐若现。 美得令人窒息。 我这才明白,她们所说的这个“花”,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花,而是眼前这样的美人。 蝴蝶姑娘在品花会上拔得头筹,当选了今年的花魁,为我们店赢下了名声和金钱。 老鸨决定给她多配一个使唤丫头。 蝴蝶姑娘在一众女孩里选中了我。 从此我就成了花魁的侍女。 当天晚上,蝴蝶招待了一位客人,我在屋外伺候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扔给我一件男人的夹袄,让我处理掉。 我欣喜若狂,因为那是一件做工很好的厚袄子,足以抵御冬天的严寒。 我把那件夹袄拿给了二哥。 蝴蝶连着当选了三年花魁,而我跟了蝴蝶以后,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她总会把不要的衣物和食物扔给我,让我“处理”掉。 有了这些东西,二哥不仅捱过了那个冬天,而且在第二年开春之后,身体竟渐渐好转了。他不再咳了,个子也长高了些。 他穿着那件有些肥大的夹袄去货铺寻了一份差事,当一个搬运的小工,一个月有两贯铜钱,够吃穿用度。 我一直想问蝴蝶当年为什么选了我,但她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便没敢问。 直到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店里的客人丢了东西,老鸨怀疑是我偷的,把我毒打了一顿,骂我烂泥糊不上墙,跟了花魁还死性不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我偷店里的吃食时,老鸨早就知情,若不是蝴蝶姑娘要了我去,我早就被赶出青楼了。 这次又是蝴蝶出面替我担保,老鸨才放过了我。 我忍不住开口问蝴蝶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若是我不留你,你就要被赶出青楼,多半会饿死。左右是挑个孩子,挑谁都是挑,挑你还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蝴蝶说得很随意。 那天蝴蝶和我聊了很多。 她告诉我她本是中州人,家里本也是当地的富户,有七八十亩地。但是前几年中州干旱,地里长不出粮食,日子便清苦了起来,熬到第二年的时候连税粮都交不出来了。 这时候,有一批京城过来的官绅想收购他们的田产。但这些人出的价钱实在太低,她爹不愿将田产全部贱卖,只想让渡出去三成,交了今年的税,剩下的田则留在手里。 她爹因在乡里有些名望,便和另外几个里长一齐张罗着卖地的事情。熟料,对方本意就是趁着旱灾将当地的田产全部兼并了,拿出这点贱买的银子都觉得是施舍。 双方自然难以谈妥。 正在僵持之际,村里突然起了一场火灾,烧死了村里一大半人,蝴蝶的爹娘和几个兄弟也死在了火灾中。 火灾后,村中再无人抵抗卖田之事。蝴蝶和仅剩的一个哥哥也被逼着卖了祖产,用换来的那点可怜银钱葬了家人。 她哥不信那场火事是天灾,花了一年多的时候奔走调查,终于发现火灾确是官绅人为纵火。然而,他几次到县衙告状都吃了闭门羹。 乡里官官相护,他无处申诉,那到了京中,天子脚下,总该有人能管制这些无法无天之徒了吧。 于是,他带着唯一的妹妹上了京来告御状。 熟料,他刚把诉状递上京兆府衙门,第二天人就被带了进去,没过几天,他的尸体就被一卷草席卷着丢了出来。 一直等在京兆府门口的蝴蝶在寒风中守了五天,却只等来了哥哥的尸体。她抱着哥哥的尸体哭到眼泪都流尽了,也没有一个路人多看她一眼。 “我那时才知道,京城的天,比家乡的天,还要黑,还要冷。”蝴蝶对秦宝珠道。 然后,她告诉秦宝珠,在她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老鸨给了她一口饭吃。连她这个蝴蝶的花名,也是老鸨那时候给她起的。 而她的本名,叫陈兰。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2 从那天起,蝴蝶便把我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 她的恩客不多,但多是贵客,入幕之宾寥寥,一般一段时间内只会有一人。 那时候我哥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整日在街头巷尾打家劫舍的,时不时就弄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我跟着他的时候,还挨过两次揍。 有一次,他们惹了大祸,得罪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最后还是我找蝴蝶拜托她的恩客帮忙出面说情才算了了。 这样鸡飞狗跳却又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那年。 蝴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事情发生在一场宴会应酬上。 一位将军喝多了酒,要蝴蝶侍寝,出言污秽,蝴蝶便激了他两句。不想他提着剑骂骂咧咧地就朝蝴蝶砍来。 碍于将军的官职,在场竟没有人敢于阻止。 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挡在了她的面前,赤手握住了将军的剑,对将军说:“末将不敢对将军挥剑,但若是将军要杀她,请先取了末将的性命。” 蝴蝶喜欢上了这个不起眼的男人。 我有些不解。 因为喜欢蝴蝶的人太多了,模样俊娇的有,权势滔天的有,知书达理的有,会宠人的有,会说话的有,会花钱的有。 在这些人中,这个男人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了。 “宝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为了你不畏生死的人,你就明白了。”蝴蝶只对秦宝珠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多做解释。 蝴蝶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三个月。 他几乎天天都来店里,有时会留下过夜,有时只是坐一小会儿。 我从没有见过蝴蝶这么开心的样子。 她像是一朵花,开到了极盛,一抬手都是摇曳生姿,一凝眸都是馥郁芬芳。 相比之下,她的情人就显得不动声色了许多。 他性子沉闷,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我喜欢他衣服上的味道。他的身上总有股清新的皂角香气,看得出来,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换了一身刚洗好的干净衣服。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蝴蝶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那男人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抬眼看看她。 我为蝴蝶打抱不平,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一定要显山露水的。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有多喜欢,光听他说什么是听不准的,因为人的嘴巴会骗人。要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蝴蝶对我说。 于是我开始留意他的眼神。 但我发现虽然他们已经在一起了,那男人在她面前仍然经常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她。 后来有一天,蝴蝶抚琴的时候,我去给他添茶,我发现他在饮茶时偷偷抬眼看了看蝴蝶。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蝴蝶所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若非亲眼所见,我甚至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沉稳木讷的男人竟能有那样明亮的眼神。他的眼中是枯木逢春的生机,是缱绻似水的柔情,是飞蛾扑火的决绝。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收回了目光,又垂下了眼眸。 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甜得像是蜜糖,单纯得像个孩子。 我于是明白了,他们是相爱着的。 他们在一起后,蝴蝶开始抵触接客,除了一些老主顾的应酬以外,她能推则推。 老鸨与她吵了几次,最后在蝴蝶的恳求下,老鸨兴许是心软了,兴许是觉得她也到了年纪,该找个人从良了,便不再管她,由着她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男人下狱了。 转天,他的顶头上司就来店里提出要给蝴蝶赎身,纳她为妾,并且告诉蝴蝶,她进了门后就会把她的情人从牢里放出来。 蝴蝶心灰意冷,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她拖了许多人许多关系,都爱莫能助。 有一天夜里,蝴蝶叫我帮她梳妆。 我帮她打扮了两个时辰,将她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一样漂亮。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蝴蝶被发现喝了毒药,死在了自己屋中,穿着火红的衣裙,像是喜服。 她留给我一套首饰,以及一封给那个男人的信。 蝴蝶死后,那个男人很快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我去找过他一次,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他看完那封信,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仿佛在几天之间老了十几岁,而且再也不会年轻了。 后来我听说没过几个月,他也过世了。 死的时候身边还留着蝴蝶写的那封信。蝴蝶在信里告诉他,自己会在奈何桥边等他六十年,让他晚些来。 可惜他却不愿意等了。 蝴蝶死后,我企图用她留给我的首饰给自己赎身,却被老鸨无情坑骗,不仅没能要回我的卖身契,还被骗走了首饰。 二哥知道这件事后,带着几个小兄弟到店里大闹了一场。 不出意外地被一顿暴捶然后丢出了店外。 二哥那时候已比我高出两个头来,生得虎背熊腰,但在闻名盛京的青楼打手面前还是太稚嫩了。 但二哥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毅力。 没过几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们,而是带来了一大一小两张生面孔。 两个人都穿着灰蓝色的袍子,男人足蹬一双武人制式的长靴,唇上留着一圈浓密的短胡子,眉眼和善,却内敛锋芒。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身量比他还要高,虽然生得五官俊朗,却神色冷清,仿佛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东家,这就是我妹子,秦宝珠。”二哥当街对着男人跪了下来,“东家只要能替我妹子赎了身,我秦阳这辈子这条命就都是东家的。” 男人冲我笑了笑,然后对老鸨道:“老板娘,开个价吧。” “一百两现银,不二价。”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对二哥道:“你这妹子太贵了,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这样的小姑娘了。不划算。” 二哥急得对男人磕了个头,道:“东家,您就当借给我一百两银子,以后我一定攒了还给您。” “秦阳,你知道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吗?就你做的那些工,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一百两。” 我看到二哥急得眼眶都红了,男人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点也不着急。 这时,男人身后的少年突然走到了老鸨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抽出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递给了老鸨。 然后,他低头看向我,道:“跟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有着不同于一般少年的低沉。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一瞬间,我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3 我和二哥一起住进了文心堂。 我的人生从此发生了重大转折。 首先,我从一个全是女人的地方到了一个全是男人的地方。 其次,我背负上了一百两银子的巨额负债。 为了早日还清东家的赎身钱,我承揽了书院里几乎所有烧饭,洒扫,洗衣的工作。 我很喜欢文心堂。 我喜欢书堂里的朗朗书声,我喜欢学子身上的书生意气,我喜欢王祭酒那些耐人寻味的插科打诨,我喜欢掌柜胡叔饭后坐在树下哼唱的那些跑调的小曲。 我喜欢偷偷地看着少东家。 文心堂里来来往往的少年人很多,但无论是模样还是气度,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少东家。 我十分庆幸有秦阳这个哥哥。 因为东家看上了他的筋骨身段,我才借了他的光进了文心堂,才能离少东家这样近。 少东家读书的时候我在院子听他一丝不苟的读书声,少东家练字的时候我在窗外看他正襟危坐的身姿,少东家习武的时候我在长廊边跟着偷偷比划。 那段时间,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虽然我的爹娘不要我了,但是在青楼里我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蝴蝶姑娘,离开青楼之后我又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少东家。 我开始缠着胡叔教我识字,我开始让秦阳教我功夫。 因为我想离少东家近一点。 少东家文武双全,学什么都极快,我心知此生与他都是云泥之别。我不求能与他并肩,但求能离他近一点。 识字之后,我一直想从里寻一句能配得上少东家的诗词。 这样以后再提起少东家,我不至于只能词穷的说一个“好”字,而是也能像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吟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诗句来。 我找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句话——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肃肃如松间徐涛,灼灼如岩下灿电。 我将这句话认真地誊写了下来,牢牢记在心里。 这便是我心目中的少东家了。 我十分满意。 少东家在我心中从来都是很沉默的形象,因为他很少和我说话。 事实上,他很少与任何人说话。 而我,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约莫是和少东家搭话最多的女孩子了。 我不禁窃喜。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东家突然离开了盛京,带着少东家。 他们走的很突然,连一个口信都没有留下。 我是后来才从胡叔口中得知他们去了允州。 我失落了一阵,然后重新打起了精神。 因为我知道,少东家一定会回来的。下次再见面时,我一定要让他看到一个更好的我。 和少东家的重逢,是五年后。 东家没有回来。少东家独自一人牵着一匹马,背着一口戾气横生的长刀,在一个雪天踏入了文心堂的门。 这次回来,少东家的变化很大。 他长得很高,比秦阳还高,肩膀也宽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少年的痕迹。他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但是却不再那么寡言了。 譬如,他会主动问起二哥怎么不给我许一门亲事。 “这丫头主意正着呢,我许了人家也没有用。”二哥马上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正看着少东家棱角分明的笔挺眉眼出神,却见他突然看向了我,于是笑着玩笑道:“我还欠着少东家好大一笔钱没还完呢,怎么也不能负债出嫁呀。” 大家哄堂大笑。 少东家也无奈地笑了:“那是你哥欠我的,他已把自己卖给我了,就算两清了。” “那不作数!小女子顶天立地,自己的债就要自己还。”我不肯改口。 少东家这次回来呆了很久,在文心堂中住了大半年才搬出去。 搬出去后,少东家愈发繁忙,有时候一个月都没空来文心堂一趟。 少东家来文心堂,大多时候是来找秦阳的。我问他们去做什么,他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告诉我。 后来,我听秦阳说,少东家在朝中为官,官位很高。 那我就明白了,当大官,自然是要忙一些的。 少东家再来文心堂的时候,我便会有意无意地问他,朝廷怎么样,皇帝怎么样。 每次聊到这些,少东家的话就会多起来。 我于是总是缠着他问这些朝廷中事。 其实我只是希望他能与我多说说话。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有没有成亲,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否定答案。 少东家似乎当真对女人没有兴趣。 我一边失落,一边欣慰。 失落是因为哪怕我已出落成了大姑娘,在少东家的眼里也永远只是一个邻家小妹的角色。 欣慰则是因为少东家还没有心许之人。 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 若是他有了妻子,不管那姑娘如何美丽优秀,我都一定会觉得少东家瞎了眼。 我在这样的自我纠结中,荒废着青春年华。 直到有一天,少东家突然赶来文心堂,神色慌张,叫上秦阳二话没说便匆匆走了。 我从未见少东家如此慌张过,就连王祭酒被抓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慌张过。 必是出了大事,我没敢多嘴。 但我已有快一个月没见到少东家了,今日见面又没能说上话,不禁有些沮丧。 于是我决定做一桌好菜,等少东家带着秦阳回来的时候,把他留下来吃饭。 少东家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牛肉。 我反复钻研过这道菜,用的是独家秘方,是外面绝对吃不到的口味。 然而,等我做好了饭,少东家却没有和秦阳一起回来。 和秦阳一起回来的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书生。 下意识的,我感觉到少东家今日那般慌张便是因为眼前这个书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净的书生,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是个女子吧? 若当真是,能让少东家如此慌张,只怕是他的心上人了。 我决定试探一下。 于是我借还旌券的机会,刻意贴他贴得很近。 对方丝毫没有回避。 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4 晚饭期间,我一直留意着这个自称“贺有为”的姑娘的一言一行。 我想知道,能让少东家如此上心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我本以为我会失落,会伤心,会嫉妒。 并没有。 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意外。 她知礼明仪,举止得体,聪明谨慎,行事飒爽,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她的言行中,隐隐有些少东家的影子。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青楼里听说书唱曲的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女状元》。 她就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女状元,让人讨厌不起来。 “贺有为”走后,我经常想起她来。 从前我总觉得只要我识了字,读了书,在书院里这样浸泡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身我喜欢的那种书卷气。 但每当我回想起她的模样,我却总觉得就算我读个十年寒窗出来,也学不来她的那种言行。 我也向少东家打听过她的身份,但少东家没有告诉我。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份。”少东家说完,浅浅啜了口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的嘴角浮上了一抹自然却不易觉察的笑意。 我心里一顿。 曾几何时,我在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见过如出一辙的笑。 蝴蝶的那个男人偷偷看她的时候,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那种一想起她就满心满眼的欣赏和欢喜,连嘴角的笑意藏不住的喜欢。 原来少东家也会有这样的神色。 那样的笑浮现在他一向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如昙花一现,清澈耀眼,不可方物。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冷若冰霜的人,所谓的冷若冰霜,不过是因为对方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罢了。 我心里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出来的痛。我脱口问道:“少东家对她如此特别,是喜欢她吗?” 少东家猛地呛了一口茶水,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转而有些仓促地笑了笑道:“怎么可能?” 他回避着我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么。那笑意在他脸上很快变成了慌乱和无措,像是一个无力的遮掩。 少东家慌乱的神色让我意识到,他很可能并不知道贺有为是个女孩子。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他。 那之后有两次,我发现少东家总是一个人出神发愣,第六感告诉我他是在想贺有为的事情。 真是难以想象,他那样刻板守礼的一个人,若是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曾纠结过要不要暗示他一下贺有为其实是个女子。 但终是放弃了。 那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我并不知贺有为的真实身份,还是不要贸然插嘴的好。何况,我曾立下重誓不会泄漏贺有为的女子身份。 --- 二月十二,春闱放榜,我跟着秦阳一起去看了榜单。 榜上没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 我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好几遍,没有林聿修,没有关盛杰,也没有贺有为。 “今次春闱必有猫腻!别人不说,这个庄霄金连史论都背不熟,他要真是凭本事考的状元我愿意给他脱靴研墨!”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接连两天,文心堂中人来人往,大多是落榜的考生,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有的人去吏部请愿,有的人去京兆府上表。 我留意了来往的人群,并没有发现贺有为。 我有些担心。 她女扮男装参试,想来是有自己的考量。如今落榜了,也不知会不会想不开。 在我担心的时候,贺有为出现在了文心堂门外。 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我安慰了她两句,将她留下来吃饭,想着文心堂中还有很多落榜的学子,和他们在一起,她或许能排解排解心中的郁结。 但是,我想错了。 直到她将那瓶毒药和镇国玉玺一齐摆在我面前,我才恍然大悟。 她今天来,并不是来抒怀的,她本就是来找我的。 我脑子里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要死了。 皇帝是女的。还被我知道了。还有可能活命吗? 第二个念头则是,还好没有告诉少东家她是女的。 一转念,又想到了第三个念头,原来少东家喜欢的人是皇帝。 我不禁想起最近少东家提起皇帝时总是神采飞扬,盛赞皇帝亲政后励精图治,果决善断。 从前我总觉得那是少东家对皇帝的君臣之情,可如今再一细想,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帝给了我两个选择。 事实上只有一个选择,她要我随她入宫,谨守誓言。 我看着那瓶毒药,想起少东家曾经说皇帝“素有仁怀”。 少东家说得没错。 我还活着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一边感念于皇帝的仁怀,一边又有些替她着急和担忧。 难怪她会被权臣架空,她这个样子,就像一只柔善的羊闯入了遍是狼群的世道,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坏人呢? 但很快,我就发现是我看走眼了。 当我看到皇帝为了救我而举刀自刎以命相逼时,我吓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因为她看起来是真的不要命了。 她的眼中满是赴死的决心。 皎洁的月色下,我突然想起了蝴蝶对我说的那句我一直不理解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为了你不畏生死的人,你就明白了。” 我突然明白蝴蝶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一种想要托付终身的冲动心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这一生中第一次遇到一个为我拼命的人,既不是爹娘,也不是哥哥,甚至不是心上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位居九五至尊的女人。 明明对她而言,我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绝对的安全。 她却偏偏选择了舍命救我。 皇帝发了怒。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怒。 我这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这哪是一只绵羊该有的眼神。 她只有十六岁,却总让人忘记她只有十六岁。她是一个女人,却总让人忘记她是一个女人。 她身上杀伐果断的王气只能让人意识到她是一个帝王。 我突然明白少东家为什么没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了。 我也明白少东家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因为我也很喜欢她。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5 皇宫里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小时候在青楼里偶尔听姑娘们议论宫里娘娘们的生活,说娘娘们住的是金屋,穿的是绮罗,头上一件步摇就能买下我们整个店,平日里出行仆从无数。 事实上并没有。 皇宫里的房子也是木头做的,只是更精致典雅些,平日里也穿常服,至于仆从,我每日能见到的只有芳华姑姑和两三个眼熟的婢女,而出行则是没有的。 一定要说的话,简直就像一间条件好点的牢房。 至于皇帝,也和姑娘们口中的“三宫六院左右拥抱夜御数女”大相径庭。 皇帝每天除了上朝就是读书,十分的枯燥乏味。 看得出来,皇帝的处境并不太好,前朝和后宫中都称得上危机四伏。 她甚至不敢让我离开怡春宫。 我感觉得到皇帝的犹疑。 她觉得自己不配当皇帝,当不好皇帝。 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皇帝,是会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说话的好皇帝。 我很庆幸跟着她进了宫。 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陪着她,守着她。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老天给我的使命吧。 陛下夜夜宿在我这里,很快,宫中便出现了流言。 芳华姑姑虽然拦着下人嚼舌头,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二。 她们说我是来路不明的妖妃,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的。 宫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羡慕和嫉妒,就像从前青楼里的姑娘们看着花魁蝴蝶的样子。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暗自开心。 皇帝对我确实很好。 我甚至在想,少东家若是听到他喜欢的小皇帝在后宫中独宠我,是什么样的表情。 有些难以想象。 我曾听胡叔说起过,少东家在太清阁里供职,是进言弹劾规劝皇帝端正言行的官员。想来他也会给皇帝进言让她离我这个“妖妃”远点吧。 谁能想得到,有一天我和少东家能变成这种情敌的关系呢? 我为少东家感到惋惜。因为我感觉少东家对陛下的心思,恐怕只能是一腔单相思了。 陛下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少东家的名字。 我留意观察过,陛下提起的最多的一个名字,是顾世海。 我觉得她每天脑子里想的也都是顾世海。 刚入宫的时候,我还担心自己哪天万一不小心,叫漏了嘴,暴露了陛下女人的身份。但后来,我发现完全是杞人忧天了。 陛下从头到脚、举手投足之间,都没有半分女人的气质。 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少东家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了。 直到尚衣监给陛下送来帝后定婚用的礼服,我看着那大红的喜服,才突然又想起来,陛下是个女孩子啊。 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应当在为自己的夫君或者心上人浆洗缝补,烧饭做衣吧。 就连我的十六岁,也是在偷偷想着少东家的羞赧中度过的。 而陛下的十六岁,却是在与这些浑身都是心眼的老头子们斗智斗勇中度过的。她眼中时时看着的,是四十七岁的顾世海;心里时时念着的,是六十二岁的王祭酒。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室尊严;肩上担着的,是社稷苍生。膳食不能挑剔,因为担心被人下毒。夜间不敢失眠,因为第二天一早必须精神饱满地上朝。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能歇下来喘口气。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说来荒谬,我一个平民女子居然会心疼皇帝,居然敢心疼皇帝。 但我看着她日日披肝沥胆地忙着朝务,殚精竭虑地部署着手里的势力,便觉得这个皇位何尝不是一道枷锁,要让她此生此世都被禁锢其上,作为“叶倾怀”活下去。 我不敢问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恨过,我不敢给她泄气,不敢拖她的后腿。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温和的问法,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子。 陛下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答道:“喜欢有什么用呢?喜欢是最没有用的。” 话里的那种无力感,让人绝望。 我突然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可我只是一个“妖妃”,我能做的太少了。 我能做的,可能就是给她多做几顿红烧牛肉。 三月十四,是林聿修他们约好击登闻鼓的日子。 陛下起的很早,我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我一路看着她出门,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背影决绝,像是要上战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就应验了。 我在厨房烧肉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喧闹了起来。 我从门里出来,看到院子里站满了披甲佩剑的禁军,芳华姑姑正在和他们理论。 “兰贵人,陛下着我等来取玉玺。”见到我,禁军行了个礼,说话的语气和脸色一样冷硬。 他们几人看着眼生,我便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要求要看陛下的手谕。 其实我并不知道玉玺在哪儿。 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陛下的敌人。 对方拿不出手谕,直接下令搜宫。 我便知道这些人是不怀好意而来。 “怡春宫是陛下落榻之处,你们谁敢搜?”我拦着不让他们动。 但对方人太多了,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不多时,他们便把宫里翻了个遍。 搜完各屋,每个人都对着领队摇了摇头。 领队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道:“兰贵人私藏玉玺,只怕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刚要说话,两个禁军一左一右押着我便往宫外走。 芳华姑姑和宫里的婢女一边叫嚷着一边拍打着他们,却只是螳臂当车。 我被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我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你们胆敢挟持贵人?”我高声反抗,希望有人能听到。 但是整个后宫都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把她的嘴塞上,别让她咬舌自尽了。” 领队的吩咐完,一块布头被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再也发不出声来,被一路押送到了一间小门前。 我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 慎刑司。 章节目录 番外——秦宝珠6 慎刑司的牢房在地底下,纵然是白天,这里也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只靠着几盏昏暗的烛火。 屋子里有一股腐朽的恶臭,墙上地上都凝固着斑驳的褐色血迹。 进门的时候我不禁身形一顿。 然后,不知道谁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便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门。 那扇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这件牢房变成了密不透风的暗室。 我嘴里塞着的布被取走了。 “把她的衣服脱了。”领头的道。 两个禁军来扒我的外衣,我挣了一下,但对方钳制的力量太大,死死扣着我的双肩。 “你们这么做,不怕陛下降罪吗?”我知道武力抵抗不过,想搬出皇帝来威慑他们。 领头的没有回我,捡起我的外衣翻找起来。 没有玉玺。 他皱了皱眉头,问我:“玉玺在哪儿?” 我怒斥他:“我是御封的贵人,你们这样对我,活腻了吗!” 对方冷笑一声,道:“我们审问的是混入后宫的奸细,这本就是禁军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姑娘还是配合些,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然后他又厉声问了一遍:“玉玺在哪儿!” “我说过了,没有陛下的手谕就没有玉玺。” “秦宝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名的? 他看到我惊诧的表情,得意道:“秦宝珠,中州人,五岁被卖到听音楼,十二岁被文心堂的东家赎回卖身契,从此在文心堂里做侍应。” 他们竟已将我的家底摸得如此清楚,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不是王立松指使你接近陛下的?” 我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为什么会提到王祭酒? “王立松是文心堂的授课先生,别说你不认识他。” “我入宫没有任何人指使,你别想诬赖人!” “是吗?那你告诉我,一个出身青楼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贱民,是靠什么爬上龙床的?陛下看上了你什么?” 他用词粗鄙,也丝毫不掩饰眼中和话语中的蔑视。 我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陛下带我进宫是因为我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但这是事关陛下和整个大景的惊天秘密,必须要烂在我的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我紧闭着嘴,不发一言,只是瞪着他。 领头的等了一会儿,问道:“不肯说吗?” 他回头吩咐道:“去看看她的脉,有没有怀上龙种。” 他身后的人领了令,二话不说拉开我的袖子,按上我的手腕。 良久,他对领头的摇了摇头。 “果然是个硬骨头。动刑吧。” 说完,他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被按着肩头坐在了那条凝固着血迹的长凳上,双手被牢牢地捆在了两侧的台子上。 一个穿着黑色布袍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支样式古怪的钳子走向了我,面无表情地夹在了我右手食指的指甲上。 “你们胆敢!” 下一瞬,一阵钻心的痛从指尖传来。 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你有十根手指。我给你十次机会。”我听到禁军的声音从头完,他又走到了我面前,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来面向他,问道:“你在宫中还有哪些同党?快说!”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急躁,不禁冷眼笑道:“你们自己拉帮结派,恶事做尽,就以为别人也像你们一样。若是像我这样忠于陛下的人都是同党,那天下百姓皆是我的同党。” “巧舌如簧!”他狠狠捏了一下我的下巴,将我的头甩在了一边。 “杜指挥,要不上木驴吧?保准她就松口了。”动刑的人建议道。 姓杜的犹豫了一下,道:“毕竟是皇帝的女人……” “您放心,我们会先检查她的身体,选个合适的尺寸,保证既有效果又不会伤到根本,将养个把月便能好。” 姓杜的点了点头。 我看着行刑手小人的嘴脸,背上升起一阵恶寒。 那行刑的走到我身边,掀起我的中衣,不容反抗地扒下了我的亵裤,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不行! 若是被人发现我还是处子,那陛下的身份就危险了。 “杜指挥,我有话跟你说!”我对那领头的道。 姓杜的和行刑手相视一笑,走到我身边,得意道:“你早些说了,便不必吃这样的苦头。” 他俯下身来,对我道:“说说你们的计划,有多少人,都对陛下说过些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他,眼见他身子越俯越低,瞅准了时机,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耳耳根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啊——”一声惨叫在我耳边炸开。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牢牢地咬着牙不松口。 我的上半身和双手被困在台子上,此刻反倒成了助力。 口中有些腥咸,感觉得到有液体从嘴角流下。 那姓杜的挣我不脱,猛地一用力往后一退,半只耳朵落在了我嘴里。 他捂着耳朵痛呼:“狗娘养的!给老子弄死她!” 我看着他指缝间溢出的血,裂开染血的嘴,对他笑了笑。 那半个耳朵从我嘴里掉在了地上。 他狠狠瞪着我,然后伸出一只手推开了我身边的行刑手,道:“还看你吗的尺寸!立刻弄死她!” 很快,一只古怪的木凳被搬到了我面前。 高高的木凳中间有一根二寸来粗一尺多长的圆木棍儿直立竖着。 我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木驴”。 这就是深宫中对付女人的手段。 如同对付畜生一样。 我的束缚被解了开,两个人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提到了木凳边,用绳子捆着我的双手将我吊离了地面,然后把那个凳子拖到了我的两条腿之间。 行刑手松开了绳子。 我感觉身体像是被从中间劈裂了,在一种炸裂的疼痛中被分成了几瓣,五脏六腑也被顶到了喉咙眼上。 我呕出了一口鲜血。 分不清是我的,还是那个姓杜的。 我被反复地拎起来,放下去,在那个木驴上。 每一遍都是一次生不如死的旅程,那种疼,能传遍四肢百骸。 起初我还能屏住呼吸抵抗,但很快,连屏住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 渐渐的,我感觉意识离我越来越远。我听不清人说话,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身体的感知也迟钝了。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光。 我看到了蝴蝶,看到她穿着喜服的样子。然后又看到了少东家,看到了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最后,我看到了陛下,她举着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中坚韧如铁。 我还清楚的记得,她曾半跪在我面前对我说:“朕是将身家性命连带着祖宗留下来的全部基业都交到了你的手里。” “陛下……” 宝珠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后半句话来了。 我闭上眼,疼昏了过去。 半晕半醒之间,我好像看到了陛下和少东家并肩前行的背影。 他们的前方,是我去不到的未来。 对不起。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 三月十四日,傍晚时分,秦宝珠在慎刑司中不见日光的深牢里昏了过去,从此再没有没有醒过来。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月夜 慎刑司边不远处就是御马监,是皇宫里最清闲的地方之一。本来一年到头就只有冬狩时有些事情做,但自从顺平年间先帝身体衰弱开始,直到现在,十年间一次冬狩也没有举办过。这御马监便成了一处摆设,豢养的马匹也从百余匹裁减到了现在的二十多匹。 在御马监里当值的小侍卫正坐在马厩门口打着盹,院子突然进来了两个人。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六十九章 月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陆宅 陆宴尘在京中的宅邸坐落在上三坊东南角的崇义坊,背后不远处便是青龙寺,寺里有一座七层佛塔,是盛京城中的标志建筑,因此并不算难找。 叶倾怀只有登基前来过一次陆宴尘家中,当时她惊讶于陆宴尘的居所之简陋,离宫之路远,几度想要给他换个院子,却都被陆宴尘婉拒了。 如今算上前世,她已有三年多不曾踏足陆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七十章 陆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困兽 “在哪儿?”叶倾怀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秦阳略略顿了一下,道:“我在太医院里碰到了一个校尉,他说今日下午他曾和少东家在东临门中并肩作战过。本来少东家带着几个人倚仗地形将追兵都拦在了东临门里,可是后来刑部主事带了一队巡捕从门外杀了进来。少东家腹背受敌,这才渐渐落了下风。然后承天门传来消息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七十一章 困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金牌 捕头眼中的犹疑一闪而过,他连忙磕头道:“陛下这不是为难下官吗?陛下私自带走人犯,传出去只怕于陛下的声名有损。” 他这话里已经有了威胁的意味。 叶倾怀却不吃这一套,冷笑道:“你若不说,谁又知道呢?朕若是声名有损,第一个便该拿你是问!” 她弯下腰,凑近了捕头耳边,压低声音道:“朕下个月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七十二章 金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灵堂 时近子时,景寿宫里灯火通明。 太医院里的疡科一向是宫中的偏科,统共也没有几个人,自建院以来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忙过。 从午后医治从东临门抬下来的禁军开始,直到现在,几个医正和医员连口像样的饭都没有吃上。 如今又被周守一叫到景寿宫来帮忙给陆宴尘治伤。看他那伤势,今夜注定要是个不眠之夜了。 几名医正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感慨天道轮回,如今是要他们把从前划的水通通补上啊。 “先生可有性命之虞?”里间每出来一个医师,叶倾怀便会凑上去问一遍。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 “陛下少安毋躁,陆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芳华姑姑在旁劝道。 叶倾怀这才停下来来回回的踱步,在正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默了一阵,问道:“李保全呢?” “李公公在安排内廷布置兰妃的灵堂。”芳华姑姑答道。 叶倾怀神色一顿,道:“在怡春宫中吗?” 芳华姑姑点了点头,神色沉重。 这时候,周守一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巾在擦手。 叶倾怀立即站了起来,问道:“周爷爷,怎么样了?” 周守一擦完了手,抬起头先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的左肩,她回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口有些开裂,周守一要给她重新缝针,她不肯,执意要他先看陆宴尘,如今肩上包裹的绷带上渗出了一片巴掌大的浅色血迹来。 “到里边去。”周守一不由分说推着她往另一间里屋走去。 见周守一这样,叶倾怀倒放下些心来。若是陆宴尘有性命之忧,他不会是这副神态。 “姑姑,劳烦吩咐小厨房煮点米粥,煮烂一点。” 芳华姑姑应声而去。叶倾怀在里屋坐了下来,脱下了披在身上的披风,露出了包扎好的伤口。 “陆先生身上大多是淤青和鞭伤,尤其是胸口的鞭伤,是用带倒钩的鞭子打的,伤得严重又耽搁了时间,有疮疡的危险。另外刀伤也有几处,但是伤口都很浅,已经处理了,应无大碍。”周守一一边给叶倾怀重新处理着伤口,一边对她汇报着。 叶倾怀疼得嘶了一声,然后诧异道:“刀伤很浅?” “是的,手臂和腿上有几处刀伤,但是都只伤在皮上,他年纪轻,身子底子好,上了药过几天应当就能好。” 说完,他一只手托着一张涂满了绿色药膏的膏药,对叶倾怀道:“忍着点。” 叶倾怀刚一点头,他便将药膏整个盖在了她的伤口上。 一阵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布满了肩头,又麻又痛,叶倾怀额上登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那种针刺感才消退了,肩上传来了丝丝凉意,舒服了许多。 周守一帮她穿上了中衣和外袍。 叶倾怀心中忖着,刀伤应当是在东临门里面拼杀所致,至于鞭伤和淤青,恐怕是受了刑罚。 “他人现在怎么样?”叶倾怀问道。 “伤口都做了处理,人昏过去了,今夜恐怕要发热。”说完,周守一又补充道,“我会在这里守着,你好好休息。” 叶倾怀敷衍地点了点头,道:“辛苦周爷爷。朕去一趟怡春宫,先生若有什么情况,让人速速来报。” 说完,她自己将胳膊吊在了脖子上,快步走了出去。 周守一想劝什么,最后只是开了开口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劝了也没用。 --- 怡春宫。 因为秦宝珠晋了妃位,灵堂是按照妃子的规格连夜布置的。 怡春宫从门外到主殿都挂上了丧幡,白花花的一片,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主殿的正门敞开着,正厅里摆着一口檀香木的大棺材,棺材四角点着四根白烛。正中央的供桌上供着一块精致的牌位,牌位前也点着白烛,供着瓜果。 灵堂已经基本布置停当了,院子里只剩下李保全和两个小太监忙着收尾的工作。 见到叶倾怀和秦阳,几人放下了手里的活跪下行了礼。 “参见陛下,陛下怎么过来了?”李保全问道。 “朕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叶倾怀径直往主殿里走去。 灵堂里没有人,也没有风,安静得像是一切都静止了。叶倾怀抬头看向灵牌,上面刻着的是陈兰的名字。 “秦阳,今夜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吧。”叶倾怀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灵柩边缘,很快便缩回了手。 “谢陛下。”秦阳的声音有些暗哑。 叶倾怀草草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主殿,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直到昨夜,怡春宫还是她下榻之所,谁能想得到,一夜之间,这里就变成了灵堂。 院子的角落里还堆着石料和工具,是前几天秦宝珠和芳华姑姑商量着扩建怡春宫的小厨房时留下来的。 叶倾怀下意识走进了东边挨着院门的小厨房。 按照慎刑司的说法,秦宝珠被抓去时穿得像个厨娘,想来当时她正在这里忙着烧菜。 叶倾怀走到灶边,掀开了锅盖。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锅里是一锅已经冷透了的红烧牛肉,约莫是灶火无人看管,烧得过了,汤汁已经被收干了,凝固成了焦褐色粘在锅底。 但还是那个叶倾怀熟悉的味道。秦宝珠的独家秘方。 叶倾怀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她离开怡春宫的时候,秦宝珠曾喜笑颜开地叮嘱过她中午要记得回来,她给她烧红烧牛肉。 一时间,秦宝珠的一颦一笑像是都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叶倾怀单手撑着灶台垂下了头,只觉得鼻子发酸。 若不是为了给她烧菜,秦宝珠或许就不会穿着厨娘的衣服。若是那样,慎刑司是否会有所忌惮,结局又会不会不一样? 叶倾怀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好吃的红烧牛肉,那种带着寻常百姓家里的烟火味的饭菜,她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叶倾怀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两下。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软弱,她努力地压抑着胸口汹涌澎湃的情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灶台上。 午夜幽暗的厨房里,年轻的皇帝无声地啜泣着。 7017k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休朝 叶倾怀回到景寿宫的时候,周守一和几个太监正在寝宫门口商量争论着什么。 见到叶倾怀和李保全,几人立时停下了争论。 “出什么事了?”叶倾怀问道。 “陛下,他们要把病人抬走。”周守一第一个上前跟叶倾怀告状,转身又对景寿宫里的掌事太监道,“你们要抬我不拦着,但人要是没了,可别算在我太医院头上。” 周守一态度坚决。宫里人都知道他深受皇帝信赖,掌事太监立即跪了下来,对着叶倾怀和李保全各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鉴,李公公明鉴,奴才毕竟是景寿宫中的管事,这龙床上满是血污,总得要清理打扫了,才能让陛下落榻哪。西厢房那边奴才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绝不会委屈了陆先生。” 叶倾怀听明白了情况。 今日太医院伤员多,叶倾怀径直让秦阳驾车回了景寿宫,一回来她便让秦阳把陆宴尘搁在了龙床上。后来太医也是在龙床上给他治的伤,这才惹出了眼下的问题。 “委屈?”周守一的胡子又翘了起来,道,“他现在是吊着一口气活着,在乎的可不是委屈不委屈。你们这一搬动,别把他这一口气给搬没了。” 他说得严重,陆宴尘的性命在他的言语间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听得叶倾怀的血压也跟着倏忽上下。 “朕去看看。”叶倾怀铁青着脸进了寝殿。 因是仲春,紫檀木雕的龙床上还铺着几层厚厚的棉褥,上面盖着一层红色镶边的明黄单子。床很宽大,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床龙衾。 陆宴尘正平躺在龙床的外侧。 叶倾怀绕过屏风,甫一看到他,便惊得呼吸一窒。 她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床边,像是怕吵扰了他。 陆宴尘上半身的衣服已被尽数除去,胸前厚厚地涂满了粘稠的黄白色膏药,膏药的边缘露出了狰狞的伤口边缘,几乎看不到一寸裸露的肌肤。只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上涂的药少一些,隐约能看到精壮的肌肉勾勒出的笔直线条。 在他身下,明黄色的床褥上,沿着他的身体边缘往外晕开了一大片浅红色的血色,似乎已经凝固了。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疼得在昏迷中也轻蹙眉头。 只是这样看着他,叶倾怀也能感觉到疼。 “糟了,”跟进来的周守一绕过了叶倾怀,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背轻轻搁在他额头上,道,“还是发热了。” 他神色凝重,看得出来情况并不乐观。 “药煎好了吗?”周守一回头高声对门外问道。 “大人,还需半刻时间。”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医员的答话。 周守一看了一眼叶倾怀,严肃道:“陛下还是回避一下吧。” 叶倾怀知道周守一的习性,她此刻留在这里只会让周守一分心。于是她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龙床上的陆宴尘,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屏风。 她虽听说过大景的私刑之残酷,但终归只是听说。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究竟是有多残酷。 秦宝珠与陆宴尘二人皆是因她而受刑。她是皇帝,敌人不能动她,便拿她身边的人开刀。 这还只是一场小小的宫变。一场算不上输也谈不上赢的宫变。 在这场明争暗斗的较量中,双方都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绝路,也没有人堵上身家性命。 顶多不过是小试牛刀。 真正的赌局,是从她今日在承天门外与顾世海立下的豪赌。 若是她输了,或许尚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她身边的这些人——李保全,秦阳,周守一,芳华姑姑——恐怕无一人能幸免于难。 今日的秦宝珠和陆宴尘就是例子。 叶倾怀陷入了沉思。 一日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明日早朝必不会平静。 今夜顾府门外的那么多马车,想必便是在为明日早朝上的朝局和人事变动做绸缪。 “陛下,陛下。”景寿宫掌事太监的声音将叶倾怀的思绪唤了回来。 他还在等叶倾怀的吩咐。 叶倾怀回过神来,对他道:“龙床不用整理了。朕今日就睡在东暖阁,你们去收拾一下。” “这……”掌事太监有些左右为难,求救般地看向了李保全。 李保全于是委婉地提醒叶倾怀道:“陛下,历来龙床都是只有皇帝和后宫的娘娘们才能睡的。就算偶有外臣留宿在景寿宫的情况,也是宿在偏殿。景寿宫中每晚宿了什么人,常公公都要报备内廷记录,是要留载史册的。” 言外之意,陆宴尘若是睡在了龙床上,便是于礼不合,有损皇家威严,甚至会在后世留下骂名。 但陆宴尘已经那副模样,今夜是断断不能挪动了。 叶倾怀略一思忖,道:“事急从权。陆先生是朕惟一的先生,理当尊师如父。便让史官在宫廷注疏上写明,朕于先生孺慕之情甚笃,故将龙床让于先生养病,以法古人卧冰求鲤之举。” 掌事太监听出来皇帝是拿定了主意要让陆宴尘睡在龙床上了,于是不再多言,去布置东暖阁了。 他走后,院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和李保全两人。叶倾怀想了想,对李保全道:“李保全,明日早朝你去传旨,休朝一日。” 李保全一惊,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就说朕感念兰妃过世,忧思过度,卧病在床了。” 李保全有意无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倾怀。 她哪里像是卧病在床的模样。 一连十个时辰没有休息过,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又是提剑拼杀又是殿前谈判又是策马救人的,到了这会儿叶倾怀竟还是精神奕奕,连李保全都在心里感慨她超乎常人的体力和精力。 “传完旨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一个名叫楚定国的右衙卫校尉,只要他还没有伤到不能下地走路,就把他带来见朕,不要让别人知道。”说完,叶倾怀顿了顿,又道,“然后,你亲自出宫一趟,去把监察御史李文清给朕带进宫来。” 7017k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劝言 皇城禁军统共一万两千人,听的是罗子昌这个禁军统领的号令,而其中七千多右衙卫则听命于武卫将军徐亮。 今天一日之间,这两人一死一黜,禁军又出了内乱,死了这么多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由谁来话。她有些恍惚地走到床尾,拾起了那个暗袋。 暗袋里有一张对叠起来的纸条。 7017k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天意 那个暗袋内里缝了一层鹿皮,轻柔耐磨而且防水,因此虽然玉带都损坏的差不多了,这个暗袋仍然保存完好。 叶倾怀将那张纸条从中抽出,展了开来。 三寸长的纸条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上面竖题着两行清秀小楷,是叶倾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叶倾怀如遭五雷轰顶:“……” 陆宴尘竟是将那张小像上的题字剥了下来,跟那块金牌一起,贴身藏着。 如果说挂在他书房中的那张小像还能说是因为他认可了叶倾怀的画技,喜欢画上的自己,那他随身带着这两行小字是怎么回事? 一个令人窒息的念头击中了叶倾怀—— 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叶倾怀略显僵硬地将目光转向陆宴尘,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陆宴尘面色惨白,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着眉,显得可怜而无辜,人畜无害。 叶倾怀的目色很快就由惊转沉了。 无数个念头涌了上来。 以陆宴尘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喜欢男人的。所以,他该不会发现我是女子了吧?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是有人告诉他的?还是他从哪里发现了端倪? 一道寒芒划过叶倾怀眼底。 有那么一刹那,叶倾怀甚至觉得,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是女子,那他便这样醒不过来了也不是坏事。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即逝。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生出了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和陌生的想法。 叶倾怀抬手抚上了额头,用力眨了一下眼,让自己清醒了一点。 “我这是怎么了……”她轻声呢喃道。 那可是对她拼死相助的陆宴尘,是她倾心仰慕的先生,她居然对他起了杀意。 哪怕只有一瞬间。 叶倾怀深深呼吸了两口气,才抬起眼来看陆宴尘。 她平静下来后便觉出自己这个推论的荒谬之处来。 陆宴尘一向最看重礼义廉耻,若他知道叶倾怀是女子,哪怕心中有意,也必会对她退避三舍,注意分寸。像今日在马车中握着她手那样的亲近举动,他绝对做不出来。 难道他当真喜欢男子了?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她实在是没办法把陆宴尘和“断袖”二字联系起来。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随身带着皇帝亲笔写下的这两行字,是为了留作自保抑或者作以要挟? 可叶倾怀实在想不到她这个名存实亡的皇帝亲笔所写的情诗到底能用来要挟什么人。 “叶倾怀!”周守一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将她的深思拽了回来。 “你发什么魔怔呢?叫你半天都没反应。”周守一紧盯着叶倾怀。 “你叫了我半天?我怎么没听到。”叶倾怀一脸木然。 周守一突然换了一副看病患的表情谨慎地打量着她。 这个熟悉的眼神让叶倾怀彻底回了神,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是马上就要被号脉然后灌下一堆难喝的汤药了。 “周爷爷,朕没事。真的没事!太久没休息了,睡睡就好,保管好。朕这就去休息。” 叶倾怀一边保证着,一边退出了屋去。 临出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陆宴尘。 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面上有些许发热的潮红。这点潮红让他那张苍白而完美的侧颜显得生动了几分,莫名的有些诱人。 看得叶倾怀心头一跳。 她从寝殿里退出来后,站在门口愣了愣神。 叶倾怀突然觉得,自己当年对陆宴尘的喜欢,或许真的是见色起意。 --- 次日清晨,日出东方。 今日叶倾怀没有听到李保全响亮的晨报声。 但她还是起的很早。 为了有个“卧病在床”的样子,叶倾怀没有更衣,头发也是简单地绑了一下。 她起身后,先去了寝殿看望了陆宴尘的情况。 寝殿里只有陆宴尘和周守一两人。 陆宴尘并没有转醒的迹象,但眉宇间已经舒展,应是没有那么痛了。 他的胸前也不像昨日那么触目惊心,而是被缠好了绷带,应当是疮疡已经抑制住了,不用再频繁换药了。 叶倾怀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触手冰凉,已经不烧了。 不愧是周守一。 昨夜若是换作别人来治,叶倾怀绝对没法放着陆宴尘那个样子就安心去睡觉。 周守一想必是忙了一个通宵,此刻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老爷子的身子下还压着一张稿纸,上面凌乱地写着一些草药的名字。 叶倾怀从床边拾起了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给周守一披在了身上。 他这个年纪熬了一夜,当真是不易。 然后,叶倾怀从怀里取出那张叠起来的字条,放回了陆宴尘的暗袋里。 她看着陆宴尘熟睡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她是多么希望陆宴尘能对她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别样的情意,为此她捕风捉影,不惜以女儿身份相告,却也没能换来他的一记青眼。 如今她曾苦苦追寻的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却不敢去碰,也不敢去信。 她赌不起,大景也赌不起。 她不敢赌陆宴尘的真心,也不敢赌自己的意志。 叶倾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百般求时求不得,要不起时偏要给。 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当真是天意弄人。 仔细回想,似乎在她的人生中,一直都充斥着这种天意弄人的无奈。 叶倾怀把那个暗袋在玉带内侧收好,然后把那条玉带翻了个面,把暗袋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一点看不出端倪。 就像是水面上泛起的一个涟漪,消失得无声无息,永远成为了一个无人撞破的隐秘。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苍白憔悴的面容,目光一软,伸手替他拨了拨额前凌乱的碎发。 然后,她离开了寝殿,轻轻关上了门。 屋外,天已大亮,院子里还残留着中药刺鼻的气味。 昨夜这里是属于周守一的战场。他彻夜未眠,守住了陆宴尘的性命。 而接下来,就是叶倾怀的战场了。 7017k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楚定国 李保全果然将楚定国带来了。 他的情况比叶倾怀想象中好很多。 除了右臂和腿上打着绷带,其他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李保全将人领到后便带上门离开了。亲贤殿里只剩下叶倾怀和楚定国两人。 对于皇帝的秘密召见,楚定国似乎并不觉意外。 他半跪下道:“末将参见陛下。” “起来吧。”叶倾怀和颜悦色地对他道,“你有伤在身,别站着了,坐吧。” 楚定国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在侧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楚将军,朕听李保全说,你从京畿卫到禁军,在盛京中也已供职了十几年了,但没听说你有什么家人,是在外地吗?” “回陛下,末将乃中州人士,祖上走镖为生,家中只有我一人从军,叔伯兄弟还是走江湖的,所以往来不多。” “楚将军今年有四十多了吧?没有娶妻生子吗?” “有过一个妻子,后来得病死了。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也都出嫁了。” “没想过续弦吗?” 楚定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末将身无长物,又一把年纪了,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顿了一顿,正色道:“楚将军十八岁便夺得武校魁首,是少年成名。如今年过而立却仍屈居一个校尉之职,难道心中没有不甘吗?” 楚定国听得心中一惊,立刻起身在叶倾怀面前半跪了下来,大声道:“末将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叶倾怀轻轻一笑,道:“朕还没说要用你呢。” 楚定国一怔,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朕有一事不明。”叶倾怀看着他,问道,“你在右衙卫中当了五年差,从无差池,昨日在东临门中为何会突然反水?” 楚定国神色黯了黯,道:“末将觉得他们错了。” “错在哪里?” “禁军应当是陛下的禁军,无论陛下要做什么,禁军都应当是陛下手中的刀。他们说陛下被奸人蛊惑了,可末将不觉得。”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叶倾怀,道,“这世上无人能蛊惑一个连命都豁得出去的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言辞直接,虽不恭谨,但却说得叶倾怀十分受用。 她扬起嘴角笑着问道:“你觉得朕想要的是什么呢?” “陛下想要为民做主。” 叶倾怀笑出了声,她突然觉得楚定国此人有些意思。于是又问他:“那你能为朕效什么劳呢?” “末将愿做陛下手中的刀。” “若是朕手中的刀,要砍向你昔日的战友呢?” 楚定国顿了顿,沉声答道:“末将相信陛下的决断。” 叶倾怀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倚靠在了椅背上的软垫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楚定国,神色深不见底。 良久,她语气平和缓缓道:“朕要封你为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命你整饬右衙卫各司,凡有不从皇命犯上不尊者,无论官职大小,家世贵贱,功绩几何,皆可革职拿问。不可错漏,但也不可枉杀。” 楚定国听着皇帝的话,面露讶异之色。 “你若是做的好,朕便擢升你为禁军统领。你若做的不好,朕便杀了你。”叶倾怀顿了顿,突然笑了,道,“你只能做成,也必须做成。” 听到叶倾怀这句话,楚定国眼中一亮,抱拳低头道:“末将以性命起誓,绝不让陛下失望!” 叶倾怀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似有疑虑,似有担忧,似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了,起来吧。和朕说说你知道的右衙卫的情况。” 楚定国抬起头站起身,他看到的,又是那个严肃中带着几分温和的皇帝了。 --- 两人一聊便聊到了中午。 楚定国虽只是个六品校尉,但对右衙卫中的人事和编制还是有不少了解,右衙卫多是京中世族子弟,若是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很容易便得罪了人。 他能在右衙卫中混迹这么多年,还是守门的校尉,自然熟悉其中的关系。 “陛下说的杜正恩,应当是盛京杜家出身,伯父是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杜荆。 “按规制,禁卫犯了案,当移交刑部处置。”楚定国又道。 也就是说,楚定国若要以杀害兰妃的罪名处置杜正恩,须得将相关罪证移交给刑部,然后由刑部来断案。 “杜正恩和他伯父的关系如何?” “这个……末将就不清楚了。” 看到叶倾怀蹙眉沉思,楚定国又道:“末将也可以直接将他拿下,在禁军中秘密处决了。” 楚定国是亲眼目睹过皇帝对兰妃的情意的,知道皇帝对她用情至深,如今兰妃被杜正恩私刑致死的消息传遍了宫中,楚定国想着皇帝必然是恨透了杜正恩,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正法了。 因此他如此提议,以为能为皇帝分忧。 熟料,叶倾怀却缓缓抬起眼来,冷冷地看着他问道:“把杜正恩悄悄地宰了,然后呢?你想过你会怎么样吗?” 楚定国怔住了,他没想到叶倾怀会问他这个问题。 叶倾怀继续道:“你会被刑部以滥用职权假公济私的罪名拘捕,到时候杜荆会想尽办法给你安好罪名将你处以极刑。” 楚定国神色慨然道:“能为陛下而死,末将在所不辞!” 他眼中熠熠生辉,无一丝畏惧之情。 叶倾怀先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的言行中是否有做戏的成分。见他神色坦荡,应是发自肺腑,叶倾怀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她狠狠地皱了皱眉头,拍案怒道:“朕提拔你做武卫将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你这条性命吗?你拿自己的人头如此儿戏,如何能不辜负朕的嘱托!” 楚定国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为此大发雷霆,他连忙跪了下来,不敢说话。 叶倾怀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语重心长道:“定国,你记着,你现在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校尉了,你是禁军的武卫将军。朕要的不是你的命,朕要的是你保住自己的命,替朕办好差事。禁军是皇城的护卫,手里握着的是朕的身家性命,必须要确保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是向着朕的。” 7017k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恶癖 楚定国恍然大悟,道:“陛下圣明,是末将鲁莽了。” 叶倾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杜正恩的事情,你先按例去查,该留的证据留下,该录的口供录好。其他的事,你先不必理会。” 说完,叶倾怀忖了忖,又补充道:“禁军统领暂时由朕兼领,凡事多与朕汇报,不要擅自作主。” “是。末将领命!”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七十八章 恶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苦心 “失踪了?”叶倾怀脱口问道。 李文清神色暗了暗,道:“按照京畿骁骑卫的说法是,拘捕审问期间越狱了。” “越狱?”叶倾怀冷笑一声,当真是荒唐至极了,“十四岁的小姑娘越狱了?” 李文清沉默不语。他是刑官出身,没有证据的话他不能说。 叶倾怀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也不再多问,只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七十九章 苦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演戏 “陛下,还有一件事。”汇报完楚定国的事,李保全又想起一事,本来是早该呈报的,但是他早上一直在外面跑着,皇帝又在接见外臣,一直找不到时机。 “早上休朝后,陈阁老来过一次,被奴才以陛下龙体欠佳见不了客给回绝了。但听陈阁老口中的意思,恐怕今日晚些时候还会再来一次。” 还有三天就是定婚大礼,陈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章 演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苏醒 叶倾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一瞬即逝的笑意。 她抬起眼,求助般地看向陈远思道:“陈阁老,朕本有此意,只是……怕顾阁老不愿啊。” “他女儿都得了皇后之位了,陛下又下了明旨宣告太子立嫡,他还有什么不愿的。”陈远思语气中难得有些气愤。 他叹了口气,又道:“陛下,您若退了陈家的婚,还有谁敢上门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一章 苏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鹰卫 叶倾怀在床边坐下,与陆宴尘一臂之隔。 “先生别怪周太医,他可是守了你一天一夜,昨夜直到天亮才合眼。”叶倾怀先替周守一说了话,然后对陆宴尘关切道,“先生伤得很重,还是先不要下地了,什么事情都等伤好了再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宫里的下人。” 陆宴尘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摇头道:“臣是外臣,陛下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二章 鹰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利刃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金牌道:“锦绣坊有一间当铺名叫汇生典当,那里的掌柜姓乔,陛下可以拿着这枚金牌去找他,然后留下一个字条,字条写上陛下想要查的人或事,并在字条上约定好时间。掌柜的会把字条收下。陛下到了约定的时间再去一趟汇生典当,就会得到一份相关的回报。” 叶倾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金牌,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三章 利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恐惧 叶倾怀沉默良久,她仔细地琢磨着陆宴尘的话,回想起自己几次下了杀手动了杀意时心中所想。 最后她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道:“那看来,朕确实还没有这样的资格。” “臣在东临门中见陛下提剑杀敌,踔厉奋发。臣想问问陛下,是为何而提剑?”陆宴尘问道。 叶倾怀垂下了眼,忖了忖,低声道:“因为恐惧。朕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四章 恐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因缘 叶倾怀将承天门外的事简单地讲给了陆宴尘听。 “陛下要改立顾阁老的女儿为后?”陆宴尘皱眉问道。 想到陆宴尘对自己那份捉摸不定的情意,叶倾怀有些心虚道:“情势所迫,实属无奈之举。” 陆宴尘仍然皱着眉头,心中盘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陈阁老有何反应?” 叶倾怀面色也沉了下来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五章 因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辞表 师生二人对视了许久,屋内沉默的空气彷佛随时可能被引燃。 这一切的开端,都是文心堂。 无论是秦宝珠,还是林聿修,包括叶倾怀发现泄露的考题,以及她听到学子们商议击登闻鼓。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跟着秦阳踏入了文心堂的大门。 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如果这一切的开端便是有人刻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六章 辞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开支 叶倾怀从寝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入夜了。 她关上殿门后,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陆宴尘执意请辞帝师之位,回太清阁当一个编纂典籍的学士。他心意已决,人又执拗,叶倾怀知道劝他不住。 关上门的那一刻,叶倾怀突然觉得很孤独。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她的身边都是依靠她的人,却没有一人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七章 开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死水 叶倾怀揉着额角问道:“整个宫中算上每年的各类庆典,一年的支出才四五百万两,其中就有一百二十万两是给他们的?” “是的。这笔开支还裁减过两次,起初应当是三百多万两一年。” 叶倾怀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眉问道:“三百万两都够修一座行宫了,他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保全顿了顿,作为一个单纯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八章 死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进退 “陛下不喜欢陆先生了吗?”芳华姑姑问道。 叶倾怀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 她和陆宴尘之间,远不如秦宝珠那么纯粹。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心。 “朕是喜欢过他,但是,朕喜欢的并不是那个真实的陆宴尘。朕喜欢的是那个学富五车清冷自持的学士陆宴尘,而真实的陆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八十九章 进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较劲 叶倾怀话音一落,朝堂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有为陆宴尘请功的:“陛下,陆学士勤王有功,此等忠勇之士,臣以为应当重赏。如此,可使天下人效仿其忠义之举。” 有怀疑陆宴尘的:“陛下,陆大人虽有护驾之功,但其为官三年,从未在武学上有所展露,如此韬光养晦,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也有关注楚定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章 较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恶人 叶倾怀下了朝径直去了文轩殿。 今日朝上她宣布过后,陆宴尘便不再是文轩殿的主人了。 她与陆宴尘做了两年师生,泰半时光都是在这座文轩殿中度过,以至于每次她走进这座文轩殿,心中都会升腾起几许暖意和怀恋。 “陛下,当真要收拾吗?”跟在身后的李保全又向她确认了一次。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一章 恶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何青长 楚定国带着一脑门的问号以及对叶倾怀不明觉厉的崇拜离开了文轩殿。 他离开后,叶倾怀支着头坐在案前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李保全都以为她睡着了。 “陛下……”李保全试探着唤道。 “李保全,你派人出宫去一趟。”叶倾怀突然出声,李保全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只是想事情想得入定了。 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二章 何青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知遇 何青长抬起头来与叶倾怀对视着。 两人之间的时间像是凝滞了,过了许久,何青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憾意,道:“陛下的厚爱,下官受之有愧。下官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叶倾怀眼中的灼热的火光瞬间像是熄灭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惋惜的笑容。 何青长拒绝了她递过去的橄榄枝。 “是因为顾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三章 知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非人 叶倾怀决定对赵胤实进行一番背调。 她能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宴尘。 “先生可知道京畿卫神威卫的卫将军赵胤实?” “赵将军应是武校出身,他所领的神威卫在京中风评不错。但臣与他并无交集,知之不多。”陆宴尘据实回答。 “陛下若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以让鹰卫去查。” 叶倾怀这才想起那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四章 非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出殡 “陛下……”陆宴尘出声唤道。 叶倾怀猛地回过神来,她看着陆宴尘,额上沁出了汗。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担忧地看着叶倾怀。 “最近太累了,总是出神。”叶倾怀笑着拭了拭额角,随后正色道,“对了,先生伤好之后,要参与朝议了。朕今日在早朝上提了先生请辞的事,以后先生便以太清阁言官的身份来上朝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五章 出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冤情 叶倾怀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道:“说明白话。” 他仰起头望着叶倾怀,哭诉道:“陛下,下官真的是没认出来兰妃娘娘,下官要知道那是兰妃娘娘,就算借下官十个脑袋,下官也不能让他们对娘娘动手啊!” 说着,他跪着转向了厅堂正中摆着的棺材,对着秦宝珠的棺材磕头道:“下官可以在兰妃娘娘灵前对天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六章 冤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出师 刘春明听到自己的同僚都死了,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安置好。”叶倾怀看着刘春明,对李保全道,“找人守好了,他绝不能再死了。” 李保全点头应声,然后唤了两个人扶着劫后余生的刘春明出去了。 他刚要跟着出去,却听叶倾怀唤住了他,沉声道:“李保全,你去一趟右衙府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七章 出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百姓 叶倾怀看着那四个字,神色沉沉。良久,她突然一笑,挥手道:“李保全,将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在景寿宫正殿之上!” 李保全应了声,叫来两个小太监将那幅字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抱着往司礼监去了。 叶倾怀看了一眼陆宴尘,对他欠了欠身,道:“先生教诲,朕必谨记于心。” 陆宴尘还了一礼。 “芳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八章 百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师生 陆宴尘继续道:“隆德年间,朝中曾崛起过一派学说,由当时的大学士钟庆升引领,人称钟派。钟派学说的理念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们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推之普通民众亦适用,因此,当时曾经掀起过一阵取缔文校的风波,认为向平民开放招生的文校是国家的隐患。” 叶倾怀问道:“他们认为应当让民众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九十九章 师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陶二龙 剑眉薄唇,麦色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却总像是藏着笑意。 这是一张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前世,最后映入她眼帘的,便是这张脸和陆宴尘地狱修罗一般的模样。 彼时,他是陆宴尘的副将。 叶倾怀清晰地记得,陆宴尘曾唤他“陶二龙”。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特别,以至于轻而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百章 陶二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一章 结余 “朕这里有三件事,需要你去办。”叶倾怀开门见山。 “其一,前禁军右衙府司都指挥使杜正恩,他现在应当关在刑部,朕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以及他和刑部尚书杜荆的关系。” 陶远点了点头。 “其二,找人盯住顾府的动向,顾世海每天都见了什么人,见了多长时间,都要一一汇报给朕。” 陶远点了点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一章 结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二章 遗诏 陶远面露讶异,他显然没有想到叶倾怀会有这样一问。 他看了叶倾怀一会儿,却见她神色如铁,目光也十分坚定。 陶远垂下了眼,道:“这个草民真的不清楚。” “那若朕要求你们去查呢?” 陶远飞快地看了一眼叶倾怀,少年皇帝清亮的眸子中藏着难测的心思。 他扯起嘴角懒懒地笑了一下,道: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二章 遗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三章 右衙卫 三月底,赵胤实出任右衙卫武卫将军。刚一上任,便碰上了一件难事。 皇帝下令整顿宫中风气,要求彻查岁和以来历年禁军伙同慎刑司滥用私刑的案子,因举报有赏,一下子揪出了一千余人。 按律这些人都要革除官职,逐出京城,至死不得返京。 但赵胤实上奏表示其中有因私怨恶意举报者,也有无罪受牵连者,不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三章 右衙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四章 王立松 叶倾怀倚在扶椅上,一手托着腮,一手轻轻扣着书案,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不远处小几上的那张密报。 密报上言简意赅地呈报了三件事。 其一,颍州节度使昨夜秘密进京,在顾府留宿了一夜,今日一早又出了京。 其二,王立松今日抵京,进城前在京郊处遭到了一队黑衣人伏击,王立松被劫,但劫匪却没有伤他,而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四章 王立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五章 陈情 “祭酒别这么说,是朕太不济事了,险些被人蒙在鼓中。好在现在一切还不算太晚,尚可补救。”叶倾怀手上用了些力,将他扶了起来,比了下旁边的位置,道,“来,我们坐下说。” 说完,她先行在主位上坐下,王立松才跟着坐了下来。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朕第一次见祭酒呢。”叶倾怀道。 “老臣已有十余年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五章 陈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六章 夜饮 春闱重试的前一天,文校祭酒王立松官复原职。 那天王立松受邀在文心堂吃了顿晚饭。 这几天他已经大概了解了他下狱之后京中发生的几桩大事,譬如春闱舞弊,礼部更迭,承天门之变等等一系列事件。 除了王立松,文心堂今日还有一位稀客。 陆宴尘。 二人已有些日子没有见面,饭后便在院中煮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六章 夜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七章 忧心 提到帝师,陆宴尘神色暗了暗,道:“祭酒,学生已辞去帝师一职。” 王立松颇为吃惊,道:“为何?” “学生在东临门中出了手,露了底,若留任帝师,只怕他们会盯着我查下去。万一让他们查出我的身世,就麻烦了。” 王立松侧目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握着酒杯,微垂着头,一双眸子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七章 忧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八章 王思云 更难能可贵的是,鹰卫找到的是活的王思云。 叶倾怀得到消息,当天下午便带着秦阳秘密出了宫去找陶远。 王思云被安置在一处不起眼的农院里,四周都是鹰卫的暗哨,无人能近。 “陛下,她的情况不太好,您有个准备。”临进屋前,陶远压低声音又在叶倾怀耳边说了一遍。 叶倾怀铁青着脸点了点头,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八章 王思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零九章 长命锁 叶倾怀心头大惊。 这是顾海望的长命锁。 大景世族大家中有一种传统,在家中有男孩出生时给孩子打一枚长命锁,以保平安。这种长命锁一般是挂在脖子上的,从小戴到大,连就寝和沐浴时都不可离身,更不可给他人看,必须贴身戴着才管用。 如此私密之物,怎么会落在王思云手里呢? 除非他曾在王思云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零九章 长命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零章 迷局 陶远不知道皇帝没头没脑地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愣了愣,答道:“会。” 叶倾怀拉着陶远走远到门口,确认床上的王思云听不到,才道:“你易容成陈阁老家的护院模样,然后拿着这枚长生锁,去各大金铺挨个打听,问问看这是哪位工匠打的,是不是打给顾海望的。若是打听到了,想个办法把他控制起来,不要和让他和别人接触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零章 迷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一章 钱氏 第二日晌午,李保全带回了鹰卫的消息,跟着一起送回来的还有顾海望的那枚长命锁。 让叶倾怀没有想到的是,顾海望得知了王思云走失的消息后,并没有想办法告知顾世海,而是第一时间派人去找了杜荆。 叶倾怀于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早朝上顾世海的模样,他看起来并无异样,对陈远思也无甚敌意,想来确实还不知道自己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一章 钱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二章 案卷 叶倾怀看着那株人参,停顿了一会儿,道:“杜卿有心了。” 她说了这话后,李保全才上前接过杜荆手中的木匣,然后退了下去。 “朕瞧你还带了些卷册,都是些什么?”叶倾怀问道。 杜荆从案几上拿起那些卷册,道:“回陛下,这些是这两年京中查捕的金川探子的相关案卷。” “哦?你拿这个来给朕做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二章 案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三章 选择 看到顾海望的长命锁,杜荆顿时面色惨白。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满是惊讶和戒备。 叶倾怀也看着他,神色漠然。 “这枚长生锁出自鑫瑞金阁,刻字的部分用的是鑫瑞足金做的。朕查问过了,这种制金手法是鑫瑞金阁的独家秘方,连宫里的御用监都做不出来。”叶倾怀道。 听着她的话,杜荆神色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三章 选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四章 刑场 四月十四,是春闱重试的最后一科。 然而,今天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大事。 杜正恩将在今日午时被当众正法。 刑场设在东市街口,杜荆亲自兼斩。一下了朝,他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大景鲜少在春季进行死刑处决,一般犯事者都会被羁押到秋季。所有的死刑案件在入秋的时候需上报刑部,由刑部统一核查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四章 刑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五章 现形 烈日当头,东市街口人头攒动。刑场上杜正恩跪在中间,一动不动。监斩台上两个官差手执长枪一左一右站得笔直,正中的主位上却没有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早来的人给后来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杜夫人怒骂刑部尚书”的大场面。 “真没想到堂堂二品尚书居然被夫人当街骂成这样!这位杜夫人是什么来头啊?”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五章 现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六章 真假 人群中有一刻诡异的沉默。 然后杜荆在门槛前跪了下来,俯首在地道:“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钱氏一听,也神色慌乱地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方才那些话都是诓骗内子的,就算借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换死囚啊!”杜荆伏在地上叫冤。 他说得诚恳,连身后的钱氏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六章 真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七章 杜正恩 “依你所言,他这半个耳朵已经掉了快一个月了,伤口长好了自然看不出牙印的模样。”杜荆道。 刘春明却不认账,他指着犯人右耳下面的伤痕道:“杜大人,就算是长好了,也不可能长成这样平顺的形状。而且,根据下官的经验,此人耳朵上的伤应该不出十天。” 说完,他又对着叶倾怀道:“陛下,下官曾做过三年的仵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七章 杜正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八章 挣扎 钱氏本被留在戍卫所中由禁卫看守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被带上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两个杜正恩,先是脚下一顿,面露惊色,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杜荆。 这一眼可谓神色复杂,像是求助又像是担忧,似有感激又有疑虑。 杜荆却只是抬眼短促地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收回了目光,又垂下了眼。 “钱氏,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八章 挣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一九章 落定 顾世海没想到叶倾怀会把刑部推到他的手里,让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知该如何出口。 一时之间,他跪下接旨也不是,出声反驳也不是。他没有动作,其他人也不敢动,台上于是陷入了尴尬的僵持。 叶倾怀倒不着恼,她对顾世海道:“不过,顾阁老倒是有一件事说对了。提起逢迎上意,你可知道杜荆为何会在朕的眼皮子底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一九章 落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零章 狂言 太清阁学士们的办公地点在东阁,坐落在太和殿东边,这座东阁最早是在睿朝时修建的,修成时只是一间五层的小阁楼,供皇帝会见外宾使用。 自景朝设立太清阁后,东阁便改为了太清阁办公的地方,历经几次修葺,也早不是最初那一间阁楼的规模,而是由阁楼下的裙楼围成一间院落的模样了。 春闱后,整个东阁都成了批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零章 狂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一章 贡士 有了皇帝的亲自督工,此次春闱试卷的批阅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结束了。 拟定参加殿试的学子名册送上来的时候,叶倾怀正在景寿宫中对着一封密信发愁。 是李保全从汇生典当那里带回来的陶远的密信。 陶远向她要一个人,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人。 王思云。 陶远想将她带进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一章 贡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二章 大婚 叶倾怀起身越过书案,将陆宴尘扶起来,苦笑着摇头道:“先生快起来,朕如今还当不得先生这一声称赞。” 陆宴尘抬起头,入目是叶倾怀那只用绷带吊着的左臂。 他站起身,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左臂上。 “陛下肩上的伤还没好吗?”他不禁脱口问道。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左臂,仓促一笑,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二章 大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三章 顾飞燕 叶倾怀今日歇得很早,用过晚膳便洗漱了。 芳华姑姑一边侍候着她更衣,一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着明日要注意的事情。 “陛下你的月事还没走干净,明日能少饮酒便少饮些。还有那些寒凉的东西,尽量别吃。” “那可不行,朕还想多喝点装成烂醉,好躲掉洞房呢。”叶倾怀佯作苦恼,故意逗芳华姑姑道。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三章 顾飞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四章 洞房 叶倾怀深深吸了口气,用喜秤将盖头掀了下来,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凤冠珠钗。 一旁的宫女立即低眉顺眼地接过了盖头和喜秤,退到了一旁。 “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饮交杯酒——”大宫女高声道。 另一名宫女垂着头双手捧着一只红色的托盘走上前来,在叶倾怀身侧停了下来,托盘上搁着两只盛满酒的酒盅。 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四章 洞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五章 陈菊连 叶倾怀的大婚办得十分隆重,前段时间受到礼部和刑部牵连遭人议论的顾家突然打了一个翻身仗,门前日日车水马龙,往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在京中一时风光无两。 顾家的风光让很多人几乎都忘记了,在帝后大婚的同一天,陈家的孙女也作为妃子被纳入了皇帝的后宫。 叶倾怀赐了她贵妃封号,住在与坤宁宫一墙之隔的永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五章 陈菊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六章 殿试 若非陈菊连此刻拿出来,叶倾怀都快忘了这枚玉佩了。 这枚玉佩确是敬敏太后随身所带之物,也确实时她留给叶倾怀的遗物,但敬敏太后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把这枚玉佩送给她的皇后过。 对于敬敏太后而言,光是想想叶倾怀立后的画面都能让她心肌梗塞,又怎么可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叶倾怀当时如是说,不过是为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六章 殿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七章 对答 因为先前承天门外击鼓一事,林聿修在京中名声大噪,连朝臣也对他多有耳闻。 今次殿试,他一上殿,在场众人神色皆是一振。 面对这些一齐看向他的目光,林聿修却并无惧色,他抬头直视着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自有一股清明正气。 叶倾怀没有给他出题,而是问了他一个与他会试答卷有关的问题。 “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七章 对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八章 为难 “陛下,兴瑞年间户部统计人丁时,老臣正在户部任职。那时的情况并非全然如此。人丁是由郡县的衙门去统计的,然后呈报到州府,再由州府核查后上报到户部。各府县衙门办事效率不同,有的地方又遭了灾,人手不够,就更慢了。所以一次统计前前后后差不多要花三年时间,有的地方的人丁数量,统计的是三年前的,到了皇帝面前下去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八章 为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二九章 状元 林聿修短暂地看了一眼陈远思,低眉答道:“学生自幼师从王立松先生。岁和元年末,王先生协理太清阁编纂过一本《顺平奏疏集》,其中整理了顺平年间一百篇经典奏疏。《顺平奏疏集》刊印后在盛京各大学堂都有发册,学生策论的依据大多来自于这本奏疏集。朝廷与州府分税的事项,在顺平七年时,颍州。” 陈远思顿了顿,向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二九章 状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零章 决意 叶倾怀说的是“朕要钦点林聿修为今科状元”,而不是“朕想”。 这不禁让众人心中一惊。 叶倾怀并不是要与他们商量,而是已经下定了决断,出言只是告知一声。 “这篇文章,大家都看看吧。”叶倾怀把林聿修的那篇文章递给了李保全,让他拿下去给众人传阅。 李保全将文章呈递到了内阁首辅陈远思面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零章 决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一章 极刑 “他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叶倾怀问道。 她没有注意道,一旁的陆宴尘眉目沉了一沉。 “他父亲名叫林墨棠,曾任刑部侍郎,因犯上不敬被处以极刑。兴瑞帝曾说过,林氏子孙永不重用。”苏红微道。 叶倾怀早就听闻林聿修双亲早亡,却没有听说过他父亲曾在朝为官过。不仅当过官,还有这样一段惨烈的过往。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一章 极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二章 宣旨 # 132 宣旨 《廷议朝记》出自史官笔下,或许会有详略之别,但是鲜有偏颇。 照史官的记录来看,林墨棠是在朝议上把兴瑞皇帝痛骂了一顿,才会被当场就砍了头。 但正是因为这句话出自史官笔下,更让叶倾怀感到诡异。 首先,林墨棠不到而立之年便当上了刑部侍郎,必然是饱学之士。且不说恪守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二章 宣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三章 政务 大景九州,各州府最高级别的长官是知州,官制从二品。其下设立布政使和按察使,分管钱粮和刑名,相当于各州的二把手和三把手。 叶倾怀这道旨意下的十分古怪,她不要求知州入京述职,反倒是要求布政使和按察使来京城述职。 立即有人提出了质疑。 吏部尚书苏红微道:“陛下,州府路途遥远,官员上京一次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三章 政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四章 裂痕 叶倾怀见到陆宴尘,严肃的神色松了松,嘴角绽开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先生先前说朕已经可以出师了,如今看来,有些言之过早了。”叶倾怀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吩咐身边的李保全道,“李保全,赐座。” 因叶倾怀已不在文轩殿上课,先前陆宴尘用的桌椅都撤去了,只留着一张供皇帝使用的书案。 陆宴尘收回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四章 裂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五章 觐见 夕阳的余晖照在君臣二人身上。 金黄的光芒中夹杂着几抹红日的辉光。 明明是温暖到有些暧昧的色调,却掩不住君臣二人之间冰河一般的气氛。 “臣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陆宴尘察觉到叶倾怀眼中的寒意,神色立即慌了一下,垂头答道。 叶倾怀却打断了他:“先生,你教过朕下棋。棋在劣势时,无子不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三五章 觐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三六章 得意 叶倾怀看了一眼林聿修跪在门口的身影,神色沉了一沉,放下了手中的策论,转过身来面向林聿修,单手撑在膝上,不苟言笑,看着他道:“抬起头来。朕钦点你为状元,不是想要一个牵马坠镫的家奴。” 林聿修闻言,抬起了头,正对上叶倾怀那双坚定中泛着火光的眸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蓄着吞噬天下的风暴,又好像藏着无往不利的锋刃。 让林聿修心里一震。 下一刻,叶倾怀突然收了严肃的神色,扬起嘴角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聿修,朕对你只有两个要求。”叶倾怀道。 她说得语气很慢,林聿修听得却十分认真。 “其一,别让朕失望。”叶倾怀顿了顿,扫了一眼案上那份林聿修做的策论,又看向了他,对他沉声道,“其二,别让天下百姓失望。” 林聿修略一错愕,神色亦蓦地坚定,他长跪在地推手行礼,郑重道:“能辅佐陛下,是聿修大幸。天下能得陛下这样的……君父,亦是天下的大幸。” 说完,他又一次重重叩首在地。 叶倾怀垂下眼,轻叹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盛誉,还是从林聿修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读书人口中说出来的。 她心中欣慰,却又愧疚。 在叶倾怀心中,现在的她还当不起这份盛赞。 更遑论,曾经的她只是一个囿于深宫中不问政事的失职皇帝,对于揭竿而起的百姓只会斥责一声“刁民反贼”。 她默了一默,收起心中五味杂陈的念头,回身面向桌案上的策论,道:“快起来吧。关于你策论中提到的州御史台,该如何在州府设立,朕心中有个构想,你来听一听。” 林聿修站起身,满面正色,他久跪在地,起身后却顾不上整理前襟的皱褶,而是快步走到叶倾怀对面的坐席入了座,与叶倾怀论起政事来。 —— 次日清晨,景寿宫。 天微微亮,芳华姑姑就和李保全在院中吵了起来。 “陛下昨晚和状元郎议事,到四更天才歇下,这会儿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公公就要报晨,是不顾着陛下的龙体了吗?”芳华姑姑一手拦着负责报晨的小太监,对着李保全怒气冲冲地道。 李保全在宫中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入宫十几年间与人闹红脸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他却也有些急了,道:“姑姑,今日初一,是一月一次的大朝议。陛下昨日特意嘱咐了老奴今日要早半个时辰上朝,老奴这是奉旨行事啊,姑姑切莫为难,耽误了大事。” 芳华姑姑蹙了蹙眉,似乎在心里将叶倾怀腹诽了遍,却因她尚在睡梦中不好发作。于是,她转而对李保全道:“陛下是年纪小,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公公可是两朝老人了,却也由着陛下胡来吗?” 她这句“两朝老人”让李保全的脸色骤变,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芳华姑姑却没在意,继续数落道:“陛下那条胳膊可是足足吊了一个月,昨日才摘了绷带,周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这会儿要好好休息,公公也是听到了的……” 李保全听着她语速飞快的唠叨,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满心思忖着该怎么说服她。 正此时,皇帝的寝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呼喝。 “芳华!”正是叶倾怀的声音。 皇帝的声音清脆响亮,没有半分慵懒睡意,显然已经彻底转醒了。 芳华姑姑的话头被当中截断,她最后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保全,彷佛在责怪他吵醒了皇帝,然后一边应着声一边推开门快步进了寝殿。 让芳华姑姑意外的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叶倾怀丝毫没有睡眠不足的疲态。相反,她看起来神清气爽,甚至已经开始自己尝试更衣了。 “姑姑,快来帮朕更衣,今日初一,是百人朝会。”见芳华姑姑愣着,叶倾怀催促道。 芳华姑姑回过神来,走到近前帮着叶倾怀穿起朝服来。 “陛下身子可有哪里觉得不适?”过了一会儿,芳华姑姑还是开口问道。 “不适?”叶倾怀纳闷道,她环顾了一下自身,道,“并无不适啊。” “你昨日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竟不困乏?左肩呢,可觉得难受?”芳华姑姑并不相信。 叶倾怀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姑姑,朕跟你说,朕得了林聿修,如得一肱骨啊!” 她言语间双眼放光,喜上眉梢。 芳华姑姑皱了皱眉头,忖了忖,问道:“陛下说的是昨夜和你聊到半夜的那个新科状元?” “是啊。此人素有大才,在律法、吏治和税制上都颇有见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因失怙得早,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过,对民生百态和人心向背深有所感,并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叶倾怀顿了顿,又兀自呢喃道,“朕有他相助,若再能将王立松请入文轩殿,朝上再有陆先生帮衬着,只要能用好陶远,何事不能成?” 她说到后来,面上眼中都是少年人野心勃勃的得意神态。 芳华姑姑见状,再不出言多劝,静静地为她打理起身上的朝服来。 她知道劝不住。 这是她第二次在叶倾怀身上看到这种打了鸡血一样的状态。 上一次是叶倾怀六岁的时候。 那年她刚搬进乾西宫读书,看到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太子哥哥作画,十分新奇。二皇子见她喜欢,便送了一套画具给她。 那一个月,叶倾怀除了为数不多的课业以外,其他时间几乎是闭门不出,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便匆匆起床又在画稿上挥毫泼墨起来,连吃饭也是胡乱塞几口便算了事。 那时芳华姑姑还曾向敬敏太后打过小报告,说叶倾怀整个人都像是黏在了画案边。 然而,敬敏太后不仅没有担心叶倾怀玩物丧志或是废寝忘食,相反,她鼓励了叶倾怀,说如果她一年后的画作能得到乾西宫里教书画的先生的认可,就送她一套更齐全的画具。 “人间万事出艰辛。用不着你劝,自有别的人和事来泼她冷水。若她一年后还有眼下这份子热情,那这辈子都拿来作画也不是坏事。” 时至今日,芳华姑姑还记得敬敏太后那时对她说的话。 章节目录 第一三七章 战事 叶倾怀对画画的热情从六岁至今,维持了整整十一个年头。 但这一次,她的雄心壮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刚一上朝便被泼了冷水。 李保全通传上朝的声音刚落,何青长就出列奏道:“陛下,兵部昨晚收到允州急报,五日前北狄突发奇兵偷袭我乌石关,乌石关五千守军力战三日三夜,最终全军覆没。白河以北防线溃败,全军已退至北岸渡口要塞。据前线回报,北狄此次出兵有重骑兵五千,骑兵万余,另有步兵和后军万人。” 说完,他垂下了头,将一封拆开过的密信双手举过头完,他缓缓转头看向兼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虞江辉,道:“乌石关的泄洪道去年夏天便出过事,落石台的机括也是年年修却又年年坏。我倒想知道,这朝廷斥了巨资修的天下第一关,当真如你们工部口中那么坚固可靠吗?” 虞江辉始终半垂着头,并不搭理他,甚至连眼也没有抬一下。 但后面的朝臣中却有些人瞥了瞥头,把目光投向了身边工部的大臣们。 最终,还是陈远思开了口:“顾阁老,眼下当务之急是处理战事,不是咎责的时候。” 顾世海转回身,看了一眼陈远思,神色虽然难看,却打住了话头。 “何尚书,你详细说说情况。”陈远思继续道。 “乌石关失守,是事出有因。”何青长顿了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宜当朝议论。陛下请容臣朝后禀告。” 他此言一出,朝臣们面面相觑,连叶倾怀也微微蹙了蹙眉头。军务本就是国事机密,今日早朝又是百人的大朝会,确实不宜当朝讨论。 叶倾怀余光扫过一眼顾世海,只见他面色如常,想来何青长在上朝前已向他汇报过内情了。 何青长继续道:“以北狄的军力,三万人马应当是举国倾巢而出。臣恐怕他们此次兵犯北境所谋甚大,或许不是只为了白水河北岸的那一千多亩地。” 叶倾怀蹙了蹙眉,问道:“何卿的意思是,北狄此次出兵,是有意南渡白水河,意在整个允州吗?” 何青长神色又黯了几分,道:“微臣不知。北狄此番举兵虽多,但白水河上下游都未发现军情。北狄不善造船,白水河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难题。” 群臣默了一默,随即有人道:“白水河不过三四里宽,想来敌军也可搭设浮桥渡河。” “白水河南岸沿岸百里每隔二里地便有一座我军箭塔,那北蛮子莫不是被糊了脑子,在箭塔的眼皮子底下修浮桥,给我们当活靶子么?” 说话的大臣显然是武将出身,话说的糙理却不糙。 朝堂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却都压低着声音,再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此事朝后再议罢。兵部尚书,还有兵部两名侍郎,朝后和内阁大臣一并留下。”叶倾怀下了决议。 何青长领了旨,退回了群臣之中。 章节目录 第一三八章 封爵 北狄的战事像一片厚重的乌云笼罩在太和殿上,令朝堂上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允州节度使徐晔已率允州军从沧台开拔。陛下,臣奏请从京师调拨粮草,并增拨允州军费,以作募兵和工事所用。”顾世海道。 满堂寂寂,然后陈远思迈出了半步,对着叶倾怀道:“陛下,京师到允州路途遥远,白水河更在允州最北。若从京师拨运粮草到白水河,路上便要花去一个多月。老臣认为从中州和颍州粮仓调拨粮草,更为合理。” “至于军费,”陈远思转向了顾世海,“顾阁老,老臣若没记错的话,上个月户部可是增发了两百万两的军费,当时说的便是要用作增设允州防线哨塔。算上年初内阁会议上定下的今年各部支出,单单一个允州今年军费已是比往年多拨了五百万,还不够吗?” 他那双满是褶皱的眼皮下,两道犀利的目光直直地望进顾世海的眼底,最后的四个字说得既慢且沉,似乎是在说允州的军费,却又像在说别的事情。 顾世海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似乎有些顾忌,没有说话。 军费已是军政机密,并不适宜在这样的朝会上大张旗鼓地讨论,叶倾怀于是道:“此事也会后再议吧。先听何青长说说前线的情况,再做论断。” 她默了一默,抬头见众臣皆是满面愁容,于是舒展开双眉,神色定了定道:“我朝九州五十万雄师,不乏破军之将,亦不乏忠勇之士,何惧它北狄区区三万人马?诸卿不必如此忧心。” 大殿上零零星星地响起了几个“陛下圣明”的声音,最后群臣才一齐行礼道:“陛下圣明。” 见朝会氛围缓和下来,叶倾怀话锋一转,道:“前段时间春闱殿试,有不少仕子提出了我朝官员休养制度的问题,尤以致仕和夺情为重。官员到了年纪不能退而致仕,致仕后得不到皇恩荫庇,晚年凄惨,实在令人寒心。朕不愿让这些为大景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朝臣寒心,因此,朕这几日多方考据,决定对几位颇有建树的老臣授以勋爵,准其退而致仕,安享晚年。李保全,宣旨吧。” 大景的勋爵可降级传给子孙,算是一份能够世袭罔替的铁饭碗,一般只有皇室姻亲或者功勋卓著的臣子才能享受这份殊荣。 叶倾怀突然提起封爵,朝臣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李保全宣了旨,陈远思和顾世海顿时脸色大变。 叶倾怀此次一共封赏了三人,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臣——一名中尚属令,一名吏部考功司郎中,还有一人是御史大夫蒋宗文。 直到此时,众臣才明白过来,叶倾怀明面上是赏赐几人,实则是要卸他们的任。 只是这赏赐实在是重,不仅给钱还给名声,最重要的是还能让子孙后代也一劳永逸下去,可谓是既全了面子又全了里子。 叶倾怀昨夜与林聿修秉烛夜谈,从赋税改制论到吏治整顿,两人很快便意识到,若是论及变法改制,无论谈到什么,都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刑部。 若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律法体系为新政保驾护航,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三司若还是那个敢在众目睽睽下调换人犯指鹿为马的三司,叶倾怀便永远都是那个被蒙住双眼的无知皇帝,只能活在臣子们为她编织的荒谬童话中。 叶倾怀决定从御史台入手。 御史台是监察百官的机构,本该直接听命于皇帝。但因为如今的御史大夫蒋宗文是顾世海的人,御史台可以说是顾家的后花园,对顾世海言听计从。 蒋宗文只要还在那个位置上,御史台就算有再多个李文清,也无济于事。 只是这蒋家书香门第,已有百年名望,在盛京中是排得上名号的世家,与京中世家大族的关系盘根错节。他自己也是三朝老臣,若是叶倾怀无凭无据地将他撤了职,自是难以服众,难免要落个皇帝任人唯亲有失公允的骂名。 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李文清被叶倾怀提拔上来执掌御史台,只怕也要遭人白眼,难立威信,更遑论推行新政监管百官了。 这个蒋宗文不能不撤,但必须要撤得师出有名干净利落。 叶倾怀想了许久,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决定用一个爵位换蒋宗文心甘情愿地告老还乡。 叶倾怀还没登基的时候,蒋宗文就隔三岔五地称病告假,她登基后更是在早朝上从未见过他,直到三司会审前才颤颤巍巍地来上了朝。 这样一个人,不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会放弃这个能带着爵位荣归故里颐养天年的机会。 荫庇子孙的爵位摆在那里,也不再需要叶倾怀煞费苦心地去与顾世海周旋,蒋宗文自会想法子让自己顺利退休。 果不其然,李保全宣旨的话音刚落,蒋宗文便立即上前跪下接了旨。 “老臣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他已双手举过了顶,等着接旨了。 这还是叶倾怀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洪亮的声音。 吏部考功司郎中似乎愣了一下,才从人群中从上前来,在蒋宗文身侧跪下谢了恩接了旨。 中尚属令因是内廷官员,并不在列,因此朝上封赏只作宣读。 封赏过后,陈远思率先打破了沉默,对叶倾怀道:“陛下仁孝,实乃臣民之福。只是这几人都身居要职,蓦然退而致仕,只怕会对各部司的事务有影响。” “陈阁老所言有理,朕也考虑过此事。因此此番只封赏了三人,都是常年病体缠身的老臣,不好耽搁。至于他们的职位,便寻三名能立即上手的人来接替吧。”叶倾怀忖了忖,道,“陈阁老,吏部你熟悉,考公司侍郎便由你推举一人上来。中尚属令是内廷的事,李保全,你来拟定一个人选给朕。至于御史台,便先由李文清来接任吧。”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三九章 军情 叶倾怀话音刚落,顾世海脸色立即彻底黑了下来,他蹙着眉头抬起眼,一双黑眸如同猎鹰般紧紧地盯着御座上神态自若的皇帝。 他眼中蓄着怒火,却无法发作。 良久,顾世海似有似无地扯了扯嘴角,那双危险的黑眸中挤出了一抹冷笑,他看着叶倾怀,彷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叶倾怀亦不躲不避地回望着他,神色平和,似乎对他眼中的寒意浑然未查。 “顾阁老可是有话要说?”叶倾怀问道。 “陛下既有决断,臣无话可说。只是这样大的人事变动,内阁竟连风声都没听到。陈阁老,依臣所见,这内阁怕是也没有存续的必要了。”顾世海突然话锋一转,与陈远思对起话来。 陈远思虽未正眼看他,脸色却也是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顾阁老,话不是这样说的。内阁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内阁。”他仍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腔调,还刻意拖长了“陛下”二字。 —— 朝会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中结束了。 除了内阁五人和兵部尚书侍郎以外,陆宴尘和顾海望也被叶倾怀点名留了下来,一齐商讨北狄的战事。 “何卿,乌石关究竟是怎么失守的?”叶倾怀开门见山地问道。 何青长没有抬头看叶倾怀,他顿了顿,垂着眼沉声道:“乌石关中发生了瘟疫。” 他话一出口,殿上众人便齐齐向他投去目光,眼中难掩惊惧。 瘟疫便是放在平时,也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事,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动摇国之根本,更遑论是在大军压境的阵前。 何青长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来,双手捧过头顶,道:“陛下,这是胡昌城从前线发回的最后一份战报。” 不知为何,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忍。 李保全将那本折子取来搁在了叶倾怀面前的龙案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那本折子。 沉闷的太和殿上,只有叶倾怀缓缓翻动奏折的声音。 这份战报写得简洁,但条理清晰。 事实上,在北狄围城前十日,乌石关中就零星有兵士染恙,症状类似风寒。北地春寒,今春气候又冷热反复,因此胡昌城起初并未在意。然而,这场“风寒”很快便席卷了整个乌石关,短短五六日间,乌石关中便有七八成人染病不起。 胡昌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寒,他怀疑军中起了瘟疫,于是立即下令封锁了整个乌石关,并向允州节度使徐晔连夜发了密报禀明此事。 然而,乌石关还没有等来允州的粮草和药物增援,却先等来了北狄的三万大军。 没有檄文,没有阵前叫板,甚至连试探和佯攻都没有。北狄深夜奇袭,当夜便倾巢而出,火雷和投石机尽数用上,势要将乌石关一举拿下。 胡昌城率领仅剩的两成人马鏖战一日一夜,乌石关里染病的士兵只要是能下得来床的都上了城头,终究力保城门不失。 但这一仗却是惨胜,关上的人员和军械损伤大半,乌石关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难以挡住北狄的下一波攻势。 胡昌城一方面传讯给允州军请求增援,一方面召集关上将领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战报中虽未言明,但叶倾怀也想得到,彼时摆在胡昌城面前的当有两条路。 一是放弃乌石关,率军退守至白水河南岸,与南岸守军汇合。一是在疫病横行的乌石关中奋战至死。 对此,胡昌城在战报中只有简短的一句结论:四月廿八夜,乌石关偏将以上二十三人议决死守不退,炸毁关后要道,愿凭天堑拖得一时战机。 乌石关位于白山裂谷边,白山裂谷有数百里长,深不见底,犹如神明用巨斧在山间劈开的一条天堑。北狄若想从北边的雪原南下允州,必须要跨越这条白山裂谷。乌石关建在白山裂谷北崖口上,高耸的关防后是两条可供八辆马车并行的栈桥,粗重的木柱牢牢扎在峡谷山石之中,木梁错落有致,两座桥横跨在百丈高的谷中,巍峨雄伟,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乌石关是开国皇帝叶云寒在位年间兴建的,前后历经十余年方建成如今的模样,可以说是汇集了大景整个工部的智慧和人力。白山裂谷中桥虽不止这一座,但能够运输军械行走车马的,却只有这一座乌石桥。 正因此,乌石关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大景北御外敌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意。 胡昌城炸毁了乌石桥,便是自绝了后路,没想过活命。 战报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后面还夹着一张与奏折样式不同的纸张,比奏折的纸张暗黄一些,叠了两下,带着点褶皱。 叶倾怀抽出来将那张纸打了开来。 是一张生死状,上面写着愿与乌石关共存亡,同意炸毁身后的乌石桥。下面密密麻麻的签着许多字迹不一的名字。 叶倾怀一一扫过,包括胡昌城在内,正是二十三个名字。 这些人,如今应当都已战死了。这些字迹,应当是他们的绝笔。 叶倾怀凝重的神色又黯了黯。然后,她看到这张纸下面还有折起来的一截。 她打开来,看到胡昌城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乌石之失,罪在末将一人。城身为守将,未能明察于青萍之末,实有负圣恩,虽万死难辞其罪,无颜苟存于世。然关中五千将士无尤,盖念家国安危,无一人退怯,罪将叩请圣上恤察其情。 这封近千字的战报,通篇都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只有这最后两行,是胡昌城为自己所说。 准确的说,是为这些殉关的将士所说。 他不求皇帝宽恕自己,只是求皇帝宽恕自己的部属。 叶倾怀看了良久,才将那封战书递给了李保全,示意他拿给几名臣工传看。 果不其然,几名老臣看过之后面面相觑,皆是神色沉重。 “青长,乌石桥确实炸毁了吗?有被快速修复的可能吗?”顾世海看完立即问向何青长。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零章 争执 “回顾阁老,允州军报与胡昌城的战报陈情相符。”何青长答完,忖了忖又道:“另外,臣曾在军中与胡昌城共事过,彼时他统管三万后军,例无差池,是个生性谨慎之人,想来所奏不会有假。至于乌石桥是否能快速修复,臣以为该由工部判断。”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兼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虞江辉身上。 虞江辉生得一张圆脸,蓄着两缕小胡子,看起来十分和善。听何青长提到自己,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余光飞快地瞟了一下陈远思,又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皇帝,面露难色,答道:“陛下,乌石桥工事十分复杂,且如今尚不清楚损毁的情况,微臣恐怕一时也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顾世海听他说话听到一半便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待他话音一落,立即道:“乌石关上的火器只有火雷和火炮,虞尚书只要告诉我们乌石桥的那些木头柱子用这些火器能不能炸得断,能炸毁到什么程度就行了。” 顾世海气势凌人,又有动怒之兆,问得虞江辉面色有些讪讪,他又看了一眼陈远思,见陈远思没有替他答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顾阁老,乌石桥是百年前的工事,火炮却是这几十年才有的,这得要工匠比对着当年的图样来看,才说得准。” 顾阁老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有如此回复,索性收回了目光,不再搭理他。 倒是何青长在旁补充了一句:“还请虞尚书尽快给出个说法。若是乌石桥不能修复,北狄就要绕道黎家岭才能到陵山渡,那我们在白水南岸还能有四十多天的备战时间。但若乌石桥短期内能修得好,便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虞尚书的这个判断,对此战影响很大,还请务必说准确了。” 听何青长如此说,陈远思侧过眼看向虞江辉,道:“江辉,此事事关重大,刻不容缓,你现在就回工部去办吧,今日拿出个结论来。” 得了陈远思这句话,虞江辉彷佛松了口气,立即对陈远思躬身道:“下官这就去办。” 然后,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道:“还请陛下准臣先行告退。” 叶倾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远思,道:“你去吧。” 虞江辉又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太和殿。 殿上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叶倾怀忖道:“北狄如此大军压上,不留后路,必是知道乌石关中发生了瘟疫。诸卿怎么看?” 顾世海接话道:“瘟疫和北狄前后脚到,绝不是偶然。臣以为,此战可按敌军投毒考量。” “瘟疫的消息全面封锁,不要散播开来,会乱了军心和民心。”陈远思补充道。 顾世海点了点头,又向何青长问道:“徐晔那里如何?允州可有瘟疫类似的症状出现?” 何青长摇了摇头:“目前尚未发现。” “给他传个信,让他军中做好防护,多招些医师,务必防患于未然。”顾世海又道。 “臣昨夜已如此回信与他。”何青长道。 顾世海欣然点头:“你做事一向稳妥。” 然后他转向叶倾怀,道:“陛下,允州军如今共有八万五千编制,其中屯田的后军三万人,库中军粮二十万石。白水江沿岸五十多里都是渡口,北狄游牧为生,灵活机动,每个渡口都可能是他们渡江之处。但若要在各个渡口重兵设防,仅靠允州现在的兵力远远不够。” 言罢,他向叶倾怀严明结论道:“陛下,北狄此番必有远图。无论乌石桥修不修得成,此役的人钱粮都要筹办起来了。” 顾世海能立即将允州的军备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上朝前就做足了功课,目的就是向户部要钱要粮。 提到钱粮,陈远思接过了话,道:“顾阁老,二十万石军粮足够八万五千允州军吃到下半年秋收后了。你也说了,允州尚有三万屯田军,今年秋收还能产出十万石粮食。粮食自然是不缺的。至于你朝上说的募兵,老臣不以为然。眼下中州和颍州都有驻军,且州中无战事,何不调拨去支援允州?这些从军多年的老兵想来也比临时招募的新兵顶用些。” “中州和颍州加起来不过五六万多驻军,且一半是城防军,没有水战和陆战的经验,与新兵无异。这些驻军都不是闲人,平日里的州中治安、驿道巡查都是驻军负责。若是都调拨给了允州,中州和颍州的安稳是不要了吗?”顾世海立即反驳。 他顿了顿,又道:“允州那三万屯田军,如今起了战事,自是全部征调走了,还哪能剩下人来屯田?陈阁老说二十万石军粮能够八万五千人吃半年,那是驻军的算法,行军时的消耗可不是这个数字,这些军粮能够吃三个月就算好的了。” 陈远思在军事上远不如顾世海通透,争论不过,于是他话锋一转道:“今年兵部的预算已经超支了七百五十万两白银,却不仅丢了允州一千多亩地,连斥巨资修建的乌石关都毁了。顾阁老,我大景再是富庶,也经不起兵部这样败家的折腾。” “打仗本就是费钱的事。陈阁老若是怜惜这份钱,那便是要将祖宗打下的土地拱手让人。” 和往常一样,两人都气上了头,谁也不愿退让。 叶倾怀打断了二人的争执,道:“打仗的银子不能省。陈阁老,想办法从户部拨出些钱来备用。此时尚在战中,乌石关失守的罪责暂时不论,后面调查清楚实情了再说。” 她想了一想,又道:“州府发生战事,理应由朝廷派兵。不到万不得已,无需让别的州府抽调兵力。从盛京调派出一支几万人的精锐增援允州,当不是难事吧?” 说完,她看向了顾海望。 身为京畿卫统领,顾海望是对盛京兵力情况最了解的人了。 “回陛下,京畿卫共有十八万六千人,若要抽调,至多可以派出五万人。”顾海望说完,突然上前了两步,半跪在殿上,道,“陛下,臣自请领兵五万增援白水河!”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一章 请命 顾海望的请命让叶倾怀吃了一惊。 不仅是叶倾怀吃了一惊,在场的人似乎都有些意外。 虽然王思云的事情已经调停,顾海望也被从府中放了出来官复了原职,但京中仍然广泛流传着他的八卦。 有说他是色中饿鬼男女通吃的,有说刑部尚书是替他顶罪才被罢免的,有说他能安然无事放出来是靠他的皇后妹妹给皇帝吹了枕边风的。 传成什么样的都有。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以至于他这个京畿卫统领的位置都坐得有些不稳当了。 按说这种时候,他应该销声匿迹低调做人,等这件事从朝野内外的记忆中淡去再出来兴风作浪。 更何况,他身为京畿卫统领,骤然离京,难免会削弱顾家对京畿军队的掌控力。 不管怎么说,他如今站出来主动请命出征都显得不合情理。 见满堂寂寂,顾海望又信誓旦旦道:“请陛下给臣五万兵马,臣保证三月之内便能退敌,克复允州失地。” 顾海望虽是武将,个子却不高,模样也是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文雅低调的青年将军。 叶倾怀蓦然回想起那日王思云的惨状,念及是眼前人所为,不禁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斯文的人竟也能做出那么禽兽的事来么? 面对顾海望的请命,殿上无人应声。 允州的战事顾党自是已经先一步知道,顾海望今日自请出战想必也是顾世海授意的,因此顾世海和何青长并未提出什么异议。 对于军事最有发言权的两人没说话,旁人便更难说出什么来。 见无人提出质疑,顾世海上前两步,对着叶倾怀道:“陛下,北狄如今正是势如破竹之时,我军则因失了乌石关军心不稳,京师抵达允州的第一仗务必要打赢,不仅要打赢,而且必须是大胜,方能遏制住北狄的势头。臣奏请陛下为三军践行,许以重赏,以振我军雄威。” 顾世海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想来正是因为王思云一事,顾海望在京畿卫中威望不稳,才急于通过北狄一战立下军功晋升军衔,稳住军中的地位。 叶倾怀微微一怔,前世这个时间上,倒确实是顾海望领兵北征,快速拿下了北狄。 但他已是二品的将军,再往上封赏,便是大将军或者封帅了。 这自然是叶倾怀不愿见的。 但北狄的战事却是万万不可大意的。那是关乎国之根本的大事。 叶倾怀正踌躇间,却突然听到陆宴尘的声音道:“顾将军如此自信,是已有破敌之策和防疫之法了吗?” 他站在人群角落不起眼的位置,这一发声似乎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大家都回过身来看向了他。 “怎么?太清阁的大学士是在兵法策略上有什么要指教顾某的吗?”顾海望斜睨着他,讥笑道。 陆宴尘顿了顿,面色却依旧平静,一双黑眸不卑不亢地会看着顾海望道:“顾将军,微臣并没有此意。只是微臣出身允州,允州常年受北狄侵扰,略有几分了解。北狄虽多侵扰,却从未如此倾巢而出过。与北狄这样大规模的交锋,对大景而言也是第一次。所以微臣对顾将军的信心有些担忧。” “呵,仗还没打呢,陆大学士便要灭自家威风吗?我允州八万大军,并京师五万精锐,竟还会惧怕三万蛮夷不成?”顾海望道。 “北狄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很强。允州地界大,尤其是东西防线有一千多里。我军虽人多势众,但多是步兵,一日最多能行百里。若被骑兵左右牵制,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上都不占什么上风。”陆宴尘又泼了一瓢冷水。 顾海望眉头一蹙,似乎没想出什么说辞回应,便只瞪了陆宴尘一眼。 最后还是顾世海将话头接了过去:“兵部自有对策,但战事乃是机密,不便在殿上议论。陆学士既然对军事如此感兴趣,不若弃文从武,此番便随军出征罢。” 陆宴尘眼中闪过光芒,他刚要说话,叶倾怀却抢在他前面对顾世海道:“顾阁老说笑了,陆先生是先帝钦点给朕的先生,虽然他现在退出了文轩殿,但朕在政务学业上还需要多多请教于他。便是他此番有弃文从武随军远征的心,朕也是不会许的。” 叶倾怀这么一说,陆宴尘不禁有些诧异,他抬头看向叶倾怀,只见她正望着顾世海,眼中有几分似笑非笑的和气,仿佛在跟顾世海打着商量。 他压下心头的不解,道:“想来兵部自有对策,是微臣多言了。” “陈阁老,五万兵马开拔,辎重几天能筹措得出来?”叶倾怀转向了陈远思。 陈远思略一思忖,答道:“若只是开拔所需,约莫三天。陛下,盛京到前线有两千多里,若是调用京中粮草,途中损耗巨大,最好是由后军统一安排调拨,然后将具体的粮草数额报给户部,由户部筹措。” 叶倾怀点点头,她想了想,最后对何青长道:“青长,此次战事重大,后军便由你亲自统帅。允州已经吃了一场败仗,丢了乌石关,后世如何评价这一场战事,如何评价你,如何评价朕,便在此次一举了。你切莫让朕失望。” 何青长殿前半跪在地,道:“青长领命。” —— 众人讨论了快两个时辰,虞江辉才带着一名工部的主簿来上殿回禀,说是乌石桥若被火器炸毁,半年都不可能重新修得起来。 于是大家又顺着这个思路开始讨论战事的一应调配措施,一直讨论到黄昏时分,太和殿中才散了会。 一散了会,顾世海便领着虞江辉,顾海望和何青长三人匆匆离去。 陆宴尘一直追到太和殿外的石阶下才追上几人的步伐。 “顾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陆宴尘对着顾世海行了一礼,尚算恭敬。 顾世海看他一眼,随后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去府上等我。” 待三人走后,顾世海先对陆宴尘冷笑了一声,道:“陆学士今日殿上发难好不威风啊。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兵部职方司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地方翻出来带到先帝面前的?”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二章 忧虑 陆宴尘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垂头应道:“顾阁老提携之恩,陆某不敢忘。” 他虽如此说,却没有认错的意思。 顾世海知道他这个执拗的性子,与他生气也没用,于是道:“早知道你是王立松的门生,我是断断不会向先帝举荐你的。” 见陆宴尘垂着头不应声,顾世海又压低声音说了句:“你这是在往绝路上走!你尚且无后,便急于求死了吗?” 陆宴尘身子微微僵了下,抬头看向顾世海道:“顾阁老,微臣相信陛下,也愿做陛下手中之刃。便是折在陛下手中,微臣也无怨无悔。此事微臣在狱中应当已向您说明白了。” 顾世海蹙起眉头看着他,满眼都写着“朽木不可雕也”。 末了,他轻叹了口气,道:“你找我有何事?” 陆宴尘略一踟蹰,对顾世海道:“北狄之战,顾阁老或许已有对策。只是……”他又顿了一顿,道,“还望顾阁老莫要轻敌。北狄对我军的了解,恐怕远超乎你我想象。” 听他提到战事,顾世海亦正了神色,他眯起眼打量着陆宴尘,半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宴尘移开了目光,望着一旁的丹陛,道:“微臣在允州时,曾与北狄交过手。他们……打仗很有章法。微臣只是想和顾阁老提个醒。” 顾世海没有应声,他仍然用那种要将人看穿的眼神看着陆宴尘。过了好一会儿,见陆宴尘不为所动,他才收回了目光,道:“我知道了。” 言罢,他不再多话,快步向宫外走去。 留下陆宴尘一人站在原地,面上仍带着忧色。 忖了良久,他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向宫中走去。 —— 文轩殿。 叶倾怀在案上摊开一张比书案还大的地图在上面仔细查看着,地图上搁着一摞稿纸,她时不时地提起笔在稿纸上记录着什么。 “陛下,就算有再要紧的事,这晚膳还是要用啊。”眼见日头西落,屋里暗了下来,李保全一边为叶倾怀掌着灯一边出言规劝着她。 皇帝一下朝就直奔文轩殿,火急火燎地翻出了北地的地图钻研起来。 这可急坏了李保全。 今日的午膳本就因为朝议后的小会耽误了,如今眼看着晚膳也要搁置,李保全不禁履行起自己内廷大总管的义务来,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体。 “晚些。朕现在吃不下。”叶倾怀头也不抬地答道。 李保全罩上最后一盏灯的灯罩,走到叶倾怀身边,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一个小太监突然垂着头小跑了进来。 “陛下,太清阁大学士陆宴尘在宫外求见。” 叶倾怀终于从地图上抬起了头,她看着禀报的小太监,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传他进来吧。” 小太监应声而去。 “李保全,备些茶水和点心来。” 听到皇帝要吃东西,李保全愁云惨淡的面容顿时舒展了开来,应了声便要出门去吩咐御膳房。 他没走出两步,便听到叶倾怀又补充道:“茶要午子仙毫,点心要芙蓉糕,另外再配几样。” 李保全有些诧异。他侍候叶倾怀有两三年了,知道皇帝在茶水点心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偏好,更罕有点名要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的。 如今她这样吩咐,想来这些都是陆宴尘喜欢的。 但是李保全转念一想又觉费解。 皇帝竟然连陆先生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都了如指掌,属实是用心得有些超乎君臣之谊了。 不过,皇帝先前连龙榻都给陆先生睡了,还写了一篇《圣孝感通录》发告天下,足见两人之间的情谊确实远非一般的君臣,更近师徒父子。 想到此,李保全觉得一切又都能解释得通了。 “陛下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孩子啊。”李保全颇为欣慰地在心中道了一句,然后安心地去传膳了。 陆宴尘还穿着那身靛蓝色的朝服。他身量高,又是宽肩窄腰,那身呆板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显出几分英武来。 叶倾怀有一瞬的恍神,却很快被她遮掩了过去。她笑着招呼着陆宴尘,道:“先生来得正好,朕正有事想请教你。” 她又低头看向案上的北地地图,用手指圈着一片区域问道:“先生可知这一片是什么地方?朕瞧着这里也没山也没湖的,北狄若想南下,为何不能取道此处呢?” “西边这一片是沼泽和草甸,现在这个季节应当有水了。这种荒地里步行尚且危险,车马更是难以通行,北狄是不可能从这里通过的。”陆宴尘对叶倾怀解释道。 叶倾怀了然的“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了几个地图上的问题,陆宴尘一一解答。叶倾怀则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般,将陆宴尘的话在稿纸上一一记录了下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李保全端着茶点上来了。 “陛下,茶点来了。”主案被地图完全盖起来了,李保全于是将两份茶点都搁在了旁侧的茶几上。 “先生还没用膳吧?先吃点垫垫吧。”叶倾怀从案后走了出来,在茶几边的扶手椅上坐下,又对李保全吩咐道,“在景寿宫传个晚膳,朕和先生一起用。” 李保全怔了一下,立即领了命去安排了。 殿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和陆宴尘两人。 见陆宴尘还在书案边站着不肯落座,叶倾怀又对他笑道:“朕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有些饿了,先生陪朕用点吧。” 听叶倾怀如此说,陆宴尘才在茶几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叶倾怀饮了一口茶,看着书案上的地图道:“这张地图朕记得是兴瑞年间皇爷爷让工部做的。能做得如此详尽,不容易啊。” “兴瑞年间大景和北狄打得凶,所以朝廷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制作这份地图。纵观九州,也只有允州有这么详细的军事地图,其他州府想必是没有的。”陆宴尘附和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默了一会儿,看向陆宴尘问道:“先生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闻言,陆宴尘起身半跪在地,对叶倾怀道:“微臣想随京师出征白水河,请陛下准允。”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三章 筹谋 叶倾怀立即放下手中茶杯,上前两步扶着他的臂膀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熟料陆宴尘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拉不起来。 “求陛下准微臣所奏。”他又说了一遍。 叶倾怀见拉他不动,索性松了手,直起了身,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先生如此请求,总要让朕知道原因吧。” 陆宴尘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他便坚定答道:“微臣出身允州,少年时曾与北狄交手过,对他们更了解。而且,臣练过武也学过兵法,当能派上用场。” 叶倾怀轻笑道:“若论兵法武艺,军中不乏能者。若说对允州和北狄了解,恐怕没有谁比和他们常年交战的允州军更了解了。先生虽然勇武无双,但朕觉得,先生的这份勇武当有更好的用处,而非用在北狄的战事上。” 说到这儿,叶倾怀刻意停顿了一下,问道:“先生若是当真想弃文从武,京畿卫如何?” 听到此处,陆宴尘不禁瞪大了眼,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叶倾怀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对他莞尔一笑,道:“先生想得不错。” 她将目光移向陆宴尘身后书案上搁着的地图上,道:“此次顾海望北征,若能如他今日殿上立下的军令状那般旗开得胜,三月退敌,朕便封他个大将军,出任允州节度使,辖管北地三州。如此封疆大吏,他不会拒绝。若是战事拖延了,便是他的军令状没能完成。那待战事结束,朕便也有由头将他调任允州节度使。京畿卫统领这个位置,是断断不能再让他担着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既已整顿了禁军,叶倾怀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京畿卫。 本来她并没有属意陆宴尘,因在叶倾怀心中,他总归还是个文臣。但今日顾阁老在殿上提了一句让陆宴尘从军,叶倾怀一下子便想起了京畿卫统领这个位置。 陆宴尘武功好,又是叶倾怀完全信得过的人,是统管京畿卫的绝佳人选。 何况,如今他不再出任帝师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太清阁领个闲职,这京畿卫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那允州现任节度使徐晔呢?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他?”陆宴尘不禁问道。 “他在任上丢了乌石关,理应被贬黜。且朕听闻他与禁军右衙卫原武卫将军徐亮是一个本家,想必也是顾阁老的人。”叶倾怀见陆宴尘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补充道,“就是在东临门中被你一个飞剑扎死的那个徐亮。” 陆宴尘这才反应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道:“陛下,微臣在允州时,听闻徐晔此人风评尚可,是个能征善战之人,还望陛下能多考究一二,莫要轻下评断。” 叶倾怀点点头,陆宴尘的意见她一向很能听得进去。 “先生说得有理。朕也是刚有这么个想法,具体的还未深想。徐晔的去处,到时候再说。”她对陆宴尘笑了笑,脸上蓦然地有几分孩子气。她见陆宴尘还跪在地上,又道,“先生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陆宴尘纠结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跟着叶倾怀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陛下所说这些,前提都是顾海望能打赢这场仗。陛下可想过,若是他此战败了呢?”陆宴尘不禁问道。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顾党比我们更需要这场胜仗,他们自会全力以赴。更何况,顾海望立下了军令状,便是拼死也要打赢这场仗。他不能输。”叶倾怀若有所思地呢喃道,“他也不会输。” 前世便是顾海望领兵北征,很快便扫平了北狄的叛乱。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总之是能退敌的法子。 叶倾怀并不担心战事。 她真正担心的是京中。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而且,先生,朕今日在太和殿上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托词。如今朕身边确实离不开你。” 陆宴尘猛的抬起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精光。 叶倾怀却未察觉,她继续道:“你看看今日议会上这些朝臣。顾阁老三句不离钱粮,陈阁老则揪着战事失利的责任不放,虞江辉恨不得脚底抹油,文新中只会在中间打个哈哈,何青长更是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说。每个人心里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有一个替朕着想的人吗?一个也没有。” 说到这里,叶倾怀又叹了口气,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宴尘,道:“今日太和殿上这些人中,只有先生一人,是真正站在朕这边的。攘外必先安内,京中若是不稳,四海皆生乱。如今正值朝臣更迭之时,是朝局动荡的时候,可朕现在身边能倚仗的,却只有先生一人啊。先生若是离京,朕便是失了左膀右臂,难免被人掣肘啊。” 叶倾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宴尘不禁起身行了个礼,正色答道:“陛下厚爱,微臣惶恐,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望。” 他这个回答,才让叶倾怀满意了些。她收回看着陆宴尘的目光,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道:“京畿卫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刑部和御史台刚换了人,杜荆的案子也还没有结,需得先让林聿修和李文清站稳脚跟,才有余力去与顾阁老周旋京畿卫的事情。先生恐怕,还要在太清阁中再待一段时间。” “陛下心中有数便好。微臣但凭陛下差遣。”见叶倾怀已有安排,陆宴尘不再多说。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叶倾怀很喜欢和陆宴尘这样安静地一起待着,但是这样久了,难免显出些尴尬来。 于是她笑着对陆宴尘道:“先生尝尝这茶点,看看如何。朕记得你应当爱喝这个,等下朕让李保全给你带点这个茶回去。” 陆宴尘有些意外,他端起茶啜了一口,愣道:“确是好茶。只是,陛下怎么知道微臣爱喝午子仙毫?”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四章 钳制 壬申之乱后,叶倾怀被擢升为太子,身边的随侍也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变为了内廷总管李保全。 叶倾怀还记得,李保全第一天侍奉她的三餐时,就对她说过,为人君者不可有偏好,尤其是在饮食上,否则可能成为有心人攻击的方向。 后来陆宴尘入主文轩殿,叶倾怀想到李保全的提醒,于是让人换过不同的茶点,不同的熏香,不同的纸笔,来试探陆宴尘的喜好。 果然,虽则陆宴尘嘴上说着没有偏好,但是有些茶他喝得更多,有些则喝得很慢。 叶倾怀每每课后清点陆宴尘所食所用,并用一个本子专门记录下来,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欣喜。 念及年少往昔,叶倾怀扯起嘴角苦笑了下,答道:“有心便能知道。” 说完,她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这午子仙毫初品清冽,细品则口中留甘。回甘也不是一般的甘味,而是那种厚积薄发的绵长清香。 不禁让叶倾怀脑中蹦出一个词来——人如其茶。 “陛下的伤痊愈了?”两人间默了一会儿,陆宴尘突然问道。 叶倾怀回过神来,见他正关切地看着她的左肩。 “哦,先生说这个啊。已无碍了,让先生挂念了。”叶倾怀说完,甚至还抬起左臂动了动,以示自己已经完全好了。 陆宴尘看她动作,点了点头,算是放下心来。 “微臣听说陛下最近在跟着赵统领练武,十分刻苦。” 叶倾怀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点头道:“上次承天门前,朕自觉武力不足,单手举起龙渊剑都觉费力,那时便想着日后要多多操练,不能过于文弱了。” 她突然奋武是因为被皇后强吻无力反抗的事实在是丢人,于是换了个说辞。 叶倾怀说得真切,陆宴尘便信以为真,他忖了忖道:“习武讲究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陛下切莫急于求成。你这次肩伤本就好得慢,若是此时练武过了度,怕会落下病根。” 他说得语重心长,颇有几分老父亲的感觉。 “先生说的是,朕会注意。”叶倾怀应完,又问道,“先生,待朕学有小成,可能与你切磋一二?” 陆宴尘怔了怔,笑道:“陛下若有此意,不必等到学有小成。待陛下肩伤好彻底了,微臣随时恭候。” 想起陆宴尘在东临门中以一敌百的架势,叶倾怀道:“先生的功夫太厉害,朕怕被你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微臣自有分寸,陛下不必担忧。臣可以给您喂招。” 陆宴尘说得十分认真,似乎他的弃文从武之路便是要从叶倾怀的经史先生转型武道先生开始。 —— 一语成谶。 帝师陆宴尘在退出文轩殿后不到一个月,又进入了武英殿成为了叶倾怀的武道老师。 纵然叶倾怀并不希望自己频繁地以一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出现在陆宴尘的面前,但时事造化并非她能左右。 京师北征的部队也从禁军中抽调了一千多人,这让刚重整改制完的禁军一下子又动荡了起来。 禁军统领赵胤实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法兼顾叶倾怀的武道功课。 而另一边,自从她拆掉了肩膀上的绷带,皇后每日都派人来嘘寒问暖,今日一碗莲子羹,明日一份春茶饼,顺便捎带问上一句,陛下何时再来坤宁宫。 叶倾怀只得以政务繁忙为由屡屡推脱。 在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武力上压制顾飞燕之前,她是断断不敢在天黑的时候踏入坤宁宫的宫门的。 但这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 于是,叶倾怀又把陆宴尘请回了宫做她的先生。 不同的是,这次是武学先生。 陆宴尘很快便发现叶倾怀明面上答应着他“朕有分寸”“朕会注意”,实际上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努力到堪称玩命。 “陛下如此勤勉,当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至文弱?”陆宴尘提出了质疑。 叶倾怀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必瞒着陆宴尘,或许和他说明白了他更能提供些有针对性的训练。 于是她放下撸起的袖口,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道:“先生,实不相瞒,朕潜心练武是为了保住清白。” 陆宴尘听得一头雾水,蹙起了眉。 叶倾怀十分苦恼地摇了摇头,道:“朕打不过皇后。” “陛下……”陆宴尘怔住了。 他联系种种思考了一番,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尚未与皇后娘娘圆房吗?” 叶倾怀眼神闪躲了一下。 “先生知道朕下过旨要立皇后的嫡子为太子吧?”叶倾怀反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眼中有些隐忧。 “所以朕不能和皇后圆房。” 她说的在理,但帝后成亲近一月还没有圆房这件事显然远远超出陆宴尘的想象。 “微臣听说皇后娘娘出阁前深受顾阁老宠爱,性格张扬,恐怕不能忍耐此事。”陆宴尘道。 叶倾怀恼道:“唉,没错!最重要的是她手上力道颇大,大婚当夜朕受她钳制竟挣不脱,差点被她把衣服剥了。” 陆宴尘万万没想到皇帝大婚之夜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差点失身的离奇经历,一时之间他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陆宴尘问道:“皇后娘娘是怎么钳制陛下的?” 正在兀自苦恼的叶倾怀站起了身,猛地伸手扣上陆宴尘右手手腕,连人带袖向下一扯,人也就势靠了上去。 不同于叶倾怀彼时的狼狈,陆宴尘下盘极稳,除了衣领被扯歪了点,人竟是纹丝未动。 但他低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叶倾怀时,墨色的眸子突然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亮了起来。 叶倾怀似乎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连忙退开半步,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撇开目光道:“便是这样钳制的。” 莫名的,她的声音有些小,像是做错了事。 见状,陆宴尘也收回了目光,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黑色的衣袖上还留着被紧紧抓过的褶皱。 他眼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又变成了那种夜幕一般沉寂无声的模样。 “若是如此,陛下首先要练的不是膂力,而是下盘。”陆宴尘沉声道。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五章 兵粮 当夜,叶倾怀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前世。 太和殿上,大军压境。 她手持重剑龙渊,只为守住皇室最后的尊严。 陆宴尘跪在她面前,一身黑甲,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骇人的血腥气。 任叶倾怀怎么说怎么骂,他都不为所动,只沉默地垂着头。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了头。 漆黑的眸子自下而上向叶倾怀看来,他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同一柄利刃刺进她的心窝。 陆宴尘半跪着,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将她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只这一眼,便让叶倾怀惊醒了过来。 四更天的景寿宫中寂寂无声,空气中带着几分初夏的潮气。 叶倾怀抬起手,触到了湿漉漉的额发。 她竟出了这样多的虚汗。 叶倾怀微喘着气闭上了眼。 一合上眼,陆宴尘那隐着刀锋的眼神便又出现在了她眼前,让她心有余悸。 平素里,陆宴尘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叶倾怀从师于他三年,鲜少见他情绪激动过。一如他那双总是无波也无澜的眸子。 陆宴尘的眼眸比寻常人的更黑更深,如同寂静的海面。 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掩藏在了风平浪静的海面下。 所以当他眼中展露出光亮和锋芒时,叶倾怀便本能地感到害怕。 像是无意中掀开了幕布的一角,窥到了平静海面下酝酿着的滔天巨浪。 蓦地,叶倾怀回想起白日里她拉近陆宴尘时他低头看她的那一眼来。 便是这样的眼神。 充满攻击性的、与她所知的陆宴尘截然不同的模样。 让她不禁想起那个提着人头上殿逼宫的反贼陆宴尘,以及东临门里以一敌百飞剑夺命的战神陆宴尘。 叶倾怀微微蹙起了眉,心中缓缓升起了一个疑问。 难道,这才是陆宴尘本来的模样吗?—— 岁和三年五月初五,顾海望率五万大军从京师开拔,支援允州。五日后,前线传来战报,白水河北岸全线弃守,允州五万主力军以营为单位据守在白水河南岸各处据点,其余三万屯兵正在编制中。 大战一触即发。 消息很快便在京中传了开来,盐市粮市和药材出现了哄抢的现象。所幸户部和京兆府提前做了准备,开仓向市场投放了官盐和官粮,又发布了限价令,稳了稳价格。 然而,限令归限令,市井中不乏奇货可居的商贾,这些人总有办法投机赚钱。市面上短缺的东西在黑市上挂着高价售卖,而真正需要这些盐粮药材救命的人却买不到。 一时间,京中满街可见捕快查抄商贩。 刚换过帅的刑部里夜夜灯火通明,以几乎是每天颁布一两道新法令的效率在高速运转着。 战事一起,六部三司都忙得飞起。 接连几日,没有一天早朝能在中午前结束。 而让叶倾怀感到头疼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何青长,你这折子里写的可是真的?” 文轩殿里,叶倾怀坐在案边,她身后挂着那张北地的地图,上面扎着许多颜色各异的小旗。 何青长垂首立在案前五步处,殿中的烛火照映在他有些憔悴的面容上。 叶倾怀手里攥着一本折子,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她的声音虽然平静,攥着奏折的手却已经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回陛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谎报。”何青长回答得很快,又道,“且臣怀疑,有问题的不仅是这一批军粮。除了大军出发时后军随带的那批军粮,后续的军粮恐怕都有掺假之嫌。臣已经让后军辎重营去一一排查了,明后天便能有数。” 兵部侍郎邢文重之前曾在密折中举报过京中兵粮掺假的事情,叶倾怀虽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情形竟如此严重。 才出库了三万多石兵粮,就已经开始出现掺假的现象了。 可见京中两百万石粮食恐怕基本都是掺了假的。 而且,按照何青长的折子来看,掺的还不是米糠粃谷,而是砂砾。 根本不能吃的砂砾。 叶倾怀默了默,问道;“你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吗?” 何青长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有此一问,不解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兵粮掺假的事。”叶倾怀也不与他绕弯子。 何青长的副手既然曾经密折举报,那何青长很可能也是早就知道此事的。甚至,那道密折本就是他授意的。 何青长垂下了头,道:“回禀陛下,微臣曾有过怀疑。但……没有实证。” “你是怎么生疑的?” “回陛下,兵部每年冬月都会和户部司农司有一次对接,就是为了核对今年入仓的粮食中有多少是作为军粮储藏的,并且清点往年军粮库存,以此为凭来安排兵部次年的度支计划。循例,兵部会要求司农司开仓,配合抽查。但是最近这三年,兵部派去的人,除了主仓,其他的粮仓一次也没能进去过。”说到这里,何青长神色突然冷了起来。 “为什么?”叶倾怀追问道,她心中隐有预感,但还是要听何青长亲口说来。 “每次我们的人去,司农司总有理由拒绝开仓。要么是仓中正在除潮不能开门,要么是钦天监测算近日不宜开仓,总归是有理由推脱。”何青长顿了顿,道,“连兵部的前任侍郎,也是因为此事,死在了京郊塬上。” 叶倾怀脸色骤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兵部上一任侍郎叫聂卓琛,是前年从中州军中调上来的。前年冬天,他听手下说司农司的粮仓不让进,只给报了个数,他便亲自去了塬上,要求仓场总督开仓检查。他年纪轻,性子倔,吃了几次闭门羹也不罢休,还是得了空就往塬上跑。后来有一天去了塬上便再也没下来。半个月后,京兆府说发现他死在了塬下的水沟里。当时结案说……他失足踏空,摔到了塬下的林子里,被林子里的豺狼咬死的。” “聂卓琛死后,微臣也曾去找过司农司,要求他们开仓。”何青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你去他们也不肯开仓吗?”叶倾怀问道。 何青长摇了摇头,道:“后来顾大人让臣不要去了。纳粮贮粮是户部的事,如何统计入库的粮食,他们比我们在行,我们只要问个数便是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六章 晚膳 文轩殿中有一会儿的沉默。 “所以你怀疑兵粮有问题,已经有至少两年的时间了。”良久,叶倾怀道。 “是。”何青长言简意赅地回答。 听完何青长的叙述,叶倾怀的脸色反倒没有那么难看了。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折子,眸色深远。 “这些兵粮里的砂砾能筛出来吗?”叶倾怀突然问道。 “能。” “你去筛一下,看看一石兵粮筛完之后还能剩多少。然后估测一下,按照目前后军的需求,军粮有多少石的缺口。搞清楚了之后,来报给朕。” 何青长没有多问,领了命便离开了文轩殿,办事去了。 他走之后,叶倾怀呆坐了一会儿,才拿起案上没批完的折子翻阅起来。 翻了小半刻,却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脑子里尽是北狄的战事还有兵粮的事情。 像是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李保全。”叶倾怀唤道。 李保全立即从门外跑了进来。 “陛下,老奴在。” 叶倾怀没有看他,目光仍然落在面前的案上,有些出神。 “摆驾回景寿宫,今日晚膳回宫用吧。”她的声音透露着疲惫。 自从允州战报传来,叶倾怀几乎是住在了文轩殿里,每日回宫都是二更天了。 一来是因为需要她批的折子激增,而她毕竟刚亲政不久,许多事务尚不熟悉,需要询问大臣们或是查阅典籍才能回复。 二来是每日朝后觐见的大臣太多,基本是朝议一结束就追着赶着来了,有时候遇到棘手的事情,一下子便议到了天黑。 李保全看出皇帝今天心情不好,不敢多嘴,应声道:“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叶倾怀合了下眼算是默认,没有说话。 —— “李保全,明天你跑一趟汇生典当,问问陶远上次朕吩咐他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回宫的路上,叶倾怀将李保全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老奴明天一早就去。” 自叶倾怀让陶远去查塬上粮仓的事已过去了快一个月了,陶远那里却一直都没有消息回来。 叶倾怀这些日子忙,便也没有过问。 今日何青长说起军粮的问题,她便又想起了此事来。 何青长毕竟是顾世海的人,他来状告陈远思的户部,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叶倾怀不敢定论。 在她能信任的人中,有能力帮她查清此事真伪的人,只有鹰卫了。 日落西山。步辇行到景寿宫时,宫外有两个小太监正在忙着点灯,看到皇帝的步辇,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无声地跪伏在了地上。 步辇路过宫人,在景寿宫门外停了下来。 叶倾怀刚从步辇上迈下来,抬头便看到宫墙转角处有一众人行了过来。 皇后带着几名宫女盈盈而来。 叶倾怀心中咯噔一下。 她第一时间在心中思考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二十。 五月二十是个诸事不顺的日子。叶倾怀心道。 道完,她停下了脚步,挂上了笑容,在宫门口等着皇后走过来。 “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快步走到叶倾怀面前,带着几个宫女行了一礼。 连声音里都掩藏不住欣喜。 “飞燕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着人通传一声。”叶倾怀笑着对她道。 听到叶倾怀唤她名字,皇后羞得瞥开了目光,随后委屈道:“臣妾都一个月没见到陛下了。” 确实,自从大婚过后,两人便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足见那个强吻给叶倾怀留下了多么大的心理阴影,大到让文文弱弱的皇帝都开始苦练武艺了。 “近来朝中事情太多,是朕疏忽了,让皇后委屈了。”叶倾怀立马认错。 皇后倒是很识大体,道:“陛下是忙于国务,臣妾不觉得委屈,只是心疼陛下。” 她回头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侍女,侍女立即走上前了半步,叶倾怀这才发现她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有一只巴掌大的砂锅,隐隐透着热气。 “臣妾听说陛下喜欢吃红烧牛肉,这些日子特意找御厨学了做法,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皇后对叶倾怀道。 说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叶倾怀。 然而,叶倾怀却没有如她所料那般意外和惊喜。相反,皇帝面上的笑容一瞬间消散了,就像是被什么重物突然击碎了一般。 叶倾怀怔怔地看着侍女端着的那只小锅,神色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秦宝珠。 以及那道她临死前没有烧完的红烧牛肉。 气氛有一瞬凝滞。 叶倾怀很快回过神来,她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对皇后道:“皇后费心了。你还没用过膳吧?跟朕一起用吧。” 见皇后点头,叶倾怀回头对李保全道:“让御膳房加两个皇后喜欢的菜色。” 这顿饭吃得相敬如宾。 不得不说,皇后的红烧牛肉做得还不错。 只是,终归不是从前的那个味道。 “确实不错。没想到皇后还有这样的手艺。”叶倾怀夸道。 得到了叶倾怀的肯定,皇后喜上眉梢,道:“那下次臣妾再给陛下做。” 叶倾怀摇了摇头:“你是皇后,一国之母,这些小事不用事必躬亲,让下人去做便是。” “那不一样!”皇后立即反驳了叶倾怀,“臣妾亲自做的和他们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臣妾做的,那是……那是用了心的!” 叶倾怀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怔了一下,停下筷子来看向她。 皇后亦在瞧着她,满眼认真,似乎在等叶倾怀收回前话,否则便不肯罢休。 叶倾怀突然觉得,皇后这较真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如此仔细瞧着她,叶倾怀才发现皇后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 因在叶倾怀心中,皇后还是新婚时衣着隆重的模样。因此先前并没有注意到,皇后今日的衣着首饰若放在平日里,也算是盛装了。 叶倾怀这样愣怔地看着皇后,看得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可还记得大婚那晚陛下答应过臣妾什么?” 她声音难得有些怯怯的忸怩。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七章 萧索 该来的终归要来。 叶倾怀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苦恼道:“近来国事繁忙,朕无暇他顾。你知道你兄长率军出征允州了吧?” 这一招转移话题十分成功。听皇帝提及顾海望,皇后面色紧张了一下,道:“臣妾听说了。” “你兄长此次出征,是为朝廷出力,也是为朕解忧。”叶倾怀说完,和气地看向了皇后,道,“你在后宫中,也要为朕解忧啊。” 皇后怔了怔,不明白叶倾怀话里什么意思。 “大婚那天朕授了你皇后印绶,便是授予了你管理后宫的权力。下个月初三是太后祭日,循例,你要领着宫中嫔妃和太妃太嫔们去慈云寺为太后的在天之灵祈福,你可筹办了?”叶倾怀循循善诱地问道。 “臣妾听李公公提过此事,但臣妾不知道还要太妃太嫔们参加……” 叶倾怀打断了她的话:“今年是母后第一个祭日,不光太妃太嫔们要参加,尚未成年的几个公主也要参加。” 她的声音有些不悦。 叶倾怀作为无人问津的四皇子在宫中长了十三年,可以说是和敬敏皇后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因此与敬敏皇后的关系格外亲近。 此事皇后也有所耳闻。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将此事安排好。”皇后连忙向叶倾怀打包票。 “最近北边打仗,用银子的地方多。母后的祭典不要铺张浪费。”叶倾怀又嘱咐道。 于是,这顿饭的后半程便在太后祭典的探讨中愉快度过了,皇后也再未提起留宿侍寝的事情。 直到皇后带着侍女们消失在宫门外,叶倾怀才收起了面上的笑容,神色蓦地冷峻了起来。 “李保全,查查你下面的人,是谁在向坤宁宫传递消息。” 她前脚刚回到景寿宫,后脚皇后就到了,还连红烧牛肉都做好了,可见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李保全毕竟是宫中老人,十分通透,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息怒,是老奴没管教好下面的人,老奴这便去查。” —— 次日,李保全从鹰卫那里捎回了消息。 陶远亲笔回信,却十分简练—— 确有其事。望见面一叙。 陶远不是冒失的性子,他能如此回话,想必是有事当面才能说清。 兵粮的事情刻不容缓,叶倾怀得到李保全带回来的消息后便决定出宫一趟去找陶远。 “你留在宫中,若有人来见便说朕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叶倾怀对李保全吩咐道。 “陛下要独自出宫,老奴这心里放不下。”李保全劝道。 “秦阳跟朕出去便是,宫外的路他也熟悉。你不留在宫中朕才是放不下心。”叶倾怀道。 除了李保全,恐怕没人能拦得住那些觐见的臣子还有皇后。 “芳华姑姑,替朕更衣。”说完,叶倾怀带着芳华姑姑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去。 —— 她已有段时间不曾出宫,今日出宫所见却与前几次所见大相径庭。 街市萧条了许多。 “我记得以前这里有很多摆摊的小贩。”路过一处街口,叶倾怀向秦阳问道,“今日怎么一个出摊的也没有?” “回公子,最近起了战事之后有奸商高价倒卖货物,官府查得严,这一带的摊贩都撤了。” 宫外叶倾怀总以四公子自称,秦阳便也如此唤她。 “白水河距盛京有将近两千里地,离得这么远,京中居然都已风声鹤唳了。”叶倾怀感慨道。 她每日在朝上听着大臣们为了解决各种因战事而起的问题争论不休,但直到此刻看到行人寥寥的街道,才切实地感到了民生凋敝。 战争带来的影响远超她的想象。 这场战事必须要快速结束。 叶倾怀在心底对自己道。 “可惜了,这里以前有个卖桃花乌龙糕的摊子,我还挺喜欢的。”叶倾怀呢喃道。 不仅街市上的景象大相径庭,连汇生典当里的景象都与叶倾怀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 典当行里人满为患,尽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好不热闹。 掌柜老方和一个伙计在柜台后面忙里忙外地应付着客人。看到叶倾怀,老方立即隔着人群对她点了点头,指了一下后门。 秦阳护着叶倾怀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从后面的木门进了后院。 门一关上,嘈杂的人声突然便被隔开了。 正厅的院门已经重新修整好了,大门开着,厅里坐着一个黑衣的男人,正在鼓捣面前摆着的三只巴掌大的米袋子。 正是陶远。 见到叶倾怀,他立即站起了身,躬身行了一礼。 叶倾怀快步跨进厅门,对陶远道:“不必多礼。” 她低头看着陶远面前的米袋子,好奇道:“陶统领,这是什么?” “公子,这是塬上粮仓里,三种不同的贮粮。” 陶远把手伸进最左边的一袋,抓了一把米起来,又让这些米从指缝间缓缓流下去。 光泽饱满,都是上好的稻米。 “这是主仓里的,这里面都是年内的稻米。”陶远道,“属下打探到,朝廷的各种检查,基本都是检查主仓,所以这里面的米都是这种最好的成色。” 说完,他又将手伸进了中间一袋米。 这一袋子中都是粟米。陶远没有让米从指缝间流下去,而是将手掌摊开到叶倾怀面前,让她看清他手里的粟米。 金黄色的粟米中夹杂着暗黄色的杂物。 “这是什么?”叶倾怀问道。 陶远用另一只手将那些暗黄色的稻草一般的杂质挑了出来,捻在指尖给叶倾怀看:“这是糠麸。” 随后,他又挑出一枚豆粒大的空壳来,道:“这是稻壳。” “这些都是给牲口吃的东西。”陶远总结道。 他又掂了掂手里的粟米,道:“这里面大概有只有六七成是粟米。” 说完,他将手里的米扔回了袋子,然后从最后一袋里抓了一把米出来,摊开了手掌。 这次不用他说,叶倾怀也一眼看得出来。 稻米里面掺杂着白砂,甚至,白砂比稻米还要多。 叶倾怀脸色骤变。 她没有想到,兵粮掺假竟掺得如此厉害,如此明目张胆。 而更可怕的,是陶远接下来的话。 “这种粮,是塬上贮存量最大的,大概能占到六成。”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八章 商会 叶倾怀深深吸了一口气。 彷佛有人将她的五脏六腑捏在了一起。 如果陶远说的是真的,那么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计。 “你能确定吗?”叶倾怀问道。 陶远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从一旁取过一本册子递给她。 “这是塬上粮仓的贮粮情况。”陶远道。 塬上共有一百七十五个圆仓,分作六个群组,册子上记录着每仓贮存着什么类别的粮食,约有多少石,并且注明了其中是否有掺假。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叶倾怀问道。 这么详细的账册,必然是仓场内部人员才能有的。 “属下调查塬上粮仓期间,仓场发生了一次火情,烧了六个仓,死了十几个人。属下去查了此事,发现死者中有一个库房主簿,名叫王云仲,他死前两天曾经和仓场总督薛松发生过激烈争执。” “属下觉得王云仲死得蹊跷,于是去追查了此事。他儿子今年春闱没中,于是想举孝廉,本来通过仓场总督疏通了关系,争取到一个名额,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名额没有了。王云仲便去找薛松理论,发生过几次争执。” 陶远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那本册子,道:“属下去起火的地方查探过,有明显人为纵火的痕迹。属下推断,他应当是用这本账册要挟了薛松,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叶倾怀没再说话,她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账册。 “难为你了,能弄到这个。”翻看完后,叶倾怀对陶远道,“还有一件事。前年冬天塬上死了一个兵部侍郎叫聂卓琛,你去查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陶远没有领命,他顿了一下,道:“此人属下知道。他应当是得罪了衔月阁,才丢了性命。” “衔月阁是什么?”叶倾怀蹙了蹙眉。她没想到陶远这么快就出了答案。 “衔月阁是盛京最大的商会。一年半前,属下赋闲时,他们曾经找过我,让我帮忙除掉这个聂卓琛。” 看到叶倾怀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除了陶远,属下还有几个别的身份。他们找的是属下杀手的身份。” 叶倾怀点了点头,问道:“这个衔月阁不是商会吗?怎么会雇杀手?” 陶远的桃花眼微眯了下,嘴角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道:“行商会被劫道,坐商会被讹诈,必须要有些手段应付这些。一般来说,生意想做起来,在黑白两道都要能吃得开。” 这倒确实是叶倾怀的知识盲区了。 她对商人了解不多,只知商人重利轻义,但在她的印象中,大多数经商之人还是遵纪守法的。 但听陶远这么说,商会倒是和打家劫舍的黑道关系慎密了。 “属下没有接那单子,但过了不久,还是听说他死在了塬上。想来是衔月阁找了别人。”陶远道。 “衔月阁为什么要雇人杀聂卓琛?”叶倾怀问道。 陶远耸了耸肩,道:“买家的事情,不是杀手应该知道的。但商会出手,大多是因为此人挡了衔月阁的财路了。” 叶倾怀皱起了眉。 按照何青长的说法,聂卓琛执意要求仓场开仓检查,挡的法。 在她愣怔间,陶远又扬起了嘴角,眼中的危险气息也消散了,整个人暖洋洋的。 他对叶倾怀道:“不过,如果公子要问的话……属下是齐州人。”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四九章 仓场 叶倾怀满怀期待地看着陶远,等着他后续的故事。 然而…… 并没有后续。 陶远默了一会儿,道:“其他的属下不记得了。” 叶倾怀倒也对他的过往并没有多大的执念,因此并未着恼,转而问道:“你和陆先生的功夫谁更厉害些?”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陶远的兴致上了,他眼中掠过一丝光,道:“若说擂台比武,属下打不过他。但要说起拼命的手段,恐怕只有属下要他命的份儿。” 他言辞虽然谦逊,语气中却难掩得意。 “我对武道不如你懂得多,你与我说说,依你看,陆先生的功夫如何?”叶倾怀问道。 陶远看了一眼叶倾怀,认真道:“万里挑一,在整个大景都应是排得上号的。搁在武校便是魁首,搁在战场可当战神。”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是他的马术,十分了得。属下曾经与人说过,没有人能战胜马背上的陆宴尘。” 陶远说话一向少有偏颇,他能如此盛赞陆宴尘的武功,可见陆宴尘在武道上确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叶倾怀又问道:“你可知他这身功夫是师从于何人?” “他说是他爹教的。”陶远耸了耸肩,道,“不过我是不信的。他爹一介商流,怕是教不出他这身武艺来。” 说完,陶远突然住了嘴,似乎自觉失言,有些谨慎地打量着叶倾怀的面色。 “公子,您是看过先帝遗诏的。属下也好奇他这身功夫,但是实在没法去查。”不待叶倾怀开口,陶远先叫起苦来。 叶倾怀笑了笑,道:“看你紧张的。大景以孝治天下,朕身为表率,躬行孝道,自不会忤逆皇考遗志。” 说完,她拍了拍陶远的肩膀:“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聂卓琛的事情,越快查清越好。” —— 从汇生典当出来,叶倾怀一路沉默,秦阳跟在她身后也不敢说话。 一直走到正德北街上,叶倾怀突然停下了脚步。 塬上兵粮掺假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现在问题是如何处理此事。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胸口,那里揣着王云仲的那本账册。 这本账册能引来杀身之祸,想来八成是真的。若按账册上所记估算,京中的兵粮只够支撑前线大军三个月的。 甚至等不到今年的秋粮收上来。 一想到此,叶倾怀额上登时有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 此事若是在朝上提出来,让刑部去查,不知要查多久,又能查得出来多少,前线的军队又能不能撑得住。 但若是挑明了彻查到底,只怕整个户部都要动荡。 户部掌管着钱粮,便是掌管着国脉。如今北狄虎视眈眈,礼部和刑部又都在人员更迭,外忧内患,这个时候叶倾怀并不想朝廷再有大规模的清洗。 可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 叶倾怀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朝廷,当真是烂在了根上。 她突然有些羡慕前世的自己。 什么都不知道,便能自觉是活在一个太平盛世里。 如果那天她没有去参加王立松的三堂会审,或许,她还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听着群臣报喜不报忧的奏报,幻想着自己能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怎样的贤名。 那些百姓世道不公的悲鸣、濒死挣扎的哀鸣还有战场上刀枪的争鸣声都会被皇宫那道高高耸立着的朱墙隔绝在外,传不进她的耳中。 可她偏偏走出了那道朱墙。 偏偏看到了这个锦绣繁华的盛世下,千疮百孔的真相。 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叶倾怀狠狠蹙了蹙眉,长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秦阳,马市在哪儿?去找两匹快马,我们去塬上。” —— 仓场总督薛松近来日日都在仓场待着。 一是因为仓场刚起过火,善后工作还没有结束。 二是因为仓场最近有些不太平,动不动便有人闹事。虽然之前处理了一次,现在安生了许多,上面却还是交代特殊时期要防患于未然。 今年热的早,五月底已经有了夏日的暑气。 薛松正在厅堂里处理公务,自从京师北上,从他这里调粮,他的案头每天都堆满了文书。今日天热,他本就烦躁,烦躁间又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于是更加烦躁了。 “你去看看,外面在吵些什么?”他不耐烦地对旁边的手下吩咐道。 然而,那手下去了半天也没回来。 不仅如此,外面吵闹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薛松皱了下眉,将手里的公文往案上一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仓场大门外聚集着很多人。 见到薛松出来,众人自觉地从中让开了一条道。 “仓场重地,如此喧闹成何体统?”他走到人前,喝止道。 然后,他看向了前来闹事的人。 一个高壮的男人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按着腰侧的刀柄,与众人高声理论着。他身后护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你们不是要见我们总督吗?这就是薛大人,还不见礼?”前面一个小个子官兵对着来人喝道。 高壮男人着了恼,刚要发作,被他身后的少年按住了肩膀。 只见少年上前半步,看着薛松笑道:“薛总督,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 那少年虽然笑着,眼中却冷若冰霜。 此人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薛松不禁被震了震,怔了一下。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模样,喝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他,道:“朕听说你这仓场十分难进,便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是不是连朕也见不得。” 薛松听对方以朕自称,登时愣在了原地。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玉佩上绣着一条龙,他数了数,是五个爪子。 五爪龙纹。是只有皇帝才能佩戴的玉佩。 若是僭越,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脑中登时嗡的一声,连腿都软了,跪在地上,连忙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跪下来,周围的官兵立即半信半疑地跟着跪了下来。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零章 薛松 “恕不恕罪,要看你这粮仓里是什么情况。”叶倾怀道。 一听叶倾怀要进仓,薛松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道:“陛下请随小人来。” 说完,他回头看到还跪在地上的手下,声色俱厉道:“还不快去拿主仓的钥匙。这么热的天让陛下在这儿晒太阳吗?” 他这一声喝,几名跪着的官兵立即爬起来去办事了,人群中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薛松回过头来,对叶倾怀弓着腰陪笑道:“陛下这边走。” 仓场的主仓很大,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可以贮粮十万石,现在调拨出去了一小半,剩下的稻米堆放有序,看起来成色很好。 薛松一边给叶倾怀介绍着粮仓里的情况,一边对她解释道:“陛下莫听小人谗言,下官这里每个月都有人来查看,从来没有将人拒之门外过。” 叶倾怀轻描淡写地应和道:“是吗?” “肯定是啊。塬上这是大景最大的粮仓,朝廷将这样的重担交到下官手里,下官自然是要管得妥妥贴贴的,才不负皇恩浩荡。”薛松信誓旦旦道。 叶倾怀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走走停停,查看着粮仓里的情况。 她查得十分仔细,仓里的每一笼稻米都让人用铲子翻起来看。 如此一圈走下来,便花去了大半个时辰。 从仓里出来,叶倾怀对薛松道:“这里管得不错,薛松。我们再去看看别的仓。” 说着,她便往旁边的小仓走去。 薛松立即小跑两步拦在了她面前,躬身道:“陛下,这日头都西斜了,要不先用膳吧?” “朕还不饿,还有力气再看几个仓。”叶倾怀并不搭理他,径直要往里走。 薛松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陛下,这仓里面天黑之后便看不清了,仓场前些日子才起过一次火,除了主仓其他的仓都还在检修中,夜间不能点火,怕引起火情啊。” “这不是天还没黑吗?薛总督这般阻拦是为何啊?”叶倾怀问道。 薛松跪着的身子僵了僵,道:“陛下,前些日子起火起得蹊跷,听人说是仓场中有邪祟,微臣就把粮仓都遮起来了,怕邪祟跑出来。陛下,微臣是怕邪祟冲撞了陛下啊!” 叶倾怀听得蹙起了眉头,她微眯起眼看着薛松,问道:“你说什么?邪祟?” “是啊,陛下,塬上这个地方据说在几朝前是个公主的坟头,所以邪门的很,这几年间出过好几次事了。”薛松说得信誓旦旦,眼中也满是敬畏和惊惧。 一时之间,连叶倾怀也分不清他是说的实话还是推脱的借口了。 “是谁跟你说的,这里面有邪祟?”叶倾怀问道。 “是……是一位高人说的。” “什么高人?”越说越玄,叶倾怀眉头越皱越紧。 “这……陛下,这个不能说,说出来就会破功的。” 他疑神疑鬼的样子让叶倾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顺着薛松的话道:“朕有真龙护体,紫薇庇佑,朕倒要看看什么邪祟能近得了朕的身。” “陛下,陛下……”薛松跪在地上爬了两步跟上叶倾怀的脚步,几乎是拉扯住了她的衣摆,不让她行进半分,“陛下不当回事,可是下官不能让陛下置身危险之中啊!若是陛下在仓里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下官便是大景的罪人了!” 他说得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当官的威严。 “放肆,竟敢出言诅咒陛下!”秦阳上前一把将他拖开了。 “陛下,下官真的是为您好啊……”他被拖开时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叶倾怀快步走到了仓前,却停下了脚步。 无论薛松嘴里有多少鬼话,但有一件事他确实没有欺骗叶倾怀。 所有的粮仓窗口都被黑布遮了起来,不仅如此,仓门上都挂着锁。 “钥匙呢?”叶倾怀问向跟着她一路小跑过来的薛松。 “陛下,里面真的进不得。”薛松虽然跪着,但态度坚决,“陛下今日便是要了下官的脑袋,下官也绝不能让陛下以身涉险!” 他磕头如捣蒜,倒真有几分忠臣死谏的模样。 叶倾怀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声。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这样一说,便是先把自己摆在了忠臣的位置上,叶倾怀便是有斩他的心也斩不了了。 见叶倾怀没有说话,薛松立即就坡下驴:“陛下,这里热,您有什么吩咐不妨移步厅堂再训,别让暑气侵染了龙体。” 面对皇帝的责问和要求,他像是一块滚刀肉,油盐不进。 “朕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叶倾怀看着他,目光像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她一字字问道,“钥匙呢?” 薛松被她周身的杀气吓住了,脸上再也堆不起笑来,他垂下头,不敢作声。 “既然你这个仓场总督连仓库的门都打不开,那便换一个能开得了门的来做这个仓场总督吧。” 叶倾怀的语气平缓,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薛松,但她说出的话确认薛松不禁愣怔着抬起了头。 “陛下,下官没……” 叶倾怀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话:“听不懂朕的话吗?我大景不需要你这样尸位素餐的仓场总督,朕也不需要你这样的‘下官’。”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看向薛松的眼神深不可测,平静的黑眸下像是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薛松这才明白皇帝是认真的,他立即跪下来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下……罪臣实在是冤枉啊……” 叶倾怀看他一眼,对跟在身边的秦阳道:“把他拖到一边去。” 然后,她扬起头对面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仓场官兵高声道:“今日谁能打开仓库,谁便是新的仓场总督。” 这些人中有些穿着兵甲手执长枪,是仓场的守卫;有些穿着公服带着冠帽,是仓场的官员。众人神色各异,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垂着头神色慌张。 叶倾怀锋利的目光一一划过每一张面孔,然后她问道:“有人吗?”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一章 浊水 人群中有些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沉默而气氛古怪的人群。 这时候,秦阳回来了,凑近叶倾怀耳边道:“陛下,人绑起来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神色轻松,似乎一切尽如她所料,并不觉棘手。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面前的人群,对秦阳道:“秦阳,你从这里面挑一个机灵的,让他去宫里跑一趟,给内廷传个话,说明日早朝从太和殿改到塬上仓场了,让李保全通知百官。” 她虽是对秦阳说话,声音却没有压低,在沉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论是在大景还是前朝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上朝不在宫中大殿上的先例。仓场虽在京郊,但距离最近的城门也还有好几里路,皇帝竟然要在这里早朝? 当真是闻所未闻的荒谬。 有一名靠近叶倾怀穿着绸衫的官员不禁问道:“陛下今日是要在仓场下榻吗?” 叶倾怀点点头,认真道:“这仓库大门一天打不开,朕便在这儿住一天。” 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对周围人群惊诧的目光全然不查。 只有秦阳面色如常,他立即去人群中找了个个子不高的官兵,取下随身的信物给他,吩咐了几句,让那人走了。 见无人站出来开仓,叶倾怀舒展了下筋骨,懒洋洋道:“这天确实有些热,给朕寻个地方小寐一会儿吧。你们也都去忙自己的吧。” 仓场有一处公堂,后面有几间屋子,平时是官员们办公休息的地方。虽然算得上整洁,但是与皇宫比起来,却称得上是简陋了。 “陛下,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一下。”薛松被叶倾怀当场革职后,仓场的掌事接替了他陪同皇帝的职务。 “无妨。你去忙吧。” 掌事立即行礼告退,没有半分客套。 薛松的例子在前。对于这位行事古怪的皇帝,他深觉伴君如伴虎,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小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叶倾怀却半点没有要小憩的意思。她在屋里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拿起书架上和案上的东西翻看。 “秦阳,你去外面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叶倾怀吩咐道,她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秦阳虽然脑子木讷,但好在十分听话。对于叶倾怀的吩咐,他从不多想,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走后,屋里便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这间屋子坐北朝南,被日头晒了一天,便有些暑热。 她在一张八仙椅上坐下,缓缓拨弄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陷入了沉思。 塬上仓场隶属于户部管辖,仓场总督的任命又离不开吏部,而户部和吏部都是陈远思瞎管的。 若是仓场储粮有问题,那么陈远思一定是摘不开的。就算最后查不到他身上,想必也会查到他的门生头上。 如今与北狄一战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不光是叶倾怀这个皇帝,百官和民众也都盯着北边的动向。仓场却在这时候发了掺假的兵粮给前线,让兵部拿住了把柄告了上来。 叶倾怀蹙了蹙眉。 以陈远思圆滑谨慎的性格,按理说不该出这样的纰漏。 不论怎么说,以叶倾怀今日所见,粮仓里的粮食八成是确有问题。而且,这问题恐怕是由来已久。 她这个皇帝出面要求,下面都无一人敢于开仓。足见,打开仓门的后果比抗旨更危险。 又或者,在薛松的眼里,她还是个没有威信可以糊弄的皇帝。 念及此,叶倾怀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 她来之前,仅是听何青长还有陶远说起,一个兵部侍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也无人追究,便觉得这仓场是铁板一块,只怕水很深。 如今亲自来了,却觉得这水更深。 若不把这潭水搅浑,恐怕再怎么查,还是会被他们大事化小小时化了地敷衍过去。仓场的粮食究竟去了哪里,钱又进了谁的口袋,有多少人知情不报,什么都查不出来。 她执意留在此处,还让李保全去给百官传信,便是想将这潭水搅浑。 如果不出意料,不用等到明日早朝,今天她就能在塬上见到包括陈远思和顾世海在内的不少官员。 而其中最焦虑的人,自然是私换兵粮从中渔利者。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着他们自己跳出来。 此时,门上响起了三声叩门声。 声音不重,而且有些急促。 叶倾怀有些纳闷:仓场这么大,秦阳这么快就回来了? “进来。”她沉声道。 屋门推开,却不是秦阳。 是一个穿着蓝色布衫主簿模样的瘦小男子,他手上端着一壶热茶,刚跨进门便对叶倾怀行了一个全礼,高声道:“下官参见陛下,掌事卢大人吩咐下官来给陛下上一壶热茶。” 说完,不待叶倾怀应声,他便回身将屋门掩上了。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右手下意识按住了出宫时带在腰上的佩剑,身子也微微僵了僵,整个人戒备了起来。 他这个关门的动作让叶倾怀登时警惕了起来:这仓场的水就算再深,总不至于明刀明枪地对她这个皇帝怎么样吧? 正当她疑惑不定时,只见那男子神色慌张地朝她走来两步,突然双膝着地对着她跪了下来,手中的茶壶也搁在了面前的地上。 他对着叶倾怀磕了一个响头,带着哭腔道:“求陛下救救小人!” 他跪在地上,声音传出来闷闷的,却仍能听得出几分惊魂未定的恐惧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上下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何人?” 男人抬起了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小人名叫张耿贵,祖上是中州人,本是仓场库房的一个文书,前段时间因为掌事王云仲死在了火场里,薛大人把小人提拔起来做了库房主簿……”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话头也停住了。 叶倾怀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道:“从文书到主簿,是连升了三级,薛松是要重用你啊。” 他似乎是被“重用”二字刺激到了,突然回过了神,又哭丧起脸来,道:“他是要小人做替死鬼啊!陛下,求您救救小人!”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二章 隐情 “什么替死鬼?你说清楚些。”叶倾怀道。 张耿贵抬起了头来,道:“塬上的粮食大多是稻米,入库前要翻晒。但是翻晒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纳粮入库的速度,所以北边有一个黄色着话一边往屋子这边走来,他们话中正好提到下官的名字,下官一时紧张,便躲起来了。” “他们说你什么?” “他们谈了很久。薛总督先是说,下官是个稳妥的人,让对方放心。后面就……就又说到王云仲还有粮仓的事情……” 他说到此处,声音都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见他支支吾吾的,叶倾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你一字不漏地告诉朕,朕为你作主。” “陛下,王主簿是被他们灭口的,粮仓的火也是他们放的!他们说……他们说王云仲吃里扒外不识好歹,还说他故意调拨分仓里有问题的粮食发给兵部就是想把事情捅大,还说……还说知情的人都在火灾中处理掉了……对了,他们还说,万一东窗事发,就让下官顶罪,连签字画押的假账都做好了!陛下,下官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文书,毫不知情啊!” 他神色惶恐,越说越快,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神恶煞在追赶一样,说到最后眼中泛起了泪光,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叶倾怀的脸色由晴转阴,急转直下,黑到不能再黑。 “和薛松谈话的是何人?你可知道?” 张耿贵连连摇头:“下官不知,不是仓场上的人。下官在后屋,不敢探出头来,也没看到来人的模样。” 他忖了忖,又道:“但是下官听薛总督叫他‘公子’,而且态度很是恭敬,都是那位公子在吩咐他。还有,那位公子反复提到,一定不能耽误下个月粮队例行运粮的事。” 叶倾怀皱起了眉头。 仓场总督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能这样吩咐他做事的,放眼整个盛京,也没有几人。此人多半便是薛松背后的靠山,也是粮仓掺假一事中最大的获利者。 “呵,‘例行’运粮吗……”叶倾怀冷笑一声,呢喃道。 “陛下,下官真的是冤枉的!”见叶倾怀神色陡变,张耿贵立即磕头,喊起冤来。 他这一喊,叶倾怀将目光挪回了他身上。 “这些事,为何不上报衙门和刑部?”叶倾怀问道。 张耿贵怔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报官这条路。 他叫苦道:“陛下,王主簿手里握有他们倒运官粮的证据尚且死的不明不白,下官一个小小八品的文书,空口无凭去状告三品大员,哪里有人搭理?若是给薛总督他们知道了,下官哪里还有活路啊?” 叶倾怀皱了皱眉。 见叶倾怀神色变化,张耿贵立即道:“陛下,您与他们不同,您是真龙之身,火眼金睛,一定看得出下官所言真假。陛下,下官不求升官发财,也不想做仓场总督,只求陛下给下官一个清白。”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 他言辞恳切,听得出来,是当真不想当这个仓场总督。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这个三品的仓场总督,在他眼里,只怕是个要命的烫手山芋。 这个张耿贵如今恐怕是唯一的知情人了,他对此案十分关键,叶倾怀正在思忖着该如何处置他,屋门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三章 起火 这一下撞得十分生猛,门栓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张耿贵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像是惊弓之鸟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回过头去惊恐地望着屋门,半跪半爬地退了两步。 叶倾怀虽没有他那么夸张,心头却也是一惊,立即抬手按上了腰侧佩剑。 这仓场上已经丢过兵部侍郎还有王云仲等人的性命,而这些还仅仅是叶倾怀知道的,她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足见薛松这一行人都是些心狠手辣的法外狂徒。 叶倾怀也不确定君臣之道这样的礼法是否能束缚得住他们的行径。 此时更让她有底气的,反倒是握在手中的剑。 她毕竟是跟着赵胤实还有陆宴尘扎扎实实地习了两个月的武,若真论起刀剑来,也尚有几分信心。 下一刻,门栓终于扛不住撞击,两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大步跨进了门来。 看到来人,叶倾怀握剑的手立时松了下来。 “先生?”叶倾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陆宴尘眉头微蹙着,脸色十分阴沉,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张耿贵后,又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整间屋子。 在确定屋里没有危险后,他才劫后余生般轻舒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叶倾怀身上。 他的眸光在碰到叶倾怀的目光时突然就柔软了下来,叶倾怀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个微不可查的上扬弧度,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来安慰她,却因为心有余悸未能成形。 “陛下可安好?”良久,陆宴尘问道。 叶倾怀并不似他那般慌乱,她面色沉着,点了点头,道:“朕无碍。” 她刚想问陆宴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鼻尖却突然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随着屋门打开,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混合着烟气从外面飘了进来。 叶倾怀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蹙起了眉头,朝屋外看去,问道:“外面怎么了?” 陆宴尘飞快地回身瞥了一眼屋外,道:“外面起火了。” “仓场起火了?” 陆宴尘点点头,他刚要说话,外面突然吵闹了起来,一众手执长枪的官兵鱼贯而入,将屋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手中的长枪都对准了陆宴尘,却又忌惮于皇帝的威严,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进屋将他拿下。 剑拔弩张之时,几名文官衣着的人从官兵中间分开了一条道,走到了前面来。 为首的一个正是先前领叶倾怀来这间屋中休息的人,他一边走一边用长长的袖摆拨开那些对着陆宴尘的枪头,厉声道:“干什么呢!没看到陛下在!” 他走到陆宴尘边上,语气缓和了些,对他道:“陆大人,这里毕竟是仓场重地,不是太清阁。您这样冒失地闯进来,不是叨扰了陛下休息吗?” 陆宴尘神色冷峻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叶倾怀也没有搭理他们,她径直起身,走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色已黑透了,月亮才升到一半,月光却被天边的滚滚浓烟遮住了。 不远处的火光犹如流动的红海,把黑夜照得如同红日东升。 空气中涌动着刺鼻的气味,裹挟着远处人群中的呼喊声。 叶倾怀隐隐看到有五六个仓起了火,其中最大的一个有着黄色的顶盖。 “这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仓里不知怎么,突然起火了。恐怕是天干物燥,夜间又有火烛,防备措施准备得不够得当。”身边管事的人道。 “不是才起过火,已经加强了防火措施吗?”叶倾怀问道。 “这个……一两百个仓,加强防火也要一个一个来,这几个可能是还没有做好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也不知是因为起火太热了,还是因为什么,额上的汗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格外的大。 “塬上仓场建成百年了,年年夏天都起火吗?”叶倾怀又问道。 “这……自然不是……” “那怎么今年一开仓用粮,就接连起火?”叶倾怀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文官本就不是拿事的人,被叶倾怀几句话便问得神色闪烁,答不上话来。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叶倾怀看着这些围着她的官兵和文臣们道。 薛松被革了职,没有人对他们发号施令,这些人面面相觑起来。 最后还是站在叶倾怀身边的一名文官对叶倾怀行了个礼,道:“还请陛下明示。” 看着他们不紧不慢的样子,叶倾怀心底腾得冒起一股火,对他们怒道:“那粮仓里装的是大景的兵粮,是前线将士的性命,是我朝的防线!你们不去救火,还在这里问朕该做什么?” 她发起火来十分吓人,当即有人跪下来劝她息怒,还有人小跑着往火场赶去了。不多时,院子里的人便散尽了,只剩下了陆宴尘和张耿贵。 “你先去吧,不要与人多话。你说的事,朕记下了。” 张耿贵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只剩两人,叶倾怀开口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微臣收到李公公的消息说陛下今日在此下榻,觉得事情蹊跷,便立即赶了过来。”陆宴尘沉吟了一下,又道,“这里有些古怪。” 叶倾怀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们拦着臣不让臣进来,那个阵仗……对于一个仓场来说,实在有些过于森严了。” 陆宴尘说得婉转,但叶倾怀想像得来。 下午薛松拦着她不让她进仓时也是如此,彷佛仓里当真有什么能要人命的东西一样。 “先生最后是怎么进来的?”叶倾怀问道。 “后来里面起了火光,臣便顾不得那么多,打伤了几个人,硬闯了进来。” 难怪他身后跟进来的官兵看到他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想来是已经感受过陆宴尘的身手了。 叶倾怀下意识地向他身后看去,今日他并没有带那柄制式奇特的长刀,身上甚至连一柄武器都没有,却沾着些不知是谁的血。 看来是空手夺白刃了。 叶倾怀蓦地想起顾世海评价陆宴尘的那句话——“这样的人才不拿去战场上杀敌,却要搁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真是我朝憾事。” 陆宴尘并不知叶倾怀在心中感慨这些,他神色严肃地看着叶倾怀,道:“陛下,臣毕竟曾忝居帝师,便僭越多说一句。宫外不必宫中安全,你身系江山社稷,切不可再这样孤身犯险了。” 他此时倒是拿出了十万分的师长姿态。 叶倾怀刚想反驳他,说自己此次出宫并非“孤身”,却突然心头一凉。 她想起了一件被她忽视的事。 “先生,秦阳……秦阳可能在火场里。”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四章 无眠 陆宴尘很少见到这样的叶倾怀。 她半是无措半是恐慌地看着陆宴尘,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向他求助。 完全没有了方才喝斥众人时的威严。 听到秦阳的名字,陆宴尘心头也是一跳。 他完全能理解一向杀伐果决的叶倾怀为什么突然慌了神。 因为秦宝珠。 陆宴尘知道,叶倾怀一直把秦宝珠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将她带进了宫,却没能保护好她。 而秦阳,是秦宝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若是他再因为叶倾怀而有个三长两短…… “微臣去找。”陆宴尘没有多话,抬腿便要往外走。 或许是因为陆宴尘走得太急,或许是想起秦宝珠让她心生后怕,叶倾怀鬼使神差地拉住了陆宴尘的衣角。 陆宴尘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却见叶倾怀正看着他,眼中尤是那种孩子般的害怕。看得他心里一颤。 他于是转过身来,正对着叶倾怀,认真道:“陛下放心,微臣会顾好自己,也会将秦阳带回来。” 叶倾怀这才松了手,对他点了点头,道:“先生,万事小心。” 陆宴尘走后,院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 她抬眼向远处望去,火势更大了,就算隔着几个院子也能感觉到热浪扑面。 那火,也好像烧在她的心底,煎熬着她。 起了这么大的火,秦阳却一直没来回报,只怕是凶多吉少。 叶倾怀缓缓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痛却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焦虑半分。 她根本不信那些天干物燥的鬼话。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猖厥到能当着她的面纵火,还敢动她的贴身侍卫。 她若知道,便不会让秦阳离开她身边。 是她高估了自己这个皇帝在这里的威慑力。 看着天边的熊熊烈火,叶倾怀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执意来此,本是想敲打敲打在粮仓里偷梁换柱的人。只要对方肯自掏腰包把亏空的兵粮补上,不要耽误前线的战事,她便不再追究。 她本没有彻查到底连根拔起的打算。 毕竟如今战事当前,朝局稳定才是第一位的。 但此刻,她突然动了杀心。 她觉得这些人或许是该杀的。不杀不足以立威。 若无威信,她下达的政令便难以推行,她身边的人仍然随时可能陷入危险。 —— 岁和三年五月廿一,下弦月夜。对很多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以陈远思和顾世海为首,半个朝廷的官员都陆陆续续来了塬上,一时间仓场门外的马车排了几里长。 而赵胤实从宫中带来的禁军则成了救火的主力军。 有了训练有素的禁军帮忙,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不多时,便彻底被扑灭了。 然而,和残垣断壁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还有满身飞灰的陆宴尘和奄奄一息的秦阳。 陆宴尘还好,只是呛了烟,很快便转醒了过来。秦阳却不大好,呼吸都很微不可查。 “立即送到御医院去,告诉御医院的太医们,人若是救不活,便提头来见。”叶倾怀对赵胤实吩咐道。 赵胤实不敢耽误,立即传唤来军医,当场征召了一辆马车,火速把秦阳送回了宫去。 叶倾怀速来宽厚,罕下如此凶狠的命令,立即有大臣站出来劝谏她平息怒气。 当然,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 “陛下,微臣找到秦侍卫时,他是被人用绳子捆在柱子上的,人被击晕了过去。”陆宴尘道。 他身上仍蒙着一层飞灰,有些狼狈,答起话来却没有半分拖沓,简要切实,直击要害。 秦阳出现在火场里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叶倾怀压着怒火问道:“谁能告诉朕,朕的御前侍卫是被什么人击晕的?又是被什么人绑在了柱子上?” 没有人答话。 “虞江辉,仓场归你的户部管辖,找个能拿事的来回朕的话。”叶倾怀对虞江辉道。 虞江辉虽然早早便赶到了仓场,但是一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彷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叶倾怀这一声吩咐把他叫回了魂,他立即往厅堂外望去,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官兵高声呼喊道:“薛松呢?让他过来回——” “薛松被朕裁撤了。”叶倾怀打断了他。 虞江辉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倾怀。 叶倾怀亦看着他,道:“他身为仓场总督,连打开粮仓的大门让朕进去看看都做不到,他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朝廷还留着他做什么呢?” 她此话一出,人群中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 每个人都听得出来,叶倾怀今日是铁了心要开仓验粮。 “虞江辉,你是户部尚书兼任工部尚书,这个仓门薛松开不了,你总能开了吧?” 虞江辉垂下了头,似乎不敢与叶倾怀锋利的目光相对。 这间厅堂本是仓场平时用来议事的地方,和寻常地方衙门差不多大,此时里里外外站了几十名朝廷要员,显得拥挤不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虞江辉。 皇帝的怒火和虞江辉的沉默在厅堂上无声对峙着,气氛令人窒息。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陈远思突然开了口:“陛下,北边正在打仗,大军正士气高涨。塬上是供应粮草的主仓,此时一切当以战事为重。” 叶倾怀将目光移向陈远思,两人对视了片刻。 陈远思突然说这句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叶倾怀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今日在场的官员众多,人多眼杂,若是仓里的粮食确有问题,也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否则消息传到民间和前线,只怕会动摇军心。 陈远思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已经知道粮仓里的粮食有问题。就算他对粮仓里的情况不是了如指掌,必然也是略知一二。 陈远思一瞬不瞬地望着叶倾怀,叶倾怀竟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了一丝示弱的意思。 他在恳求,抑或是警醒叶倾怀将此事大事化小。 良久,叶倾怀道:“陈阁老说的有理,塬上仓场是囤粮重地,事涉军机,关乎国祚,不宜大张旗鼓地讨论。诸卿且散去吧,明日休朝一日。” 她顿了顿,又道:“两位阁老和虞江辉留下,朕有事相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五章 硕鼠 皇帝的决断似乎有些出乎陈远思的预料,他微微蹙了蹙眉,侧目看了一眼顾世海。 察觉到他的目光,顾世海也测过头来看向了他。 两人针锋相对地对视了一眼,便同时收回了目光。 “陆先生也一并留下吧。”待人群散的七七八八,叶倾怀突然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陆宴尘。 “秦阳不在,朕身边没有护卫,烦请先生屈尊代劳了。”叶倾怀对陆宴尘说话一如既往的恭敬。 言罢,她把腰侧佩剑解下来递给了陆宴尘。 叶倾怀并未觉得这个举动有何不妥,却引得众人侧目,顾世海更是看着那柄剑皱起了眉头。 连陈远思也抬起眼看向了陆宴尘,那双垂老的眼眸中深不可测。 陆宴尘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全礼,道:“微臣领旨。但陛下佩剑微臣不敢受。” 说完,他又转向门外的赵胤实道:“还请赵统领帮忙寻把趁手武器。” 叶倾怀这才觉出自己此举不妥之处。 她一个皇帝,将身上唯一的武器交给臣子,在形式上便等同于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这是莫大的信任和倚仗。 然而,她对自己的老师如此,便难免有任人唯亲之嫌,会招致莫大的妒忌。 叶倾怀点了点头,默许了陆宴尘的请求,收回了自己的佩剑。 厅堂上最终只剩下了陈远思、顾世海、虞江辉和陆宴尘四名臣子。 “走吧诸位,我们进仓去看看。”叶倾怀道。 虞江辉站着没动,他有些焦急地看着陈远思,似乎在等着他对皇帝说些什么。 但陈远思站在原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虞江辉道:“江辉,去找个管事来引路。” 虞江辉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连声音都有些恳求的意味:“阁老……” 陈远思却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怎么?这偌大的仓场,离了薛松,就转不起来了?” 虞江辉被他这一喝,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垂下头,道:“下官这就去找人。” 经过一日的折腾,时近子时,叶倾怀终于迈进了分仓的大门。 不出她所料,仓里的粮食不仅掺着各种杂物,而且斤两也远远不足。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管的?去把薛松喊来……不对,去取账本来!”看着面前的粮堆,虞江辉满脸惊愕,对着开仓带路的仓场管事怒斥道。 不同于他的暴怒,叶倾怀反倒没有发作,她十分平静地道:“不急着去取账本。先看完其他仓吧。” 她按照王云仲账本上所记,依次查看了几个掺料严重的仓。 情况比王云仲所记还要严重。 有些仓里甚至全是堆垒起来的细砂,只在砂堆表面撒了一层米粒盖着,用手一戳便能看出猫腻。 叶倾怀抓了一把在手上摊开来,就这昏黄的烛火看着手中的“粮食”,道:“薛松说这仓里有邪祟,不能见光,见了光就会要人命。说的就是这个吧。” 这样的兵粮若是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确实是会要人命的。 整个仓场上下官员、钱粮司乃至户部,不知要死多少人。 “你知道仓里是这样的粮吗?”叶倾怀问向那名引路的仓场管事。 那人立即跪了下来,对着叶倾怀俯首在地,道:“陛下,小人只是个管钥匙的,仓里的粮食不归小人管啊。陛下饶命啊!” 他今日见过叶倾怀当场裁撤薛松的模样,对这位少年皇帝有些畏惧。 叶倾怀也没有多为难他,她转向虞江辉,问道:“虞卿知道吗?” 虞江辉本来已是脸色惨白,被叶倾怀突然一点名,两腿一软立即跪了下去,道:“陛下,微臣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兵粮都敢动。” 他说完,年近古稀的陈远思也缓慢地跪了下来,道:“陛下,是老臣治下不严,请陛下责罚。老臣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追回丢失的兵粮,给朝廷一个交代,决不会让前线有粮草之忧。” 一直在旁看戏的顾世海嘴角勾起了一个冷笑。 他与陈远思同朝为官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狼狈,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叶倾怀没有接陈远思的话,她让手中砂石从指间缓缓流淌下去,低声吟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朕四岁时便背过这首儿诗,那时教书的先生告诉朕,这里的硕鼠是农害、是盗匪。可今日朕才发现,所谓硕鼠,还可能是朝廷啊。”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扔在跪着的几人面前,道:“这是前库房主簿王云仲在被烧死之前留下的账册。若其中记录属实,这塬上两百万石粮食中,有一百三十万石都是砂石和糠麸。” 她话音刚一落地,在场几人皆是面露惊色。虞江辉看着那本册子面蹙了蹙眉,像在看一个棘手的麻烦。 “陈阁老,你能追回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吗?”叶倾怀问道。 这个数字实在太大,远超陈远思预计,以至于他也顿了一下,才答道:“老臣必将竭尽所能,追讨亏空。” “陈阁老,这里面不光是兵粮亏空,可还有两场起火案和刚刚陛下说的库房主簿的人命案,这些恐怕不是您能查清的,得要移交刑部审理。”顾世海道。 “眼下大战在即,自然当以粮草为第一要务,至于起火案和人命案,先前京兆府已经审过,顾阁老若有疑问,可以去京兆府调取案卷。”陈远思答得滴水不漏。 叶倾怀默了默。 陈远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他也不推诿遮掩,只想把追查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得也没有错。 叶倾怀本也只是想敲打一下他,让户部想办法把亏空的兵粮补上,此事便算作罢了。 但仓场起火和秦阳失踪两件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若是此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她这个皇帝便再难有人敬畏。 这也是她为什么把顾世海这个看似与仓场无关的外人也留下来的原因。 她忖了忖,道:“粮食是国之命脉,兵粮更是重中之重,竟有人敢在其中大肆掺假,还两度纵火,杀人灭口,此事已是危及国运之大事。顾阁老,你监理刑部,此事朕便交由你全权调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六章 血光 折腾了一夜,叶倾怀回到宫中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后宫只有景寿宫一处灯火通明,李保全和一众太监宫女在院中等着叶倾怀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叶倾怀意外的身影。 周守一见到叶倾怀,罕见地行了一个大礼,毕恭毕敬道:“老臣参见陛下。” 叶倾怀被他这个阵势吓了一跳,连忙将周守一扶起来,道:“周爷爷这是做什么?何故行这么大的礼?” 周守一身体上努力抵抗着叶倾怀的搀扶,但他身形瘦小,竟硬是被她拖拽了起来。 老头子虽然起了身,却没有抬眼看叶倾怀,道:“老臣按照陛下的吩咐,提头来见了。” 叶倾怀这才想起自己在仓场命人送秦阳回宫时,曾在气头上吩咐过,若是御医院救不活秦阳就让他们提头来见。 她顿时明白过来,老头子想必是因为这个在跟她置气。 叶倾怀于是屏退了众人,拉着周守一进了屋内,对他解释道:“哎,朕那是情势所迫,说给外人听的,是为了震慑他们。周爷爷怎么当真了?” 见周守一不搭理她,叶倾怀换了个话题,正色问道:“秦阳怎么样了?” 周守一虽然与她置气,但还是有分寸的,一说到正事立马抬起了眼,他看着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性命倒是无碍,但他的右腿被房梁压断了,接不上了。待他恢复后,我会给他做个义肢。但是要想像常人一般走跳,恐怕是不行了。” 叶倾怀闻言,脸色瞬间白了白。 秦阳瘸了。 这对一个武人而言是致命的。 纵然周守一有回春妙手,能做出天底下最好的义肢,也只能帮他站立行走。 一个瘸子,无论如何都是做不了御前侍卫的。 震惊与愤怒胀满了叶倾怀的胸口。 惊怒之余,又生出了几分悔意。 若非她大意轻敌,秦阳本不该出事。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像是无法倒流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浇淋着她。 叶倾怀突然想起,秦宝珠死的那天夜里,在那个冰冷的地牢里,秦阳曾经恳求过她,他要亲手裁决杀死自己妹妹的凶手。 然而,秦宝珠的死尚未结案,罪魁祸首还未正法,秦阳却先出了事。 叶倾怀沉默良久,才对周守一道:“周爷爷,你尽力去治,药材什么的不要吝惜。” 周守一看了看她,似乎想劝慰两句,最后却没有出口,只是应声领了旨:“老臣一定尽力。” 得到周守一的应承,叶倾怀的心似乎平静了些。她问道:“他人如何了?醒了吗?” 周守一摇了摇头:“他伤的重,我给他下了麻药,估计要到明日正午才能醒来。”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他若醒了,立即来通报。” 她要问清楚秦阳,到底是什么人对他下的手。 她决不轻饶。 两人谈完正事,屋外的小太监突然通传有一名太医院的医员求见。 叶倾怀尚在疑惑,周守一已经招呼着来人将手上那碗看起来就很难喝的汤药端到了她面前。他端起那碗汤药,屏退了来人,便要往叶倾怀嘴里灌。 叶倾怀连连推拒:“周爷爷,这是?” “这是降火养肝的龙胆泄肝汤,赶紧喝了!”周守一板正了脸,语气说一不二。 汤药里腥涩的味道扑鼻而来,叶倾怀整张脸都痛苦地抽了抽。 “朕肝火平稳,心境也平和得很,周爷爷就不必这么小题大做了吧……”叶倾怀尝试婉拒。 周守一冷哼一声,学着她的语气道:“‘心境也平和得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提头来见’这种鬼话,若不是动了肝火,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倾怀连忙解释道:“先生曾教过朕,处君位而令不行,则危。当今朝臣轻视朕,朕责令杀伐,是为立威。周爷爷,这与肝火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周守一喂药的手顿了顿,问道:“陆宴尘教你的?” 叶倾怀连连点头。 她这辈子除了幼年在乾西所时受过几年皇家书院的开蒙教育,大部分书都是受封太子后在文轩殿里面读的。 而她在文轩殿里也只有过一位先生,便是陆宴尘。 可以说,叶倾怀的三观性格和治国理念都深深受到了陆宴尘的影响。 提及陆宴尘,周守一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总教你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陛下,你要离他远些。” 叶倾怀好奇道:“为何?” 周守一放下了药碗,沉吟道:“老臣感觉,他这个人身上有血光。” “血光?那是什么?” “就是他这个人身上有杀伐之气,不太平,身边容易死人。”周守一说得有模有样。 叶倾怀怔了一下。 不得不说,周守一这个推测虽然过于主观臆断,但是竟有几分准确。 就前世来看,陆宴尘起兵叛乱,刀下亡魂无数,可以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上的王座。就连她这个皇帝,也是被他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身边那是相当容易死人。 周守一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质疑自己的业务能力,于是又道:“巫医不分家。虽然老臣不喜欢搞卜筮那一套,但是对人的面相气息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叶倾怀缓缓点了点头,她一向锋利的目光缓和了下来,看向那只盛满漆黑药汁的碗,面上浮现出了几缕茫然和无奈。 “可是通往权力的道路,不是从来都布满了血光吗?”她轻声呢喃道。 周守一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烛火晃动,远处传来了宫中太监打更的声音。 五更了。 叶倾怀端起药碗,蹙了蹙眉,一仰头,将整碗汤药一口灌下。 真不是一般的难喝。 她抬手用虎口抹了一下嘴角,将空碗搁在了案上。 见她喝完了药,周守一不再多话,他收起了碗,躬了躬身,道:“陛下早些歇息。” 言罢,便往屋外走去。 叶倾怀看着他恭敬的模样,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苦涩来。 “周爷爷。”周守一走到门口,刚要推开那扇紧闭的屋门,却听叶倾怀在身后轻声唤他。 他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望着他,皇帝年轻的眸子中盛满了疲惫。 “你觉得朕变了吗?”叶倾怀问道。 她的语气平和,声音却有些嘶哑。 周守一看着她,突然有些心疼。 “在老臣眼里,陛下永远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老臣既盼着您长大,又怕您长大。”周守一答道。 叶倾怀莞尔一笑,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周守一又行了一个礼,转身推门出去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殿上高悬的那块牌匾上,是陆宴尘题的四个端正的大字—— 唯心不易。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七章 攀咬 次日,秦阳果然转醒了过来。 叶倾怀第一时间去太医院见了他。 然而,秦阳并没有看清袭击自己的人,因为他是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敲晕了。 这一说辞也和周守一的诊断结果相吻合。 但他却带来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 秦阳是在纵火现场被敲晕的。 他亲眼所见,仓场上的官兵在堆草浇油准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五七章 攀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五八章 肝疼 进入七月,盛京中的暑气退去,天渐渐凉了下来。 但朝中的局势却不似天气,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户部财政捉襟见肘,迟迟筹措不出来修缮前线工事的钱。顾世海每日上朝便是要钱,陈远思每日上朝便是哭穷。 时间久了,便有些奇怪的言论冒了出来。 言官中有人上表,弹劾前线是刻意拖延,故意耗着不打仗,为的就是骗取朝廷的粮饷。 更有甚者,怀疑顾海望有通敌之嫌。 顾世海则旁敲侧击地说户部失职失责,发往前线的兵粮都管控不好。 他虽然受了叶倾怀的命令,调查仓场的事情要隐秘,却难免在朝上忍不住阴阳怪气陈远思和户部几句。 叶倾怀被朝臣们吵得头大,每日上朝都觉得像是上战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仓场的问题调查进展很快。 刑部此次一改之前拖沓的作风,不到一个月就把事情查得明明白白报了上来。 但入宫面圣呈报案情的人却是叶倾怀没有想到的。 “此案是你负责的吗?”叶倾怀问林聿修。 林聿修行了一礼,答道:“此案重大,故由顾阁老亲自负责,微臣只负责此案的证据汇总和案宗编纂。” “那怎么是你来面圣?顾世海没来吗?”叶倾怀有些不悦。这是顾世海和陈远思之间的事情,她本不想将林聿修卷进来。 “顾阁老认为由微臣奏报更为公正客观,也不会影响陛下的判断。”林聿修答道。 叶倾怀的气消了一半,顾世海此话说得倒是没错,若由他奏报,念及他与陈远思的私怨,叶倾怀难免会对案情的严重程度打个折。 但林聿修若是卷进此案来,势必会得罪陈远思。 这是叶倾怀不愿见的。他中榜时的文章已经足够高调,得罪了朝中不少人,此时不能再树敌了。 但这却很可能是顾世海的本意。 如今朝中只有他与陈远思两派,他断了林聿修在陈远思那里的后路,林聿修便只能依附于他了。 叶倾怀蹙了蹙眉头,良久,道:“说吧,刑部都查到了些什么?” 林聿修又行了个半礼,道:“陛下,案情繁琐,容臣先说结论。此次调查塬上仓场兵粮掺假案、仓场纵火案、王云仲等人命案、吴刚命案、聂卓琛命案,共五件案子,主犯是前仓场总督薛松、前仓场总督吴刚,从犯为仓场巡检于昊明等人,幕后主使为户部钱粮司司长陈学申。” 他这最后一句话,让叶倾怀心头一震。 当真是陈远思的儿子犯的事吗? 先前刑部报上他的名字时,叶倾怀曾私下去了解过他的履历和为人。从诸多方面来看,陈学申都能算得上是个踏实肯干勤奋低调的朝廷官员,办过的差事都成效不错,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不错的口碑。 叶倾怀甚至怀疑过是自己的推测过于武断了,又或者是顾世海刻意要将问题往陈远思身上攀扯。 但刑部能形成卷宗面圣,必然是已经拿到了确切的证据证明陈学申是这一连串案件背后的主谋,否则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诽谤臆测的。 见叶倾怀神色惊诧,林聿修停下了话头。他将手上捧着的卷宗展开来,翻到一份口供的地方,然后上前两步恭敬地摆在了叶倾怀面前。 “薛松已全部招了,他任仓场总督这一年期间,每月初一到初五之间,会开一次仓,让粮队的人用砂石和糟糠替换新粮出库,在账面上记为旧粮换新。出库的粮食会运往黑市,被换成银钱。在他出任仓场总督之前,是他的前任吴刚在做这些事,后来因为他企图反水,所以被谋害了。薛松说他做这些是受人胁迫,陈学申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 叶倾怀皱起了眉头,缓缓翻动着那份口供。 纵然记录的文书已经精简了薛松的答话,叶倾怀还是彷佛从那些字迹间看出了薛松喊冤的模样。 “陈学申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倾怀皱着眉问。 “他在黑市欠了很多债。”林聿修说着将案卷翻到后面,上面是另一份口供,另外还有几份画押的借据。 “这是债主的口供。陈学申在黑市至少欠了两百万两白银的债,按照黑市的利息算法,到现在应该是三百二十多万两。”林聿修道。 这个数字已经抵得上鹰卫三年的开支了,叶倾怀看着这些借条目瞪口呆。 “他怎么会借这么多钱?” “根据黑市的口供,陈学申平素喜欢在盐铁粮市上赌钱,这些年赔了不少。” “所以他就用仓场的兵粮贴补?”叶倾怀的声音已经有了怒气。 “根据目前查到的情况,出了塬上的仓场,还有益丰仓场和京畿库粮,也曾经有过出库。但主要还是依靠塬上仓场每月运出的粮食在黑市倒卖来还上当月的月息。”林聿修的声音倒是平稳。 叶倾怀脸色白了白,下意识抬手抚上了右腹。 她感觉自己被气得肝疼。 林聿修见叶倾怀神色难看,不禁上前了半步想扶她一把,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叶倾怀却不在意,她摆了摆手,压着怒火问道:“陈学申现在人呢?” 林聿修收回了手,拱手答道:“应当还在陈府中,刑部派了人秘密跟踪他。顾阁老的意思是,他身份特殊,动他必会惊动陈阁老,提审他需要陛下点头。” 顾世海说的没错。叶倾怀轻叹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 且不说陈学申是陈远思的嫡长子,又是陈菊连的父亲,陈远思绝不会对他见死不救,甚至有一种可能,陈学申做的这些事,本就是陈远思授意。 或许,塬上仓场,本就是陈远思的钱袋子。 叶倾怀开始回忆。 她开始回忆当日在仓场上,看到那些滥竽充数的兵粮时,陈远思的反应。 那日她确实很惊讶。 因为那是她在祭典以外的地方,第一次看到陈远思跪下来。 叶倾怀此时突然觉得,他或许不是作为一名内阁首辅下跪的,而是作为一名父亲下跪的。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五九章 珍惜 “此事容朕再想想。这份案宗,先搁在朕这里。”忖了良久,叶倾怀道。 林聿修没有多话。 叶倾怀打量了他一下,林聿修与她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人似乎沉默了些。 她收敛了之前凌厉的气势,对他和颜悦色地问道:“林卿,入朝为官后感觉如何?” 林聿修抬头看向叶倾怀,他的眸子很清澈,但是不知为何,叶倾怀总觉得他与自己有些疏远。 “回陛下,朝中事务繁琐,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与微臣想象中差异很大。”林聿修答得十分实在。 叶倾怀又问道:“在刑部可还顺遂?有人为难你吗?” 林聿修顿了顿,摇头道:“无人为难微臣。” “真的吗?朕可是听说,你在刑部经常负责一些棘手的事情,常常一个人忙到深夜。” 林聿修淡淡笑了笑,道:“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不过是微臣该受的磨砺罢了。” 他眉宇间挂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叶倾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那个她认识的林聿修。 “说正事。杜正恩的案子后天堂审,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距离杜荆在西市被叶倾怀当众革职下狱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秦宝珠被刑讯至死一案以及杜荆私换死囚一案终于迎来了最终的审判。 叶倾怀任命林聿修为刑部侍郎主审此案后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于是让陶远派了人暗中保护他。 也正是因此,她才知道林聿修这两个多月的审案之路走得有多艰辛。 纵然此案是众目睽睽下皇帝钦定板上钉钉的,但判决结果是一人死刑还是满门抄斩,还是有些区别的。 林聿修遭到了对手的负隅顽抗。提审嫌犯时死不开口,协调人员时吃闭门羹,都是常有的事。 除此之外,他那篇殿试上的策论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素未谋面的敌人。 不光是顾世海,刑部里的一些老人和眼红他的同僚,也在暗地里悄悄地给他使绊子。 所幸,正如林聿修自己说的那样,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和退却,他将这些事情一一承接了下来,并且滴水不漏地完成了。 连顾世海都曾半褒半恼地骂他这个新来的状元郎是个硬骨头。 “回陛下,口供和证据都已完善,杜荆和杜正恩的罪责明确,堂审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数。”林聿修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沉吟道:“此案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拖了。你先把精力放在这个案子上,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在公堂上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至于仓场这边的案子,你先不要管了,朕自有安排。” 叶倾怀想把林聿修从陈远思和顾世海的恩怨里拉出来,林聿修也明白,但他并不领情。 “微臣以为,仓场一案陛下若想追查到底,没有人比微臣更合适。”林聿修垂首道。 “为何?”叶倾怀问道。 “此案牵连高官,又事涉社稷,在规格上,只有刑部和御史台有资格审理。御史台尚在改制中,兵微将寡,没有精力审理这样的大案。而刑部大多是顾阁老的人手,若由顾阁老主审此案,难免有从重判罚的嫌疑。而微臣是新官上任,没有党派,又是以直言敢谏之名入仕。因此,微臣是最好的人选。”林聿修答道。 他说的在理。若是由他审理,无论是叶倾怀还是朝臣,甚至于百姓,都会下意识地觉得审理结果是公正的。 但叶倾怀本不想这么快就将他推进朝局的核心区域。 她怕权力的风暴会腐蚀他那颗拳拳赤子之心。 她了解林聿修的抱负,也欣赏他的才能。如果说大景朝廷的积弊还有希望被根治,那林聿修一定是那柄割肉剜疮的刀。 所以她格外珍惜这把刀,生怕他在旁的地方折了、毁了。 君臣相对沉默良久,叶倾怀突然问了一个她先前想问却忘记问了的问题:“你可知道你父亲林墨棠是怎么死的?” 林聿修没想到皇帝突然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怔了一下,才答道:“家父是被兴瑞帝处以大辟之刑,死在宫门外。” “你可知他为何会被处以大辟之刑?”叶倾怀又问道。 林聿修的脸色黯了黯,道:“家父去世时,臣只有五岁,尚不大记事,对其中原委知之不详,只知他是触犯了天颜。” 看来林聿修也不知道林墨棠究竟说了什么激怒了兴瑞帝。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史官朝记中有载,你父亲是因为提及北都王旧事,所以被处以了极刑。不仅如此,兴瑞帝盛怒之下,还下令你林氏子孙皆不得入朝为官。” 这次换做林聿修面露惊色了。 叶倾怀注意到,在听到“北都王”三个字时,他面上曾划过一丝惊恐。 林聿修先前也曾听到过一些关于林家后代不能入仕的传闻,但春闱发榜时,他以为那些前朝旧事只是空穴来风的流言罢了。 然而此刻,从皇帝口中得知确有此事后,他不禁对自己这个状元郎和刑部侍郎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看着他不解的模样,叶倾怀道:“朕把那页史料烧了。” 这下林聿修的面色更加震惊了。 他看着叶倾怀,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彷佛在责问:“陛下怎么能如此胡来?” 叶倾怀却没有半分动摇,她目光坚定,全然没有悔色。 “朕需要你,朝廷需要你,社稷需要你,这是比什么规矩和孝道都要重要的事。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叶倾怀宽慰完他,又正色道,“你只要做好答应朕的两件事——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天下百姓失望,便是无愧于天地。” 说完,她将手里那份关于仓场的卷宗合上了,道:“林卿,朕对你有很深的寄望,也很珍惜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自己一些。” 林聿修心头一热,跪下道:“微臣领旨。” 灯火通明的亲贤殿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六零章 辞呈 林聿修告退后,叶倾怀又仔细地把仓场案的卷宗看了一遍。 林聿修整理的卷宗详略得当,客观公正,读起来十分流畅,叶倾怀很快便看完了。 然后,她陷入了沉思。 这几桩案子虽然已经查清,主从犯连带背后的作案动机都明明白白,像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整故事。 但是叶倾怀却隐约觉得,这只是冰山一角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零章 辞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一章 病情 叶倾怀虽然知道前段时间陈远思和顾世海斗得厉害,却并不知道陈远思去见顾世海的事。 “陈阁老去找顾阁老做什么?”叶倾怀不禁问道。 陈锦州摇了摇头,道:“微臣也不知。听仆从说,家父甚至连顾府的门都没能进去,便被顾府的下人打发回来了。家父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见任何人,最后还是晚上大娘去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一章 病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二章 舒窈 二人一直争论到夕阳西下。 叶倾怀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顾世海会如此盛赞林聿修,而她自己却在想方设法地出言驳回林聿修的升任。 但和顾世海这次的对话让她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顾世海与她说话的态度强硬了很多。 虽然自从春闱之后,顾世海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好态度,但是往往只是言辞上冷言冷语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二章 舒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三章 生辰 叶倾怀怔了一下。 若非芳华姑姑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曾一度想着把皇位禅让出去,然后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人员。 但这念头早已被她抛诸脑后了许久。 尤其是近来,实在是忙得都没有空去往那方面想上一想。 但此刻芳华姑姑问起来,叶倾怀心中顿时生出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三章 生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四章 琴声 舒窈的精力十分旺盛。 而且她一直缠着皇帝陪她玩闹,又是投壶又是下棋的。 以至于当她终于精疲力尽地表示想休息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天了。 皇后本来是想等宴会结束,想办法让皇帝去自己那里留宿的。 毕竟好不容易见到皇帝一次,她并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但她实在是熬不过这个刚刚十四岁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四章 琴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五章 醉酒 叶倾怀愣了一愣。 宫中虽然并没有禁止妃嫔饮酒,但是一般除了宫宴上,后宫中很少见妃嫔饮酒的。 一是因为女子爱饮酒的本就少,二是因为饮酒容易失态。 更何况,陈菊连在叶倾怀的印象中,就是一个大方端庄、人淡如菊的大家闺秀,她这样的人,实在是和饮酒这样的事八竿子也打不着。 正在叶倾怀诧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五章 醉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六章 意象 陈菊连似乎看穿了她的窘态,莞尔一笑,道:“陛下今日能来听臣妾一曲《将进酒》,对臣妾而言,就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那不成。明日朕亲自去内务府给你挑两件东西。”叶倾怀顿了顿,看着她又道,“再让尚衣监给你做件新衣。” 陈菊连顿了顿,道:“臣妾谢陛下赏赐。但臣妾不在意这些。” 少见她违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六章 意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七章 杜荆 叶倾怀没有留宿在永和宫。 倒不是她提出的,而是陈菊连以自己酒后睡相不好为由,先行提出了希望皇帝回景寿宫休息。 叶倾怀立即顺水推舟,临行前还给陈菊连画了几个饼。 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叶倾怀在心中感慨,并决定明天给她挑两件方便携带的昂贵首饰作为生辰贺礼补送过去,然后叮嘱她回家省亲时务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七章 杜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八章 战况 “不。朕来看你,是因为朕想知道,一个饱读圣贤之书的天子门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杜荆怔了一下。 叶倾怀仍然平静地看着杜荆,杜荆却能感觉到少年皇帝的眼中似乎有一种炙热的光芒,那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一股无处遁形的压力。 那是杜荆不敢直面的目光。 他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六八章 战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六九章 请求 “图格?他是什么人?”叶倾怀追问道。 何青长摇了摇头,道:“目前只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听说他不良于行,但熟稔兵法。前线打探到,北狄此次会如此大规模的南下,便是因为换了这个人做军师。” 叶倾怀蹙了蹙眉。 这个人前世她倒没有听说过。 但在她印象中,前世顾海望确实只花了一两个月便平了北狄。按理说,重来一世发生的变化都在盛京中,北狄一事不该有变化才对。 眼下必须要先打赢这场仗再说。 叶倾怀当机立断:“何卿,朕会抽调盛京还有中州、颍州、齐州各府衙和医馆里的医师增援前线,确保瘟疫不会蔓延开。兵力上,还有可以增补的吗?” “齐州和颍州离白水河最近,齐州有五万驻军,颍州有三万驻军,另有屯田军数万。但是……”何青长顿了顿,道,“兵部曾向两州节度使发过北伐檄文,但是两州都以州内兵力不足为由拒绝了。” “兵力不足?齐州虽与凉国接壤,但自兴瑞一朝后,凉国已不足为患,为何会兵力不足?颍州一个内陆水乡,四处都是农田,又何需三万人驻守?”叶倾怀不解道。 何青长面上露出了无奈之色,道:“齐州呈报说北狄出兵后,凉国也有异动,所以现在不能抽调兵力。颍州则是因为驻军要协助屯田收粮,所以没有人手。” “这什么鬼话!大敌当前,国都要破了,他们还忙着收粮?把他们的呈报递上来,朕来批复。”叶倾怀已有怒色。 何青长应了声,过了一会儿,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这两州的兵力并不好调。” “为何?” “齐州是煜王辖下州府,齐州节度使的话语权比不上煜王府。这些年无论哪里打仗,齐州都没有派兵增援过。相应的,凉国犯境齐州时,齐州也都自己解决了,从没有向朝廷开过口。”何青长道。 煜王。 叶倾怀心头的火被浇熄了一半。 大景如今有三位世袭罔替的亲王,其中权势最大的便是煜王,论辈分,叶倾怀要叫他一声叔公。 煜王不仅身份地位高,而且是当年率军击退凉国的大英雄。不要说叶倾怀,便是她父亲顺平皇帝,对煜王都要礼让三分。 若是他不松口,那这齐州的兵确实不好调。 “煜王那边,朕去周旋,兵部先不要插手。颍州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道。 “颍州节度使和颍州知州是儿女亲家,而颍州知州是陈阁老的门生。”何青长答道。 他虽未说透,但叶倾怀也明白过来。 顾世海和陈远思斗得死去活来,为了让前线在钱粮上难受,都病了一个月了,这时候他底下的人怎么可能还出兵去帮顾海望? 叶倾怀叹了口气。 “陈阁老那边,朕会再想办法。你和兵部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叶倾怀吩咐道,“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单独向朕汇报一次前线的情况。” “微臣领旨。” 何青长应了声却没有离开。 “还有事吗?”叶倾怀问道。 “陛下,臣听说仓场的案子被暂时搁置了。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这里面关于聂卓琛的部分能否先行处置?当时他的案子作为意外结案,朝廷对他家里并没有慰问和补贴,这两年他家中过得很是贫苦,家中长子也从文校退学了。臣这两年曾去看望过几次,但是他们不肯接受臣的接济。”何青长道。 叶倾怀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何青长竟是要提此事。他一向沉默寡言,事不关己的事情从不多言,这可以算是他第一次开口向皇帝主动提起什么。 叶倾怀按下心中疑问,就着他的话问道:“他们为何不要你的钱?” 何青长叹了口气,道:“聂家夫人说无功不受禄,但……”他整理了下语气,道,“聂卓琛是死在任上的,臣却不能替他向朝廷要个说法,聂夫人或许多少有些怨臣吧,所以不愿意受臣的恩惠。” 叶倾怀默了默。 她回忆起林聿修呈上来的那份案卷。 她记得案卷上关于聂卓琛的案子,有一个关键性的证据,是一份在聂卓琛遗物中发现的手书。 手书上说,他发现塬上仓场与西市的黑市勾结倒运兵粮,他准备去取证,取证后会向朝廷上奏。手书上所写的他要去塬上仓场取证的时间,正是他失踪的时间。 当时叶倾怀还觉得,这个聂卓琛真是有胆,居然敢孤身去仓场上取证。 如今,她却觉出蹊跷来。 若是他当真是有勇无谋之人,又怎会留下这封手书?他将手书留得如此隐秘,连刑部都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显然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不测。 可这样又解释不通,他既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为何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完全可以上报给刑部,让交给杜荆和顾世海去查。 如今联系到何青长的反常,叶倾怀却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顾世海积极跑动此案是为了借机搬到陈远思,那何青长便是为了聂卓琛。 “何卿,聂卓琛死前和你说过什么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何青长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君臣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何青长又垂下头,顿了一顿,道:“他死前曾来找过微臣一次,说要去查塬上仓场兵粮的去向,臣阻止了,但他后来还是去了。” “聂夫人认为是臣派他去调查兵粮,才导致他发生了意外,这些年来一直记恨着此事,若无朝廷翻案的旨意,她恐怕宁愿把苦日子过到底,也不愿受人接济。” “你既然阻止过聂卓琛了,为何还对他的遗属抱有这么大的愧意?”叶倾怀的焦点始终在何青长身上。 何青长一时有些语塞。 “你知道他在仓场发现了什么,也知道是什么给他带来了灾祸。”叶倾怀没有再问,而是斩钉截铁地陈述道。 “是。”何青长没有否认。 叶倾怀蹙了蹙眉:“为什么当时不说,要到现在才将此案报上来?” (本章完) 章节目录 第一七零章 败仗 何青长默了一默,道:“那时陛下尚未亲政,内阁由陈阁老把持,臣此事恐怕呈报不到陛下面前,反而害了聂卓琛的家人。” 叶倾怀本来窝着火,何青长如此一答,却像是浇了她一头冷水。 她不得不承认,何青长说的没错。 两年前,顾世海的势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彼时礼部还在陈远思辖下,内阁也是陈远思一人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七零章 败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七一章 挂帅 纵然何青长和她说过局势有诸多不利,叶倾怀也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但是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 因为虽然这一世的朝廷与前世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允州并未发生什么变化,连此战的主帅都和前世一样是顾海望。 叶倾怀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五天前,北狄突然从陵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七一章 挂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七二章 图格 文轩殿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顾海望的战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陈远思立即旁敲侧击地指出此战失利完全是因为顾海望的轻敌,从他当日说三月便要破敌便能看出端倪。 “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后面的仗该怎么打。奖惩功过朕都会记着,等到此战结束,一个都不会落下。当然,前提是——”叶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七二章 图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七三章 秦阳 前线战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第二日的早朝上得久违的漫长。群臣七嘴八舌地吵来吵去,一下子吵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需要调兵增援前线的州府,各州是否要新增州内府兵额度以应付当地驻兵的空缺,这些额度又该如何配置。再比如因屯兵转战导致的闲置屯田该由何人接手,又该如何管理和重新订立今年缴粮的指标。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七三章 秦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七四章 不仁 “东家祖上便是做纸墨生意的,虽是允州人,但自幼长在商队里。纸墨的工法造诣以盛京为最,东家年轻时曾有十年都在京中学习造纸和制墨,后来接过家中产业后,才回的允州。”胡叔道。 “胡叔也是允州人吗?”叶倾怀问道。 胡叔摇了摇头:“老朽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士,早年曾在书孰里教书。兴瑞年间,文校扩招, 《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第一七四章 不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