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逝韶华》 章节目录 第一章 轮回 堆满了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的密室内,老司命苦恼地一拳砸上玉石台,惊醒了旁边正打着瞌睡、连焰火也显得无精打采的长明灯。 “我、我佛慈悲!”长明灯一个哆嗦,幻为人形,双手合十,变成个粉雕玉琢的红衣女娃娃。 她瞧了眼司命手边的沙盘,坐在台前捧着腮懒洋洋道:“难不成又预测到什么天灾人祸了?” “老夫倒但愿它只是天灾人祸。”司命捋着胡子疲惫道。 长明灯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有没有觉得,时辰不对?”老司命忽然凑近她,神秘道。 “时……什么时辰?反正你也知道,我每天除了吃和睡,也就是听听大佛们讲经,啥都不懂。”长明灯说着说着,丝毫不感兴趣地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老司命无奈地望着她,叹息道:“眼下除了你,已无人能帮到我。若是事成,功劳分你一半!” “功劳!老东西,你发现什么了?”一听到有利可图,长明灯立刻来了精神。 司命起身,十指结印,将两人笼罩在结界内,方满脸严肃道:“我测算出,每隔廿四年会出现一次轮回,之后我们便会失去这廿四年的记忆,重新再来一遍,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活始终在这最后的二十四年里画圆?”长明灯惊得将糕点撒了一地,她拍了拍手上的粉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她歪着脑袋,仔细回想,先前也曾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毫无头绪,此番听闻司命之言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兜圈子。远古的记忆渐渐淡去,而近年来所有事态的发展却像在梦中经历了许多遍般似曾相识。 “‘廿四年’前,天运阁有长老算出那位将要在凡界转生,他们提出若转世成功,极可能引发灾祸打乱天数,让三界的未来变得不可掌控。”老司命坐回台前,回忆道,“得到这个结论后没过几日,长老们布下了极为强力的法阵结界,封锁了天运阁和祭星台,借闭关之由商讨应对措施。” “他们想出法子了么?”长明灯蹙了蹙眉,以片刻的时间思索了一下转世那人的身份。 老司命也沉默了片刻,垂眉合眼道:“他们闭关二十四载后,第一个轮回结束了。” 长明灯跳了起来:“这么说来,‘二十四年’就是他们最终所做出的决定?!” “有两种可能,”司命摇头道,“一是如你方才所说,二是当年封闭的天运阁内……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 长明灯打了个激灵。 “老东西,”她忽然小心翼翼道,“或者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当初什么‘转生’、‘灾祸’的预言,就已经是某些人的别有用心了?” 司命瞪着这个外表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天真烂漫,实际活了千万年不比自己小多少的灯神,脊背上也是一阵发寒。 “你不是司命么?你算不算得出当时的真相?”长明灯踮起脚,伸手拍了拍他胸膛。 “天族的运数,只有借助天运阁的圣器才能推算。”老司命表示无能为力,况且推演一次消耗的法力,五百年都补不回来。 “那怎么办?”长明灯来回转悠着,伸出食指不停点着下巴。 司命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盒子,解开封印,从中取出只装了金色液体的透明小瓶子。 长明灯接过,在手中细细观察。 “这是天族的一小部分神识!能凝成液体久而不散,可见此人魂力深厚。莫不是……”她惊道。 “正是。”老司命打断她,“你去下界碰碰运气,若能找到某个通灵的妇女,教她饮下此物,说不定这轮回就破除了。” “通灵?”长明灯不解。 司命道:“带着前几世记忆,年纪恰好是一个轮回,且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有很强的执念。” 长明灯点了点头。 “离下个轮回,还有多久?”她突然问道。 “今日是最后一日,子时一过,我们将再次失忆回归原点。”司命说着,挥手解除结界。 长明灯默默攥紧了小拳头。 两人散步似的来到天梯旁,仙云缭绕,忽而露出来能倒映凡界众生的天镜一角。长明灯整个都趴了下来,叫道:“老家伙你快看!” 司命亦毫无形象地趴在她旁边,指指点点道:“咦?这……” “真的是他?”长明灯直扯他胡子。 不多时,浓云飘来,再次掩盖住了天镜。 司命不死心,伸手拨了拨白雾,却根本拨不开来。他挎着眉眼:“没想到凡界比一潭死水的天界热闹多了。你没看错,那人正是密罗神将。他身上杀戮太重,天帝曾打发他下去修身养性。不过看这架势,怕是越修越魔性了。” 他说罢,使了个眼色,别过长明灯,向自己的住所行去。 长明灯转着手中的小瓶子,趁守兵不注意,拈诀作法,隐身偷下了天梯。 “将这群死囚丢在北狱冰原里,不到子时,全都会冻死。” 凡界,一批绿眼睛白披风的男人推搡着十几名浑身脏兮兮的囚犯,将其串成串儿,又生怕他们还有力气逃跑似的,用铁链锁在了一排参天的巨大石像上。 “走了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免得弄脏老子的手。” 男人们嗤笑着离开,北风愈刮愈猛,夹杂着掠起的冰屑,轻易的就划破了囚犯们的脸颊。 当中有个女人,二十四五岁,面容姣好,遍体鳞伤。她仰头望着昏灰的天幕,眯着眼睛,想要竭力看清什么。凌乱散落的长发绞进了背上的铁锁中,扯得她直皱眉,可是她一声不吭,仍望着远处,直到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来。 天幕那端,无人注意到,有金灿灿的东西缓缓降落。 女人因伤势过重渐渐神志不清。可是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名五六岁的女童身影,仿佛是她那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孩子。 倘若能够平安生下来那个孩子,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吧?女人眼角划下泪痕,又很快凝结成冰珠,颤巍巍挂在脸上。 无论怎么挣扎,每一世,皆会在二十四岁时划上终结。而那个每次都能怀上的孩子,即使她如何小心,也无法顺利产出。她不禁想,倘若生下了她,是不是就能改了这循环不尽的命数,改了她短暂而悲惨的轮回? 当她再次睁眼,面前竟凭空幻化出个小姑娘来,一时间让她陷入了恍惚中。 是幻觉么?可这幻觉为何如此真切?她艰难地扭头望向其他人,他们皆毫无反应,显然只有她才能看得到这女童。 “徐初雪,你想不想逆天改命破开轮回,留住自己的孩子?”女娃娃回身,一身大红袄子,梳着两个圆圆的抓髻,白胖可爱,宛如天上的仙童,说出的话正是她先前所思。 “我想,想我的孩子,想得发疯……”她幽幽叹道,干哑的嗓子发出极其虚弱的音节来。顿了顿,她又回过神来问,“你、你是谁?” 女童没有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托着腮凑近她,仔细打量了半晌方道:“若要换回你的孩子,你下辈子的二十四岁死后,将灰飞烟灭永不复存在。” “我……”果然,她这离奇的命运仍是无法修改。但相较于循环往复的悲剧而言,她宁愿跳脱轮回就此消失。徐初雪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决,沉沉道,“我要我的孩子。” “你将带着世世代代痛苦的记忆重活最后一次,不光如此,你仍会死于非命,之后孩子亦无人照料……”女童有些犹疑道。 “我定会在死前找到能照顾好她的人!”她顾不得太多,眼中写满执念。 “既然已做出决定了,那便张嘴喝下它。”女童掏出个琉璃瓶,其内装了金灿灿的液体,流动着奇异闪光的波纹。 徐初雪凑上前去,不问究竟,任对方倾下小瓶子,一饮而尽。 “这么轻易就肯相信我?”女童突然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来,肉嘟嘟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小酒窝上,“最后一世可别这般天真了,小孩子不能信,男人更不能信!这算是忠告!” “这么点神识算得上半个圣物,区区凡人也不知能否承受……”雪消失了,女童瞥了眼天际倒挂的一抹极光,像晕开的染料,斜斜铺散开来。 她开始掐指演算,面上神情忽悲忽喜,阴晴不定,最后咬破了指尖点在身前女子的眉心,设了道防护术,叹道:“我是尽力了!命途已改,你也得争气点,安稳生下孩子来。” 望着女童叹息着渐行渐远,却听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徐初雪眉心的血点蒸腾起淡蓝色的莹光,瞬间被冻僵的肌肤吸收殆尽。她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便觉五脏俱焚、撕心裂肺,意识也跟着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世,前生种种宛如泡影。 她离开之前从出生起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场所,奋力挣扎,隐瞒身世来到东部遥远富庶的邺国,被巨贾收为义女,顺利嫁进东邺最有权势的大家族丁家长房之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徐初雪总在无人时默默安慰自己。 那稀奇古怪的小女孩没有食言,她这一世的命比前几辈子加起来还要好,续弦给丁侯爷的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女儿来。 徐初雪临产的时候痛得昏过去。她做了个梦,说不清好与坏,甚至梦里的一切都几乎与她无关。 她梦到了瑰丽无比的园子,里头一位陌生女子身着霓裳,立在台前作画,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见画上的花儿鸟儿栩栩如生,全是园内的景物,清晰而灵动。 画的中央留了一大片白,女子提笔半晌,忽而抬起脸对谁笑着说了些什么,最终补上去一名少年。 徐初雪听不清她的声音,只得仔细分辨着那副画,虽寥寥几笔,却将那人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惊出一身冷汗,梦也随之而醒。 她原在西炎国生长一次次轮回,那个人,每一世都是炎国的传奇。此时此刻,或许因为她身上的变数,此人虽非先前那般名震天下,却也已成为位高权重的大臣了。 “怎么可能会梦到他?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到底是谁?难道,是我的女儿……”她六神无主,良久才恢复平静。 婢女推开门,东平侯走来,抱起床上刚打理干净的小婴儿。 “侯爷,给二姑娘取‘羽’这个字吧。”徐初雪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看上去奄奄一息。 “为何?”她的丈夫东平侯奇道。 徐初雪眼前似蒙了层水雾,喃喃道:“方才生她的时候,我梦见了穿着霓裳羽衣的仙子。” “这……”东平侯原想反驳,瞧她病恹恹的模样,难得地依了她。 仍在月子里,侯爷又娶了房贵妾,渐渐同她疏远起来。主母梁夫人一贯不爱瞧她这副羸弱谨慎模样,对她们母女甚是苛刻,只有在其手下抚养的嫡长女丁若依颇得老夫人欢心。 但两年后,先夫人所生的大小姐出了事…… 章节目录 第二章 神秘的少年 邺都皇城的北风夹杂着丝丝寒意,忽然将天地吹得银装素裹。雪花一片片飘个不停,顺着衣领直钻进去凉飕飕的。 丁若羽在院内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受不住地缩了缩脖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躲进屋内。 母亲坐在摇椅里,一晃一晃地织着冬衣。壁炉中炭火正旺,烧得火星四溅。 丁若羽揉了揉冻僵的脸颊,蹲在壁炉旁脆生生问:“娘亲,爹爹总是爽约,您为何不肯同他和离?” 摇椅停止了晃动,美妇人放下手中针线,幽幽叹了口气。 丁若羽站起身来,神色严肃道:“娘亲,您说话!” 美妇人也起身,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哽咽着道:“巧儿,你还小,不懂的。咱娘儿俩也能过,你爹爹他太忙了,顾不上咱们也情有可原的。” “嗤,鬼才信。”丁若羽缩在她怀内,冷笑了一声,眼神凌厉得半点不似个孩子。 丁家嫡女世代皆能嫁入东邺皇族,深受皇恩,贵不可言。丁若羽的姑姑亦是大邺的皇后,其父则是世袭的东平侯,有一妻一妾。 正妻徐氏是丁若羽的生母,南城巨贾之女,七年前续弦给了侯爷,除她之外,还抚养着侯爷先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四年前大小姐若依在元宵灯会上走丢了,至今都未寻着,梁夫人大发雷霆,差点没让东平侯休了徐氏。 恰巧当时贵妾陈姨娘临产,老夫人才作罢,之后将她娘儿俩赶去了侯爷封地的庄子上,没什么要紧事便不许她们再踏进丁家大门一步。 丁若羽对父亲的感情很淡很淡,她只知道,每年秋末冬初,侯爷都会以休沐出游的名义,来庄里住上半个月,恩赐似的见见她们母女。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脸上才会有喜悦的表情。 可这次,冬天都快过去一半了。丁若羽盼星星盼月亮,却天天都只等来失望。 不知不觉,又过了晚膳的时辰。 徐初雪心知侯爷是不会来了,早早熄了灯,哄女儿入眠。 子夜,寒风拂过窗棂,破裂的窗纸啪啦啦作响。 夜雨来袭,凄寒阴冷。雨势颇大,夹着冰雹,乒乒乓乓掩盖了细微的一声龙吟。 丁若羽被吵醒的时候,她原本温婉美丽的母亲早已与人缠斗在一块。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母亲,披头散发、浑身染血,提着断剑招架着十数名来势汹汹的蒙面刺客。 小若羽往床脚缩了缩,伸手摸到床沿下一名死去的刺客身边,将那把被血渍浸透的匕首颤巍巍高举起来,拼尽全力递入另一名背对着她的刺客后腰里。 刺客闷哼一声,也不回头,手中剑便向后点去。他以为是那遍体鳞伤的女巫医突然来了帮手,剑锋险险从丁若羽头顶划过。待他侧过身来发现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不由怒上心头,一把抓住她衣领就向另一端的墙上狠狠扔去。 丁若羽身形细弱,这一扔又加了内劲,若是撞上,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徐氏心急如焚,欲冲上前去救自己的女儿,却被刺客们团团围住,瞬息之间身上又多添了几处深深的血痕。 她其实早明白会有这一日,甚至都物色好了照顾女儿的人选,却不知事发突然,甚至老天连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女儿也要一并夺去…… 在她几乎崩溃的瞬间,“砰”的一声,门板骤然碎裂成齑粉。 门外闲庭信步般走来个十六七岁的素衣少年,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能恰到时机巧妙地探出手臂接住半空中的小女孩,轻轻笑着随口哄了她两句,又轻轻笑着望向徐氏道:“怎落得此般境地?” 忽逢此变,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最惊愕的却是徐氏。 “是你!”她急喘了两大口气方能平静下来,紧紧盯着少年,突然跪地磕头哀求道,“大人,求、求您了,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少年伸手,温柔怜爱地虚拂过丁若羽的脑袋,白玉似的手腕上缠了条细小的蛇,猩红的蛇信子擦着女童的发髻,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他心不在焉道:“作为巫教的叛徒,你的脸皮可真厚。” “求求您放过她,孩子是无辜的!”徐氏语调愈发坚定,额头早已经磕破。 寒风呜咽,吹熄了床头唯一亮着的那盏昏灯,外头竟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夜明珠,照了照女童沾染血污的面庞。 清明如水的大眼睛、单薄紧抿的唇,苍白秀气的面上不知是否因惊吓过度而显得倔强冰冷,正仰着头努力地也想看清他的模样。 “从近处看,是个可人儿……”少年看清她的容貌后,反而抽了口凉气,许久才露出一丝不大自然的微笑。 “虽然你是叛徒,但你的女儿还算有用。”他收起夜明珠意味不明道,将丁若羽一把提了起来,转身踏入屋外的漫天风雪中。 徐初雪看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笑容凄凉,却不再那般绝望。她身后,数柄刀剑已然挥落,不知谁点了把火,顿时整间屋子都燃烧起来…… 丁若羽匆忙抓住少年的衣领,只见一片火光蔓延。她想嚎啕大哭、呼喊她的娘亲,张了张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近郊的一家小客栈。那少年订了间客房,叫来热水给她擦拭冻僵的脸颊和双手,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娘亲,我娘亲……”她哆嗦着询问眼前人。 “怎么称呼你?”少年蹲在她面前,替她擦干通红的小手,斯斯文文道。 “丁……巧儿。”她很快冷静下来,还瞬间给自己想了个化名。 “忘掉这个姓氏,从今往后你改姓李,是我的远房族亲。”少年站起来,弯下腰俯视她,面上仍带着那抹冰雪消融般的浅笑,“天亮后,从前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烛光摇曳,映衬出他逆光的朦胧面影,神圣又妖异,小女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你又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咽了口唾沫问出声来。 “李韫,姜国李府三房长子。”少年递给她一盏热茶,随后拖了只破木凳坐在她旁边。 丁若羽没有饮茶,只是握着温热的茶盏,陷入沉思之中。李韫这个名字她并没听过,她只知道,姜国同东邺隔江而望,虽是小国,可李丞相府的存在,亦等同于他们丁家在大邺的地位。 眼前这位,便是李家的子弟? 丁若羽就着幽暗烛光,细细打量起他来。 暖黄的微光,反倒将他衬托成了神仙似的人物。可是看仔细之后,她的眼里只剩下惧怕。他犹自温和地笑着,笑容纯净如同最美好的晨露,她却只从他无可挑剔的容颜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感,竟像能追溯到前世。 她浑身不禁瑟缩起来,仿佛从骨头深处都渗出了痛意,仿佛每寸肌肤都在溢出血来。 见她露出畏惧的神情,少年笑容更盛,眸底像有桃花一朵朵绽开,明丽不可方物。 他忽而一低眸,匿了笑意,淡淡道:“明儿带你去西炎国。在那个地方,你会慢慢了解你娘亲至死也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身世。” 听到“西炎国”三字,丁若羽吓得浑身一颤。 年幼如她也知道那是个武力至上的地方,弱肉强食、血腥暴力,充斥在这个西域国家的每一寸角落。 “不能变强,我救你出来又有什么用?”李韫漠然扫了她一眼。 章节目录 第三章 死士营 天光破晓,李韫叫醒沉睡中的女童,牵着她急匆匆上路。 他自马厩偷偷牵走了一匹其他客人的瘦马,一路向西北方飞驰而去。 风烟弥漫,沙石刮得丁若羽睁不开眼来。她紧抓着李韫的衣襟,整个人缩在了他雪白的披风内。 “兄、兄长……”她不习惯地喊道,“为何这么急?” “因为他们在通缉我。”李韫对自己当前处境毫不避讳,嘴边仍有从容的笑意,半点不似逃亡的模样。 “为何要通缉你?”丁若羽又问。 李韫冷笑道:“因为煜国太子也被我丢进了天罗地网。” 丁若羽狠狠哆嗦了一下。 竟是被一个疯子救了…… 死士营普遍存在于混战中的六大国里,其中最出名也最残酷的,当属西炎国死士训练机构: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的死士负责刺杀各国达官显贵,各司其职,目的明确、不容许失手,受雇于西炎各大势力,每次接到的任务又都不互通。对他们来说,失败就相当于死亡,因而他们极度疯狂。还有一小部分有特殊用途的死士,会被选拔进西炎国护国神教巫教内,直接效力于西炎皇帝燕龙行。 这疯子,把煜国太子送进死士营去了? 她忽然回想起一个传闻,说是各大国的贵族会将不得宠的子弟暗中送进天罗地网进行历练,日后再寻机会回国报效。只是这当中能活着返回的,直到现在一个也没听说过。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山麓,山下搭了几间茅舍,紧邻着马厩,挂了北煜沐府家徽的旗子,标识出其归属。舍内马夫见李韫下马走来,急忙赶上前躬身行礼。 “李五爷您怎么来了?” 李韫没有回答,只是指了马厩道:“挑匹最快的马。” “是,五爷。”马夫老沐恭声应道,牵出匹枣红色的马,架好马墩,李韫抬足上马,一伸手将丁若羽拉到身前。他随后挥鞭,骏马如箭,风驰电掣。 紧贴着的李韫的身躯愈来愈冰冷,丁若羽不觉浑身发怵,感觉好像在与一具尸体挨着。 “是不是我凉到你了?”身后少年气息拂过耳畔声音温和,然而就连他呼出的气也是冷的。 “这……兄长……”丁若羽听他这么问,不由缩得更小了。 “很快就到炎国境内了。”李韫话音又变得冷冷清清,幽深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若羽在马上颠簸,不时有他衣上淡淡的熏香味儿缠绕周围。即使身上越来越冰寒,也渐渐陷入昏沉梦境中。 天黑时分,在夜色掩映下他们踏进西炎国境内。一路顺利,眼见去市肆的路还很远,便打算在前方红柳林中露宿一宿。 西炎国是西域大国,与中原煜国接壤,风物人情相近,制度却并不相同。国内笃信巫神,二皇并立,巫师拥有极高地位。国中巫教教徒众多,甚至更凌驾于朝堂之上。丁若羽曾从母亲描述的故事里听过,巫教教主流焰被称作巫皇,是个魔神般的人物,他的术法甚至能够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 自踏入西炎国境内,李韫便愈发地沉默寡言。偶尔闭目养神,对丁若羽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丁若羽心想他一定是连日奔波累了,并未多在意,靠着树干看着跳跃的篝火昏昏入睡。 睡到半夜,她突然被一阵嘈杂脚步声吵醒,刚睁开眼,喊了声“兄长”,就被挡在身前的少年一掌劈晕了。 前方百十名身着火红斗篷的精壮男子缓缓围成半月形逐渐靠拢,领头一人忽然掀开斗篷帽子,木着一张线条冷峻的脸,直视少年道:“大人请速回烈火城!” “好。”少年似是不假思索,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冷笑,漠然开口道:“解药呢,沐火?” “大人,”火红斗篷的沐火对少年颇为忌惮,目光虽冷厉语气却软了下来,“巫皇大人和绮朱公主都在四处找您,您可别忘了婚期将近。” 在听到“绮朱公主”时,少年阴沉的双眸似乎泛起了淡淡涟漪,然而片刻间又再度恢复漠然。他抬手理了理广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可是……”火红斗篷正要再说什么,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打断了他。 “是因为拖着那只小耗子?”一名身着红裙二八年华的少女自众人中傲然走出,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篷,精致美艳的脸庞此刻紧绷着,冷冷打量不耐烦的李韫。 少年惊讶地回头看向身后晕倒的丁若羽,笑了笑道:“她是李府的远房亲戚,天赋尚可,送去天罗地网试炼正合适。” 那公主眉峰轻挑,显然不信:“那你方才为何打晕她?” “巫教闹出如此大阵仗,若被这口无遮拦的丫头传出去,我在姜国的身份岂不是要暴露?”李韫反问,他深知这位公主的性情,微微一笑,大步上前,伸手轻轻环住她纤细优美的腰肢。 被他温柔气息围绕的少女立时觉得眼前天花乱坠,于是她点下高贵美丽的头颅,冲火红斗篷道:“回烈火城,将这小拖油瓶送去修罗场!至于解药,”她笑得娇俏又调皮,“回府我再给你。” 李韫目送几个红斗篷将昏迷的小姑娘粗鲁地从地上拖走,清澈的双眼波澜不兴无懈可击。 “公主请。”他耳语,瞬间就全然转移了怀中少女的注意力。 绮朱半倚在他怀内,目中情意绵绵,但仍是冷哼了一声。她吩咐人捧上一件宽大的红斗篷,亲自替他披上,打扮成与众人一般的模样,低笑耳语道:“你连斗篷都忘了带,还好本宫记着,不然进了皇城后可又要被那些不知高低的贱妇围观了。” 李韫面带微笑,眼底却隐着丝轻蔑不屑,在人群簇拥中上马越行越远。 丁若羽疲惫地睁开眼睛,浑身剧痛。她低头,发现自己身着灰布粗衣,不觉惊叫道:“兄长!兄长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无人回答,空旷无助的幼小嗓音幽幽回荡,只有旁边几道寒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算作回应。 丁若羽被那些野兽般凶恶的目光盯得瑟瑟发抖,立即捂住嘴,四下打量起来。 这是间并不太大的屋子,四周壁柱插着昏黄的火把。屋内挤着二十来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男有女,气味很难闻。他们的身上穿着同样的灰色粗衣,有的人衣服已经被洗得发白,有的油油腻腻打满了补丁。 这时候,角落处一位八九岁的女孩悄无声息走来,在她身前蹲下。白净脸蛋、尖下巴,手脚细长精练,一对冷冰冰的细长眸子,却使丁若羽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新来的,名字叫什么?”女孩勾起嘴角冷笑着问她。 “巧、巧儿。”丁若羽尽量使嗓音显得自然一点。 高瘦女孩点了点头,又道:“多大了?” “六岁……”丁若羽怯生生回道。 女孩还想问些什么,一个尖尖的声音不耐烦道:“无眠阿姐,难道不像平常那些新来的一样先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咱们修罗场的规矩?” 被称作无眠的细瘦姑娘满面狠戾地回瞪道:“是谁打断了我的问话?” 她说着便站起身,屋中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纷纷指向另一名少女。她走近那声音的主人,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双手用力一扔将一个鼻青脸肿却连呼痛都不敢的女孩子丢到屋子正中空地上,表情冷酷:“再有下次让你去见阎王。” 无眠打完,喘了口气,笑容灿烂地转向丁若羽道:“你别怕,在咱们这儿啥都是听拳头的,习惯了就好。” 丁若羽缩在墙角,浑身战栗,听了她的话在绝望惊恐之后反倒渐渐冷静下来。理智一恢复,深知逃不开,她也不再那么害怕,甚至还多出丝坚决来。到此地前最后的天真烂漫也彻底消失殆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怎样的情形了。 西炎国,死士营,天罗地网,修罗场……是炼狱中的炼狱。在这个地方不存在任何怜悯和同情,只有变得最强,才能凌驾于众人之上。 丁若羽不知自己先前昏睡了多久,透过黄土房上小小的天窗,她能看出此刻已是黄昏时分。 果然,不多时,有两名二十来岁的黑衣男子挑着铁桶开门放饭,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稀粥一碟菜。 孩子们原本安安分分排队领好食物,待黑衣死士走远,又开始了一场激烈争抢。 或许因为有小土房内霸道狠辣的无眠阿姐另眼相待,他们此时并不敢打丁若羽主意。其他几个相对较弱小的孩子却被抢了饭食,哭也不敢大声哭,只能躲在角落里蜷缩着呜咽。 次日卯时初,所有孩子都被叫醒,撵到外间空阔的场地上,千余人密密麻麻地在成年的黑衣死士指导下锻炼筋骨、修练拳脚内息和轻功入门,一个时辰后才让他们去用早膳。之后一整天都是不间断的体能训练,中午是不放饭的,到了酉时,他们再次被赶回小土房中,由于年纪尚小,男男女女洗漱都在一处,晚饭依旧同昨日一样。 丁若羽累得死去活来。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坚持高强度的训练,很快她就变得面黄肌瘦,之前漂漂亮亮的小女娃模样早已不复存在。 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丁若羽的体质并不是特别好的,其间小土屋内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孩子或病死或被其他人打死,不乏一些身强体壮的,她却竭力支撑着活到了现在。 刚开始震慑着他们一整屋二十人的无眠,没多久就被选进更高于修罗场一级的地网宫内。地网宫两年一度选拔在即,小土屋的孩子们皆少言寡语,暗中铆足了劲地练习。他们都知道,若在五年间不能晋级,就会被送给西炎贵族做奴隶,带上脚镣在面上刺字,过生不如死人人作践的日子。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斗兽 翌日天尚未明,一阵急促的鼓声就叫醒了所有人。丁若羽飞快跑出屋子,在一群黑衣的青年死士监视下来到房舍外乌铁栅栏围起的宽广空地上。 正是地网宫选拔的日子。 待所有人集合好后,黑衣死士高高挥了挥手,有人放进来一头凶猛剽悍的猎豹。 丁若羽正不明所以,他们前方的黑衣死士便阴恻恻道:“一会儿猎豹扑过来,你们先在后边学,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杀了这畜生的!” 几名胆小的少女尖声叫了起来。丁若羽回头看了看,见她们衣服颜色都是最初级的灰白色,显然也是首次参与这地网宫选拔的。 这时黑衣人一声暴吼,栅栏中的猎豹被激怒般猛然腾起,气势汹汹地向人群中扑了过来。 但见他毫无慌乱,足尖微微点地,整个人掠起数丈高,半空中一个翻身,头下脚上,一拳狠狠砸入豹子左眼眶。随即整个人骑在了猎豹头上,揪住头对不对?” 弱水望着他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临走前对管理少年死士的黑衣人低声叮嘱了几句。 丁若羽疲倦地睁开双眼,眼前是无眠放大了的关切脸庞。 “……”她差点被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 见她没事,无眠拍拍额头笑道:“想不到,你还挺能干的嘛!” “你还记得我?”听见无眠发自内心的称赞,看着她身后十来个少年男女凶神恶煞的眼光,丁若羽不由呆住了。 “这里是……”她坐起身,狐疑打量着这比先前宽敞亮堂了不少的屋子。 “欢迎来到地网宫!”无眠豪迈地大笑着,没轻没重在她肩上拍了拍。 丁若羽麻利地跳下来整理床铺,见屋内只有十来人,一个比一个陌生,轻轻蹙起了眉头。 无眠看出她的疑问,慢慢解释道:“你晕倒后就被师兄们送过来了,今日的选拔只通过一百来人,再往后,训练将更加残酷,可千万不要松懈。” 她指了指对面床铺:“那就是我睡的地方,很巧,我们又分到了同一屋。” “地网宫下一场选拔是什么时候?”不同于这无眠的外冷内热,丁若羽里里外外都冷静又直接。 “天罗殿,六年后。”无眠坐到了她自己的铺盖上。 半夜,风声正劲,突然响起一连串梆子声。 睡梦沉沉的丁若羽被身畔无眠用力摇醒。刚睁开疲惫双眼,就听到无眠短促而有力的催促:“夜间集训,快起身!” 丁若羽见她冷酷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寒噤,连外衣也来不及穿好就被拉了出去。 睡眼朦胧间,她恍然惊悟,自己已经是一名内门地网宫的初级死士了。 咬紧牙关,衣衫单薄的少年少女强忍夜半寒风开始集训。 夜间集训通常都是学习招式两两对练,到了白天,则由天罗殿退职杀手作为教员来亲自培训。 而新加入的成员,这第一晚的对练会有专门的教员监督测评,以决定他们今后在死士营中的分组与用途。 听无眠飞快地解释一通后,丁若羽才弄明白。死士营内的训练何其艰苦,不然,又怎会造就那些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绝顶刺客? 可是自六岁起,她不就时刻盼望能有机会,像李韫说的那样成为强者、至少能够保证自身安全不受威胁? 新人被教员领着聚在一起,随机两两配对。望着面前清秀腼腆、瘦削如一张薄纸的苍白少女,她不禁打心底产生三分怜悯,暗嘱自己对练时一定要注意,不能下狠手。 一声哨响,对战开始。 仿佛突然变了个人般,苍白少女羸弱的身躯猛地弹起,猎鹰般锐利扑向毫无准备的丁若羽。 丁若羽压根没想到这也是个无眠那样有功夫底子的姑娘,不由怔住了。好在修罗场内三年来每天不眠不休的勤学苦练没有白费,虽然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还是迅速反应过来,疾疾侧身避开了那又快又狠的一击。 未待心神定下,苍白少女第二击又来了,一个斜踢,正中丁若羽肋骨。 她被踢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捂住肋部,刚欲起身脊背又挨了一击。 她咬牙忍痛站起,蔓延全身的砭骨寒意,使她明显意识到对方动了杀机! 自选拔时与野兽搏斗起,她就明白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今夜能站在这片道场的少年们,手上都沾满了血。在这里,少一个对手,活下去的希望便会大一分,故从不缺乏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人。 她不想死,她只有活下去这个卑微的愿望。单薄而有些发白的唇被咬出血来,冰冷的手突然伸入怀中,再拿出时已紧握住一支尖利的发钗。 她曾用这钗,疯狂刺死了一头凶悍的饿狼。 面对苍白少女狠辣的攻击,激起了她骨血中深埋已久的恨意与癫狂。 三年前母亲被围攻致死的惨剧,无能的自己,仍历历在目。她不能逃避,她要战下去,她要变强…… 站稳、蓄力,小小的女孩子平地而掠,巧妙闪身避开苍白少女的凌厉攻势。她突然忆起黑衣死士打猎豹的一幕,恍惚中忘了掌心还握着一支锋锐的发钗。 浑身的爆发力在这一瞬间惊人地展现出来,落下时握拳的手怒砸向还未反应过来的苍白少女。 感受到狠厉的拳风,苍白少女下意识朝反方向躲闪,细细的脖子却撞上了丁若羽另一只手里攥住的发钗! 一道带血的长痕横贯少女半个脖子,由于划破了动脉,血水飞溅,洒了一地。 丁若羽望着血流不止双眼含恨而终的苍白少女,也立在原地呆住了。 她原本没想过要杀了对方,可是事实却告诉她,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哨响,终止了场内所有的搏斗,也打断了丁若羽内心剧烈的恐惧。 四下望了圈,广阔的场地上,新入地网宫的百余名少年男女中,仍保持站立状态的已不足八成。 而站着的孩子中,有四分之三都挂了彩。 丁若羽抬眼望向天角那痕干干净净的弦月,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开。她不想杀人,也害怕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但她更要生存下去。她明白,今夜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地网宫 丁若羽深深地呼吸,强忍着不使情绪过于激动。 立着几十名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的冰冷道场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出现了十来位黑衣教员。 教员下令所有人都站着不动,随后一个个拖走地上的尸体。 广场正前方高台上,黑锦衣的总管教头高喝了一声,教员们便开始清点人数,随后各自根据实战情况挑选符合要求的少年少女加入自己的训练组。 新人们按照实力和能力被分进四个组内,丁若羽在第二组,水平中等不好不赖。她四周张了张,瞧见无眠果然正站在第一组内冲她摆手微笑。她握紧拳头,暗道要努力练习,迟早进得第一组,不能落后她太多。 轻轻一声咳嗽落入耳中,那教员已经来到丁若羽身边登记名字年龄及出身,将信息记录在一本羊皮册子上,又到下一个孩子面前,询问同样的问题。 丁若羽望向自己的教员,大约三十来岁,白面微须,长相十分儒雅。若不是穿了这身黑衣劲装,根本不会令人联想到他是名凶悍的刺客。 分好组后,各教员命少年们排列整齐,继续进行基础的体能练习。 从二更天到五更天,终于能够回去休息。丁若羽年纪在众人中偏小,高强度训练尤其吃力,回房后立时直直倒在狭小的木板床上,累得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了。 “巧儿,趴下来!”身畔无眠的声音低低响起。 丁若羽微微疑惑,还是听话地翻身趴了下来,忽然一双手落在腰上肩头,温和地按压着。 “无眠阿姐……”她心底泛起许久不曾有过的异样温情,不禁小声问道,“无眠阿姐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从一开始便……” “为何?”无眠也低低道,突然调皮地眨眨眼道,“自然因为看你顺眼!” 这就算是回答?丁若羽只得叹息。 不过说实话,无眠的按摩手法堪称一流,原本酸痛无力的肌肉顿时松软下来,舒服得她都要睡着了。 她并没有过问无眠从哪里学来这手绝妙的按摩技术,心里却暗忖,无眠之前必然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接下来,第二组新人在教员方彬的带领下,开始进行针对耐力方面的训练。 他们需要每天上午从训练营跑到城郊一座大山下设置好的休息棚,过午再返回死士营。超过戌时还未归营的,便会在荒郊野外待上一夜,次日随返回的训练者们回来。这些人会被记录下来,并受到教员严厉的惩罚。 而次日也未归的,则被当做在外遇险死亡,死士名册上也不会再出现他们的名字。 西炎国地处西域多荒漠,资源匮乏环境恶劣,没有什么流浪者,多的只是脸上被刺字的奴隶。 这些十来岁的孩子,皆来自异国他乡。一旦失去天罗地网的庇佑,又没有身份文牒,要么被废掉功夫沦为西域民众猪狗不如的奴隶,要么就只能独自躲在与南越接壤的偏僻山林自生自灭。山林荒地野兽虫蛇众多,奇毒无比,能活下来也算是奇迹。 于是,天亮后,在大营开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少年们争先恐后地向通往郊外的小径跑去。山路颠簸、满布碎石,很多训练者尤其少女们,还未跑一小半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丁若羽微微皱眉。这么长的路途,刚开始就抢着跑根本不可行,坚持不到一会儿就要耗光力气,越向后,甚至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她先是同为数不多的训练者们一起慢悠悠跑着,再缓缓加速。仿佛是掐准了时间一样,终于在规定时间内抵达了山脚设置的简陋休息棚。 靠着一处几乎垂直于地面的山壁,丁若羽轻轻吸着气从腰间解下一只水袋。这时候,她发现一束渴望的目光正射向自己,不由抬头望去。那是个满脸汗水的少女,模样活泼可爱,年纪与自己相仿,正喘着粗气盯着她手中的水袋。 丁若羽望着她,晃了晃水袋,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少女惊讶地瞪大双眼。路途甚远,大家都轻装上阵,所带的水也只够自己一个人喝,并没有富余的量能分享给别人。 她尴尬地望着丁若羽,见后者毫不在意道:“你没备水?” 抹了把额上汗珠,那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接过水袋,还未来得及说声谢,便被身畔一个精瘦精瘦的少年劈手夺去了。 “你!”少女又惊又怒,她早已不是一开始修罗宫那些弱小的女娃娃了,没想到竟还会碰上这种事。刚捋起衣袖想冲上前抢回水袋,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回过头,原来是递水的丁若羽,她摇摇头,一脸的平静,低声劝阻道:“别惹他们,现在动手白白消耗体力,一会儿可就回不去了。” 那精瘦少年瞄了她们一眼,不屑地哼了声,从衣领内掏出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扭开壶盖,拎着银链一头探入水袋中不一会儿又提出来看了看,“啧”了声,递还给少女,冷笑说:“这水倒是能喝。”顿了顿,又用老前辈的口吻道,“记住,以后不要随便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你……”那少女怔了怔,望着身旁满脸无语的丁若羽,无奈道,“放、放心,他只是用银链子试水中有没有毒……”还没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刻住嘴,赌气地跺了跺脚,转身冲那少年背影大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精瘦少年闻声驻足,头也不回道:“越国南宫忆,记好了!” “邺国陈岚,谢谢你的水!”少女交还了水袋,前一句是对南宫忆说的,后一句已经转向丁若羽。 丁若羽叹了口气,憋出个笑道:“不客气,我叫李巧儿,姜国人。” “巧儿?好听好听!适合你,你长得就很乖巧很温柔!”陈岚蹦了起来,拍手笑说,拉着丁若羽来到一处人少的角落,纷纷拿出早上就包好的干粮,边吃边聊起来。 东邺……亦是丁若羽真正的故乡。 休息了约摸半个时辰,绕山返回的哨声再次吹响。 结识了新朋友,回去的路上顿时轻松多了。两个少女说说笑笑,竟比旁人更早地回到营地。 第一天的练习就这么告一段落。说起来,白天训练的量并不比夜间小,但这次经过无眠按摩之后,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酸痛,这说明,她的身体已经逐渐能够接受这种高强度的训练模式了。 每天这样练习,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两三载。 白日,他们从轻装往返绕山到现在的背三五十斤重物往返,风雨无阻。夜间残酷的对练,也使得人数锐减,不断有人死亡或淘汰。当人数减少到一定的程度后,便不再减少,这个时候大家的水平都已不相上下,谁也无法轻易在规定时间内奈何得了谁。 所有人的能力,都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提升。 随着时间推移,人员也在不断变动更替。随时有人被选走,经过一段时间考察逐渐也会有人被陆续送入别的组中。一直以来方教员的第二组,都作为第一组顶级刺客的替补而存在着。 战力强悍的第一组死士,到最后所剩人数寥寥无几,皆能在极短时间内刺杀一流高手。经过天罗殿的选拔后,他们将成为著名的万中选一的黑曜殿刺客,一旦任务失败身死人手,就会从第二组内再挑出拔尖的死士继续培养。 第三组成员则汇成了一道强力的情报网,他们敏锐机变,联合巫教教众,暗中潜入各个要塞,一切消息尽在囊中。 第四组,乃是整个天罗地网中最具智慧的体现。第四组的编制,拥有极高标准。并不是战力恐怖动动拳脚、善于计谋使使策略便可进门。 想进第四组,首先得看脸。 他们便是这样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团体组织。一入营中,放眼望去俱是百里挑一的俊男靓女,他们不仅仅拥有艳丽的皮囊,更精通各种魅惑技巧。他们长于辞令,不经意间搜集任何想要的东西,既可让人短时间内被他们吸引得死去活来、欲罢不能,亦能在对方最销魂蚀骨之时巧妙地夺命瞬息。 前三组基本需要较高的战斗实力,第四组却是专门挑选而出。他们的用途也异常重要,通常都会经过特殊的安排,成为领导者的枕边人,在各处辗转以待。 三个月来,在弄明白地网宫各组分工安排后,丁若羽反倒庆幸自己被分入了这个处境相对而言并不太危险的第二组。 不用时刻担心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教员也没有那么严苛,更不会被逼迫如第四组那样去学习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可是她一直都不大明白,以她眼下的悟性和能力,已经完全可进入第一组了,方教员却一次都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事情。 只是偶尔会单独吩咐让她注意收敛,不要锋芒太盛,以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故虽然日子平静无波,丁若羽仍旧感到无比憋屈。她不得不压制自着己的真正实力,发挥和大家差不多的水准,更别提再上一层楼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边城鬼林 自第一场的训练后,丁若羽就再也未见到过南宫忆。陈岚说他早就因为实力强劲而被调入第一组,之后有关他的消息这些年也再没有听说过。她曾经亦询问过无眠,但是无眠只苦笑了笑,组员更迭太快,哪里还记得那么多人。 三年了,各人的体能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内功和招式也练得差不多了,训练的方式终于改变。 他们开始学习如何使用兵刃战斗。 听教员说,等他们兵刃使用纯熟后,就考虑是否提前让大家接触巫术了。 修习巫术的死士,会服下一种药,受制于巫教,一生都无法脱离,否则不光会遭遇无止尽的追杀,单是那药性发作起来就会让他们痛不欲生。丁若羽更知道,并不是所有巫教弟子都有机会学习巫术,也不是每个看了巫术秘籍的人都能练得出来。 但会了巫术,只要精神力足够,会比武技强大许多,甚至能触及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算来,若有此能力,成为强者的愿望也不会太难实现。 丁若羽暗自思索,无论学不学巫术,她都需要加倍努力。 这个世上有没有神魔? 她不知道,因为从未亲眼见过。但是,许多古籍传说中都有类似的记载,而就在西炎国,这个残酷的容身之所,他们的巫皇,似乎就是这么一位传奇人物。 正想着,教员方彬拍了拍手,几个黑衣的成年死士抱着两只半人高的大木箱摆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那箱子很重,每个至少要两名身强力壮的死士才能搬动。 “这里边是一会儿大家要自己挑选的兵刃,每人一件,仔细挑。” 教员发话,少年们立刻排成两队,一个一个挑选起来。 术业有专攻。 丁若羽明白,教员的意思是一旦选择了一件兵刃,以后就只能精修这一样,所以才会叫他们认真挑选。 她凑到大箱子前,细细找了一番,寒光交错间挑出一只小巧锋利的银色匕首。 匕首很轻、很薄,反握掌心宛若无物,锋刃上泛起幽冷的寒芒,刺得人眼膜微微发痛,却又能使她热血沸腾。 不一会儿,陈岚也选好了,她拿着一把短剑,忍不住兴奋地询问丁若羽好不好看。 剑柄别致古朴,剑身玲珑狭窄,轻巧而灵动,非常适合娇小的女子练习,丁若羽不禁点头赞她眼光不错。 待所有人都挑好趁手的武器后,方彬忽然令其各自在场地上休息,据说上头巫教有地位很高的大人物要去接待。 临走前还给了少年们一个严肃的眼神警告,以至于他离开许久,都没有人敢放肆胡闹。 得到了心爱的兵刃,大家都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纷纷耍弄起来。 丁若羽静静靠在场地一角种植的大树下,树荫蔽住了并不太烈的阳光。她看着远处群魔乱舞的众人,轻轻笑了起来。对着被叶子遮挡的天空轻轻转动掌心三寸寒芒,迷离的银光也闪烁出醉人的色彩。 匕首在指间翻飞,她摸到冰凉的柄部粗糙硌手,仔细一看,上面有个古体字——离。 多奇怪的名字。 起身胡乱摆了几个招式,锋刃破空,竟刮出丝丝火舌来。 “离……莫非是八卦离火的意思?”她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 从今往后,她将要与它生死相伴了…… 冷风吹过空阔的场地,转眼间严冬又至。拥有了各自的兵器后,便不再是方教员集体教习,而是又请来三四名黑衣的死士,分发下兵器谱,每人单独教数名少年。 时如飞马,接下来的一年里,众人已经渐渐学会了使兵器,也到了外出执行一些简单任务的时候了。 丁若羽翻了翻抽到的纸签,神情顿时变得沉重。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炎国南部边城的鬼林子采集一种入药的灵芝,规定期限为十日。 这个任务,若是在其他的季节倒没什么问题,十日的期限也不算太短,去教员处领取的卷轴上画出了鬼林子详尽的地图,以及那种灵芝的样子,然而…… 在西炎国死士营呆了这么久的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鬼林子与越国接壤,是炎国最潮湿的地方。其内并非真正有鬼怪作祟,而是每到秋冬之际,便漫布瘴疠,浓雾蔽空,不见天日。即使有地图,也压根帮不上什么忙。 而且,这林子的名字由来,不仅仅是因为它被雾气缭绕。秋冬之际若误入林中,几乎就出不来了。所有这段时间进去的人都会在里面遇上诸如鬼打墙之类的怪事而被困住,永远都在绕圈子,时间一长耐心耗光后就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最后或中毒或饿死在林中。 什么破手气,竟抽了这个生还几率极低的任务。 夜渐凉,丁若羽平躺在地铺上,枕边放着无眠帮忙准备的包裹。小屋内不时有少年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翻来覆去,想到要去鬼林子,半点也睡不着。 翌日,丁若羽捂着因为一夜辗转而发痛的前额爬起身来。她苦笑,就这样的状态,还怎么能好好完成任务? 包裹内装着充足的食水、生活器具以及绳索装备。她揣好自己的匕首,强打精神在教员处报到后就昏沉沉走出总营大门。 遥遥望着少女小小的身影毅然决然步出大铁门,一抹灰影也缓缓朝她离开的方向而去。 林深静谧,远望乌压压一片,根本看不进深处。 烟雾缭绕,仿佛张牙舞爪的鬼影,又像是腐败凌乱的死气。 丁若羽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向林内探去。 鬼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做好标记,很容易迷路。 林中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她咬着牙硬着头皮向更深处走去,一路上在低垂的枝杈上系下白色的细布条来确认是否走了回头路。 枝叶浓密,几乎挡住了整片天空。即使是正午,也灰蒙蒙一片,能见度极低。 她不知走了多久,照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线路,渐渐觉得口干舌燥。 林间幽暗不见天日,想到才是入林第一天,她并不特别着急,虽明知这里多待一会便多一分凶险但双腿确实走酸了。她找了棵浓荫的大树,蹭蹭蹬上枝头拿出水袋饮了两口水,长舒一口气向下望去。 树下,目光所见仅仅数丈方圆。草木深深,甚至没有丝毫晃动,也没有鸟虫的鸣声。 这不正常的静,更容易令人心底发寒。 恐惧感一丝丝袭入脑中,丁若羽抱着包裹,背后紧靠树干,大气也不敢出。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密林中静得如同一片死海。 丁若羽迫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不要自己吓自己。 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独自来到野外,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害怕。 等恐惧感稍微平息,也休息差不多了,她蹑手蹑脚爬下树,树影如鬼怪一般漆黑地微微摇动,丁若羽向着地图上的方向往林子更深处探去,林子低矮处的细密小灌木不知不觉间扯破了她的裤脚。 行了许久,大约半天的时间,算算该是晚上了。丁若羽打上火折子,火光穿透处,隐隐白雾涌动。 密林中的白雾会不会是瘴气?她眼见那白雾缓缓飘近,忙用打湿了的布巾蒙住口鼻。 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这么贸然撞入瘴气中一定要中毒。她眼见那白气贴地而来,急忙爬到树顶上。 白雾盘桓,连绵不散,丁若羽抱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手中火折子微光摇曳,暗黄的光线也渐渐暗下来。可是如果没了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暂时动不了,她吹熄火折子,打算等一会儿白雾飘远了下去时再用。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等了一会儿,点起火,打算看看白雾散了没有,却诧异的发现,眼前依旧漆黑无光。难道黑暗中火没点燃?她伸手摸向火折子,一阵剧烈的灼烫刺得她赶紧缩回手去。既然火燃着……是自己突然失明了! 丁若羽呆呆地挂在树枝上,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她居然失明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顺势挥灭了火。既然什么也看不见,要火折子也没用了。 她并不是个适应能力很弱的人。进入死士营后,更是学会了面对一些突发情况。想不明白的从不乱想,那样只会浪费时间和机会。 微微晃动的枝叶轻轻打在她脸上,黑暗中听觉愈发灵敏起来,她听到四周响起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好像有什么正在缓缓靠近。 虽然很轻很轻,她还是听见了。 直觉让她立刻警惕起来,右手入怀,再拿出时紧紧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 沙沙声越来越近。寒光闪动,树上的少女也立即动了。冰冷的刃尖扎入一处硬物,便瞬时有一股劲风袭来! 她慌忙闪身掠过,身后的枝叶哗啦啦地被扫断了一大片。尖锐的断枝划破了她的胳膊,足下摇摇晃晃地踩在一处伸出的粗枝上,撑不了多久就要掉下去。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双耳来分辨此刻情形。黑暗中有嘶嘶的声音,好像野兽在攻击猎物前的低吼。来了!纤细的身影骤然弹起,向后疾退,她一仰头,一抹浓烈的腥臭擦着鼻尖飞速拂过。 好险!忍着渐渐强烈的头痛,丁若羽明白,刚才擦过的那个东西有着剧毒。但是她不能在此刻放松,之前没有击中它,那东西随时会反扑过来。 丁若羽双足勾着就要断裂的树枝倒挂在半空,万籁俱寂中隐藏着致命杀机。林中,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静得捕捉不到一丝风声。 是时候了。 在树枝断裂的一瞬间,倒挂的身躯突然蜷起,又倏地崩开,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向暗夜的深处! “噗”的一声,尖锐匕首划开了什么,一包冰冷腥臭的液体喷向她,她慌忙侧头避开。 “太乱来了……”一声低呼自不远处传来,嗅到毒液腥气的丁若羽这时再也无法保持清醒,沉沉昏了过去。 另一名灰衣人从密密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提剑刺死另几条蹿上前的花斑毒蛇,踏着奇异步法,将昏迷的丁若羽拖入一处清理干净的草丛边。 章节目录 第七章 紫玉灵芝 感觉到面颊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丁若羽慌忙睁开眼睛。 视线由迷迷糊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一个灰色短装带着木头面具的少年正在捏自己的脸,她不满地皱了皱眉。 “清醒了?”那少年见她醒来,也不自我介绍,倒直接问了她一句。 丁若羽头昏脑涨,含含糊糊道:“不知撞上了什么,差点没命。” 灰衣人哼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灌木丛外的一条蛇尸道:“那花斑毒蛇到了夜晚会吐气,撞见就要失明。它的血也是奇毒无比,沾上一滴肌肤便会溃烂,不及时处理能一直烂到骨头上。” 丁若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你救了我?”她奇道,用力抓住灰衣人双臂爬起身来。 “还能有谁?”灰衣人瞟了她一眼。 丁若羽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时瞧见灰衣人不小心撕裂的衣袖处露出手臂上一道鲜红的烙印,不由疑问道:“这是什么?” 灰衣人冷冷盯着她,拉拉衣袖遮掩,却并不回答。 丁若羽讪然,回望四周,夜间起的毒雾早已全数散尽。她站在灰衣人身旁,犹豫道,“谢谢你救了我,不过还有一事请教……” 灰衣人转过脸来,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紫玉灵芝长在什么地方?我……我迷路了。”她一副尴尬的模样。 “紫玉灵芝?”灰衣人坐正了身子,询问地望向她,“做什么?” “嗯,呃……当然是救人。”丁若羽想了想方道。她不便暴露死士的身份,一来死士会让西炎本土民众心生畏惧与厌恶,二来她瞧这少年衣着也似死士营出身,虽救过她,却难保在知晓她身份后会为减少一个竞争对手而对她不利。 “执行巫医的任务?”灰衣人对她的胡言乱语丝毫不受干扰。 丁若羽打着哈哈,左顾右盼道:“你知道哪里有?” 灰衣人一跃而起,冷冷道:“跟上来。” 赶忙拾起行囊,快步跟在灰衣人身后。蜿蜒前行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处光秃秃的峭壁前。 灰衣人向峰,是不愿意她因一时好奇而卷入理不清的麻烦之中。虽然过去曾有一面之缘,但如今自己的身份,还尚未到该让她知晓的时候。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场所中,往往明白得越多,越容易惹上危险。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林子出口的那条挂着布条的小路,灰衣人抱着双臂停在路口,声音硬邦邦道:“接下来的路你自己应该会走,在此告个别吧。” “你不出去?这林子到了晚间是会起瘴气的。”丁若羽有些担忧地道。 “我还有我的任务。”灰衣人嗓音冰冷而有几分讥诮,“至于瘴气,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丁若羽垂了脑袋,不好意思再看他:“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转身朝着布条标记的出路跑去,灰衣人默默目送她消失在重重树影后,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一闪身,复掠入密林深处,那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等他。 回到驿站牵出巫教备好的马,一路飞驰,将灵芝上交相应部门后,丁若羽回到居住的小屋中。其内大多是第一组的少年们,此刻亦在执行各种外出任务。丁若羽提前交了差,屋里只余她一人,显得空空荡荡。 又等了几日,待少年们陆陆续续完成任务回来后,在广场上集合,由总教头来讲话。 少年死士各自分组站好,每组教员立在排头。这次讲话,大致内容是西炎国与煜国边境动乱不堪,需要前三组各派人手协助守边军队,必要时越境执行刺杀对方守城大将的行动。 各组教员当即按组员能力强弱开始选拔。有低层的巫教弟子递上完成任务的名单,丁若羽十日内完成,首当其冲。方彬望向她,开口高声道:“李巧儿!” 丁若羽领命,跨步上前,旁侧的陈岚露出惊异的表情。 前三组,最终第一组七人、第二组选了三人,第三组选出两人,共同配合进入军中待命。 讲话结束,众少年散开,丁若羽回到陈岚身畔,见她满面羡慕的神色,不由苦笑道:“随军出征,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可是能被选上,就已经很厉害了!”陈岚兴奋地为她鼓劲,坚持道。 丁若羽笑,拉住她的手摇了摇:“这段时间你也不能松懈,等我回来咱们再来比试比试。” 陈岚一个恍惚,身边人已经轻快地提足走远。 目送她远去,另一边古树旁笔直立着的无眠神态冰冷。不多时,她亦离开,径直回了小土屋,从自己的柜子里抽了把匕首贴身藏好,向门外快步走去。 她的去向,赫然是训练营后神秘的禁地——镇魔塔。 塔下,候着一名精瘦精瘦的灰衣少年。 “哟,南宫。”无眠主动打起了招呼,问道,“你那缺心眼的主子呢?” 灰衣少年仍戴着面具,只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当先引路。 长长阶梯蜿蜒而下,昏黄灯笼摇摇晃晃,阴冷塔底鬼气森森。 终于,又一个转角处,南宫忆推开了隐在墙上的一道暗门。 装饰得宛如地下宫殿的密室,还未踏入便传来几声凄厉无比的惨号。 无眠不满地皱眉,询问南宫忆:“这……他又在拿药人做试验?” 南宫忆毫不理会,将她带到就退出去守在入口处。 无眠强忍着刺耳的叫声,硬着头皮走进室内,便见满地喷溅的绿血。她仔细地走着,尽量不碰到那些惨绿的液体,侧头望向屏风旁桌案畔正在奋笔疾书的白衣男子。 男子看上去刚及弱冠,眉目如画,乌黑的发在头顶草草绾了个女式发髻,用一根洁白的象牙簪固定。见无眠来,他手上笔未停,笑了笑道:“大小姐,不看看这批成熟的药人么?” “你个妖魔,真他娘的不是人!”无眠粗鲁地骂道,径自掀开左侧的帘幕,向其后数十个铁笼内瞧去。 每个笼子内囚着一至两只绿皮长獠牙尖指甲的人形怪物,嘶吼着撞击笼子,暗红的眼珠透露出其残忍嗜血的性子。 “如何?”男子悄无声息站在了她的身后,感慨道,“这批药人的战力相当强劲,可惜还不完善。它们寿命太短,只有两个月。” 无眠不屑冷哼,手一挥,一枚象牙簪电光般疾射入笼子内,瞬间钉死了一只凶猛的药人。 男子的长发此时才完全散落至双肩。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狼狈与不悦,浑不在意地微微笑道:“可别小看它们,你徒手试试?” “国师大人,免了!”无眠的拒绝当机立断,她着实太嫌恶心。 “再过两日,去煜国见见成桦。”白衣的国师缓缓道,垂目启唇间似有繁花盛开,微笑的模样温柔仁慈得宛如圣人,“他豢养的那群药人该喂药了,你帮着捎些给他。” 无眠胃中一阵阵翻江倒海,接过所谓的“药”,就不再多言一句,飞快逃离了这片地狱。 这些怪物,都是由活生生的人改造而成,制造方式歹毒无比…… 说实话,她根本不愿与那外表美好内心却肮脏邪恶的男人相处,片刻都不想。 大国师是个天才,无论在用药发明上,还是在权谋争斗上。只是,他为了解决问题所做的那些事,往往冷血残酷到人神共愤。 作为为数不多见识过其行事手段的人,她不由深深同情起门口候着的南宫忆来。 如此沉默寡言,许是同国师相处久了的缘故。 离开镇魔塔,无眠不由望向东方,她曾经的故乡。 忍,唯有忍耐下去。 她还要重返故乡。而大国师,将是她的最大助力。 为了回去,她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不惜放弃贵族的尊严……这么点恶心事,时间久了自然会淡忘的。 为了未来,也为了她从小就不能相认的亲人。 无眠咬牙,快步来到训练场上。 章节目录 第八章 神医 少年死士们随着一队官兵浩浩荡荡地向西炎国东部边境育阳城进发。 风沙漫天,不时有一两株红柳落入眼中。人烟稀少,荒凉的焦土望不到边。 大漠荒烟,城墙耸立。少年们同军官来到住处,放下行囊,又赶去营帐参加军士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 丁若羽本就年幼,又生得小巧,混在人群中便寻不到了。训练营内常年供应的都是粗茶淡饭,现下听闻有酒有肉,这些少年们立即一涌而出。 只有一人例外。 丁若羽心生好奇,放慢脚步,直到两人并肩。 她早就注意到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同自己年龄相仿,生得眉清目秀,在十余人中叫她一眼瞧见,相比起第四组接受特殊训练的美少年们亦不遑多让。 她便心生好感,瞅了他片刻,却见少年忽然冷笑起来,鄙夷地睨了她一眼,仍旧不紧不慢走着。 此人相貌堂堂,想不到如此乖戾。丁若羽暗想,皱起眉来。 “看什么看?”少年不耐烦起来,满脸厌恶,加快了脚步想要将她甩脱。 丁若羽亦疾步跟上,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她可不想自讨没趣。 结果进了大帐,除了白花花的馒头,各人还分得了一碗红烧肉。少年们好容易出一次训练营,皆打闹着要抢酒喝。丁若羽慌忙避开,躲去帐子外边。 无独有偶,之前那清秀少年亦端着碗安安静静蹲在帐外。 只是这次,见丁若羽在另一旁坐下,他却未再露出嫌弃的表情。 丁若羽斜了他一眼,见他怔怔地望着碗底,半晌也不动一下。 她便自顾自吃起来,忽然帐子里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探着脑袋瞅了瞅他碗底道:“大半天不见你人,结果一口都没有动!要是不喜欢吃肉,可以倒给我,都凉了。” 清秀少年立即怒目而视,叫道:“这是我的!”随后拾起木箸狼吞虎咽。 丁若羽抬眉,轻手轻脚起身转入帐中。 与在死士营时一样,他们被分在了同一间土木堆砌的简易房舍。十二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死士,男男女女皆挤在一起,早习以为常、无所顾忌。 睡到半夜,丁若羽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睁开眼,条件反射地伸手入怀,捏紧了匕首。 翻身而起,昏黄微光下,她见到五六个少年正在按着一个人猛揍。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绕到一旁,终于看清了被打人的脸。 是那个孤僻的少年。 丁若羽没有立刻上前阻挠,她知道这么多人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在其余人皆作壁上观的时候,能力弱的自己若强出头,只会被拉过去和那少年一起挨揍。 她缓缓向角落的窗口移去,尽量不惹人注意,弯腰抓起一颗石子,悄悄打在檐上。 “别打了,外头有人!”响声清脆,丁若羽紧跟着叫道。 “什么人?别跑!”几个动手的少年闻言,都争着掠了出去。 丁若羽松了口气,转头望去,那少年却懒得看她一眼,拖着沉重双腿挪到角落处,蜷着身子就要睡了。 见其余少年皆是一副事不关己麻木不仁的模样,她也不好有什么别的举动,只得默默和衣躺下。 死士营的少年们身份各异经历不同,难免会有一些性格极端的,丁若羽早已见怪不怪。更漏响,夜风乱,那几个奔出去的少年无功而返,懊恼了一会儿后,也纷纷入梦。 次日,洗漱、练习,午后来到总营听将士们出谋划策。夜间,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 若说前一夜丁若羽急中生智,那么这次,她是真的没辙了。她只得同旁人那样置之不理,毕竟这么多人中,除了第三组的那两个,她几乎谁也打不过。死士中向来强者为尊,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真理。 好在那些动手的少年也知分寸,只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不会伤筋动骨,她便宽下心来。幸好没有多管闲事,不然可能会节外生枝。 随着带队教员每日点名,她注意到那少年叫做飞琼。每次例会散开后,都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好像谁都会对他不利似的。 终于这天的对练,随机安排的名单上丁若羽对上了他。正想要行礼,那飞琼便提步而上,甩开招式毫不留情地向她进攻。 饶是丁若羽反应够快,堪堪避开,却不料对方像预知了她的动作般,也按照那轨迹偏了过去。她大惊,每天半夜都被几个高大少年压制得死死的飞琼,此刻似变了个人,一招一式都能限制住她的举动,让她根本放不开手脚! 难道……第一组的战力,竟如此之强? 连这样的弱者,都高过自己不止一个档次,其余人呢?与她同房堪称这批少年死士中第一人的无眠呢? 一直以来,都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 这微微的一走神,飞琼攻击进度加快,转瞬已捏住她手腕,欺身而前,将她硬生生压跪在地上。 “真弱……”冷冰冰的两个字飘入耳中,丁若羽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那少年转身扬长而去。 面前有人伸出手,拉她起身。 丁若羽惊讶地望着那人,正是每夜揍那少年的男孩子之一。 “很强吧?”他尴尬地笑着道,“我们第一组这七个人当中,数他最强,打不过也不必觉得丢脸。” “什么?”丁若羽惊讶地叫了起来,“那你们还……” 少年脸上尴尬之意越来越重了:“这正是他的修习方式。” “挨打?”丁若羽道,瞪圆了眼睛。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匪夷所思的“挨打式修习”。 “他让我们每次都要用尽全力去动手……”少年脸红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原来,飞琼的预判能力以及反应速度,都是靠这种乱战练习出来的。其余的少年死士无动于衷,便因为早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早知道了,那天你睡得太沉……”少年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丁若羽泄气。看来夜里全是自己没事找事,那始作俑者一定会觉得她傻透了。 两军对峙没多久,战斗的号角终于吹响。 金铁交接声声入耳,不时有伤员被送往营内接受紧急治疗。外边喊杀声连天,惨烈得仿佛黄沙都被将士们的鲜血染得通红通红。 军情严峻,后勤兵忙乱不堪。死士们夹杂在人堆中,讷讷的一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几个小鬼,别杵在那儿,过来帮把手!”一名正在给伤员上药的老大夫叫道。 丁若羽穿过人群,第一个钻了过去。 老大夫递上一卷纱布,匆匆忙忙道:“小丫头,快替这小鬼包扎伤口,药都上过了。” 丁若羽点头,接过纱布,扯下一段,紧紧缠在那一大块几乎见骨的创口上。伤员痛得龇牙咧嘴,质问她什么烂水平,是不是想要他死。 老大夫本在为另一个伤员敷药,这时候回过头来,不高兴道:“痛?不痛伤怎么能好?” 伤员顿时安静下来,丁若羽暗笑,就见老大夫指指点点叫开了:“你、还有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全部都给我过来帮忙!” 他又看了丁若羽一眼,摇摇头不满道:“小丫头做事没个轻重!算了算了,过来捣药。” 原本幸灾乐祸的丁若羽立时乐不出来了。 于是,一整日,他们十二个少年死士中的佼佼者,被老大夫井井有条地指挥安排着,堪比专业看护人员。 战况未明,一日未见大将归来,少年们也都没有回房。同老大夫围坐在营内,听着外面无止息的风声角声,以及室内伤员时不时的哼哼声。 时间久了,自然会有人感到不耐烦。那虎头虎脑的少年突然大叫道:“上面怎么还不下达刺杀命令?这再等下去,人可都死光了!” “急什么?”老大夫脸一板道,“他们不叫你动手,当然是能应付得过来。” “万一应付不过来了呢?”少年不服气道。 “臭小子乌鸦嘴!”老大夫怒了,颤巍巍起身提起拐杖就向他脑袋上敲去。 少年想要避开,却不料身边坐着的几个同伴反应更快地将其按住,让他结结实实吃了这一杖。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真他娘的不讲义气!”那少年还在嚷嚷,揪起一个同伴,随后连着身边人都打作一团。 “年轻人呐……”老大夫坐了回去,抚须感叹。 那一团混乱中,突然窜出一人,气喘吁吁道:“别闹了田贝!老大人是不同你计较,否则你早被扒了一层皮!” 听到这个声音,丁若羽抬头,正是告知她飞琼那特殊修习方式的寸心。 在这冷冰冰充满算计的死士营中,也难得有他这样的热心人。 田贝挪了挪,来到老大夫身边,巴结地问:“老大人您是炎国本地人?” 老大夫摇头道:“老夫乃是姜国人。” 田贝闻言,愈发好奇:“见老大人如此尽心尽力,还以为是本地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大夫严肃道,“何况老夫的职责便是救死扶伤,凡是伤者,无论他是哪国的,在老夫眼里都一样!” 听他这么说,对面的寸心也凑近前来,满面崇拜问:“老大人可是巫教第一神医孙青山?” “小娃娃眼光不赖,怎么看出来的?”孙神医立即笑眯眯问。 “老大人的手杖……”寸心挠了挠头,指着杖头上雕刻的一处高山流水图案。 “不错不错。”孙青山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可比前两次那些废物细心多了。不过老夫可不敢当这巫教第一神医的名号。” 寸心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角落处响起一个生硬的少年声音:“因为离泓。” “离泓是谁?”丁若羽忍不住开口问。顺着那声音望向角落,见飞琼低着头在摆弄什么,仿佛刚才那四个字不是他说的一般。 寸心惊讶不已:“大国师你都没听说过?他不但医术超凡,能生死人肉白骨,而且……而且还是全西炎国长得最好看的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最好看?”丁若羽面露诧异之色,脱口而出,“西炎神医大国师,是美娇娘?” “嗯,咳咳……”寸心都尴尬得想要钻地缝了。虽是他不小心误导的,可也没料到这姑娘会作此猜想。 “哈哈哈!美娇娘,笑死老子了!”田贝哪里像他顾忌那么多,觉得好笑,便笑得满地打滚,还直拍旁人的大腿。 寸心头痛不已,只好再接着解释:“我、我是说,大国师的好看,不光在男人当中俊美无双,就连女人也、也及不上他……” 丁若羽脸上发烫,连忙借故起身,躲进角落里继续缄默不语。 少年们话题越扯越远,最后大家都东倒西歪席地而眠。 夜深了,借着昏幽的灯光,孙青山长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地上和衣而睡的少年们,目光愈发复杂。 “南越小藩王,姜国亲王,东邺世子,北煜太子……”地上此刻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的这些年轻人,竟都拥有极其显赫的身份地位。 他们来自不同国家,各有一段黑暗神秘的过往,以种种手段送到西炎国来,更名改姓,接受最残酷的训练。而此刻,他们又被专门挑选出来,同西炎将士攻打各自的国家。这番考验,是否能坚持到最后? “大人,您这次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了?”他忧心道。 “测试他们。” 那日,国师邀他至府上,随手递来一份拟好的名单。 “这些是……”孙青山望着一列十一个人名,皱眉不解。 “田贝,原名越海田,越国两年前封的藩王,这些人当中出生地位最低的。”国师悠悠一笑,逐个清点了起来,“寸心,姜问心,姜国亲王,小皇帝的叔叔;飞琼,北煜太子,也是郁思远当时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这些人……”孙青山早已瞠目结舌。 国师笑容清浅,不减温柔:“这些人都是我一手设计插入天罗地网的。他们虽贵为皇亲国戚,却皆心存仇恨。那些累积的恨意和日后的野心会将他们打磨成最好的武器,最终为我所用。” “眼下,正是试练这些武器的时候了。”他遥望远空,低声叮嘱,“让教员们点选名单时做得干净点,这些人的身份,甚至连巫皇都还不清楚。” 孙青山心底泛起阵阵寒意,瞧见名单最后还有个李巧儿,怔了一怔。 “这位又是?”他不由发问。 国师笑道:“总要混入一两个不相干的人进去吧?”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再加一人。” 他在名单上缓缓写下了“陈岚”。 “她是替补,我会想办法送她过来,记得保护好她,”国师指尖拂过名单上那些贵族少年的名字,“谁都能死,唯独她不可以。” 孙青山行礼道:“属下一定护这位陈姑娘周全!” 这个陈岚的身份,他隐隐猜到点什么。只怕也是什么要紧人物,或许以后还要接巫教高层人员的班。 时至今日,他终于见到了这批少年死士。 章节目录 第九章 刺杀行动 随着搬入伤员的逐渐增多,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果然,次日众人醒来后没过多久,有人从上级处得到消息,刺杀行动正式开始。 兵分几路,首先是混入敌军营中。丁若羽埋头飞奔,钻入人堆,不一会儿就溜进了敌营。躲开看守巡视的哨兵,她按照探子们的描述,慢慢向煜国大将的营帐靠近。 看了看地形,她发现了前方一处不错的掩体,趁着无人飞快闪过去,却直撞入另一人怀中。 “唔……”那人被撞痛得哼了一声,丁若羽抬头,惊道:“是你?” “小点声!”那人满脸的不悦,向后缩了缩。丁若羽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踩在别人脚上。 她脸上一红,赶紧撤了脚,也缩在一边,开口低声询问起来:“探子让我去偷他们的军旗,没指派什么帮手……飞琼,你怎会在此?” 飞琼望着她,犹豫了片刻,才冷冷道:“这是我的任务。” “那我做什么?”丁若羽不解道。 “你那么弱,自然是被派来帮我的。”飞琼面无表情道,忽然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大帐子,“这里太挤,去那边。” 丁若羽点头,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挪了过去。场地上吹来的风凉飕飕,两人不时地四处躲避,转了半天,愣是连军旗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你说,偷军旗有什么用?”丁若羽转得头都晕了,终于在一个落脚点,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扰乱军心,吸引他们的注意,方便其余人行事。”飞琼面上神情微微沉重。他四面张望着,突然拉住丁若羽就向来时方向跑去。 两人躲在一株大树后,待巡逻的哨兵经过后,打翻了最后两人,匆忙换上他们的衣物。 他们二人在这一批死士中算是最年幼的,此刻穿上大人的盔甲,显得空荡荡的特别古怪。但是时间紧迫,也顾不得那么多,紧跟着前面哨兵的步伐就在偌大的营地内绕起了圈子。 突然,外围响起了阵阵骚乱。两人对视一眼,听到哨兵头领发出指令,一队人散开,扩大范围搜索起来。 混乱不断,二人趁乱摸到首席大将的帐外,就见一杆军旗斜在外间,显然已被人拔了。 “看来他们已派人帮我们清理了这儿。你带旗子走,我进去杀人!”飞琼语速很快,说话间,身形一闪,已冲入帐内,其间立时传来打斗声。 丁若羽抱起旗子拔腿便跑,回去路上,煜国军营早已乱成一锅粥,到处是被搅得人仰马翻的哨兵。他们见丁若羽穿着自家军服,虽抱着旗,却也没多问,放任她一路奔向了城门楼子,直冲着西炎国那方去时,才幡然醒悟地狂拍后脑,这小兔崽子原来是对方阵营混进来的奸细! 这个时候,追是断然追不上了。外围驻守的一个首领模样的大胡子做出指挥,几百张弓弩架起,飞箭齐刷刷向着前面拼命奔跑的少女射去。 “不能让这小贼把军旗带跑了!”大胡子唾沫横飞恶狠狠道。 弩箭齐刷刷射来,任丁若羽再灵活机变也无法完全避开。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箭影中突然鬼魅般出现一人,那人一身灰白袍子,提着手杖,凌空画了个复杂诡异的图阵,随即那些箭像是受到了无形而巨大的阻力,纷纷弹落在地。 “巫、巫术!那个人是巫师!快,放火箭!烧死他!”大胡子瞪着眼前一幕,自己给自己壮胆地大声喝道。 看看两方此刻的距离,灰衣人已拽着丁若羽退回己方阵前,箭也早已射不到了。大胡子声嘶力竭地高吼,全成了自我安慰。 巫师的出现,是一个他们从未想到的变数。 因为即使巫蛊幻术盛行的西炎国,能精通巫术的其实少之又少,大多为走街串巷到其余国家混口饭吃的江湖术士。而巫教的红衣弟子们,也只有高级成员才能接触巫术的精髓。真正会巫术的高手,一般不会这样轻易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御驾亲征时才会现身,守护在西炎皇帝左右。 没想到,区区一个边境骚乱,对方竟有巫师前来相助。看这架势,并不像是单纯地要守住育阳城。 煜国军队密密麻麻地在营地外守着,大胡子赶忙向总帐跑去汇报。一时间西炎国完成各自任务的少年死士纷纷往回赶,没得到上级指令的煜国士兵只有傻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招摇地跑到了对面城楼。那时候,他们是完全可以朝着这些年轻死士放上个几百箭的。但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有巫师助阵,而巫师即代表了一切的未知,就方才那人露的一手而言,他们并不敢冒这个险。 丁若羽方才吓得一头冷汗,待回到城楼中才知是虚惊一场。 她被那灰衣人夹在臂弯,此时他一松手,就毫无防备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随后,她听到孙青山的声音:“南宫护法怎么亲自来了?” “是主上。”平平的语调,单薄嗓音惜字如金,那灰衣人毫无感情道。 听见这个声音,丁若羽一骨碌爬起来,好奇地盯着那灰衣人,却发现他依旧用木头面具严严实实挡着脸。 是鬼林子内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她心道,表面上却没有急着相认。那次的事,他并没有刻意嘱咐自己不要走漏风声。但现下相遇,他对自己完全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丁若羽也知不能贸然相询。 “计划变了?”孙青山神色亦变,被她不经意间捕捉到。 灰衣人点头,冷冰冰道:“取煜国边境三城。”他望了望城楼下列队整齐的士兵,又转头瞟了丁若羽一眼,漠然道,“这十二个新人要保护好。主子说,如有闪失你们都别想好过。”他顿了顿,又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我也别想好过。” 孙青山满是褶皱的老脸微微发白,连连点头,拉着灰衣人向后面将军的房间走去。 丁若羽呆呆地站在城楼上,就见田贝和另几人骂骂咧咧走来,浑身衣衫破烂不堪。 “什么狗屁玩意儿!”田贝不满道,“叫咱们几个扮成娘们儿去勾引那些大老爷们!那些畜牲跟狼似的就扑上来了,老子生得有那么像娘们儿?他们怎么不找你们几个?不讲义气,一个两个看到老子被围住就全跑了!” “怎么没有?”另一个少年哭丧着脸道,“小爷裤子都被他们给扒了!” “你他娘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他们会那么快就知道老子在男扮女妆?好险总算给逃回来了,不晓得寸心他们几个怎么样了。”田贝嚷道,说起寸心,神色却不由沉重了。 “寸心做什么去了?”丁若羽大致听了个明白。这些少年死士扮成女子模样去一个重要的地方引诱煜国士兵来拖延时间,而寸心等人则是利用这个机会去执行一件危险的任务。 “烧粮草!”少年们七嘴八舌。 田贝一眼瞧见了她手上的军旗,又激动得大声嚷嚷起来:“你这丫头该不会去抢军旗了吧?” 丁若羽道:“差点成刺猬。” “妈的,老子宁愿被射成刺猬!”田贝破口大骂,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就是!你说这都谁安排的,好好一个娘们不派,叫咱们扮女的。抢军旗,多威风的事!谁设计的,可真是缺心眼儿!” 他们冲着丁若羽大骂,溅她一脸唾沫。丁若羽默默抱着军旗避开,撞上了正匆匆赶来的飞琼。 众少年见他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啧啧称赞,同时继续抱怨自己运气太背,都接到了什么鬼任务。 “这是……”丁若羽不解问。 “煜国大将。”飞琼提着断头,掀开了那人的乱发,露出张死不瞑目白惨惨的脸孔来,“这是我真正的任务。” “成功了!”丁若羽半点畏惧也没有,她欣喜地望着他。她知道,所有任务中最危险最艰难的,便是猎杀敌首。 飞琼只是淡淡应了声,就转入里间汇报去了。 “看,烧起来了!快看!”少年们兴奋的叫喊声又令丁若羽的目光转向城门之外。 敌营后方,一大片黑烟张牙舞爪腾起,不断向外蔓延,火势越烧越大。 “真他娘痛快!”田贝大吼,“老子就知道寸心那家伙定能不辱使命!烧,狠狠地烧!烧光那群狗娘养的!” 丁若羽摇了摇头。她猜这次若能活着回去,田贝一定永远记得这“煜国军营之辱”,并从此以后恨屋及乌,厌恶上一整个煜国的人。 没过多久,寸心等人果然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他们比起田贝等人更加狼狈,不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连头发眉毛都烧焦了。但少年们哪管这些,任务完成后的他们完全暴露了孩子心性,互相追逐嬉闹起来。 稍迟些,飞琼走了出来,告诉诸位少年,灰衣人南宫从现在起就是他们的主管了。 “南宫?哪个南宫?”有人好奇问。 “还能是谁?”寸心神情复杂道,“就是从咱们组被选到大国师身边的南宫,南宫忆。” “南宫忆”三字一出,所有人都立即缄口不言。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难以启齿的往事 少年们此刻心情皆五味陈杂。嫉妒、不甘、无奈,或兼而有之? 没来得及作什么感慨,灰衣人自里间大步走出。他的目光冷然扫过所有人,带着一丝傲慢地开口:“从今日起,到回烈火城为止,我是你们的主管。” 那种冷酷傲慢的感觉,如同许多年前雪夜中遇见的白衣少年,让丁若羽似曾相识。 灰衣人似乎也瞥了她一眼,停顿片刻,自我介绍道:“我叫南宫忆,至于为何戴面具……”他突然冷笑了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伸手拿下了脸上的木质面具。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许久才缓过神来,而南宫忆,此时早已重新戴好了面具。 “若想得到什么,则必须要先失去一些。”他冷冰冰道。 丁若羽怔怔望着他,心都是一颤。他从死士营中,被破格直接提拔到大国师身侧,却失去了原本正常人的容貌,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怪般满布伤疤的丑恶模样……这样的代价,当真是他自愿付出? “所以,你们有什么资格认为我运气太好?” 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各自脸上都解读出了震撼与惊痛。 散会后,众人三三两两离去。丁若羽听到有人仍后怕地窃窃私语:“太、太恐怖了!这大国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忆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身后,一个阴冷生硬的少年嗓音幽幽响起,仿佛含着化不开的仇恨:“是恶魔,是十恶不赦的怪物……” 丁若羽回望,飞琼从她身畔轻轻擦过。 大漠寒夜,月明星稀。庆功宴后,众人饮了酒皆入酣梦,只有丁若羽在席上辗转难眠。她一会儿想着夺军旗的事,一会儿又开始想南宫忆。终于,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决定在营外的场地上走一圈再回来。 凄冷月色斜斜打在脸上,城头的风吹起细砂飘舞进夜幕中。城楼背光的角落,蜷缩着一名单薄瘦削的少年。 丁若羽讶异道:“飞琼?你怎么会在这里?” 阴影处少年抬起清瘦的面庞,双眸凄凉,笑容苦涩。 一股异样的情感涌入心扉,她赶忙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清冷月光融化尽一切伪装。面前少年眼中满是无处遁形的悲伤与深埋的积怨。 “我恨这里的一切,更恨我自己……”一股酒气袭来,他突然失控般扑入丁若羽怀中,双肩颤抖宛如无助的幼童。 恨……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丁若羽呆呆望着他,那种久违的无力感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心房。她性子原本冷淡矜持,但此刻却并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鲁莽举动,反而伸手轻拍他的脊背,无声无息作出安抚。 恨是什么?她几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多年以前,母亲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雪夜庄子上熊熊燃起仿佛吞噬了天地的孽火……这一切,她该不该去恨? 飞琼选择用孤僻冷漠的外壳封闭伪装心底恨意,而她呢?她难道真的就只能选择去淡忘那些事? 一股哀伤的情绪蔓延而上,她想哭出来,眼眶却干干的,自六岁时起,就仿佛永远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她终于知道,飞琼姓郁,煜国储君,若非多年前那场意外,煜王郁思远薨世后,将会由他继承帝位。 那天,西炎国使者来了,备上无数贡礼来见煜王。郁飞琼跟在皇帝身后,初次见到那个姿容明艳到令万物失色的西域少年。 人人天性皆爱美,谁不喜欢出类拔萃的物事?帝王家尤为如此。 他便私自跑进驿馆,去寻那俊美绝伦的炎国使者。后来他才听说,那人是炎国大国师、巫皇的亲弟弟,名叫离泓。 可是在一处闲置的废园后,竟见到自己所憧憬的风彩绝世的少年正与被父皇囚禁宫内、看上去病怏怏的姜国质子密谋着什么。 他大惊失色,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个叫姜成桦的人,因其总是过于阴沉懦弱。然而刚要转身飞跑回宫向父皇汇报,却见一袭白衣的美少年已然直立在他身前,阻住了唯一的去路。 “这小皇子冒冒失失的,你可舍得由我带去炎国磨炼一番?”白衣少年笑眯眯道。他笑起来的模样愈发温柔俊俏,只是眼角眉梢那份久居高位的傲慢与漠然,亦令人心生畏惧。 “你若当真无所事事,我没有意见。”姜成桦缓步走了来,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 郁飞琼狠狠回瞪姜成桦。 “他似乎很不喜欢你?”白衣少年右手修长的食指靠在唇边,轻笑着讥讽道,“你的人缘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废话真不少,跟个女人似的!”姜成桦立马不高兴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哪里有半点平日里人前唯唯诺诺的怯弱模样? 白衣少年突然正色,探出的那根食指轻点在郁飞琼眉心,他便感觉一阵不可抗拒的晕眩感袭来,最后听到白衣少年对姜成桦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人暂时先带走,日后会还给郁思远的,你放心。” 之后的路途漫长痛苦,是他噩梦的开始。而此刻叙述出来,他亦是心惊胆颤。 郁飞琼醒来的时候,已被打断了四肢扔在装运货物的车厢内。车子一路颠簸,早出了煜国皇都。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车队停了。浑身筋骨寸断的剧痛与腹中久未进食的饥饿使得他无力发出一个音节。 车门被拉开,他看到了那个外表美好实际上却残忍可怖的恶魔。 恶魔噙着蛊惑人心的笑容,给他灌下一大碗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汤药。 断骨处飞快愈合,可他半分感激也没有。因为那疗伤的汤药中,又含着每隔六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的奇毒。 毒液在浑身骨髓里蔓延,他成了恶魔试药的对象。对方似乎不急于弄死他,每到奄奄一息之刻,便会变着法子地将他弄活。 他想尽无数方法对抗,他绝食,对方就用诡异的巫术封禁他的行动,直接灌入几大碗辣椒水;他想要撞坚硬的车壁自残,对方积极主动地再次折了他的手足;他大吵大闹,拿自己煜国储君的身份作威胁,对方轻描淡写道出煜王身边已安上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易容成他的模样并尤其擅长模仿的人…… “就算现在放你回去,你老子也不会承认你了。”白衣如雪的恶魔笑吟吟道,宛转美目水波清澈,圣洁得如同仙人。 “混蛋!你究竟要做什么?要杀就赶快动手!”他终于彻底崩溃。 “不急。”恶魔欣赏着他绝望的姿态,笑容优雅矜贵,“这么秀气的男孩子,他一定会迷上你的。” 数日后,他才明晰对方的真正意图。 当他从种种药性中恢复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总是戴着金面具的男子的玩物…… 更加绝望的日子从那时开始,持续了一整年。 直到离泓又物色到另一名更漂亮的少年,他方被解除禁锢,分配进死士营中。 “终有一日,我要报仇!我要捉了他们所有人,让他们受百倍千倍的折磨……”月光下,郁飞琼咬牙道,手上劲力加大,将丁若羽紧紧箍在胸口,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丁若羽强忍着没有推开他。她知道,他受了太深太深的伤害。被伤成这样,如果还不能坦白心底恨意,那与入魔又有何异? “为何要告诉我?”良久,她才打破这沉默的月色。 “那夜你假装屋外有人引走其余人,免我继续被打,我就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意我的生死。”身上的受力减轻,他幽幽开口。 “我会帮你。”丁若羽小声道,“只要你不再伤心痛苦。” 郁飞琼松开手望着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借着上涌的酒意,颤抖着吻了吻她的眼睛。 “日后事成,我带你回煜国,立你为后可好?”他虽是问句,却语气坚决,犹如誓言。 丁若羽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她明白,此刻胸中微微缠绕的这抹情感,还为时过早。 可是……她脑中却有微光一闪,突然回想到另一个人,刹那间脸色惨白。 郁飞琼有些微的失望,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固执地牵着她的手回到静谧的屋中,悄悄靠在一起,直到入眠也不肯松手。 丁若羽想到了李韫,心里一团乱麻。六岁那日的点点滴滴,她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李韫当日曾轻描淡写地说过他在被追杀,因其掳走了煜国的太子。 大国师……难道竟是李韫? 她因极度的惊愕与恐惧,浑身僵硬冰冷、无法动弹,直至后半夜才昏沉入梦。 晓雾散去,号角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自折损了守边大将,煜国军队一溃千里,接连丧失两座城池,士气一蹶不振。 西炎军队则反之,有了巫师后,宛如神助,伺机一鼓作气,杀得敌方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捷报连连,讯息飞传西炎国皇城。 赤云殿内,送走西炎皇帝,戴着金面具的巫皇流焰靠坐在金椅上,看上去颇为疲惫。 国师屏退了所有下人,缓缓走到他身旁,替他揉起肩来。 他似笑非笑望着流焰,眼眸中透出些许惋惜。 “怎么,又想换宠物了?” 巫皇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卸下了金面具。 露出半张俊美如天神,另一半却因为溃烂流脓而可怖如厉鬼的面容。 国师目光飘忽,像个心虚的孩子,有一搭没一搭道:“灵药还在研制,假面……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给你换上。” “我要你的脸!”巫皇蓦地冷森森开口。 白衣男子笑容温和一成不变:“你还在执着什么?我的样貌早已被天帝的人给惦记上了,你若要用,迟早会成为我的替死鬼。” “你说过会给我一张完美的脸!而现在……你自己看!”巫皇暴怒,压根不买他账。 “飞琼那孩子原本挺适合的,可惜兄长大人当初不中意……”国师故意挤兑道。 “现在我不管!我要你用最快的方式将我的脸换好,不论使用什么手段!”巫皇恶鬼般的面庞上目光凌厉慑人。 国师笑得清浅如水,双眼却是暗藏杀机:“放心,不会让您烦恼太久的,眼下也就只差那几味药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龙鳞 城楼旁营帐内,少年们将丁若羽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 “你、你们俩,怎么突然就成了相好的?” 田贝第一个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 作为此次随军死士中唯一的女子,丁若羽被这突然一问也问蒙了。 “什么相好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你别胡说!”她艰难解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四处望了望,郁飞琼依旧缩在角落里。他抬头看向她,眼中毫无愧意。 夜里明明只是挨在一处,没想到醒来竟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了……丁若羽直顿足,怨自己总是睡得太死。 “好朋友就能抱一起睡?那我今晚也要!我不也是你的好朋友么?”田贝各种不满,大摇大摆张开双臂就要来搂她。 “都闭嘴!”角落处少年终于开口,冷冷起身,将丁若羽拉到身边道,“她是我的。” 少年们见他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也纷纷消停下来不敢再扯皮。 瞭望塔上,南宫忆望着下方军队穿梭带动的蹄尘万千,眼底流淌着悠远的波光。 最后一城了,打下便能回去,换取解药。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消遣,他必须速战速决。 军队中因他的存在,连克两城,他们只道有巫师亲临战场是件大好事,却不知他临走前服了限定日期的药丸。如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服用解药,则毒发立死。 跟随国师后的这些年,他的性情被磨砺得尤为冷酷坚毅。 这几年,死在他手中的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离泓最信任的两个手下,他与无眠,一明一暗,此刻都已被派了出去。 想到这里,南宫忆冷酷的心底居然为他那捉摸不定、残忍无情的主子忧虑起来。 现在离泓身边确实连一个暗中护卫的手下也没有带。 他独自来到皇城市集,大摇大摆的,看起来肆无忌惮。 脸上覆了特制的人皮面具,遮盖住原本的面貌。他穿着西域少年出游踏青时最常见的那种窄袖布衣,乍见之与常人无异。 只是,他的身材过于修长挺拔,眼神亦过于锋利。这两个如何也掩盖不了的特征使他鹤立鸡群,无论行走在哪儿都无法不惹人注目。 他径入了一家阴暗且生意不大好的药铺。 “哟,这位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药铺内,三四十岁的掌柜上前寒暄道,将他请入屋内。 “打搅了。”离泓笑道,转入铺中,与掌柜擦肩时低声耳语道,“有人追杀,借此掩护。” 掌柜心领神会,依旧打趣道:“爷,我这儿可是药铺,不是茶铺子。” 说着,却真的招呼伙计给他上了茶。 大国师靠墙静坐,等候对方出击。 小小的药铺外,围了数名黑衣男子。 他们也在静候,双方似乎都在比拼耐心,等出手的那一霎。 他们都无比清楚。离泓看上去温文尔雅似书生,实则深不可测,此刻被巫教控制正身中奇毒,没有丝毫战力可言。 黑衣人们努力搜寻着脑海中有关这个男人的印象。 自本任巫皇即位起,大国师出现在西炎国也有十几年了,此人看上去温柔如水、和善可亲,然其待人接物多有强烈的目的性,对待奴隶俘虏极端残忍甚至泯灭人性,几乎无法预知其行动。 可再狠辣又如何,眼下他失了战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失去了护卫的离泓顿时陷入困境之中。他其实早就清楚,在西炎国卧底藏身各国政要府中的同时,这个西部的神秘大国,也在被逐渐渗透、险象环生。 但他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有恃无恐,仿佛永远在暗处留有无数后手。 今日,他却明显未做任何防备,就这么孤身一人出现在人潮拥挤的闹市区。 几人互相打了个眼色,国师要等,他们便陪他耗下去。他们都是专业训练的杀手,不相信自己斗不过这个文弱男子。 屋内,药铺掌柜和店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布衣男子的示意下自狭小的后门撤了出去。黑衣人要的并不是他们的命,任其逃离。 狭小的空间内,气氛一下子变得逼仄。 桌上茶水一滴未动,布衣男子突然起身,破门而出。这一瞬,所有人都动了! 他们从窗口涌入,打算在室内就堵住布衣男子,却未料到他竟是冲着正门堂而皇之地奔了出去。 桌上渐渐冰冷的茶水上诡异地蒸腾出绿色水汽,黑衣人上前“啪”地一声打翻茶杯,茶叶溅落地上,冒起有腐蚀性的泡沫。 “快出去!那家伙使了毒,这里呆不得!”一人以袖捂鼻大叫道,翻身从窗口出了药铺。 布衣男子飞奔时身形灵快得好似轻功仍在,他向着城郊而去,数名黑衣男子紧追不舍。 黑衣人渐渐被带到偏远的城郊,可是他们不在乎对方耍手段。对他们而言,越是偏僻,越好下手杀人。 林中雾色缭绕,晃动的树影处处透着诡秘。 离泓停了下来,他倚着一棵枯木的树干喘息,看着黑衣人迅速将他围在正中。 布衣少年突然笑了,普通平凡的假面偏偏笑得让人感觉花枝乱颤。 “他笑什么?娘们儿唧唧的……”黑衣人纷纷在心底纳罕,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包围圈的缩小。 离泓忽然开口,发出一段简短诡异的音节,没有人能听懂。 随后,林间幽暗处,也似呼应一般,传来“咝咝”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好像是四面八方都被这种声音充斥着,让人心底发毛。 “你们的头儿也许还不知道我刚学会了驯蛇术。”他轻轻道,四面八方的古怪声音愈发密集起来。 黑衣人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听他这么说,立即打手势让诸人停下。 有手下正不置可否,那头目沉声道:“撤!” 黑衣人“呼”的一下全散了。 国师静静靠在枯树干上,面上覆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却飞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里面的液体,在自己身上抹了好几下。 身后,一条细细的花斑毒蛇顺着树枝倒吊而下,只差数寸便要缠上他的脖子。 绕开枯树,他选择了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向林深处走去。 阴森森的蛇林,不时有被生人气味引来的毒蛇,却每次都在即将缠上的时候退缩,好像很害怕对方。 黑衣人再未跟进蛇林,他们没有那种防蛇的药水,不想白白送命。但是他们也没有轻易放弃,一面放讯号联系同伴,一面顺着地势扩散开,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林中,条条细小的蛇拥堵在一起,将狭窄的路面挤得水泄不通。离泓折了根长长的树枝,抹上那药水,驱赶着蛇群缓缓前进。 山势渐高,蛇的数量也少了许多。密集树冠变得稀疏,再向前,则成了低矮的灌木丛。 点点猩红的小花缀在灰绿色的荆棘间,仿佛沾染了血花,狰狞又刺目。离泓贴着荆棘丛绕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可以翻越的空隙,他撑着细细的树枝竟掠进丛中包围的空地,继续向山上赶去。 山壁也变得陡峭了起来,焦黄的山石间垂下条条灰绿的藤蔓。布衣男子牵起藤蔓试了试坚固程度,便飞快地向上攀登。天色渐沉,他也终于来到山顶。他没有停下来休息,继续前进。 崖顶另有一番景象。 光秃秃的山壁之巅,植被茂密。穿入一圈环绕的巨大常绿树木,可见这座山的中间居然像被掏空了一般,整个山体突然缺失了一大块,形成巨大倒置漏斗般的奇状。 巨大空洞的边缘,垂着数条编织好的长藤,可供人潜入。离泓顺着长藤滑下洞内,空阔的山中幽谷传来清脆滴水声。 空洞底部潮湿的山石表面铺着厚厚的青苔。谷底石台参差,古老的蕨类植物零星生长,铺开的巨大草本花卉错落而瑰丽。 中央正对着山体开口处,是一大块天然凹陷,蓄满了汇集自天上的雨露甘霖。石潭偏西,倾出一条侧流,流水渐宽,奔西而去,长长的不知延伸向何方。 虫鸣细细,也如外界的毒蛇一般发出“咝咝”的声响。 离泓目不斜视,径向北去,直到眼前空间渐转狭小,最后为山体垂下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帘幕阻隔。 翠绿帘幕上,密密爬满了一种同色的蜘蛛。蜘蛛约摸一个指甲盖那么大,通体碧绿,但每只头部都有两块蓝莹莹闪着微光的斑点,像是长了对诡秘的眼睛,又像忽明忽灭的磷火。因而这种蜘蛛又叫“鬼火蜘蛛”。 天然帘幕后自然别有洞天,而鬼火蜘蛛亦是噬血毒物。离泓突然后退数步,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掀开衣袖,在手臂上划了个十字。他扯下两条衣摆,一条蘸满臂上的血液,另一条紧紧包妥血口子。又取出一瓶药水,在伤口的绷带上抹了少许,顿时掩盖住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 他弯腰拾起一块碎石,裹进沾满血的布条中,用力一掷,石块斜飞,“啪”的一声打进了蜘蛛屏障中。 山谷奇险,久无生客来访,血液是鬼火蜘蛛最爱的美食。 此刻突然出现的新鲜血液,绿藤上蜘蛛们立即如潮水般涌向石块和布条。偌大屏障硬是被清出一角干净的区域,离泓等的便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疾奔而前,拨开那片没有蜘蛛的区域,飞快地钻了进去。 怪藤厚约三尺,其内夹裹着无数枯骨,有的被碾成骨屑,穿越时簌簌地洒落,皆尽被染成了同样的绿色。 穿过蜘蛛屏障,前方是一片低矮的钟乳石林。脚下坑坑洼洼,一步一水坑。之后,他来到了山谷北向的最终点,一块高大的石台前。 石台依山而立,正中摆着块石碑,刻着繁复的纹路。 在那纹路间摸索了许久,终于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他赶忙跃下石台,顺着开启了一点点的台下缝隙就向内跳去。 地下响起剧烈的金属碰撞声。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姜国质子 岩石石壁上垂下的铁链,不时流动过邪异的魔怪符文。铁链终端,牢牢锁着一个人。 那人面貌神伟,道骨仙风,刚倔的眼中透出本性的不屈与张扬。 即使被囚于险恶之境,也绝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离泓松开按在臂上伤口的手,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温和友善的笑容。 被囚之人见他突然出现于此,发出一声冷哼,便不屑地扭过头去。 “你生的事,你自己来善后。”大国师毫不气恼,从从容容靠近前去,修长手指挑衅地托起对方的下巴。 “妖物,你在玩火自焚!”男子沉声怒吼。 离泓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锋锐的刃尖缓缓划开他残破不堪的前襟,皮笑肉不笑道:“若非当初天君听信你和天运阁那帮老不死的闲言碎语,造出一个神不神鬼不鬼的流焰,我至于刮你龙鳞?” “你到底想怎样?”那男子咆哮道,颤抖的身躯晃得铁链哗啦作响。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离泓眸中的笑意骤然熄灭,漆黑眼底空无一物,只有死水般的漠然与冷寂。 煜国祥云城细雨绵绵,一身黑衣的无眠犹如鬼魅般出现在这夜色里,雨幕中飞奔,不顾浑身湿透。 煜国皇都安静如无人空城。 她接连穿过数条巷弄,路线复杂得像在走迷宫。绕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听到身后的人终于沉不住气,脚步开始乱了,不似之前那么节奏平稳。她故作未觉。 还不行。这一丝慌乱,也可能是后面那些人故布迷障。 她屏息凝神走街串巷,却在某个街角处隐秘了身形。 无眠钻在一辆靠墙的大板车后。这个位置很方便偷袭,即使不得手,亦能立即翻墙脱身。 雨滴滴答打落在子夜微寒的青石板上。 暗巷中,争斗一触即发。 无眠握紧掌心剑柄,电茫撕裂雨幕,挥洒出浓烈的血气。 雨水黏在伤口上,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裹着身躯。甩开额发上的水珠,漆黑中那双坚毅的眸子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 对手一个个倒下,足下的青石板也蔓延开深深浅浅的红。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无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她跌跌撞撞冲进暗夜笼罩下一家灯火通明的花楼内,站在大堂高喊了一声“锦娘”。 “哎唷,我道是谁!”二楼急匆匆赶来个妖妖娆娆甩着帕子的中年妇女,一边搀住无眠,一边将她往楼上带,口中念念有词地唤她作“小祖宗”。 她被带到一间不大引人注意的僻静厢房,刚跨入门槛,就萎靡不振地倒了下去。 厢房内有另一名黑衣人,打发走锦娘,便扶她靠在了床榻上。 “王爷!”无眠死死抓着黑衣人手臂,另一只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来,虚弱无力道,“这是离泓派我送来的药……” “好,你别说话了。”黑衣人挪开她的手,将纸包随手丢在桌子上,又去柜子里找了金创药。 “每次都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板着脸责备道,毫无顾忌地撕开无眠身上单薄的衣料,将药粉直接倒在她的伤处。 无眠痛得龇牙咧嘴,抓住了他没有拿药的手臂,尖尖的指甲在上面印下几道血痕。 “活该!”黑衣人仍是训她。 “对方足足有二十个!你试试?”无眠缓过了劲来,反手在他大腿上狠狠一拧。 “还不是你能力不够。”黑衣人语气终于缓和了许多。 他又取出个小瓷瓶,倒了粒丹药给她:“吃了,防止留疤的。” “嘿嘿!”无眠劈手夺过,放在嘴里嚼了起来,顿时苦得她睁不开眼。 “你给老娘吃这个,到底几个意思?老娘又不是红莲殿的那些婊子,还要外表好看!”她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别忘了我们两个是有婚约的。”黑衣人扔了小瓷瓶,将她双臂折向身后,再次扯去她的衣衫,又松开她,轻轻抚摸她心口的剑伤。 无眠微微眯起眼睛看他,笑得得意洋洋:“野心勃勃的姜成桦,还不是也沉迷于老娘的美色。” 黑衣人姜成桦将她按倒,自己亦覆上了她身,呼吸烫得像火:“你要是真留了疤,就再别指望老子娶你。” 楼外风雨大作,楼内处处风光旖旎。 五更天时分,姜成桦才回到王府内。刚将自己收拾好,门外便响起宦官独特而尖细的声音:“姜国质子姜成桦听旨——” 姜成桦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回身跪下,双眸郁郁无神,脸色亦是一贯的苍白虚弱。 刘公公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趾高气扬地念起了圣旨。 这个徒有其表的病王爷,早在数年前他被送来的第一天起,皇上便命御医在其每日膳食中下了慢性毒药,算起来,也该命不久矣。现如今,整个宫中的人都不曾再将他放在眼里。与西炎国的战事吃紧,皇上这一纸诏书,命其随吴雄将军镇守边关,想来是等不及要动手除掉他这颗眼中钉了。 无眠苏醒已是次日午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之前那房间的榻上,衣衫早已被整理好,身上的被子却有一大半拖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一抬头,看见了一抹妖娆的背影。 “我的小祖宗!”那妖娆身影转向她,含笑的眉眼间透着浓浓的媚色,分明已步入中年,却偏偏瞧得人浑身发软。 无眠望着她嘴角直抽搐:“他回府了?” 那眉眼含春的锦娘娇笑着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样?妈妈教你的媚术,是不是让他神魂颠倒?” “管好你的嘴!”无眠暴跳起来,一把推开她。忽然听到楼外喧闹不已,也走到窗畔去看。 “今日王爷远征。”锦娘收起她那副媚劲,轻声开口道,也缓步踱至窗旁。 窗下祥云皇城的街道两旁早已聚满了来看姜成桦出行的百姓。 多年前就有传,被送来煜国做质子的姜国皇子气质不凡,不想今日能一睹为快,如何不令他们激动? 马蹄起伏,尘埃翻腾,唯有那抹醒目的身影不惹纤尘。马上男子肌肤皓如冰雪,衬得精致的眉目愈发浓黑,双唇浅红晶莹似乎一触即碎。他身着盔甲,按辔徐行,沉静得仿佛一尊玉刻的雕塑。 大街上一片静默,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仿佛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碎了这绝美的人物。 无眠轻声吸气道:“当然漂亮了,他可是老娘的男人……” 这段时间,王府地底的百十名药人,得由她每日亲自前去照应。她默默望着姜成桦逐渐消失的背影,念到有锦娘等亲信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夜雾迷蒙,离泓步出林子的时候,追杀他的人已然无影无踪。 这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候,也是外面人最少的时候。 他没有戴回人皮面具,在漆黑一片的大街里,素衣宛如幽灵般缓缓朝巫皇近郊的行宫走去。 流焰见他门也不敲,无所顾忌就进来了,连忙不耐烦地打发走骑在他身上衣不蔽体的三四名美艳妖姬。 “兄长大人好兴致!”大国师笑吟吟道,待女子们消失后,从怀里取出一枚掌心大小泛出蓝莹莹微光的鳞片。 他吹了声口哨,身畔便多出个十五岁光景一身黑衣的妩媚女子。 “苏织,将我们上次选好的那个小伙子带过来。”离泓又吩咐道。 黑衣女子苏织领命退下。 见流焰犹望着苏织消失的身影沉思,他不禁笑出声来:“我的人兄长还是暂且放过吧。要美女,一会儿叫红莲殿的死士过来,您亲自挑选。” “我最近喜欢嫩的。”巫皇眼神阴阴沉沉,游移不定。 离泓眸中水波流转:“地网宫的小姑娘?” “我有回倒留意上了一个。”巫皇呷了口茶,半靠在榻上,微微眯起眼来,“豆蔻年华、冰清玉洁,看着极似天族不小心遗落的种。” 离泓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很特别的一个小姑娘,”巫皇丝毫没有发现,仍在描述,“就那么温温柔柔地笑着玩她的破兵刃,神态跟个仙女似的不容亵渎……可我偏想狠狠地蹂躏她,让她在我身下哭着求饶!” “兄长说的可是……”离泓脸上连最后一丝笑也没有了。 “叫什么……陈岚。”巫皇大笑着起身拍拍他肩膀,“你听听,多美的名字!” “陈岚?”离泓若有所思,嘴角也渐渐弧了起来,“那个丫头生得极为普通,您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奇特了。” “你从未经人事,又怎会懂。”流焰意味深长地笑道。 离泓无奈摇头,也不去争辩,优雅地将一缕散乱鬓发拨到耳后。门口苏织回来了,手上还扣着一名蓬头垢面昏迷不醒的少年人。 “他是越国南宫家族的人,”离泓随即介绍起来,“他娘亲来自北疆雪国,因跨越种族而生,所以容貌颇为难得。苏织你给他净面。” 苏织将少年放在椅子上,打了水把他的脸擦洗干净,露出一副混血少年的模样。 高鼻深目,极是英挺。 巫皇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离泓吩咐苏织动手,将少年的面皮完整地剥下来。 他自己则走到流焰身后,先是给他按摩,之后喂他服下一粒药丸,使其也陷入沉眠中。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和亲 这些天,煜国和炎国边境依旧混乱不堪。 自西炎国大胜后,两军在边境交界处的黄砂岭又僵持了数日,终于在不敢硬碰硬的情况下,北煜一方提出“以和为贵”,欲以和亲之名将他们的一位公主献给西炎国皇帝,双方就此休战。 这“送公主来和亲”,用的是缓兵之计。从煜王都祥云城到边境与黄砂岭毗邻的秣州城,尚需十几日。谁知道这十几日,煜国那边会出什么幺蛾子? 而下达给西炎国随军新手死士的任务,便是潜入煜国使者必经之路上,提前控制住公主和使者,将局面掌握在己方手中,必要时杀死对方。 丁若羽紧跟在郁飞琼身后,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来到僻静处,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送来的靖山公主,究竟是……” “是我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郁飞琼瘫坐在地,突然抓紧丁若羽的双手,浑身发抖,“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丁若羽冲他微笑以作安抚,低低道:“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郁飞琼的无助和恨意,她感同身受。她也曾痛失至亲,但这次,她要想办法阻止事件的发生。 少年们聚在一起,商议着如何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丁若羽素来沉默寡言,听着他们扯得越来越远,乌黑的眸子里却忽然闪起了幽光。 她有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提前找到靖山公主,表明缘由,同她互换身份。 丁若羽静静回到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下,心如电转。她遥遥望着屋子另一角的郁飞琼,清雅面容含着一丝哀婉。 可当他有所觉察望过来时,她又露出浅浅笑容,无声地让他放下心来。 不多时,南宫忆进了营帐。 “明儿一早,靖山公主出发来秣州,我们也会先安排一个人前去探查,混入随行侍从当中。算算行程,差不多能在青潭相遇,谁愿意接手这个差事?”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帐内东歪西倒躺了一地的少年死士们。 “我。”郁飞琼忙跳了起来。 “你?”南宫忆冷笑连连。他跟随离泓已久,这次带领众少年死士出战,自是对郁飞琼知根知底。此刻当然不可能答应了他。 两人争执不休,少年们纷纷急了,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架。 “南宫主管,我去。”见他们相持不下,丁若羽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淡淡开口道。 少年们都怔住了。 这并不是个好差事,万一被发现,极可能被靖山公主的护卫队乱刀砍死。 南宫忆却似早料到她会如此,目光阴冷如常地点了点头,不顾郁飞琼错愕的神态,交代起其余人的任务和注意事宜。 丁若羽面无表情地走出帐外,月光照得她初初长成的温婉容颜愈发失去了烟火气儿。 散会后,郁飞琼亦慌忙冲了出来,在城门畔寻到她,满面自责。 丁若羽只是望着他笑,他第一次发现,她原是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五官精巧,虽穿着连男女都看不出来的训练服,气质却依旧雅致得如同高贵的公主。 “不必自责。我说过,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声音永远那么轻那么柔,让他年轻冲动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 “巧儿……”郁飞琼走向她,想伸手拥抱她,却又怕亵渎了她。 “巧儿,我告诉了你我的故事,你的事,我还从不知道。”他也不由放轻了嗓音。 丁若羽仰头望向遥远的月亮,脸上柔和的神态忽然褪去,变得如玉像般漠然:“我姓李,姜国人,活着的亲戚只有一个远房堂兄。” 她机械地道,像是在背书,毫无情感可言。 “姜国李氏?”郁飞琼怔了怔。但转念一想,在姜国李是大姓,未必会和那一家有什么关系。 丁若羽早已恢复先前温和的神态,望向他浅笑问:“你被南宫派去做什么了?” “还不是你闹的!南宫忆说另作安排。”郁飞琼见她笑了,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故作一副生气模样。 遥遥的,烟尘翻滚,响起渐近的马蹄声。 当先是两名巫教的高级成员,浑身都裹在大红斗篷内,一人容貌普通,另一人则戴了副青铜面具。二人之后,八名护卫围着一辆马车,也渐渐驶来。 马蹄飞快,不一会儿就停在了大帐外。 帐篷内,田贝拽着毫不情愿的寸心兴冲冲赶来,朝他二人大声嚷嚷道:“别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了!刚打听到的好消息,巫教总坛派了高手前来坐镇,这次任务绝对万无一失!” 他嗓门太大,引得其他少年也探出头来问:“高手?什么高手?能不能别卖关子!” “四大护法都知道不?”田贝神秘兮兮道,“来的人可是火护法!” 少年们听闻“火护法”三字,不禁欢呼雀跃。炎国竟肯舍得让四大护法中巫术第一的沐火来防线坐镇,是铁了心要取煜国边城。以沐火的能力,可轻易让敌方军队溃不成军。 两匹枣红色骏马停在帐外,来人均掀下了红斗篷的帽子。 少年们还在悄声议论谁是沐火,南宫忆已对那容貌普通的高瘦男人道:“护法里边请。” 另一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一条手臂仍搭在马背上,目光却轻轻掠过所有的少年,像是将他们细细观察了一番。 目光交汇的刹那,丁若羽心底涌起无法言说的恐惧。这种恐惧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就如同小时候第一次看清李韫容貌的瞬间。 她打了个激灵。 青铜面具一语未发,驻足片刻亦转身步入帐中。 夜越来越深,丁若羽的心彻底乱了,怎么也无法安睡。 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她悄无声息出了营地,避开巡逻的兵士,来到最大的营帐外。 帐子内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紧拉着她,带她上了瞭望塔。 灯火阑珊,男人一身素衣,伸手摘下了青铜面具。 丁若羽抓住一畔的木栏杆,指甲都嵌了进去。 “果然是你……”过了许久,她才能稳住心神。 多年过去了,李韫的容貌竟然没什么变化,依旧完美得令人叹息。 “靖山那边已安排了其他人,这些天你跟我学点巫术,以备不时之需。”李韫淡淡道,偏让人不容违逆。 “公主的事我能办到。”丁若羽强迫自己反驳,没有激烈的言辞,眼神却坚定,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二人,神态气质像了个十足十。 李韫笑了,暖黄灯光下,笑容竟多出三分旖旎和暧昧来。 “为了你的……小情人?” 丁若羽心里一慌,她瞪着他那双似能穿透人心的桃花眼,大脑中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就是离泓!” 她语气极为肯定。 “看来那不乖的孩子同你说了我的事。”李韫揉了揉她的头发,浑不在意地道,“你还小,感情上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甜。” “若是我一定要去青潭呢?”她眼中的坚定转为了倔强。 “实话告诉你,去了也没有用。”李韫神态依旧平静得似一潭水,缓缓道,“煜国送来的根本不是靖山,只是个替身而已。这次扰乱和亲,也不过给他们一个警告。” 丁若羽将信将疑。 “我安排的人,是你的好姐妹陈岚。”他又道。 丁若羽诧异地揪住了他的衣领,眼底有藏不住的愤怒。 “有关你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李韫笑容温柔仁慈,却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李韫揽着她瘦小的肩,不疾不徐向帐中走去。 郁飞琼早已发觉丁若羽出门了。 他没有跟着,只是立在帐边,远远望着她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中,进了最大的那个营帐。 他只看到男人的侧脸。 那人空余的手中拿着一副青铜面具,束起的发髻由一根白玉兰簪子固定,侧颜高洁神圣得如同仙君临凡。 郁飞琼牙关紧咬、目眦尽裂,恨不能当场死去。 待他下定决心闯进大帐时,丁若羽却并不在里头,青铜面具也消失了,只有木头似的面无表情的沐火和一名他并不认识的少女。 那少女倒是活泼可爱,见他气势汹汹闯了来,竟还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作自我介绍:“我叫陈岚,你呢?你长得可真好看!” 郁飞琼懒得理她,绷着脸阴沉沉走了回去。 五日后,天上刚刚透出一丝鱼肚白,林子中、小路旁,就早已埋伏好执行此次任务的少年死士。时而风起,吹得林中枝桠摇摆不定,映得少年们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趁着尚未散尽的晨雾,陈岚沿着煜国送亲队必经的道路策马疾行,四处查探,终于在未时上下,寻到了煜国公主藏身的那家宽敞干净却毫不起眼的偏僻客栈。 她换了一身粗麻布的深色衣衫,头发一把扎起,小脸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未长大的调皮捣蛋的农家少年。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到别家讨饭去!”掌柜的正在扔杂物,一回头看见她在门口徘徊,忙大声呵斥道。 陈岚见他满脸凶恶,便垂了头,转身躲了起来。她钻到一处街角,心想就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她身上也没有足够买件体面衣裳的银两,只好愁眉苦脸地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等候天黑再行动。 没过多久,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忽然走出一名戴着慕离的青衣男子,竟是向着陈岚的藏身之处大步而来。 陈岚半蹲在角落,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男子雪白的慕离下竟还戴着副青铜面具。 她皱了皱眉,想起前些天去沐火帐中曾与他说了一两句话,还见到了丁若羽,却始终不知他是什么人。此刻,他来到陈岚面前,将背上的包裹送入她怀中,俯身低声道:“寻个无人的地方换上,这是随行宫女的衣物。” “好,多谢!”陈岚赶忙接过,也不问他怎么弄到的,起身就从后墙溜进了街尾一处空宅的后院。 挂满了蛛网的破屋中,她匆匆换上宫女的衣物便推门而出。一开门,就见那青衣男子等在院内,慕离已然除去,看到她的时候笑了声。 “你笑什么?我穿得不对么?”陈岚不解道。 青衣男子笑道:“穿得没错,只是你忘记梳头了。” 陈岚大窘,捂着脸道:“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些宫女的发髻该如何去梳。” 青衣男子淡笑道:“陈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你来!”他话还没说完,陈岚已转过身去,伸手摘了束发的灰布带子。 青衣男子拨了拨她乱蓬蓬的长发,摇头道:“太脏了,先去洗洗。” 陈岚瞪了他一眼,提着裙摆一声不吭地又钻进了屋里。 半个多时辰后,她终于出来了,等得青衣男子不耐烦道:“你身上是有多脏?洗了这么久。” “死士营天天忙着练功,哪里有时间做这些事!”陈岚翻着白眼道。 青衣男子拧了拧她发上的水珠,陈岚感觉他手上的温度火烫,没多久湿漉漉的长发就在他手中完全干了。 “你是巫教的巫师?”她疑道。 “我是巫教的,不是巫师。”青衣男子道,灵活的十指在她发上翻飞着,很快便绾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 陈岚伸手摸了摸头顶,笑道:“你是沐火的朋友?” 青衣男子缓缓道:“算是。” 陈岚盯着他,奇道:“是沐火让你来的?” “还轮得到他让我来?”青衣男子面具下漆黑的双瞳此刻幽暗得反射不出一丝光泽。 陈岚见他这样吓了一大跳,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她垂头,玩弄着衣袖,委屈道:“我又不认识你……”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选择与蛊惑 煜国和亲队伍下榻的客栈里,丁若羽抱着个算盘坐在前台,问他们要吃饭还是打尖,神态生涩无比。 “这小娘子生得不错嘛!”几个护卫模样的大汉隔着柜台对她调笑起来。 丁若羽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心不在焉拨动算盘珠子,目光游移到门口伺候着的一名小侍女身上。 她几乎给离泓磕头了,才求得他带自己来这青潭镇。 可是她不能出手,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盯着陈岚执行原本该由她执行的任务。 给客人们备好酒菜后,她去了后院的一间厢房。离泓正坐在案前,案上有一堆瓶瓶罐罐,不知他在摆弄什么。 丁若羽呆呆地立在门口不敢进去。 离泓抬眼看她,原本漠无情感的眼里忽然就有了清清浅浅的笑意。 丁若羽终于蜗牛似的挪进门内。 她此刻身着煜国平民女子的粗布白衣,头发也绾成了小妇人的样式。看着颇有几分水乡女子的温婉风韵。 望着同样打扮成平民书生的离泓,温雅的面容不过二十来岁。她鬼使神差道:“兄长年方几何?” “你过来。”离泓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指了指身边的蒲团让她坐在旁边。 丁若羽低垂着脑袋跪坐下来,什么也不敢问了。 离泓怜爱地在她发髻上抚了抚,随后起身向后方帘幕后的床榻走去,嗓音中有几分疲惫虚弱:“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你就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他刚掀开帐幔,鞋都没来得及脱就像突然死掉般直挺挺栽倒在榻上。 丁若羽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半晌才移到他身边,抖着手放在他鼻端,竟然一丝气息也没有。 她不信邪地又将手按在了他颈侧和胸口,他肌肤凉得像具尸体,就连心跳也摸不到。 “李韫……”丁若羽呆若木鸡地跪在床榻旁,紧抓着他毫无生气的手掌,茫然不知所措。 外头天还亮着,死士们通常都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至少这个时辰,来客们不会出什么乱子。 丁若羽怎么也弄不醒离泓,便只得强迫自己信了他的话,生生等上一个时辰。 “不要死,不要死……”她嘴里念念有词,恨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离泓睁开眼来,像他倒下去时一样,猛然坐起了身,丁若羽慌忙松开抓住他的手。 “让你在案边等着,不是床边。”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傲慢。 “我……”丁若羽原本怕极了,此时却什么也不敢解释。 离泓拉她在床沿坐下,面上又渐渐浮出一缕笑意来:“我每次睡过去,就跟死了一样,是最虚弱的时候……这个时候,谁都能轻而易举致我于死地。” 丁若羽惊愕地望着他,张了张嘴一言未发。 “替我保密。”离泓浅笑着用眼角余光瞟了她一眼,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好似方才是在说笑。 他忽而起身,从靠墙的木架上取下来一本封面破旧的古书,递给她道:“拿去看。” 丁若羽接过,翻开几页,怔了怔道:“巫术?” “上次说教你,你可并没有拒绝。”少年书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蛊惑,“不想成为一等一的高手?” 丁若羽沉默了。她确实想变强,却也知道,一旦开始修习巫术,就一辈子都脱离不了巫教了。 离泓静静地望着她,并不催促,只是在她察觉他的视线后忽然抬起手臂,伸出一根修长手指,隔空点向架旁青铜装饰上挂着的小金笼子。 一丛细微的火舌流萤般划过,笼内的小白鼠瞬间化为一堆灰烬。 “想试试么?” 丁若羽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 男子桃目弯弯,温柔而多情。食指在她眉心一划,声音也轻轻柔柔:“好好练,不要被别人发现,一个月后我会亲自检查。” 他温和微笑的模样使得丁若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也对自身的反应莫名其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 巫术的修习不同于武技,不需要太多身体上的锻炼,却考验着一个人的意志力。将外界的能量引入体内扩增数倍再行释放,自体内重新开拓一个空间。 万事开头难,巫术也不例外。首先要进入一个与普通武者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以增强念力。待念力强到一定程度,会开拓神识,也就进入了巫术修习的第一个阶段,塑神。 塑神的阶段便是巩固精神力,融入世间万物并熟悉他们的转化,接触物体最基本的结构,渐渐能够控制它们。塑神后期为第二阶段炼神,造物化形,点石成金,无中生有,运行万物。最终化神,即可沟通天地,成为古籍流传中描述的天人。而天人化神一说,亦只存于传说之中,是否有人达此境界更是无从得知。 翻了一个时辰的书后,天色不早了,丁若羽又回到柜台边。 她百无聊赖拈起了账本,不多时,外头又进来三五名当地庄稼人打扮的少年。 是死士营的人。 她依旧是对付煜国官兵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问他们打尖还是住店。 “都要都要!”这大嗓门一听就是田贝。 丁若羽却看都没看他,她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名清秀少年面上。 相对无言,却有千言万语。 郁飞琼的目光由刚开始见到她的喜悦激动,渐转为冷漠疏远。丁若羽眉心微蹙,想要同他好好解释,却发现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们还有任务要完成。 郁飞琼冷哼了声,同其他少年拾掇出一张空桌转身落座。 丁若羽端着盘子过去给他们上菜,将一张字条偷偷塞进他掌心。 她蹲在庖房外洗盘子的时候,郁飞琼出现在了她面前。 “告诉我实话。”他冷冰冰开口,只吐出了五个字。 丁若羽擦了擦手,抬头看他:“你想知道什么?” “你离开的那天夜里,我没有睡着。”郁飞琼神色愈发阴冷,突然上前,将她从地上拉站了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她竟没有丝毫不悦,从容得让他火冒三丈。 “是我在问你!”他低吼道。 “我去见了我远房堂兄,之前跟你提到过,他也是巫教的,后来就将我安排在了这里。”丁若羽轻声叹息道。 郁飞琼却全然僵住了。 “你堂兄?”他难以置信,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紧握着她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几乎要折断她的手腕。 “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正是离泓。”丁若羽痛得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温和笑意,“我说的都是真的。” 郁飞琼直视她的双眸深暗无光。 “真可笑。”他松开手,又拾起抹布将手指细细地擦了很久,仿佛她身上很脏。 “因为他是我堂兄,你就变得讨厌我了?”丁若羽脸色发白,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看得人心疼。 “你必须在我们之间选一个……我迟早是要找他报仇的!”郁飞琼却不为所动。他眼里已流露出痛苦和煎熬,面上却死死控制着,显得又激动又隐忍。 丁若羽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 “这便是我的选择。”她又放开,微微笑着对上他阴沉压抑的目光。 郁飞琼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他伸出手,激动地捧住她的脸,像捧着稀世珍宝,缓缓低下头来。 丁若羽莫名心一慌,抬起手将食指轻轻贴在他唇上。 便见他也慌得涨红了脸,小声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方才的唐突。 “活下去,一起离开西炎国!”她的眸子温柔沉静。 夜半时分,忽起了几声鸟雀啁啾。 口技是陈岚的拿手好戏。鸟鸣声起,便说明她已得手,控制住了煜国送来的那位靖山公主。 她此刻押着靖山,跪在一间厢房内。离泓盘膝坐在屏风后,丁若羽侍立在屏风旁,等着他下达指令。 “巧儿,你将公主带到我面前。”他慢悠悠地开口。 靖山公主嘴里塞了布条,被捆得似个粽子。丁若羽在地网宫训练多时,劲力早已超过常人,轻轻松松就将她提起,绕到了屏风后、软榻前。 离泓卸了面具,又轻轻拆了发上的簪子。黑发如水如锻,铺散而下,他身上立时多出几分阴柔与妖异,看得丁若羽都是面上一红。 那靖山公主更是痴傻了一般,怔怔盯着他,原本挣扎得起劲,却瞬间瘫成了软泥。 “你可愿按我说的去做?”离泓嘴角勾起了他那漫不经心的淡笑。 越是不经意,越是祸害人心。 靖山公主拼命点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抓着她的丁若羽撞开一丈远,伏在地上膝行着挪到了离泓足边。 离泓笑得像蛊惑人心的妖孽,他俯下身,挑起靖山公主下颌,贴着她耳朵不知交代了句什么。 之后,他又让丁若羽给她松绑,令陈岚送她回房。 长夜漫漫,灯火如豆。 厢房内只剩下两个人时,丁若羽终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北煜这回派了姜成桦来。”离泓撕下一条衣角,草草绑住头发,半倚着软榻懒洋洋道。 丁若羽上前,跪坐在他旁边静听。 “秣州城我们先不要,等燕龙行的人接到靖山便返回烈火城。” “为何?”丁若羽依稀记得,那个姜成桦似乎同面前的西炎国师暗中有来往,还交情匪浅。 离泓笑了起来。他伸长手臂拿了茶盏,吹半天才呷了一口,又坐起身子道:“我让靖山行刺燕龙行。” 丁若羽惊得僵在了地上。 “到时候事发,不费一兵一卒……秣州,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割给炎国。”他解释道。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肮脏手段 更漏声起,外面亦响起了死士们杂乱的脚步声。 丁若羽脸色变了,她瞪着离泓,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是说不用下手了?” 离泓微微怔住:“还从没有人敢对我动手动脚。” 丁若羽松开他,颓然跪在榻前。 “少年们并不知那位是假公主。”离泓拍了拍衣领上的褶皱,嘴角儒雅的淡笑此刻看上去竟恶劣至极。 丁若羽冷冷望着他。她什么都明白了,他分明是在针对某个人。 她豁然起身,向门口跑去。 离泓出手如电,瞬间就扯下了她的衣带。 这衣裙,是离泓故意给她挑的。看着式样保守,实则衣带一断,衣裙便应声而落,只剩下薄薄的小衣。 她脑中一片空白,手腕被离泓拉住,随后他将她拽到榻上,掩在一层毯子里。 丁若羽浑身发僵,任其摆布。她突然就想起来,虽然一直唤他“兄长”,可他和她,实际上什么关系也没有。 “哪儿也不许去。”离泓笑容如常,又似不放心她,伸手将她连同那层毯子一起拥在怀内。 “你就那么讨厌他?”丁若羽心知自己脱逃不了,也不白费力气,只是冷笑着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美好却又令人憎恶的脸。 离泓有些诧异,却很快又恢复了淡然。他好笑道:“讨厌他做什么?” 丁若羽微微蹙眉,模样冰冷倔强,同他初次见她时一个表情。 “我要是有心害他,十个他也死透了。”离泓嘴角笑容消失了,眼里只剩下冷漠和傲慢。 他盯着丁若羽细细打量,不知从哪儿摸出粒丹药,硬塞进她口中。 “这是什么?”丁若羽含着丹药不肯下咽,她一直都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幻颜丹。”离泓的手掌覆上她面颊,轻轻柔柔的,那眼神像是在看美丽的情人,又像在凝视她眼中倒映出的另一个自己。 “若任由你这么长下去,他迟早会将你弄到手。你想不想留住自己的清白,继续待在死士营,默默无闻、安稳地活下去?”离泓问。 前一句,丁若羽听不懂,可后一句话,让她面上神情更为严肃了。 “我想活。”她低声道。 “这药会让你的容貌渐渐变得普通。至于解药,到合适的时候我自会给你。”离泓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轻道。 他身上那股冰凉的气息拂过,吹得丁若羽大惊失色,挥打的手胡乱抓下他的发带,惊得一下子吞下了丹药。 离泓哼了一声,顺势掀开毯子,双手停在她僵硬的腰间。 床榻前的屏风不知何时被人一刀劈成了两半。 离泓飞快扯下外衣盖住丁若羽,起身定定望向闯进来的少年。 是郁飞琼。 他先前遇到了陈岚,得知煜国送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靖山公主,但样子总要做做,就配合田贝他们去寻那些北煜官兵的晦气。 悄无声息地进入一间又一间客房查探,却在这后头无人问津的地方,瞧见了此番场景。 郁飞琼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他看向地上扯落的衣裙,又看向床榻上神色慵懒、玉体横陈的少女,随后疯了般提刀向离泓砍去。 那是他的巧儿,本该如月上仙子的巧儿,冰清玉洁、不容侵犯,他甚至都不敢碰她一碰。可眼前…… 丁若羽颤抖着裹紧了那件布衣,拔下发上珠花掷向郁飞琼手腕,他腕上立时多出一道血痕,痛得松开了手中的刀。 离泓就微笑着站在那儿,见他气势汹汹冲过来,纹丝不动。 单薄的少年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动力,转而折向丁若羽,双腿一软跪在她身前,喃喃道:“为什么……” “他是我兄长。”丁若羽强自镇定道。 “兄长?”郁飞琼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路狂笑着夺门而出,头也不回。 丁若羽抬眸望向离泓,面色惨白:“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恨你……我也恨你!” “就这样放弃了,他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离泓笑道,那笑容看起来颇有几分讽刺。 “还是说,这也是你设的局?”丁若羽见他又靠在了身边,先前的畏惧烟消云散。她忽然发现,夜间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你这冰清玉洁的身子,日后有大用处,不能随随便便毁在他们这些垃圾手中。”离泓柔声在她耳畔道。 “用处?”丁若羽用力推他。 离泓笑道:“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丁若羽不寒而栗。她眼中杀意翻腾,伸手摸向头上的发簪,却终归什么也没做。 天未亮,她便点了灯,拼命地开始修习书上的巫术。 离泓在一旁指导,神色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般。面上,亦挂着那抹温和文雅又高不可攀的淡笑。 似乎夜间那令人胆寒的魔鬼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可丁若羽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想一心练好巫术,立足于巫教罢,便不顾殿内铿锵的铁链撞击声,脚步轻捷地拂袖远去。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青铜钝匕 哨声起,丁若羽一骨碌爬起身,一清醒就去寻同屋的秋梦。 秋梦还没起身,面朝墙壁侧身睡着。在她准备上前的时候,另一个大姑娘伸手推搡了她几下,却叫了起来。 “秋梦!秋梦!”其余人也一窝蜂涌上来,想弄个究竟。 秋梦早已死了,七窍流血,中毒身亡。 丁若羽呆立在原地,僵硬地看着他们请来黑衣的黑曜殿死士,将尸体抬了出去。 “别怕,死人而已。”那个前去唤秋梦醒来的大姑娘满脸了然,在她背上拍了拍。 丁若羽勉强朝她笑了笑。 大姑娘名叫幽兰,今年十八,比无眠还长上一岁,是他们这一屋年纪最大的。 幽兰十六岁才进天罗地网,出身于江湖门派,来之前就拥有一身高超武技。兵荒马乱间,灭族的事多了,她无处可去,主动投身西炎死士营。 她亦是第一组成员,只待两年后天罗殿选拔,一旦入选便会成为黑曜殿的巫皇和国师亲自过来了。 两位大人本来也只是走个形式,席上少年醉倒一大半,巫皇便笑吟吟地让清醒的少年们展示一下各自的本事。 田贝站了起来,与寸心等人表演般施展起十八般武艺。这时不知是谁一个不小心将木箸打到了丁若羽脸上,她一下子跳出来,见了国师就冲上去抱着他不放,掌心“蓬”地燃起一团火光。 大国师避无可避,中个正着。若不是反应够快迅速扔了外袍,一条命怕得交代在了这简陋偏殿内。 丁若羽听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但还是勉强开口问:“我有没有说什么不合规矩的话?” “没有。”陈岚挠了挠头,“你当时沉默得可怕,嘴还闭得很紧,牙关紧咬,醒酒汤都是我们给硬灌进去的。” 丁若羽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己醉酒后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复又望向陈岚,问她是否也进了黑曜殿。 “进得莫名其妙,”陈岚自己也大惑不解,“巫皇见你做了那等事,竟龙颜大悦,随手指了我们两个,还有飞琼和寸心,说不用再等两年后选拔,直接进黑曜殿。” 见幽兰他们几个听得津津有味,她忙凑到丁若羽耳边小声嘀咕:“你说巫皇是不是跟大国师有仇?” 这种问题丁若羽自然不会回答,当然她也知道陈岚不是真的要问。她此时方反应过来什么,不由惊道:“你们昨夜见到大国师了!” “巧儿,”陈岚凑近她,促狭地笑道,“瞧你这副紧张的样子,是不是对那位大人……” 丁若羽赶忙捂住了她的嘴。 “今日巫皇开恩,准我们刚进了黑曜殿的几人休假,明儿早上再去报到。”陈岚挣开,又叽叽喳喳说起后续事宜来。 进入黑曜殿,从此便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了。 午后,送走陈岚,她一个人留在屋内继续练习巫术,却根本达不到陈岚所描述的昨夜的那种威力。 早在修习巫术不过半个月的时候,丁若羽便发现自己已至塑神标准。她想起那日离泓在她眉心一划后,脑中便多出一丝清凉的气息。自己能迅速进境,与这抹气息必有关联。 从边境回来后,丁若羽每日白天照旧跟着教员锻炼身体,夜间抽空按着背下的口诀冥想修习巫术。已近一个月了,接连数日,再无进境,她知道自己已进入瓶颈。 丁若羽无奈地出去走了圈透透气,再回房时,被卧榻上斜倚着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那人见她开门而入,很自然地起身,同时拍了拍身畔的空处示意她过来坐下。 这可不是什么善类,准来兴师问罪了。 丁若羽想到自己昨夜干的那些好事,心里就是一阵忐忑,忙顺了口气,迅速闩上门,拉好所有窗帘,才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 手腕被一双毫无温度的手握住,身体微微一个旋转,落在乱糟糟的被褥中。丁若羽正要惊呼,双唇便被那只刚松开她的手捂住。撞入眼底的是一袭无瑕白衣,以及微敞开的领口下泛着淡淡光泽的细润肌肤。 “别乱叫。”白衣男子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方睡醒的一丝懒意,手指从她唇间移开,轻轻捧起她的面颊。 丁若羽迷迷糊糊想到了什么,低垂双眼不敢看他,脸庞微微泛红,纤细的身躯甚至有些颤抖。 “念力仍是太弱……”白衣男子摇了摇头,低低道,“你试着点亮那边的烛台?” 丁若羽怔住,一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又不由垂下头去,缓缓转过身,凝定气息,于指尖迸出一丝微弱的火光,刚好点亮了那盏烛灯。 “力道拿捏得很是精准,为何方才会面红耳赤、呼吸紊乱?”白衣男子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盯着垂眸不语的丁若羽,突然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望向自己。 “我……”丁若羽满面羞窘,“我怎知你会在此……” 离泓目光渐渐变冷,竟带着些微怒意,使得她浑身一颤,“修习巫术最忌胡思乱想,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小心思。” 丁若羽红着脸点了点头道:“自打进入塑神期后,却怎么也无法再扩大神识……” “你昨晚倒是能耐。”离泓讽刺道,没给她任何提示。他从怀中取出一柄泛着磷光的古旧青铜匕首,递给她道,“日间练习时用。” 丁若羽接过,捧在手心看了看,小声道:“这匕首也太钝了……” 离泓起身,了然一笑道:“之前那把精钢匕首,便别再用了。” 他转身推门而去。丁若羽也赶紧跳下床铺喊道:“别走,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练!” 离泓回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她怔住的间隙,提足大步而去。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搭档 天罗殿的训练场所在死士营下面,完全将地底掏空建成了三座巨大的地下宫殿。 丁若羽被带到第一座殿门前。 殿门漆黑,半敞着,看起来极符合门楣上黑曜殿三个字。 “不必拘束,就同在地网宫时一样。”领她来的教员方彬对她笑道。 丁若羽点了点头,与身畔的陈岚一起踏入门内。 漆黑的地面,金黄的壁灯,穹完,轻声笑道:“那你就按巫皇的意思去做。下不下手杀大皇子随便你,总有人会杀的。” “可你不是一直都拥护大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么?”丁若羽对他的反应全然无法理解。 “你错了。”白衣男子手指停住,定定地望着丁若羽,一字一顿,“他现在只是一颗弃子。” 他双眸漆黑无光,恍如无底的地狱深渊,看得丁若羽心底发冷。 “宽仁贤德满腹经纶又有何用?不会用计铲除异己仍不过是个废物。我本以为燕礼会在我的提点下有所作为,早点除了燕祺,没想到他这么不争气。”离泓语调极其平淡,仿佛说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单薄扬起的浅红嘴唇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之意,“好在早已做足了两方面准备,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协助大皇子,实际上倘若燕祺登基了,他第一个谢的必不是流焰,而是我。” 听他这样平静又略带嫌恶地评论着瞎子都能看出他曾竭力相助过的燕礼时,丁若羽叹了口气。果然,于他而言,一旦失去用处,就将沦为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弃子。 “属下谨遵大人指示!”丁若羽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她在知道离泓就是李韫后私下里还从不曾对他行过礼,这举动不由使离泓微微一愣。 就在他愣住的刹那,丁若羽一跃而起,拢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抽出,掌心匕尖飞快划向他白皙无瑕的颈项!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出使北煜 眼看少女气势汹汹逼近,本欲闪身避开的离泓忽然打消了念头。他漆黑的眼底泛出一缕谑笑,任由匕首尖端刺入颈间,一滴红得妖异的血液顺着他修长的脖子划过锁骨,直没入鲜红的衣领内。 丁若羽见伤到了他,赶紧抽回右手,侧过脸不再望他,模样冷冰冰的:“凭你的功力,我不信你躲不开。” “是能躲开,”离泓优雅地笑着,却伸手胡乱在伤口上一抹,“可我也不信你会真的要杀我。” 丁若羽心中一颤,再向他看去,想要确认他眼底的信任,但却看到这么副场景。 脖子上原本没多大的伤口被他方才一抹反而撕裂了,血越流越多。丁若羽不由怒道:“你乱动什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今后也别指望我替你做任何事!” 口头虽这么说着,人却主动上前,扯下日常备着的干净纱布,细细包扎起来。 不过稍微使了一下苦肉计,就让她又急又气,她的心里似乎很在乎他。离泓嘴角的笑意渐浓,眼底却藏匿着一丝悲哀。或许要不了多久,眼前之人便会帮他了了那个夙愿……只是日后,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丁若羽常年握兵刃起了粗茧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离泓冰冷的肌肤,突然记起幼时他们曾共乘一马的情景。他的身体总是冷冰冰的,到底怎么回事?她不觉将掌心贴在他颈间脉搏上,希望能传点热度给他。 “咳……”感觉到她的异样,离泓低咳提醒,丁若羽却毫无反应。他轻叹,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好笑道,“你在做什么?” 丁若羽仰起脸,双眸清明如水,冷静得没有一丝情愫:“我在想,你体温低得不大正常。” 她的目光清澈而理智,甚至稍微还有些淡漠,离泓心底忽然涌起一点点酸涩。 “对了,你提前去北煜祥云城,最好明日一早动身。”他抓着她手腕,又盯住了她眼睛,“寻到姜国质子,告诉他我的计划……之后的一切行动,有他来安排。” “那其他的人……”丁若羽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 “我会派人跟他们解释。”离泓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向塔内走去,转眼消失无踪。 丁若羽垂着头往回走,次日天刚亮就来到死士营大铁门外。铁栏杆上拴着匹瘦马,马背上还驮着个包裹,显然国师已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事已至此,她只得跨上马背,扬鞭启程。一回想起镇魔塔下离泓冷酷无情的话语,丁若羽就感到很不舒服。如果哪天自己对他没有用处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痛不痒地将她的存在随意抹杀掉? 她不愿深究这个问题,也不想知道结果。目前,要在西炎国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只有留在他身边,努力让他觉得自己对他是有利的。 直到她能够了无牵挂、坦然离开他,以东平侯嫡女的身份重回这世上。 前缘旧事,就再与她无关。 两日后大皇子便要出使煜国,陈岚也开始准备起来。这天,巫皇的出发命令终于下达了,她与另外两名男杀手骑上巫教精心准备的千里良驹,日夜兼程直奔煜国皇都祥云城。 陈岚忽然就忆起多年前初次被送至煜国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才五六岁,还不知天罗地网是怎样的所在。物是人非、经年归还,烟雨朦胧的祥云城繁华犹似往昔,却不复故人容颜。她想到仙人般清俊飘逸面蕴病容的姜国王爷,想到外表艳若桃李虽然从不积口德却处处帮助大家的锦娘,想到醉烟楼和沐火府上往来言笑的老老少少……他们可都安好? 一路上,因为与那两个男杀手并不熟识,陈岚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她猜测他们很可能是流焰的心腹杀手,这次带上她,目的之一便是看她有无二心。 此刻,他们来到一处并不算大的酒肆打尖。随便点了几个菜后,陈岚想到本应同行的丁若羽,疑问道:“巧儿为何没有与我们同行?” “听说她被上面的人安排了别的任务。”一位名叫荒云的杀手回答她。 “啊,哦……”陈岚微微讶异。但再一细想,那位上面的人只怕是某个神出鬼没的大人。 饭毕,他们凭借绝佳的身手在皇宫内找到一个荒废的冷宫暂时安顿下来,寻伺下手暗杀燕礼的机会。 天色渐暗,五人很快便摸透了皇宫的地形,并查出大皇子被安排在碧海宫,原本姜国质子在皇宫内的住处,且此次负责接待燕皇子的,也是姜成桦。 “煜国皇帝郁思远真是只老狐狸!”荒云低声咒骂,大皇子即使再不受宠,也不能让个质子王爷来接待吧?一旦出事,皇帝就能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姜成桦头上,除之而后快。 他都有点可怜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倒霉王爷了。 此夜宫内大宴,灯火通明。陈岚望着晦暗的天色,遥遥映着皇城灿烂的灯火人烟,竟透出几分如血的猩红。 她捏紧了腰际的剑柄。 碧海宫中,燕礼满面沉重,与姜成桦促膝对坐,相视苦笑。 “这么说,大皇子是想让本王助你一臂之力?”姜成桦苍白的脸上双目亮如寒星。 “若小王安然归国,日后必当重谢。”燕礼颔首,他双目深陷、脸色无光,显然为潜在的危机伤尽头脑。 姜成桦微微思忖,手抚茶杯杯盖,缓缓问:“巫皇派了哪些杀手?” “疾风护法座下两大弟子,还有一个黑曜殿的杀手。”燕礼自己也派暗卫查过,知道此次对手的可怕之处。 “水火土风的风护法?”姜成桦神色一凛,他们四人可是近些年流焰无往不利的神兵,现在他身边能用上的高手,只有一人,加上燕礼的贴身侍卫青蓬,也只能勉强在人数上打个平手。 但他明白,己方的两名杀手,再加上燕礼自己,根本无法与荒云、寒鸦相提并论。 “那黑曜殿杀手,实力如何?”姜成桦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燕礼双眼一沉,右拳握紧:“我的人打听到,她是最新一批少年死士中的人物,实力尚且不知。” “离泓没有派人保护你?”姜成桦心里盘算着双方实力,忽然开口问。 “派了,说是黑曜殿唯一会巫术的死士,可她也是个新手。”燕礼拍了拍手,低唤,“巧儿!” 从他的表情看,显然即使派给他十个最厉害的侍卫,也毫无希望。 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姜成桦暗暗皱眉。 一身黑衣脸覆黑面纱的丁若羽兀然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顿时一股诡异的气息蔓延在整个碧海宫中。 丁若羽出现的一刹那,姜成桦黑玉般的眸子中闪出一道冷冽华光,似是有什么在瞬间被证实了。 “一切就看造化了。”他淡淡说,合上双眸,苍白脸容高深莫测。 布置完人手,燕礼熄了灯烛,手握长剑,等待最危险的时刻到来。 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仍是什么人也没来。窗外月色全然暗淡,已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风声,好像时间就此凝固。 房梁上,隐隐埋伏的三人中,被当做头目的寒鸦此刻拍了拍身侧的陈岚,沉声低喊:“杀!” 陈岚握紧匕首,眼看两人很快就与大皇子和姜成桦的人动起了手,她暗道,他们与这些人动手,分明是把取了燕礼的命这件要事放在自己的身上。 她不再深思,脚踩墙壁形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绕过一团大乱的众人,剑锋如电直夺惊慌失措的大皇子咽喉。 就在即将得手的一刹那,打得热火朝天的碧海宫中突然被一股寒意所笼罩。那股气息将每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陈岚尤其吃力。 因为气息的来源,现下正紧捏着陈岚握住短剑尚保持刺杀姿势的手腕,几乎就要捏断了她细弱的手臂。 陈岚强忍臂上疼痛一声不吭抬头看向对手。 黑衣黑裙,黑色面纱遮去了一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然而,这熟悉的目光…… 黑衣女子在看清摇曳月华下少女强忍痛楚的脸容时,眸中亦闪过几许认同。 她冲陈岚一点头,瞬间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你怎么……”燕礼此刻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他原以为危险已经过去,却见离泓安排的人临场倒戈,自觉大势已去,不待陈岚出手,便嚼舌自尽。 “连稍作挣扎也不愿了么?”陈岚为他深感悲哀。但仍是上前,为防其未死透,又在他咽喉处补了一刀,确认喉管已被割断。 原本距离陈岚最近的荒云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不由嘴角直抽搐,低声怒骂道:“最毒妇人心,死了还不放过!” 与寒鸦斗在一处的青蓬眼见主人殒命,死得不能再死,亦拔剑自刎。 陈岚瞥向荒云,甜甜笑道:“任务完成,我们撤!” 她回眸最后望了眼屋角的黑暗处,欲语又止,足尖踏过窗棂,同寒鸦等离开了碧海宫。 许久,背光的阴暗处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子点了只烛灯,望着满屋狼藉,昏黄灯火映得他苍白脸孔愈发清俊,正是姜成桦。他用脚踢了踢燕礼惨死的尸体,淡淡看向女子道:“心狠手辣、笑里藏刀,方才那小姑娘你可得多留点心。” “王爷为何要告诉巧儿这些?”丁若羽扯下面纱微微笑了。 姜成桦目光意味深长:“你是离泓的好妹妹,我怕得罪了他。” 这回答显然不是丁若羽想要的。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温柔乡 待到丁若羽也回到黑曜殿的时候,上边传来北煜答应结盟的消息,还有一个消息,在燕礼遇刺当夜,姜国质子姜成桦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同丁若羽一道回来的还有无眠。她原本面色略有些苍白,此时那苍白中泛出了几分艳丽来。而丁若羽自己,则越长越失了味道。 她依旧是个素雅的小姑娘,却变得极容易让人忽略,平凡得混进人堆中便找不见了。值得欣慰的是,郁飞琼终于不再对她不理不睬。也只有在他眼里,她才是与众不同的。 没过几月,巫教派来个叫血燕的琴娘,命他们原地坐下听琴。琴娘差不多有三四十岁,保养得极好,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她并没有讲究什么规矩,将琴放在香案上便拨动了第一根弦。 开始时平平淡淡的调子,听得人昏昏欲睡。 丁若羽正襟危坐,明眸盯着那琴娘的手指,见她越弹越慢。耳边,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侧脸望去,殿里太闷,已有人热得解开了外衣。 琴声在这一刻变了。咿呀呢喃,变得好似恋人间的细语。身边的少年们也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面上透出红晕来。丁若羽望着他们的怪样,起身重找了处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孤零零坐下来。 琴娘跟着琴音吟唱,乐律愈发秾艳。她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懂琴娘都唱了些什么词来。 “这歌好生奇怪,唱得跟喘气似的。”她纳罕道。 可再抬眼望去,其余人全乱了。 丁若羽站了起来。 伴着那奇异的曲调,有人将自己脱得不着寸缕,有人虽然没到那种程度,身上布料也所剩无几。更令她惊怖的是,大殿正中,竟有一对少年男女,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琴音……”黑曜殿二十名死士中的佼佼者,除了被派出去不在场的无眠,竟只她一人完全清醒着。 丁若羽望向了郁飞琼,见他面色涨红,虽也褪了外衣却仍勉力支撑着。她向他走去,发现他为了控制自己,将腿刺伤了,血染红了一大块衣角。她心里一阵疼,刚蹲在他面前,便被他拼命地拉进了怀内,死死搂着不肯松开。 郁飞琼一直在撑,接触到她后,突然间失控了。 “你醒醒!”丁若羽在他耳边叫道。 郁飞琼像是被她唤回了一点点理智,抓住她肩,呆呆望着她眼睛。 可是那清醒也只有一瞬间,随着乐律一转,他疯狂地吻向她的唇。 丁若羽吓得匆忙躲开,失手扇了他一耳光。痛意再次叫醒他的神智,丁若羽见缝插针,将双手抵在他心口,掌心凝出一大片寒气。心底的燥热渐渐消失,丁若羽起身,见他眼底恢复了一片清明,便放下心来,转身快步向陈岚走去。 陈岚的情况也很不好。不过,她在发现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时候,便想方设法地将自己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 她此刻倒在地上,衣衫齐整,却目光涣散,口涎流了一地,似个痴傻的姑娘。丁若羽如法炮制,也让她很快把魂收了回来。 她还待唤醒更多的人时,琴音停了下来。琴娘一拍手,有手下提来几大桶凉水,浇醒了犹在发疯的其余人。 “他料得不错。你们这批里头,果然还有个雏儿。”琴娘走近前,袖中飞出条长绳,迅疾地拴住了丁若羽脖子,手一提就将她拽到了面前来。 丁若羽双手握住绳子,硬生生被她在地上拖了一大截,脸涨得通红。 琴娘捏住了她的下颌,仔细瞧了瞧她眉眼:“单眼皮,高颧骨,薄嘴唇,脸儿蜡黄……一副没人要的刻薄短命相!” 她撒了手,绳子绕成三匝,抡足了劲儿在少女身上抽了十来下,抽得丁若羽伏在地上直吸气。琴娘不耐烦,皱着眉头又在她腰际补了一脚。 “你们俩,带这只雏儿去见巫皇。”琴娘语调冷傲中带着丝嫉恨,抱了琴便往殿外走去。 她的手下绑了丁若羽,推搡着也出了训练营。 巫教的人刚走,死士们亦纷纷将自己收拾好,该干吗就干吗去了。郁飞琼望着黑压压的殿门,面色阴沉。 陈岚推了推他,犹犹豫豫道:“你说他们带巧儿走了,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郁飞琼瞟了她一眼,冷笑起来:“看不出来,你也不是什么处子身……” 陈岚半掩着嘴笑了笑:“彼此彼此。” “我的事巧儿早就知道了。”他瞪着她沉声道。 陈岚勾着嘴角,把玩自己的长发。她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两弯新月:“我跟你的遭遇其实差不多,都是被人强迫的。只不过,你是巫皇一个人的玩物,而我却进了青楼。” 郁飞琼瞪圆了眼睛,猛然出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 陈岚脖子上立时多出淤紫的印痕,可她却依旧在笑,笑得意味深长。 他的身份经历,只告诉了巧儿一人,但巧儿并不是个多嘴的。 陈岚拍了拍他的手:“你不如先放开,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郁飞琼狐疑地松开手。 “你可知道巧儿的真实身份?”她揉了揉脖子,又扭了扭头,发出喀啦啦的声响。 郁飞琼示意她说下去。 “她是大国师的妹妹。”陈岚一字一顿。 “我知道。”郁飞琼目光森冷。 陈岚咯咯笑了几声,又道:“可他们兄妹间的关系却不大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郁飞琼再次迫近了她,眼里仿佛都藏着刀刃。 “我猜,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是兄妹,暗地里……”她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怕会让郁飞琼崩溃。 “你别以为她会跟你一样肮脏!”他冷冰冰丢下一句话来,转身冲出地下训练场。 大铁门外,丁若羽被人绑了手足、蒙了眼睛,推上一辆马车。 郁飞琼遥遥望见,趁人不备钻到了车底下。 他还记得,多年以前,离泓带他进了西炎国后,也是命人绑了他并蒙住他眼睛,然后被一辆马车送进了巫皇的秘密宫殿。 他不想让丁若羽重蹈覆辙,他要阻止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车轮轱辘辘作响,郁飞琼双手双足攀在车底边缘的木条上,地上飞沙走石,不多时就在他衣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幸而一直无人发现,马车颠簸着向前。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城郊林内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建筑前。 一名红衣的巫教女子上前将丁若羽拖下来,在她脖子上系了个红圈,圈子上拴着长链。她解了丁若羽足上的绳索,牵着链子,领她向那灯火通明的行宫内走去。 郁飞琼偷偷摸摸也溜了进去,杀了一名年纪不大的巫教弟子,套上他的红斗篷,不远不近跟着那女使。 丁若羽被带进了一间房内,房门半掩着,传出男女交错的粗喘声。 女使割断了她眼前的黑布条。 丁若羽跪在地上,似条无助的小狗,被女使拽着链子,一步一步膝行至床榻前。她看见了榻上荒淫的场面,竟毫不为所动。巫皇拍了拍怀中那位妖姬的脸,让她停下来,随后将丁若羽瞧了瞧,原本蕴着淡淡笑意的脸上突然间冷若冰霜。 “血燕倒是个瞎了眼的!”他不悦道,手上动了动,他腿间的那名妖姬发出一声惨叫,左眼眶内鲜血淋漓。 巫皇手一甩,一颗眼珠一弹一弹落在丁若羽膝前。她望着那粒眼珠,又抬头去看巫皇,面上依旧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这小姑娘好生奇怪。”巫皇披衣起身,赤足走到她身前,又用足尖触了触她胸口,嗤笑起来,“这样小,也好意思做女人?” 丁若羽一动不动的似个死人。 巫皇便踢在她心口,将她踢得倒下,还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处横梁上,郁飞琼捏紧了拳头。 “这般冷冷清清的容貌,要沾了血才够意思。”巫皇满意地笑道,又指了教徒,“叫离泓过来,让他也瞧瞧这只同他当年像极了的小雏儿。” 他坐在了旁边的金椅子上,命人带走那痛昏过去的妖姬,并收拾好床上的血迹。 不久门外起了脚步声,来人穿过长廊,目不斜视,步履如风,径自向巫皇走去。 “兄长大人。”他低低开口,唤了声。 丁若羽来到此间,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眼底才终于出现了光芒。 她倒在地上,目光不自觉随着那男子身形移动,他依旧白袂翩翩,衣角处荡漾开三指宽的火红花纹,衣冠整齐,却像染着些许尚未及掸去的风尘,仿佛刚出远门回来。 离泓凑到椅子旁对巫皇耳语了几句,巫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之后他竟离开了。 白衣男子打发走所有下人,才望了丁若羽一眼。 “他怎会选了你?不该呀……”他随手牵起她脖子上的链子,将她从地上生生拖拽至腿边。 “大国师……”丁若羽手上的绳索被割开,她慌忙抱住他的腿,开口时牙齿都在颤抖。 她显然怕极了,却一直在强撑。 离泓将她捞起来,抱到榻上。 “我那兄长下手从不知轻重,让你吃了不小的苦头。”他擦了擦她脸上血渍,语调轻柔,掌心也是温温的。 丁若羽一怔,也没想太多,将午后黑曜殿内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那曲子叫温柔乡。行过男女之事的人自会懂得其中韵味,而似你这般,只会觉得乐律不通、单调无趣。”离泓笑道,拿出小瓷瓶,喂她服下粒平息内伤的药。 “你方才同巫皇说了什么?”丁若羽伏在他怀里,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的。 “我说我第一次也想找个处子。”离泓在她背上拍了拍,随意道,“他自然乐见其成,将你给了我。可见他对你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丁若羽却呆了:“你这人居然……” 离泓将她拉开,盯着她眼睛:“我怎么?” “你居然也是个雏儿?”丁若羽脱口而出。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顶替者 离泓手僵在了半空。 之后他掌心毫无征兆地打出一道火光,将梁上的郁飞琼给轰落下来。 丁若羽向他瞧去,他发尾焦煳,神情狼狈,差点连身形都没有站稳。 “你一路追着她来的?”离泓问道。 郁飞琼冷着张脸,默不作声。 “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一点儿也配不上她。”离泓轻声道,神色柔和,吐字缓慢而清晰。 “难道你配得上?”郁飞琼冷笑着起身,向他走去。 离泓将食指竖在唇边,笑容可掬道:“总比你强多了。” “你做的那些龌龊事,你都不觉得可耻?”郁飞琼浑身颤抖。 这两个人,竟如小孩子般打起了嘴仗,神态也没半点稳重的。 丁若羽捂住心口,靠在床沿缓了口气。 离泓忙拉她靠在自己肩上,对郁飞琼道:“你若真有一星半点的能耐,便将她毫发无伤送回去。” 郁飞琼望着丁若羽虚弱的模样,攥紧了掌心:“不用你啰嗦我也会这么做!” “乖孩子。”离泓笑得温文和善,眼里却满满的算计,“去外边拿件红斗篷给她。” 郁飞琼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丁若羽被平放在榻上,望着离泓扯开了她外衣,惊道:“你做什么?” “放心,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这是天族的术法,能助你更快恢复。”离泓无奈道,屈指结印。 随后他掌心泛点金芒,贴在她受伤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又替她整理好外衣。 丁若羽怔怔望着他施法,面色平静,眸光复杂。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不松开。 离泓柔和道:“因为你还有用。” 丁若羽赌气地甩开他的手,却见他桃目流转、水波潋滟,黑潭似的瞳仁里头藏着淡淡的嘲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猛然坐起身,疼得浑身一缩。 面前白衣男子眼底立时多出些怜惜来。虽然这怜惜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可丁若羽已经不想和他多计较了。 “你当真是姜国人?”她恍惚道,不知不觉间又倚在了他肩上。 真正的炎国人,长相大异于中土人,赤发蓝睛,各式各样,瞧上去犹如鬼怪一般。细细看来,离泓却也不全然似中土人,反而像二者的混合:取了深邃英朗的五官,又有温雅绝俗的气质,不过分刚硬,亦不过分阴柔,倒是正正好。 “李氏三房本无后,从巫教接了我去做养子。”他没有避讳,只叹了一声。 门口,郁飞琼提了件红斗篷,大步走来。 离泓替她披上斗篷,系好带子,让郁飞琼背她回去。 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向着训练营后的镇魔塔而去。 离泓手提宫灯,拾级而下,步履不疾不徐。 塔底另有一番天地。 幽长黑暗的甬道,阴冷的滴水声,节奏缓慢的脚步声。 甬道尽头,是一座阴湿却华美的地下宫殿。 殿门候着一名灰衣蒙面的男子。 仔细打量,他也是风尘仆仆的。 “怎么样南宫?他服了血莲,有没有感觉好一些?”离泓淡淡问他。 灰衣少年南宫忆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照向殿内,摇头道:“主子,他……他还是安静不下来……” “你去歇着,换身干净衣裳。”离泓嗓音依旧淡漠,说话间步入了宫殿内,向一片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 “主子小心!”南宫忆不由提醒。 离泓不再回应他,而是于黑暗中轻轻哂笑道:“多日不见了,禄石太子。” “咕,咕咕……”黑暗中,响起一串不知名的诡异笑声,笑声中夹杂着沙沙的响动,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地上蠕动、啃咬。 幽幽一声叹息,良久,待笑声停了,白衣男子才徐徐开口:“血莲已喂你服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顿时,黑暗中响起咆哮怒吼,不知名处一个嘶哑的声音疯狂道:“妖物!本尊若得解脱,第一个便要杀了你!” “真是恩将仇报。”离泓讥诮道,“没有我暗中相助,你早就落在了父君手下的那帮老东西手中。什么下场你想不到?” 不待嗓音嘶哑的男人开口,他又接着道:“天运阁与我等的恩怨暂且不提,你私摘天宫圣草救了叶冰岚,只这项罪名,就足够他们让你灰飞烟灭!” “哈哈哈哈……”男人凄厉地狂笑着,由于身躯的剧烈摇晃,响起一连串激烈的铁链撞击声。许久许久,他黯然开口,声如泣血,“你懂个屁!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由至邪之法转生的杀戮之物,连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怎会理解什么是爱?” 一片漆黑中,衣冠似雪的男子,挺拔的脊背瞬间僵冷如铁。 他忽然轻笑着向殿门而去,嗓音极是柔和平静:“若我真不念旧情,你还会安然留在这个隐秘所在,一直活到今日?” “你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黑暗中的男人嘶声大吼,白衣少年却已然消失在殿外。 离泓面无表情走出地下甬道,漆黑的眸中闪过几分冰冷的光芒。 没错,只是为了自己。 倘若他流露出了哪怕丝毫俗世的情感……对他知根知底的禄石太子还会放心由他来暗中照料那个少女? 她可是他宁愿覆灭整个魔族,也要竭力保全的人。当日与天族的那次大战,三界交汇处血流成河的惨相…… 他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凡人还是魔族,抑或天族的神仙,似乎都跳脱不了这诸多爱恨情仇。 酉时末,丁若羽被直接送回了土屋内,一日惊惧交加,已昏睡过去。郁飞琼留在屋里照料她,直至亥时巡查的教员来强行赶他回去。 房门口,幽兰半倚着门框,伸腿拦了他询问情况。 “说话声小点,让她好好休息。”郁飞琼瞟了她一眼,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丁若羽。 “这小子,难得的情种!”幽兰狠狠咬了口不知从哪儿抢到的凉透发硬的菜包,大咧咧坐在丁若羽旁边,擦了擦她额头上的冷汗,对凑过来的另两名少女道,“从巫皇行宫送出来的焉是完璧之身?方才那小子头上已然绿油油了,竟还心甘情愿留下照顾巧儿,真是……” 少女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教员突然走过来板了脸呵斥道:“你们几个没事别乱嚼舌根!” 未过几日,黑曜殿的死士沙涛死于任务失败,地网宫内再次提拔了一名年轻杀手来接替他的位置,执行那个未完成的任务。 丁若羽已经能参与日常训练,与陈岚练习着配合,将一粒小青果打进了她发髻中。 陈岚时不时望一眼大殿左首,心不在焉的。丁若羽上前,替她取下那颗嵌在髻上的小青果,顺着她目光也望了过去:“你在看那个新来的?” 新来的是个少年,名叫薛瞳,十五六岁模样,星目剑眉、唇红齿白,笑起来极是灿烂无邪。 “又移情别恋了?”她不由捅了捅陈岚。 陈岚便笑闹着拧她胳膊:“你不觉得薛哥哥比你的飞琼还要好看么?” “薛哥哥?”丁若羽嘴角抽了抽。 “你跟你的飞琼对练去,我可要找薛哥哥了!”陈岚见色忘友,将她推给了一侧正走来查看她情况的郁飞琼。 丁若羽抽了把架子上的木剑,刷的一声向郁飞琼咽喉刺去。 后者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身,顺势一拉,反倒将她拉至身前咫尺处。 “你一直在看那个新来的,他很好看?”郁飞琼不知哪来的无名怒火,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 丁若羽拍了拍他衣领上的灰尘,抬眼看他,微微笑道:“是很好看,但我不喜欢。” 她放开木剑,又抽了另一把,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指着他道:“看剑!” 声音似沁凉的泉,叫人精神一振。郁飞琼脸上的阴霾终于消散开,也一提剑,同她对练起来。 木剑交击,发出脆响,震得两个人手掌心生疼,却没有谁肯先停下来。 郁飞琼想到同屋的田贝。那家伙有次偷了教员私藏的酒,喝多了,直拍着他大腿,语重心长对他道:“你这人就是疑心病太重!你家巧儿长得也就那样,没谁肯去惦记,放一万个心好了……” 第二天清晨田贝鼻青脸肿地醒过来,到处扯着人问夜里被谁给揍了,直至今日也没问出个答案。 他盯着丁若羽看,确实,算不上好看,但也不吓人。只不过,远不如在边境时记忆里她那副清雅出尘的模样……可真的会有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化这么大? 她不该是如此平庸的姑娘…… 郁飞琼走了会儿神,剑术就落了下风。丁若羽的剑尖抵着他心口,轻声道:“你又死了。” 木剑应声而落,郁飞琼揉了揉眼睛,再望向她:“歇会儿,手都麻了。” 丁若羽诧异地陪他坐在了一旁,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喊累。 是他的巧儿没错。那样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神,那样任意迁就他人的神态……他叹了口气,她这般好,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以貌取人? “那薛瞳是你们第一组的?”丁若羽忽然问他。 郁飞琼摇了摇头。 “也不是我们第二组的。看他模样,倒像是第四组的人……他是怎么进来的?”丁若羽撑着腮,小声道。 “我从未见过他。”郁飞琼也疑惑起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狩猎 先前被派出去的沙涛没有完成的任务是潜入姜国,刺杀护国将军房宝樟。 午休时,丁若羽便见那薛瞳寻了寸心,两人坐在一处不知道交谈着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陈岚忽然挤到了她和郁飞琼中间。 “你看不出,寸心同旁人不一样?”郁飞琼鄙夷地斜了她一眼。 “男的中只有他是姜国的?”陈岚笑得一脸傻兮兮。 郁飞琼冷冷道:“他身上有股贵气。” “贵气?什么贵气?”陈岚追问,“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丁若羽无奈地叹了口气,被聒噪得不行,面无表情道:“薛瞳定是在问他有关房大将军的事了。” 那个任务毕竟落到了他身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他又是如何发觉寸心身世不一般的? “这薛瞳,不简单。”郁飞琼沉吟。 “你们俩也不简单,咱们谁都不简单。”丁若羽难得有闲情揶揄了一句,却说得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她看在眼里,心中默默记下了。一时失言,竟让她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不多时,他们三人亦分别被派下了任务。郁飞琼是暗杀一位对现太子燕祺存有异心的文臣,她与陈岚则是在两日后的皇家狩猎中保护小公主燕禧。 “这个燕禧,同她姐姐一样,对大国师都痴迷到了病态的地步……”刚一接到任务,正往宿处行去,陈岚便停不下来地说起了这位小公主的明显特征。 “绮朱公主多年前就病逝了。”丁若羽知道一些情况。 当年绮朱同离泓的订婚宴声势浩大、轰动全国,但未过多久,这貌美如花的高贵公主就得了怪疾,一直下不了床。坊间众说纷纭,最终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的竟是因离泓天人之姿,绮朱自觉配不上,忧虑成疾、郁郁而终……此等说法亦被死士营的少年们当做无稽之谈四下议论,内幕却鲜有人知晓。 “真实情况你也不知道吧?”陈岚环顾四周,才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绮朱就是被这个燕禧下毒害死的!” “可大国师医术出神入化……”丁若羽说了半句话,突然反应过来,讶异道,“难不成是大国师授意她这么做的?” “就算未授意,也放任她不管了。”陈岚道。 丁若羽心事重重地回了宿处。陈岚的话,无疑再次提醒了她,对订了婚的心上人都能如此冷血无情袖手旁观,离泓待她的那些好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她踏入土屋内,一抬眼看到了无眠。 无眠身形颇为高挑,立在门边,声音爽朗,正与幽兰说着话:“我之前办事,经过东邺太京,东平侯拿下姜国一城,叶明德龙颜大悦,封他女儿丁若伶当了太子妃……” 丁若羽呆立在门槛上。 她不记得有多久未再听到有关丁家的事了,久得她都快要忘了自己身上还流淌着丁家的血液。 见无眠诧异地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掩饰道:“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无眠拍了拍她后项:“不过是护送个人而已。话又说回来,这丁家的女儿当真贵不可言,北煜马家却已式微。他们家小字辈唯一的嫡女,竟只嫁了个五服开外的外戚小侯爷。” “马家自然不能同丁家比。”幽兰也凑趣道,“我听说,丁家祠堂供着只九头神兽,是以数百年来长盛不衰……” 丁若羽听着,默默在自己铺上躺下来。 叶明德是东邺的皇帝,她从未见到过。只是曾听母亲说,她刚出生没多久,娘儿俩便被邀至东宫,面见了她的亲姑姑元后。元后还说过,要丁若羽长大了就嫁进宫来,给她当儿媳妇…… 谁知,几年后反倒是她的庶妹入主东宫。 她抬起一只手臂遮挡住眼睛。丁若伶进了宫,她生母陈姨娘想必也扶正了。 日后若死里逃生再回到丁家,留给她的又会是什么位置呢?她想得头也痛起来。 次日,陈岚找到她,又带来个消息,说是端容郡主也回烈火城了。 丁若羽一听这四个字就心知不妙。这位郡主娘娘,同燕禧如死敌一般,出了名的相看两厌,可谓世人皆知。 “麻烦透了!”陈岚直嚷嚷,在她身畔抱怨了一整天。 艳阳高照,天光明媚。马道上蹄尘阵阵、飞沙走石,死士们一路跟随,皆匿在偏僻处,成了名副其实的暗影。 烈火城西郊圈出来一大片林子,作为皇室贵族们骑马狩猎的场所。 炎国女子不同于其他国家,她们几乎自出生起便长在了马背上,因而极擅长骑射。狩猎开始没多久,燕禧就卯足了劲儿冲到第一位,将其余人都甩得远远的,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林深处。 丁若羽踩在细细的枝桠上,似一片单薄的叶。骏马虽快,一时间也还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不一会儿,燕禧就猎到了头梅花鹿。她纤手一挥,尾随而至的侍卫们上前,将猎物抢下,在簿子上记了一笔。 没多久,她又瞧见只野兔。 燕禧年方十五,仍是小孩子心性。见到那野兔通体雪白,居然扔了弓箭,跳下马去,蹑手蹑脚跟到丛林里去抓它。 丁若羽靠在一根粗枝上看着小公主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有那么一瞬竟不敢相信,她十岁就能下毒害死自己的姐姐。 燕禧屏息凝神,渐渐靠近,野兔似乎毫无所觉。 她张开了双手。 连远处随行的侍卫都不禁替她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生怕错过了什么。 千钧一发! 白兔迅雷不及掩耳地跳了开,猎物脱手。 而斜后侧,丁若羽也动了,疾疾掠上另一棵树,揪住了她的猎物。 那是个少年,手上尤握着劲弩,手臂却软绵绵垂在身侧,血流如注。 丁若羽拿匕首抵着他脖子,跳下树来,将其交给了侍卫。而没逮到兔子的燕禧则又捡起弓箭,怒气冲冲地朝着兔子逃走的方向一通乱射。 遥遥的,陈岚提了一长串火药赶来,脸脏得像只花猫,高声叫着:“太鬼了这小子,还埋了炸药,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幸好被我给挖着了……” 少年闻言,满面灰败,正要自尽,被护卫眼疾手快地捏住下颌,自他口中拔出一颗藏了毒药的牙齿。 狩猎活动仍在继续,燕禧却大发雷霆,提早回去了。丁若羽和陈岚坐在皇宫大殿外的台阶上等候消息。 一名侍卫向她们走来,两人忙站起身询问。刺客是原本配给绮朱公主的贴身侍卫,一口咬定燕禧害了他主子,无论如何也要替主子报仇。巫教的大人审问时,他刚开始还自称是端容郡主的手下,妄图再拖一人下水。可最终耐不过酷刑,还是招了。 “那他现在……”陈岚好奇问。 “死了。护法大人剥了他的皮,又令人抬来大鼎,将他放进去小火慢慢地煮……”侍卫一步一步讲解起来。 陈岚生生打了个寒颤,见大殿内走出个披着红斗篷的冷峻男子,脸上毫无表情,那般麻木不仁,正是沐火。 一个月后,远赴姜国的薛瞳回来了,着一袭女装,看得黑曜殿众死士目瞪口呆。 “房宝樟不光好男风,还喜欢让自己的男宠穿女装……”寸心硬着头皮替他解释起来。 “进了黑曜殿,却仍是第四组的行事风格。”郁飞琼冷不丁开口。 这种以身体来迷惑行刺对象的方式,也主要体现在红莲殿的成员身上。黑曜殿对外表不做要求,即使他们想走这条捷径,也没有那个本钱。 丁若羽笑了:“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各凭手段,没有不待见。”郁飞琼道。 “薛家……有哪国的名门望族姓薛?”丁若羽又嘀咕上了。 郁飞琼摇头。 她瞧见陈岚也凑了过去,一靠近薛瞳就猛地掀开他裙子看。 她忍不住一笑。 郁飞琼怔怔望着她。她笑容温婉、眼波灵动,透出异样的姣好来。 即便是笑着,她给他的感觉仍旧有三分疏离,他从来猜不透她眼底那面看似透明澄净的镜子后,究竟埋藏了什么。 半掩巨门外,施施然走来个美艳慵懒的女人。 弱水唤了陈岚一声,笑嘻嘻对她道:“沐火师哥很是欣赏你,指派你贴身护卫燕禧公主,直至端容郡主离开皇城。” 她又转向郁飞琼,说太子燕祺要亲自给他下任务,让他即刻动身。 丁若羽仍是一个人闲着,只得继续苦修巫术。巫术分四系,水火土风。寻常巫师只能习得一系术法,她却一开始就能拥有水火两系的念力,这一点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的。 她这时搓了个火球,正在想方设法地要在火焰外笼一层水雾,那原本是众人焦点的薛瞳就悄无声息地坐了过来。 又一次失败,反而被沸水烫到,丁若羽终于掐灭小火球,淡淡扫了他一眼。 “我想请教一下,你生得如此普通,怎么就能让飞琼追着你对你死心塌地?”他笑得阳光灿烂,嘴里吐出的话却颇为低俗,“这媚术,还望能指点一二。” 丁若羽闻言不羞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大大方方道:“首先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再则,我并不会你说的那样本事。” “你为何要同他做朋友?”薛瞳挑了挑眉。 “他长得好。”丁若羽心道这就是个胡搅蛮缠的,回答也敷衍起来。 “我长得不好?”他凑近了,将一条膀子吊在她脖子上。 丁若羽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方道:“欣赏不了。” 她退,对方反进,意味深长地笑着小声道:“那么离泓大人呢?他可是全天下公认的美男子。” “你难道是……”丁若羽一怔,平淡无奇的双眼中迸出了锐芒。 “不是,我既不是流焰的人,也不是离泓的人。”薛瞳挂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双眼清澈无邪。 丁若羽不觉又是呆住。 他的眼睛,远看像最常见的褐色,近处细看却是深绿色的。 “你主子是谁?”她迎着那两汪玉泉,向前踏出一小步。 “主子主子,你就认定了我不能自己当主子?”薛瞳像被人戳了痛脚,说话急躁起来。 丁若羽回他个冷笑:“让我知道这些,不怕我告诉别人你是细作?” “你不会。”薛瞳很快恢复冷静,扫了一圈场地上练功的死士们,“你就算要说,也无非是告诉离泓。而我,正是他本人给安插进来的。” “这么说他不就是你主子。”丁若羽随口接道。 “没那回事!”女装的少年急得扯下一大块裙摆来,“我只听师兄的,师兄却要我跟着离泓混进天罗地网……” “进来后要怎么?”丁若羽道,她反而成了审问的了。 “进来后……”薛瞳反应过来,立刻打住,狠瞪了她一眼,故意摆出凶恶的姿态来,“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跟你说那么多。” “什么目的?”这会是丁若羽不放过他。 薛瞳再三考量,还是开口了:“验证个事……不过现在我敢肯定,你绝不是师兄要找的人。” 丁若羽看他一脸坚决的样子,知道问不出那个人是谁,也懒得多言,继续走回角落里控制念力。 绿眸,师兄…… 能获取的消息太少,她根本理不清头绪。难道真要去找离泓?她脊背一寒,这么点事,犯得着去找那个可怕的人? 真的只是他们认错了人这么简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雪国祭司 她晚上回去后,又是辗转难寐。 同屋的柳晴半夜时被教员拖了出去,吵得其余人也纷纷醒转。 幽兰平素最喜欢打探家长里短,转眼就弄清了来龙去脉。这柳晴跟别的组的死士有了关系,一时不慎,竟怀上了。 “你们暗地里如何我不管,”那教员绷着脸阴沉沉道,“有了身子绝不允许!” “这柳晴才两三个月,教员怎么看出来的?”幽兰等人还在那儿窃窃私语。 丁若羽仰躺在铺上,朝着门口方向一偏头,见无眠对她使了个眼色。 后半夜,她们两个踱到了训练场后的林子内。 “巧儿,你知道么?我有个妹妹,小名也叫巧儿……”无眠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在寂静林中却格外清晰。 丁若羽亦步亦趋,闻言抬眸笑了笑:“巧儿这个名字,确实太过普遍。” 无眠沉默良久,又幽幽道:“可我更喜欢叫她‘小羽’。” 丁若羽睁圆了眼睛。 “认识这么久,还没有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无眠回头,透着朦胧月色,将她的惊异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身世不便公开,我是东邺人,丁家嫡长女。” “丁家……”丁若羽喃喃道。 “正是你想到的那个丁家。”无眠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随手折了根柳条把玩着,“我真名叫丁若依,有个从小一起玩的妹妹,叫丁若羽……不过她肯定不记得我。” “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我会悄悄看着她开心或难过,偷偷帮她完成一些小小的心愿。” 丁若羽抿紧了唇。 她几乎就要抱紧面前高挑美丽的少女,扑进她怀里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亲妹妹。 可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以黑色长袖掩住被指甲掐出血印的手掌。 “令妹……可还安好?”最终,她说出口的,是这么个问句。 无眠叹息道:“我当初不知,父亲续弦的后娘,那个一手带我的嫡母竟是自巫教逃离的医女。” “巫皇派人调查,查清了她的下落,令人去刺杀,最终她同小羽都葬身火海……” 她身子忽然有些发虚,丁若羽扶住她,小声劝她节哀。 “巫教想对付的人,便是丁家也护不住。那个时候我已经进了天罗地网,得知此消息后,暗自下了个决心。”她拂下丁若羽的手,改为握住,眼眸坚定深沉,“要当最强的死士,要爬上巫教最句话。陈岚暗想,不枉自己悉心照顾了她好几天。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接一件的事情,陈岚才明白,燕禧这次拖自己来,完全是为了在众女面前炫耀她的父皇多么疼爱她,给了她这么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侍女。 先是做活箭靶,再背着几乎所有花园内的小姐们飞檐走壁,这会儿又被蒙着眼睛射小姐们抛上半空的铜币…… 陈岚被折腾得半死后,抓着几十斤重的乌金宝弓,射出最后一箭。 四周的欢呼声渐渐消失,换成阵阵恐怖的惊叫。陈岚暗道不妙,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黑布条向前看去。 她看到三个耀眼的身影,那三个人在一起时给她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而三人正中间,最高大的红斗篷男人正冷冷盯着她,木着张脸,掌中握着一支锋锐的羽箭。 “护法大人……”陈岚双膝跪地,知道自己这会儿闯大祸了。那三人正是水火风三位护法,看沐火面色不善,她猜今日在劫难逃。 “谁家不长眼的丫鬟,敢对沐火师兄下杀手,不打紧的话本护法便替师兄杀了她以儆效尤。”一道微哑的女音渐渐靠近,显然是护法中唯一的女子弱水。 陈岚闻声微微松了口气,仿佛迎来一线希望。 眼见弱水拔剑刺来,她反倒毫不闪避。就在此刻沐火伸手拦住了她,阻止道:“她是公主的人,由公主处置好了。”他望向陈岚的眼神清冷淡漠,仿佛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般。 直看得陈岚心底寒冷如霜。 “陈岚,你太放肆了。”燕禧看差点伤了巫教的厉害人物,也半点不顾情分,抽出随身的鞭子,劈头盖脸挥打在陈岚身上。 她下手很重,甚至打烂了陈岚的衣裳。 少女瘦弱的身躯匍匐在地,没有丝毫反抗与挣扎,一声不响地忍着身上雨点般落下的剧痛,手指深深嵌入花园草地上松软的泥土中。 她用眼角余光瞥向直立亭中的沐火,见他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愿意。她苦笑,直捱过最后一鞭,虚软无力地站起身来,仍是恭顺伺候在燕禧公主身侧。 既然他觉得公主的颜面是最重要的,她满足他。 差不多戌时,终于回到了公主府。陈岚褪去凌乱的衣衫,望着满身鲜红狰狞的鞭痕,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颤抖的肩被一双温暖宽厚的手轻轻扶住,她吓得跳开一大步,胡乱抓起脱下的衣衫遮挡住身体。 “我警告你,”望着那张她恨透了的冷峻面庞出现在眼前,陈岚终于爆发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我房间!” 沐火闻言,冷酷漠然的双眼更是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敏感部位,嗤笑道:“你以为我愿意看你。” “混蛋,滚出去!”陈岚怒吼,若不是一身伤还痛着,她早就亲自动手轰他走了。 红斗篷的男子微微摇头,不顾她的激烈反抗,硬生生封住她的行动,顺手扯去她用以蔽体的几块碎布片。 “啊,你要做什么?来人啊,救命啊!有采花贼啊!”陈岚感到全身一凉,头脑瞬间错乱,高声瞎嚷嚷起来。 “你闭嘴。”沐火苦恼地皱眉,从袖中取出一盒膏药道,“少痴心妄想,本护法大发慈悲给你上药,别不识好歹。” 居然说她痴心妄想?陈岚低头,张口咬住他斗篷下的衣襟。 拥住扑倒在怀中的少女,沐火强行将她挪到床榻上,挑出膏药一点一点敷在她背部的伤处。他温热的手指轻柔按压着,带血的鞭痕渐渐开始收缩,陈岚感到背上一阵清凉,剧痛顿时消失了。 陈岚趴在沐火腿上,差点就要睡了过去。她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次逃亡,在沐府后山的山洞里,自己亦是就这么在只有十来岁的他怀中睡着了。 她不由坏笑起来:“若被公主撞见这一幕,定会将我碎尸万段的。” “嗯,你太瘦了。”沐火轻声回应,却牛头不对马嘴。 他总是这样!陈岚不高兴了,将脸埋在他腿上愤愤不语。 背上微凉的触感忽然消失了,沐火拉下斗篷裹住少女的身躯,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岚刚能动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那件厚厚的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她双眼圆瞪,怒视着沐火:“药都敷完了,你还不走?” “不急。”火护法倒了杯茶等在一边,看着杯中茶叶发起呆来。 陈岚懒得同他计较,兀自蒙头睡去。 冷峻男子不满摇头,替她重新盖好被子,低低道:“你身上的伤得连敷药三天,明日晚间我再来,你好好休息。” 陈岚小脸顿时羞红了,再次用被子蒙住头。待他离开很久才一把掀开被子,用力吸了口气。 自己都被他看光了,今后要怎么嫁人?她羞涩地双手捂脸,完了!自己的大好青春,想不到竟葬送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手里……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追逃 受了一身皮肉苦,次日还得早起服侍燕禧,陈岚一张脸早就皱巴巴的了。 她并不知,夜间沐火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直接去见了巫皇。 “如何?”巫皇坐在金椅上,身后是离泓,正在为他揉肩按摩。 沐火见到离泓也是一怔,他竟是罕见地着了身黑袍,腰间缚着红绫,头发同西域男子般编成了条微微松散的长辫垂在一侧肩头,往日温文儒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妖艳与邪气。 可他的目光未敢停留过久,微怔之后立即开口道:“那个小姑娘,臂上还留着守宫砂。” “这么说咱们都被骗了呢。离泓你看,这小丫头聪不聪明?”巫皇拉下离泓一条手臂,在他手掌上用力握了握。 离泓半俯下身,浅笑附和道:“兄长大人看中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之人。” 沐火立在下首,依旧木着张脸,丝毫看不出情绪。 待他退下后,巫皇仍握着离泓的手不放。 他突然捋起他湿漉漉的衣袖,绷着脸问:“你竟也会被天族伤到此等地步?这缚魔索……” 离泓上臂缠绕着紫色的藤蔓,形状宛如交错的经络,其下皮肤血肉模糊,一片猩红,没有一丁点要愈合的样子。 “毕竟我现在没有全部的法力,”他理好衣袖,满不在意道,“对方又恰好是那个人……” 他说着又向巫皇伸了手:“这个月的解药你还没给我。” 巫皇盯着他沉默许久,从怀里取出只小木盒放在他掌心。 忙碌了一整天,陈岚一回到屋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起来。可直至夜深,沐火也没有到。她等得不耐烦,和衣卧下,刚入眠,就被人摇醒了。 陈岚睁开眼来,满面羞涩。 沐火却冷着张脸,突然低声问她:“你肯不肯跟我走?” “走去哪?”陈岚不解道。 “离开炎国,跟我去煜国!”沐火狠狠抓紧了她手臂。 “你疯了……”陈岚痛得咧了咧嘴。 “我没疯!”沐火压低了吼声,一双眼直直盯着她,沉沉道,“你被流焰看上了!若是不想沦为他的玩物,就跟我走,我给你安排后路!” 陈岚望着他,很快平息了眼底的恐惧。她亦满脸肃然,开口坚决道:“我不能走。” 她惨笑起来:“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又放弃了多少?” 沐火冷冰冰望着她,也不再逼迫,只叹了一声:“好。” 他伸手,指尖运力,“呼”的一声运劲打熄了所有灯烛。 陈岚被他死死按在床上,随后她感觉下身一凉,衣衫竟被他给扯了去。 她惊得不敢说一个字。 “沐、沐火……”她尖呼,声音如受了伤的幼兽,虚弱却刺得他心底剧痛。 “你还不如给了我!”沐火还是停了下来,没有进入她,在她耳边咬牙道,“你怎么就不懂呢,叶冰岚?” “可我也不想害死你!”听到那个久违多年的称谓,陈岚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沐火拥紧了她,僵如铁石,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微微透出一丝缝隙的窗外,飘过一缕难以察觉的黑影。 离泓挂着抹顽劣的淡笑,黑袍同暗夜融为一体,鬼魅似的出现在镇魔塔内,步入一座阴暗无光的大殿。 不多时,殿内传出了激烈的怒吼声。 “叶冰岚……”离泓玩味地笑道,“禄石你告诉我,她当真是霓裳皇妹的转世?” “邪物!你还不快给我滚!”禄石怒骂着赶他走。 离泓欣赏完他的滔天怒火后果然心满意足地走了,来到地底更深一层的密室。 室内被开垦出一片池子,池内鲜红的软体动物不停蠕动着吐出气泡,互相撕咬吞噬。 他望着它们出神,突然撕下衣袖,控制出一只血红的怪物,将其直接按在了臂上伤处。 糜烂的伤口滋滋作响,紫藤缠绕生长,不断吸收怪物身上的红色血液,待那怪物化为一滩脓水后,又收缩回原本的大小。 他的伤口却根本没有好转。 南宫忆在密室外等他。 “主子,飞琼刺杀四皇子失败被抓,巧儿姑娘偷偷出了死士营……”他瞥到离泓裸露在外的手臂,匆忙低下头汇报,不敢多看一眼。 离泓不言不语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提着宫灯独自走上台阶。 更深露重,丁若羽缩在四皇子燕祀府上的假山后,紧盯着来往巡逻的一队队官兵。 四皇子掌控兵权,常年带兵驻守北防线,抵御雪国突如其来的进攻。近日却抱恙回了皇都烈火城,燕祺怕他有心夺位,暗中指派郁飞琼潜入他的府邸进行刺杀。 谁料燕祀早有防备,府中高手如云,直叫人进得出不得,连丁若羽都开始怀疑,自己能进来,是四皇子府上高人特意卖的破绽,好来个瓮中捉鳖。 子夜前动的身,这会儿她无故脱逃的消息怕是已汇报到了巫教内,丁若羽明白回去后不会有好日子过,可是她全然顾不到那么多了。她当时心急如焚,只想着要尽快救出郁飞琼。 但没多久,她自经过的下人口中听闻,飞琼被离泓给带走了。 那又是个不好惹的,何况两个人原就有仇。丁若羽立时便想离开,却发现府内戒备森严,愈发不好行动。 就在她等得腿开始发酸时,胳膊上被人碰了碰。 她惊慌失措,忍着没叫出声。淡淡月光洒下,她看到离泓就站在她身边咫尺处,低了头轻轻道:“我带你出去。” 之后他将臂上挽着的红斗篷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四皇子府。 离泓也披着红斗篷,步子走得飞快。丁若羽赶忙挽紧了他,小跑着堪堪跟得上。 出府很是顺利,可出去之后,他们后面却跟了一大队追兵。 “兄长!”丁若羽难以置信地叫道。 “过会儿再问。”离泓带着她走街串巷,从别人家的马厩里偷了匹马,载了两人自空旷长街疾驰而过。 那些追兵不知从哪儿也弄到了马,紧追不舍。 离泓奋力挥着马鞭,忽然“嘶”了一声。 丁若羽回头看他,却见他仍面无表情,未见痛苦之意,似乎刚才是自己走神听错了。 身后人开始放箭,箭头抹了磷火,看上去诡异之极。离泓带着丁若羽竭力闪避,腿上中了一箭。他恍若未觉,犹在尽力挥鞭。 终于他将其余人带上了一座绵延山脉。 离泓一把拔了腿上的箭,箭头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染得他雪白的膝裤红糊糊一片,看得人心惊胆寒。 丁若羽挽住了他手臂,扶着他不让他倒下。 对面,领头之人骑着匹白马,又向前迈了两小步,方停下来笑吟吟道:“大国师,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月色清冷,映出那人俊雅脸庞,他的声音清润如泉极是悦耳,丁若羽听过一次便记得了。 果然,离泓也笑起来道:“祭司大人别来无恙。” 大祭司一袭白衣,此刻挥了挥手,有属下下马,递给他一根绿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法杖。 他接过法杖握在手中,骑着白马,月光下似仙人般神圣夺目,让人睁不开眼来。 丁若羽呆呆望着他,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这般绝代风华的人物。 “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离泓紧揽住她腰间,向地上不知扔了件什么东西,抱着她飞掠上了山。 “轰隆”一声巨响,先前他们站着的地方漫开一大片紫雾。 离泓面色惨白,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峻。两人毫不停歇,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又穿过一大片密林,来到一处低矮的灰绿色荆棘丛外。 “自己能否跳过去?”离泓指了指一处生得稍微有些稀疏的荆棘问道。 丁若羽应着,也不多言,飞身而过,落入其间环绕的一大片空处。 离泓点了点头,退后好几步,也冲了过来。 然而他腿上伤势不轻,又没有及时处理,这一跃并不能完全到达中间的空地。 丁若羽捏了把汗,赶忙在地上掠起,飞起身来拉了他一下。 离泓半伏在她肩上,叹了口气。 丁若羽便按住了他,强行替他上药。 “没必要。”离泓阻止道,自己撕下衣衫上破碎的布条,草草捆绑住,暂时止了血。 他仰头望向前方险峻的荒山,试了试山壁上垂下的粗壮藤条道:“有没有力气带着我攀上去?” 丁若羽点头,咬住了嘴角。 山壁近乎垂直,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力量。好在离泓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总算登上了山顶,但他腿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变得鲜血淋漓。 丁若羽扶着他,歇息了好一会儿。 “他为什么要杀你?”她忽然问,刚问出口,又后悔了。一个雪国一个炎国,都身居高位,一见面就动手,还会有什么原因好问的? 离泓没有笑她,只是轻轻道:“可能他觉得当初是我杀了他未婚妻,害他被贬入雪域。他想怎样,也都随他了。” 他眼中并没有委屈,像是看淡了这一切,什么也不在乎。 丁若羽看得有些心酸,竟不再如初时般畏惧他了。 离泓沉默良久,才起了身道:“走吧。” 荒山山顶,郁郁葱葱。不多时来到一处巨大空洞旁。丁若羽顾不上惊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跟着离泓沿着空洞内壁的藤条滑下了洞底。 洞底地势同样奇特,此时他们身前挡了一块天然的绿藤屏障,藤蔓上爬满了闪着蓝光的小绿蜘蛛。 丁若羽瞧得浑身发麻,却见离泓换下了腿上血淋淋的布条,又重新撕下衣料仔细地将伤口裹好。 他拿血布条吸引蜘蛛,将它们全都引到一边,才扒开绿藤,让丁若羽先行进入。他随后也跳进屏障内,衣衫上却沾了几只蜘蛛。 丁若羽心猜此物剧毒,慌忙替他掸掉,却见最后一只蜘蛛钻进了他衣袖内。她硬要拉开他袖子,离泓见来不及阻止,也只好任她胡来。 衣袖内他的手臂亦是惨不忍睹,那只蜘蛛便在溃烂的血肉上大快朵颐。 她也顾不得蜘蛛的毒性,竟拿手指去挑,硬生生将其拽了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用鞋底连着那一小块腐肉给碾成了渣。 “你也是个乱来的。”离泓居然还能说笑。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天坑下的禁地 北行至洞底石林尽头,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座石碑。他们动了机关进入地下,落在一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面前。 男子面貌神伟,却被玄铁链死死锁在了高耸的岩壁上。 他瞪着离泓,似有刻骨仇恨。但见他身负重伤,又扬声大笑起来。 离泓便领了丁若羽到他面前,笑得云淡风轻:“你仔细瞧瞧这位姑娘?” 丁若羽扶着离泓,神情严肃,双眸清冷倔强。 “天族……不,她不是!”中年男子犹疑了一瞬,又斩钉截铁否认道,“普通凡界女娃娃罢了!” “当真不是?”离泓也蹙了眉。 “我没必要连这点小事也骗你。”中年男子不屑道。 离泓眼底浮起淡淡的失落。 “也罢,司命说过,当初那些魂魄七零八落,早已拼凑不齐……是我在妄想。”他拉着丁若羽,向岩壁另一处的石门行去。 岩壁上锁着的中年男子兀自高声警告着丁若羽:“女娃娃,你莫要被这人面兽心的魔头给骗了!离他远点,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丁若羽忙伸手捂住耳朵。 离泓看在眼里,打开机关,两人都进到石室之内。 “这儿总算还屯了些干粮果酒。我这次麻烦不小,需要沉眠,你自行解决。”离泓指了指石室墙角的干草垛,示意她其下藏了食物,随后他自己来到靠里的一处石床,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你要睡多久?”丁若羽赶忙扑过去问。 “谁知道呢……十天半个月?”离泓不以为意道。 “你不要死!”她慌乱地抓住了他手指。 离泓闭着眼,嘴角微微弧了起来:“外头那个人,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就是个得了失心疯的……”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连同呼吸一起全然无踪。 丁若羽呆坐在石床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才爬起来寻找食物。 自己填饱了肚子,她还拿了块干粮,打开石门机关来到中年男子面前递向他。 “女娃娃你……”中年男人狐疑地望着她。 “我猜你也该进食了。”丁若羽并不想听他胡言乱语。 “我不用进食。”中年男子道,“我乃天族龙神。” 丁若羽笑了。他说得没错,果然是个疯子。她俯身,将油纸包好的干粮和酒水放在地上,转身回了石室。 离泓好像死去了一般,冰冷,了无生机。 她从地下暗河里取了些清水替他清洗伤口,却见腿上的伤并无大碍。他的自愈能力强过一般人,丁若羽眼睁睁看着那块巨大的箭伤迅速结了黑痂。 只是他的手臂…… 那团纠缠错杂的紫藤,肆无忌惮地附着生长着,连火都烧不断。 有了这怪东西,他的伤便永远无法愈合。 “女娃娃,我真不是疯子。”天龙见她又来了,忍不住开口解释道。他不知离泓给这姑娘灌输了什么,一见到他就满脸的同情和怜悯。 “我叫天龙,是个巫师。”他想了想硬是憋出了这么句话。 “您是前辈,晚辈有一事想不明白,还望不吝赐教。”此人并无恶意,丁若羽心里清楚。 她对离泓最后那句话也不尽信,又见天龙年长气度不凡,想必阅历广博,便问出了自己的疑虑。 “姑娘请讲。”天龙本来亦是个心软之人。 “我曾见过一物,似是藤蔓,通体紫色,能在人血肉之上生长,且无论如何也除不去……不知此为何物?”她描述道。 天龙紧盯着她,突然目中精茫大盛,迫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来。 他又大笑起来,笑得整个地窟都在振动。 “可是离泓?”他大笑问,“可是他中了这缚魔索?” 丁若羽毫不畏惧,站在那里,冷冷静静不慌不乱道:“不,我在经书上看到的。” “那你总该知道,缚魔索对凡人不起作用,它只会缠在魔族身上,致使其精血枯竭、不死不休!”天龙低吼道。 “是我看书不细,没记清楚。”丁若羽垂了眼睑,微露愧意,看得天龙都不好对她发脾气了。 “但我却未在书上看到解索之法。”她又轻轻柔柔道,极像个好学的弟子在请教学识渊博的先生。 天龙迟疑着,见她也不过豆蔻年华,样貌颇为单纯文静,还是开口了。 他叹了声道:“这缚魔索是天族法器,你看到的那本书只怕也是天族之人带下来的。他们当然不会告诉你,只有天族的血才能解了这索……” “天龙先生想必便是天族人了?”丁若羽肃然起敬道。 天龙直觉有异,半晌方道:“我是。” “多谢先生!”丁若羽朝他行礼,跪伏在地,虔诚至极。 天龙犹在发怔,却见她突然冲回石室,取了空酒壶放在他身畔,袖内抽出把匕首就狠狠割开他手臂。 鲜红的热血滚落在桶内,其上竟漂了一层冰蓝色的光雾,看得丁若羽目瞪口呆。 天龙望着她,原想厉声斥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目光深沉而复杂。 “对不住,我一定要救他。大恩大德,日后舍命相报!”丁若羽歉疚地瞥了他一眼,接了小半壶血,才给他上药包扎。 天龙叹息道:“除了血,还需施咒控制……我教你。” 丁若羽心中一暖。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遇过这般善良的人了。 即便是待她极好的无眠,也是杀人如麻,眼中更藏了无数秘密。 “姑娘,我是真觉着你本性不坏,才帮你这个忙的。”天龙道,“那个怪物,我根本不想救他,甚至巴不得他早点消失!” “拜托了,天龙先生。”丁若羽俯身跪拜。 天龙让她折了根树枝,报出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叫她书写在泥地上。 “这段符咒需要运用到气刃。姑娘有没有习过巫术?”天龙问她。 丁若羽捏了个她最擅长的小火球。 “火系……”天龙皱起了眉,便见她又放出枚冰刃。 “水火双系的?”天龙惊道,“小姑娘你上前,伸出手来!” 丁若羽依言走来,探出手臂,任天龙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符。 天龙惊讶的神情渐渐收归平静,缓缓道:“四系术法本就是天族之人方能拥有的才能,天赋绝佳的炎国巫师也只能习得其中一种,你不过是个凡人。这种情况……是不是离泓对你做过什么?” “那个时候他在我眉心点了一下……”丁若羽回想道。 天龙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微笑道:“原来是他帮你开的神识!看来你本身是水系了。” “为何?”丁若羽不解,她用得最好的明明是火系。 “离泓是魔族,生来自通火系术法,并不会你这种。”天龙笑道,“不过,我要将风系也传授给你。” 丁若羽惊得差点忘了道谢。 “你这女娃精神力异乎寻常,完全能驾驭三系术法。”天龙道,忽然又忆起了什么来,“想当年,小阿舟也是三系……” 后面这句话太小声,丁若羽没有听清楚。 天龙开始手把手教她。火极生风,利用她原本的基础再更进一步,跨越到另一个领域中。 天光明灭了十数回后,她终于能发出微弱的气刃。丁若羽并不满意,天龙却合不拢嘴,直夸她天赋异禀。 地上的符文也修习到一定程度,她照着天龙的步骤将酒壶内事先冰封住的血化开,再操控气刃将其摊平,均匀铺于已爬满了离泓手臂的缚魔索上。 血水浸润了紫藤,在风力控制下,并不滚落,只将其紧紧包被住。 她先前休息了一整日。天龙告诉她,这个术法要维持五个时辰方能起效。于是她盘膝,十指结印,全神贯注、纹丝不动地控制着风刃,口中也念起咒语来。 石室外,天龙漠然倚着岩壁,俯首沉思,心叹此番作为对是不对。 他帮那个小姑娘所救的,是天族一直以来的威胁之一。他能时常发发慈悲,但离泓呢?那可是生来半分人性也没有的魔物。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过,丁若羽全身早就已经变得酸麻僵硬。她一声不吭,直到缚魔索“啪嗒”响了下,掉在石床上,又滚落至她脚边。 丁若羽立时瘫倒在地,昏睡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依旧浑身无力,半天才能爬起身。她赶忙向石床上望去,离泓仍在沉睡,她便捡起缚魔索,一瘸一拐地去找天龙。 “这是你们天族的。”她竟是直接将其塞进了天龙的衣襟。 “你不怕我们再拿这个来对付离泓?”天龙微微诧异道。 “先生既然帮了忙,还会再对他动手么?”丁若羽反问,“何况他留着也没有用。” 天龙细细地盯着她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天性正直良善,为何要同他在一处?” 丁若羽坐在他旁边,想了很久。 “他也并没有多坏,”她低语道,“还救过我好几次。我想他只是跟你们站在了不同立场而已。” 天龙双眼瞬时沉了下去。 “我猜,他一定知道破解缚魔索的法子,可他宁愿自己沉睡,也没来取先生的血用。”丁若羽又缓缓道,“他或许并不想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 “魔族人生性邪恶,天生残忍嗜杀……” 一直以来,天界中,类似的观念便根深蒂固地存在每个天族心里。他们没来由地仇视着魔族,以摧毁魔域、清除掉所有魔种为最终目的,从而引发了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但魔族人的本性,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天族来置喙? 天龙仰头长叹,天族千百年来顽固的执念,却被一个凡界小姑娘给轻易道破。 不过只是立场不同。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约定 夜半时分,离泓终于醒转。丁若羽犹在梦中,半趴在石床边沿,愁眉深锁。他便尽量不惊动她地起了身,悄无声息走出石室。 “是你指点她解开缚魔索的?”他盯着天龙,原本幽黑的瞳仁刹那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嘴角亦伸出长长的獠牙来。 天龙望着他的魔族异态,神情复杂,只道:“那小姑娘心肠太好,你定不能负她。” 离泓头颅诡异地一歪,发出“喀嚓”一声怪响,瞬时恢复了原状。 丁若羽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当着天龙的面,离泓突然将她拉到身边问:“若我能答应你三个条件,你会怎么选?” “我想……”她思索着。 “放了天龙先生,这是第一个。”她猜对方多半心血来潮开个玩笑,也不再顾忌,“第二个,别再为难飞琼。” “好,我都答应。”离泓竟较起真来,又问她,“第三个呢?” “没想好……”丁若羽为难道,“可否留到日后?” “好。”离泓轻轻笑起来,容颜俊雅,神情温柔得让人心慌。 丁若羽望着他,愣了半天。 他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离泓手指拨了拨天龙身上的铁锁,靠近他低低道:“我眼下没有多少法力,不足以破除封印,还需再委屈你一段时日。” 天龙惊异道:“你真打算放了我?” “我答应了她。”离泓转身,牵起丁若羽往石室走去,不再多理会他。 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牵着了,可这回,方碰到他的手,丁若羽就觉得心似漏跳了一拍。 她被拉到石床边,刚一坐下便听他问:“你信了那人的胡言乱语?” 丁若羽木讷地点着头。 “都听到些什么?”离泓握着她手不放。 “他说你是……魔族的怪物。”丁若羽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怪物!”离泓捏住她下颌,直盯着她眼睛笑道,“你怕不怕?” “离泓……”她忽然唤道。 离泓心底似乎禁锢着什么东西,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些桎梏瞬间碎裂开来。 他俯身,将脸埋在她肩窝,双臂紧紧拥住她小小的身子。 “你已经失去价值了。”他含含糊糊说出一句话来,又放开她,望着她道,“我不会再利用你做任何事……” 丁若羽不明所以。打从他醒来后,就一直都很奇怪,仿佛变了个人。 换做之前,她会认为,对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此刻…… 她感觉得出,他已将她当做了与自己平等的存在。 她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从这儿出去后,就送你回丁家。”他淡淡道,似又变回了那个冷酷高贵、波澜不兴的大国师。 丁若羽抓住他松开的手掌,摇了摇头。 “你不想回家?”离泓有些讶异。 “我跟着你,我想变强。”她下定决心道,声音轻柔,表情坚决。 本来丁家也找不到她的容身之处了,不能变得强大,回去也是枉然。丁家从不需要累赘。 离泓柔和地笑了笑。他的衣衫已然破破烂烂,气度却依旧有着身居高位的从容。 丁若羽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此前她倒从未发觉他有如此魅力。 “别看了,我脸上怎么也开不出花来。”离泓竟被她瞧得不自在了,伸手去挡她眼睛。 外头适时地传来声重重的干咳。 丁若羽听得面上一红,脱口而出:“兄长年方几何?” “年方……十八。”离泓十根手指都用上了,盘算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不要脸!”天龙嗓门大,声音清晰毫不受阻地传了进来。 这种时候,他的耳朵倒灵。离泓不由叹了口气。 “之前的第三件事,我想好了。”丁若羽却似全然信了,望着他,双眼一眨不眨、清可见底。 “在我十八岁之前,要一直跟着你。”她掐着手指煞有介事道,“没几年!” “你跟着好了。”离泓垂眸道,睫毛幽长,像只蝶儿倏忽扑在了她心尖。 次日一早,两人都休息够了,精神饱满地同天龙道别,离开了这处巨大天坑。 上去的时候,有碎石脱落,丁若羽闪避后扭伤了脚,只得靠离泓背出去。 风水轮流转。 她心下感慨,没背多久就坚持着要自己走,却发现脚踝肿了,一沾地痛得不行。 离泓留她在荒地上,自己返回天坑顶端,采了些草药和野果回来。 他看了看天色道:“你的脚不便行动,今晚得在此露宿了。” 捣药上药、劈柴生火,他像个常年在野外奔波的猎人般熟练。丁若羽坐在火堆边烤了烤手,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忙挪过去用袖子擦他脸上的灰。 咫尺之间、触手可及,他第一次给她如此近似于凡人的感觉。 天全黑了,弦月嵌在远山的一角,星子显得格外明亮。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当她问出口时,自己都是一惊。不知为何,每次同他独处,总会不自觉就吐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丁若羽原本靠在他心口,二人仰在火堆旁看着满天繁星,但当这句话说出来后她整个人都要跳起身了。 离泓目光一转,笑着按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扶住她纤细的脖子,在她眉心轻轻一啄。 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没有一丝欲望,却反而透着绝望的气息。 丁若羽慌忙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装鸵鸟,便听他带着两分嘲讽道:“这么快就忘了你的那个小情人?” 她原就不善言辞,经此一问,更是支支吾吾无从辩驳。 “不一样。”她半天才道。 离泓手指穿过她散下的发,温柔缓慢。 “回去后,该怎样还是得怎样。”他道,“忘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忘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在说给她听,也像在告诫自己。 “那今晚呢?”丁若羽在他怀里问,声音闷闷的。 他们便看了一整夜星星,不言不语,将心暂时系在了一块儿。 天亮之后,他们就要回归到各自的位置,再不可能有这般平静的星空…… 岔路口,离泓从残破衣襟内摸出根短笛,吹了首阴森诡异的曲子。 半个时辰后,一小队红斗篷的巫教弟子在领头的灰衣蒙面少年带领下,飞快赶到这座荒无人烟的山上,顺着小径,跟着一条花斑巨蟒,转瞬便停在二人面前。 所有人皆跪地行礼,领头那灰衣人沉声道:“属下来迟,望大人责罚!” “罢了南宫。”离泓摆了摆手道,“你将这孩子直接送回死士营。” 南宫忆点头应是,接过他怀中的少女,背起她,一阵旋风似的就奔着来路下山了。 丁若羽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距岔路口颇远了,回头再也看不到离泓的身影。 林风阵阵,抵达营地时天色将晚。这些日丁若羽在精神上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甫放松下来只觉浑身酸痛乏力,竟趴在南宫忆的背上睡着了。 听到耳边轻微的呼吸声,灰衣少年回首,精亮锐利的双眼也渐渐变得柔和。他跑得又快又稳,这一路上,尽量让她睡得不那么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不知不觉又是一日。 夜风凄寒,在土屋外空旷场地上肆意地呜呜作响。尘沙轻扬,妄图漫上天际,遮蔽住本就岌岌可危的暗弱星辉。 镇魔塔下,长长的甬道内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提着灯笼的男子白衣黑发,眼底的温柔早已消散殆尽,此时充斥其中的是无边的漠然。那种漠然并非空无一物,反倒似看穿世间万物般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使同行之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南宫忆垂头跟在他身后,素来精明冷酷的他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转过几条岔路,处理了几处机关,来到一座漆黑宫殿外。国师命他提着灯笼在外候着,自己推开殿门,只身向那一片未知的黑暗深处而去。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铁链晃动声。有个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暗殿内回荡:“妖物,你又来了!” “再这般不清醒,便随她自生自灭好了。”回答的嗓音温和又清晰,殿中人立时安静下来。 但是这平静也只维持了片刻,随后那声音愈发狂躁道:“我要见她!你让我见她!”伴着狂吼声的,是猛烈的铁链撞击声。 “你遍体鳞伤地去见她,是想吓死她?”那温和低沉的声音又不疾不徐道。 黑暗深处,霍然相对着亮起四点嗜血的猩红,仿佛两只凶残可怕的野兽正在寒夜里对峙。 铁链碰撞的余声中,响起一个疲倦嘶哑的声音:“阿舟,瞧瞧你这副模样,也快要油尽灯枯了!再不找回真正的天族躯壳,你将自身难保,还如何来替我等对抗天运阁?” “别再叫我阿舟!”白衣男子眼底暗红的血光逐渐褪去,神情也变得柔和而平静,他调整好情绪,缓缓道:“算算日子,确实也快到他们对我动手的时候了。” 嗓音嘶哑的男子默然凝住他,良久才道:“离泓仍在沉眠,族里真正能做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怕了?”国师轻轻笑了,漠然道,“对付父君派下来的那群莽夫,还用得着我们亲自动手?” “你终究……”暗中之人嘶声而呼。 “我研制出了完美的药人。”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灵石 营地中的日子如常,艰苦的训练淬炼着每个人的筋骨。大约一个月后,黑曜殿中,丁若羽见到了久违的面孔,郁飞琼被离泓的人送回来了。 他愈发沉默,眼底的黑暗也愈发深沉。她发现他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却染上几分凌厉的傲气。如果他身上有了重大转变,丁若羽心想也未必是坏的事情。 果然,郁飞琼远远张望着,一瞧见丁若羽便迫不及待赶了过去。 他不说自己,反倒匆忙问她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让她担心。 丁若羽见他这么在意自己,轻轻一叹:“哪有你这样的,明明自己被人带走,回来后却问起了别人。” “你是别人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要……是要……”郁飞琼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也小了,赧然道,“我是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听到这番话,丁若羽顿时怔住了。她望着他那副腼腆模样,忽然发觉这些并不像是他一时冲动而说出口的。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我对那些事情并没有……”她还没说完,便被他强硬地拉入怀中,紧拥着不放,几乎要让她窒息。 不远处土墙后,看着举止亲密无间的二人,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禁双拳紧握,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立时泛起憎恶的光芒。 丁若羽缩在郁飞琼怀中的身子突然一颤,少年不言语,一双健美有力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 “这个月你到底去了哪儿?”她小声问,虽然离泓给了她承诺,可她还是不放心。 “巧儿,别担心。”一月间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掌温柔抚摸怀中少女的黑发,少年嗓音轻轻道,“他们只是请了侍卫教我习剑。除此之外,并没有对我不利。” 闻言,丁若羽一颗悬着的心才完全落回肚里。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曾偷偷跑出死士营寻他,更没有说出遇见离泓的事情。且不管他会否心生不快,单就离泓这二字本身,与他而言便是逆鳞,万万触碰不得。 就在这时,一名红衣教徒走来,两人赶忙分开,满脸尴尬。那巫教弟子倒是毫不在意,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道:“飞琼,国师大人正在白沙殿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纷纷一变,却是心思各异。郁飞琼浑身僵了僵,突然握住丁若羽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方随那巫教弟子而去。 他手指发凉,丁若羽的心也是一抖。分明答应了不再为难,可这才过去多久,离泓到底想怎样? “兄长……”她默念着,不愿以恶意来揣度他。 郁飞琼已然跟随巫教弟子进入烈火城中心,绕过数条街道,来到一处恢弘的大殿前。店门口端坐着两只硕大的玉石狮子,形态狰狞。门侧铺开二十四名披了金铠甲的侍卫,手持长枪,神情肃穆。 他咬了咬牙,又一个月了,他要再次见到那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没想到内心深处原本烙印着的恐惧居然已经完全消失。郁飞琼走路的姿势仍透着些僵硬别扭,但他不会再胆怯。他十分清楚,离泓是不可能杀他的。 大堂中,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来回走动着,待他进入门内才停了下来。 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打了个手势,堂内的侍从和教徒们纷纷退下,只留南宫忆与另一名黑衣蒙面中等身材的女子,他二人随即迅速封闭住所有门窗。 “这一个月,你的功力大有长进,身体也被锻炼得异常强横。”白衣男子道,转过脸来看他,俊美无双的容颜依旧宛如初见,只是更添三分苍白。 他缓缓走向郁飞琼,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轻柔微笑道:“既然如此,接下来若要从你身体里取走一样东西,想必也一定能承受得住了。” “你说什么?”郁飞琼惊骇地瞪圆了眼睛。 不再多做解释,甚至根本无视掉对方眼中燃烧的怒意,白衣少年退后两步,双手拍了三下,南宫忆与黑衣女子便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牢牢锁住郁飞琼,任他拼命反抗也无法挣脱。 “张嘴。”离泓平静地望着郁飞琼暴怒的模样,指尖捏着一粒黄澄澄的丹丸。 郁飞琼脖子上青筋都鼓出来了,双颊涨红,连眼睛都布满了血丝,却死死闭着嘴巴。 “服了这粒药,接下来你才不会感觉到痛苦。”离泓耐心地解说着手中药丸的功用。 “呸!”郁飞琼狠狠啐了他一口。 白衣男子灵巧地斜身避过,眼中依旧毫不见怒意,只是惋惜地摇头道:“你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好歹不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不愿用药,我也不勉强你。动手吧南宫。” 说着,他转身向屏风旁的几案走去。案台上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南宫忆刚一松手,那黑衣女子就施咒限制了手中猎物的所有行动能力。灰衣少年转到郁飞琼面前,手中突然冒出一把尖刀,随着一声冷哼,扯开待宰羔羊的上衣,刀尖“噗嗤”一声扎进去,微微一提,瞬间就划开了他的腹部。 另一边,离泓端坐在案旁,专心致志地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对一旁的少年惨嚎声充耳不闻。 直到郁飞琼痛得昏死过去,南宫忆从其腹内掏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莹白珠子时,他才抬头看了一眼,起身上前接过,又瞥向满地血迹,对黑衣女子淡淡道:“缝得细致些,别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这时南宫忆和那女子的工作对调了,由他控制住郁飞琼,而黑衣女子手中则出现了针线,十指如穿花蝴蝶般灵巧翻飞着,不一会儿就将昏迷不醒的郁飞琼的身体弄回了原样。 “苏织。”离泓盯着掌心那颗从人身上取出却不沾一丝血污的珠子,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在你那里疗养几日,拆了线后放走。” 黑衣女子苏织点头回应,背起郁飞琼自殿后偏门离开。 离泓望向南宫忆,指着一片狼藉的地面道:“叫他们进来收拾干净。”随后握紧白色珠子快步走出大堂。 幽僻漆黑的地下长廊千回百转,其间穿行的白衣男子犹能夜视。他行得飞快,黑暗中一双眼眸闪出血红的光。 他没有再去寻禄石的晦气,而是径直而下,来到最深一层的地底。 “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青铜大门开启后更加强烈。进入门内,是一片被挖空了的正方形人造池。池中盛满红红的液体,不时有拳头大小的气泡冒出。那些古怪的声音便是由此发出。 渐渐地,血池中钻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软骨生物,浑身发着红光。离泓将莹白珠子祭起,那些怪物身上的光芒化成红线随珠子转动,随着速度加快变为道道红弧,一缕一缕被珠子吸收殆尽。 吸收了足够的红光,白珠子也开始发生变化。 莹白如玉的外表渐渐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痕迹渐深,骤然一声脆响,圆珠的外壳碎裂开来,露出内里碧幽幽的一块晶石。 晶石发出诡异绿光,映照在池中。池内雾气沸腾,翻滚着,喷涌着,其内无数只怪物竞相撕咬,惨嚎声不绝于耳。 离泓漆黑的双瞳也缓缓变得血红。他仰头望向耀眼的绿宝石,前襟渐渐打开,胸口散出圣洁的白光。绿宝石仿佛受到某种牵引,旋转着,缓缓落下,最终没入他左心,在肌肤上形成一抹血红诡异的图腾。 白衣男子苍白的肤色瞬间恢复正常,连淡漠的眉眼间也多出了奇异的神采。他仔细整理好衣襟,转身而去,池中原本疯狂撕咬的怪物逐渐恢复了平静。 短暂的相见后,丁若羽又陷入了长长的等待。 半个月过去了,她耐不住,想起离泓的约定,偷偷揣好玉簪,趁着夜深独自向那阴森恐怖的镇魔塔而去。 塔外守着两名白衣遮面的女使,见她走来,齐齐伸手阻拦。 丁若羽出示玉簪道:“我要见国师大人!” 女使侧身相让,门内出现另一名蒙面少女,一语不发地当先领路。 地下走廊千回百转,也不知走了多久,丁若羽被带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大厅内到处挂着吊灯,明亮如昼,将墙壁上铺满的壁画照得清晰无比。她环顾四周,骇然发现壁画上都是一些形态狰狞的古老传说中的怪兽,以各种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撕咬着……随即,她在靠后处不显眼的位置发现一道屏风。四下无人,出于好奇她小心翼翼向屏风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间厅堂的玄关。丁若羽深吸一口气,抬足走入堂中。不同于外间的金碧辉煌极致华丽,里间干净朴素,空旷而简单。论布置,倒更像一间仓库。 正对面摆了数罐药材的案台后盘膝坐着位青衣男子,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写着什么。他看也没看越走越近的丁若羽一眼,忽然拨开因发髻松动而垂落眼前的一缕黑发,招呼手下般指着眼前的药罐道:“将它放到那边架子第六层最后一格。” “哦哦。”丁若羽赶忙点头,双手捧起罐子向左侧的高大木架走去。可是一到近前,她就呆住了。这架子太高,第六层她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眼下也没有可以垫脚的东西。 身后突然有人叹了声,拿过她手中的药罐放到了指定位置。丁若羽一惊,慌忙回身,正对上他俯下的面庞。 近在咫尺,她不由紧张地连眼睛都不敢眨。 他的眼底闪烁着星火,忽而光芒散尽,变得冷漠又傲慢。 盯得她忙向一侧挪开,空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丁若羽懊恼地皱了眉。方才见到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也是会轻功的。这么点高度算什么,就偏要他来帮忙了? “你有事找我?”还没等她回过神,那男子却忽然笑了笑,眼底的那股不近人情瞬间冰消。 “离泓!”丁若羽正心虚,听到声音忍不住惊呼起来,双眼更是死死地凝注他。 青衣男子笑意如初:“是不是想我了?” “胡、胡说!”丁若羽支支吾吾,没想到这时候双颊竟会发起烫来。她忙垂下头,说明自己的来意,“你……我是来问一个朋友的下落……” 离泓若有所思,缓缓道:“飞琼?” 听他直接道破,丁若羽反而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他出任务受了点小伤,正在安全的地方修养。”离泓见到她紧张的神色轻声笑了笑,又好似漫不经心的道,“你就这么关心他?” “我……”丁若羽心里一惊。他话里有话,可自己却根本无从解释。 “无妨。答应了的事,再后悔也没用。”他又回到案前,继续摆弄起笔墨纸砚。 丁若羽垂着头跟过去,活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你来了正好,”他递来只箩筐,从里面挑出枝灰白的草药,“将这种草拣出来,只要根。” 丁若羽忙点头应是,细细地挑拣着。 大堂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案台上红烛火光摇曳。 她不知挑拣了多久,直到眼睛都睁不开了,慢慢歪在案台上睡过去。 离泓轻轻将她抱到里间软榻上,盖好被子,又转身返回堂内继续忙碌。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冤家路窄 梁上挂着的风铃清脆响起,丁若羽也惊得一骨碌爬起身来。 她和衣睡在一间简洁典雅的卧房,拨开门口的垂珠,那道青衣的身影仍伏在案前,似是一夜未眠。 她刚挪了两步,离泓便起身,模样看上去没有半点疲惫。他走上前,抬手拨了拨她鬓角长发。 “我……”丁若羽这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就出来了。 “已快午时了。”离泓道,“你们卯时开始训练。” 丁若羽呆呆望着他,胡乱地将头发盘在的是个替父从军的女将。丁若羽抓了把瓜子,在旁边嗑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旁边离泓和岁寒的注意力也不在戏台上,两人轻声交谈着什么,看上去倒像关系颇好的朋友。 丁若羽全程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无非是两地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岁寒拿折扇指着戏台讶异道:“这武旦怎么突然换人了?” 离泓也看了过去,就在这瞬间,台上武旦甩出一大把梨花针,直刺向他和岁寒。 “呼”的一声,岁寒手中折扇打开,他起身轻轻一晃,便将那片毒针尽数拂落。大堂外冲上来几名手下,出手迅疾,将那戏子拿下,押到他们面前。 迎春楼众看客惊叫连连、四处逃窜,撞翻了桌子,茶水洒了一地。 “这儿可是炎国!”岁寒语调夸张地复述了一遍之前离泓的话,嘲笑他道,“你们国里,也有胆子大到想刺杀你的?” “他的目标是我们两个。”离泓端起了茶盏,先前那把毒针扔得惊心动魄他竟毫无所动,似是算准了岁寒要出手般。 “你一路招摇,引来刺客,还想推到我头上?”他斜了对方一眼。 “小伙子,是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岁寒暗中一盘算,没有回他,转而将谈话目标移到了那武旦身上。 “要杀要剐,给爷来个痛快!”这武旦深知无法囫囵回去,也发起狠来。 岁寒望向离泓,便见他摸出个小瓶子,倒出粒药来,如同吩咐自己属下般吩咐那几名雪国侍卫道:“给他服下。” 那武旦服了药丸,不一会儿就痛苦地满地打滚,原先的刚烈血性一扫而光,不住求起饶来。 岁寒赞叹地朝他竖了根大拇指。 刺客原是雪国太子手下的死士,专程尾随岁寒,打算让其死在炎国。他们原本出动了五人,此次见岁寒竟同炎国国师在一处,他觉得这是个抹杀掉两人的大好机会,不及通知同伴就自作主张进行了刺杀行动。 “其他人呢?”芒刺在背的感觉始终不好受,侍卫便接着逼问出了其余刺客的下落。 “想不到你在雪国混成了这个样子。”审讯完毕,离泓忍不住冷嘲热讽。 岁寒苦笑道:“伴君如伴虎,三皇子夺储一事……”他靠近离泓,声音小得仅他们两人能听见。 丁若羽便眼睁睁望着他们两个,由初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变成了这么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不知此刻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最后,两个人悄悄话讲完了,还互相笑嘻嘻地道了句“合作愉快”…… 二者目光俱是高深莫测,丁若羽看着生生抖了抖。 之后他们一行人去楼上雅阁定了一桌酒席,岁寒派人把薛瞳也给叫了来。 看到丁若羽怯生生羞答答地坐在离泓旁边,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师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娘子是大国师最宠爱的小妾……”岁寒笑得温文尔雅,似是毫不知情。 丁若羽脸红得不像话,此刻只想找个洞把自己给藏起来。 “哎哟!”果然,薛瞳说话的腔调都变了,“这位小夫人,幸会幸会呀!” 离泓惨不忍睹地伸手蒙住眼睛。 确实是他当时懒得解释,才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不过好在丁若羽斯文话不多,规规矩矩谁也不看,只顾着低头吃,也没让这话题在她身上停留多久。 离泓还时不时给她夹菜,每夹一次,就让她的脑袋垂低一寸,脸都快贴盘子上了。 “这么说,阁下便是雪国三皇子了?”她听到离泓在问薛瞳。 “什么三皇子,谁是三皇子?”薛瞳装傻充愣。 “好了殿下,大国师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岁寒毫不留情地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 “嘿嘿,哈哈,呵呵……”薛瞳只得傻笑。 酒至半酣,岁寒便对他们道:“你们两个先回死士营,我同大国师还有点事要说。” 丁若羽仍提着筷子,被薛瞳直接拉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普通手下,没想到啊没想到……”坐上了马车,薛瞳犹在感叹,“这么朝三暮四,你的那个飞琼回来了会怎么想?” “你师兄理解错了,我同大国师不是那种关系。”丁若羽终于又面无表情了。 “他们都喜欢你什么?”薛瞳不禁凑近了,瞪着双大大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道。 “没有喜欢。”她不光绷着脸,眼神也冷了下来。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薛瞳冷哼一声,靠着车壁打起瞌睡来。 戌时末,他们皆回了自己的宿处。望着打扮成少妇模样的丁若羽,无眠双眉间都折成了山峦。 “巫教里头都在传,”幽兰依旧在姑娘们中间坐着,讲述她每天不知从何打探而来的八卦,“大国师真的六亲不认,把自家妹子送死士营了,听说昨儿给接回去了……” 她一转头,看到丁若羽的“奇装异服”,忙哇哇大叫着扑了过去:“巧儿你昨晚一夜未归,你说你……难不成是你?”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一瞬间的破绽 丁若羽以自己很累为借口,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一个月很快过去,端容郡主在烈火城拖了又拖总算回去了,陈岚也被放归死士营。 弱水给她们带来一个新的任务,要两人前往南越,阻止西江刀客对南宫家主的刺杀。 地网宫内,第三组的死士带来有关西江刀客的情报。一行四人,是异姓兄弟,老大张贲,使一柄鬼头刀,有个宠妾名叫桃花,平日里做生意他都喜欢带在身边,这次却没有带着。 老二狄贵,有痨病,一口雁翎刀却是迅疾刚猛、势不可挡,四兄弟中数他功夫最好。 老三唐春景,南越本地人,长得白白净净,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伶牙俐齿,相较其余三人功夫略差。 老四褚悠,师从东瀛武师,性情孤傲冲动,不爱与人打交道,也鲜少动武,但几乎刀刀毙命。 若正面对抗,她二人联手,也只得勉强杀掉最弱的唐春景。 “这四人亲如兄弟,要如何阻止他们的行动?”陈岚咬着手指,瞧向身畔沉默不言的丁若羽。 丁若羽同她的想法一致,都是离间四人。 “他们为何要刺杀南宫家家主?”两人便又将重点放在了起因上。 给她们传递情报的是名十三四岁少女,唤做秋萍。 秋萍告诉她们,四刀客家中都有亲人被南宫家抓去练蛊,与南宫一族可谓血海深仇。 南宫家族精通蛊术与驯蛇之术,离泓驯蛇的法子便是从前任南宫家主处习得。丁若羽望着陈岚手上那薄薄几页纸,想到那些伤人的毒物,心里便有种作呕的感觉。 在南越,南宫一族算不上贵族,却有着首屈一指的江湖地位。多年来,招致的仇杀并不少。 “南宫家主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岚又拉着秋萍询问起来。 “是个八岁的小孩。”秋萍托着腮想了想道,“近些时日要离开本家庄子去别庄祭拜先祖。” “南宫家守备森严,四刀客想必会在家主通往别庄途中动手。”陈岚对丁若羽道。 丁若羽看了她一眼,再次将目光投向秋萍:“你先前提到的桃花,有没有她的资料?” 秋萍闻言笑了起来:“桃花是南越名角儿,当年张老大能替她赎身,可找他二弟狄贵借了不少银子。也就在那时候,他们结交了老四褚悠。说到桃花,她曾经还有个姐姐……” “有办法了。”丁若羽听完,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两人次日一早便收拾行李上路。途径市肆,丁若羽买了把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廉价团扇。 她与陈岚打扮成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坐上南下的渡船。 寻常的白布料子,上面绣了一枝粗糙的粉色樱花。大片的留白,像是在邀请人多画上几笔。 渡船不大,却挤满了人。夜半更深,船舱内鼾声四起,小油灯摇晃不停。丁若羽提着笔杆犹犹豫豫,生怕给画坏了。 陈岚见她悬在那儿半个时辰都没下笔,便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画蝶。”丁若羽终于放下笔,转了转酸麻的手腕,“我没画过画。” 陈岚忙将她赶到一边去。 她提笔,在各色丹青上虚晃了一圈,之后落笔,扇面上多出只栩栩如生的燕尾蝶。 “有了这把扇子,你说张老大会不会上当?”陈岚手持团扇半掩面,冲身后少女飞了个媚眼。 “不会,可他的心会乱。”丁若羽回了她一丝淡笑。 陈岚飞快收拾好小桌,推着她爬到床铺上。 次日一早,她们便到了南越境内。顺利过了边检,她二人掩上面纱,住进南宫家梨花山庄对面的客栈。 “阿岚。” 上楼的时候,丁若羽突然拽住了陈岚,悄然指向大堂一角。 不大的方桌,旁边围了四名风尘仆仆的刀客,高矮胖瘦各异,浑身戾气,一看就极不好惹。 “这么巧的?”陈岚一惊。 见那四人抬眼望来,丁若羽忙转身挡住陈岚的神情,匆匆进了客房。 “大哥,那两个小娘子怎么回事?”方桌旁,唐春景瞟了眼消失在房门后的背影,摸了摸鹰钩鼻,眼里闪动着感兴趣的光芒。 “咱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别捣鼓你那一肚子的歪门邪道!”张贲背向客房方向而坐,自然什么也没看到,以为唐春景又是在想女人了。 “咳咳咳,像是……咳咳,练家子……咳咳咳……”狄贵握了握摆在长椅上的刀,他一开口说话就咳个不停。 褚悠望着闭上的那扇门,神色阴沉如常,只继续饮酒吃菜。 “没想到他们四个警惕心这么强!”陈岚透过窗缝,看到四人低声商量的场面,不由抱怨道。 “你饿不饿?”丁若羽问。她换了身薄衫,雪白的底子,点缀着片片桃红的花。原本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图案,衬着她寡淡的神态,竟显出几分清丽来。 陈岚望着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她戴好面纱,拿起扇子推门而出。 大堂内,正对客房方向的唐春景伸腿碰了碰张贲。 四人齐齐朝丁若羽看去。中等个子,身材纤细,白纱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双细长上挑的眉眼。 那少妇缓缓地下了楼,去柜台叫了饭菜,便转身回返,瞧也没瞧他们几个一眼。 她忽然轻轻摇动手中团扇,张贲猛地就站了起来。 “大哥!”唐春景低声喊他,褚悠也伸手拽他。 可是张贲已经快步走了出去,直冲到丁若羽跟前,一把扯掉她的面纱。 那是张又惊又怒的脸,却不是他臆想中的样子。 “你为何穿这身?还有这扇子!”他暴喝道,狠狠揪住丁若羽衣领,将她的身子都提了起来。 小妇人吓得一哆嗦,带着哭腔道:“我就是喜欢樱花,喜欢蝴蝶!” 张贲呆立在原地,木然松开手。客房门再次打开,陈岚扶着丁若羽回屋,回头狠瞪了张贲一眼。 “红樱……”张贲犹在发呆,口中喃喃念着,直到其余三人上前拍醒了他。 “换间客房,搬到她们隔壁!”张贲冷冷道。 客栈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旁边房间内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四条汉子挤在同一张床上,竖着耳朵听隔壁嬉笑着聊了一整天女儿家的秘事,听得心里头烦躁不堪。 “老三,你认得的女人多,叫几个上来玩玩!”一贯不爱说话的褚悠都忍不住开口提议了。 “大哥?”唐春景用眼神询问张贲,他们四个向来是老大说了算。 “不叫!”张贲起身靠墙站着,竖起大拇指戳了戳身后那堵墙,“她们两个够玩了。” 见老大发话,唐春景忙兴奋地张罗起来:“快快快,按老规矩!大哥先来,咱们猜拳!” 张贲冷哼一声出了门,留下他们三个嘻嘻哈哈地安排顺序。 桌案旁,两个女子刚沐浴过,木盆内的水还泛着热气,二人头发也未挽起,微微湿润披在肩上,洇得薄纱的料子愈发透明。 张贲悄无声息地自后窗翻入,见她们靠在一块儿,半坐在案前画画,也轻轻靠过去看。 “红樱姐,你笨手笨脚的,这一笔又重了!”蓝衫子的女子在白衫子女子腰上拧了一下,逗得对方娇笑起来,提笔就要画在她脸上。 蓝衫女子一把夺了笔,一本正经道:“看我的!”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灵动的蝶儿。 身后,传来拍掌声。 “画得好!”张贲开口道,吓了二女一跳。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陈岚惊呼,见他上前,急忙退让,被桌子腿绊得就要向地上摔倒。 张贲一跃而前,快速托住她纤细腰肢,往怀里搂去。 “五官虽比不上桃花,却也不算太差。”他道。 “你放开我妹妹!”丁若羽叫道,抓起桌上的笔,似要拿它做武器。 张贲眯起眼睛来,随手推开陈岚,一步步向她逼去。 “听说你叫红樱?”他饶有兴味道。 丁若羽慌慌张张后退,一不小心掉进了浴盆内。 水一下子打湿衣衫,她锁骨上樱花般的一朵胎记清晰可见。 张贲不管不顾扑上去,扒开她外衣,轻轻抚摸着那块红印,无奈叹息道:“你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都慢半拍,所以才没逃过……” 他一怔。 眼前这个红樱,并不是他的红樱。 这是个局!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岚已然飞身上前,握着短剑冲他背上命门刺去! 迟了!丁若羽心下一急,陈岚出手迟了半拍,被张贲飞起一脚踢中了腹部。她赶忙伸手紧紧抓住张贲头发,将他的脑袋按入水中,自己也跳出盆外。 张贲双手乱扑,她坚持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挣开。此刻陈岚忍着剧痛赶来,帮她一起将张贲往水里拖。 “按紧了!”丁若羽低声道,双眼紧闭,手背上渐渐浮起寒意来。 浴盆内的热水寸寸冰冻,渐渐将张贲的脑袋凝成一块大冰坨。 丁若羽额上直冒虚汗,却没有停下来,直至整盆水全部结冰。 张贲早就已经动弹不得,没发出一声呼救便闷死在了盆内。 “快走!”丁若羽抓起柜子内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扶着陈岚从大开的窗口逃离,却是进了梨花山庄的废柴房。 二人倒在地上,虚脱地喘着粗气,月色下皆面色惨白。 休息了片刻,丁若羽喂陈叶服药,抬头望向窗外雪白的月:“时辰差不多了,我回去看一眼。” 她拾起那把樱花团扇,转眼消失在山庄高耸的围墙后。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召唤术 客栈内,弟兄三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回张贲。 “大哥怎么了?难不成死在了那两个女人的肚皮上?”唐春景凑近另两人道。 “走!咳咳咳……看看!咳咳……”狄贵想拍他,但咳得快喘不过气来,反被唐春景给拍了拍。 褚悠一语不发朝隔壁走去。 深更半夜,客栈内陡然传出一声悲鸣,响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兄弟三人,瞪着浴盆内那一大坨冰,惊得浑身动弹不得。 “这、这是什么邪术?”半晌,唐春景才结结巴巴开口。 “巫术!咳咳……是西域巫术!”狄贵扑上前,欲敲开冰块将张贲拉出来,却一个不仔细,把他半个尸身敲得粉碎。 “连肉都完全冻住了……”唐春景牙齿打着颤。 “什么来头?”褚悠问道,随后在屋内细细搜查起来。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给他们留下任何线索。 就在他们前脚刚离开时,丁若羽便自后窗翻入屋内,将扇子藏进狄贵的包裹里,又把褚悠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在其间,她找到一只绒布包裹的小匣子,里头摆了截香木,还串着红绳和铃铛。 她瞧了一眼,猜测是女子定情之物,亦塞进了狄贵的包裹。 之后,她便飞快撤身走人,回破柴房照看陈岚。 早前,她们自秋萍处打探到,张贲原本钟情于一名叫做红樱的歌伎。那红樱其貌不扬,气质却高雅不凡,再俗的衣裳穿在身上也能跟官家小姐似的。 他们在南越相识,一见如故,没多久红樱便有了身孕,不再方便抛头露面。张贲原想替她赎身,奈何当时一贫如洗。老坊主视财如命,逼着红樱登台卖唱,没料到就在那日,张贲的仇家寻了来,将整个乐坊屠戮殆尽,待他赶回时,红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后来,张贲虽也报了仇,却始终对红樱心存愧意。他辗转南越,寻到红樱当初跟他提起的妹妹桃花,不顾一切地娶走了她,方才同结拜兄弟回西江做他的生意。 这么些年来,张贲将对红樱的思念全都化作对桃花的好,似乎只有这样,心里头才稍微好受些。 但桃花毕竟不是红樱。 她生得千娇百媚,擅长丹青,尤爱画蝶。她说红樱少时最喜欢她画的蝴蝶。 “只要张贲露出一瞬间的破绽就好。”于是丁若羽和陈岚分别将自己假扮成红樱与桃花模样,仅有三分像,却足够牵起张贲的回忆。 她们技不如人,只得以此来迷惑张贲,诱使他放下心防。 红樱锁骨上有朵樱花似的胎记。 丁若羽便也让陈岚替她在同一处以特制的染料绘了朵樱花。 见到花儿的一刹那,张贲不由心底大乱。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陈岚已渐渐恢复过来,靠着木柴坐在角落,望着丁若羽换下白底红花的衣裳,穿回自己原本方便战斗的短装。 “稍微动了些手脚。”丁若羽将细节告知与她。 “凭他们兄弟间多年的情义,这么做怕是挑拨不起来。”陈岚闻言直皱眉。 丁若羽坐在她旁边,也垂下了头道:“我只是想给他们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陈岚盯着她,许久才移开目光。 在走出西炎国前,她以为丁若羽只是个厚道老实人,除了听从上头指令外没有任何主见,从不知原来她心思这么细,还这么能演。 “人心隔肚皮。”她暗忖。 “西江刀客武艺超群,却都不是什么地道人……死了也算为民除害。”丁若羽在一边低语,像在麻痹自己尽管下手不必心存愧疚,这帮人死不足惜。 陈岚呆住了,心里不禁暗笑:“又不是从未杀过人,装什么菩萨。” 不曾想丁若羽也自嘲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江湖仇杀,官府向来想管也没法管,况且死的还是本已身负命案之人。天未亮,三刀客就硬生生从棺材铺拖走了一副上好棺材,将尸体丢在客栈内,逼着客栈老板看管几日。 忙活一夜,三人方回到先前住下的客房。褚悠见自己行李一片狼藉,忙疯了似的找起那块香木。 其余两人见他如此,也都翻了翻各自的东西。 狄贵和唐春景抖开包袱,将物品倾倒在地板上。 褚悠一眼瞧见狄贵包裹里的樱花扇和绒布匣子。 他大步上前,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狄贵脸上砸去,被唐春景拦腰抱住。 “闹什么老四?这一看就是那两个贱人干的!”唐春景大喝道,“她们一定溜回来过,正是要挑拨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 褚悠闻言,也冷静下来,一把抄起匣子,绷着脸不说话,阴沉可怕。 “二哥,老四,现在不是兄弟阋墙的时候!”唐春景做着和事佬,“首先得弄清楚,那两个贱人究竟和咱们有什么过节?” “西炎出巫师,西炎国……”狄贵边咳边道,“咱们说什么也招惹不到西炎巫教的头上啊!” “会不会是有人雇了她们?”唐春景道。 他们此次前往南越,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为即便是南宫家的人,也不甚清楚与他们四个的过节,更何况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现任家主甚至都未必听说过当年练蛊的旧事。 三刀客聚在一起,把近些年的仇家一个一个掰着手指数了个遍。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他们得罪过的人并不少。可要说和西炎国扯上关系,却绝不可能。 炎国与雪国,是一切神魔传说的发源地。炎国人嗜血好斗,雪国人强大神秘,早些时候,这两处疆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们中原人是绝不会跨进去一步的。 这几十年来,随着炎国的野心越来越大,与各地区的互动渐渐多了起来,各国对其亦加大了防备。 但高傲的炎国巫师,素不屑与中原武夫为伍。一般银钱财物,也根本打动不了如同有着神之力的巫师。 唐春景思来想去,方犹疑地开口问道:“这南宫家的,可会与炎国权贵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狄贵和褚悠闻言,脸色一齐变了。 炎国天罗地网的探子有多厉害?打个比方,他们能从你娘子去市肆买块料子,推测出她背着你跟绸缎庄细皮嫩肉的年轻掌柜有染,最后还给你来一个人赃并获。 天罗地网若要查,他们西江四刀的祖宗十八代都能被刨出来。 老二和老四盯着唐春景,三张脸都皱巴巴苦不堪言,难看到了极点。 一般来说,唐春景的猜测都很准。 他外表风流,心思却尤为缜密,总能想到一些旁人不大注意的事。这次,他们也决定信他。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好报仇了。 “南宫家的仇,咱们准备了足足五年,怎能说不报就不报?”唐春景一提出来这个念头,就遭到了集体反对。 “何况大哥死得惨……”褚悠阴沉沉道,眼里写满了恨意。 唐春景重重一叹:“那两个娘们是巫师!巫师的能耐,我等寻常武夫岂可与之抗衡?” “未必不能!”褚悠一拳砸在石墙上,将手背砸得血淋淋的,“你们也太高看巫师了!” “老四?”狄贵一惊,捧住他受伤的手,阻止他再做傻事。 褚悠冷笑,抽开手,取出那块小香木,摊开给二人看。 “那两个贱人,定认为这东西是我小情人的,不值得稀罕,所以没拿走。” 唐春景听他如此说,也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褚悠极宝贝这截木头,从未提过它的来历,他也只当是定情信物。 “这是密罗将军赠予我的保命符,”褚悠攥紧了香木,“此物能通过献祭,将他从千里之外召唤来,替我杀一次人!” 狄贵和唐春景皆呆立原地。半晌,唐春景方缓过神来道:“你是说,能将姜国护国大将军密罗唤来?” 褚悠面无表情点着头。 狄贵颤巍巍道:“天下间有四个魔神般的巅峰高手,呼风唤雨能教天地变色,分别是姜国密罗、雪国岁寒、炎国流焰、邺国陈清漪……你竟能请来这头号厉害的神将密罗?” “便是巫皇碰到密罗都够呛,两个小喽啰,密罗大人的虚影已足够应对!”褚悠挫着后牙槽道。 唐春景松了口气。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若真把密罗本尊给召唤来了,只怕到时候他们三个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偿还的。 天黑以后,他们便去了一处僻静的林子,行召唤之术。 三人分别割破手臂,让血流进一只小瓷碗内,将那截小香木浮于血上,再用火折子点燃。 没多久,香木上泛点磷光,却很快就熄灭了。 “不行!”褚悠道,“献祭得不够,不足以召唤密罗大人!” 狄贵和唐春景面面相觑,便见褚悠咬了咬牙,伸手飞快地抠下一颗眼珠! “老四你疯了!”二人大叫,却被褚悠拦着,他将眼珠也放进碗里,忍着剧痛再次将香木点燃。 血水骤然沸腾,未几蒸发殆尽,那粒眼珠亦渐渐被沸水熔了,尽数为香木吸收。随后,香木也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木屑散尽,磷火盘旋,不多时,虚无中走出来一个人影。 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几乎与夤夜融为一色的墨绿长袍,如雪白发披散飘入风里,戴着银白的额环,缓步走来,一双冷玉似的绿眼睛看着三人,身上神祇般强大可怕的气势迫得他们瞬间匍匐在地。 “密、密罗大人!”褚悠见过此人,第一个叫了起来,慌慌忙忙磕了几十个响头,整张脸血污不堪。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起内讧 烈火城东,四皇子燕祀的行馆内,薛瞳正趴在案上一边念书一边打瞌睡,却见岁寒突然长身而起,碰翻了一壶茶。 他高声喊人进来收拾,没多久,有探子来,附在岁寒耳边说了些什么。 “师兄……”薛瞳眼巴巴地望过去。 岁寒浅浅地笑了笑,忽略掉他眼中快要溢出的好奇,问探子道:“他身在何处?” “煜国。”探子垂头道。 “殿下,”岁寒转身对薛瞳道,“可愿随我去见一个人?” “愿!”薛瞳兴奋地四处乱蹦。 两人夜出,并没有带上随从,骑了岁寒那匹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般朝着东北方向赶去。 长夜未尽,两人却已抵达城郊。他们先前千里跋涉,寥寥几日间来到炎国,便是靠着这匹脚力惊人的神驹。 次日午时,他们踏入煜国境内,早有暗探打点好了一切。此行消息被封锁,他们也不急于一时,进了客栈休整一番,方向着边陲小镇山明水秀处打马而去。 “沐府!”薛瞳望着头顶牌匾叫道。 岁寒打发白马自行去吃草,缓步至大铜门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收敛了笑意,当先步入门内。 沐府与往年并无区别,下人依旧少得可怜。从没有人仔细打理,院子里荒草漫漫,有的都长到了小树那么高。 曲折回廊,兜兜转转,二人进了会客的大堂。堂内立着名高个男子,白袍袍角绣着条首尾连接黑黄相间的毒蛇,鳞片细密、栩栩如生,乍见之令人寒毛直竖。 白衣人露出丝讥笑来:“你以为能在这种破地方见到魔统领?” 岁寒亦笑道:“见到你也不错。” “大国师您挺闲的,在哪儿都能碰见。”薛瞳这时翻着白眼小声嘀咕了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根导火索,整个大堂的气氛瞬间变了。 岁寒挥袖,将他直直送出门外,自己也是飞快撤身退让,躲开空中骤然闪动而出的大片火光。 “你竟也学会偷袭了!”他怒笑。 那边离泓却是面不改色:“什么偷袭?这叫先发制人。” “这里施展不开,咱们出去。”岁寒当前而出,步法似一阵旋风,顷刻间立在了院内一棵柳树细枝上。 离泓缓缓走了出来,抬头望向他:“我引你过来,不是为了打架。” 岁寒自梢头掠下,冷冷盯着他。 “你们的密罗将军,不知道被哪个不要命的用禁术给使唤了。身为天族,你都不去制止?”离泓道。 岁寒闻言一惊,他先前心神不宁,难道便是因为感应到有人使了禁术? 这献祭之术,原是魔族邪法,怎会被凡人用在召唤天族神将身上? “他在南越梨花山庄附近的林子现过身,虽只是个虚影,却足以毁灭一方势力。”离泓又言道。 未及他说完,岁寒便一个忽哨唤回白马,嘱其安置好薛瞳,便飞似的冲南而去。 “师兄!”薛瞳慌忙朝他背影大喊,被离泓一只手拎住后衣领,整个人离了地面,直撞进后方大堂地板上突然升起的巨大铁笼中。 “喂!老子可是雪国未来的王!”他气急败坏,疯狂拍打铁栅栏。 “再嚷嚷一句就让你当断子绝孙的王。”离泓高傲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去了书房。 薛瞳立即闭嘴。来炎国之前,岁寒就警告过他,离泓是那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疯子。这些年,听说他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其中不乏权贵子弟,能不招惹就尽量别去招惹。 南越郊野有流浪方士临时搭造的简易草棚,三刀客在脸上抹了泥巴草叶,乔装打扮一番,躲在里面等待南宫家的马车从道上经过,将他们连同那两个炎国女巫一网打尽。 薄薄的一层稻草上,躺着名黑衣男子,连同头发面目都裹在了黑布巾中。他一动不动,如同死物,若是靠近,又会将人弹开。其身遭丈余处,像布了道无形的结界。 “密罗大人的虚影,还可维持两日。”褚悠换去抹在眼眶上的药,在狄贵的帮忙下重新裹好纱布。 唐春景犹陷在恍惚中,反应都慢了半拍,隔了许久道:“方才打听过了,南宫家的人明日动身。” “我定要让那两个贱人生不如死!”褚悠咬牙,凶神恶煞。 午间,兄弟三人都靠着稻草垛休息,忽然间狄贵起了身,蹑手蹑脚钻出草棚。 唐春景睡得死死的,褚悠却被他极轻的动作惊醒。 他不动声色,待狄贵走出一大截路后才睁开独眼出了草屋,远远地跟在后头。 前方的身影也是走得小心翼翼,不多时进了市肆。人群拥挤,褚悠也不再遮遮掩掩,直追着狄贵,眼见他进了一家包子铺。 铺子后是日常起居的住房,房门前遮着一大块黑漆漆油腻腻的布帘。狄贵同摊前叫卖的小姑娘低声说了两句话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褚悠躲在斜前方的酒旗后,转而绕行,自那包子铺后墙攀了进去。 他蹿进后屋,吊在屋檐下,怀中短刀斜插在木椽上,整个人像是倒吸在了窗框上。随后,他双脚紧勾着只露出刀柄的短刀,双手结印,刹那间,他的身躯已全然隐匿,消失无踪。 这是当年他在东瀛习得的忍术。 褚悠知道自己实力不如狄贵,经验也没他丰富,正式的单打独斗绝不是他对手。是以一开始,他就用了这从未在兄弟们面前展示过的绝技。 他生性多疑,但这次,他宁愿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两名女巫为何偏偏将团扇留在了狄贵的包裹中?这些天来狄贵又为何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他终于耐不住,单独出来了,又是为了去见什么人? 不多时,狄贵忍着咳嗽,一步一步近了。屋门被拉开,开门的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妇人,神态间畏畏缩缩,一副胆小懦弱的模样。 “狄、狄二爷!”小妇人道,“红樱姑娘说,那药要给褚四爷连敷七日方可见效……”说着,便作势要将狄贵拉进屋内。 褚悠闻言,面色大变。 他还记得,那两名少妇其一,便是叫红樱。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张贲的意义,但是于他而言,这个女人,必须血债血偿。 自从召唤出密罗的虚影后,他眼睛上的药便是由狄贵买的。此刻他竟与红樱有所牵连,难不成是想要在药中下毒,置自己于死地? 褚悠暗暗咬紧了牙,见狄贵被拽了进去,随后房门紧闭,屋内一阵乒乒乓乓后传出难以描述的声音。 忍无可忍! 褚悠破窗而入,就见那两人光天白日纠缠不清,他的怒火一下子冲上脑门,拔刀乱挥,屋内顿时血花四溅遍地狼藉。 小妇人横尸当场,狄贵被他砍个措手不及,一条大腿血流如注。 褚悠犹自发狂,迸开的血水染透了包裹独眼的纱布。狄贵见此情景,忍痛大喊道:“老四!你他娘的疯了!” “是!我是疯了!没想到你竟是那两个小贱人的同谋!”褚悠抹开流到嘴边的血水,又呸了一声,“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报仇,送你到地下去给他老人家磕头赔罪!” 狄贵方才反应过来,怕是一开始,褚悠便跟着他了,还听到了小妇人对他说的话。 “不,不是那样的!”他一急,呛咳起来,却还是强忍着继续大声分辩道,“给我药的红樱,不是杀大哥的红樱!” “老子信了你的邪!”褚悠正在气头上,又怎会听他解释?继续挥刀乱砍,砍得狄贵匆忙间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抄起旁边半人高的一只大瓷瓶,重重砸在对方背上。 褚悠被砸得一懵,等他反应过来时,狄贵已然冲上了大街,瘸着腿没命似的乱突乱撞。 他抄刀便追,一路上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一侧小酒馆二楼上飘下两名扮成男装的少女,形迹鬼魅,遥遥跟着,衣袂招摇,却能完美避开所有的行人。 她们跟进了山林中。 褚悠心思皆放在狄贵身上,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盯梢。两人一追一跑,直接奔向暂住的草棚。唐春景被叫喊声吵醒,慌忙赶了出来,见二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便冲上去拦住还在喊打喊杀的老四。 “你们都疯了不成?”他大喝道,“咱们是兄弟!有什么事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你问他!”褚悠拿刀指向狄贵,刀头仍泛着血光。 狄贵倒在地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拉住唐春景作挡箭牌,开始叙述起经过来。 那天夜里,褚悠献祭,召唤出了密罗的虚影。当夜三人都睡不着觉。其余二人静静躺着,狄贵见四弟满面血污,身边也没有合用的草药,便不声不响去了市集。 南越国气候湿热,夜市却繁华。沿街挂满了红灯笼,门口站着衣衫单薄身段窈窕的各色女子,也不戴面纱,挥着手绢到处冲人招揽生意,那声音个个都能酥了人的骨头。 狄贵嗅到扑面而来的劣质脂粉香气,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时来了名红衣女子,二十五岁上下,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是个暗门子。她挽了狄贵,在他耳边吹着香风道:“这位爷看来病得不轻呀,来我相公的医馆坐坐如何?” 狄贵本来也是去买药的,被她身上那阵香味一熏,脚下一个趔趄,便被搀着去了。 红衣女子原是一家楼子的老板娘,跟隔壁医馆的大夫搅合在一块。二人虽相公、娘子地叫着,却并没有真的成过亲。 医馆大夫年逾四十,生得一派风流。医馆内除了他和两个抓药的小僮,还有另一名衣着素净的小妇人。 大夫从柜台前走过来,习惯性地在小妇人腰间掐了一把,惹得小妇人羞答答拿袖子掩了半张脸。 红衣女子咯咯直笑,见狄贵盯着那小妇人,便对他道:“盈盈从前也是我家楼里的姑娘,没想到被包子铺的老金给赎走了。您别瞧她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骨子里最是放浪,同我相公也不清不楚的……” 狄贵并不想多管这些男女混乱的私生活,只是那小妇人生得比较合他眼缘,才多盯了一会儿。 “这不,盈盈她家那个死鬼老金欠了赌债被砍成重伤,她隔三差五来抓药,想赶都赶不走!”红衣女子还在发牢骚。 “红樱姐姐!”盈盈忙跳过来要堵她的嘴。 “红樱?”狄贵一愣。 “大爷,瞧您这样儿,是听过贱妾的花名了?”红樱挽了他胳膊道。 狄贵眯着眼将她细瞧,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女杀手,只得对自己说,这名字普普通通,一切都是巧合。 待取了药,盈盈也起身告辞。走了许久,两人仍在同一条道上,狄贵便停了下来。 “大爷,奴家的小屋就在巷子口。”盈盈怯生生道。 狄贵最受不了女人这样。地处偏僻,道上无人,他拽着盈盈,躲进一个死胡同,就着月色将她给占了。 露水夫妻亦是夫妻,盈盈便道二人正好顺路,医馆又离得太远,想主动帮他带药过来。 狄贵一听,乐得如此。他本来身子骨就不是很好,也不愿走这么多路。且外头风寒露重影响兴致,他还没过足瘾呢。 抓的药仅够两天的,他不但没觉得麻烦,反而心满意足。只是没想到,这小娘子还没玩腻,就被褚悠追得屁滚尿流…… 草丛后,陈岚碰了碰丁若羽,见她满脸冷漠,悻悻开口道:“你啊你,又谋害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她自愿的关我什么事?”丁若羽不解地扫了她一眼。 陈岚吐舌头。她错了,她从前为什么会认为,身旁趴着的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丁若羽道,“老金怎么伤的,还不是因为他娘子到处瞎勾搭?对外公开事实又太没面子,只好说自己赌输了。” “还有红乔,只要有了钱,什么好姐妹什么多年的情谊,统统都丢到了一边。”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献祭禁术 等狄贵把一切交代清楚,草丛里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丁若羽推着副轮椅,立在收拾得空空如也的医馆前,对红乔和大夫道:“带着老金直接出城,下个月再回来,否则我也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两人唯唯诺诺,红乔刚抬头,就见陈岚手里玩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忙缩回去一个哆嗦。 “是,巫师大人,小的们这就走!”她拽了拽大夫的袖子,接过他手上的包裹。大夫扶着老金轮椅的把手,向二人鞠了个躬,便慌慌张张朝城门方向赶去。 “接下来去哪儿?”送走了人,陈岚收起剑,凑到搭档身边。 “用膳。”丁若羽终于笑了一笑不再绷着脸。 “什么?”陈岚面上一僵。 “你不饿?”丁若羽拉着她直奔饭馆而去。 “跟你一起行动真好。”饭馆内吃了个半饱,二人又走街串巷买起了小食,此时双手都抓得满满的。 丁若羽冲她一眨眼。 “和你在一起,干什么事都不用动脑子的。”陈岚咬下一大颗冰糖葫芦,含含糊糊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有多纠结!” “要不是上头给了这么多银子,我也纠结。”丁若羽晃了晃从袖里拿出来的钱袋儿。 “这是……”陈岚一把夺了过来,白绸的荷包,绣着几片绿叶。 丁若羽将手缩回袖中,由她把玩,笑着道:“是弱水交给我的。” 陈岚皱了皱鼻子,轻声自语:“我还以为是那位大人给的。” 丁若羽警觉地瞥了她一眼,复又状若未闻。对方也只顾低头打量着荷包,压根没发觉她异乎寻常的目光。 斜阳渐没,两人回到客栈睡了两个时辰,天未亮便起身,赶到西江刀客们的草棚对面,寻一处足以隐匿身形的草丛躲了起来静静等候。 不过寅时,草棚内一直死尸似的躺着不动的黑衣人突然攥紧了身下的茅草。 他身遭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随即睁眼,坐起了身。 褚悠眠浅,听到动静就睁开独眼来。星辉暗淡,只见黑黢黢一团矗在那里,不由吓得大跳起来。他身畔另两人亦朦朦胧胧发了问。 唐春景点燃火折子,才发现是黑衣人醒了过来。 “密罗大人!”几人慌忙跪拜,黑衣人毫无反应,似乎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响动。 他的注意力被屋外某处所吸引,却又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天将明未明,城门方开,驻守的小兵正睡眼朦胧。忽然迎面扑来一骑,白衣白马,似一阵冷风,转眼就从他头,你们家主在哪儿?叫他出来见见本大爷!” 乳娘瞪着他,忽然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小白脸有些纳闷。 乳娘不言不语,暗暗在袖内扯开竹筒上一根细铜线。 唐春景还待挑衅,便有一条白绸带扑面打来,他闪身,拔刀砍去,绸带没断,却听一声惨呼,狄贵失了半截左臂。 “怎么回事!”他大叫,眼眶一下子红了。 断臂上淌着发黑的毒血,散出阵阵腥臭味,在地上跳了两下,上面密密麻麻插着细小的金针。 乳娘扔开一只竹筒,撤回白绸,神情严肃看着三人。她方才的偷袭并未完全成功,此刻愈发谨慎起来。 “金丝缠花针!”唐春景叫出那竹筒内暗器的名字,指着乳娘,声音颤抖,“你、你是南宫芸!” 乳娘南宫芸颔首,撮唇发出一声尖啸。 三刀客亦小心防备着,听到这声音立刻握紧了刀。草丛内窜出两道娇小的身影,没有冲他们而去,反而破开马车,自车上抱出两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朝后方撤去。 “南宫家主!” 原来是声东击西,三人大喊着正准备冲开南宫芸的阻拦,“咻”的一声,一道阴沉沉的黑影挡在了少女们面前。 狭窄的山道突然间更加拥挤,两个孩子早已被这压倒性的气势吓得昏死过去。 冷汗沿着面颊一颗颗滚落,扑通,陈岚禁不住单膝跪下,双肩瑟缩着,艰难地仰头望向面前之人。丁若羽仍保持直立,却也不比她好多少。她面色惨白,甚至有点泛青,脖子上筋都鼓了起来。 她退了数步,解下长长的腰带将南宫遥绑成一个粽子,远远丢进旁边厚密的草丛中,又拔出袖内藏着的离火匕首,等待对方出击。 黑影默默朝北方望了一眼,毫无预兆地挥手,仅仅是袖摆抖出的气劲,就将陈岚打得倒飞出去,落地后滚了好几圈。 之后,他转向了丁若羽。 望着陈岚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液,丁若羽凝神而立,先在身遭设了道风障。对方的气势宛若无底深渊,她早就决定全力一搏。面对这种怪物,如还想保存实力,那就是自寻死路。 黑影的速度快如闪电,刚撞飞陈岚就似算好般等在丁若羽前方。丁若羽以攻为守,打出冰火双刃,却仍被其猛烈冲势震了开。幸而有风障稍加阻拦,否则这一击非得让她碎上几根肋骨不可。 太棘手了。丁若羽借着势头退了数丈,拉开距离,双眼死盯着对方。 另一边,见二人受挫,南宫芸也沉下脸来。看她如此,唐春景脸上露出狞笑。天下头一号的密罗,果然名不虚传。仅仅一个虚影,就能将她们压制得死死的,若是本尊来了,不知又会厉害到何等程度? 他这一走神,肩头又中了暗器。慌忙提起刀,连暗器带皮肉一并削去后,才发现这一发是无毒的。 南宫芸一刻也不敢放松。面前三人虽一残一瞎一伤,却都不好对付。西江四刀,原就是半辈子砍出来的名声,若非刚开始的时候轻敌了,只怕眼下受伤的是她自己。 眼前失去阻碍,黑影立刻转向草丛的方向,朝着昏迷不醒的南宫遥走去。丁若羽一慌,念力打出一条水龙,自天而降,然而只堪堪淋湿了黑影。她没有就此罢休,掌心闪着火光,不急着打出去,而是控制着将先前的水龙连同黑影身上的水花一起加温,想将他烫伤。 黑影径自行走,无动于衷,浑若未觉。 丁若羽将掌中火球扔在他身上,火光消逝,却是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日头升起,她才发现,面前这个人轮廓朦胧透光,竟不是实的。 她大惊失色,打不到本体,对一个虚影做什么都没有用。 南宫芸中了两刀,终于将狄贵送上西天,自己体力也已渐渐不支。剩下的两人功力虽不及狄贵,却一个赛一个的狡猾难缠。此时褚悠踩着忍刀一跳,匿了身形,留下唐春景同她对砍,又在她无暇顾及之处暗暗捅出一刀,刁钻狠辣。 草丛间,黑影抬手蓄力,一掌劈下,丁若羽疾掠而至,将三种元素的念力一齐汇聚,硬是同他对了一掌。 咯喇喇一阵响,她的左臂断了数处。 黑影飞起一脚,将她踢晕,伴着一畔山势夹着碎石杂草一道滚落下去。随后,他向着南宫遥举起第二掌。 晨曦中,一道并不起眼的绿光飞闪而过,抵抗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雾色缭绕的山间似凭空出现般,多出一人一马。马色纯白,人也衣冠胜雪,从容且优雅,宛如天上的神官。 他下了马,一手执杖,一手捞起丛中的南宫遥,递入南宫芸怀中,又手杖一指,轻而易举破了褚悠的障眼法,将他击毙于杖下。 “宁、宁儿……”南宫芸抱着孩子,颤抖着问来人。 “双生子的妹妹已经救不活了。”白衣人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惋惜地看了她一眼。 他走向倒地不起的陈岚,在她额上轻轻一拂,抱起她横放在马背上,再转向黑影,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启动什么复杂的仪式。 虚空中燃起一缕黑烟,烟雾渐浓,最后遮蔽了黑影,待散去后草丛中什么也不剩下了。 “南宫娘子节哀顺变。”白衣人欠身行了一礼,才瞟向一直被晾在那儿浑身抖如筛糠的唐春景。 “你,给我详细说说献祭禁术的事。”他踱到一株大树旁,冲唐春景招了招手。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遗漏 沐府深深庭院内,清风拂过,带起一地树叶。书房中离泓扔了手中的笔,望着纸上歪斜潦草的字迹皱了下眉。 他起身,从院墙边拾起笤帚扫起落叶来。厅堂中乖乖嚼着点心的薛瞳见他亲力亲为下人杂事,惊得喷了一桌子残渣。 离泓扫了地,又去下厨。那熟练的模样再次将跟在后面的薛瞳噎成了个傻子。 他本来怕离泓在饭食中偷偷下毒,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举一动,没想到他竟只是烧饭做菜。菜还未盛到盘子里,就已经馋得人直流口水了。 就算有毒,他也认了。薛瞳抱着碗狼吞虎咽,论厨艺,他是真真正正服了的。 刚用完午膳,外头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岁寒大步踏进厅堂内,臂弯还夹着个人,一进门就四处环顾道:“离泓人呢?” “在洗碗。”薛瞳已经麻木了,撑着腮帮打了个饱嗝道。 岁寒闻言,来到琴案旁,将案上的香炉瓷瓶全都拂到地上,又将夹着的瘦小姑娘平放在案上。 “哗啦”一声,瓷瓶稀碎。 “那个好贵的……”薛瞳喃喃道。 “救人要紧。”岁寒没去看他,四处翻找着伤药。 “砰!”“咣当!”“哗啦啦……”不知又弄坏了多少珍贵文玩。 薛瞳这才明白,自家心胸狭隘的师兄是故意的。 离泓走了进来,踢了踢满地碎片,看起来似乎毫不心疼,却在见到香案上的姑娘时怔了怔道:“只带回她一个?” 岁寒见他刚进来就又出去了,奇道:“你去哪呢?” “天马借我一用。”离泓头也不回。 “药呢?”岁寒大喊。 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只得继续翻箱倒柜地乱找。 薛瞳见他是少有的慌乱焦急,也帮忙找了起来,小心翼翼瞧了眼陈岚道:“师兄,难不成你要找的那个人是她?” “我不知道,”岁寒垂目,手上停了片刻,又继续翻找,“我只想救她。” 药箱和药柜都在偏房中,岁寒也是个精通歧黄之术的,一边检查着陈岚伤势,一边吩咐薛瞳去找下人煎药。 他给陈岚身上几处皮外伤上了药后,又碰了碰她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只是,收回手时,他一惊,喃喃自语道:“幻颜丹的气味……” 陈岚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不但发着烧,体内还有离开巫教时巫皇命她服下的毒,眼看着这两日便会发作。 巫教素来喜欢以毒来控制他们这些死士,使其不得轻易脱离。这些毒配方千奇百怪,非制药之人,耗上三年五载也解不开。时限一到,没有及时返回领取解药的,则当场毙命。 岁寒很清楚这些手段。他们雪国虽不至于给自家培养的密探杀手下毒,却要在他们身上设下禁制之法,如有背叛之举,便会遭到术法反噬,功力尽失形同废人。 丁若羽醒来时,半个身子都陷在了草丛间积水的污泥中,浑身疼痛不止。她艰难地挪了出来,翻身坐起,却见腿也折了。 她在泥地里摸了根看起来略直的小木棍,扯下衣带,半天才将腿固定好。之后,靠着那只未断的手,半撑着身体缓缓爬上了草坡。 山路偏僻,不知几时才会有车马经过,一直等在此处也不是什么办法。丁若羽望着那条看不到头的路,再次缩回到草丛里。 路上有滚落的尖锐山石,反而不如湿软的草地方便行动。扒拉着草地,寻了些可食用的野果,她想先恢复体力再继续行动。 山路上传来马蹄声,丁若羽抬头,看衣饰,来的是梨花山庄的弟子。她往外挪了挪,领头的正是南宫芸。 “快扶她上马!”南宫芸吩咐道。 有身形壮硕的弟子下马来,走进草丛间向她伸出手。 忽然起了阵冷风,男弟子的手掌被人轻轻拂开。山道上多出匹白马,丁若羽已被另一名白衣人抱了起来。 南宫芸张了张嘴,她原以为是前一日的白衣男子去而复返,仔细一看却换了张脸。 “李姑娘!”她叫道,怕来人对他们不利。 “没事,他……”丁若羽见到来人,心一定,眼前反而一黑晕了过去。 “巧儿姑娘帮了南宫家大忙,烦请阁下照顾好她!”南宫芸见她这样,也只好转向白衣人行了一礼。 “这种事,无需你多言。”白衣人冷如冰霜,带着丁若羽上马回返,一阵风似的消失无踪。 “难道竟是离泓……”南宫芸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眯了眯眼睛,令弟子们打道回府。 当丁若羽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而舒适的床上,外头很是喧闹,像有什么人正在大发雷霆。 有个模糊而似曾相识的女音在大吵大嚷,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胡乱砸东西的声音。 待到一切平息后不久,房门开启一个小缝,钻进一名披着红斗篷的男子,他掩上门,走向床榻,掀开了斗篷的帽子。 “你醒了?”他冷冰冰问,面如死水,毫无情感。 丁若羽蹙了下眉,撑着爬起身要行礼:“参见火护法。” 沐火从斗篷内摸出个小瓷瓶扔在她身上道:“这是巫皇大人赐你的解药。” 丁若羽勉力支撑,眼前只觉一阵阵发黑发晕,知道毒性要发作了,忙谢过赏赐便将瓷瓶中的药粉尽数倒入口中。 “巫皇开恩,命你好生休养,暂时不布置任务。”沐火漠然开口,拾起空了的小瓷瓶,掩在袖下,转身推门而出。 丁若羽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房间大小和布置都不像在死士营中,自己也从未来过这里。她伸手入怀,寻出一只贴身的小布包,里头包着一簪一钗,还有一只空空的琉璃瓶,俱是完好无损。 她松了口气,再看身上,断骨处已被接好,裹着厚厚的纱布。 “伤筋动骨一百天,巫皇会给我休息这么长的时间么?”她刚躺下来,便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同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婢女。 “李姑娘,这是大人亲手做的药膳,你用点吧。”小婢女扶她靠在床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哪个大人?”丁若羽警觉道。 小婢女被她问得一愣,结巴道:“大、大国师。” 丁若羽转开脸去,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没胃口。” 婢女悻悻地端着托盘出了门。 丁若羽拿出藏在被子下的手,掌心是之前放置簪钗的布包,此时裹着一片灰白色药粉,被唾液洇湿的部分渐渐变成蓝绿色。 那是先前沐火给的药,她含在舌下蒙混过关,又在他走后吐了出来。 这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来的那个人,也不是沐火。她同火护法虽只有几面之缘,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也做得非常逼真,可是对方如何也想不到,她能够听出来,此人有刻意压低声线模仿沐火的声音。 她将小布包团成一团塞在衣襟内后,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离泓。 他亲自端着之前那碗粥走了进来,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三日滴水未进了。”离泓拨了拨她有些乱的额发,瞥见她重重包裹的断臂,又笑了起来,“还是你端不了碗,需要人喂?” “方才火护法来过。”丁若羽终于放下防备,从他脸上移开审视的目光。 离泓放下碗,为她把了脉道:“只是轻微的毒,用点茶水便能化解。发生什么了?” 丁若羽将醒来后的事说了一遍,并取出布包给他看。 “沐火人在祥云城,不可能这么快回来。这个毒是迷乱心智的,如若服用,你今后都要受下药之人摆布,再没有半点自主。”离泓只看了一眼,就接过布包,扔进了床底。 “是谁要对我下这种药?”丁若羽疑惑道,眼神转动时,发现二人不觉间双手已握在了一起。 离泓拍了拍她手背,望着雪白的床帏,微微勾起了嘴角:“来者显然对你的巫术有所忌惮,不敢硬拼,所以才假扮成你的上级,让你不得不领命用药。” “据我所知,巫教近些年收了不少走投无路的江湖异人,其中就有制造人皮面具的好手。他现今归于厚土护法门下,名叫苍耳。”他起身,从一畔的包裹内翻出一张人皮面具,送到丁若羽手中,“我们平时做任务发的这些,最多不过用来掩饰身份容貌,不让外边的人看出以生事端,并不能做到以假乱真,而苍耳手底下出来的却可以。” “那个人确实骗过了我的眼睛。”丁若羽摩挲着冰凉的面具,说是人皮面具,实际上却并非人皮所制,更像一种触手光滑的材料,凑近了闻甚至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这么说,他和苍耳有关?”她问道。 外间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个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女,单膝跪地道:“主子,无眠姑娘已经送走了。” “辛苦你了。”离泓让她退下,又查看了丁若羽的伤势,缓缓道,“你那个姐姐倒是很担心你会折在我这里……” “你……”丁若羽瞪着他。 “她是自愿跟随我来巫教的。”离泓笑道,“若不是她报信,那夜我也不会途经你家庄子,捡了你这条漏网之鱼。” 丁若羽抓着他的手道:“阿姐她知不知道我身份?” “她不说,你便也不说。”离泓端起碗喂她喝粥,“她有野心,又有计谋……那些小动作,你还是不参与为妙。”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鬼侍卫 小婢女紫砚贴身伺候了几日,丁若羽才从她口中得知自己身在巫教总部的白沙殿中。 她不知离泓用了什么法子,能让二人短短两日内从南越回到烈火城来。这些天也再没见过他,似乎有许多事要忙。 没多久,紫砚告诉她,死士营那边暂时不会有任务下达,弱水允了她在此休养。丁若羽躺了几日,觉得身上都要捂出霉来,紫砚替她换药时就不停地央求她带自己出门看看。 “大人说姑娘不可以随意出门,若是乏闷了,书架上有好几本经书,可以抄写抄写练练字……”紫砚便复述给她听。 “他自己写字奇丑无比,还好意思叫我练字?”丁若羽难得大笑,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 紫砚委屈巴巴望着她。 丁若羽朝一旁看去,墙壁上挂着把琴,她问道:“那玩意儿可以玩么?” “大人说屋子里的物件姑娘皆可随意取用。”紫砚又一板一眼的了。 丁若羽单手抚琴,曲调如催命魔音,她却找到了乐子,每日钻研起来。 四皇子燕祀的府邸内,辟出一处名为驻雪斋的院子。薛瞳被打发去黑曜殿继续勤修苦练,只余下岁寒同他的手下在此小住。 陈岚被一并带回,不日方苏醒,身子骨还弱得很。她经受了密罗虚影的当心一击,肋骨虽未断,却是五脏受损严重,成日里只能躺着静静养伤,连床都下不得。 死士营那边,弱水派人送来人参鹿茸等大量补品,助她尽快恢复元气。可惜陈岚这近十年来吃穿用度如同贫民一般,一时经不起大补,喝了碗参汤后,就开始鼻血长流。 送东西来的是秋萍,她半倚着床栏,担心地询问营内近况以及丁若羽的下落。 “巧儿姑娘折了腿,在巫教总坛休养。”秋萍回得简短,具体情况她也不是很清楚。 陈岚点头,心里也有了底。她自小便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中生存,待人从不交心,言语真假难辨。此番遇上强到离谱的敌人,反而让她对身边的朋友真正在乎起来。 李巧儿不能这么快死,至少……不能死在她成事前。 “若到时候她还能活着,或许可以带她一起回宫,封她做个近身女护卫,过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她突然有了这么个令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想法。 秋萍走后没多久,便有白衣男子进来给她送药。她只瞥了眼那双颜色有些渗人的绿眸,就匆匆服了药躺回去,连他的姓名都不敢问。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族中长辈告诉过她,雪域之国白衣绿眸的那些人被称作天族,长到一定年龄便不会老去,犹如修炼得道的仙人。相对的,炎国里头发眼睛五颜六色的民众则形同妖魔鬼怪,其间隐藏着另一种同样寿数无穷尽的魔族。 她潜不进壁垒森严的北雪域,便想方设法来到同样神秘的炎国,就是为了探寻他们与天人以及魔族的关系,找到某些与长生有关的神物或秘法。 拥有奇异术法号称能呼风唤雨的巫皇,是目前为止她所熟悉的人中最接近他们的。 或者,在南越遇到的黑影也是其中之一。 从见到他们的一瞬间起,她就会被那种恐怖的气息所支配,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动弹。 可是方才那个雪国人却不一样。他的身上什么危险的讯号也没有,就如同普通人一般。他若并非常人,只怕是比巫皇他们还要高上一个层次的怪物。 这样的人……陈岚一怔,她忽然想起炎国另一位比较特殊的存在。他们的大国师,不也是这样一个人么? “大国师正被巫皇以禁术和奇毒抑制着绝大部分法力,要不然怎会只有四大巅峰高手?”她暗道,忽然感觉眉心有一股冰凉的念气穿过。 她一惊,根据从小在禁阁看的各类经书上的内容,她明白这股气息意味着什么。 “元神为气,以气化形……”陈岚默念着早已背下的口诀,手指也跟着动起来,掌心似有若无飘出一抹清气。 震惊之余,她微微弯起了嘴角。遍寻念力入门法无果,没想到受了重伤后阴差阳错成了。 屋脊上立着的岁寒欣慰地笑了笑,闪身转回自己的房间。 烈火城中,在巫皇的亲自指挥监督下,不足十日就建起了一座高塔。塔前摆放着炎国贵族敬献的牛羊贡品,不时有经过的民众跪拜祈祷、捐献财帛以期早日建成。 不远处茶楼的雅阁内,弱水抱着手臂,在窗口望着络绎不绝前来祭拜的百姓,冷冷道:“民众愚昧,这种劳民伤财的举措有什么好拜的。” “此塔名为聚雷塔,”她身后,方桌旁,沐火烫了两盏茶,起身将其中一盏递给她道,“巫皇法力特殊,是风系异变的雷电系,待此塔建成,他的力量将不可同日而语。” “离泓也不管管,任由他提升?”弱水重重放下茶盏,大半茶水溅在了桌上。 沐火苦笑道:“他怎么管?我知道你还在怨他……五年前他没能力从巫皇手中救下你,而今,他也没那个能力去反抗。” 弱水脸上的愤怒渐渐平息,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擦了擦桌上水渍,回想起当年被巫皇带走的经过,眼底满是凄凉。 “他说过,那种事不会再有下一次,我相信他。苏织、紫砚,还有巧儿……这些年,他护下了多少女孩儿,我都记得的。” “所以我甘愿留在巫皇身边打探消息,甘愿将这条命都给他。”弱水抬眸,笑容释然。 沐火伸手,重重搭在她肩头。 “师弟师妹,这么早就到了?”雅阁木头小门被拉开,门框上倚着名脏兮兮的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 “疾风师兄。”两人站起身迎他入内。 “厚土师哥叫我们一同过来说有要事商议,结果他自己最后一个。”疾风拍了拍肩上的泥土,大喇喇坐在方桌旁倒了盏茶喝。 弱水嫌恶地捂住鼻子扇了扇被他掀起的大片灰尘,瞪着他道:“你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么?” “嘿嘿,机密。”疾风毫不在意,笑嘻嘻又接了盏茶道,“这茶真不错,可惜我喝不出来。” “你这假风流的土鳖自然喝不出来!”弱水言辞犀利,怼起这个师兄来一点也不给面子。 门口响起清嗓子的声音,厚土终于来了,三人也收敛住开玩笑的神态,恭恭敬敬行礼让座。 “姜成桦,那个失踪的质子,正在我府上。”厚土开口便是惊人之事,雅阁中其余三人通通怔住了。 不多时,弱水呼了口气笑道:“一个质子王爷而已,杀了便罢。咱们师兄妹几个,除了风师哥,谁不是出身名门?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 “我抓到他后,严刑拷问,没想到他手底下还有一群肤色怪异的鬼侍卫。”厚土冷冷斜睨了她一眼,弱水立刻噤声,不敢再随意插话。 “那些鬼怪一击不中便四散而逃,当日府中缺兵少将,没能抓住,让它们藏了起来。”厚土道,取出一只长匣子,里面装着他吩咐画师按照描述画的鬼怪图样,“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带着手下四处留意,一旦发现它们,立刻动手,最好捉活的。” 其余三人看了图后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疾风道:“厚土师哥,这事有没有上报巫皇?” “先抓到证据再说。”厚土起身,走至门口才回头,“此事暂时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水火风三位护法一合计,打算兵分三路,派最信任的下属暗中搜查全城。 但是刚一分开,疾风就去了赤云殿,弱水也赶往镇魔塔,分别将此事秘密汇报给了巫皇和国师。 “大小姐,你要自己去救你夫君了。”离泓抄着经书典籍,待弱水走后,斜瞟了墙壁上的暗门一眼。 无眠推门而出,劈手夺了他的笔,咬牙威胁道:“南宫随我一同前去。” “好好好,南宫你听到了没有?”离泓接住她扔过来的笔,望着纸上一串花了的墨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眠坐在他对面,突然凑近低声道:“那些药人是不是你捣的鬼?” “不是。不过,四大护法太闲了,给他们找点事做做也好。”离泓说着,提笔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无眠若有所思,拉着南宫忆退了出去。南宫忆望着她额上的墨痕,抑制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喉咙发出古怪的“咕咕”声,要不是戴着面具早就已经穿帮了。 四大护法虽兵力四散各处搜寻药人踪迹,但对姜成桦的看守也必不会松懈。两人乔装打扮潜进土护法府中,搜寻了大半日亦是无果。 小摊旁,南宫忆看着无眠扒拉完两大碗饭,方开口沉沉道:“姜国质子只怕不在厚土府中。” 无眠又喝了一大碗汤,放下碗问他:“什么意思?” “土护法府地处闹市,按照水护法的话来说,那些药人光天化日地在他们拷问质子时赶来相救,后又四散逃离,这其间,竟没有被过路之人看到?”南宫忆望着她,说罢叫老板包了两个馒头。 “有道理,那你说在哪?”无眠见眼前有个爱动脑子的,便主动放弃了思考。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赌一把 搜寻了一天一夜,无眠和南宫忆几乎将厚土可能居住的偏僻场所都翻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两人回到镇魔塔,离泓早已不知所踪。想着第三组负责情报调查的人员中也没有特别值得信任的,不由都泄了气。 这时苏织挑着灯进了门,见两人一点精神也没有,笑了笑道:“我若是你们,就暗中盯着土护法,打探他这些天都去了哪些地方。” 无眠和南宫忆对望一眼,知她原是第三组出身,便同时起身,拉着苏织一个端茶倒水一个给她按摩,讨好道:“苏妹妹,你看我们俩也忙活一天了,半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要不你来帮我们找找?这个月的赏银分你一部分……” “赏银就不必了,我想要宫里那位中原来的娘娘珍藏的一幅刺绣。”苏织笑眯眯对二人道。 “这……被发现了会杀头吧?”南宫忆道。 无眠偷偷踢了他一脚,笑着应承道:“不难不难,凭我们的身手简直是小菜一碟!” 苏织打开她的手,自己拉伸了一会儿筋骨,让二人好好休息,揣着兵刃出门了。 不到午时,苏织叫醒二人,面色不善道:“姜国质子可能在巫皇的行宫内。” 她的身手不算出众,不敢潜伏太久,只是搜寻了个大概,就匆匆回返知会二人。 对于这个结果只有一种办法,等到巫皇不在行宫附近时方能前去救人。无眠拉住苏织问道:“巫皇和土护法可在其中?” “巫皇尚在监督筑塔,只有土护法在,不过里面派去了许多巫教弟子,还设下了各种阵法。”要不是警觉性强,苏织也差点掉进了那些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中。 “怎么办?”无眠望着南宫忆,盼他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南宫忆摆了摆手,一筹莫展。 “该死,这种时候你们大国师偏偏不在!”无眠突然间找到了撒气的理由。 “大人啊……他把自己关进了炼药房,说在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苏织也没有办法。 无眠经历了许多争斗厮杀,知道有些时候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不足以成事的。但是,也有的时候,因为一念之差或许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南宫,你陪不陪我去?”她攥紧了拳头,直起身,站在两人旁边。 南宫忆除下了脸上的木头面具,露出一张虽不算俊朗却很精神的少年面容,取了面巾蒙在脸上,随手系好腰上的刀。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无眠捶了他一下,两人并行而出。 两人身后,苏织也赶了上来,笑着反问:“我不是你的好姐妹了?” 苏织探过巫皇行宫一次,对其内阵型有所了解,她能参与进来自然是多了一大助力。无眠没有想到,向来对一切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苏织也会有这么一面。 白日里应对阵法和陷阱会相对降低些难度,却也更容易被教徒们发现。他们打算趁着天明先摸清各个阵法、找到姜成桦的位置,画一张草图,夜间再潜入救人。 他们分散开来,四处探查,记下对方的部署,回到接头处互相交换信息。待到傍晚,天色暗淡无光,忽然下起了雨。 “糟了。”苏织捏着刚画好的草图,变了脸色。 “雨下这么大,行馆的布防会不会有所变动?”南宫忆问她。 “当然会,我们等下要随机应变了。”苏织将图纸叠好收在怀里对两人道。 趁着夜色和雨声的遮掩,他们也不在乎脚步声是否会引起别人注意,绕过一些显眼的陷阱,将先前标记下的房间一处处翻找排查起来。 找了十来处,虽没有结果,但也毫无障碍。南宫忆渐渐停了下来,拉着两人躲进角落,悄声道:“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们有没有瞧见别的人?” 苏织一转念,惊道:“快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三人慌忙向侧门赶去,“轰隆”一声巨响,他们方才藏身的角落瞬间被火海吞没,爆炸引起的热浪将三人掀得顺势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如果慢上几拍,就粉身碎骨了。 三人没命似的跑了出去,门外如期候着几十名手持利刃的巫教弟子。 “还愣着干什么?杀啊!”无眠大喊道,收割庄稼般提刀便砍,其余两人也跟上她的节奏开始应敌。 红衣教众不比练习多年的杀手死士,没费多大力气便倒下了一批,但是很快又从别处源源不断赶来新的人加入战局,望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三人渐渐陷入疲劳之中。 “怎么办?”他们把目光转向战斗经验最为丰富的无眠。 “赌一把!”面前三个方向都被堵死了,唯一的退路是返回行馆。回头的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可是此刻,面对众多的巫教弟子,他们别无选择。 无眠放开手脚作势要突出重围,不及对方反应便拉着南宫忆和苏织冲向满是烟雾焦土的大院,踩着栏杆翻入檐下,往他们方才未曾踏足的另一边而去。 “嗖!”“嗖!” 不知是谁不小心触发了机关,无数箭矢朝他们刺来。三人纷纷躲避,误闯进一间屋子,里头亮着一盏昏灯,身着长袍的厚土护法振衣而起,像是已然等候多时。 无眠心底咯噔一声,难道赌错了……不,还没到最后关头,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在来之前做了简单的乔装打扮,只要没被抓住,是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她紧盯着厚土,双方对峙,都在等对方下一步怎么走。 底层未铺地板光秃秃的地面上,忽然漾起一阵黄烟。无眠身后的苏织大惊失色,赶紧招呼同伴快速后撤,同时将从屋外抓住的箭矢用力掷向厚土。 果然,这一发根本没能伤得了厚土,甚至慌乱中都没有扔准。另一边,无眠踢上房门,索性掠至房,我们刚走后不久,你就被离泓那个混账带了过来?”无眠听完后,不由起了阵无名怒火。 “我们今夜,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为什么?凭什么这样戏弄我们!”要不是被紧紧搂着,她就要砸了这密室内的所有摆设。 姜成桦安抚地顺着她的背,又轻轻拍了拍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无眠不解地眨着大眼睛瞅他。 “他是在让你们知道,若想成了那件大事,还得先看清楚自己与对方实力上的差距。今夜你们有惊无险,少不得他暗中协助,你应该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姜成桦又揽紧了她。 “那个人,心眼那么多,鬼才知道他想要怎样。”无眠羞愧地红了脸颊,却还是嘴硬。见姜成桦偷偷笑她,又懊恼地捶了他两下。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界限 建造中的聚雷塔突然因故停工,也许是因为连日的大雨,造成路面坍塌,工匠们只得开始修复,停止对塔身的扩建。 路面坑坑洼洼,泥地混杂着积水,使得塔身微微歪斜,远远看去似乎推一下就要倒了。 如此雨势,在干旱燥热的炎国秋季,实数罕见。 阴雨不断,湿气入体,丁若羽只觉断骨处更加酸痛。午后,来了两名打扮成巫教弟子的雪国侍卫,带着药箱,装作被请来开药的巫医,进入房中为她施法疗伤。 他们掌心发出金色的光,也不拆开绷带和固定架,置于丁若羽伤处两寸外,将那些刺烫的金芒传入她的关节内。 “这几日痛感会加剧,但是三四天后就会大好。”他们施法完,随手写了几份食疗的方子,便起身作别。 “会否影响日后练功?”丁若羽赶忙问。 侍卫们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人道:“这要看你自身的体质了。” 一直以来丁若羽都只是受些跌打伤和皮外伤,重到手脚骨折动不了的伤还是第一次。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伤好全了试过后才知。她不再多虑,靠着床头合上眼睛,看似假寐,实则进入了冥想。 心底,始终有一团黑暗的深渊,看不穿,猜不透。外界的雨声如鬼魂的悲泣,缭绕不散,让那片混沌的黑暗愈发深沉难测,仿佛在其中游走着无数狰狞的厉鬼。 丁若羽睁开眼睛,薄薄的窗纸现出昏暗的天光,让她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傍晚。 侍女紫砚走了过来,帮她擦去额上的冷汗,嘀咕道:“下了这么多天雨,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半点也没有降温。” “今年为何会下雨呢?”丁若羽道,问出的问题听起来毫无意义。 紫砚却回道:“可能天上的神仙不忍人间动荡、连年征战,故而落泪成雨?” 丁若羽望着她浅浅一笑,神仙哪里会管他们的事?天下本就分分合合,只不过,这一次分裂,太久了些。 比起占着地利平稳至今的西炎国,中原四国可谓混乱至极,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因征兵而荒废了田地,沦为难民。各地流寇四起,强徒占山为王,到处是荒凉景象。 此前去南越办事,她们刻意避开了冲突的场地,却还是见到许多衣不蔽体、无以度日的穷苦百姓。 只有等到真正天下一统的那天,这些凄凉的景象才会有所好转。 紫砚点上了灯,望着墙上挂着的琴,问她要不要弹。 “不弹了,”丁若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拿起床头的琴谱,递向她道,“你教了我许久,怎么也学不会,看来我不是这块料。” 紫砚掩嘴偷笑,收好琴谱,坐在床沿道:“你是出于好奇,接触之后又提不起兴趣,才一点都没学会。” “可能我只适合打打杀杀。”丁若羽颓然道。 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天全部都试过了,结果没有一个能让她学会。也许这辈子她都要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她原本希望以后回到侯府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可惜上天是公平的,偏要让她去走另一条并不平坦的道路。 炎国皇宫大殿内,探子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全是有关近些时日姜国和东邺的战况。东邺是大国,富庶繁华,素来不主张与邻国开战,先后被诸国占去数座城池,都是靠朝廷赔款才阻止继续割让土地的。近些年,见邻国带来的条约愈发得寸进尺,才开始训练将士,抵御入侵。姜国则恰恰相反,国家面积不大人口也不算多,但崇尚全民参军入伍,多的是上阵杀敌的勇士。这样一来,东邺并不占优。 燕龙行翻阅着密报,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他们两国半斤八两,如鹬蚌相争,陛下不妨静静等候结果。”一旁伺候的廖贵妃看了一眼,奉上刚沏好的茶。 “朕在想,姜国前线派去的大将军周厉,他的新欢华夫人原是红莲殿的人。”燕龙行放下密信,接过茶来,“巫皇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廖贵妃见他沉了脸,不由地慌了起来道:“巫、巫皇?” “你慌什么?难道你也是巫皇安插在朕身边的暗探?”燕龙行手一松,茶杯摔得粉碎。 贵妃赶忙下跪磕头:“妾不敢,陛下要相信妾!” 燕龙行命她退下,并下令禁足。 这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琐事,很快也传至赤云殿中。 “陛下如此宽仁,实乃国之典范。”离泓立在金座旁,笑着对流焰道。 “炎国虽历来是二皇并立,但毕竟一山不容二虎。”流焰长叹了一口气,“他也受不了这般局面,想要摆脱巫教的牵制了。”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离泓垂目,瞥到他腕上的串珠,停住了目光。 流焰似是从背后察觉到他的视线,拨了拨珠子道:“从我坐上这个位置起,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二十年前流焰登上巫皇之位,便是燕龙行为他加冕的。 “想杀了他?”离泓又笑了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除掉一个他,后面还有他的儿子、孙子,杀不完的。”流焰难得接住了他的玩笑话。 离泓望着他,知道他也过腻了与旁人一同站在的魔族?”丁若羽也抬起了头回望他。 “告诉过你,别太在意他说的话。”离泓扶她靠在床头,慢悠悠道,“我也只是个凡人,不过多了些修习的天分罢了。” 看着少女静静睡去,离泓也起身回房。 外间雨停了,檐上的积水仍在低落,发出深浅不一的响动。 天空沉黑如墨,浓如无底的深渊,倒映在他眼底,反射不出一丝光线。 他想到许多许多年前,还在天上的时候,就曾问过密罗,有没有打破天族魔族界限、修改现有规则的法子。 后来,他和密罗便被派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魔域,追捕潜逃的魔族少年离泓。 幽冥殿内,他率先绑住了离泓,却没有按照天君旨意将其当场诛杀。 他取了自己的心,换那个少年沉睡五百年,让幽冥殿化为死灵地狱,也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变成了灰烬。 他要拼尽全力试一次,不光为了改变一切,更为了他要护住的那些人。 天幕昏沉,似锁了他几百年的地狱深渊。积水的地面,亦如地狱中流淌的血液。 “浮舟,快出来!”那日,密罗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在耳畔,可是他不能回头。 他要做的,就是成为死灵,借用离泓的身份,偷天换日、瞒天过海。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试药 天渐渐放晴,气候也同往常一样干燥。连日的积水没多久就被高高的日头蒸发殆尽,工匠们也继续开始聚雷塔的修复工作。 在施工现场监督的厚土收到讯息,工匠中混进了探子,先前的塌陷事故就是这些人暗中所为,意在阻止高塔建成,让巫皇日后的法力更上一层楼。 建塔的砖瓦用料中,掺入了极珍贵罕见的一种晶石粉末,且该粉末易溶于水。若是建成后倒塌,砖瓦碎落,就会彻底失去作用。 “我说这场雨怎么下得这么邪门。”疾风护法揣着手道。 厚土正仰头望着塔上来回搬砖的工人,闻言默默看了他一眼。疾风说起雨,反而勾起他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烈火城内连年缺水少雨,几乎不打雷,不知巫皇建这塔,究竟意欲何为? “查清楚探子背后的人是谁。”他对手下下令道。 疾风不顾满地灰尘,盘腿坐在台阶上,也仰头,看向刚被雨水洗净的碧蓝天空。 皇宫中,一名十来岁的小内官急匆匆低头走着,好几次险些撞到人。 他来到燕龙行的寝宫,被内侍总管带了进去。见到帘子后只露出隐约身影的皇帝,慌忙下跪,浑身发抖道:“陛下,派出去的探子们被土护法发现了!” 内侍总管低头垂手,看着自己鞋尖,等候燕龙行的密旨。 “将计就计,移祸江东。”燕龙行招他近前,说了八个字。 总管吩咐下去,布置好细节,又趁着无人偷偷放了只信鸽。 鸽子飞到城郊一处小屋前,落在一人肩头。那人取下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个“然”字。 “成桦,宫里怎么说?”小屋内,无眠听到响声,也走了出来。 姜成桦放走鸽子,意味深长地笑道:“离泓还真是料事如神,这次又被他猜到了。” 无眠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只是挽着他的手臂拉他进门。 “我不管,他再聪明也不是个好东西。”她一脸不满。 大雨之时,烈火城内失踪了数人。此刻积水退去、河岸也露出堤坝,才有过路行人发现这些人的尸体。 无一例外,都被泡得面目全非,足上还绑着重石,只因穿着失踪当日的服饰才被认了出来。 大部分尸体被家属领走安葬,有几具无人认领,巫教便派来巫医,将其送去总部查看死因。 这些尸体死状相同,脖子上都有血洞,像被吸走过多血液而亡。他们死前目眦尽裂,显然受到了极度的惊吓。 巫医再提刀,划开他们的肚子,除了被河水泡胀的肠子,其余的内脏像是被扯掉了,空空如也。 除了脖子上的洞外,他们体表并无其他死前的明显伤口。巫医们争论良久,也理不清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这时,有一人用竹签拨了拨肋骨上残余的碎肉,惊道:“这些内脏,是自己从体内开始腐烂的!” 其余巫医亦围了上去,挑出肉渣,摆弄着,细细嗅闻,并取了各类药剂涂在上面试验,却再无新的发现。 他们将尸体放置于冷库中,夜深了,有看守经过,才各自回住处歇息。 次日清晨,这些接触过尸体内脏的巫医,皆被发现死于屋内。 巫教高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死的人,正是教内最出色的几名巫医。消息很快就被封锁,只靠接触就会快速致死,不知是否为一种新的疫病? 几名巫医住处相邻,为防止事态蔓延,高层教内成员命人在房外泼上火油,连着那些向上通报死况的婢女们一同放火烧了。 火星四溅,火光喷涌,夹杂着十数名少女的惨叫声。 回到教内,他们只说是巫医住处大面积走水,无人幸免。 “这都是些什么事!”弱水离开会议席,冲身畔的疾风抱怨。 疾风笑嘻嘻地摇摇头,瞧着她要走的方向道:“还瘟疫呢,你自己都觉得荒谬,真会找借口。好了,你是要去向大国师汇报吧?我也得去见巫皇了。” “大庭广众的注意点!”弱水急得用手肘狠戳了他一下。 “注意点别人就猜不到了?”疾风挑眉,“不过呢,眼下我们还是一派的,不用给自己留那么多顾虑。” 弱水用鼻子哼了声,不再搭理他,汇报后从黑曜殿中领走了寸心,带他又回到巫教藏尸的冷库内。 “姜问心。”弱水见他沉默不语面露悲戚,直接叫了他本名。 寸心像是憋气很久终于得到解脱般,大大喘了几口气,又开始抽噎。 “看来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弱水见他抽泣不止,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毫不为之所动。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见过一模一样的尸体。”他胡乱抬袖擦了擦模糊的眼睛。 “继续说。”弱水似审犯人般道。 “是……是我父皇……”寸心说完这句,终于跪倒在地。 弱水看着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少年,本是姜国的太子。从小便聪慧好学,又生就一颗仁心,只可惜当年他的长兄篡权夺位,拿到兵权后迫得老皇帝一病不起。没过几日,皇帝薨世,他想继续迫害自己的弟弟,东宫之中闭门不出的寸心却突然消失了。在位两年后,终因心事过重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七八岁的独子继承皇位。 如他这般锦衣玉食出身的,能在天罗地网活到现在,弱水清楚,全凭着仇恨支撑。于他们而言,恨亦是希望。 “查出这些人的死因,也就能推测出你父皇是怎么离世的了。”她缓缓走上前,小心地覆好裹尸布,有用手绢细细擦了手道,“这尸体摸不得,听说上面有瘟疫。” 来的途中,寸心就听她说了巫教内讨论的经过,知道瘟疫一说只是托词。当下他满心的悲愤,听了这句玩笑后,逐渐平复下来。 确实摸不得,他还记得当年侍卫死死拦着他不准他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他只能远远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了那张狰狞惨烈似遭到过最恐怖折磨的脸,和脖子上殷红的血洞。 当日伺候他父皇的宫女和内侍,以及伏在床榻边哭泣的妃子们,所有与他父皇有接触的人,全部被拉去了皇陵陪葬。 看着这些惨状,当时他便想,以后一定要废除陪葬的传统。可是父皇走后第二天,他的长兄就带着侍卫亲兵闯进了东宫,欲杀他而后快…… 弱水拉他坐下,用下巴指了指尸体道:“你一定很想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寸心缓缓点头。 “别哭了。”弱水笑声里微带嘲讽。 “这些人实际上是用来试药的。”她开始讲述。 脖子上开的血洞连通咽喉,是为了用细管将药水注入体内。这些人吸收了药水后,不会立即死去,而是如被妖怪附身般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如同傀儡一般。而药水逐渐流入五脏,会侵蚀掉心肝脾胃。他们之所以死前露出那样的神情,全因药力作用皮肤紧缩,看上去就像见到了极其可怕的场景。 但是,这些人死后,药效并没有散去。 凡接触过他们的人,尤其是直接触及体内的血肉,则会很快被药力感染,甚至比前一批人更快地死亡。 “这个药第一次被使用的人,就是你父皇。”弱水道。 寸心听完,刚止住的热泪又滚了下来。他不知那几日,他的父皇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痛楚…… “并且,发明此药之人,正是你们的护国大将军密罗。”弱水又告诉了他另一个可怕的事实。 护国大将军,曾是他父皇最信任的将领。 帝位难登,登上后,身边也无人可信。 寸心咬牙,捏了拳头狠狠砸向地面,一下又一下,砸到皮破血流。 弱水阻止了他继续伤害自己,草草包扎后,问他有无别的计划。 “我好恨,却没有办法。”寸心很快清醒过来,想想现在的自己,茫然摇了摇头。 “从今往后跟着我,我教你复仇。”弱水笑容和煦,一副温柔亲切的大姐姐模样。 寸心怔怔望着她,漆黑的眼底突然有了光。 白沙殿内,丁若羽披着红斗篷,在院子里练功,见到许多巫教弟子进进出出,便去询问紫砚出了何事。 “听说几名巫医大人住的地方失火,全都被烧死了。”紫砚复述经过的时候,无论多骇人听闻的事,都能满面严肃地开口直到说完。 “巫教出了事,国师大人也一定会很忙吧。”丁若羽极其自然地问。 紫砚悄悄吐了吐舌。 “你笑什么?”丁若羽觉得她的小动作太刺眼。 “下个月就是祭火节了。”紫砚赶忙转移话题,庭院间开了几簇火红的花,像是一团团小小的火种,肆意绽放。 丁若羽也打起精神来:“往年祭火节盛会我们都被关起来训练,不知今年能不能参加?” “我去过。”紫砚笑道,“和中原的元宵灯会差不多。只不过赏的不是灯,而是火。” “火?火要怎么赏?”丁若羽听呆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摄魂师 黄昏时分,集市上熙熙攘攘。寸心牵着缰绳,拉着马上摇摇晃晃的弱水避开拥挤人潮,返回训练营。 “寻常人没办法给指定的人开启念力之门,只有特定族群方可。”冷库内,弱水话音刚落,火护法就出现在门口,拾级而下,施术在他眉心留下一道火红的印记。 待印记消失,他感觉到体内多出了一股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能量。 接下来,弱水念出口诀,教他记下,被两人紧盯着直至背完才肯领他出来。 “到了明儿,这些口诀你要是忘了一句,就去冷库里抄上一百遍。”弱水在马上晃悠得都要打盹了,突然马背一颠,她睁开半眯的眼懒洋洋道。 寸心赶紧念念有词地一边看路一边回忆口诀的内容。 “只是一项火系,要背的不多。”弱水悠然道,“你同期的李巧儿,可是只用了七天,就背下了四系术法及念力起源。” 这句话一出,将他刺激得更狠了。 黑曜殿中也是会定期考察战力的,并且专门有人为他们排名登记。其中垫底的是陈岚,她一贯不怎么爱努力,练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日夜勤修苦练的寸心却每次都在最末三四人中。刚进黑曜殿时,还有个巧儿排在他后边,可是随着她的巫术愈发精进,名次也上升了,此刻已至中游,与飞琼不相上下。 他发现自己在战斗上没什么大的天赋,打算在黑曜殿内得过且过。弱水这么说,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寸心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忽然回头,对高坐马上的弱水轻轻道了声谢。 弱水依旧吊儿郎当抱着双臂,勾起嘴角瞥了他一眼。 前方起了声吆喝,两人停下一看,是疾风带着大弟子荒云,正立在左侧酒旗旁挥手。 “师妹收弟子了?”他笑嘻嘻将手揣在袖筒内,缓缓走了两步,“破天荒的,居然还是个少年。” 荒云亦跟来,不屑地斜眼看着寸心。 弱水嗤笑:“只许你收弟子,不许我收?什么道理!” 这两人一见面,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口头上较个输赢。 “水师叔,我师父还有公事要办,能否烦请让个道?”荒云见他俩半天不谈正事全在瞎掰扯,不耐烦地开口。看他面上的表情,似对这个师叔根本毫无敬意。 “就你事多!”弱水调转马头让行,冲疾风恶狠狠道。她又弯下腰,朝寸心笑起来,“乖徒儿,跟着师傅好好练,有朝一日揍他们师徒俩一个满地找牙!” 那故作温柔的微笑看得寸心脊背一寒。 弱水与荒云互不待见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们同期加入巫教,一个当上了护法,另一个只是护法的弟子,成了后辈的荒云故而对她极为反感。 疾风先去见了厚土,告诉他雨天的失踪死亡案件有所进展,命属下押送来一个被砍去双手的男人。 “他是隐居在姜国的南越摄魂师。” 属下又呈上一只涂了厚漆的木盒,里头盛着摄魂师的双手和一堆用透明玻璃瓶封装的铅灰色药粉。 他调整了一下瓶子的摆放道:“这是操控他人用的毒粉,接触便会死亡,他便是以此物兑水后射入人体的。” 厚土冷冷地皱着眉眯着眼,摸了摸下巴上蓄的一簇胡须道:“是谁派来的?” 男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舌头竟也被人割了。 厚土看向那双断手,原来并不是疾风的人砍的。有人料到他们会有所行动,提前出了手,却还故意让这名摄魂师活着。摄魂师失去操纵法术的双手,即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对这一行而言,实在生不如死。 无法说话、无法写字,疾风派人查了这人的履历过往,发现他十分孤僻古怪,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早已无挂念之人,很难通过威逼利诱以期套出想要的答案。 厚土叫人带他下去严加看管,房中只剩下他与疾风二人。 “这些天接连失利,先是姜国质子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再到这个摄魂师……师弟,你有什么想法?”他坐下身,转头问疾风。 “我在想,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不是同一伙人。”疾风盘腿坐在了一块蒲团上。 厚土点头,示意他继续推测。 最明显的一点,他们皆与姜国有关联。 姜国与东邺正在交战,双方互不讨好,各自在寻求邻国帮助。疾风回想起前些日廖贵妃派人传讯,皇上动了铲除巫皇之心,不觉开口道:“难道皇帝老儿与姜国之人暗中往来,意图摧毁巫教?” “不无可能,想必巫皇也这么认为。”厚土道。某些消息,先传入巫皇耳中后,才会根据情况来让他们知悉。还有时,会通过这些消息来对他们进行秘密试验,看他们对巫教有无二心。 疾风沉默着,安静异常,不知是在思考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是在思考怎么给自己留条后路。 黑曜殿中,除了请假未归的丁若羽外,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陈岚重伤初愈,脸色蜡黄,却还是坚持赶来训练,也刷新了其余人对她的看法。 同她差不多情况的还有刚回来没几天的郁飞琼,于是两人练在了一起,你来我往没几个回合,就一同乏力了。 “你出招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怎么回事?”郁飞琼饮了口水问她,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像是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陈岚紧挨着他坐下,手臂蹭着手臂,悄声笑道:“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 郁飞琼背转了身子,也不再多问。 另一处,薛瞳默默看着他二人互动,眸光一转,又瞧向大堂内和他交流最多的寸心。 “嘿!”他愣了愣,咧开嘴来。 寸心被水护法带走了两日,今儿回来,身上的气息与目中的神采,都同先前判若两人。 他蹦了过去,拉扯住寸心,小声问他这两天被弱水喂了什么。 “没喂什么?”寸心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情他自己都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薛瞳假装不经意地将手指放在他脉门上,才突然明白过来,他也开始拥有念力了。 什么炎国的妖魔鬼怪,到处乱帮他们开阔神识!他在心底里不忿,面上还要装得波澜不惊。 他忽然嘴角一抽,扫了陈岚一眼。话说那丫头不也是自家师兄开的神识么?他这一说,岂不是把岁寒也算进去了。 陈岚见他没来由地瞪自己,气乐了:“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一个两个的这么不待见我!” 郁飞琼起身拿了剑,指着她冷冰冰道:“休息够了就继续练。” 陈岚极不情愿地放下水壶和擦汗的布巾,慢吞吞摸出自己的兵刃。 还是和巧儿对练比较好。郁飞琼见她磨蹭半天,不由想起自己一直盼着早点见到的人。 丁若羽依旧在白沙殿的僻静小院中,挥舞匕首,刺着半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秋叶。 院门旁,离泓一袭素白,笑着看她,眼底流出一丝顾影自怜,仿佛他看着的人是另一个自己。 “你终于来了。”丁若羽收招,翩然落下,足尖点地,双膝微微弯曲缓住堕势,才抬眸望向他。 “有进步。”离泓也轻巧地走来,牵着她来到一处大厅。厅内桌上摆着笔墨丹青,另有一名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老者。 丁若羽疑惑地跟着离泓来到老者身旁,只听他对老人道:“画张相,我和她的。” “大人和姑娘就这么站着不要动。”老者安排起来。 “画我的时候按照本来的面目,至于她,画好脸型后,我再告诉你怎么下笔。”离泓又继续吩咐。 “画相做什么?”丁若羽拉了拉他袖子。 老者压着嗓子咳了一声:“这位姑娘不要乱动。” 老画师的声音,她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只是她此刻并不关心这些,只想等离泓回答。 “做摆设。”离泓信口胡说。 又是不想告诉她的。 一个时辰后,老画师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丁若羽的五官面目,空空的一片雪白。 离泓从角落处寻到一只匣子,展开其内一张古画。画上是名披着残破盔甲的妙龄女子,长发飞扬、明眸如电。温婉与凌厉,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巧妙而和谐地并存于她的眉眼间,又为她多添了几分神秘感。 “五官按照这个女子来画。” 老画师抖着手碰了碰画中人的脸,又触电般缩了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道:“她的画像为何会在你手中?” “你只负责画,其余的不需要知道。”离泓冷下脸来,紧盯着他道,“别忘了是谁放你出来的。” “好,”老画师痛苦地合上眼,点了点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当年,她是否死于你手?” “不是我杀的。”离泓一字一顿,看着画像上空白的五官道,“画。” 丁若羽听着他们之间古怪的交流,忽然反应过来在哪听过老画师的声音了。 天坑下的天龙,同他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 她没有立即询问,只是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补上一张似是而非的脸。 打发走画师后,她才问出来,为何要画另一个人的脸。 离泓望着画中人,目中柔光如水雾般漫开。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四大宗派 秋风吹入厅内,吹干了画上的水墨。 离泓侧过脸来瞧她,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刘海。 “若是没给你服用幻颜丹,你往后的样貌,与她一般无二。” 丁若羽惊异地张了张嘴,指着画像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后的样子?” 离泓收好画,看向天际上高悬的云道:“你小时候,就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南宫忆来了,离泓将画交给他,让他亲手交给大邺东平侯。 “交给我父亲?”待南宫忆走远,丁若羽忙问了起来。 离泓抽了张画纸,就着彩墨开始练字,写了七八行歪斜潦草的烂字后,扔了笔道:“让你父亲知道你还活着,以后回去了,也能有个准备。” 他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字,又将笔送到丁若羽手里道:“你来写两个。” 丁若羽将他写的那几行诗抄了一遍,字体带着稚嫩的感觉,却也是难看至极。 “我……”她讷讷地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看第二眼。 “所以让你好好练字,”离泓叹道,“我年纪大了,很多习惯深入骨髓,改不了了,你却还有机会。” “不不不,我以后会想方设法让人代笔的……”丁若羽小声道,竭力逃避着她最厌恶的书法。 南宫忆走后没几日,朝堂上开始出现一些结束“二皇并立”局面的声音。燕龙行特地去了趟赤云殿寻巫皇倾诉衷肠,说要斩了那些个口出狂言肆意妄为的官员。 “陛下杀了他们,难保不会引起朝臣恐慌,且由着他们去。”巫皇慢条斯理道,见了皇帝也是连金面具都不除下,高坐首位命弟子给皇帝上茶。 燕龙行心底不悦,面上艰难地挤着笑道:“放任不管,只怕他们会变本加厉。这对巫皇你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巫皇拨动着腕上的珠串,面具下不知挂着怎样的表情:“这样更好,待他们全部暴露出来,便能一网打尽。” 随着气候转凉,煜国祥云城街头巷尾也渐渐多出些江湖人士。 马车外飘着细细雪花,一片寒意忽而袭来。 书童打扮的丁若羽不觉出了神,黑幽幽的眸子泛出了明媚的光泽,清瘦的脸庞上也依稀现出三分笑意。 她看了许久,才合上小窗。北方比一片艳阳天的烈火城实在冷太多,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 一畔,离泓抱着把琴,正是白沙殿内那把名琴,此时已沉睡过去。 丁若羽怕他受凉,放下琴来,又从马车里翻出一张薄毯替他盖上。 依旧是冰冷的肌肤……丁若羽拢了拢毯子,却见他后领内有道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动,翻开两三层衣袍,一个图案复杂的黑色刺青刻在他后项下方的脊椎上。她轻轻碰了碰,赶忙整理好衣领,扶他重新靠回在车壁上。 离泓说,江湖上四大宗派在祥云城中联合举办了一场盛事,广邀天下高手,他也接到了请柬。 以他的身份地位,本不屑于参加。今年因丁若羽在身边,便想让她见见世面,才第一次来。 同时来听听天下第一琴师楼雪的曲子。 曲清河,宁台街东,彩华名楼,祥云城最负盛名的青楼乐坊。楼雪在此当了两载乐师,名闻天下。 她的曲子一支便可值千金,不单是她指下流淌的乐律婉转动人,还因为她的曲子能隔空杀人。 江湖上更是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丁若羽想到这笑了。她静静看着离泓温和平静的睡颜,这才是她心里最接近神的存在。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离泓也睁开眼来。早已在彩华楼提前预定了房间,车夫提着行李包裹,随他二人上楼。 刚进房,就有楼内的丫鬟来伺候,离泓取出琴来,让她转送给楼姑娘。 “这么贵的琴,就这样送了……”丁若羽看得肉痛。 离泓便取出一颗红珍珠,大如鸡卵,放在她手心:“给你了,那把琴还没这个值钱。” “我不要!”丁若羽吓得慌忙将珍珠塞回他袖袋里。 一盏茶后,小丫鬟又来了,带他二人去见楼姑娘。 楼雪穿着身白衫子,上头星星点点缀着黄花绿叶的腊梅,看上去干净又斯文,只是她旁边还有别的人在。 一名穿着石榴红裙的高挑女子袅袅婷婷向他们而来,勾住丁若羽肩头,又围着她转了个圈儿,笑嘻嘻地将她半搂进怀内,对离泓道:“这小姑娘女扮男装的本事可太差了。” 丁若羽飞快地推开她,三两步转到离泓的身后去。 “翩翩,好久不见你男扮女装倒是越来越熟练了。”离泓反唇相讥。 对面那看上去柔若无骨娇艳至极的美人,居然是个男儿身?丁若羽目瞪口呆。 “该走了,大堂内人都来差不多了!”翩翩盈盈一笑,上前挤开丁若羽,挽住离泓的手臂。 琴案前,楼雪熄了香,对离泓行礼道:“多谢大国师赠琴。” 说罢,当前领路,带着三人向大堂而去。 丁若羽跟着楼雪去了一处靠后的席位,位置既不显眼又能清楚看到大堂内的所有人。 翩翩拉着离泓不知道在后面说什么,落后了许多。可是当他二人方一出现,就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翩翩亦是个名气特别大的人。 他不光是美艳绝伦的舞伎,还有另一个身份:四大宗派中朱雀教的首席弟子。 “翩翩姑娘自视甚高,素独来独往,她旁边那个又是何人?” 与绝色美人站在一处毫不逊色,甚至还有种温润内敛的神采,如冰封的湖泊、宁静的星空。 “不知……” 离泓鲜少以真面目涉足江湖之事,众人议论纷纷,却猜不出个结果来。 大厅最阴暗偏僻的一角,反倒有个裹着黑貂的男人,突然哗啦一声将掌心茶盏捏个稀碎。 浅黄茶汁沿着他手指流下,滴在名贵貂裘上,他拾起一块碎瓷,在指尖割出了血来,又将破皮的手指送到嘴里吸吮。 看他面容,也不过刚刚二十岁。毡帽下散着满头棕褐色鬈发,高鼻深目,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在微弱灯光映衬下,成了浅浅的金黄色。 大堂东南向的紫檀木桌旁,围坐着五名白衣男子。那五人衣衫胜雪,却是护在另一名同样素衣的少年身前。但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这少年衣上比他们多出些水波似的青纹来,显然地位也与众不同。 此时这少年正和身边同伴谈笑风生,他声音不大,音色却清亮悦耳,惹得客人们纷纷回眸看他。少年便招手回礼,眸子极是狡黠灵动,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高贵。 西席上,有一男一女默然对酌。 那二人年龄相仿,二十四五岁模样,皆着样式奇异的黑袍,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花纹。只是花纹不尽相同,男人衣上是头猛虎,女人衣上则是只腾云而去的鹤。 无人相识,也无人前去搭话。他们反而乐得清静。两人相望含情,仿佛眼中只剩下彼此,你一杯我一杯,不醉不休。 楼雪拉着丁若羽,气质娴雅,漆黑的眸子轻轻一瞥,已将众人举动尽收眼底。她对丁若羽笑道:“小妹妹你瞧,四大宗派的首席都已齐聚一堂了。” 丁若羽的目光一个一个扫了过去,却谁都认不出来。她平日里习的都是暗杀术,只求觅最好时机一击致人于死地,对名门正派讲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作风全然无法理解。 她这种敏感的猎手,自然第一个将目光停在了角落里着黑貂的怪异男子身上。 楼雪亦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男子,低声道:“那个人叫无生剑,西域人,玄武宗的,十六岁便成了首席,也是四大弟子当中最为神秘的,连真名都没几个人知道……他那副吊诡的模样,的确能吓到许多人。” 无生?意在此人剑下不出生天?丁若羽暗自猜测,角落处的男人仍旧在拿瓷片划开手指,然后面无表情玩着自己的血液。 丁若羽看得心里头很不舒服,赶忙转向了东南边那些素衣的少年们。 “当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叫宗夙澜,是青龙阁少宗主。别看他像个文弱书生,心眼儿可多着呢。这宗小公子无人见他用过兵器,但即便空手,也没什么人能让他负伤,”楼雪笑眯眯道,“而且你要注意,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经常一面跟你称兄道弟一面就对你痛下杀手……可以的话,最不要接触的就是他。” 丁若羽正颔首,那白衣少年就察觉了她们的视线,笑吟吟偏过脸来看,还朝二人招手示意。 楼雪却根本不去瞧他,唇角噙着抹冷笑。她伸手拉了拉丁若羽胳膊,让其目光随着自己转向了西面自顾自对酌的青年男女。 “我猜他二人必是白虎门的了。”丁若羽道。 “可不嘛,他们俩都是首席弟子。”楼雪拿起酒壶斟了口酒喝。 丁若羽便奇道:“首席首席,说的就是第一,他们白虎门倒是与众不同。” “他们啊,是夫妻。”楼雪在她脸上拍了拍,也给她倒了杯酒,“男的叫长风,女的是门主的独生女儿凌霞。” 丁若羽向她道谢,接过酒杯,一口饮下,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桌上。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托孤 台阶上,翩翩仍扯着离泓,言笑晏晏,想方设法地遮挡着他看向丁若羽的视线。 桌畔楼雪让丁若羽靠在自己肩头,扶着她,靠着来往人群遮遮掩掩地去了一间厢房,将她放在软榻上就锁了门。 厢房内,丁若羽刷地睁开眼,将屋内摆设大致扫了一遍后,翻窗而出,悬挂在三四层楼高的窗下。下方是华灯初上的街市,她掌心用力一撑,整个人蹲在伸出去半臂长的窗台上,估算了每间厢房窗口的距离,横着跳过去,停在一间晒着床单忘了收回去的窗台前。 她扯下床单,撕成长条,飞快地溜了下去,再向前绕了几步,来到彩华楼正门口,离泓正立在朱漆柱子旁等她。 “我说过这些小伎俩对你没有用,楼姑娘不信,偏要来试。”他笑了笑,眼里有一丝得意。楼雪和翩翩也走了出来,再次邀他们入席。 这一回,两人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也不会耍什么鬼点子了。 “丁姑娘,其实我和你们大国师也算得上同门了。”入座后,楼雪依旧拉着丁若羽的手,浅笑着说起往事。 丁若羽微微一笑,心底却一惊。这人知道自己姓丁,难道离泓告诉过她什么? “只是十年前我入门的时候,他已经出师了,孤身一人去了西炎国。”楼雪夹了块米糕给丁若羽,又放下木箸摸了摸她的脑袋。 丁若羽抓起米糕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不知楼姐姐师出何门?” “聆仙谷。”楼雪笑着瞟了离泓一眼。 从不参与江湖纷争的丁若羽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字,而一些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对此亦是知之甚少。 “没听过也无妨,我们派最大的特点本来也是低调。”楼雪端起酒杯与她碰了碰,浅酌一小口问道,“丁姑娘,你识破杯中有迷药后,是怎样化解的?” 丁若羽望向离泓,得到对方点头后,才举起自己的酒杯,将酒液倾倒入掌心,瞬间凝成冰块,又将冰块放到桌上。 “小小年纪,就会术法了?”楼雪喃喃道,翩翩却伸长了手,拿过丁若羽的酒杯,放入那块冰,只一晃,又变回一壶酒来。 他格格笑着把酒杯递还给丁若羽,嘲讽楼雪大惊小怪。说笑间,便见离泓也取了丁若羽面前的酒杯,却没变出什么花样来,只是将酒液尽数洒在了地上,又新倒入酒水冲了冲,轻飘飘道:“丢桌子上的东西也不嫌脏。” 丁若羽默默垂下头,心里一阵嘀咕,自己明明什么丢人的事也没做,为何要慌。 这时,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她一惊,警觉地朝着那道视线的方向看去,角落里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貂,将目光转向了翩翩。 她也看向满脸无奈的翩翩,身旁楼雪“嗤”地一声笑了,在桌下偷偷拧了一把翩翩的大腿。 “谁叫他有女装癖,嗓子还发育得那么尖,纯属咎由自取。”离泓一手托腮,细细打量着翩翩。他本就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屏息凝神、目蕴水光,极像在欣赏心爱的女子。 丁若羽正嚼着点心,三个二十几岁的大人在讲话,她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是插不上嘴的。可是见离泓如此神态,她突然想起他曾说过对女人不感兴趣之类的话,再看向翩翩时,眼神就充满了猎奇。 难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翩翩,所以才这般不近女色? “李韫,你、你别这样看我,”翩翩果然臊红了脸,忸怩不安地搓着桌布上的流苏道,“你这个样子好危险,我会犯错误的……” 离泓无视他羞涩中透着微微激动的话语,转向丁若羽,取出手绢擦了擦她嘴角的点心屑:“你想多了,我对男人也不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丁若羽不觉间把嘴吃得一塌糊涂,活像只小花猫。 离泓只是笑了笑,斜了翩翩一眼:“那个无生剑似乎在吃我的醋,以为我要抢他看中的‘女人’。我们这次来,可不想惹是生非。” “可笑就可笑在,他都追求翩翩好几年了,却一直以为他是女儿身。”楼雪优雅地以袖掩口笑道。 翩翩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翩翩姑娘,请。”离泓火上浇油地朝他敬酒,气得他在桌下直跺脚。 那边,披着黑貂的男子也气得扔了肩上的貂。 “他要过来了。”丁若羽赶紧提醒离泓别太过分。 结果无生剑没有过来。他刚作势起身,隔壁桌的青龙阁子弟便端着酒杯来敬酒。 宗小公子敬了楼雪和翩翩,到离泓时停了下来,询问他的名讳。 “他是我师兄,李家的五公子。”楼雪笑着介绍,又指了指丁若羽,“这是李公子的小表妹。” 得,又从堂妹变成表妹了,这师兄妹俩唬人的本事都不小。 离泓举了杯淡淡道:“李韫。” 宗小公子见他冷漠孤傲,又出身世家大族,知其不喜结交江湖人士,只与熟人谈笑,也没再开口多问。他低头看向丁若羽道:“这位小妹妹也会饮酒么?” 丁若羽见离泓摇头,便也淡淡地道:“不会。” 这副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模样惹得宗小公子笑了起来,瞧了瞧离泓,对楼雪道:“果然是亲戚,神情动作都一模一样呢。” 又寒暄几句后,主菜上桌,青龙阁的人也回位了。 离泓却对楼雪使了个眼色,二人借故离席,一时间,大大的酒桌旁就只剩丁若羽和翩翩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走廊,离泓停下了脚步。 “楼姑娘,我送你那把琴,是有原因的。” 楼雪一怔,随即挂着落寞的笑容道:“你说便是,何必客套。” “我希望你能收那孩子当亲传弟子。”离泓转过身面向她,月辉映在他身上,轻柔而冷漠,衬得此刻的他与在席间的时候判若两人。 楼雪后退了两步,靠在廊柱上,侧着仰头去看雪后的月。 “离泓,你知道的,我本名不叫楼雪。”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像是闲话家常般缓缓诉说起来。 “忘了。”离泓垂目,长长的睫毛反射着月光,在眼下投出一片清冷。 “差不多快十年了……那个时候,我在东邺皇城太京游历,初入江湖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她自嘲道,“结果吃了教训,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离泓静静听她讲述,一语不发。 “我伤得太重,便乔装成叫花子,混在贫民窟里躲避仇家。没想到身上的盘缠和伤药竟一起被人给偷了,只能躺在草席上等死。”她神色黯淡,顿了顿,才继续道,“就在我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动的时候,身前出现了一位妇人。” “‘好重的伤,看起来不好治’,当时她是这么说的,那种慈悲的语调,此后我再也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过第二次。” 妇人衣饰朴素,微施粉黛,看上去很亲切很舒服。她叫仆妇将楼雪抬回自家的庄子,安顿在一个小房间里,备了药来亲自照顾,直至她痊愈。 伤好后,楼雪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打算先告辞,日后真正闯出名头了再回来报恩,那妇人却极力挽留。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去询问,妇人究竟要留她到何时。 妇人道,知自己命不久矣,只有一个女儿,恐日后无人照料,望能拜她为师,习些自保的功夫,也好平安过活。 “她是个既温柔善良又不好意思寻别人帮忙的女子,就这么点事儿,还要犹豫这么久才肯说出口。”楼雪笑容带着淡淡的暖意,“该觉得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对,白吃白住了她那么久。” 她说着,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脸,身子也渐渐沿着廊柱蹲坐下来。 后来没多久,同门的长老传信,有要紧事需她即刻返回。她与妇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后,过了两年才再次来到邺国。 楼雪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全程一团:“她家那偌大的庄子,被一把火给烧了。” 她到处寻找以前认识的仆从,却发现那些人早已被家主发卖。她只得寻到两年前妇人为救她时常去的那家药局,得知了妇人的死讯。一把大火,烧得雪也成了灰烬。沉睡中的人们都成了火焰下的孤魂野鬼,只有极少数被打发守夜的仆从才险些逃出生天。 “那妇人,闺名徐初雪。”她埋着脸,双肩微微抽动了几下,才重新看向离泓,“从那天后,我改名叫楼雪并且不再收任何弟子,就是为了纪念她,以及我没有完成的诺言……” “所以劝你还是收了的好。”离泓见她还想说下去,立即开口打断。 楼雪望着他,蹙了蹙眉。 离泓不紧不慢道:“那孩子,正是徐初雪的女儿。” “真的?”楼雪惊得半天才站起身来,不可思议道,“当初所有人都说她们母女二人一齐死了!” 离泓平静地对她说了一串天干地支。 正是丁若羽的生辰八字。 那个时候,女儿家的生辰八字,通常只有父母至亲才知道。徐初雪曾告诉过她,她伸手入怀,找到一张发黄的小纸片。 上面所写内容与离泓报的一字不差。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舆论 当离泓和楼雪二人一前一后回来时,大堂内已有人动了手,打翻了两张桌子,酒水菜汁到处飞溅。 一碟菜突然兜头而来,他忙推了楼雪一把,手指在碟子边缘一拨,又在底部一托,将那盘菜完完整整地放在了就近的桌子上。 旁边席位上的人不由惊叹连连,想问他名讳,他却看都不看这些人,径直向丁若羽蹲着的角落而去。 她直接端走了装着清蒸鲈鱼的盘子,一个人坐在地上慢慢挑刺,大堂内打得再怎么不可开交,都不关她的事。 离泓见她如此,又想笑又笑不出来。若换了他自己在场,多半也会有类似的举动。 楼雪避让着绕过来,问他们怎么短短一会儿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幸而这些人闹得虽凶,却没有动兵刃,也无人流血伤亡,最多身上添了些五颜六色、混出来的味儿难闻些。 “你们刚走,那个无生剑就灌了自己一壶酒,酒壮色胆来拉着翩翩。”丁若羽放下盘子和木箸,面上是极其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做什么了?”楼雪居然笑了一声。 “两个人……这样了。”丁若羽半天说不出口,伸出两根食指,将指尖点在一起,还转了转。 “翩翩大发雷霆,一把掀了桌子,”丁若羽又端起盘子夹肉吃,“还好我手快,抢救下来一盘。” 吵吵嚷嚷的大堂中,仍能清晰辨认出翩翩的尖嗓子,泼妇骂街似的高声嚎着:“你们全都给老娘去死!” “他气得实在不轻,口不择言,都自称起‘老娘’了。”楼雪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银牙,一时间也忘了顾及形象。 “看样子还有得闹,我们去别处用晚膳吧。”离泓扔下丁若羽手上的半条鱼,带她和楼雪沿着干净的地面出了彩华楼。 积了薄雪的室外比燃着火盆的室内冷太多,丁若羽打了个激灵,将手揣进袖子里。不过外头虽冷,气味却比大堂里清新,将她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睡意全都驱散了。 他们在雪中慢慢地走着,来到斜对面街巷一家叫“饕餮林”的酒馆前。 “这名字起得真吓人!”丁若羽叫道。 “看上去像是专为饭量大的食客开的。”虽近在咫尺,楼雪却并未在他家吃过饭。 离泓艳羡地看了眼牌匾上那大气漂移的书法字,对两人道:“那就进去吧,饕餮们。” 饕餮林单单名头唬人,内里则和寻常的大饭馆差不多。此刻正是饭点,包厢早已被订满,三人只好在堂内寻一空桌落座祭了五脏庙。 待出来时,外头寒风呼啸,积水的路面也结了薄冰。 门口停着他是前世惹我的,你信么?”离泓道。 “鬼话连篇!”楼雪牵着丁若羽,嫌弃地加快了步伐,不愿再与他并肩同行。 丁若羽沉默地被牵着走,不知不觉已回到了彩华楼大堂。 闹剧已然结束,丫鬟小厮们来来回回收拾着桌椅地面,好声好气地劝说各位客人暂且回房休息。 “我们也回房。”离泓在后方道。 听见他说话,丁若羽松开了楼雪的手,笑着同她作别,随后一语不发进了客房。 “你只订了一间房?”不一会儿,她反应过来什么,大叫了一声。 “订的时候只剩这一间。”离泓道。 客房分里外两间,以屏风相隔,外间可用来见客,里间是休息的。他绕过屏风步入里间,就见丁若羽指着唯一一张床铺埋怨起来:“这要怎么睡?” “你睡你的,我在外间打坐。”离泓猜她还在想他对郁飞琼做的那些事,或许正生着气,也不在她面前多晃悠,转身去了外间,让她眼不见为净。 丁若羽懵了。 这个人冷漠起来,真如坚冰一块,敲不碎也化不开。 她一边偷偷担心着他在外间会不会冷,一边翻来覆去地入了梦。 睡至半夜,她又实在不安,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取了包裹里带来的斗篷,去外间搭在离泓肩上。 不曾想,离泓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道:“还没睡?” “睡着又醒了。”丁若羽坐在他旁边,发了个小火球暖手。 “这次带你出来,也是为了避开炎国内部的一场争斗。”离泓拿下斗篷,给她披好了道,“巫皇和朝堂之上的皇帝,到底谁的命会更长?” 丁若羽掐灭小火球,将手也藏进斗篷里,微微仰着脸看他。庙堂里的事,他几乎从不与她多言,不知今夜怎会突然提起巫教朝廷之争? “无论活下来的是哪一方,最后都会成为我的对手。”离泓说着,面上云淡风轻,看起来似乎只是口头上的对手而已。 丁若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犹豫道:“你身上这么冷,要不换我来打坐吧。” “不换。”离泓抽走了手。 丁若羽差点没辙,突然眼珠一转道:“那我陪你。” 离泓冲她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她劈晕,扛回床上。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像你这么傻乎乎的。”他端详着昏睡的少女,叹了口气。 遥远的烈火城内,终于有大臣以巫皇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为一己之私为由,上书给皇帝燕龙行。 朝堂之中反对巫皇的呼声愈发多了起来。他们敢如此直言不讳,全因巫教的头号“军师”离泓因故缺席,无人能帮着巫皇反驳他们的指控。 皇帝那边并不知,离泓人虽不在场,却早已经帮流焰铺好了路,一切只要按部就班,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朝臣对巫教的质疑声很快也传遍了炎国百姓家。巫教数百年的影响力尚在,加上教徒们定期地上门帮助民众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事和麻烦事,素来也是有口皆碑的。 这两天,不知是谁放出风声,炎国皇帝燕龙行勾结姜国摄魂师,制造毒尸引来巫教,害死了几位救人无数的巫医。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大街小巷中无不议论纷纷。 “为了绝对皇权,连巫医都杀,老皇帝未免也太过残忍!” 事情传开后,引起了民众的公愤。 他们想起前段时间河滩内打捞出的尸首。当时凡是碰过尸体的人,无论家属还是仵作,没过两天都集体暴毙,传得沸沸扬扬。 有理有据,人们自然明白这一切并不是巫教为了博取民众同情而编造的谎言。 有些说书的老大爷,当街放出狂言,希望由巫皇来兼任他们的新皇帝,让燕龙行等迂腐之辈趁早下台。 另有一些常年接受巫教恩惠的激进派,拉帮结伙趁着夜黑无人,去那些直言上谏的大臣府邸打杂抢烧,甚至有个老爷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胡子都被人剃了。 打听了许多类似的事后,薛瞳也趁着夜黑无人,去四皇子府找了岁寒。 “什么?”他大惊小怪地冲着自家师兄叫起来,“你说幕后策划的都是离泓?” “他一直盼着燕龙行和巫皇两败俱伤,然后让手握兵权的燕祀登基。巫皇伤了元气,巫教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岁寒也是个老狐狸,似乎一早便知道离泓的所有计划。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用意 夜深了,薛瞳想要回死士营,以免被看守的教员抓他个夜不归宿的现行。 “殿下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岁寒提示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戏也该唱罢散场了。” “可是离泓人又不在!我的那件事要怎么办?”薛瞳只想在炎国多拖延一天是一天,不敢面对回到雪国后的命运。 岁寒放下了手中的书道:“他这人虽然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假的,办起事却实实在在,多少有点信誉。” 薛瞳暗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师兄,只是觉得师兄拉拢的人太不靠谱。 次日天明,丁若羽被外界的说话声吵醒,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裹好外衣跑出来,冲离泓撒气道:“你又打我!” 外间,不止离泓一人,还有个黑衣披发戴着毡帽的青年。 她大窘,从头红到脚,赶紧缩回里间躲起来。 “所以你也看见了,我是有妻室的人。内子年纪虽小,管我却严,是以同楼雪姑娘一样,对你追求翩翩够不成威胁。”她便听到离泓在外头继续信口雌黄。 这浑话可不止说了一次,在岁寒面前也用过这套说辞,自己都快要成他的御用挡箭牌了。 “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对面,无生剑像是没听见一般自说自话。 “好,你随意。”离泓敷衍起来,啜了口茶又道,“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翩翩是个男的。” “我爱的是他这个人,与他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无生剑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 离泓被他几丈高的气势震得差点没拿稳茶杯。 “说得好。”他过了半晌才接住话。 “可是翩翩不一定会这么想,他虽在江湖中一直以女装示人,那方面却正常得很,私底下也养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女人……”离泓讽刺地笑笑,继续低头吹开杯口漂着的茶叶。 “李先生,”无生剑冷静下来,盘膝坐下,凝视着他道,“看你与翩翩交情匪浅,能否帮晚辈这个忙?” 聆仙谷传人稀少,离泓与楼雪平辈论交,他们俩虽同四大宗派这一轮的首席差不了几岁,却是师叔辈的。 “这种事总要你情我愿,旁人掺和不了的。”离泓看着这一脸恳求的青年,摇头拒绝。 下一瞬,他端着的茶盏被对面打来的内功气劲戳碎了,眼看着茶水就要溅满身。 “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出门在外要尊重长辈?”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设了道风障,兜着下落的茶水与碎瓷,从微微开启的窗口斜飞出去,落在走廊地面上。 无生剑狂热地盯着他,眼里没有畏惧,反而兴奋地喊道:“风系术法!” 差点忘了,这家伙不光是情痴,更是个出了名的武痴。 不过,凭他这大起大落毫不稳定的精神力,修炼法术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无生剑自己也明白这点,只是见离泓这么老半天才被迫露了手,他心底终于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习武与修道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越练越强,立于巅峰。而他,恰恰是信奉强者为尊那一套的。之所以爱惨了翩翩,亦因其曾三度惜败于他手。 “方才情绪失控,一时失手,李先生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高傲如他,竟立刻开始道歉。 离泓微微笑着,不置可否,性子急一点的人都能被他这种态度气出血来。 青年懊恼地垂下头,这次不光没能让他帮忙说话,还惹得他都不肯原谅自己的鲁莽了。难道要灰溜溜地再去找楼雪?那脸慈心黑的女人不当着翩翩的面编出他一堆坏话来,都不姓楼了。 “其实你底子本不差。”离泓忽然开口,前言不搭后语。 无生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这个长相,粗犷中不失英俊,就是看起来太乱了。”离泓索性点评起来,“头发最好绑起来,这么散着,活像只狮子。还有那毡帽和衣裳,颜色图样死气沉沉,是不是在偷学你年逾五十的老师父?” “我……”无生剑面上有些挂不住,思及面前之人的术法,还是乖乖闭了嘴。 “不改变一下外形,翩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你的。”离泓说完起身,开了门,示意他出去。 “多谢先生指点!”无生剑恍然大悟,感激地一拜到底。 屏风边缘,丁若羽探出脑袋,听了个全程。 “你从一开始就想帮他,偏要拐弯抹角。”她钻出来,看了看走廊下大堂内坐着的那些江湖人。 无生剑叫了两个随从,三人一同走出彩华楼,八成是要去成衣铺买衣衫。 “若是轻易答应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这个恩情忘得一干二净。”离泓靠在门边,耐心地对她解释。 “这么精于算计,你累不累?”丁若羽仰起脸,清澈的眼眸反衬着他眼中的复杂。 离泓依旧摆着一副笑脸,在她没几两肉的清瘦面颊上轻轻捏了捏道:“累,活着哪有不累的。” 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想要的。 天放晴了,出了门却比下雪时更冷。楼雪在院子里抚琴,天寒地冻的,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今后你得叫她师父。”待走近了,离泓便拍了拍丁若羽道。 “是,师伯。”丁若羽张口就来。 楼雪正弹着刚谱的新曲,听到这对话,一走神,跑偏掉好几个音。 “小姑娘,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他越发相像了。”她将双手平按在弦上,消去了琴弦的颤动。 丁若羽假装听不懂的样子,脸上挂着抹憨厚的笑。 “小徒儿,我虽在江湖上号称‘琴剑双绝’,却只能教你一样技艺。这琴和剑,一柔一刚,皆为杀人凶器。”楼雪从琴侧面的机关内,取出一把擦得银白耀眼的长剑,等她做出选择。 “学剑。”丁若羽毫不犹豫道。 楼雪一怔,笑了。原以为对方会选自己赖以成名的魔琴幻影术,没料到竟挑了稀松平常的聆仙谷剑法。 她不知道,丁若羽对琴棋书画什么的,不光没有天赋,还不感兴趣。 院内的积雪被晨起的丫鬟小厮们铲走了,堆在角落处,楼雪拉着丁若羽来到空地上,让她展示自己平日里的练习,看她达到了什么程度。 丁若羽伸手入怀,指尖碰到匕首的柄后,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其拿出。她双手自然下垂,盯着楼雪看了片刻,身形微晃,突然暴起,探出的手呈爪状直取对方咽喉。 楼雪没想到看上去乖巧的她动起手来是这种风格,差点没来得及闪开,刚偏过头去,那一爪就到肩上了。 丁若羽趁她慌乱闪避之际一条腿弯起,膝盖抵在她腹部,没有出多少力,又在她弯腰后撤时放下腿,勾住她的脚踝。 “这……全部都是最无耻的阴狠杀招,随着对手的动作而变化,毫无章法可言!”楼雪被她放开后,仍惊魂未定。 “她习的便是杀人术。”离泓替她顺了顺气,问道,“你觉得如何,可是她的对手?” “哼,这种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堂而皇之搬出来,是会被江湖豪侠耻笑的。”楼雪道,见丁若羽伶仃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她,口气又软了下来,“也对,天罗地网这样的恶魔组织,能出什么名剑士?长此以往,只怕连心性都会被改变。” 她提了剑,叹道:“我来练一段给你看看,什么才是剑法的精髓!” 身随意动、飘飘若仙,剑锋过处带起碎雪如落花,剑尖微颤,纷纷落花又成了雨点,晶莹地铺在地上。 同天罗地网的教员教的一样,都是要快准狠。可是楼雪的剑法,灵动飘逸,每一个动作都美得像排练无数次后浑然天成的舞蹈。即使是阴招狠招,藏在这优美的舞姿下,也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点厌恶。 丁若羽折了一根木棍做剑,很快就跟着她学起来。楼雪告诉她,招式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心。这套剑法注重的是随心而动,因而心性如何,也决定了使出来的剑是什么模样。 他们这一趟来北煜,最多留十日,根本来不及学会整套剑法。楼雪便希望她能学个神似,更深层次的内容只等来日方长了。 离泓见二人练得正起劲,转身回了房。忽然响起敲门声,原来是南宫忆,在外面已等候了一段时间。 “东平侯收下了匣子,还给大人写了一封信。”他将密封的信件递了上来。 离泓拆开一看,信上无非是让他照顾好自己的女儿之类的话,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养父是李氏三房的老爷,负责管理商行田庄,现在这些有一大半都落到了他手上,再加上这些年一直与炎国有着生意上的往来,李韫这个名字,在姜国也如陶朱再世一般。 但他终究是个庶子,也没有考取功名,除了满手铜臭再无别的长处,久而久之可能连家产都分不到。 因而东平侯认为,若是日后二人生米煮成熟饭了,希望他能入赘侯府,孩子也最好姓丁。 “滑天下之大稽!”离泓被这莫名其妙的侯爷给气笑了。 他在送去的信上只说了收留丁二姑娘并送去聆仙谷拜师学艺,只字未提两人感情方面的事。没想到这老不修,不顾自己女儿的名声,还给他安了个准女婿的身份,实在荒唐。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死灵地狱 得到离泓的指示后,南宫忆再次动身,赶至渡云山脚下看上去毫无人气的沐府。 他手中提着把上了锈的青铜钥匙,钥匙有两只手摊开来那么大,上面系着脏兮兮的红布和两个铜铃。 下人通报后,出来接他的是妇人打扮的无眠。 “离泓人都到了煜国,怎么这么慢,还要派你来?”她边领路边抱怨着。 “主子脱不开身。”即使合作过多次,南宫忆对这女人也还是选择敬而远之。 沐府后院一间柴房内,打开破旧积灰的灶台,底下盘绕着长长的旋转楼梯。两人点了火折子走下去,木质阶梯吱吱作响,有的受潮霉烂,有的被蛇鼠虫蚁啃咬,南宫忆走在前头,好几次差点踩空掉下去。 有他当先探路,无眠完美地避开了所有“陷阱”。 不过这楼梯太长,又要一直打着圈走,下到地面后,他们都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停住缓了片刻。 照了照四周,下方的空间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石室,除了旋转楼梯是从,要将这批药人从密道转移回炎国,交到姜……你家那位手里。”南宫忆想,姜成桦已经逃离煜国,也不能再称其为姜国质子了,便直接改口成了这样。 他从包裹内取出好几份油纸包着的药,分了一半到无眠手上。 无眠看着眼前到处飞舞的流蜃,让他先等会儿,自己来到石室角落,扯掉一件外衣点燃,温暖的火光跳跃起来,她又在四周寻了些可燃物,都堆积在火焰旁。 果然,这些黑暗中的飞虫趋光,一窝蜂地飞了过去。 他们取了手上的药,仔细一看,油纸包分了两种颜色。颜色较浅的用来撒在药人身上,颜色较深的则喂他们服下。 两人想,用来撒的药很可能是掩盖花粉气味防止喂药人在途中中了幻觉的,于是二话不说,跳到笼子上,天女散花般将几包药粉倾倒在了药人身上。 结果刚撒完,药人就纷纷昏迷倒下了。 两人面面相觑,紧接着趁着他们不能动,又将喂的药一个一个塞了进去。 不消片刻,药人们纷纷醒了过来,不再如之前般躁动不安,变得异常温顺。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剑与夜 四大宗派的盛会,于次日举行。午后,丁若羽陪着离泓在屋内练字,见他写着写着突然倒下了,猜他又要进入沉眠。 她力气较从前大上许多,很容易地扶起他向里间床铺走去。搭在她肩上的手忽然动了动,丁若羽扶他躺倒,看到他正半眯着眼,嘴张了张,看上去很虚弱。 她凑过去,就听到他在咒骂:“浮舟,你这挨千刀的……” “浮舟是谁?”丁若羽疑问道。 离泓缓慢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眉眼。 “算了,同你解释不清。”他的手摔了下去,人也再度陷入沉睡中。 丁若羽记下这名字,只待日后再探究竟。她将指尖悬在离泓眼睛上方,轻轻道:“你方才的目光和语气,像是另一个人。” 一个她不认识,对方却认识她的人。 渡云山下沐府地底,无眠和南宫忆驱赶着药人沿原路返回。喂了药的药人虽然仍是一副痴傻的样子,但已经能听得懂一些简短的指示。 来到石台下方的池子时,药人纷纷跳了下去,在暗红液体里浸了片刻后,池水降下来,他们也攀着铁链来到入口的石台上,指引药人们按次序沿着铁链爬过来。 浸过池水后,药人的皮肤变成了深绿色,发皱收缩附着在骨骼上,还生出一块块铜钱大小的褐色斑点。 出了沐府,大门外候着四名手持白幡带着一口棺材的单薄汉子。 驱赶这么一大批药人出境,太过引人注意。这四名赶尸人会使点障眼法,略施法术,将他们变成了送葬的队伍。 无眠隐隐听得地底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随后脚下震动起来,忙拉上南宫忆,同赶尸人们将药人驱赶上路。行出数丈远,再一回头,沐府一角屋舍坍塌,烟尘四起,遍地狼藉。偶有一两只流蜃飘出,亦很快被尘土掩埋,抹除掉所有的生命。 “可怜了沐火的祖宅……”无眠看得一阵心痛。 南宫忆陪她一起站在不远默哀了片刻,随后指着山上对赶尸人道:“从这里走,有条捷径,还可避开官兵盘查。” 山路陡峭并不好走,他们爬了一会儿,来到一处隐秘的山洞前。南宫忆扒开洞口遮挡的野草,当先进入洞中,点了火折子照明。余人跟着前行,发现此洞为人工开凿,竟将整座山打了个对穿,出去后直接进入了炎国地界,远比绕山前行要快得多。 一行人哭哭啼啼敲着锣唱着挽歌, ——贼无耻的分割线—— (以下为用自己另一个文的内容凑字数。今天太忙了,新内容无法跟上,天亮前争取给补齐。。除夕快乐,做好防护,尽量少出门哦!有个小小的隐藏彩蛋是男主在本章里稍微冒了下头。。。) 夜色昏沉,萧莜跑了一天,此时昏沉入睡。只是,这一觉她也睡得极不踏实。 阿欢在书房内,默默望着匣子里的丹药,混乱得几乎无法思考。 萧莜那异乎寻常的嗅觉,熟练无比的炼丹手法,精准的控制力……这千百年,他只知道,唯有那个人,能做到这等地步。 而角落里的篆文木简,萧莜莫名其妙的夜游症,也无不指向他所猜测的那个答案。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都麻了,久远的记忆却如洪水般冲垮他刻意布下的坚固堤坝。 那个决绝的身影,高傲翘起的嘴角,还有她指尖灼烫殷红的血…… 萧莜一觉就睡到次日午时。 她进书房时,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打扮得极为古怪。 她穿得像个道姑。若要细究,她打扮成的是先秦时期阴阳家的模样。 “我真是铸鹿。”她一进门便道,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又平静,又冷漠,一如千年之前。 阿欢居然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想来是了。” 萧莜终于气急败坏起来,冲到他面前,大叫道:“我是铸鹿啊!” 她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浑身发抖:“我做了个梦,然后什么都记起来了!” “原来他们……他们拉拢我,并不因为我是萧莜,而是因为铸鹿!” “我竟是铸鹿……” 她面色苍白,趴在他腿上,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 阿欢面上看不出情绪,心里却已然大乱。 即便过去了一千四百年,他也还死死记着这个名字。 她是当时并没有什么名气、却被诸国首领竞相拉拢的女炼丹师,亦是……永生丹的创造者。 就在成婚的前日,他第一次见到了铸鹿。 二十岁上下年纪,黑白相间的衣衫,身形修长,眉眼细细嘴唇殷红,满脸漠然、高不可攀,那股子傲慢气质,一眼就能从人堆中分辨出来。 婚宴上,她亦出现在了大殿的角落里。身影一闪而过,望向他的眼里含着几分怜悯与嘲弄。 直至下人来寻他,告知他一位韩国王姬有要事见他。 那是魏王宫接待贵宾的大殿,此刻空空荡荡,只坐着个女人。她垂着眸子,在他进门后屏退了所有下人。 “我能带你离开。”她开门见山,神情复杂,笑容奇异。 他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问她道:“你是何人?” “铸鹿。”她坐直了身躯,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姬公子或许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但永生丹想必听过。” 他几步就冲到了她面前。 “永生丹已然炼成,”铸鹿仰起脸看他,虽笑着,那笑却没有一点点温度,“我自五岁起就跟着师傅炼丹,我活着的意义,便在于炼成永生丹。”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公子将会成为永生丹的第一个试验品,而我……只有我能带公子离开这里。” “我走了,阿妍怎么办?”他冷笑着问。 阿妍是魏国王姬,亦是他的新婚妻子。 “死了,请公子来之前,我已杀了她。”铸鹿望向他的双眼平淡无波,甚至澄澈如水。 他不知如何克制自己才没有当场掐死她。 “比起跟着公子活遭罪,她还不如死了的好。”又是无波无澜的一句话,铸鹿却说到了他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地方。 确实,他太自私,才自以为阿妍是心甘情愿陪他一同下地狱的。 再看向铸鹿,他神色间的茫然与震怒也渐渐消散。 “我不跟你走。”他笃定地给了答复。 铸鹿叹了口气。他原以为她还会继续劝说,不想她只是起身,冷漠的态度冰消瓦解,蔻丹似的双唇又一点一点弯了起来:“你是不知历经漫长岁月无法老去的空虚与可怕。千载万载后,所有人都化为泥土,只余你一人孤零零地悲哀存在着,你便一定会后悔。” 他倒退了一步。 可铸鹿笑着瞅着他,立在原地,只是慢悠悠道:“你后悔了,便来寻我。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你都找不到我。不过,这既是你的决定,谁又能管得了那么多呢?” 她突然咬破了手指,走上前来,在他双眼和眉心画了些什么。 那血液滚烫,瞬间被吸入他的皮肤内,什么也没再留下。 铸鹿面上浮现出些许倦意,将手缩回广袖内。雪白的脸孔,殷红的唇,衬得她那副慵懒又棱角分明的容貌异样的光彩夺目。 他便站在那儿,将她的模样死死印刻在心底。 铸鹿转身干干脆脆离开,黑白相间的古怪服饰渐渐被外界的绚烂灯火所淹没。 一切照旧进行着,只是阿妍,换成了魏长歆。 就在他跟魏长歆服下丹药不省人事的时候,铸鹿也被秘密下令处死了。 他复活后调查许久,得知当时魏王以为他二人已经身亡,无法再度苏醒,便将铸鹿绑起来,一把火活生生地给烧了。另一颗丹药,也便宜给了前来讨要的赵王。 他原本对铸鹿这个始作俑者所抱有的敌意,似乎亦随着那把火,渐渐烧没了。 可是,萧莜…… 他的手依然很稳,轻轻落在她发上,又划了下来,托起她的脸颊。 “见到那副画前,我都快不记得铸鹿长什么样子了。”他轻声笑说。 总之,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美人。 萧莜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僵着身子道:“都是我,让你们变成了怪物。” 阿欢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他一贯擅长控制情绪,却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在抱起她的时候,他双臂忽然收紧,将她死命地箍在怀中。 痛意袭来,虽是打了好几个折扣,但仍旧痛得她皱起了眉。萧莜胸口发闷,眼前甚至泛起了黑晕,她叫道:“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好!” 阿欢抱紧的双手微有松动,却并不放开她,他在她耳边,声音也带着颤抖:“有了她的记忆,就以为能和她一样了?你还是你,你永远也成不了她!” 萧莜第一次见他这般激动。 她挤出一丝笑来,显得那么无力。 “你终究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女人。”阿欢一只手挪了上来,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肩头。 “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他接着问道,“在我沉睡之后。” 萧莜忽然神情黯淡。 她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道:“后来我打算一个人逃走的,可还是被他们找到了。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我?” 她说的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她没有告诉他,那个时候她完全能逃脱追捕。 铸鹿是故意留下踪迹,被魏王的人抓起来的。 她在劝说阿欢离开时,她视若生父的师傅,已然被魏王的人暗中杀害。 师傅没了,她亦不想独活。 永生丹注入了师傅一辈子的心血,她看到阿欢,便会想起师傅。于是,她想帮这个少年,帮他避开即将到来的灾厄。 他却拒绝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更迭 砖瓦破碎,抖落的残渣在电光下闪着银光。药人们吞噬了大量的晶石粉末,身体变得坚硬无比,穿墙裂石,拆开塔身钻进了塔内。 在赶尸人的操纵指引下,他们一层一层循着气味翻找起来。这些药人寻找东西全靠本能,如有遮挡,便直接毁掉眼前的物体,粗暴无比。终于,他们翻开重重掩盖,在塔的中间楼层找到了一件魔族器物。 是一只小小的炉鼎,其间燃着紫色的粉末,冒出无味的白烟。药人们打翻了炉鼎,被药粉一烫,疯了般撕咬争抢起来,瞬间将那魔族器物掰成了破铜片,自身也渐渐溶化成一摊又一摊绿色的血液,顺着地面肆意流淌。 “魔物已毁。”赶尸人对姜成桦道。 此物大凶,连毒血淬炼的药人碰触后都会化为脓血,换普通人来后果更不必去想。 失去魔族器物加持,半空中的巫皇只觉一阵气血翻涌,恰此时,岁寒取了手杖,一道绿光穿透满天飞沙,直刺进他的心脏。 “不愧是统领十万兵将的天族神官岁寒,输在你手上,我认了。”流焰缓缓降落,踩在塔檐上,火红的长袍被血水浸染后红得更加鲜艳。他望着同样落在对面的岁寒,忽然冷笑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与离泓合作?你可别忘了,你的未婚妻,天族的霓裳公主,便死于他手!” 岁寒同情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同他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发现,他并不是你的亲弟弟离泓?” “纵使容貌相同,你也早该察觉,他完全变了。” “你说什么?”流焰不可置信道,“告诉我,他是谁?” 他与离泓虽是兄弟,却从小分开,多年后重逢,自然对对方的真实性情了解甚少。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离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我肯信他,便因他亦是天族。”岁寒见他活不了多久,也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缓缓道出了真相,“他正是当年传言中和你弟弟同归于尽的浮舟,霓裳是他的皇妹,他又怎会对她下毒手?” “浮舟……怎会是浮舟……”流焰嘴角淌下血液,仰面从塔上跌落。几声巨响,聚雷塔开始塌陷,砂砾乱飞,很快地将他彻底掩埋。 岁寒起身避让,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停在姜成桦身旁,撤了风盾。 姜成桦见他风尘仆仆、散发披肩,并非毫发无损,知道方才一战颇为凶险。 “巫皇还活着。”岁寒望着那片废墟道,“我杀不了他,只能暂时废了他。待大国师归来,再由他亲自处理。” 另一边三位护法的争斗也已结束。沐火押着重伤的厚土,同样伤势不轻的弱水守在疾风尸体旁。 远远的,国师派来来接应的人马到了,一群红斗篷扶了伤者和死者上担架,另一批来到姜成桦面前。 领头的是无眠,看她的服装,俨然已成为巫教的高层人员。她踌躇满志,在马上对他伸手,笑容灿若星辰:“上来!” 姜成桦飞身上马,落在无眠身后,握住了缰绳。他又瞧向岁寒,见其一声呼哨,面前便多出匹大白马,与他们一同前行。 皇宫内,巫皇派来行刺的巫师们被四皇子燕祀的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早已溃不成军。两方仍在交战,燕祀大步走入正殿,向燕龙行请罪。 唯一能倚靠的儿子来了,燕龙行叫那些禁卫军先退下,询问燕祀外间战况如何。 燕祀将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见燕龙行四肢无力,知其药效还未退去。 看到他的眼神,燕龙行道:“老四,你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父皇,您不会是连儿臣都开始怀疑了吧?”燕祀心底一寒。 “谁给你的胆子?朕在问你话!”燕龙行突然发起怒来,若不是肢体乏力,都想给这个儿子一脚。 燕祀本来不想做得太绝,此情此景,却再由不得他。 外间的喊杀声消停时,父子间的争斗也停止了。 皇帝驾崩。 坊间传闻,巫教与朝廷争权,派细作廖贵妃下毒害死了老皇帝,巫皇流焰也被皇帝派去截杀的高手斗得元气大伤,寻无所踪。英勇救驾的太子燕祀登基为帝,同时命大国师接任巫皇。 离泓收到消息时,四大宗派一年一度的会武盛事已举行到一半,刷下了一大批不入流的弟子。 “不知巫皇陛下何日返回烈火城?”前来汇报的侍卫跪在地上道。 “哈……”离泓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燕祀,要去继任巫皇了?” “巫皇陛下,您这不是在为难小的么?”侍卫连连磕头。 “五日后抵达烈火城,至于接任巫皇一事,我自会同他细说。”离泓给出准确答复后,将其赶了出去。 他再一回头,原本去楼雪处学剑的丁若羽回来了,正直挺挺跪在他身后。 离泓倒退了两大步道:“你又是在玩哪一出?” “巫皇大人!”她恭恭敬敬磕头行礼,伏在地上道,“从前多有得罪,还望陛下开恩!” 离泓将她拉起来,轻轻地拥在怀里,又突然收紧手臂,将她抱离地面飞快地转了两圈。 丁若羽惊魂未定,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离泓忽然开口问道:“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丁若羽一惊,赶忙撒手,看向别处道:“你又不让我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喜欢。” “是啊,”离泓放开了她,“我都差点忘了。” 丁若羽有些尴尬地推门而出,接下来一整天都与楼雪呆在一处,晚间回房了也早早躲进里间睡下,不再同他多说一句废话。 睡到半夜,她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翻了个身,竟钻到另一个人怀里。 这冷到刺骨的肌肤,吸走了被窝里所有的暖气,冻得她差点一脚将其踹出去。 “你怎么爬上来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打坐累了。”离泓转头看向她。 外间的烛灯透进来,昏黄而柔和。 丁若羽看着他慵懒中透着丝蛊惑的眸子,突然蹙了蹙眉。这个眼神,同那日他陷入沉眠时一模一样,就仿佛是个陌生的人。 “不用担心,”他道,“你在死士营时也是男女同席,没必要如此紧张。” “为什么?”丁若羽冷得缩起了身子,不解道,“又不许我对你心存好感,又主动过来……”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了。”离泓的目光又变回往常模样,轻叹一声道,“还是不行,我身上太凉,怕是会将你冻病了。” 说着,又出去打坐了。 丁若羽伸出的手停在外面,不多时也冻得冰冷。 他这一前一后态度转变得未免也太快了,究竟是在隐瞒什么? 夜半三更,镇魔塔下,最底一层裂开了一道百丈深谷。谷口裂隙处闪烁着微弱的天族符文,越往下,则是另一种神秘莫测的魔族符文阵法。 深谷尽头,坐落着荒芜的魔域遗址。从建筑和山体上遗留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历过极其惨烈的战争。 穿过另一道复杂的阵法,一座破败的宫殿呈现在眼前。门楣上以魔族文字书写着幽冥殿三个字,封印的殿门内,隐约传来声声凄厉的鬼哭。 大殿中央,冰冷残破的寒玉柱上,以金锁链捆绑着一名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少年,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不时被殿内飘动的百余只死灵撕咬吞食。可是只一瞬间,柱子上的符咒又会泛起金芒,将其身上的伤口极速恢复如初,使他遭受百鬼噬体之苦却永远不会死去。 沉寂中的少年被咬得支离破碎,再瞬间恢复原样。他突然张开了眼睛,是魔族特有的猩红的瞳仁。“咔”的一声,挣断了一根金链子,当恶鬼再度扑来时,他抄起金锁链抽去,将那几只死灵打得魂飞魄散。 可是,这一击也达到了他此刻的极限。他再次沉睡过去,扯断的金锁链也像有生命一般自动回到原位,再次将他牢牢固定在柱子上。 殿内死灵一拥而上,竞相争夺,仿佛在为那几只消失的恶鬼报仇,将柱子上的少年吞食得仅剩下一副森森白骨。 会武赛事的结果毫无悬念,四大宗派果然独占鳌头,其余小门小派亲传弟子甚至连他们的外门弟子都比不上。接下来,便是四名首席弟子的较量。白虎门原是两名首席,掌门的女儿不想参加,便只有杜长丰一人上了台。 这些天,丁若羽观看他们一招一式的演练,对楼雪教的剑招也颇有领悟。这些天有空就去楼雪院子里练剑,偶尔能看到翩翩和无生剑在一处交谈切磋。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虽然不一定做得成情侣,但成为兄弟是绝对没问题的。 “回去后,不要暴露出你在这里学的招式。”上了返程的马车,离泓叮嘱她道。 原本丁若羽还不甚在意,经他这么一提,忽然反应过来。这阵子,他安排的一些事情,竟都是在为她日后重返丁家做准备。 天龙作的画,拜楼雪为师,还有这名门正派的剑招……无不是在交代这些年她的处境如何。 “为何这么早就做准备?离我十八岁,还有四年……”她想起以前的约定,心底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祭火节 马车驶入烈火城境内,出现了百余名等候着的巫教弟子。离泓随他们入宫,将丁若羽送返死士营。 营地内,正在练功的少年们见她回来了,互相议论了几句又继续练习。这些天,丁若羽心里想的全都是楼雪教的剑招,便一个人去冥想,练习巫术。 午时,陈岚打来了饭,拉她去休息处,问她恢复得如何。 丁若羽身上依旧干瘦,皮肤却白嫩了不少,显然这个月调养得不错。两人对面,飞琼和寸心来了,告诉她无眠已被选入巫教,当了巫教的圣女。 “什么是圣女?”丁若羽奇道。 陈岚想了想道:“相当于历任巫皇的女儿或者妹妹,以后说不定还能接手巫教。” “原来如此。”丁若羽点头。 “还有,”陈岚偷偷斜了眼郁飞琼,靠近她紧盯着她的反应道,“那位大人同意当巫皇了。” 丁若羽微微一笑:“无论上面怎么变天,我们还是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陈岚从她神态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娇气地将碗里的蒜挑出来,一个一个丢进郁飞琼的碗里。 郁飞琼本想发作,见丁若羽毫无反应,那副对他视若无睹的模样让他心里像被刀割了一般难受,便一言不发。 午后的练习,倒是寸心主动找来。 “我有些巫术上的问题,想要问你。”他将丁若羽拉至一边,带着些不好意思道。 “巫术?”丁若羽一愣。 “火系的。”寸心挠了挠头,面上微微泛红。 两个人发出念气,你来我往地对攻,火光迸溅,引得一些好事的黑曜殿死士纷纷投来目光。 “别发呆,你的对手是我!”郁飞琼一剑指向陈岚咽喉,差点将她纤细的脖子擦出血来,惊得她大退好几步。 “好大的脾气!”陈岚捂着喉咙,胸口起伏,嗔怪道。 “嘭!”巨大的爆炸声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来寸心又没控制好念力,小火球爆裂,将半个身子都熏黑了。 “先凝气,再发出来,控制好别让气那么快散开。”丁若羽无奈道。 “是这样么?”寸心又试了一遭,噼里啪啦,周围靠得较近的人也都被烟火燎成了黑炭。 丁若羽见他一出手,就知又要出幺蛾子,提早游墙而上,半蹲在壁灯边沿,眼睁睁看着他将周遭炸了个遍。 “还是散了。”她跳了下来,掌心托着一团火焰示范道,“你不要胆怯,不要怕被火伤到,将它当成自己手臂的一部分……” 郁飞琼望着他们,同陈岚去了大殿另一角。 “又吃醋了?”陈岚清甜的笑声在他听来是那么的刺耳。 “你又何必吊死在她那一棵树上?明知她对你无意,又是大国师……不,眼下可是巫皇的人了,你就不能看看身边其他人?”她十指尖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任寒芒在指间交错。 “其他人?”郁飞琼冷笑道,“你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陈岚眯着眼笑问,嘴角两个小巧的梨涡,笑容甜如蜜糖。 “我感受不到你的真心,只觉得恶心。”郁飞琼身上多出一股狠劲,迫得她又退了一小步。 陈岚笑着摇摇头,壮着胆子上前,轻轻将手放在他跳得有些快的心窝,柔声道:“我承认,我喜欢你,完全是因为你对巧儿有意。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但……凡是喜欢她的人,我都想要得到。” “你疯了?”郁飞琼一把推开她。 “包括你,包括那位大国师……我要让你们,最终都喜欢上我。”陈岚身形踉跄了两步,笑得却愈发甜美。 “你真的疯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你!”郁飞琼斩钉截铁道。 “那也无妨,我会让她主动离开你,让你们谁也得不到她!”陈岚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无法藏匿的阴邪。 她微微偏过脸,一双眼睛在丁若羽和寸心身上来来回回溜了几圈。 几日后,祭火节盛典如期举办。正赶上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也放了黑曜殿与红莲殿的死士门穿上巫教底层弟子的斗篷,前去祭天楼观礼。 高台上摆着一圈火盆,巫师们围着火焰踩着鼓点起舞,道路两旁、周边酒楼上围满了观礼的群众,更有盛装打扮的贵族女子组成一支长长的队伍游街,引得人们纷纷向她们身上投掷着最娇艳的鲜花花瓣。 钟声响起,典礼正式开始。 随着乐声,祭天楼上似神仙降世般飘落下五名戴着火神面具的巫师,他们白衣如雪,黑发披散,踩着下方火盆内摇曳的火焰,跳起奔放的胡人舞蹈。 丁若羽立在栏杆旁,看得真切。这些人皆是风系的巫师,降落时足下便踩了风盾,现在更是加了风障护体,寻常的火根本近不了身。 不明就里的炎国民众纷纷欢呼,顺着乐师吹奏的曲调唱起祭火祝词,将城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高台两边,又一队皇宫里的舞姬脚步轻盈地走上台来,露出的纤细手臂上戴了十几只叮当作响的银镯,下半身穿着灯笼裤,肩披各色彩带,跳起华丽热情的胡旋舞。 祭天楼什么,可是心底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痛意,痛得她快要将身体蜷缩起来。 离泓俯身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叹了一声。 忽然,放河灯的人群中乱了起来,丁若羽仍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离泓便将她打横抱起,向一旁的树荫处赶去。 几声白羽破空,钉在周围的树干上,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做任何准备就孤身一人跑出来,还将她陷入危险之中。 林子内,另一道漆黑的身影正静静等他靠近。 丁若羽回过神,挣扎着要下地,却被他死死箍在了怀里。 她转头,看向前方漆黑的人影,那人笼罩在长长的斗篷内,披散的头发下,一半脸庞俊美如天神,而另一半,溃烂如鬼怪…… 嗖的一声,毫无预兆,一根利箭擦着她的鼻尖,没入离泓的心脏。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烟花雨 一阵血腥味蔓开。 离泓奔走的脚步渐渐停下,摇摇晃晃,终于双膝落地。 他的手垂了下来,丁若羽赶忙爬起来,护在他身前,浑身发抖地盯着身前之人。 “浮舟,”她听到那个人深沉冷酷的嗓音,暗藏着无边的恨意,“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亲手杀了你?” 离泓在后方轻轻笑着,费力地拔出箭道:“我不是浮舟。” “谁人不知你最善狡辩!”黑袍人手上出现一道电光闪烁的长鞭,将丁若羽一下抽晕,滚落到一边。 沾血的箭尖扎入地里,离泓支撑着站起身,手背上现出漆黑的鳞片,指甲也变长变尖,身上溢出一种同黑袍人差不多的恐怖诡异的气息。 他一晃一晃地走近,望着黑袍人道:“我是离泓,我们是同一个人造出来的,你忘了?” 黑袍人见他展露出魔族的本体,手中长鞭仍指向他道:“即便是离泓本人,也该死!” “假若杀了我真的能让你满足,请动手吧,兄长。”离泓静立在他面前,神态安详,已然不在乎生死。 半截树墩旁,伏在地上的丁若羽忽然睁开眼来。 黑袍人流焰抖动着手中长鞭,朝离泓身上狠狠抽打。离泓不躲不闪,任鞭影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灼伤的血痕,直到再也撑不住倒下。 丁若羽倏地起身冲了过去,反握怀中匕首,匕尖划破空气带出丝丝火花,穿入重重裹着雷电的鞭影,直插进流焰的心口。 她身遭崩出一层金辉,口中念诀,十指结印,将法阵贯注于匕身,最终“蓬”的一声,她浑身被一阵血雨笼罩,流焰的躯壳亦消失无踪,只剩下那件黑袍飘落地面。 丁若羽掸了掸身上血迹,转过身扶起离泓,向树林深处缓缓走去。 “五百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你父亲当年在凡界的时候,没告诉过你人心难测?”她冷冷瞥了离泓一眼。 “他只教我怎么救人于危难,其余那些……除了你,没人会同我讲起。”离泓笑着笑着嘴角就不住地淌出血来。 丁若羽放下他,取出纱布来止血,一边面无表情道:“这次是我杀了流焰,你会不会记仇?” “你应该说是你救了我,日后要记得回报你这个恩情。”离泓面容苍白,映着嘴边鲜红的血液,显出一种令人揪心的凄艳。 “确实,我不该钻了法则的空子,提前放你出来。”丁若羽包扎好伤口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拥住。 离泓将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望着林中纷飞落叶道:“你能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足够。时间不多了,我也该回那个地方了。” 他身上的鳞片一点点消失,人也渐渐失去了意识。丁若羽紧拥着他,靠在一棵树下,亦陷入昏迷之中。 子夜时分,林子外响起放烟火的声音,一道道五彩的光芒刺破树荫,照射在二人身边。 丁若羽自惊惧中睁开眼,看到上空的景象,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梦到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四周有无数追赶撕咬的死灵。她一路奔命,却始终在混沌中打转,永远寻不到出口。 她爬起来,才发现正浑身血迹地躺在离泓腿上,而对方也仰着头,看着天上绚烂的烟火。 “浮舟是谁?”丁若羽一开口,问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惊到了。 离泓如同撞上鬼怪般盯着她,突然捂住心口,喊了一声痛。 这么烂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丁若羽揉了揉眉心,扶起他道:“我们去外边看,这里树太多,烟花都被挡住了。” “换身衣裳。”离泓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只包裹,里面有一件新的红斗篷。 丁若羽嗅了嗅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乖乖将斗篷换了。 两人漫布在林子后的小土坡上,没看一会儿,烟花就停了,落下一层层轻盈的灰。 丁若羽踩着离泓的影子,问起林中的战况及他的伤势。 离泓一一作答,黑袍人已死,伤亦无碍,让她别瞎操心。 斜坡下,巫教的人正在等候,并牵来一匹马。 “好个燕祀,都找到这来了。”离泓不高兴道,抱着丁若羽上了马,一骑当先冲着巫教总部而去。 在马上,他贴着丁若羽道:“帮我个忙。” 丁若羽疑问地转过脸看他,差点撞在他下巴上。 “燕祀给我找了几个女人,你得帮我挡一挡。”离泓白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如命令一般。 “怎么挡?”丁若羽捂住自己的脸,假如她是个美人还好说,这么副普通到甚至有些磕碜的容貌,别人挡她还来不及。 离泓来到赤云殿,抱着她进了朱红的大门,随后门扉紧闭,两人一个躲在了最里间的壁橱一个在外头打坐。次日天明,那些皇帝派来服侍的侍妾中纷纷在传,新任巫皇口味极其特殊,只偏爱长得丑的。 于是一大早,她们就赶回去向皇帝汇报情况。燕祀无可奈何,只得把这些女子全打发回自己后宫。 偏门外,一只小轿将丁若羽送了回去。她没怎么睡好,哈欠连天,练功时也无精打采。 午后冥想,她合上眼,脑海中竟闪出前一日她昏迷后的情形。虽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她仍看见了,是她亲手杀了黑袍人,并将其化为漫天血雨。 一滴冷汗滚落在手背上,丁若羽暗自心惊,那股强大的力量,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她看着掌心流动的透明念气,不知它何时会转为耀目的金芒。 以前背过的巫术书籍上写过,只有天族的念气才会化出有如实质的色彩,其中金色念气最为精纯,练到一定程度更能幻化成坚固的铠甲。 他们这种肉体凡胎,即使有了修炼法门,念气仍是无色透明的,遇上天族根本无从抵抗。 可是昨晚的一切,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丁若羽拼命回想着,脑中嗡嗡作响,却只记得最后挨了那带有雷电的一鞭。 电光刺入皮肤后,并没有感觉到痛苦,晕过去后,似乎有什么介入了她的思想,支配着她,激发出身上所有的潜能。 雷电的伤口在那金辉下瞬间治愈,足下的风,掌心的火,全部融为一体,扑向黑袍人的心脏…… 她攥紧的手心微微泛出淡淡的金黄,像在其上撒了一片金粉,晃动着柔和的光来。 丁若羽平定气息,寸心正盘膝坐在身前,看着她的手心,询问她要不要紧。 “无妨。”掌中金光淡去消失,丁若羽也觉得一阵乏力。她不知自己摸索出的法门是对是错,不敢再试下去,只得继续按照书上的诀窍巩固复习已经学会的术法。 是夜,离泓又偷偷派了人来,接她去赤云殿。 趁此机会,她将自己的疑问尽数说出。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离泓道,他没有料到,她竟能还原出林间与流焰一战的绝大多数细节。 丁若羽盘坐在地,念气流转,在掌心形成微小的金色漩涡。 第二次试验,较先前似乎又提升了一部分。 离泓取了墙上挂着的剑,凌空画了一道符,将她身上的念力压制住。 丁若羽不解地看着他。 “我当年杀了几万个魔族士兵,才将念气提升至铠化的地步,你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那道符咒似妖邪术法,放出的禁制困在她身上,冒着滋滋黑烟,处处闪动着诡异的银色符文。 “试着在天亮前挣脱它。”离泓收好剑,便扬长而去。 丁若羽伸手,碰向一道精妙绝伦她却完全看不懂的符文,指尖突然如被针刺般疼痛。她缩回手,知其不能硬来,便细细观察着符文流动显现的规律。 共有三种符文,除了最显眼的银色符文外,还有每隔三个银色符文后出现的紫色符文,以及藏匿在禁制中几乎看不到的黑色符文。 她抽出匕首,发现这些东西犹如空气,割不断也划不开。她将念气灌注匕身,火光忽起,却只让紫色的符文暂时隐匿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发出暗淡的光来,其余两种符文根本不受影响。 丁若羽放下匕首,默念法诀,想要再找回金色念气施放时的感觉,试了大半个时辰,掌中仍仅有透明的气流,似乎再也找不到之前的状态。 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暗下决心。然而直到寅时末,禁制仍未松动,相比于刚布下时,反而被她折腾得更结实了。 离泓哭笑不得地走来,破除阵法,递给她一粒连夜炼制出的丹药。 药丸绿油油的,看上去像是毒药,丁若羽一言不发地吞了下去。 一道念力从掌心涌出,淡淡的金色,终于又让她燃起了希望。服下丹药后没多久,彻夜未眠的疲意也已全然消退,精力充沛得如同酣睡刚醒。 她不由感激地看向离泓,此人经常不眠不休,不知是否因为常年服用这种神奇的药? “以后每夜来此练习,直至你能破解那道禁制。”离泓拍了拍她的脑袋,指向偏门。 小轿子于卯时之前及时赶到死士营,丁若羽绕过守卫的教员们,偷偷摸摸翻墙而入,下楼进了黑曜殿,其内仅她一人。 “都当了巫教的最高领导人,怎么行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她坐在地上,想起一晚上的经历,不禁掩面叹息。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百足之虫 营地内,见丁若羽又同寸心在一处钻研巫术,郁飞琼拉住陈岚就去了另一边。他沉默得可怕,剑招也越来越凌厉,逼得陈岚节节败退。 “她不理你,你就将气往我身上撒?好没道理!”陈岚扔了短剑,无赖地瘫坐在地,不再接招。 郁飞琼望向另一角,拄着剑道:“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陈岚同情地看着他道:“有一说一,你俩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变成陌路人。” “你……”郁飞琼审视地望向她,她怎会如此好心?这种话,不像是站在她这个立场说的。 “觉得奇怪么?”陈岚狡黠地笑了起来,“失去了竞争力,这游戏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你最好别耍花招!”郁飞琼冷冰冰道。 接连练了一天一夜的术法,丁若羽感觉脑袋里快要炸开,再也练不下去了,转而取出青铜匕首,刺向寸心打来的火焰。 火星在钝匕上爆开,被飞速划来的弧光带到了旁边,逐渐消失,一点也没有沾到她。 在彩华楼的时候,楼雪对她说过,兵刃拳脚练到了极致后,威力并不输于术法。 寸心惊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亦抽出自己的兵刃,两人设计了一堆以兵器结合术法的奇招和险招。 夜间,丁若羽避开对她行踪极为好奇的幽兰,钻进了候在营地大铁门外的小轿。 数丈之外,光秃秃的老树后,躲着一身黑衣蒙住了脸的郁飞琼。 他跟着那起来。 其实他放慢了速度写,字也还是稍微能看的。 “兄长。”丁若羽忽然叫道。离泓放下笔看她,她伸出食指,点在其中一字上道,“有错别字……” 离泓笑容僵在脸上,狠狠剜了她一眼,顺手蘸了墨涂掉那个字。 无生剑薛睦心在江湖,只愿探索武学巅峰,再觅一心爱之人携手天涯,本无意皇位之争。离泓此行,便是同岁寒一起,协助薛瞳在其病危的父皇离世之前,压制住呼声最高的大皇子,夺取储君之位。 而得知皇帝重病,薛睦也打算回去看望。早年分隔两地,皇帝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他,是故他的一些话语,往往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先是炎国,又到雪国。西北方向的两处异域强国先后政权交替,也使得中原诸国蠢蠢欲动,打算趁虚而入。 薛瞳此刻已被岁寒带回了雪国,离泓信上希望与薛睦同行,同时帮薛瞳争取到他的支持。 丁若羽接了信,坐上小轿,先去了驿馆递信,再回到死士营中,时间刚刚好。 漆黑大门内亮着灯光,有人比她来得还要早。 她跨入高高的门槛内,见郁飞琼正在里面盯着她,像是专程等她进来,漆黑的死士服上似乎沾了血,泛出淡淡的腥味。 丁若羽从从容容地走过去,浅浅一笑道:“有事找我?” 她身上那股天生的傲慢,似乎要掩饰不住了,冲破往常温柔的表象,裂出一丝端倪来。 尤其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从容模样,让郁飞琼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离泓。 他眉头紧锁,沉沉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她双肩。 丁若羽原想使个身法避开,见他神色不对,便停在了原地,没有去刺激他。 “说吧。”她放缓了语调,凝视着他深黑的眼睛。 郁飞琼眼中忽然燃起了星火,捧住她小巧的脸庞,低下头缓缓靠近。 (有没有kiss呢,我们明天见。)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千面人 空旷大堂内,壁灯照得地面一片暖黄。 捧在脸颊上的掌心火烫,丁若羽踮起脚尖,伸手碰了碰郁飞琼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郁飞琼愣住了,不知不觉间双手掐住她脖子,却没有用力。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在逃避?”他瞪着她的双眼,想要看清她脑中真正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丁若羽拉开他的手,清亮的双眼坦坦荡荡,“对你好,是因为把你当成重要的同伴,和陈岚、寸心他们一样,并没有非分之想。” “既然你问了,那就彻底说清楚。”她松开手,不顾他痛苦的神情。她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必须一次说完,拖得越久,执念越深。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情感,也希望说开了之后还能做朋友,毕竟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太僵也不好。” 郁飞琼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从不知,素来沉默寡言只爱倾听的她,真正表达起来会这么直接、毫不留情。 “还有,你我身份不同。我只是平庸之人,又野惯了,日后可不愿意被你锁在高墙之内。”她仍在淡淡地笑着细数,“最重要的一点,你我连能否活着离开这里都是未知的,还谈什么以后……” 句句如利刃、如巨石,压在他心口,切割着他的心脏。 “够了!”他打断她,抓住她手臂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丁若羽道,“对朋友的喜欢。你若实在接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她面上挂着同以往一般温和的笑,此刻映在他眼里,却显得那么讽刺。 “人心是会变的。”郁飞琼不再强求,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道,“我不信你会一直固执下去。” “两天没练剑了,要不要打一局?”丁若羽去架子旁抽了两把木剑,将其中之一递给他。 这么风淡云轻地转移话题,再次让他想到了离泓。 他接了剑,出手就直击要害,丁若羽没有避让,而是举剑格挡。她的出招风格变了,虽然刻意控制着不去使用楼雪教的剑招,却比以往专挑破绽的方式光明正大了些。 “前段时间你一直在养伤?”郁飞琼眼中寒光一闪。 丁若羽知道自身的变化瞒不过,一边攻击一边回道:“先是养伤,又拜了个师父习剑。” 大堂内,少年死士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或单练或找对象对练,没有人知道他们俩之前发生了什么。 陈岚又是踩点到的,打算如往常一般去寻郁飞琼,却发现他已和巧儿凑了对。 “来晚了……”她正感慨,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抬眼望去,原来不止她一人在看郁飞琼。 死士中,另一个身形纤瘦却有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姑娘,亦盯着举剑互刺的二人。 她先是看了一会儿郁飞琼,又再望向丁若羽,眼底含着嫉恨,连握着兵刃的手都不知不觉捏紧了。 陈岚收回视线,托着下巴沉思,嘴角勾起个玩味的笑来。 休息时,她拉过丁若羽,故作自然地开口道:“无眠老大去当圣女,薛瞳失踪,黑曜殿又进了两幅新面孔呢。” 其一是刚出任务回来的幽兰,另一个丁若羽见过几面,却并没有说过话。 “那丫头,宛莲,第一组里挑出来的。”陈岚看向那大眼睛姑娘道,“好像换房之前还和飞琼同屋过。” 随着他们这些少年死士年纪的增大,过了十三岁的可以主动向教员申请换房,因此大部分土屋内都是同性。 “你又对女孩子感兴趣了?”丁若羽诧异道,淡淡扫了眼宛莲,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净瞎说!”陈岚在她腰间挠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发现她看你的眼神不对,你自己注意点。” 丁若羽笑着点头叫她放心。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陈岚反而放不了心。 那宛莲的鬼心思都要写在脸上了,还能这般平静说笑,让她觉得自己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记得,你好像对飞琼……”丁若羽又将话题岔到她头上。 陈岚尴尬地笑了笑。 “早些时候我已和他说清了,你若还有那个意思,大可放手去追。”丁若羽拍了拍她肩膀,双眼亮如星辰。 “不、不了,我还小……”陈岚支支吾吾胡乱摆手拒绝道,“我只是怕你被他人误伤。” 郁飞琼那般一等一的容貌,在死士营必然有很多追求者,连陈岚自己都被其他姑娘们私下里排挤过好几次了,她猜丁若羽的日子更不好过。 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孩子的眼神如宛莲一般恶毒。 “总之你要防着点宛莲,她不一样!”陈岚又煞有介事地叮嘱了一遍。 丁若羽敛了笑,伸手将她拉入怀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阿岚乖,有姐姐在,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陈岚没好气地缩在她怀里,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午后,第三组的秋萍找来,说火护法交给她二人一个任务,活捉前厚土护法暗中出逃的手下,千面人苍耳。 她们以往的任务都是刺杀,头一回遇上活捉之事,显然巫教上层对苍耳的能力很是欣赏,想要为己所用。 第三组的情报人员曾在通往巫教总部的一处林子内发现过苍耳易容的材料。 丁若羽和陈岚来到那片幽静的林子,只见林间被挖开一大片土地,地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十具尸体,皆剜心而死,看尸体的状态,似乎没死几个时辰。 “这又是怎么回事?”此情此景,秋萍亦是始料未及。 一名立在不远处的巫教弟子闻言走来道:“秋姑娘,我们闻到这儿有血腥味,便挖了开,都是夜里衙门逃出去的犯人。” 秋萍蹲下身,以布包手,翻开尸体的衣物细细查看,片刻后扔了布道:“不是出逃的犯人,他们头上有淤痕,是被人打晕了送出来的。” 她又走到一棵树旁,拔出靴筒里的小刀,在树皮上残留的一处类似手掌印的白色印记上刮了刮,对跟来的丁若羽和陈岚道:“这是苍耳做人皮面具时爱用的一种特殊的蜡,此蜡受压后会融化,留下白色的残渣。我们在前方巷子的墙面上也发现了残渣的痕迹,故而猜他仍躲在巷子附近。” “此人千变万化,要怎样才能找到?”陈岚看着手中绘有苍耳真容的画相,急了起来。 “护法大人说,苍耳留在城中多日,必有所图。这是个长期的任务,不用急于一时,我们第三组也会配合你二人行动的。”秋萍道,“只要他动手,一定会留下破绽。” 丁若羽看向那些尸体,死状极惨。她忽然问秋萍道:“这些犯人,可是被人直接将手伸进去掏了心?” 秋萍走了回来,又拾起地上的布,包着手扒开尸体断裂的胸骨,点了点头。 “苍耳易容术高超,实则功法低微,根本不可能破开十个人的胸膛……”秋萍喃喃道,“这些人不是他杀的,但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而取掉的十颗心……更像是用来进行某些邪异的禁法。 秋萍起身,对丁若羽道:“事发突然,待我将这些上报火护法后再行定夺。” 巫教留下几人看守林子,陈岚拉着丁若羽来到巷子外的集市上,坐在一家茶摊前等秋萍回来。 茶摊伙计眼珠滴溜溜直转,瞧了她二人半天,丁若羽只得放下几枚铜板,叫他上茶。 “茶来了!”伙计进了内室,再出来,递上两大碗清茶,外加一碟糕点。 “大哥。”听到那声吆喝,丁若羽神色一变,唤了伙计一声。 “二位姑娘还要点什么?”茶摊伙计凑过来道。 “阿岚!”丁若羽喊道,飞快地擒了伙计双手,又将其腿勾住。陈岚不知从哪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塞进伙计嘴里,再解下腰带将其五花大绑。 茶摊上其余客人见此阵仗纷纷慌不择路地逃开,有人不小心打翻了伙计刚给她们上的茶,茶水横流,冒着毒烟,果然别有用心。 “巧儿,你是怎么发现的?”陈岚手指在伙计脸上抠了半天,抠出一层白蜡般的碎屑,同秋萍在树干上刮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他说话的声音和原本的伙计不一样。”丁若羽掀开桌子,将俘虏擒在地上,双足也从背后翻过去,同双手束在一处,绑了个四马攒蹄。 陈岚一听,乐了:“我会口技,你善听音,不愧是天生的搭档!” “也没有多会,”丁若羽道,“我对音律就一窍不通。” 进到内屋,放了被倒吊在房梁上的茶摊老板,二人提了绑得跟粽子似的猎物回到林子内。 不一会儿,秋萍回来了。她没急着说沐火的安排,先拔了剃刀,小心细致地刮去假伙计面上的易容物。 待他露出真容后,陈岚一对比画像,顿时泄了气。 “居然不是苍耳!”她跺着脚,抽了假伙计嘴里的布,逼问道,“你说!苍耳在哪?” 秋萍对丁若羽摇了摇头:“所谓狡兔三窟,这次我们中了招,苍耳那边一定会加强防备。”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信任与否 林子里,巫教两名弟子擒着假伙计去了护法府上,秋萍对二人道:“你们在周边暂住,多加留意。今日此举,也说明苍耳对你们颇为忌惮,想急着动手。” 别过秋萍,在小巷对面寻了家简易的小客栈,两人看看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不知能支撑几日。自从入了黑曜殿换上这身黑衣后,每个月都能得到一份薪水,虽不多,但也足够日常开销。她们不知道烈火城的客栈住一晚都这么贵,若是上面再不支些银钱下来,两人很快就要移去下面的树叉上过夜了。 没钱的日子很难熬,两人只得一切从简,晚上各吃了一碗廉价又饱腹的阳春面,躲在客房里,熄了灯,轮流在窗口盯着小巷到树林的必经之路。 林子中,犯人的尸体已被按原样埋了回去,黑夜里看起来同前一夜并无区别。丁若羽很佩服第三组谨慎细致的办事风格,即便已被对方发现了行踪,仍要处理好每处细节,一丝不苟。 月辉下,不远处百姓居所内亮着的灯火越来越少,直至一片黑暗。万籁俱寂,长街空旷,时间仿佛流逝得特别慢。 盯完前半夜,换陈岚来盯后半夜。卯时丁若羽醒来,发现她正趴在窗台上闭着眼咂着嘴,不知在做什么梦,口涎流了一地。 她将陈岚一把抱起,放回床上,自己来到窗边,看着下方街口出现的三两摊贩。昨晚就算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也已经被她们给错过了。 “换我来守下半夜。”待陈岚醒后,丁若羽重新做了安排。陈岚讪笑着不好意思看她,两人去楼下买了几只炊饼,遇到一名红斗篷,将一个小钱袋递给他们。 是沐火派他来送银钱了。二人打开一看,傻了眼,竟是一小包金豆子。 “还吃什么炊饼?上酒楼去!”陈岚乐得直蹦哒。 “给的越多,让我们在此监视的时间越长,最好别太挥霍。”丁若羽抢过她就要扔在地上的饼,掀开油纸包咬了一口。 果然,那巫教弟子又道:“火护法让二位在此盯上一个月,一个月后没有动静再回训练营。” “我想吃糖人,还有肉包子!”于是陈岚重新挑了几个小目标。 一路上,二人亦防着身边经过的行人,回到了客栈。陈岚换到前半夜后,没有再打瞌睡,但也一无所获。下半夜,丁若羽坐在窗旁,双眼一眨不眨,连飞过去几只苍蝇都能记得清,还是没看到任何异动。 陈岚揉着眼睛坐到没什么精神的丁若羽对面,敲了敲桌子道:“这盯梢不应该是他们第三组的事么?原以为简单至极,没想到这么累!” “第三组……”丁若羽喃喃自语,霍的起身,向外赶去。 陈岚吓了一跳,却听她说去去就回,不必跟来。 丁若羽先去了第三组的训练场,其中并无异样,又去了地下训练场,进入黑曜殿中找到寸心,问他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只是飞琼被巫教的人带走了,说火护法要问几句话。”寸心照实述说。 “多谢。”丁若羽转身冲了出去,没有去火护法府上,而是直接来到紧闭的赤云殿外。 大殿外除了提着长枪的侍卫,看不见一个人。 站了快一个时辰,长廊里走来一名身着黑衣手中拿着绣花绷的少女。她一边刺绣,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主子还未回来,李小姐若有空,随我一同去见见圣女吧。” 这姑娘名叫苏织,在离泓还是大国师的时候丁若羽就见过她几面,只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曲折回廊,去了另一处宫殿。假山池塘雕梁画栋,画屏旁坐着盛装打扮的美丽女子,正拿着本兵书冲身畔女侍卫发脾气。 “巫皇大人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您必须看完这本书,这是死规定,属下不敢违抗。”侍卫们苦口婆心地劝着。 无眠冷笑连连,抓起书便撕,被女侍卫拼命拦住,只破了一个角。 “无眠阿姐。”丁若羽遥遥地唤道,走上前来,从侍卫手中将无眠放了出来,理了理她皱成一团的裙子。 “你们都退下!”见有客来,无眠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尊严。看到那几名侍卫不放心的眼神,她又无奈地低声下气补了一句,“书我不撕,真不撕,下去吧。” 苏织放下花绷子,翻了翻那书,讥笑道:“兵书谋略……主子他终于开始对你这只骄傲的孔雀下手了。” “闭嘴,绣你的花!”无眠恶狠狠道,转向丁若羽后,又变回温柔模样。 自丁若羽去南越应对西江四刀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无眠。此刻再见,不禁紧紧拉住了她温暖的双手。 无眠看起来过得极好,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滑,略略偏瘦的身形也变得丰腴起来,配上身上的华服,显得富丽堂皇,能将燕禧等一干公主都给比下去。 看她这样,丁若羽也宽下心来。却听无眠道:“巧儿你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瞧这眼睛,黑了一大圈。” “我这两天在做任务。”丁若羽没有细说,大致地告诉她自己正在盯梢。 一畔,坐在草地上绣花的苏织停了下来,瞥向她道:“李小姐来赤云殿,是想找谁?” 丁若羽被她问得措手不及,顿了顿才道:“我有个朋友,被火护法的人带走了。” “那你应该去沐火府上找人,来这里有什么用。”苏织翻了个白眼,继续拿起针线。 “你说得对,我不该来这里。”丁若羽垂下头道。 盯梢原本是第三组分内之事,如今派她与陈岚前来,怕是有什么事不想让她们知道。于是她先后去了第三组的训练营和黑曜殿,发现郁飞琼被人带走。 说起来,之前听到的离泓做的那些事,她至今仍耿耿于怀。 即便有过约定,对方也一直保持不屑的态度,她心里还是放不下,还是有个声音始终在叫嚣着,他不会轻易放过郁飞琼。 “你要相信他,他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对合作伙伴却从未食言过。”无眠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猜测到与离泓有关,拉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做好分内之事。”苏织声音温柔动听,语速却如连珠炮一般,“火护法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指不定是你朋友犯了什么事,过几天便知分晓。” 丁若羽只得唯唯诺诺,见此情景,无眠笑道:“你别听她的,你爱去哪就去哪。她只是看到她家主子最疼的是你,嫉妒了。” “谁嫉妒了?”苏织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举着绣花针作势要扎无眠,“她一个黄毛小丫头,有什么好嫉妒的?你别在这口无遮拦。” “我、我该回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无眠和苏织已扭打在一块,为免被波及,丁若羽赶忙告退。 回到客栈内,除了陈岚,房中还有两人。秋萍坐在床沿上,足下踩着一名三四十岁发福的妇女,妇女口中不时发出呜呜声,已被五花大绑封住了嘴,看样貌,正是小客栈的老板娘。 “第二个易容的杀手。”陈岚对她道,“你跑出去之后,秋萍姐找过来说有挖到重要线索,这妇人恰好上来送水,被秋萍姐发现不对,捆了起来。” “脸与脖子肤色差异太大,这苍耳白有一身本领,做事这般不仔细。”秋萍道。 陈岚不由对丁若羽小声嘀咕起来:“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脖子吧?况且她衣领还竖得那么高……” 丁若羽问起巫教那边挖到的线索,秋萍踢了妇人一脚,起身道:“此次林中杀人掏心之事,涉及到你们黑曜殿里的人,已由火护法亲自受理,不用你俩操心,照旧盯在此处……也许不久后苍耳就要亲自上阵了,你们可得当心,别着了他的道。” 想都不用想,那个人定是郁飞琼。她只是没料到,秋萍会直接将这些告诉她们。 沐火府中,郁飞琼被锁在一只铁笼内,前方坐着的不光有火护法,还有重伤未愈仍吊着一只胳膊的水护法。两人身后站着戴了木头面具的南宫忆,手里正攥着一根长鞭。 “说吧,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族的味道?”弱水病恹恹倚在案上,支楞起上半身,即便有气无力,那声音神态里仍带着千丝万缕的妩媚。 “我不知道。”郁飞琼紧咬着牙道。 被带进来时,他们派人强行给他灌下了一碗汤药,此时浑身犹如爬满了虫蚁般奇痒难耐,双手双足又被固定在笼子上,动弹不得。 巫教里头从来不缺折磨人的法子,他知道,其中大多数以毒治人的药方,都出自离泓这位“神医”之手。 “你不知道?”弱水冷冷一笑,挥了挥完好的那只手,有弟子上前,伸出一支铁钩,勾开了郁飞琼的上衣,露出他肩头一块漆黑腐烂的肉。 那片肉上,已然生出了好几块油黑发亮的鳞甲。 “这又作何解释?”弱水抽过南宫忆手里的长鞭,指着他鼻尖道。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前世幻影 巫教弟子的铁钩一抖,从他肩头硬生生拔下一枚带血的鳞片,放在木匣内呈了上来。 沐火看了,命弟子将其全数拔光,并用刀削去那块腐肉,淋上特制的药水。 “肉体凡胎可经不起这魔血侵蚀。”他神态麻木,看郁飞琼快要神志不清了还在咬牙硬挺,死活不说出真相,便同弱水等人出了府,将其暂时关押。 小巷外茶摊旁,丁若羽和陈岚装扮成普通妇人,暗中查看过往行人。眼前匆匆走过十几名汉人商客,二人多瞧了几眼,见他们打扮与常人一般,只是各个都戴了手套。 丁若羽转回目光,却不经意扫到一人露出的一小节青绿色的手腕皮肤。 她以为是看花了,正待起身再仔细看一眼,被陈岚一肘击开。 数枚细小的毒针擦身而过,掠起一阵淡淡的腥味。 二人相视,兵分两路,陈岚追着暗器打来的方向而去,丁若羽借着那一击飞身而起,紧跟在戴着手套的一群人身后。 众人疾行了半个多时辰,穿过数条街巷,停在了近郊无人的山谷中。 谷内有湖泊,那群人在岸边默立等候,忽然哗啦啦一阵水声,湖里走出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商人中出来一人,赶忙拾起一旁大石头上搭着的衣服,伺候那人穿衣。 丁若羽缩在半人高的杂草里,面无表情看着那人洗澡换衣,竖着耳朵去听商人和他的对话,只可惜距离太远,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声音偏大时说的一些简单的词汇。 “药人试验?”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挪了下腿,脚尖碰到了什么。 丁若羽就地一个翻滚,沿反方向避开,再回过头一看,方才碰到的地方露出只断手。 她爬过去,摸了根厚实的草茎,挑出那只手看了看,断口处很不平整,像是从身上被咬下来的,血肉里爬满了蛆虫。 取出纱布蒙住口鼻,她又在草丛中继续翻找,很快找齐了另一只手与其余的身体。 尸体已经腐烂了,从大张的嘴里能瞧见,此人舌头被剪,双手尽断,其他部分却是完好。她将此人重新掩在草中,看了看小湖泊那边的情况。 先前替高大男人穿衣的商人正在往别的商人脸上抹一种药水,除了他与那高大的男子,这些人都一动不动,形同木偶。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脸上的药水开始起泡,之后慢慢被吸收消失不见,纷纷露出了肤色诡异形态狰狞的真面目。 领头的那商人也摘下帽子,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丁若羽眉心微蹙,此人竟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苍耳。 她的目光飘到高大男子身上,想必这一位十有八九也经过了苍耳的易容。 这时高大男子手上动了动,不知在结什么印,十几名绿脸的商人齐整地动了起来,摆出一个个奇异的阵法。 苍耳同高大男子说了几句话后躲到巨石后方,入谷的小道遥遥响起马蹄声,一行四骑衣冠如雪,一前三后,蹄尘飞扬地出现在了谷里。 绿脸商人们的阵法立刻动了起来,在那四骑靠近时手中皆喷出绿水,将后方三骑连人带马全浇成了绿油油的颜色,随后只一瞬,无论人或马都瘫倒在地,浑身发黑溃烂成了白骨。 阴毒的程度看得草丛里的丁若羽心都沉了下去。她紧抓着身前杂草,不出一声,以她现在的程度被发现就等于是送死。 仅剩的那名白衣人弃了马,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开毒水的攻击,身上金芒与火焰齐出,飞花散玉般落入阵中,没进绿脸商人的体内。 白衣人在其中一人脑袋上踩了一脚,飞掠至湖泊旁,朝高大男子当胸一掌,将其轰入湖心。 后方的绿脸商人集体委顿在地,化成了一滩又一滩碧绿的脓水。 巨石后,苍耳见此情景蹑手蹑脚地想要溜之大吉,却被突然冲出的丁若羽截了道。 苍耳一慌,正要摆手求饶,胸前便多出半截明晃晃的剑身。 丁若羽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去扶他,面前的剑消失了,落回白衣人的剑鞘里,苍耳也倒在了地上。 “说好了要活捉,为什么……”也许是先前看到的场面太过惨烈,刺激了她,此刻亲眼见苍耳横死,竟完全不能平静。 “他没用了。”白衣人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上前牵住她,向山道走去。 丁若羽跟着他,失了魂似的来到半山腰的隐秘山洞内。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离泓杀人。 无论动作还是气势,都如同呼吸的本能一般,行云流水毫不迟疑,她一看就知道,在他手里曾死过无数的人。 她心底那股被压下很久的畏惧感,又悄悄萌了芽。 冰冷狭小的山洞内没有烧柴,离泓直接用掌心的幻火给她烤了只信鸽,只喂了她两口就吐了。 丁若羽伏在铺了茅草的洞内,头晕目眩,半点精神也没有。天色渐暗,离泓也从洞口退了进来,抱着她看向下方山谷。 “待会儿谷中有一场恶战,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有些事等平安回去了再告诉你。”他轻轻地道。 手臂被拉住,丁若羽爬起身挡在洞前。 “我不参与。”看她的表情,像是怕他再出去与人交手。离泓将其拽回,锁在怀里道,“只观战。” 他是在躲着什么人?丁若羽暗想。浑身乏力,被他锁着,连动一下都不行。 外头全黑了,遥远天际在西边云幕遮掩下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阶梯,自天而降,落入谷中。 “来了。”离泓悄声道,提醒她不要再出声。 天梯上一蹦一跳地走出个红衣女娃娃,东边的云层间有五彩銮驾驰过,而北边则现出一名乘鹤而来的老者。 只听老者对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道:“灯姐姐,你说老司命算出了魔族妖物今夜在此出现,约我等前来擒拿,怎的竟毫无动静?”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另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为姐姐,山洞中,丁若羽听得目瞪口呆。 “鹤老头你太急了。”彩车内的人道,突然车驾凭空消失,一名中年男子在半空中缓步而来,服饰华丽,极为耀眼。 三人降落到地面,各持法器,测了测地上残留的念气余波,一同飞至湖泊上空。 原本平静的湖面起了微小的涟漪。渐渐的,波纹越来越大,湖心也咕嘟咕嘟冒出了气泡。 居高临下看,湖底像隐藏了什么怪物,一圈一圈地游动,将原本清澈的湖水尽数染成了墨绿色。 蓦地一阵风起,湖中的水奔涌而上,向半空中的三位天人席卷而来。 “疾!”华服的中年人迅速画了个阵,向喷出来的湖水指去,一道硕大泛着金光的圆形法阵将所有水珠都压回了湖里。 “我已无法复原,尔等为何仍要苦苦相逼?”湖底,回荡出一个阴沉森冷的声音。 “流焰!”乘鹤老人高声喝道,“你本是天运阁所造,专为监视始君父子而入下界,如今你非但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还在凡界为所欲为……我等今日定要将你带回天宫!” 湖底,流焰大笑起来,几道墨黑的水柱穿出巨大法阵符文的空隙,抽打在老者的白鹤身上。 白鹤发出嘹亮的清鸣,华服男子怒吼了一句孽畜。 “你住口!”湖底之人道,“千年来,你们的要求哪一件我没有照做,最后却落得什么下场?天运阁,就该死绝了!” “孽障,休要狡辩!”华服男子说不过他,继续追加了一个法阵。 他忽然转头,半空中不见了红衣女娃娃的身影。 山洞中,离泓抱着丁若羽,同洞口伸进小脑袋探望的红衣女童大眼瞪小眼。 女童看了他们半晌,自怀中掏出一串系着红绳的铃铛,对离泓笑嘻嘻道:“束魂铃,给。” “你知道我是谁?”离泓冷笑了一声,接过那铃铛。 “不光知道你,还知道她哦。”女童笑嘻嘻指了指丁若羽,胖胖的小脸上露出两只可爱的小酒窝。 “替我……向老司命问好。”离泓垂眸,掩去了所有情绪。 红衣女娃娃笑着点头,眨眼间又回到了湖面上。 丁若羽见离泓神色黯然,握住了他抓着束魂铃的手。 猛地一阵晕眩,她合上眼,看见他们两个人被关在了一座黑暗的大厅里,她抱着浑身是伤又断了一只手的他,绝望地笑着,突然间筋骨寸断分崩离析,化为血水洒落了他一身。 离泓甩开她的手,丁若羽一惊,从那无边的痛意中清醒过来,望着他无声地抽噎起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别怕,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离泓轻轻在她耳边道。 可是,连他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山谷中,流焰终于破水而出,周身闪耀着刺眼的电光,与乘鹤翁、华服男子斗起法来。 天空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红衣女娃娃于半空中盘膝而坐,升至中天,手中多出一朵红莲。 莲花间溢出金色光芒,照亮了天幕,驱散了浮云。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破法 水天之间风平浪静后,弦月也将西沉。 山谷内恢复原状,地上的草随风而动,抹去所有战斗过的痕迹。 “死了?”丁若羽从洞口爬了出去,向下方张望。 “没死,被他们带走了。”离泓收好束魂铃,也钻了出来。 凉风拂过,使得丁若羽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头也不疼了。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离泓在她身后道。 丁若羽憋了许多问题,还没开口却被他先问了。 “火护法让我们去查苍耳行踪,偶然看到这帮绿脸人,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看来真是巧。”离泓笑了笑,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你又为什么会……”丁若羽趁此机会发问,问题还没说完,就见他向前踉跄几步一下子栽倒,顺着山道的斜坡滚了下去。 她赶忙冲过去,撑起他,随着堕势自道上疾奔而下,停在草地上。 除去磕破的几块皮,他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又睡着了。 看着谷中路线,由北向南,他从雪国归来,自是会走这条路,根本没必要问那个问题。 回城路途遥远,她便躺倒在草地上,等着他醒来。 市肆中,陈岚朝着毒针飞来的方向追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四下巡视了一遍,她回到茶铺,本该落在地上的毒针也消失了,像是被人返回清理过。 搜寻无果,丁若羽看起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她回了客栈,栓好门窗,盘膝坐在床铺上循着脑海中早已背下的经书法诀修习术法。 金乌驾车西去,玉蟾攀上中天。直到午夜,丁若羽依旧没有回来。因走了神,陈岚掌心飞出的风刃向窗棂而去,她赶忙回撤,反被薄薄的气刃割伤了手臂。 这风刃若真打在了窗上,她相信凭着丁若羽仔细的性子,定会察觉她也在苦修术法。 在功法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前,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 小半个时辰后,丁若羽撑不动了,趴在草地上入了梦乡。 天色大亮,阳光直刺进眼底,刺得她朦朦胧胧睁开眼来。四周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红斗篷,恭恭敬敬站在辆马车旁一动不动。她坐起身,身上还盖了张毯子。扭头一看,离泓身披华服,坐在湖泊旁的巨石上,手里无聊地翻着本书,这么多人似乎都在等她睡醒。 丁若羽大窘,恨不得从这里消失。见她醒了,离泓从石头上跳下来,拉着她上了马车。 众人沉默地向城中而去,只听得到车轮轧地声与参差脚步声。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终于忍无可忍,先出了声。 离泓靠在车壁上,摘下她头上插着的几根草叶子道:“早不了多久。我醒的时候,他们已经来齐了。” “人不是你叫来的?”丁若羽想象了一下他也一脸懵圈的样子,不由露出笑来。 “我习惯一切从简,这阵仗……是燕祀的臭德行。”离泓冷嘲热讽道。 丁若羽微有紧张,低声问:“他在派人监视你?” “我也在派人监视他。”离泓看傻子似的瞟了她一眼。 “那我……”实际上她关心的是她自己的处境。 离泓坐直了,扳过她的脸,紧紧盯住她眼睛。 短短几刹那的对视,看得丁若羽快要发慌了,便见他放开手道:“越来越像了。” 不及她提问,他又接着道:“昨日那些绿皮的怪物,被我们称为药人,都是由半死不活之人转变而来的,可通过禁法操控其行为意识。” 与前言牛头不对马嘴,直接将话题岔得丁若羽都忘了自己方才真正想问的东西。 凡世中,将术法修习到极致的几大高手,除了岁寒外都会操纵药人的禁术,只是实际的用药和咒术因人而异。 最强的药人,是将天族或魔族战死的亡灵引入作为容器的躯壳中,这样做出来的药人不光法力大增,还会拥有天族快速复原伤口的能力或魔族肢体再生的能力,配合适当的咒术控制,甚至能使其成为不死之身。 丁若羽想着那些绿皮的怪物打都打不死的情形,胃里反了一口酸水。 “可是你对付那群药人看起来很轻松。”她的思绪又回到前一日。 “不轻松,你被我的外表给蒙蔽了。”也不知是否在谦虚,离泓撩开袍子,现出里头那件白衣衣角的几个洞道,“只要沾上他们喷出的毒水,就结束了。” 丁若羽看着破洞,心有余悸。 “祭火节当天以及昨晚,我们见到的人都是流焰。”马车绕过一片正在搭建屋舍的地界,正是前段时间聚雷塔崩塌处。先前雇的那批工匠又回来了,这次却只是在造普普通通的民房。 祭火节的时候,本已受伤的流焰自爆心脏,金蝉脱壳,以苍耳的易容躲过所有人的耳目,又想法子快速恢复了两三层功力,借用他手下那批药人,打算出其不意,在离泓回程途中进行截杀。 但是他低估了离泓的预判能力。不光猜出他活着,还暗中派人在城内搜查。留丁若羽在赤云殿破阵的那两夜,他布下法阵后,更是亲自出动,发现了他杀人食心加速复原的勾当。 山谷里,药人尽数被击倒,流焰一时大意失去了防备,随后被打进湖中一早设好尚未启动的阵法之中,短时间内封住了行动。 除此以外,他身在雪国之时,就让岁寒想法子给天族守卫透露了消息,夸大了流焰在下界的所作所为,引得长明灯、乘鹤翁和驾鸾使前来捉拿。 “若非这三位前辈高人及时赶来,流焰冲出封印后我大概活不到此刻。”他神态一如往常的平静,似乎是在说无足挂齿的小事。 丁若羽静静听着,抓住了他的手道:“沐火让我们去查苍耳,之后发现了被剜心的人犯……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 离泓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抽开手来。 “流焰的血有剧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血控制我,所谓的解药,需要他的血做药引。”他伸手拉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方一块殷红的纹身,是只面容狰狞伸出獠牙的魔鬼。 丁若羽面上一热,目光飘忽,却蓦地想起他背后也有纹身。 “这可不是什么纹身。”他笑了起来,“我研究了那么多年,最终以邪咒制止了毒血蔓延,才肯安心送他上天。” 但是同样被流焰灌了毒血的苍耳,他并没有必要耗费掉大多数精神力来替他施咒控制。 “我的法力,要留给另一个失足少年用。”离泓淡淡看了面带愧意的丁若羽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马车停在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的沐火前方,丁若羽下了车,跟在他们后面进入院子中。 属下抬上来一只蒙了红布的笼子,其余弟子一一退下,不多时,苏织来了,掀开红布,露出笼子内锁着的少年。 郁飞琼半身染血,双臂高高吊起,半跪在笼内,早已神志不清。 苏织上前开锁,将他拖出来,放在那块铺在地面的红布上。 旁边的几案摆放着剪刀针线脸盆毛巾等物,苏织熟练地摆弄着,先是擦干净了郁飞琼身上发黑的血,再用剪刀撬掉他肩膀上那一大片坚硬的甲状物质,最后喷上药水。一切完成后,他的半边身子又再次被血染透。 “他也被灌入了毒血?”丁若羽反应过来,悄悄扯了扯离泓的袖子。 离泓道:“只怕我救了他也得不到一句好听的。” 他走过去,咬破手指在郁飞琼心口画了个符,随后在二人外部设下结界。 沐火和苏织退出数丈远,丁若羽也跟着后退,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又使她再退了几步。 她记得曾在巫术起源的书上看到过,邪咒是连魔族都不愿意去使用的一系列术法,这些咒术的施放需要以自身的一部分作为交换条件,逆转天地法则来达到最终目的。 因此这些邪咒也被列为禁术。 据离泓所说,之前在南越由西江四刀召唤出的那个黑影,就是使用了献祭之术。寻常武夫献祭的是肢体,而巫师献祭的余地会更大,他们拥有一定程度的念力。 结界之上,法力流转,看不清内部的情况究竟如何。乌蒙蒙一片中不断浮现出银色、紫色、黑色三种符文,同赤云殿内困住丁若羽的法阵一模一样,只是这次的范围更大,法力的波动更猛。 “他将我困在法阵之中,虽然我解不开,外面若有人来也攻不进去……”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苏织立在斜前方,听到她低语,微微偏过头,终于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丁若羽呆呆地看着她,慢半拍似的点头回礼,惹得她又板起面孔来。 “死丫头,气人的本事居然还不带重样的!”她愤愤然悄声道。 丁若羽见她转了回去,又将视线放回法阵上。 一阵阵轻微的碎裂声响起,三色符文依次破解消失,法阵由内而外地解开,黑雾也慢慢淡去。 红布上,郁飞琼躺着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没有醒过来,肩上已经完好如初,多出一团血红的印记。 离泓叉着十根鲜血淋漓的手指走了出来,冲苏织道:“换盆水来,我要洗手。” 苏织忙应声退下,丁若羽赶来一把抓起他手腕,却发现这些血都不是他的,白担心一场。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会客 几名属下上来,将郁飞琼拖入了车内。他眉头紧锁,昏迷中看起来也是那么痛苦,不一会儿苏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来,看到对面车壁上摇摇晃晃半倚着打盹的少女时,不由地揉了揉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 原本火辣辣的肩膀和刺痛的五脏六腑已经不再有异样的感觉,他运了会功,流焰的血已被另一股旗鼓相当的力量所压下,失去了对他的所有影响。 车轮轧到石块,颠簸了一下,惊醒了丁若羽。她直起身,望向郁飞琼,对他笑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在沐火府上时,离泓没有告诉她郁飞琼为何会遭到流焰的毒手,也叫她不要说出是自己控制了他体内的毒血。这两人积怨已深,纵使对其有恩,亦难保证对方不会多想。 “巫教的人化解了你体内的毒,不用再去担心。”她将离泓笼统地说成了巫教的人。 郁飞琼没有怀疑,摊开手掌,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丁若羽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凑过去一看,并无异常,只是头一次发现他是断掌。 她虽不懂看相,却知道有这种手纹的人,不光执着,而且命硬。 “巧儿,你能教我巫术么?”他一开始对这些世人口中的旁门左道颇为忌惮,以为凭着一己之力习好功法剑术便足够应对巫教的高手,谁知一些简易的术法就能让他栽跟头。 丁若羽想了想,按照经文上的内容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合上眼,心中默念出探查对方灵识的咒语。她看不到,此刻自己的指尖发出了柔和的金光,流转环绕,没入郁飞琼前额,与他的神识融为一体。 缩回手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对方的瞳孔由血红转变为深黑。 “你感觉如何?”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立即问道。 “好像多出来一股气息。”郁飞琼神色如常道。 丁若羽宽下心,将基础的入门法诀念给他听。 火护法府中练功房内,离泓嘴边突然溢出血来,“砰”的一声将木椅扶手捏个粉碎。 “蠢小孩,竟擅自给他开神识,坏我大事!” 他按着心口,面色刷白,跌跌撞撞抢到架子旁,翻出只瓷瓶,将其内十几枚丹药全数吞下。 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就不该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雪国的诏书下来了,薛瞳成功挤走大皇子,在老皇帝弥留之际得到了太子之位。 薛睦在雪国国都照夜城困了十几日,恪守礼法,浑身不自在,只待老皇帝驾崩后立刻重返江湖。 深宫之中充满算计,凭他的头脑不知会死多少次。 又是半个月,薛瞳上位,他与岁寒再度带着贡品前往炎国,拜会同样刚刚即位不久的燕祀。 车队大张旗鼓,一路畅通无阻,直入烈火城。皇宫大殿之中,白披风和红斗篷分列两侧,显得极为整齐。 薛睦虽是皇子,实则自幼拜师学艺去了,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怕开口出乱子,索性闭了嘴一切听岁寒指示。 大殿一侧,离泓看着王侯装扮改头换面的薛睦,犹在心里感慨人靠衣装,那边岁寒就已然道出此次出使的目的。 西炎国与雪国雄踞西北已久,两处毗邻,本应互相照应。然两地之主心怀异志,时有交锋。他们此番前来,便是领了新皇旨意,希望能保百年之内两国交好。 这套说辞是说给史官与世人听的,实则早在燕祀图谋夺位之时,他们几个就已策划好了。 天坑之下,天龙封印解除,看出炎国十来日后接连几天的大雨,并将其告知离泓,他的计划终于可以施行。 巫皇流焰突然之间练功接连受挫,从离泓处得知修聚雷塔得以重新凝聚法力,借用魔器以控制施法不受阻碍,便召集大批工匠开工筑塔。他法力不足之事,亦被故意说漏给了皇帝的探子听。 当时姜国与邺国战事吃紧,炎国皇帝燕龙行暗中派兵相助。姜国守边大将周厉随时带着的宠妾华夫人亦是一员猛将,虽出身红莲殿看似流焰的人,实际上早已被燕龙行收买,对东邺步步紧逼亦是得了老皇帝的授意后对周厉吹枕边风的结果。 周厉胜仗不断,得了大量的好处,将一队由密罗调制出的药人“鬼侍卫”以及操纵术送给华夫人防身。 之后,华夫人暗度陈仓,将这群鬼侍卫又偷渡到炎国献给了燕龙行。老皇帝拥有了这批高深莫测的鬼兵,也有了铲除巫皇的决心与信心。但是他不知道,暗探将他的不轨之心也告知了流焰,两方表面风和日丽,实则已开始针锋相对。 如今大国师府里,住着的人换为了姜成桦。早前离泓特意安排他暴露行踪,落入厚土手中,将消息散进宫里,引皇帝招出鬼侍卫营救,以表现出日后对姜国的结盟之意,却不料土护法府上守备森严,药人无法突入只得作罢。 苏织得令带着无眠与南宫忆夜探巫皇行宫,提前收到密报的厚土自然设好了各种机关等候,并不知是调虎离山。 另一边,离泓送出姜成桦,与历练归来的无眠等人重逢,燕龙行也得知了聚雷塔砖瓦内的玄机,派出探子暗中损毁。他放出鬼侍卫,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周厉提供给华夫人的操纵术需要法力支撑。这批鬼侍卫失去控制,只能停了药锁在仓库之中。 无奈之下,燕龙行命华夫人一并送来的摄魂师在人群中制造傀儡,扰乱聚雷塔建成。 摄魂师的傀儡及不上药人的威力,身上的毒性却不小,轻轻松松药死了数名巫医。眼见巫教的人就要搜来,燕龙行派人断了摄魂师双手、割了舌头,却偏偏留他一条命来暗中挑衅巫教。 流焰与皇帝的梁子越结越大。 这个时候,离泓带着丁若羽去了煜国,避开他们的争斗。几日间,巫教传来无数封信件,他却一点都没有理会。 随着舆论的不停发酵,朝廷与巫教一战在所难免。 这时,燕祀暗中召集的兵马,也已悄无声息驻扎在城外,来应对烈火城内朝廷的兵力。巫教那边巫师虽多,却早已分成势利相当的两部分。大多数教徒保持中立,只等着按四大护法最终的结局来站位。而最最顶端的巫皇流焰,碰上了同他一样棘手甚至比他更强上些许的岁寒。 “答应你的条件是……帮我除掉流焰。”当日酒楼中,丁若羽和薛瞳回去后,离泓给他出了个题。 想要薛瞳上位,首先得让他自己在巫教中站得最稳。 “我为何要答应你这魔族妖孽?”岁寒可不是轻易给人拿捏的。 离泓笑着敬了他一杯酒道:“你不想当我妹夫了?” 闻言,岁寒动容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眼前之人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回想这些年他们除了交手就是争斗,从未好好说过话,静下心一想,离泓的性子确实同那人差不多。 从头到尾,离泓一次都未对他动过真格。 “你若真的是浮舟,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岁寒也笑道,看向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温度。 西炎国事毕,他们又聚在一起共同谋划上了雪国的大事。 薛睦与岁寒等一行人住进了装潢华丽的驿馆,燕祀派了侍卫,也招来一批巫教弟子来保护他们。 陈岚在小客栈时接到沐火消息,当晚已回了死士营,丁若羽已然在黑曜殿内等她。半个月后,她又接到单独的任务,说是要藏在寻常巫教弟子中,贴身保卫来自雪国的使者。 她身披事先备好的红斗篷,提前来到皇城驿馆外等候。傍晚时分,西方落霞满天,映红了馆外往来行人的脸,映照在一队十来骑愈行愈近的风尘来客身上,似镀了层迷眼晃目的碎金。 想必来的定是那些使者了。陈岚眯起眼睛,瞧见那队人马中当前领路的是重伤初愈已经恢复行动的弱水护法。与她并辔而行的是位肩披雪白披风、一身墨绿长袍、发束玉冠的年轻男子。 驿馆正门前两三丈处,年轻男子身姿优雅一跃下马,陈岚冲他与弱水行礼,见二人均未怎么在意她,也乐得清静,做柱状杵在下首,听弱水与那高贵典雅的雪国男子寒暄。 同那男子一同进入驿馆正厅的只有两名随从,其余人都在别院休整。陈岚一身红斗篷,长发如男子般只束了根红缎子,顺眉垂目,表情柔和神态温顺。 而雪国男子的两名随从却不似她这般拘礼。他们一个表情冷漠,双目炯炯有神,甚至其慑人的气势更在那男子之上;另一个原本冷冰冰的神态在进入招待厅后顿时变得妩媚而充满戏谑。他不时偷瞟着其他人,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好奇,嘴角噙着一缕略嫌妖艳的笑容。 陈岚垂着头跟在后面不敢放肆乱看,默默听着双方的对话,直到弱水因夜深离开,命她悉心伺候好那雪国男子岁寒。 听到这名字,陈岚怔住了。她居然碰上了传说中天人一般的岁寒大祭司。 蓦然抬眼望去,乍见之下那男子俊雅出尘,气质更是风华绝代,仔细一瞧五官,她又呆住了,居然是当日驻雪斋中喂她药的人。 那段时间陈岚重伤,没什么精神,反而忽略了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将他看得有如常人一般。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伺候 进了驿馆,转至客房,陈岚原想默默地在廊下听候差遣,岁寒却将她唤进了屋内,命她伺候沐浴。 没来由的,她总觉得岁寒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此刻一听要指派她伺候着沐浴,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岁寒叹了一声,摇头道:“打水来,在外候着。” 陈岚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去准备洗浴用的热水和熏香。 屏风内侧,不时有水声哗啦啦响动,屏风外陈岚脸红成了柿子,却一步也不好离开。他既然叫她在外候着,少不得还会唤她,千万别是什么出格的事。 她暗自合十祈祷。 在外差不多站了半个时辰,里间时断时续的水声终于换成了起身及衣料窸窣的声音。岁寒唤她进屋收拾收拾,陈岚终于松了口气,一溜烟地窜进去。 她方欲拾起掉落地上的脏衣,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陈岚僵立不动,她原可闪躲开,但念及弱水“伺候好这个人”的命令,只能任他所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相信他一个外国来使也不会对她怎样。 许是因泡在热水中太久,岁寒掌心火烫,手背上还蒸腾着水汽。他长发湿漉漉搭在肩头,身上白底绣着淡蓝色云纹的单衣亦穿得十分随意。 “让我来猜猜……”他轻轻开口,口中也腾起轻烟般的雾气,泛着温热龙涎香的气息,“你不是普通的巫教弟子,而是黑曜殿新晋的女侍卫,对么?” 陈岚抬眼望向他,一语不发,她默认了。 岁寒沉吟片刻,叹道:“如姑娘这样的身手,在死士营中不多,进黑曜殿却也勉勉强强。他们要派黑曜殿的死士来接待我,那几个厉害的都在忙各自任务,便只能是你了。说说看,你叫不叫陈岚?” “没错。”红衣少女想都没有去想。她双眸闪烁如星,却那么捉摸不定,“大祭司为何会对黑曜殿的人了如指掌?” 岁寒笑道:“你应该知道,当日是我救你的。欠我一条命,就不要管太多。” 他终于放开了陈岚的手腕。陈岚揉了揉腕上淤青,抱着脏衣就要退下,身后岁寒嗓音平静如水:“收拾完毕,便来侍寝。” 陈岚正跨过门槛,听到这句话差点被绊了个四仰八叉。 里屋,岁寒枕着手臂仰躺在榻上,他绿如翡翠的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谜一般的雾色。他的五官轮廓无疑是谦和温雅的,只是那双被重重迷雾包裹的眸子,复杂深沉,其内不知吞噬了多少骇浪狂澜、流转过多少月沉日升…… 他宛然一笑,单薄的唇幽然无声自语:“霓裳,我终于寻到你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魂魄了……” 陈岚皱着一张小脸,苦兮兮一步三挪走了差不多半盏茶时间,才移到岁寒面前。 她直视着榻上双目轻阖似乎已陷入梦境的男子,直视着他清雅恬静的睡颜,突然间不知为何头部竟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这从未谋面的男子是她永世的魔咒,仿佛他的容颜在前一世就已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眼前一阵没来由的晕眩,她痛苦地双手捂住了前额。 她紧闭着双眼,腰际忽而一轻,整个人竟跌入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中。惊慌失措地张大眼睛,对上了一双澄明如镜、像是能将世事皆看透的绿眸。 他温柔眼眸如春水,涟漪微漾,双手紧紧拥住她娇小的身躯,低低叹息道:“别怕,让我就这样抱着你。” 陈岚一动也不敢动,幸而岁寒也不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他静静地抱着她,好像睡着了,嘴边隐隐挂着满足的微笑。 次日陈岚从驿馆走出时,往来巡逻的巫教弟子们见到她纷纷掩面闪躲,看得她很是不解。直到在两个端茶水的婢女身后听到她们小声八卦昨夜岁寒屋中之事,才恍然大悟。 婢女们见陈岚没好气地骂骂咧咧走来,顿时作鸟兽散。 一个时辰后,岁寒收拾完毕,领着手下随陈岚向皇宫而去。 待岁寒与离泓以及炎国新皇燕祀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后,离泓挥手屏退了所有从人,陈岚也终于完成了一天接待的使命。 她迷迷糊糊想着昨晚的事情,低着头直走,突然撞在了一个人胸口。 揉着肿了一个大包的额头,映入眼底的是一副狼狈不堪摔倒在地的身影。 “哈!”望着那被撞翻后龇牙咧嘴的颀长男子,她忍俊不禁,竟忘了头痛。 自己的铁头功,真的有这么厉害?仔细一看,居然是岁寒那个眼波妩媚宛如女子的随从,皮相还挺好。 “笑什么笑?臭丫头!”没想到,那人晦气地低声咒骂起来,一抬头,看到挤眉弄眼额上还红了一大块的陈岚,又愤愤地添了一句,“丑丫头!” 还骂上瘾来了? 陈岚从小就不是口头上吃得亏的主儿,立刻双手叉腰泼妇似的还击起来:“你瞎啊!这么宽的路走哪不好,偏要往姑奶奶身上撞!你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么?怎么,不服气?你见我是女的就以为我好欺负?你这种欺善怕恶的人最最无耻!你骂,你再骂……” 可怜地上半天没有爬起的男子呆了又呆傻了又傻,瞠目结舌望着陈岚没有重复地直骂了半个时辰,终于打住,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故作好心补了一句:“今儿暂且饶你一次,别再被姑奶奶我撞见了!” “你你……你给我去死啊!”那男子尖着嗓子叫道。 “翩翩?”他身后,一身黑衣披着红斗篷的丁若羽闻声赶来,突然开口,再次将他吓得大叫大嚷起来。 “皇宫重地,禁止喧哗。”丁若羽扶他起来,看了眼陈岚消失的方向,好笑地摇了摇头。 “走路都没有声音,你要吓死我!”翩翩轻轻地在她身上拍打了几下。 丁若羽陪着他回到驿馆,一眼看到大堂内候着的无生剑薛睦。 两人都作随从打扮,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丁若羽头一次见到翩翩男装,相比于惊艳的女装,确实平庸了太多。 “二殿下,人已送回,巧儿也该走了。”她对着薛睦行礼道。 翩翩仍想留她喝杯茶,被她以办事为由拒绝了。 除了驿馆来到市肆,没走几步,丁若羽戴上斗篷的帽子,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几枚暗器袭来,丁若羽踩着身畔面摊的桌子纵上屋脊,沿着房顶奔至另一处酒家,攀着酒旗跳回地面,步入了一条繁华的街巷。 街上人来人往,那些使暗器的不便行动,只得继续跟在她后面。 从调查苍耳行踪时起,每次她外出,总会有人想暗中对她动手。不知对方人数与来历,丁若羽不敢贸然对抗,每回都想方设法地避开,让他们跟丢掉。 这次她亦是这么打算的,却没想到那帮人跟得太紧,一直找不到甩开他们的机会。 穿过又一条街巷时,她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跟我来!”丁若羽回头一看,是郁飞琼。他本该在死士营内练功等任务,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她跟着他,从一排低矮的民房间穿过,来到后方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 “他们不过十来人,仗着暗器才防不胜防。来到这块空地上,他们失去了掩护,都得乖乖现身。”郁飞琼道,让她别那么担心。 丁若羽握住了匕首,之前都是孤身一人,此刻同伴在侧,她也有了对付那群人的胆量。 扑簌簌,不远处的树冠一阵抖动,冒出两三个平民打扮的杀手,又一处砖瓦碎裂,从房顶后窜出数名同样穿着的人,虎视眈眈冲他们二人而来。 丁若羽扫了一圈,不多不少,恰好十人,她另一只手结印,在身上设下风障以抵御那些难以注意到的暗器。 从整体上来看,她和郁飞琼实力相当,但是不用巫术只凭功法,她还差他一截,只得靠法力屏障来掩盖自身的短板。 双方渐渐靠近,郁飞琼忽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与巫教作对?” “什么人?哈哈哈哈……”对方中有几名汉子大笑起来,其中有一人抽了把刀,指指丁若羽道,“咱们张老大,便死于这小贱人手中,如今弟兄们来报仇了!” “张老大?”丁若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见那群人中又有一人上前了两步,才想起他们是西江四刀的手下。 上前两步的人是侥幸逃过一劫的唐春景。他此时穿得破破烂烂,满脸胡子拉碴,差点没让她给认出来。 原来他们并没有死心,还想着要找她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是我干的,与他无关。姓唐的你冲我来,我们二人好好打一场!”丁若羽高声道。想比起在南越时,短短几个月她的功力又有突破,单打独斗的话,对付唐春景还是有点胜算的。 一般这些江湖人顾及道义,都会应了这一对一的打法,不去多想个中缘由。 可是唐春景此人天性狡猾,怎会被她三言两语给套进去?他大笑道:“去你的冤有头债有主!弟兄们一起上,把他们给我灭了,砍成肉块喂狗,以祭大哥在天之灵!”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嘴遁 大汉们一拥而上,有的使刀剑,有的发暗器,要将二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丁若羽同郁飞琼兵分两路,将对方也扯成了两帮。她发出风刃来挡对方的暗器,停了一步,唐春景果然在她这边,提刀便砍。 刀锋破开风障,割断了她的几根发丝,丁若羽矮身错开,反握匕首,划过对方手臂,留下一道血痕。唐春景中招,面色一变,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女子功夫又见长,愈发不好对付。 恍神间,丁若羽将一枚火球打入一人心口,轻而易举地断了他心脉,随后以此人为盾,挡着身后人的暗器攻击,手中匕首向唐春景咽喉攻去。 “都回来,先杀了这臭娘们!”唐春景大吼一句,避开锋芒,刀刃斜砍,将丁若羽当盾的大汉拦腰削成了两截。 其余人被郁飞琼缠住,只跑回来一人,还在半路中就被丁若羽引出的风刃破开了咽喉。 这女子年纪不大,出手竟毒辣无比,此时她扔了手上的半截尸身,踩着它一跃而起,又拿住了另一名汉子的肩头。见她身形不稳露出微小的破绽,有人立刻打来喂了毒的暗器,却被她足不点地跃开,那些暗器全数打在了她抓着的大汉身上。 大汉身中剧毒,气绝而亡,身子刚要倒下,又成了丁若羽的人肉盾牌。 那边,郁飞琼也料理了两人,脱开缠斗的汉子追过来,帮她对付剩下的人。 这群人来势汹汹,看起来可怕,然则只有唐春景最能打。 半个时辰后,二人对面站着的大汉尽数倒地非死即残,独留下唐春景一人,提着把刀冷冷盯着他们。 三人都受了伤,衣衫上沾满血渍,气喘吁吁地对峙了片刻。 “姓唐的,你既已逃过一命,为何还要来找死?”丁若羽稳了稳气息,提高嗓音问道。 唐春景横刀狂笑道:“你杀我大哥,我找你报仇,天经地义!唐某岂是胆小怕死的鼠辈?” “你不怕死?”丁若羽直起身道,“你若不怕死,为何只盯着我一个女流之辈?我只是奉命行事,真正要你们命的是巫皇。我听说,有人当着你的面杀了你四弟褚悠,你怎么不先去替他报仇?” “老子先杀了你,再去找他算账也不迟!”唐春景说着便再次冲上来,郁飞琼忙提剑挡开,刀剑相击,震得两人又各自退了回去。 “你深知这辈子不可能是那人对手,又怕在众人前失了面子,被当成害死兄弟的间接凶手,便将罪责都安在我头上,找了这群乌合之众来杀我正名,我说的可对?”丁若羽冷冷一笑,提起斗篷一角,擦去匕首上的血迹。 唐春景心里一惊,竟被她给说中了,望向她的眼神变得阴鸷。 “今日你我只怕必有一人会死。”丁若羽收起匕首,面上神情也平和起来,“只是在决斗之前,我很好奇,谁向你们提供了我的身份和行踪?” 她手无寸铁,步步而近,浅浅笑着凝视他,等待对方的答案。 唐春景原当她是个只懂得杀戮的少年死士,没想到仅凭三言两语就有这般迫人的气势。这同找上他的那个人说的可不一样,他清楚记得那人说过,此女不善言辞,性情上并无太大个人特点。 “看来,那人我认识了。”见他不回,丁若羽又开口道。 “小娘们,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唐春景狞笑道。 “你说与不说,恨我的人有哪些,我都有数。此人不敢当面找我,定是有所顾忌。”丁若羽不屑道,“倒是你,这么大名声一朝挫败,不韬光养晦重新做人,竟心甘情愿给他当枪使。” 唐春景阴着脸,多年来几度保命的敏锐直觉竟也在告诉他,那人话里有古怪,自己正在被人利用。 “按理来说,你想分开报仇,第一个要找的应是阿岚,可你却偏偏只派人盯着我,甚至我与阿岚同行,毒针也只打向我一人。那人难不成没告诉过你,我现在已比阿岚要强上许多,并且是黑曜殿内巫术最高的人?” 丁若羽身上的冷漠傲慢全然暴露,毫不掩饰,眼角眉梢间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仿佛真是位绝一句多余的废话。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招他惹他了,将两人之间的氛围弄得这么僵。 若换个人来,凭她的本事三言两语早就能化解矛盾。可是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整个人就像铜墙铁壁似的,对她的本质似乎还极为了解,完全无法动摇。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流放 幽暗无光的镇魔塔下,忽然亮起了灯。 那座几乎永远沉寂在黑暗中的地宫终于见到了光。 离泓点了灯后端着一只盒子向内走去,停在一块玉石棺前。 棺内躺着副浑身浸泡在肉色黏液中的人体,随着黏液中气泡的翻滚而上下浮动,有时露出只附着一层薄薄肌理的脚趾,有时冒起雪白的头骨,圆溜溜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滚落。 玉石棺后,是一把石椅,用玄铁链束缚着一名身上几乎缠满了绷带的男子。他身上有无数只小小的黑虫爬动,男子时不时扭动身躯,铁链碰撞声不绝。 “禄石太子,我来看你了。”离泓对那缠满绷带的男子道,随后从盒子内取出一瓶药粉,均匀撒入玉石棺内。 “你想做什么?”禄石对他的敌意仍未消去,常年被锁在黑暗中,乍见到光,他的视力直至此刻也没能恢复。 玉石棺中腾起一层水雾,肉色液体降下去一截,像是在药粉作用下渐渐蒸发凝固,重新附着在那具人体上。 被重塑的人体,骨骼上有了肌肉,扶着玉石棺想要爬出去,被离泓一瞪,乖乖定在了棺内。 “前段时间,我被流焰的破风箭射穿心脏,灵石也出现了裂缝,撑不下去了,只能来这里换一颗心。”离泓伸手,穿透玉棺内人体的胸膛,抓住那颗仍在跳动的心,望向禄石,“这再生材料虽是专门为你恢复人形准备的,但也不差一颗心。” 禄石适应了光线,血红的眼注视着他,看他取出心后用术法将其冻结,又在外头裹了一层冰,封入盒子中。 他嗓音沙哑道:“你是想问我泠善的下落,好让他替你换心?” “不错。”离泓使了个术,那失去心的人体再度倒入玉石棺中,溶化成骨头与黏液。 “不光是为了换心,日后你的躯体,也需找他重塑。”他擦了擦手上的血污淡淡笑道。 禄石将信将疑地瞧着他道:“幽冥殿外向东十里的峡谷,是魔域旧址入口。破了那阵,会出现一片竹林,泠善便在竹林后的山洞内隐居。” “想求得他出手,无需诊金,只需说出一个他认为有趣的故事,再留下两三片魔族的鳞甲……你见到他,千万不能暴露天族身份,他只医魔族之人。”禄石再度补充。 “好怪的人。”离泓点头应了,返回时熄掉所有的灯。 若说此刻禄石的位置是地下八层,那么幽冥殿则处于地下十八层。镇魔塔下的空间没有修到那么深,蜿蜒交错的地道旁却流经一条天然的暗河,带着他来到一处深渊。 离泓护住盒子,顺着湍急的河水、汹涌倾泻的瀑布坠入那无底深渊中。 他身上微微泛金的风盾抵挡着飞溅的激流,带着他来到一片混沌的世界。他在混沌中行走,身后的河水已然消失。迷雾里,传来亡灵的呼唤,阴森恐怖的笑声回荡在这片看不清任何事物的鬼域中。 “一口气跑下去,不要回头看任何人,不要去想任何事,就会找到真正的出口。”他忆起当年幽冥殿内那个少年告诉他的诀窍。 一旦停下,就会被亡灵缠上,堕入心魔之中,再也回不来。 离泓咬了咬嘴角,苦涩一笑,闭着眼向前飞奔而去。 混沌之中,划过了无数张脸,有的是他曾经的亲人,有的是死于他手的人,有的是他的仇人,最后,是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浅笑着,嘴唇翕动,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双眸明净宛如天上的星子。 离泓以盒子尖锐的一角紧抵住刺痛的心口,拔出剑,毫不犹豫刺向了那人。 面前,出现些许微光,前方不远处,便是出口。 他跨过最后的法阵,步入一片野草清香的幽谷,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满面泪水。 他瘫倒在地,轻声喘息着,面前的空间一阵晃动,破开露出其内的一角竹林,走出名秀气斯文的青衫少年,好奇地探头看他,带着不解的目光。 离泓胡乱擦了把脸,站起身来,随他进入竹林。 “你是来找我的?”少年老气横秋地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的规矩吧?既然第一次来,我也不为难你,你就说说看你方才为什么会哭成那样。” “我这种人,不能哭么?”离泓反问道。 那少年顿住身形,扭过头冲他吐了吐舌道:“能哭,但是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哭得如你这般……梨花带雨。” 他刻意停了一下,似在担心对方不高兴,却仍忍不住说出了那个词。 “好,我告诉你。”离泓将盒子递给他,两人一同走进那简陋的山洞中。 “痛失所爱。”他提剑划伤了手背,伤口处生出几块小小的鳞片,被顺手削下,落在那少年泠善乖巧伸过来对接的银盘中。 “怎么个失法?”泠善可能一个人在山洞里憋久了,忍不住刨根问底。 “就这样,”离泓提剑凌空一刺,惨笑道,“死在了我剑下。” “有意思。”泠善开了盒子,看到里头的心脏,再瞧瞧眼前之人,立刻明白了对方想要换心。 他理了理洞内破旧却干净的草席,示意离泓躺下,一个禁制让其失去了意识。 随后,泠善拆开他衣衫,净了手,用刀细细地划开他心口的皮肉。 破损的心脏中央,藏着一颗多出几丝裂隙的绿晶石。 “冰灵石?”泠善平静的目光忽然变了,取出那块晶石,放入一只盛了大半油状液体的坛子中。 浅红的液体泛着黑紫色光芒,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晶石上的裂隙已恢复如初。 泠善将其固定在新的心脏中,又将心装进离泓的胸腔。 “你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待他醒后,泠善便毫不隐瞒道,“你这副躯壳移植的次数太多,早已不堪重负,血中还含有剧毒……要不是有灵石撑着,你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只想再撑一两年。”离泓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似早已知道自己的情况。 “最多一年。”泠善坐在蒲团上,从墙角拿了根削去了根叶的甘蔗,一掰两段,扔了一半给离泓,“你之前,都是自己给自己改造么?” 离泓接住那一半甘蔗,在手中转了转,放在了草席边道:“除了我自己,别人都不敢。” 泠善咔嚓咔嚓啃着甘蔗,不一会儿吐了一地碎渣,含含糊糊道:“我也想过给自己改造,可惜胆子小,只得躲在此处,不容易被人发现,安全。” 他指了指离泓道:“你怎么不吃?魔族嗜甜,这玩意儿最能补充能量了。” “我……不饿。”离泓叹了口气,将半截甘蔗扔了回去。 “因为胆子小,战力低下,我从来不敢走出魔域,所以特别孤寂。”泠善接着又啃了起来,“每次有人来求医,都想听他们聊一聊外边的事儿。这一百多年,居然只来了你一个,连禄石太子都不来看我了……” “你会再见到他的。”离泓笑着安慰他,“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带你去见他。” 泠善放下甘蔗,眼中充满了期待。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算是预定下次禄石太子的治疗。”离泓站起身,缓步走到洞口,稍微舒展了一下冰冷僵硬的肢体。 泠善坐在他身后,听他说起往事。 “一百年前,禄石太子尚未出魔域,去了幽冥殿,想要解救一个人。半途中,遇到了天族同样闻讯赶来,去找寻自己亲人的霓裳公主。” 禄石与霓裳在寂静的峡谷中大打出手,双双挂彩动弹不得,僵持了三日后见无人救援,便放下种族的仇恨互相帮着包扎伤口,成了一对朋友。 霓裳是天族最美丽的公主,敢爱敢恨、天真烂漫,却与神官岁寒有着婚约。此番坠入魔界,遇见了同样不谙世事的禄石,立刻将其引为知己。 两人伤好后,一同来到幽冥殿外,打算齐心协力破除邪法封印。没想到,那封印太过强大,更含有一种未解的符文,将两人再次重创。 二人见破阵无果,又不忍即刻分别,一同去了凡世,想要将大好风光都看一遍再回各自的领地。 他们扮成了凡人模样,到处游山玩水、无话不谈,度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时光。 后来,他们途径极北雪原,撞见了带着神兵静候于此的岁寒。 禄石不过是魔族中初出茅庐的小辈,虽有天分,但毕竟经验浅薄,远不及岁寒,被他打出了魔族原形。霓裳也被强制带回天宫,经天运阁的审判,欲抹除她的记忆并罚入下界。 禄石不死心想要救霓裳,回到魔族,在亡灵阵法前见到了完好地走出来的浮舟。 他们冲上天梯,摧毁冰牢,霓裳早已被刑罚折磨得奄奄一息。浮舟去了趟天宫,想找天君求情,却被当成魔族妖物,天族兵将一拥而上,要将其撕成碎片。 当他再回到与禄石约定好的见面地点时,霓裳只剩下最后一缕魂魄。浮舟忍痛施法,将其存于神器中,流入凡界,正巧碰见率领追兵赶来的岁寒。 目睹了这一切,岁寒暴怒,同他与禄石厮杀起来。 浮舟拼尽最后的法力,将濒死的禄石带回凡界,而岁寒也被贬入下界,来到了天族的流放地雪国。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带她走 听完他的讲述,泠善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来者的身份。 “我是离泓,不知禄石以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他望着竹林上空的昏暗迷雾,幽深的眸子隐匿了所有情绪。 泠善垂头看着地上的残渣,沉默片刻道:“我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听过你被关在天界当了三百年试验品的事。” 离泓笑了起来,转身看向他,无奈道:“看来我在魔族名气不小。” 青衫少年见他这样笑,眼中充满了同情。 没有在洞内耽搁太久,离泓见法力恢复后便用泠善设置的空间法阵转移回了地面。 凡界已是戌时许,死士营的训练广场空空荡荡,他伴着一阵黑紫光晕出现,也不会引起旁人围观。 这魔族法阵竟随机将落点设在死士营中,他走出大铁门,沿着外头的林子来到灯火零星的长街,寻到家东邺糕点师傅的铺子,打包了一份精致的糕点。 丁若羽在偏殿内修养,服侍她的仍旧是紫砚,这会儿她好手好脚的还是不能让那小姑娘消停下来,连更衣都要来伺候。 她换了身白布裙子,上面缀了绿色的竹,头一回梳少女的发式,翻看着紫砚不知从哪儿搬来的话本子,在灯下温婉且静谧。 离泓沐着走廊银白的月光而来,推开半掩的门,将那包糕点轻轻放在她面前的香案上。 “我们都用过晚膳了。”丁若羽只瞧了一眼,重新把注意力转回话本上。 “又不是让你现下就吃。”离泓转身便走。 丁若羽放下话本,站起身小声道:“谢谢。” 她不敢看他,双手支在案上,将脸别向了一边。 离泓停住脚步,笑了笑,又向外走去。 来到门口,他才头也不回道:“你记住,就算你亲爹害你,我都不会对你不利。这世上再无旁人比我对你更好。” 丁若羽看着他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呆立在原地。她有太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却明白那些答案他根本不可能现在就告诉她。 烈火城的驿馆中,陈岚又被迫去了岁寒的房间“侍寝”。这两三晚下来,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对方竟毫无动静。只是每次天亮后,她感觉自己浑身像轻了许多般,更加灵活,即使睡眠不足也觉得神清气爽。 白日无事,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不用冥想已能发出轻薄的风刃,术法方面似是突破了某种无形的阻碍,提升了一个境界。 她想到夜间,岁寒的掌心放在她背后,朦胧中仿佛有细微的法力流入,促使她功法提高。 “莫非……他只是想帮我练功?”陈岚吃了一惊,跳了起来。 恰逢翩翩经过,朝她翻着千娇百媚的白眼道:“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我道是谁,原来是薛二王爷的宠物。”陈岚口头上才不饶他。 “我呸!我们是兄弟!”翩翩夸张地甩着袖子,兰花指要翘上天了。 陈岚故意做出干呕的动作来气他。 “都别闹了。”一道清润的嗓音传来,两人立刻打住,翩翩哼了声转回客房去寻薛睦,陈岚讪讪地眨着眼,扭着手指想要避开。 她虽其貌不扬,害羞起来脸蛋红扑扑的样子却十分可爱。 岁寒笑吟吟走来,拦在她身前,问她是否有所觉察。 陈岚直觉他问的是术法。 在这等高人面前,一切的隐藏都如同儿戏,她乖乖道:“谢过大祭司相助,这两日……确实精进了不少。” “想不想更进一步?”岁寒见她老老实实的,又抛出了诱饵。 陈岚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既然你愿意,临走前,我会向你们巫皇要走你,随我一同前往照夜城修习术法。”带她走,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什、什么?”陈岚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对她而言,能前往雪国探寻他们与天族真正的奥秘,才是她最初的使命。可是,在炎国生存了这么多年,有些东西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此刻她心里有两个声音,不断拉扯着,搅得她脑中一团乱麻。 岁寒只当她默认了,已然抬足走远。 在赤云殿中总共逗留了三日,丁若羽体内余毒已清,逛了一圈没找着离泓的人影,便托紫砚带信,说自己回死士营了。 小土屋中的少女们终于又聚齐了,还没进去,便能听见幽兰那高谈阔论的大嗓门。 丁若羽将离泓给她的那一大包糕点与众人分了,幽兰夸赞了一遍糕点味美就又开始说起她前一次任务的经过。 扮成侍女潜入周厉大将军府中,在得胜归来的华夫人唇脂里抹毒,将其药成了痴傻的模样。 丁若羽静静坐在一边听,幽兰又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咱们就是这命,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死的便是自己。” “幽兰姐,别提这些打打杀杀的了,说点儿好玩的!有没有什么江湖异闻?”有好奇心重的姑娘问道。 “江湖异闻没有,不过倒是听说了一桩喜事。”幽兰说起她打探到的那些事时,眼睛都是亮的。当年若非太能说会道,她本应被选进第三组做情报人员的。 她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我在周将军府上时,见将军收到了喜帖,说三个月后李丞相府要办婚事,是三房那位接手了数家商行的长公子。” 李府三房长子……丁若羽脸色变了,缓缓回到自己的铺位,和衣卧下。 李韫…… 她揪住被子,想到这段日子他冷淡的态度……他的一举一动,分明是在避讳什么。 自己也早不是几年前那个仍需人照顾的孩童了。 “李家最有钱的那位?”别的姑娘仍在七嘴八舌追问,“不知他要同谁家千金喜结良缘?” 幽兰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直到大伙儿都在催她,才高深莫测道:“东邺丁家的嫡女。” “这……配不上吧?”姑娘们纷纷议论着,“侯府嫡女,不早该被大邺的亲王们给预定了?” “可是东平侯同意了!”幽兰得意洋洋道,“那位二姑娘,据说已经送到姜国了……” 地铺上,丁若羽艰难地爬起身,微微有些哆嗦地扯住了幽兰衣领道:“你方才说,新娘是东平侯府二姑娘?” 幽兰被她阴冷的眼神盯得冷汗直冒,机械地点了点头。 丁若羽松了手,一把推开身前的少女们,飞奔而出,疯了一般来到镇魔塔下。 塔外的白衣少女伸手阻拦,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抬起脸道:“巫皇在不在里面?”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她便立即调转方向,跑向弱水的府邸。 看到丁若羽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发疯模样,弱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扶她入内饮了盏茶,才开口询问原由。 “我想见巫皇,有很重要的事找他。”丁若羽被水呛到,咳了一阵子才匆匆忙忙说出来意。 “他去见皇帝,商议朝政上的事,不知何时才回来。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凑合一宿,明儿一早带你去见他。”弱水温声细语地替她做出了安排。 丁若羽没辙,只得依她。待一个人躺在客房内时,才发觉自己方才有多失态。 她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除去刚听到消息时的惊愕,留给她更多的是恐慌。 一夜辗转难寐,烛花未剪,已燃灭了。窗外灰蒙蒙的,鸟声虫鸣,府内所有人仍在沉睡中。她立在廊下,等着弱水派人来接她。 侧门被侍卫推开,门外停着顶小轿,是以往接她去赤云殿的那一顶。 丁若羽没有去惊扰弱水府上的人,坐上轿子,来到巫教总部时太阳正冉冉升起。 她看到堂内直立的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直奔过去,差点没收住扑进了他怀中。 双手不知不觉扯住了他的衣襟,她没有抬头,轻声问:“你要娶丁二姑娘,为什么?” 离泓屏退了所有人,抱着她坐在那把金椅上,望着空旷冰冷的大堂道:“只是走个形式,不会对你怎样。” “所以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丁若羽拉开他的手臂道,“明明不喜欢,为何还要在一起?” “这是眼下唯一能护你周全的办法……”离泓没有否认她的话,靠着椅背,眼神空洞。 丁若羽总觉得那里不对,蹙着眉,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离泓将目光转向她,黑暗冷寂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嘴边也弯起奇异的笑容,轻轻道:“只要你喜欢就好。” “我……”丁若羽呼吸一窒,因被道破而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移开正对着他的目光。 “以前不让你喜欢,现在可以了。你还是要重回邺国的,不留一条稳妥的后路,今后可没有人帮你。”离泓收起那抹温柔笑意,眼神也回到了往日的冷静自持,“我将所有的资产都给了你,但不是现在,而是三年后。他日你离开炎国,便去寻楼雪,改变你在这里的一些习惯。等你真正能独当一面时,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丁若羽默默听着,却越听越觉得他像在交代后事。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逢场作戏 秋末冬初,冷风吹入堂内,吹动了案上的书页。 离泓从怀中取出庚帖,丁若羽接过一看,长她十二岁,却是与她同月同日同一时辰所生,刚好大了她一轮。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胡乱编的? 丁若羽现出怀疑的神色。 “上面写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查巫教存放的资料。”不及她发问,离泓便回道,看上去对这个巧合一点都不惊讶。 丁若羽皮笑肉不笑地应着,贴身收好庚帖,想要换个坐姿,却发现椅子就那么大,自己正坐在他腿上。 她虽在死士营内如假小子一般生活,对男女之防毫不在意,心里却还是有一道线的。她脸上一烫,突然跳起来,却踩到离泓垂落地面的袖角。光滑的缎子应声而裂,扯掉半幅衣襟,丁若羽也被绊了一下,直栽进他怀里。 离泓绝望地仰头看着大殿穹!你们俩昨晚是不是……嘿嘿。” “你在说什么?”郁飞琼完全没看懂她面上故意挤出来的奸笑。 “昨夜巧儿突然跑了出去,夜不归宿的,今儿你俩又一起过来,说说看,是不是这样那样了?”幽兰虽是女儿身,说起下流话一点也不逊色。 郁飞琼神色一凛,转向身边的少女。 “龌龊。”丁若羽夹了根青菜放进嘴里,看都不看他们二人,“我去了弱水护法府上,一大群巫教教徒可以作证。” 幽兰尴尬地打着哈哈,给她添了几块红烧肉,不停地叫她多吃点。 听她这么说,郁飞琼也松了一口气。 即便被明确地拒绝过,他还是不肯将她从心底里放下。世上或许会有很多比她更好的女子,却再不会有第二个她。 她是自来到西炎国后,第一个给了他希望的人。 次日天明,丁若羽早早来到黑曜殿地宫,见郁飞琼进来后就来到他身旁,呆在他身边,一刻也不离。 她在以此举来激怒某个人,使其沉不住气,忍不住出手来对付她,最终露出马脚。 两人练了半日,来到休息区,丁若羽便体贴地上前帮郁飞琼擦汗,使得他心里头好一阵受宠若惊。 “你还记不记得唐春景的话?”她靠在他耳边道,“有人向他透露了我的行踪,我猜此人就在黑曜殿之中。” “是谁?”郁飞琼也想过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根本猜不出有谁会想害她。 “等着吧,她很快就受不了了。”丁若羽讥诮地笑道,从某些角度看去,他们二人像是紧紧抱在了一块儿。 郁飞琼不解地看着她,认识她越久,就越发觉得看不透她。或许一直以来她真正吸引他的地方,就在于这份神秘感? 他伸手,将她散乱的鬓发轻柔拨到耳后。 “你真聪明,都不用慢慢解释了,继续配合我。”丁若羽笑道,原本寡淡的五官此刻多了些飞扬的神采。 原来她是想和他做一场戏。 郁飞琼微笑着点头,内心蔓延开一片苦涩。 为什么这一切不能是真的…… 休息够了,两人又腻在一起,仿佛挥出去的一招一式都充满了绵绵情意,连原本有问题想请教丁若羽的寸心都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站在旁边傻傻看了片刻后,实在受不了,转身走出好远,自己练自己的去了。 大殿角落,壁灯照不到的地方,一抹小小的身影攥紧了拳头,眼中的憎恨都快化作泪水滴了出来。 “你们这般招摇、肆无忌惮,不怕遭雷劈的?”尖利刺耳,粗俗难听,闭着眼都知道,是幽兰被他们大胆的举动给吸引过来了。 这女子,嘴里从来没吐出过什么好听的话。 丁若羽一阵头痛,虽说她口无遮拦惯了,大多也都是无心之语,但听起来总是让人不舒服的。她不想理会,郁飞琼却接道:“不怕。” “可是我怕,”幽兰说着,一边捂了嘴,做出牙疼的动作,“太甜了,太齁了,老娘牙齿不保!” 她这么一掺和,扇风点火的,将本来不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也给招过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然后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面带慈祥笑容。 也不算坏,只是日后澄清起来会多点麻烦。丁若羽想,牵着郁飞琼手掌晃了晃,撒娇道:“方才有一招我没看清楚,能不能再教我一遍?” 这又娇又嗲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幽兰真的开始牙痛了,捂着脸逃离。这一幕另她大开眼界,重新认识了丁若羽,代价是一个时辰内再也不想跟她交流。 郁飞琼脸上一红,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演得过了?”丁若羽突然正色,小声问。 “没、没有,还好……”郁飞琼终于透过一口气来,他第一次知道,女孩子温柔起来也会让人吃不消。 黑曜殿中他们二人本就时常走在一起,诸人也暗中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尽管很多人都弄不明白郁飞琼的审美。 在这严苛残酷的死士营中,大部分人都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态度,难得见到一对有情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看不到未来,却能将美好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梆子声响起,少年死士们也各自散开。郁飞琼收好兵刃,牵着丁若羽,刻意地从众人身边高调走过。 “哈哈哈……”幽兰的大笑从旁边传来,她大步上前狠狠拍了一下郁飞琼的脊背,又跳到丁若羽身畔道,“要是被对那小子芳心暗许的小姑娘们瞧见了,可真够你喝一壶的!” 这么句不经大脑考虑的玩笑话,说得丁若羽心神一晃,差点又要去揣测她的用意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毒计 经过了两天的思考,晚间,陈岚踟蹰着推开驿馆客房的门,拒绝了岁寒的提议。 “我要留下来,两年后,大祭司若还有此意,不知我能否去雪国……”她说着说着,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 “拒绝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岁寒微微笑着,他的神态中没有半点威胁,说话的语气却有强烈的压迫感。 陈岚眼珠转了转,上前讨好道:“属下来伺候大祭司沐浴更衣!” 一只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岁寒俯下身,对她耳语道:“出去候着。” 他的气息扑在耳垂与脖子上,陈岚惊得肩膀一缩,灰溜溜逃了出去。 待她再进去收拾东西时,屋内燃起了香,正是她小时候最喜爱的那一种。她拎起的心也慢慢放下,嘴角不自觉上扬,做事也轻快了许多。 岁寒望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眼中多出些宠溺,仿佛来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中。 看到他这样的目光,陈岚不明所以,还在发愣,就被他抱到了床铺上。 “你、你要做什么!”她冷不丁被偷袭,不禁大叫起来,也不管对方的身份了,伸手乱挥乱打,连鞋子都踢掉了。 下一刹那,她的叫声戛然而止,双唇已被他堵上。这一吻深情而绵长,直到她快要无法呼吸了,他才肯放开。 先是出身高贵的沐火,再到这俊美无双的大祭司……陈岚晕头转向,不明白他们都看中了自己什么。 “明日一早启程,这是你不愿跟我走的代价。”岁寒笑着将她搂紧了,又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陈岚晕晕乎乎,仿佛落在了柔软的云上,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夜好梦。 天色仍灰蒙蒙的,丁若羽已起身,摸黑去了营地边缘的林子。 郁飞琼在小径旁等他,树墩上放了一小截燃着的蜡烛。 死士营内人多眼杂,既无法给他们商量的机会,也无法给对方下手的机会。经过这两天略微过激的举动,她猜对方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寻不到陷害她的时机,她便来主动创造。 “麻烦你了,帮我做到这种地步……这些原都是我自己的事。”丁若羽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的事,算我一个。”郁飞琼坚定地道,扶住了她瘦削的双肩,“你也曾帮过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二人商议了一会儿,已有了主意。看天色渐亮,也向地下训练场行去。 这两天夜间,铁门外一直没见到离泓派来接她的轿子,丁若羽暗道自己的轻率举动一定又惹怒他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消气。 众人陆续赶来,各自忙碌起来。弱水带着两名巫教随从进来巡视了一圈后便再无人来,能被选入这里的少年们也早已习惯了每日的练习,并不存在偷懒的现象。 上午一切照旧,午间休息时,丁若羽特地拉着郁飞琼到了一旁的角落中,用不大却又刚好能让身旁之人清楚听见的音量道:“明夜你会不会来?” 郁飞琼点了点头,与她对了一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死士营中人,包括进入了黑曜殿的,按照他们的规矩,除了外出执行任务,是不允许随意离开训练营的。而任务期间,也需提前报备,经守卫证实后方可被放出。 丁若羽夜间得以离开,便是因守在铁门旁的那些护卫认识赤云殿的轿子,知道她身份不大一般,也不好多加询问,直接默认放行。 除了她这种外,还有一中跑出去的方式。死士营内少年之中不乏勤修苦练的,有一批功力深厚,早已超过了门口守卫,故能在教员们查寝后偷偷溜走,再在早间去各自营地集合点名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 在黑曜殿中,全员都有这种能力。 他们两个是要公然违反规定,计划着夜间去繁华热闹的市肆里玩。 后方,别有用心之人已暗暗捏紧拳头,将他们的话都清清楚楚记了下来。 丁若羽嘴角勾起,专门给她留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去准备。 午后宛莲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直到翌日午后才回。两人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新进来的宛莲与幽兰,并不似当初丁若羽和陈岚进来时那般殊死搏斗了一场,因此并没有引起别人多大的注意。再加上幽兰性格十分外向热情,更衬得宛莲像个被集体排斥的可怜虫。 她本身也极少与人交流,什么事都是自我消化,连完成了再难的任务也不像旁人一样爱在人前炫耀。即使是当年,与喜欢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表达出来。 待到次日,陈岚也回来了,丁若羽的计划中又添了一个帮手。 “上回沐火护法给的金豆子还剩了许多,都可以去烈火城最好的楼里听曲儿了!”陈岚比他二人更加兴奋,就差在脸上写出搞事这两个字来。 “不必破费,我们已订过了。”丁若羽笑着推开她递来钱袋的手,对她道,“我们二人在明你在暗,可要看紧了她,她的功力不在我们之下,只怕难以得手。”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下毒手?”陈岚思索了一阵后,疑惑不解道,“若她只是向上级汇报,说你们偷偷跑出去自己却不来,你们岂不是要倒霉了?” “这你就放心吧。”丁若羽指向郁飞琼道,“有她心里在乎的人同行,是无论如何不会告密的。再说违规这种事总要抓到现行才作数,贸然上报万一我们没出去,倒霉的可是她自己。” 三人安排妥当,到了夜间,陈岚等教员一走就窜到了铁门外,看着宛莲鬼鬼祟祟溜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吊在她后面。 半个时辰后,丁若羽也出来了,同郁飞琼在事先定好的酒馆包厢外见面。 两人牵着手进去,叫了些酒菜,半掩了门。不多时,店家将东西送上来,丁若羽合上门,将酒水倒进花盆内,又打包了菜,摊在床边柜子旁,等了一会儿后对郁飞琼悄声道:“这些里头果然都加了料。” “你可知是什么药?”郁飞琼晃了晃壶内剩余不多的酒液,闻不出加了什么。 “大约是蒙汗药。”丁若羽不通药理,自然也闻不出来。她指向地上那堆混作一团的菜肴,上面趴着两只肥胖的老鼠,一动不动,即使走近了也毫无反应。 她将那老鼠连同饭菜一并用布包好,从后窗扔下去后重新将门半掩着,与郁飞琼一起倒在地上装死。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苟延残喘 待丁若羽和郁飞琼从楼上下来时,宛莲也已晃晃悠悠倒下。陈岚立在一旁,正拿剑鞘戳她,她无力地看着,却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 “我这个药,比你的蒙汗药可要有意思多了。同样是浑身乏力,但我的药并不会让你昏迷,也不会麻痹掉你的感官。”陈岚笑得极其邪恶。 “同她解释什么?”丁若羽伸手提了宛莲的衣领就往上拖,“让她自己体验一番不就知道了。” 郁飞琼在后面跟着,她身形瘦削竟能轻松提起与她差不多重量的宛莲,嘴角一阵抽搐。 将软成一滩烂泥的宛莲丢进屋内,丁若羽解了地痞们的法阵禁制,正要锁门,被陈岚拦住了。 “怎么,你很好奇?”丁若羽玩味地笑道。 “才没有!”陈岚脸上一红,顿足道,“我怕她耍什么花招,总得派一个人盯着吧?” 二人一齐将目光转向了郁飞琼。 这种破事,少女们在一旁围观自然是不雅的。 郁飞琼进了客房,合上门,无比煎熬地看着那群大汉饿狼扑食般将宛莲按到在地。 “想不到,巧儿你的报复心也这么重。”陈岚重新叫了茶水点心,和丁若羽在楼下闲聊起来。 “谁让她用了这种下流至极的招。”位置靠窗,丁若羽看着外头繁华的夜市,语调平静,没有半点同情。 陈岚望着她,打了个寒噤。 “你别怕,我对朋友可是很好的。”丁若羽转过脸,冲她和善地笑了笑。 陈岚暗地里觉得她笑得像个恶魔。 “你怎知她会如此阴损?”但是,她的好奇心又促使她继续问出口来。 “我不知。”丁若羽满脸无辜,“原以为她会弄出点新花样,没想到还是这用烂了的阴招经典。” 她从怀内掏出好几包药粉道:“我只是提前做了些准备,包括给你的那种迷药,都是幽兰提供的。” 幽兰出身江湖世家,从小跟着当镖头的爹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见过?来到西炎国进死士营前,第一件事便是与烈火城中的牛鬼蛇神打好关系,区区迷药更是信手拈来,慷慨大方地赠了她许多以作日常防身用。 一个时辰后,郁飞琼开了门,神色古怪,望着走上楼的两名少女,突然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丁若羽夺门而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着那些大汉,已被一人一剑给刺死。打落了杯盏的矮木桌上,宛莲奄奄一息地躺着,衣衫凌乱、浑身青紫。 “真能折腾,都这样了还没死掉!”陈岚随后而来,掩着嘴惊呼道。 丁若羽回眸,看了眼郁飞琼身上的血迹问:“是你杀了这些人?” 郁飞琼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望向她,眼眶发红道:“是,我……我看不下去……” “我都答应了给他们解药的。”丁若羽小声抱怨道,取了匕首,来到宛莲身边。陈岚看她的举动,以为她要下杀手了,却不料对方停了下来,又缓缓将利刃收回。 “不杀她?”陈岚惊疑不定。 丁若羽轻柔地替宛莲理了理撕裂的衣襟,笑着对她道:“我若此刻杀了她,某人定当我是十恶不赦之徒。留她苟延残喘一阵,生不如死地活着岂不更解恨?” 她说完,在宛莲身上设下一道禁制,又瞟了神色冰冷的郁飞琼一眼。 陈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宛莲身上吐了口唾沫,拉着郁飞琼出了小酒馆。 三人偷偷回到死士营,在通往各个土屋的分叉处告别。丁若羽并没有回去,她在返回的途中,见到要接她去赤云殿的轿子正停在铁门外的隐蔽处。 从偏门进入大殿时,离泓正在听巫教弟子汇报事务,她躲在帘子后,等那些下属都走后才钻了出来。 “斩草除根,这么基本的事都不会?”离泓将一份密报丢进香炉里焚烧,声音冷冰冰的,都不愿看到她。 丁若羽一呆,恍然大悟道:“你又派人来跟踪我!” “大婚在即,我才不想戴帽子。”离泓站起身,牵着丁若羽进了内室,丢给她一直蒲团,在她周身设下法阵。 “宛莲……望你不要对她动手,我有自己的计划。”丁若羽趁着法阵还未完全封闭,赶忙请求道。 离泓淡淡地看着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满是凉薄。 酒馆内,出现了一群红斗篷。他们清理了死尸后,将宛莲打理干净换了身衣裳送了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放归死士营。 她在土屋中养了三日,第四日,拖着浑身的伤去了黑曜殿。 训练营一切照旧,不会因她请了几日假而去过分关注。旁人对她的态度也一如往常,甚至是害她至此的丁若羽和陈岚,亦同之前那般对她视而不见。 那夜丁若羽收起了匕首,她却发誓,就算往后要如同行尸走肉般痛苦地活下去,也会让对方后悔做出放过她的这个决定。 黑曜殿中,丁若羽对郁飞琼的态度回到正常状态,弄得幽兰不知跑过来暗中观察了多少次。对练的时候,反倒是陈岚和郁飞琼在一起的情况居多,丁若羽通常都一个人冥想或者同寸心一起研究术法及禁制。 她夜间在赤云殿中修习法阵,很多窍门都需要自己单独摸索,收效甚微。不久前,在与寸心的讨论中发现他对法阵及禁制颇有天赋,两人便互相帮助,在功法上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突破。 几日前对付宛莲时,她已学得一种危险的禁制,设下之后,不发动时平日里会潜伏在对方的体内毫无感觉,一旦发动则会控制住功法输送的路线,轻则无法运功,重则经脉寸断。 她既明知对方恨她入骨,他日必会再次交手,表面上说放过,暗地里却做好了准备。若对方惧了不再出手也罢,只怕仍不死心,想要一雪前耻。 大堂中,陈岚跟不上郁飞琼的剑势,被他抵到了墙角,泄气道:“你就是因为不懂得怜香惜玉,才会被巧儿拒绝!” 郁飞琼双眼一暗,收回了剑,苦笑道:“你又有多了解她?” “难道你了解?”陈岚歪着脑袋讥笑道。 郁飞琼望着她讽刺的目光,摇了摇头。他看向另一处,同寸心一起将术法使得花里胡哨的少女,想到那夜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残忍又平静的神态,心底泛起一阵无名的揪痛。 “你没事吧?”陈岚见他满面痛苦,忙扶住他来到休息区坐下。 听到骚动,丁若羽和寸心也暂停施法,赶来询问情况。 黑色紧身衣单薄的少女,此时面上的关切之意不可能是假的。郁飞琼抬起脸注视她,额上冒出了细微冷汗。 其实她的改变,已有了一段时日。或者说,她压抑多年的本性,终于渐渐有了发挥的余地。 即使样貌平凡,凭她的本性,最终也不会成为平凡的人。 所谓的温柔和善,不过是她在没有能力和地位时保护自己的方式罢了,她这种人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达到一定高度之前,将自己伪装成最平庸的样子,随后一步一步达到自己的目的。 郁飞琼低下头来,对众人说了句无恙,嗓音沙哑无力。 他本以为她是最善良的人,也喜欢她的温柔顺从,直到最近,才发现她既有主见又冷酷果决,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体贴驯良,定是要与他越走越远了。 “你们都去练功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顿觉兴味索然,将身畔盯着他的三人全打发走了。 丁若羽轻轻叹息,同寸心继续在地上画起了各式各样自创的符咒。 陈岚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偷袭了一个人打坐的幽兰,害她差点练岔了气。 身后,忽然伸来一条纤细的手臂,递给他一只水袋。 郁飞琼一惊,回身看去,清秀孱弱的女子眸中似有水波潋滟,楚楚可怜望着他道:“喝吧,那夜是你救了我,我不会害你的。”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接过水袋。 那天晚上,漫长的一个时辰,他看着那群大汉扑了过去,而宛莲却根本无法反抗。不一会儿,她羸弱的身躯上便被抓出了累累伤痕。 他那时突然就想到多年前自己被送到流焰寝宫后的遭遇……当时任他如何挣扎反抗,都没能逃脱对方的魔掌。 他不想再次亲眼看着这种事发生,不想再回忆那段不堪的过往。于是,在大汉们就要突破底线的一刹那,他出手了。 为了假装她已经受害,他甚至还故意撕烂了她的衣衫,散开了她的头发,并在她裙上添了些血迹。 哪怕眼前的少女曾想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子置于同等境地…… 他不能理解,为何丁若羽竟冷酷到此等程度,眼睛都不眨地吩咐那些恶汉将这个毒计如法炮制。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她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单纯美好。 最终,丁若羽没有杀掉宛莲。他知道,她并没有良心发现,只是……为了他。 为了不失去他这个朋友,才没有将事情做绝。 “你能保住一命,就别再打她的主意。你永远也不是她的对手,无论从哪个方面。”他沉声道,目光黯然,不顾宛莲凄楚幽怨的神情。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排位赛 听了郁飞琼的话,宛莲低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 “还有,别再找我,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他又冷漠地补上一句。 宛莲悻悻走开,望向正在展示巫术的丁若羽。她曾经也是个毫不起眼的角色,此刻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只一个小小的火球术,就引来殿内大部分人围观。 她无法理解,明明只是最平庸的样貌,偏偏与她相处后很少有人会去讨厌。 再转过脸来,宛莲一惊,前方不远处,陈岚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角还挂着讥讽的笑容。 她连连倒退,没想到对方反而向她走来,提着锋利的短剑就往她脸上刺去,笑眯眯道:“新来的,跟我在大庭广众下比试比试?” 宛莲慌乱地拔出剑来同她对抗,不出三个回合,就败得一塌糊涂。 “巧儿,你看!”陈岚高声向另一边叫道,“我说什么来着?明天黑曜殿的排名测验,我终于可以摆脱倒数第一了!” 丁若羽撤回念力抽了匕首,足尖点地形如鬼魅般冲她而来,亦是三五回合将她压制住,随后拉她起身:“还以为是你进步了,原来……” “谁让新进来的那么弱?”陈岚揉了揉被她方才扣住的手腕。 “你可别飘,再这么偷懒下去,新来的也会渐渐超过你。”丁若羽在她腕上按了按,掌心微微发出金光,揉开了那一层淤青。 宛莲嗫嚅着缩回角落。一直以来她都很怕死,被选进黑曜殿的这些人无不完成了多次刺杀任务,都是好勇斗狠之徒,喜欢手底下见真章。她一直拼命练功,不是为了成为这些只爱战斗的野兽,只是为了更加接近自己藏在心底的人。 “那女人仍贼心不死,你暂时不要放松警惕。”陈岚靠近了丁若羽,轻声叮嘱道。 丁若羽拍了拍她脑袋,笑道:“你也别故意找茬,显得我们过于尖酸刻薄,她就更有装可怜的机会了。” “你最近越来越坏了!”陈岚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次日,众人分两排排好了队形,等待对战开始。 弱水一摆手,黑衣教员递来前一次的排名表,吩咐他们按照第一对第二、第三对第四的方式分成两人的小组,在地上画出了每组的战斗范围。各组派来一名黑衣教员做裁判,开始第一场比试,判定先被点到要害或超出范围者排名靠后。 丁若羽排在第九,在她后面的是一名壮硕的少年。他上回便输给了丁若羽,一直想把场子找回来,这些天都在没日没夜地练习。 看到此人,丁若羽便知道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耗得越久胜率越低。 教员说了一声开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那壮硕少年不想给对方可乘之机,一听到开始的号令,就冲了上来,拳劲猛烈虎虎生风,将丁若羽逼得退了好几步,差点出了规定区域,几乎无法还手。 可是,下一刻,她手上终于结好印,足下多出两枚风刃,整个人如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从那仿佛无处不在的拳风中挣脱出来。 见她溜了,少年突然抽出腰间的刀,反手向身后刺去。凭借多年的战斗经验,他料想对手会在正后方偷袭,果然“叮”的一声,兵刃相交,震得双方的手都是一麻。 丁若羽顺着地上画出的圆圈边缘游走,踏着风刃身法也快了数倍,如风一般叫对方无法准确攻击到。 终于,对方开始烦躁起来,出现了细微的破绽。丁若羽没有急着攻击,而是等待那些无意识的破绽渐渐累积、变大,直到对方难以控制。 她扑上前去,趁对方收势不及,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一击取胜。 教员一摆手,两人都停了下来,壮硕少年懊恼地叹息,觉得自己又是功亏一篑,明明胜利在望,却还是输了这局。 “倘若不用术法,我这次未必能赢。”丁若羽笑着安慰道,让他不要太在意。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与自己对阵的是黑曜殿中巫术最强的人,可是这一场下来,她几乎都没怎么用巫术。他摇了摇头,知道对方是客套话,自己与她的距离已经越拉越大了。 又过了小一会儿,第一场结束,排名出现了一些微小变动。新加入的幽兰和宛莲被排除在外,陈岚依旧在最后一名的位置上纹丝不动,而倒数第三的寸心升到了倒数第四位。 第二场,由第一场的胜者来主动挑战排名高于自己的死士,对战双方原本的名次不做要求,没有把握的亦可弃权。赢者排名上升,输者下调,其余的依次顺延,幽兰和宛莲也终于加入其中。 丁若羽看了看名册,自己前一位是郁飞琼,排名没变,原来上一局他输了。 她本想挑战一下,一转眼看到宛莲找上了陈岚,便对教员说出弃权二字。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闲下来的少年们来到各自感兴趣的战局前观看。陈岚摩拳擦掌,见丁若羽来了,高兴地冲她直招手。 也许是经历了前一天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和讽刺,宛莲这回较真起来,招招皆狠辣,要不是陈岚躲得快,身上早就伤痕累累了。 死士营中最什么,恭恭敬敬退至她身后,继续观看场上少女之间的战斗。 自出现第一道伤后,两人身上的血痕也越来越多。宛莲想夺回自己的面子,陈岚又怕彻底丢了面子,两人像是完全没有痛觉的机器,没有一个服软的,都等着对方失血倒下。 “开玩笑吧?” 就在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二人中有谁先败下阵时,响起了幽兰那不合时宜的嗓音。 “一个破倒数第一,有什么好争的,还打得头破血流,真出息。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她话音刚落,陈岚便似找到了可以下的台阶,险险避开宛莲袭来的剑尖,扔了短剑高举双手冲裁判叫道:“我认输我认输!” 宛莲状若未闻,似乎铁了心要让她倒下。 “不打了!你们还愣着作甚?赶快上来阻止她!”陈岚满场乱跑,早就不知跑出了多少个圈子,“倒数第一也是第一,除了我谁也别抢!”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拖家带口 这一次,陈岚继续垫底,照旧过着她毫不上进的快活日子。弱水等人也对她放弃了,从不说她什么,任其每日过来做些不痛不痒的训练。 闲了多日的丁若羽终于又收到上级指派,命她去北煜护送一人回烈火城。与她接头的仍是合作过的秋萍,带来了一幅画像,上头画着一名三十岁左右满脸书卷气的男子。 “他是越国摄魂师,亦擅长用药,名叫吕贤达,是苍耳的师弟。”秋萍介绍着画像上的人,“不过两人很早就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此人功法低微、性格乖戾,先前叛出原本所在的南越摄魂师组织,被四处追杀,因而隐姓埋名逃到了北煜,这次来炎国也怕暴露行踪。” 秋萍说着,带她来到城郊的行馆,上面要她即刻行动,已然备好了马匹盘缠等一应物品。 背起包裹跨上马背,丁若羽正准备动身,行馆中走出一人。戴着木头面具的南宫忆快步赶来,抛给她一件厚皮斗篷道:“主子说北边冷。” 丁若羽一怔,向门内望去。门后回廊曲折,根本看不到大堂中有谁。她抱着斗篷,莞尔一笑,柔和温暖如春日初升的朝阳。 马儿顺着地图上标注的路线疾奔而去,出了烈火城又经过两座邻近的小城,天黑时来到了周边人烟稀少的村落。 她看到四周的村民皆家徒四壁,不好意思打扰,来到荒地上,拖着砍来的树枝当柴烧,烤了烤冻硬的烙饼,在外凑合一宿。马儿来回走动,啃着地上的枯草,她看着这匹似曾相识的红马,突然发现是离泓平日里的坐骑,难怪一日行了三日的路程。 这件斗篷,也一定是他准备的。丁若羽将浑身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个脑袋,枕着包袱睡在荒地上。 翌日,她备好充足的水,知道这一整天要翻过一大片渺无人烟的荒漠。 黄沙飞舞,狂风呼啸,刮得人睁不开眼来。丁若羽几乎用头巾将整张脸都捂住了,只露出一条缝以便视物,驱赶着小红马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于天明时分进入煜国境内。 绵延曲折的渡云山在前方勾勒出妩媚的群青色轮廓,冬日的风多出几分凛冽,穿透她薄薄的头巾直刺在脸上。 丁若羽松开缰绳,由着小红马自己向前踱去,解下了头巾,斗去一身的沙砾。马儿识路般前行,慢悠悠带着她来到前方不远处一座坍塌的庭院外,徘徊着绕了两圈。 碎落的砖瓦半掩着落在地上的牌匾,上面写了沐府二字,布满了灰尘。丁若羽看了一眼,便拉住马头向山道另一边行去。 行过渡云山,很快便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家。天色尚早,丁若羽喂好马后继续赶路,黄昏后来到了一处市集。 这回她没有省银子,寻了家干净敞亮的客栈,订好房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来热水,洗去这一身的风沙。 丁若羽换上在小城成衣店买的窄袖束腰衣裙,散着半干的发,吩咐店家送些热食上来。用过饭后又冥想了一会儿,将软乎乎的被子铺好。 奔波了三日,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夜,刚准备躺下,客栈外便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丁若羽草草将头发编成条麻花辫,揣了匕首推门而出,见门口闯进来一群相貌打扮千奇百怪的人物。 “店家,住店!”当先是名大个子,大冷的天只穿一件薄薄单衣,手腕上、脖子上挂了好些银环,看打扮似是南越一些少数民族的人。 他怀里,还抱着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一动不动的,看上去很快就不行了。 店家牛掌柜见此情形,也怕晦气,正想劝他们去别家住,那大个子身后忽然又走出一名身姿曼妙、容貌艳丽的女子,将一锭银子拍得陷入了柜台里,嚣张跋扈道:“没听见么?还不快去准备!” 丁若羽扶着栏杆默默看着,那妖艳女子一抬头,朝她勾唇一笑,浑身的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竟似藏着某种魔力。 她体内的念力自动流转起来,帮她抵抗这魔音侵袭,不一会儿,那铃音中的力量已被全然抵消。她转身回房,紧紧合上了门。 这个招数,与楼雪的魔琴幻影术不同,到更像是之前巫教里琴娘血燕弹奏的《温柔乡》。 都不是什么正派的招式。 她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子时才睡下。 连日奔走太过辛苦,加上柔软温暖的被窝,这一觉直接睡到次日午时。整理完毕后来到大堂,打算用过午饭再去赶路。 正是人多的时候,丁若羽只得同三名一看就是江湖中人的妇女挤在了一桌,安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吞着饭。 坐在长椅上的掌柜与倚在柜台边的两三个老常客唠起了家常。 “就在昨晚,来了两波人,看起来都是外地的。”掌柜的用竹签剔着牙,翘着一条腿兴致勃勃道,“先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虽然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但那副装扮,那一身的黄沙,出手就是金豆子,炎国沙漠那边来的准没错。” “第二波呢?”有不少人在旁边捧场道。 “第二波是群南越蛮子,穿金挂银,更叫一个阔绰!”牛掌柜夜里费了老半天才把柜台上的银子抠出来,直到现在还揣在怀里。 “不愧是牛哥,只做大生意!不知赚了多少?”一位油光满面的中年商贾伸出肥乎乎的大手,在掌柜的身上拍了拍。眯缝的豆眼,透着骨子里的狡诈。 牛掌柜大嘴直咧,显然赚了不少钱。但随后又摇了摇头,表现出他一贯的多疑道:“不是我多嘴,张员外,那第二伙人出手虽也大方,却古怪得紧……先是名高个子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白得跟鬼似的女人,估计是他的老婆。后头还有个小妾,眼儿媚得像只狐狸精!后头跟了几名跟班,拖家带口的。今儿一早起来,他们在堂内用饭,后头米店路过的老赵就这么对那漂亮婆娘多瞟了几眼,你猜怎么着?那婆娘脾气倒爆,两根手指就这么一拎一摔,老赵便飞到对面的王记棺材铺里去了!” “哈哈哈哈……”柜台前笑声一片。 “老赵啊老赵,到老死性不改!”张员外旁边,一个山羊胡子的瘦老头儿道。 掌柜的笑了一阵,账本翻到某一页扬了扬,“大伙儿都知道,俺家可是最规规矩矩的客栈,往来住店都得先登记。您瞅瞅,这就是那伙人登记的名目。俺说这写的都是啥,那凶巴巴的漂亮婆娘却瞪了老子一眼,叫俺少管闲事!俺可不想像老赵似的被扔进棺材铺,只得任那群蛮子胡闹。” 山羊胡子接过账目一看,但见整页纸上有好几个黑色的方形记号,似乎是用印章盖上去的,下面不多的空白处拥挤地写着五间房与其支付的银钱数。 “这印章倒也算别致……”山羊胡子刚喃了一句,账本便被人劈手夺去。 各人回首,见是名三十来岁的粗豪汉子。汉子一身短打扮,身后跟着六七个年纪比他略小的白衣青年,有男有女。一少年越众而出道:“文师兄,怎么了?” 待一瞟账本,不禁掩口惊呼:“南越摄魂师!” 姓文的粗豪汉子狠瞪少年一眼,沉声低喝:“鲁师弟慎言!” 话音未落廊上便传来一声冷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容色艳丽的薄衫女子足不沾地般从楼梯上飘飘而下,衣袂带风,乌黑的发散落及腰,浑身的银铃银环叮当作响,未抹半点脂粉的面庞却天生妖媚惑人。 “就、就是她!”牛掌柜舌头打颤,不知是惊艳于女子的美貌,还是惊惧于其可怖的身手。 妖艳女子目不斜视直走到柜台前,瞪着掌柜的道:“去把城内最好的大夫叫来,限你一个时辰,否则后果自负!” 说着右手在柜台上重重一拍,再次将一枚硕大的金珠拍得嵌入柜台中,一拂手就欲扬长而去。 然而身前人影一晃,姓文的汉子已然拦在面前,一拱手道:“姑娘好俊功夫,可否留下名来?” 妖艳女子眯眼斜睨,冷生生道:“你我非敌非友,今后也未必再见,为何要打探我的身份来历?” “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又见姑娘露了这么一手,好歹也要领教领教高招。”姓文的汉子道,“在下乃是青龙阁大弟子文寿,还望姑娘指点一二!” 薄衫女子漠然一笑,足尖点地向左虚晃一招,待文寿攻来之际拔地而起,一掠飞入三丈高的楼梯长廊,推门进了一间屋子,冰冷而透着诱惑气息的嗓音穿过大半个厅堂传到文寿的耳畔:“和我动手,你还不够资格。” 粗豪汉子问声色变,师兄弟几人拼了张空桌围坐一周,文寿一个人闷头喝酒。不多时,店内进来一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楼上赶下两名穿着同样单薄的男子,携大夫直奔屋中而去。 但没多久,只听一声巨响,老大夫便被砸出门外,沿着楼梯骨碌碌滚了下来。 伴随着大夫的惨号声,屋内传来男子的叱骂:“庸医误命!” 堂内众人相顾失色,赶忙过去扶那摔得七荤八素的老大夫。 见此一幕,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丁若羽收回了老大夫滚落时垫在他身下的风盾。 看来那群南越人,八成是要去对付吕贤达的。她再侧过脸看了青龙阁的弟子们一眼,没有一个眼熟的,不知这群人突然来此,又为了何事?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蒙混过关 老大夫哼哼唧唧对旁边扶他的人抱怨道:“那女的明明已气绝多时,偏让老朽去治,真是脑子坏掉了……” 文寿浓眉紧皱,暗想这些人未免太狂妄霸道。人死不能复生,去下面找阎王爷理论也没有用。他想到方才入店之时见到的那个账本,账本上黑漆漆的几块小方印,突然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这趟浑水,不淌为妙。 丁若羽安安静静用完饭,取了包袱就走,想尽快赶路,在那群南越人之前接走吕贤达。 到了堂前,忽觉背后风声袭来,她感应到有十数枚暗器朝她周身各处打来,力道迅猛,避也避不开,只得飞快设下风盾,阻住暗器势头,向前疾行了几步。 楼上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那妖艳女子去而复返,居高临下道:“来自炎国的朋友,不知急着要上哪儿去?” 江湖上的事,丁若羽一窍不通,却也怕惹上麻烦。她停下脚步,回身拨开悬在半空的十几枚暗器,撤了风盾使其自动掉落,仰头对那女子道:“回乡探亲。” “巫、巫术?” 堂内众人原以为她必会命丧这一片暗器雨下,却见暗器在快要接触到她的时候全部停在了空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此刻听那妖艳女子点明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小小的姑娘竟是名巫师。 楼上妖艳的女子有点语塞,忽然戏谑地笑道:“小妹妹慢走,咱们后会有期。” 丁若羽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向外走去。 牵了马,她怕有人在后面跟踪,沿着街巷胡乱转了两圈,才往地图上标注的正确方向而去。 一路飞驰,穿过好几座小城,终于来到一座较大的城池。想着先前遇到的南越摄魂师应该早就被甩远,她才停下来找了家客栈歇脚。 路上她现买了两身换洗衣服,也为了方便行动,不时更换着打扮,就怕被麻烦找上门。晚饭后她去街上转了一圈,听到不少江湖人都在议论,之前遇到的青龙阁二弟子文寿及其七个同门死于那座小城的北郊,似乎就发生在她走后第二日。 她又去客栈对面的茶馆外坐了会儿,听说有不少人在打探一个背着大大的包裹、身着白衣、梳了根松垮垮麻花辫的小姑娘。丁若羽不禁伸手,摸到自己此时梳着的妇人髻,松了一口气。 巫师的出现,总会引起中原四国民众的慌乱。有不少组织视其为洪水猛兽,甚至以猎杀巫师为最高目标,只因害怕他们的“神之力”。 她趴在桌子上,明知不得轻易使用术法,却还是被迫用了。难道那群南越人,之前就跟了自己一路?她猛地爬起来,转身就走,身后老板娘忙叫道:“那位娘子你茶钱还没付!” 丁若羽尴尬地转回去递给她几枚铜板,这才注意到老板娘身侧还站着名眉清目秀的白衣女子,正是她拜了师的楼雪。 这座城坐落在祥云城旁边,两天便可抵达。楼雪笑眯眯吩咐她取了行李马匹,搬到她已定好的客栈去住。 “都到了煜国还不来寻我。”路上楼雪数落她道,“今日我便要教你,一个人行动是能免去一些麻烦,却远没有合作的效率高。” 客房中,丁若羽摊开地图,上面的路线在前一座小城时便分为了两种,一是她此刻略短一点的路线,另一种是从祥云城走。 “李韫一早来信说你定不会去找我,我只能提前来此候着了,果不其然……”楼雪指了指地图上她们眼下的所在地道,“你若从祥云城那边走,就还得等上两三日才能见到我。” 丁若羽从见她第一面起就觉得亲切,又看她早已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待她发问后,将路遇南越摄魂师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随随便便住个店都能撞上段红烛……小徒儿你真的有麻烦了。”楼雪听完煞有介事道。 “她叫段红烛?”丁若羽不明所以道,“何方神圣?” “我只能告诉你,这女人不但会用药做傀儡,还精通下蛊之术。”楼雪说完抿住了唇,将帘子也全部拉好。 瞧她这么神秘兮兮的,丁若羽灵光一闪道:“她……不会还擅长追踪吧。” 楼雪苦着脸冲她点了点头,继续雪上加霜:“认识的人也遍布四大国。” “速战速决,尽快带着吕贤达去西域!”丁若羽愈发肯定了先前的计划。 次日天未亮,师徒俩已结账退房,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策马北去,想方设法地改变行装,进入了吕贤达如今隐居的小村庄。 村落中白茫茫一片,刚下过一场大雪,她们牵着马越过一大片荒原,才看到零星散布的几户人家。 丁若羽裹紧了那件厚厚的斗篷,怀里的包裹小了一大圈。她跟在楼雪身后,避开地上坑坑洼洼的小洞,来到一排看上去比前几家体面不少的红房子前。 重重敲了几下门,里头传出人声,却半天才来开门。门后站着个灰皮袄蓬头垢面的中年人,探出头眯眼看了看她们,一副她们认错了人的模样道:“小娘子、大姑娘,你们找谁?” 丁若羽一呆,不确定地看了眼地图,确实是这里。她再掏出画像,对比了一下眼前之人,终于看出他们是同一个人。画上人像教书先生,门后人像乡野村夫……这差距太大了。 就在中年男子准备关门的时候,她硬生生挤进了院内道:“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中年人缩着身子堵住她们道,“你们看到我老婆了?” 丁若羽同楼雪面面相觑,半天才道:“你娘子怎么了?” “没看到我老婆,找我干什么?”中年男子张开手赶她们走。 “也许我见过她!”丁若羽急急忙忙道。这人看起来是讲不清道理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大哥,您先让我们进去吧,很多事情我们进屋慢慢说!”楼雪也跟着劝他道。 中年男子怪眼一瞪,吹着胡子冲楼雪道:“你这大姑娘休想打我主意,我心里只有我老婆一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楼雪头疼地拍了拍脑袋道:“您不觉得外面天寒地冻的太冷了么?” 中年男子终于放行,走一步停一下,回头看一眼她们有无异常举动。 三人来到乱七八糟的堂屋内,拾出一块可供落脚的地儿后,丁若羽开口道:“阁下可是姓吕?” 中年男子闻言,眼中立刻闪出一抹精光,警惕地盯住了她。 “我是从炎国来的,不是南越人。”她怕对方误会,又赶忙解释道。 中年男子这才缓缓坐下,哼了一声。 “巫皇派我来接您,怕您一个人在路上会遇到摄魂师。”丁若羽展示了一个最简单的火球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巫术可不是人人都会的,中年男子盯着她看了片刻后道:“我是吕贤达。” 丁若羽同楼雪相视一笑,终于能和他正常沟通了,趁热打铁道:“先生何时动身?” “动身?”吕贤达歪在油腻污脏的地毯上道,“等找到了我老婆就走,不然她一个人回来了,见我不在,岂不是又要离家出走?” “什么情况?”楼雪快要被他的态度给整崩溃了,拉着丁若羽悄声道,“咱们不如打晕他,直接绑去炎国。” “这……师父,这不妥吧?”丁若羽迟疑道,内心深处还是不希望动粗的。 “这天底下就没人敢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吕贤达冷哼道。 居然被听到了,丁若羽也头疼起来。 “不知尊夫人样貌如何,离开时作何打扮?”她想了想,既然对方对自己的妻子执念如此之深,那也只能由此入手了。 吕贤达脸上露出一丝得意道:“我老婆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说了等于没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单反深爱自己老婆的,都会这么说吧……楼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她在外貌上有什么特点呢?”丁若羽耐下心来换了个更形象点的问法。 吕贤达皱了皱鼻子,捋着下巴的一小撮胡须道:“她从小被人关在地底下长大,皮肤比一般人白得多。走的时候,穿着我给她缝的黑袄子……” “肤色奇白?”丁若羽一惊,回想到段红烛那一伙人中,带头的高大男子怀里抱着的女人。 “她是不是嘴边还有颗红痣?”因为白得吓人,她还特地多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女人几眼,将她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 哐啷一声,地上乱放的碗打翻了,吕贤达踩着满地狼藉三步并两步冲到她面前,揪住她衣领道:“你当真见到她了?” 丁若羽点了点头,拿开他的手道:“见过,但那是在煜国西南边的小城里,而且……已过去好几天了。” “动身!”吕贤达似乎没听到她的后半句,大叫起来,“立刻动身,去南边!” “好,好……”丁若羽身上的寒气还没缓过来,又得被迫踏上征程,无奈地看了眼楼雪,发现对方比她的脸拉得更长。 “小徒儿,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恃才傲物?”楼雪哆嗦着挽住她,刚从地毯上爬起身,那性急的吕贤达已在院门外大声催她们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雪原恶斗 由于吕贤达家中无马,楼雪只得将自己的马匹让了出来,同丁若羽共用小红马。 三人沉默地策马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吕贤达见妻心切,很快冲到了前面。 “那群人若冲我们来,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一路上的踪迹,正在哪里等着?”丁若羽看着白日下有些刺眼的雪原,问了楼雪一句。 “按理说他们即使找对了路线,也会慢上好几天。”楼雪道,“我本计划着接到人后从祥云城的方向回去,避免再遇上那群人,没成想这家伙的女人竟落在了他们手里。” 日头升高,丁若羽被雪光刺得眯起了眼睛。白皑皑一片中立着稀疏的几根黑色枝桠,马儿颠簸着,又前进了一里地后,冲在前面的吕贤达忽然停了下来。 她也拉住缰绳,伸长了脖子看去,地与天朦胧不清的交汇处,有十来点跳丸,疾电般消融进远方无际的苍茫。 突然起了一阵妖风,带着地上的碎雪扑面而来,阴寒刺骨,像要冻结住他们的呼吸。吕贤达的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那些人很快就近了。 领头之人身材高大,目光阴森得像一只冷血的爬行动物,胯下骏马如失控般冲撞向寒风中牵马静立的三人。 正是小城里见到的那群南越摄魂师。 丁若羽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什么乌鸦嘴,说曹操曹操到…… 她想过会再见,却没想到这么快。 “是你。”带头之人的声音冷薄刺骨,听起来令人极不舒服。他忽略掉两名女子,只盯着吕贤达道:“你果然没死。” “朱乾。”吕贤达叫了声来人的名字便偏过脸去,寒风吹动着他头上乱七八糟的发髻。 带头男子不再多言,下马后伸手一探,精茫裂空,一柄长剑已然出鞘。 锋刃带着凌厉的剑气,直逼向吕贤达的咽喉,甫出手就直攻对方要害。 吕贤达身形略显迟钝,仰头险险避过,冰冷的剑锋划破他颈侧处的油皮,留下一道红痕。 朱乾冷笑一声,掌中长剑愈发迅猛地攻来。方才只是个小小的试探,此刻他才现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剑气划裂冰层。激飞的雪屑间,吕贤达艰难地退让着,密集剑雨如流星疾坠,快得都来不及拔出自己的兵刃。一个疏忽,寒气袭体,朱乾的剑锋已刺透他的灰皮袄子,刮出一蓬血雨来。 吕贤达痛得“嘶”了一声,不由提高十二分精神,右手突然伸到怀里,终于瞅准了一个空挡,打出一枚指甲盖那么大的绯色小球。 朱乾长剑已向他胸口刺去,这时一见绯色小球,眼中精光乍起,未待招式用老急急回肘提剑,内力顺着剑尖暴射,将那只小球远远震开。 慌乱之中,绯色小球于半空划过一抹血红的电弧,向雪原中遥遥赶来的一名属下身上打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名属下来不及惨呼,瞬间被炸成漫天血泥,染花了地上的白雪,就连其座下的骏马也不能幸免,只剩下半爿身子。 “火药!”一道女子的尖呼由远及近,妖媚迷人的眼眸中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姓吕的,你果然在此!” “你们……咳咳咳……” 吕贤达咳出一口血痰,显然方才已被朱乾内力所伤,他手中仍捏着一枚小圆球火药,另一只手擦了擦嘴道:“我都躲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肯放过?” “这是帮里的规矩。”朱乾冷森森道,目光宛如掌心的长剑,“自行了断吧。你这种胆小如鼠之人,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他说完,就好像吕贤达已然是个死人般,转而走向丁若羽和楼雪。 丁若羽一直提防着他,怕他像对付吕贤达时那样抽冷子,早已将匕首握在掌心掩于袖下,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朱乾俯视着她们二人道:“你们就此走人,我等便不做理会。若想帮他,莫怪我出手无情。” 丁若羽闻言,看向楼雪,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大的口气!”楼雪一贯是高傲的性子,别人狂她更狂,转过背后那只长长的包裹,抖开布帛,露出里头一把七弦琴,单手将其平托在身前,另一只手作势搭在了弦上。 丁若羽赶忙拉住她不让她弹琴。魔琴幻影术一出,会笼罩住声音能传达到的大片范围,凡是比她功法低的都会集体中招,不分敌我。她怕自己被误伤,急叫道:“师父,用剑!用剑就好!” 琴上机关启动,楼雪从侧面抽了把剑,毫不心疼地将其扔在地上。 再一回头,见吕贤达准备抹脖子自尽,丁若羽又奔过去阻止,提醒他还有他的夫人等着他去救。 听到夫人二字,吕贤达立即从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楼雪提着剑,已经同朱乾交上手。她反握匕首,趁机跑到朱乾带着的随从身边,怎么狠怎么来,将他们一个个刺翻在地。 打倒最后一人时,段红烛驾着一辆马车拦在她面前。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她跳了下来,晃动着双手手腕上的银铃,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随后嗖嗖几声,数枚小铃铛没入倒下的属下们体内。 伴着铃声响动,那些原本被砍伤了腿的属下纷纷重新站了起来,面上神态诡异,翻眼歪嘴,连四肢也不正常地扭曲着,一起向丁若羽围过来。 “小徒儿,他们都被下了药,成了傀儡,千万别碰到他们的皮肤!”楼雪尚有余裕指点了她一句。 丁若羽向一边飞跑而去,以免被这些傀儡完全包围住。傀儡们紧随其后,双脚一颠一跛的却也跑得飞快。 她停下,面向傀儡,背朝着一大片下坡路滑了下去,同时双手发出锋利的风刃和冰刃。 入肉声清晰响起,只阻了阻这群傀儡的来势,他们似是没有痛感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这时候,吕贤达向她这边扔了几颗小圆球火药。 “砰砰砰砰!”接连几声巨大的爆破,一排傀儡消失了,半空中弥漫开一大片血雨。 躲过那片血水,丁若羽从另一处偷偷爬回了坡上,一道风刃裹在呼啸的北风中悄无声息地击出,在段红烛的马车上留下一条利刃砍过的痕迹。 她继续发着风刃,十来击后,马车车厢不堪重负,变成几块木板向四面倒了下去,露出车座上躺着的苍白女子。 这回动静大了,段红烛不可能发现不了她,不知使了一个什么身法,刹那间就站到了她眼前。 “炎国的小妹妹,你是真的想逼我动手。”段红烛将纤纤玉手放在唇边,轻吻着自己晶莹的指甲,媚眼如丝瞅着她。 丁若羽看到她手上指环镶嵌着的彩色宝石突然裂开,爬出一只白玉似的小甲虫,在她放于唇边的手指上来回爬动。 “蛊虫?”她惊道。 “有点儿见识。”段红烛娇笑连连,以暗器手法将白玉甲虫弹出,丁若羽正要避让,却见那只甲虫划过一道弧线,钻到了车厢后刚抱起苍白女子的吕贤达身上。 她握着匕首,也不管面前女子凶名在外,上前便刺,同时手上结印,发出了她这段时间与寸心一齐设计出的最强禁制法阵。 地上突然冒出红色与金色相交的火焰,冉冉腾起,在半空中构成一只火焰囚笼,将段红烛牢牢困在其中。 段红烛面上的戏谑之意早已一扫而光,转而紧盯着对方,蹙眉喃喃道:“双系巫术,怎么可能?” “解了蛊虫,我再放你出来。”丁若羽看了眼面色突然发青,整个人状态都变了的吕贤达,对她冷冷开口。 “我要是不解呢?”段红烛见挣不脱,也平静下来,脸上重新挂出那抹妖艳的笑容。 “不解?”丁若羽也笑了,缓缓道,“不解你就一个人饿死在这里。这道禁制是我自创的,除了本人以外,无人能破。” 段红烛咬牙看着她,既不肯全信,又难免觉得慌乱。 丁若羽打算给她点时间自己考虑,没再同她多言,转身去了另一边的战局。 楼雪亦打完了,挑了朱乾脚筋,正提着他向这边走来。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异想天开 看着她问话的那副神态,楼雪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与她师兄离泓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段红烛一开始并不信,试图从里面用飞刀攻击丁若羽。那些飞刀向火焰间空了一大片的间隙处急射而出,却被阻隔在半空中,一支支打落在雪地上。 她这时才发现,除了十二条火焰组成的棱外,其他空出来的面,皆是以风盾填充。她此刻完全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 这已经不是低阶巫师的简单术法了…… 前几年她尚在黄崖帮当弟子的时候,曾遇上过会巫术的巫教之人。 那人恰好是风系的。她当时第一次见到巫术,被吓得不知所措。第二次与那人交手时,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利用自己轻功的速度,找到那人施术的空档,将暗器打入其体内,最终任她摆布。 自此她便以为巫术也不过如此,只要自己动作够快,总能破开一切术法,控制住巫师们的行动,同武技中以快致胜是一个道理。 但是今日,她栽了。对方是武技与术法同修的类型,行动自然快过上回遇到的巫师,却比她自己差远了。她不光轻敌了,还输在预判上,同时,也头一回见到使用阵法的人。 对方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有此可怕的能力。 一旦确认了对方的强大,她就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丁若羽蹲在笼外,对她轻声细语说着些什么,听起来仿佛是恶魔的低喃。 段红烛捂着耳朵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却发现越是不想听,那些低语就越要往耳朵里钻,扰得她内息混乱、满面涨红。 “别说了,快别说了……”她不受控制地紧闭着双眼叫起来,身上的铃铛随她摇头的幅度乱糟糟响动着,让人心里愈发烦乱。 “解了吕贤达的蛊,我便放了你。”丁若羽终于停下了对那些千奇百怪死法的描述,再次提出自己的建议。 段红烛满头大汗地应了。 四周的火栏杆从上而下消失,却变成连着长链的火圈镣铐,拴住她的双手和双足,等于只消去一半。 丁若羽并不信任她,逼着她来到吕贤达身边。 “按住他。”段红烛对她与楼雪道,随后将手指按在吕贤达颈侧的脉搏上,以内息驱赶着蛊虫爬到钻入其体内时咬开的血洞处。 丁若羽和楼雪一左一右扣着吕贤达的肩膀,他突然间拼命挣扎起来,面容扭曲,看上去痛苦至极。 血洞外围渐渐烂开,段红烛让师徒二人将吕贤达伤口对着地上,使汩汩涌出的黑血直接滴在雪地上。 血中翻滚着肉眼看不到的蛊虫,落到地面后见风而长,变成拇指粗细的黑色蠕虫,互相纠缠扭动着,令人作呕。 丁若羽放开一只手,朝这堆秽物丢去一团火焰。呼的一下,蛊虫化作一大团黑烟,呛得三人或咳嗽或流泪,怪味弥漫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黑血流尽,伤口开始收缩,段红烛灵活的手指一个牵引,将那只白玉甲虫唤回掌心,钻入戒指的空洞内。甲虫缩起头和脚,壳上分泌出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包裹住小小的身躯,又很快凝固成一块五彩斑斓的宝石。 楼雪取了纱布替吕贤达包扎止血,看他咳了几声后昏倒在地,又只得拉到了车上。 “小徒儿看一眼地图,我们是去城里近还是回老吕家近?”天寒地冻的,又有三人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再这么耽搁下去他们几个吃枣药丸。 丁若羽举目四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苍茫雪野中根本找不到什么标志性景观,即使对着地图也无法判断,只得凭着来时的记忆大致判断道:“去城里吧。” 于是她们三个女子将两匹马拴了起来,艰难地赶着装了另三人却连块挡风板也没有的破车,在冰天雪地里蜗牛般慢吞吞向前挪,花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才来到小镇中,身上的皮衣都已冻成了冰坨子。 住进客栈后,她们安顿好刚醒过来的吕贤达与走不了路的朱乾,背着苍白女子进了另一间放了两张床的客房。 放下苍白女子后,丁若羽又扔出火镣铐,将段红烛锁在床脚处。 楼雪把了那女子的脉,咕哝道:“好奇怪。”见丁若羽不明所以,低声道,“她几乎气息全无,却并不像死掉了那么简单……或者这么说,她的魂不在这具肉体上。”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她这样?”丁若羽脑海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闪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只好接着问这女子的情况。 “原因么……”楼雪倒了杯热水,走到窗边透了口气,才对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药人’?” 丁若羽点了点头,她小小地饮了口水润润嗓子道:“大部分药人都有着强大的躯体,理智和情感却被控制者干预成一片混乱,全靠着术法和药物催动,并没有自主的能力。” “而极少一部分,却能靠着自己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特殊能力来为人所用,”楼雪看了眼窗外飘起的鹅毛大雪,目光渐转深沉,“这些,则是将药人的躯体作为容器,剥离了他们本来的神识,再装入别人的神识……” 她叹了声道:“这样制造出的药人,即拥有了自主的意识。” “只是,能载入药人躯体的神识,也是有一定要求的。”楼雪望着苍白女子,眼中满是悲悯之色,“他们本身往往生来体质极差,或是由后天被迫造成,然后在其奄奄一息弥留之际,魂魄将散未散时被一些特殊器物提取出来,再加入刚被清空还未失去生命特征的药人体内。” “师父是认为,吕夫人她……被取走了神识?”丁若羽道。 “若大部分神识都被取走,她也不可能维持现在这种状态,早就真的死了。”楼雪道,“她这样的,应该是被取走了一半。” “原来如此……”床脚旁歪坐着的段红烛突然接了一句。 丁若羽疑惑地望向她,便听她道:“我与朱乾在南越见到她时,就已经这样了。毕竟互相认识,又因她着是老吕的爱妻,我们便想找大夫弄醒她,到时候好逼老吕就范……一路上,我们找了几十个大夫,都说早就她死了。可死人,哪有不腐的?从我们在码头碰到她时起,一个月了,她的样貌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半点变化也没有!”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楼雪笑了笑,放下杯子道,“退个帮而已,又不是史无前例,你们帮主为何偏偏要杀了老吕?” 段红烛即使是沦为了阶下囚,浑身上下亦散发着成熟女人的致命魅力,一举一动都带着丝丝媚态。 她想了想,星目半敛道:“因为帮主怕,老吕的傀儡术和制毒之法比帮主还要厉害,他怕被取而代之……” “你们帮主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你们如此效忠于他?”楼雪不禁叹息道。 段红烛身上微微一抖,抬手解开了衣襟。 师徒二人走过去一看,她整个背上,都被烙上了焦黄的印记,从两肩到腰际,构成了一个丁若羽根本看不懂的符文。 “是‘禁’字。”楼雪能看懂,侧过脸对自家徒弟道,“她体内被下了禁制,一旦有异心,这封印中的术法就会启动,将她撕成碎块,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你们也不是非杀老吕不可。”她伸手沿着段红烛背上的符文描了一遍,焦黄的印记上泛起黑紫的光,两相抵消,渐渐淡了下去,直至变为浅黄色。 段红烛捂着脑袋,痛苦地哼了起来,扭动着半截身躯,想要在地上打滚。 “我只能稍加改变此禁制的强度,若想完全消除,你必须得同我们去西炎国找我师兄。”待她折腾完浑身的疼痛退去后,楼雪将她的衣衫重新披上。 “能下这种阴毒的禁制,说明你们帮主也根本不信任手下。这种东西只能对同一人用一次,他也不会想到,你能找到破解之人。你回去后若将此事说出,什么后果就不用我多嘴了。”她又道。 段红烛眼中含泪地瞧着她,缓缓点了点头:“我不是傻子,你说的我都懂。只是这回帮主下了死令,一定要我们取了老吕的首级,否则……我们一个也别想活。” 楼雪蹙起了眉,还待想法子,丁若羽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帮会被下了这种禁制的,一共有多少人?” 段红烛一怔,半天没猜到她在想什么,盘算了片刻道:“五人……帮里最强的五个。帮主也是凡人,功力有限,不可能给所有人都设下禁制。” “你身上有,朱乾那种高手也一定有,另外还有三人……”丁若羽想了想道,“师父,要不我们把这些人都给救了,然后让他们集体反水,除掉那个帮主?” 楼雪呵呵笑着,安抚着差点惊得暴跳的段红烛,同时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小孩子家的,啥都不懂,年少气盛、异想天开,千万别当真……”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凶案 惊诧之余,段红烛眼中却燃起了希望。 “大胆归大胆,却也不是不可行……”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 一直以来,他们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见识过禁制发动后帮众凄惨的死相,被吓破了胆。 楼雪还在打着哈哈圆场,丁若羽却满面平静,根本不像随口胡诌。 她刷地除下了段红烛脚上的镣铐又道:“朱乾的断脚,也需经我师伯之手来接续。” “小徒儿,你难道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讳插手别的帮派事务?”楼雪拖着她来到了门口。 “可这些事,我们非参与不可。”丁若羽不闪不避地盯着她道,“即便我们什么都不管,只要有吕贤达跟着,哪怕回到了炎国,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黄崖帮不还是派朱乾、段红烛等人找了过来?楼雪这么一想,顿时也觉得没必要劝她了。 两人回到屋内,拉段红烛一起围着方桌盘膝坐下,丁若羽给她们续了茶道:“我没什么江湖经验,只懂杀人。等你们禁制解除后,若能用得上我,提前说一声就好。” 她们说了会儿话,又来到朱乾和吕贤达的房中,将计划悄悄道出。朱乾脚不能动,如案上鱼肉,即使不同意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更何况,他一向是以段红烛马首是瞻的。 倒是吕贤达,怪眼一瞪,搓着稀稀疏疏的胡须沉默了半晌。就在剩下四人以为他怪脾气又犯了时,咕咕哝哝道:“帮主……你们伤他可以,但是千万别给杀了……” 楼雪气得一拍桌子打断他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被他害成了什么样,还在想着替他求情?” “不、不是……大姑娘你凶什么?”吕贤达从地上窜起来,向后退了好几步靠在床边道,“我是说留他一命,好下药制成傀儡……这等高手转化的傀儡,可遇而不可求。” 原来竟打的是这个主意,楼雪长长舒了口气。 几人重新雇了辆马车,依旧是老吕、朱乾和吕夫人坐车,三位女子骑着马在后面跟着,沿来时的方向一路返回,没几日就出了雪色笼罩的北部,来到煜国靠南的城池。 丁若羽发现,这么大个煜国,就没有不冷的地方。早在北部的时候,楼雪就发现她怕冷,将她也赶到了车上,没想到到了南部,气温也并没有上升多少,地面该结冰的还是到处结着厚厚的冰,一不注意就滑摔了。 他们来到一座小城歇脚,说要不了多久就要进炎国了。马车停在路边,丁若羽下车一看,还真是巧,他们又来到了之前互相交手的牛掌柜的客栈外。 不同的是,此刻他们两方已握手言和,结为了盟友。 段红烛扶着朱乾,吕贤达抱着自家夫人,当先跟着小酒保去了客房。楼雪携着丁若羽找掌柜的要了些酒菜,舟车劳顿,他们这一行人从早上到傍下午都没停下来用餐,早已饿得不行。老板娘热情地应着,说准备好了变送到他们房里。 牛掌柜打着算盘,忽然猛瞧了丁若羽几眼,眉开眼笑道:“小姑娘,是你!” 丁若羽礼貌地点头应了声,乖巧得像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只是,再一翻登记的账簿,牛掌柜砸了咂嘴自言自语道:“怎么同那群南越人成了一伙的?” “做你的生意,管那么多干嘛!”楼雪拍了一锭银子给他封嘴,手劲之大,又一次将银子嵌进了牛掌柜刚换的柜台内。 这些江湖女子,是不是都酷爱此等行为?老牛又高兴又害怕,这次他不打算买新的柜台了,只要这些江湖人还来住他家店,这柜台说不定一直都会坑坑洼洼的。 三间相邻的客房,正好歇下六人。师徒俩住一间,段红烛则去照顾吕夫人,楼雪暗中叮嘱了吕贤达不要对朱乾完全放松警惕。 用完饭后,天色尚早,楼雪准备带着丁若羽去街上散散步,刚下了楼,却见店内走进来五六名白衣少年。 带头的她们正好认识,于是楼雪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面具般虚伪的微笑寒暄道:“什么风把宗小公子给吹来了?” 宗明泽拱手行礼,也是笑眯眯道:“楼姐姐别来无恙。” 随后他仍旧去办自己的事,让师弟们取了两张画像,问牛掌柜有没有见过画上之人。 丁若羽匆匆一瞧,画上的人分别是朱乾与段红烛。 牛掌柜的刚要答话,被楼雪一个高声打断了。 “他们两个怎么了?”她问的声音过大,引来了堂内不少人的视线。 宗小公子也似被吓到了,脸上笑容都有微微的一瞬间凝固。他晃着手中折扇,点了点画中人道:“这两位,可是杀了我青龙阁好几位师弟师妹的凶手。” “你确定?”楼雪听后,惊疑不定。 “七具尸体,或死于蛊毒,或死于傀儡术。”宗小公子接下来的话很好地解释了这一切。 普通的正道门派,见了青龙阁的人都会规规矩矩,大多数黑暗势力也会绕道走,避免正面交锋。只有一些穷凶极恶的帮派,肆无忌惮、到处作乱,看谁不爽就杀谁,才不会顾及对方背后的势力。 “这两个人是黄崖帮的,此帮派素来为正道人士所不齿。”宗明泽将折扇插回腰带上道,“他们能做出这等事,也是理所当然。” 他说的似乎句句在理,楼雪也无从辩驳。虽然她还是想找点借口为楼上的人开脱,却一时间根本组织不了语言。 “不是他们。”丁若羽轻声在旁边道。 她的存在感太弱,宗明泽直至此刻才发现她早就站在了两人旁边。听闻此言,不由挑了挑眉。 “时间对不上。”丁若羽找牛掌柜要来账簿,翻到他们登记入宿的那一页,指了指文寿的名字道,“他们一共在这里住了好几天,而段红烛等人第二天就走了。我们在北疆小村庄的雪原相遇,当时还在奇怪他们怎么会跟那么紧,却也说明了段红烛等人之前不可能耽搁,他们根本没时间杀人。” 牛掌柜在一旁作证道:“没错,那几位白衣的侠士确实是住了好几日,好像说要在城里办一桩什么事……” “掌柜的,住店。”宗明泽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取出银钱道。 二楼一间房门开了丝小缝,段红烛听到响动时就躲在那里偷看。单打独斗,什么青龙阁少主,在她眼里还不够看。奈何对方人多,朱乾又派不上用场,那师徒二人作壁上观也罢,万一反过来对付她,可就玩完了。 她正想着该怎样溜之大吉,就听到丁若羽帮他们澄清,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再向下一看,那宗小公子好死不死地伸手指了指她旁边的客房问掌柜的道:“那间是否空着?” “空着,空着。”牛掌柜的见钱眼开,服务也极为殷勤,见他有意,忙找来钥匙送他去了那间客房。 整个二楼,被他们这两大波人挤满了。 丁若羽同楼雪住的房间在朱乾与段红烛中间,也为了方便互相走动。现在,段红烛右边又住下了宗小公子等人,围得犹如铁桶一般。好在他们此刻已答应了去西炎国,应对那些青龙阁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们的行程,看来又要耽搁了。”宗明泽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小人物,楼雪唉声叹气,脸上写满了忧愁。 “师父与他可是有什么过节?”丁若羽敏锐地觉察到事情不简单。 楼雪迎着她关切的眼神,神态优雅自若,笑容清浅疏离,突然间架子都端了起来。 “我同他能有什么过节?小孩子你鬼心眼太多了,早些洗洗睡吧。”她说罢,似是突然疲了,转身倚靠在床头。 丁若羽一眼就瞧出她在说谎。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多问,于是下楼要了些热水,顺她的意改变这让人不舒服的气氛。 那天在彩华楼介绍到宗小公子时,楼雪就没说过几句他的好话,那若即若离的态度也是让丁若羽不明所以。 当她再回房时,就见到宗小公子已敲开了段红烛的房门,与她在走廊上谈起凶案的事,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听他详细描述了一遍文寿等人的死状后,段红烛脸色大变。 看到丁若羽走了过来,她苦笑道:“小妹妹,我怕是没命跟你们一起去炎国了。” “什么意思?”丁若羽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就知道,帮主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我们,让我们对昔日好友下手……”她痛苦地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丁若羽身上,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角,“他还派了其他人监视我们,说不定……他自己也参与其中。” “文寿他们的死法,那副模样,除了帮主出手……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方才还在猜测,再想过一遍后,她改用了近乎肯定的说法。 见丁若羽迟迟未开门,楼雪也走了出来,便听她对宗明泽道:“我们知道宗少主报仇心切,却还是有个不情之请……人命关天,不知少主能否同我等先去一趟炎国?事毕后,再一起去寻黄崖帮报仇。” “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为何要等到你们事情办完?”宗明泽笑着慢条斯理道,“你这么说,是想将我们师兄弟几个当做廉价的保镖?”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大漠风沙 “您怎么能这样想呢?”楼雪听到自家徒弟无比恳切道,“青龙阁的文师兄领了六名弟子,都未能挡住黄崖帮帮主的设计,我只是担心您。若正面交锋,他们可能并不是您的对手,怕只怕他们来阴的……” 名门正派出身的性子都傲气,但宗明泽除了傲气外,另有一份细心谨慎。面前的小姑娘说出这番话时是带了些谄媚,却清楚地点明了他心底的担忧。 他与其余来查探的五名弟子,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步了文寿的后尘。 对方既是黄崖帮帮主,就绝不会在意他是哪家的少主。 他不由多看了丁若羽一眼。 “黄崖帮已与你们结了怨,定不会善罢甘休,又何必在乎这寥寥十数日?”丁若羽见他有松口的趋势,继续道,“我们最终是想要打倒对方,如尽早赶回炎国,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援手。” 连楼雪也一脸无奈地在后面对他道:“一起走吧,不会落单,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宗明泽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待她说完,微微笑着终于点了头。 回房后,丁若羽整理好第二天上路的行囊,搓着冻得冰冷的手爬到床上,钻到楼雪怀里取暖。 楼雪被她冰得打了一个激灵,轻轻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与他人合作,是师父告诉我的。”丁若羽抱着她软软的腰肢,将脸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 楼雪一怔,嘴角不自觉扬起,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幽幽道:“我可算知道师兄为何会爱上你了。” 丁若羽霍的爬了出来,呆呆看着她,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了小徒儿?”楼雪也被她的反应吓一跳。 “师父说他、他……”丁若羽艰难地开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你不会还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吧?”楼雪揣摩着她的神态,缓缓道。 丁若羽一个劲地摇头。 楼雪笑了声,拉她躺好,仰面看着床帐道:“我是从未见过他那般性子的人,能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的。你可知他为了你暗中做了多少安排?” 丁若羽垂下眼帘。很多事她看不到、摸不准,却明白自己能平安无恙活到今日,都是因为有他在。他的行事手段有时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但总归都是为了她。 “李韫十五岁就因身兼三系术法而被皇帝视为神人,封了大国师。论容貌、论头脑,都是一等一的,按理说他身边应该少不了女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个死掉的公主未婚妻,也再未听说他和哪家姑娘亲近过。”楼雪苦笑道,“你说奇不奇怪?” 丁若羽看着她的侧颜,昏灯下线条柔和美好,不由又悄悄伸手抱住她。 她说的这些,无疑也是她心底的一个不解之谜。 “后来我去见过他几次,他却只告诉我,他等的人还未长大。”楼雪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她脊背,“直到他带你来彩华楼见我,我一眼就瞧明白了,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他好像并不喜欢我,”丁若羽轻声道,“男女之间的那种。” “你不懂,”楼雪在她耳边悄悄道,“有的时候,是要女方主动的。他就是死鸭子嘴硬,所以我们要化为绕指柔,一点一点让他承认……” 她说起这方面的攻略来,一套一套的,哄得丁若羽目瞪口呆。 “师父,您不会是有过许多相好的吧?”丁若羽一个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师父我嘛……”楼雪哼哼道,“活了二十四年,还没和男人好过,一直是孑然一身,潇洒得不能再潇洒……转眼就成老姑娘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弱,完全没了方才的底气。 “不过!我也是看着身边的乐坊姐妹们过来的,那些柔肠百转、九曲十八弯的门道,也懂得不少。”她赶忙又解释道,“你听我的,都听我的,准没错!” 丁若羽极其敷衍地笑着应和。 “你放心,你们大婚之日师父我是一定会到的!”楼雪举手保证道。 丁若羽脸上表情僵了一僵,连她都知道有这桩婚事,若不是那次幽兰说漏了嘴,只怕离泓要一直瞒着她直到事发之时。 死鸭子嘴硬么?丁若羽偷偷一笑,那个人说不定就是不爱表达真实情感的类型…… 天亮后,同行的队伍更加壮大。除了丁若羽和楼雪二人,其他人都从未去过炎国。宗明泽听闻沙漠环境极其恶劣,雇了两辆马车,备下许多食水工具,生怕遭到什么不测。 “不用那么夸张……”楼雪道,“进炎国是有捷径的,途经的沙漠地带实际上没多少,东西带多了反而累赘。” 在她的建议下众人只得撤下不少物资,驱着车沿渡云山向西而去。 日头渐高,路上他们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注意着行进途中的风吹草动,以防黄崖帮的人暗中追上来玩偷袭。 车厢内,吕贤达耐心地替自家夫人擦着脸梳着头,喃喃地对她说着什么,忽然又抬起脸,冲另一边的丁若羽道:“你们巫皇能不能治好我老婆?” 被他这么冷不防一问,丁若羽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得问他自己。” 吕贤达朝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同毫无知觉的吕夫人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一路顺利地穿过煜国边境,转过山势,众人来到一片荒漠边缘。 丁若羽钻出车外,骑上小红马,同楼雪一起用披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也让其他人罩上。 “风沙太大了,都跟着我们走,到了前方小心别陷到流沙坑里。”楼雪虽只来过一两次,但也知这片路并不好走。丁若羽比她经验更丰富些,已策马向前当先引路。 这一段虽是风沙漫天,地却并不难走,周围还长着一蓬蓬低矮的灰绿色植物。顺着两旁大小不一的山丘走去,植物越来越少,也变成了一些很少见的旱生肉质植物。 赶车的师傅在煜国边境时便拒绝再向前走,宗明泽给他再多的银子都不肯,最后将马车卖给了他们,由两名青龙阁的弟子驾驶着。 车内只有朱乾和老吕夫妇三人,宗明泽紧跟在楼雪师徒身后,再后是段红烛,其余三名弟子则在车的四周骑着马,眼中写满了对此处环境的惊异。 马蹄下的土地一寸寸龟裂,夹缝中生长着稀疏的怪草,再向前,狂风袭来,卷着细碎又炽热的黄沙,吹得他们措手不及,差点无法呼吸。 沙地松软,马蹄一踩一陷,众人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眼前一片黄沙,单调且望不到边,原本煜国冰冷的日头,在此处也变得炙热起来,烤得人口干舌燥,浑身发热却又流不出汗。 宗明泽一开始没走过沙漠,不以为然,此刻遭了这番罪,竟有些后悔那么轻易就陪他们一起过来。 前方,楼雪理了理将自己裹得粽子般的披巾,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头也不回道:“某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吃不得苦的话,不妨躲进车厢里,让别人拉着走。” 这话说的,他纵使有这个心也不会再好意思说出口了。 丁若羽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故意想看他吃瘪后哭笑不得的表情。 又一阵风吹来,吹得布巾拍打在脸上,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也蒙着头脸口鼻,对方根本看不到什么。 “照此速度,不出意外,明日午时可出荒漠,来到野地。”丁若羽看了看天,再次回过身对众人道。 “什么,我们要在这种鸟不拉x的破地方走上一天一夜?”段红烛哀嚎起来,只觉得座下骏马行走慢如乌龟,满脸绝望。 “叫什么?已经算快的了。从别处走,好几天都出不了沙漠。”楼雪呵斥道,怕众人提不起精神,又补充道,“出了沙漠,再走两三日便可抵达烈火城,都提起劲来,黄崖帮的人还等着我们回去收拾呢!” 最后这句,总算给大家鼓了把劲。 “老朱,要是活着回去了,可得跟他们吹嘘一阵子!”段红烛转而对车厢内的朱乾道,“咱们怎么说也是去过沙漠的人了,同他们不一样……” 几名青龙阁的弟子也互相看了一眼,参与进他们的谈话中。 方才刚进沙漠时的死气沉沉一扫而空,随着话题的增多,众人心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抗拒也渐渐烟消云散。 这一日,几乎未停下来休息。到了月上中天,气温骤降,众人将马聚在一起,轮流进车内小憩,日出后再次前行。 一片荒凉的黄沙间点缀着零星的滨藜,给这片无尽的黄增添了继续绿意。宗明泽好奇心起,牵着马停在其中一株旁,伸手去摘,丁若羽忙叫道:“那草有毒!” 宗明泽缩回了手,跨上马赶至大队伍旁道:“没想到沙漠中也有这样的草。”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丁若羽还没说什么,楼雪便来踩他,披巾都挡不住她满脸的不屑。 “楼姐姐说得是。”宗明泽却好脾气地笑了笑,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遇袭 众人不出来。 长剑控制下,楼雪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大变,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丁若羽也察觉出不对,同宗明泽一左一右散开,拉远与傀儡的距离,想着怎样快速地从对方手里救出楼雪。 “不准动!”朱乾大喝一声,剑锋入肉,一丝鲜红的血染上了雪白的衣领。 楼雪朝他们点头,随后朱唇轻启,从无到有,发出一段空灵的吟唱。 她微微合上眼眸,歌声如涓涓细流,滋润着这片干旱的沙漠,如绿色的叶子,汇成林荫,遮蔽住头顶的烈日。 曲调随着风声绵延不绝,夹着听不懂的呢喃,牵动着在场所有听众的心魂,渐渐高昂,飘入云端,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魔力,仿佛此刻,她已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而是引着他们来到神秘未知领域的妖精。 丁若羽艰难地控制着体内流散的念力,将其汇成淡金色的漩涡,集于掌心,以抵御这幻音的侵扰。 她知道,若此刻这乐律由琴来演绎,只怕他们全都已经神志不清了。 左边的宗明泽双目失神,迈开了步子,牵线木偶般缓缓向楼雪走去。丁若羽急忙来到他身边,将金色的念气打入他背后,震得他向前踉跄了一大步,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楼雪仍在闭目吟唱,美妙蚀骨的旋律回荡在风沙里,多出几分异域风情。终于,朱乾的手不知不觉放松下来,长剑沿着她的喉咙掉落,陷在了沙砾中。 歌声不止,她人却动了,捡起剑,反刺进朱乾胸口。 皮肉被划开的声音清脆入耳,楼雪再抽出剑时,那本该是个透明窟窿的创口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她一惊,歌声停顿,众人也从幻觉中苏醒过来。未及做出反应,丁若羽和宗明泽也同时向朱乾赶了过来,一个抹脖子一个击头顶,都是绝对的杀招,并灌注了全部的力量。 朱乾头顶深深凹陷,脖子上横贯一条几乎将他脑袋都要割下的口子,看起来必死无疑。他的身子立在沙中一动不动,待众人准备扶着老吕夫妇离开时,那些巨大的伤竟飞快地愈合了。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楼雪这回真的慌了,抱着琴,在风沙中摇摇晃晃。 “扑通”一声,段红烛绝望地跪倒在地。 “帮、帮主,所有的主意都是红烛一个人出的,与他们无关,求帮主放他们一条生路……”风声呜咽,她浑身瑟瑟发抖地请求着,最后将脸埋进了黄沙中。 “帮主?”宗明泽也变得不知所措,手中折扇指着朱乾道,“你竟是黄崖帮帮主?” 车厢内,丁若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解除了吕贤达身上的禁制,背了吕夫人一起走出来,来到他与楼雪身边。 “同门……苍耳……”丁若羽渐渐地将一些信息串联起来,低叹道,“易容术……现在这张脸是假的,你不是朱乾!” 受了致命伤又妖怪般恢复原状的朱乾肆意狂笑:“不,你错了。从始至终,黄崖帮的帮主都是我!” 他弯下身,将已经放弃生存希望的段红烛从黄沙中提起,丢到众人身边道:“我只不过在每次帮内集会时提前戴上了苍耳准备的人皮面具,散会后再以朱乾的身份出来活动。” “难怪每次老朱都从不参与集会,我还只道他性子孤僻又得帮主纵容……”段红烛倒在地上,已无力再爬起身。 “没想到,你装得这么像。”楼雪掀开了琴上裹着的布,将其托于手中,冷冷地望着对方道,“你假装什么都听段红烛的,实则派其他人故意错开时间截杀文寿等人,再混入我们当中,让我们对你失去戒心,这时你就能对那五名弟子下手,将他们控制成傀儡,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素文楼姑娘冰雪聪明,果然名不虚传!”朱乾拍掌赞叹道,“可惜等你猜到,一切已成定局。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随口说说 看着他目空一切的模样,几人的态度也变得更为严峻。 一派沉默,丁若羽脑中飞快地转着,尽量使面上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就在朱乾准备结束对峙,要向他们出手时,她开口打断道:“动手前,我还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希望能得到帮主的答案。” 朱乾停下了手上的施法,轻蔑地笑着,不以为然道:“你说说看?” “其一,吕夫人此刻神志不清的状态,是不是帮主所为?”她将吕夫人交给了几乎没什么战斗力的老吕,自己挡在他们身前,直视着朱乾,毫不退让。 “我见到她时,就已经这样了。”朱乾俯身拾起那把方才洞穿了他胸口的剑,吹去剑上的沙道,“凡是我做过的事我都会认,没做过的也别想乱加在我头上。” 丁若羽神态未变,心里却多出一丝喜色,继续问道:“其二,方才傀儡行动前,沙地中钻出来的那条蛇,又是否得到了帮主的指令?” 朱乾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瞪住了她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条蛇出现得极为古怪,若非为帮主操纵,只怕此地另外还埋伏着其他势力。”丁若羽眯着眼看了看天道,“我们在此争得两败俱伤,到时候他们就能渔翁得利了。” 楼雪听明白了她话里更深一层的含义,也跟着附和起来。 能对相交十多年的老友设下能使之爆体而亡的禁制,说明这个人疑心病极重,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其产生戒备。 丁若羽这么一问,他果然上套了。又联想起前一个问题,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莫非伤吕夫人之人与引蛇出来的是同一伙人? 对方做出如此周密且防不胜防的计划,不知又是从何时开始施行的? 难道,他们那日会遇到吕夫人,就是个阴谋?不然为何偏偏这么巧…… “帮主,沙漠之中变幻莫测,现在连对方的底细都不清楚,我们几人可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丁若羽道,“不如先出了这片不毛之地,进了荒野在做打算。” 朱乾看了看她,年少诚恳,眼中清澈无邪,再一望背着自家夫人行动迟缓的老吕和吓得浑身乏力的段红烛,同意了这个计划。 因途中耽搁,众人走出沙漠已近未时。行动匆忙,他们都各自带了行囊马匹,抛下马车等物轻装上阵。 丁若羽回头一看,混乱中那五名变成傀儡的弟子被遗忘了般没有跟上来,狂风中同马车一起被淹没在沙海里。 只要再想法子甩掉朱乾就好了,她轻轻抚摸着小红马的鬃毛。进入野地后,依旧没有人先行发声,她便假装忘了商量好的计划,维持着面上的凝重,每走出一里地都要停下片刻四处环视一番,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楼雪一路配合着她,师徒二人默契无比。估摸着朱乾快要忍不住时,楼雪突然发出一声痛呼,皱着眉回过手臂,上面赫然钉着枚毒针,紫黑的毒血洇湿了一小圈洁白的衣袖。 “师父!”丁若羽大呼小叫,勒住马与她并齐,去看她的伤势。 “这、这是……”她惊愕道,硬生生止住了后半句。 “楼姐姐怎么了?”宗明泽也关切地策马赶上,扫了眼远远盯着他们实际上正全神贯注防备着埋伏的朱乾。 “南宫世家的毒针……”丁若羽神色沉重。听了这句话,朱乾的脸也大变。 南宫家声名显赫,门徒万人,控制了南越大半江湖势力,不是他们这种规模的门派所能抗衡。更何况,他们的蛊术和用毒亦大多数自南宫家偷偷习得,在这些人面前耍这些伎俩相当于班门弄斧。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她拉着楼雪上自己的马,喂她服了一枚解毒丹,领着众人挥鞭疾驰。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着路向烈火城方向而去,马背上嚼了些干粮,夜间也不敢停下片刻。 沿着修得笔直的大路,众人穿过几座小村庄,天亮后来到一处稍微多了些人气的小城。包袱里的食水也快用尽,他们便去集市里补充,一路上丁若羽都悄悄留下特殊的标记来联系巫教的人,希望能得到支援。 接连奔走,人疲马乏,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直过了大半日,他们方至城郊。见其余人还待默默前行,朱乾拉住马道:“眼下南宫家的人未必能赶上,我们之间的事是否也该解决一下?” 眼见无法再躲,丁若羽也只得停了下来,将自己裹紧风障内,等待对方出手。 “你退后,我先上,拖到援兵敢来。”宗明泽拉住了她的辔头低声道,赶着马第一个对上朱乾。 “宗小公子,”朱乾冷冷笑道,“听说你鲜少与人过招,因而大多数人不清楚你的路数。你们青龙阁虽以枪法出名,而我却知道你是靠着一身气功来闯荡江湖的,竟能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你不用兵刃仅凭双手都可让诸位对手落败。” “朱教主知道的真不少。”宗明泽摇着折扇笑容平静,一点也没有被他嘲讽的语气激怒。待对方缓缓拉开架势后,折扇一合,同他挥下的剑交织在了一起。 绕开锋利的剑刃,扇骨直刺向朱乾胸膛,同时爆开一股强大的气劲,隔着几寸的距离弹射到他身上,将他向后砸开好几步,连干燥坚硬的土地上都留下了几个深深的脚印。 宗明泽一击击中后也倒退了三步,忍不住喷出口血来。方才那一招看着简单,实则用尽了他毕生所学,连自己都被反震的力道打出内伤,不得不吐出淤血。 再看朱乾,胸膛凹陷,不知断裂了多少根肋骨。他垂着头毫无动静地立在那里,几息后,突然伸手入肉,一根一根将那些断骨接回了原位。 “这怎么会……”宗明泽脸上褪去最后一层血色,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被毁了大半的五脏六腑犹如妖怪般重新长出,掌心也多了些汗来。 丁若羽再次看到他那可怕的恢复力,想到了被炸为血雨后还能重新变回原样的流焰,忽然明白过来,低喊道:“他是魔族,只有魔族,才会有这样恐怖的复原能力!” 宗明泽抹去下巴上的血,握拳道:“我不信他身上没有破绽!万物皆会生老病死,这世上根本没有不死的存在。” 丁若羽知他说得在理,可是她对所谓的魔族根本不怎么了解,一时半会间也无法找出对方的弱点。 那次面对流焰,她宛如被控制了一般,浑身披满金色铠甲般的念力,才将其重创。她试着催动了一下,掌心的金色漩涡仍旧薄弱得如不存在一般。 身侧,一粒绯红的小球飞快地划出道弧线,极为准确地落入朱乾尚未恢复完全的胸前空洞中。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幽冥幻境 听了三人的解释后,段红烛才完全弄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看向吕贤达,想找到一个和自己先前一样不明就里的,却对上他嘲讽瞪起的怪眼。 合着所有人中只有她自己一个是糊涂的? 段红烛闷闷不乐地鼓了腮帮子,一张桃花似的粉靥似嗔还喜、又俏又艳,与她齐头并行的南宫忆看了一眼后赶忙羞得别过脸去。 后方,楼雪“啧”了一声,悄悄指着南宫忆问丁若羽道:“那孩子今年多大?” “十六七八九?”丁若羽道。 楼雪头痛地叹道:“小徒儿你这个答案太笼统了。” “我和他不熟的……”丁若羽拽着缰绳不好意思看她。 “师父问这个做什么?”行了两三丈远后,她又抬起头来。 “可惜。”楼雪摇了摇头,看着前方南宫忆和段红烛的身影道,“那姓段的女人今年二十有八,是比你师父我还要老的著名老姑娘。我方才瞧着他们俩可能有点苗头,听你这一说,年纪差太多,机会实在渺茫……” 丁若羽身上泛起一阵寒意,裹紧了外衫。她师父的爱好除了弹琴、唱歌、舞剑外,还有一项就是当红娘,到处给人牵线搭桥。 上次从幽兰口中得知自己已经被订了婚的事,正发生在与她初见后。婚事来得这么快,难不成也有一份她在离泓身边煽风点火的功劳? 算算时间,还有两个月零几天。她骑着马沉默无话,脸却莫名其妙红了起来。 他们走得并不快,算上夜间休息,明日也会再次见到他。丁若羽突然有点紧张,想到日子越来越近,一时间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 晚间众人在小城空旷的客栈内一人订了一间房,歇下后,窗棂被轻轻叩响。丁若羽来到窗边,窗纸上倒映着来人的阴影。南宫忆的声音响起:“主子让李姑娘天亮后自行回训练营,不用去见他。” 丁若羽应了是,回到床边坐下,却突然睡不着了。 不用去见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觉得没道理,即使是平日里做任务,结束后都得向上级汇报,这些繁琐的礼仪也是彰显巫教领导力的一种提现。难道,他不想见到自己? 她看向桌上那只大大的包裹,包裹内露出厚皮斗篷的一角。他下任务时就未曾露面,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越想越多,她未再同其余人打招呼,至后院马厩牵了小红马,直奔训练营而去。 等到天亮众人醒来上路时,她已来到镇魔塔入口处。 守候的四名白衣少女如往常一般拦住了她,她却先将马拴在一旁的红柳上,再缓缓走向她们,三两下就全部打晕了。 随后,取了火折子顺着一片漆黑的地下甬道向前走去。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一阵阴冷的风,寒入骨髓,丁若羽打了个机灵,双臂爬满了鸡皮疙瘩。 之前也走过这地下甬道,怎么今日会感觉如此阴森?她借着火光照了照四周,墙上的壁画同先前一般无二,她不明白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似是受到了某种强大的牵引力,她早已经过了离泓平日里工作的石室,一直向着地下,着魔般越走越深,四周也越来越冷寂,多出地下暗河哗啦啦的流水声。 像是经历了许多次,她顺着河水而下,坠入尽头汹涌澎湃的瀑布深渊中。 亮着一盏微弱烛灯的地下宫殿内,离泓突然从沉眠中惊醒。 他挣扎着站起身,慌乱中被桌角绊倒在地,向前爬了一丈多,又再次没了意识。 悬崖下,无数泛着绿光的流萤飞舞四散,带着丁若羽跌落无边混沌迷雾。她此时方从那股无法抗拒的牵引中脱离开来,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虚无中缓缓前行。 冥想时出现过无数次的混沌死寂,竟在这一刻重现于眼前。她发现自己身上漫开一层金色的光,阻挡着外界阴邪潮湿的气流侵入。 黑暗中,向她伸来一只手。 丁若羽穷尽目力,看清了他几乎同离泓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什么地方?”她见到那张脸后,并没有上前拉住他,只是站在原地问了一句。 “幽冥幻境。”那人见她如此,识趣地缩回手,当先引路道,“接下来你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 丁若羽跟在他身后,除了足下踩的地是实的外,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躯都已不复存在。 前方的离泓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左右年纪,赤足散发,浑身脏兮兮的,穿了身破破烂烂的黑袍子,像是刚和人打了一架。 “你知道出口在哪?”她走出一大段后,终于说了第二句话。 能告诉她这里是幻境,说明此人还是有一点点可信的。 “跟我走,你会见到出口。”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即使是如此落魄的状态,仍有着素日里文雅的气质。 “离泓,”丁若羽加快了步伐,来到他身旁,仰着脸看向那双陌生的眼睛道,“告诉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直觉告诉她,面前之人并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一位,更像是他身上某个错误般偶然出现过的幻影。 “我不会害你的。”少年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她,朦胧的身影似要与无边的虚无渐渐融为一体。 他眼中藏着一种深沉却难懂的情绪,吸引着她去解读,于是不由自主靠近,拉住了他的衣袖。 离泓对她笑了笑,如混沌中现出的一缕微光,转而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前飞奔。 像是一场不顾一切的逃亡,不知何时四周有了呜咽的风声,风声又转为凄厉的鬼哭。他们身后,无数亡灵相互撕咬追逐,魔血到处飞溅,要将这片虚无都染红。 “无论出现了谁,都不要回头看。”离泓带着她避开一场又一场厮杀的余波,前方依稀冒出了熟悉的幻影。 四周的环境起了微妙的变化,明明是在混沌之中,却飘起了雪。雪夜里,她看到一个温柔美丽的妇人伏在地上望着前方,身后是数名黑衣的杀手,毫不留情地将她乱刀分尸…… 随着她跑动的脚步,那场面离她越来越近,妇人的头颅骨碌碌滚来,就落在她身前。丁若羽心底一阵钝痛,双腿发软,离泓将手搭在她肩头,硬是带着她冲了过去。 鞋底踩在那些破碎的尸块上,如履平地,随后幻阵破除,化为一阵白烟消融进虚无中。 丁若羽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却发现他并没有放松下来,面上反而更加冷峻。 正前方,出现了一道连接至天幕的雪白阶梯,散着圣洁的白光。 他们不断向前的飞跑的步伐,正沿着这阶梯抵达到了云端。 烟云缭绕,宛若仙境,丁若羽突然一阵窒息,之后便看见另一个自己被一条纯白的链子锁着,正跪在一座云雾弥漫的巨大广场中。 而阶梯尽头,闯进来浑身翻着黑烟的少年离泓。 他撞开阻拦的守卫,夺下一支长枪,正要挑开自己身上的锁链。这时,云雾遮掩的地上,法阵发动,瞬间将他牢牢捆住。 广场中现身数百名兵将,领头之人有一头纯白的发,挥手将一把长刀从他左肩落下,直劈到心脏处,又拔了出来。 地上跪着的另一个自己缓缓站起身来,扯掉了锁链,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他,似乎这一切都是个故意引他上钩的局…… “这幻阵,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叫人恶心。”搭在肩上的手掌紧了紧,没有丝毫犹豫迟疑,两人飞快跑过,将一切击成了碎片。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意料之外 摸索着爬起身来,丁若羽试探地向前走去,四周空无一物,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她叫了一下,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发出了声,却什么也听不见。 无边无际的孤独如潮湿的夜雾,她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幻象竟迟迟不肯出现。 这片幻境,会以自身心灵深处最恐惧的形式出现,随时更换内容。她感觉自己被这片死寂迫得有些急躁,猜想这是当前她最不愿维持的状态,终于强行控制着冷静了下来。 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就这样向前走,直到那抹白光出现。 白光果然出现了。 纷纷扬扬的夜雪,东邺太京的庄子……一切都与方才所经历的幻境一模一样。 “全都是假的,不要信……”丁若羽暗暗对自己道,步伐坚定地向记忆中的院门走去。 交错的剑光,冰冷的雪光,打斗声也渐渐变得清晰。她步入院内,看到徐氏苍白的容颜与浑身的伤口。床头,原本应该举着匕首帮母亲刺伤了一名杀手的自己却不见了。 徐氏渐渐不支倒地时,小屋半掩着的门终于被推开。 一名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如闲庭信步般缓缓走来,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会是你……”她看到徐氏难以置信的眼神,被刺客们压跪在地,紧紧控制着无法挣扎。 白衣少年笑起来似春风般柔和,双眼却冷酷如冰封的湖泊。 “巫教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他走向徐氏,接过那些刺客递来的刀,亲手割下了她的头颅。 掌心泛起一阵痛意,原来已被紧握的指甲刺破。丁若羽攥紧双手目不斜视地自他们身旁走过,将所有的悲伤和怀疑都抛在身后。 雪停了,漫长的噩梦才刚刚开了个头。 修罗场中,无眠领着土屋内的孩子们搬来坚硬的石头,将她活活砸死;地网宫选拔被狼咬伤,同一只笼子中的少年以她为诱饵,得到了晋级资格;夜间集训遭到暗算,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刀从腹中刺入,鲜血喷涌;到了边城的鬼林子后,沾染上花斑毒蛇吐出的瘴气与毒液,浑身溃烂…… 所有她曾经历的一切,都以另一种极端展现出来,带着她跌入无法逃离的漩涡,直沉到地狱深处。 丁若羽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眼,在走过这层层叠叠的幻阵后,熄灭为照不亮的寂夜。她步履如常、一刻未停,机械又麻木地向前走着,脚下的地面渐渐多出一些液体来,发出奇怪的声响。 暗夜中,一双双亡灵的手臂伸出地面,从看不见的地方缠绕上她前行的足踝,拉扯着阻止她继续走下去。 丁若羽抽出匕首,刺向那些手臂,黑暗中她却能清晰地看见,地上趴着的死灵都是她最熟悉的同伴。 “巧儿,救救我,带我走……”手臂被扎穿的陈岚伏在她脚下,握着她的脚腕,满面泪痕地哀求着。 她身上有好几处被伤得血肉模糊,已经完全走不了路,痛苦的眼神看得人心碎。 丁若羽心底涌上一阵难受,咬着牙挑开她的手,挣脱束缚向前方逐渐变得清晰的小林子疾奔而去。 暗夜中,郁飞琼一次又一次地扛来数名昏迷不醒的囚犯,活生生取出他们的心,献给一名浑身被黑斗篷笼罩着的男子。 男子露出恐怖诡异的面容,一伸手,将他的心也掏了出来,进行了一场血腥的献祭。 随后他带着满身的血腥味,朝飞奔而来的丁若羽射出一箭,箭尖直没入她的心脏。 呼吸顿时停住了一瞬,丁若羽向前一跄,差点摔倒在地。 可是她不能停,调整好身形又跑了下去…… 镇魔塔中,离泓醒过来已是午时。他匆忙沿着地道暗河来到地底的峡谷深渊,急坠而下,就见到丁若羽正倒在魔族入口的封印结界处,身上飘着好几只忽明忽灭的流蜃。 他俯身将她背起,对着那光怪陆离的法阵道:“你迟早会与她相见,又何必急于一时,让她这么早就遭这番罪?” 朦胧中有风铃声响起,丁若羽睁开眼来,望着似曾相识的床帐,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镇魔塔下的地宫里。 她缓慢起身,浑身乏力,头晕目眩,整个人难受得好像三天三夜没睡般。 门口的珠帘被人拨开,离泓冷着张脸走进来,将手放在她头顶,金光闪动,有源源不断的念力传入,将她头部的疼痛和晕眩一下子化解掉。 “我是来找你的,不知为何,进了幽冥幻境……”见他神色不善,丁若羽只得先行交代事情经过。 “在幻境中都见到了什么?”见她头痛有所缓和,离泓也放开手,扶她重新躺下。 丁若羽想了片刻后道:“见到许多人和事……” “最后一个幻阵,我想知道。”离泓打断她,嘴边带着丝冷笑。故作冷漠和不在意的模样,却在掩饰着心底的惶恐不安。 丁若羽望向他,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见到了……两个你。” 她轻轻道,伸手拉起他的手,两人的手竟是一样的冰凉。 “他果然……”离泓抽开手,发出微不可察的叹息。 “一个是现在的你,一个是年轻时的你。”丁若羽接着道,“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自相残杀……最后,你将另一个自己钉在了一根柱子上,取出自己的心撕成碎块喂进他嘴里,又耗尽毕生法力将他封印住,化成了一摊脓血。” 听着她的描述,离泓也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面色一度惨白,却在听完后笑了起来。 “幽冥幻境中倒映的都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你是不是想起了天族与流焰交战那夜在山洞中坠入的梦魇?”离泓替她掖了掖被子,又道,“你将我带入到了自己身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 他自觉失言,停了下来没有将话说完。 “我不知道。”丁若羽看着他,她原本自以为清晰的情感,在幻境中见到另一个他时,变得一片混乱。 “以你现在的精神力,进一趟幽冥幻境,需要三五天才能复原。”离泓起身向外走,“养好了再回去。” 看着他漠然挺拔的背影,丁若羽恍惚中想起幻阵里出现过的一人,那云雾缭绕的广场中,面无表情的另一个自己…… 酉时前后,大堂内传来南宫忆的声音,说吕贤达、楼雪等人已去了塔上等候。 离泓进来取了件外袍,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跟着南宫忆出了地宫。 丁若羽见他一如往常的冷漠傲慢,好笑地摇了摇头。下床活动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大碍,也不想管他的叮嘱,从衣橱里翻了套死士服换上,偷偷溜出塔外。 凡是他住的地方,总多留了一个衣橱,里面装着各式各样女装,全都是按照她的尺寸来的,像是一早就算好了她经常会用到。 天已全黑,训练营中的少年少女们也结束了一天的锻炼,各自去用膳或休息。远处一间间垒成一排的小土屋点亮了昏暗的光,星星点点,透出温暖的色彩。 幽冥幻境无疑给她的心境带来了一些改变,却也使得她愈发珍惜起现有的一切。只有对朋友和同伴的信任,才能打碎幻象的桎梏藩篱,回到真正的现实中来。 夜间,训练营边缘的林间小道尤为静谧,无人时只能听见风吹枝叶的沙沙声。 丁若羽突然放轻了脚步,今夜林中多出不一样的响动,显然是有人的。 她听到轻微的女子声音,不像是呼救的,也不便理会,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 虽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她仍能辨认出那是郁飞琼。 丁若羽伏低身形,悄悄摸索过去,缩在一棵树后,打算看清形势再来行动,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那个曾经想要追求她的少年,此刻正霸道而强势地拥吻着另一名少女,似是倾注了所有的爱恋。 她缓缓坐在地上,倚着树干,沉默地看着那两人从难解难分再到依依不舍地分开。 树影间投射下纯洁的月光,照在那少女脸上,让她愈发清醒过来。 宛莲。 丁若羽死死捂住嘴,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蹑手蹑脚地爬起身,飞快逃离了这片林子。 她没有按原计划回到自己的土屋,而是折回镇魔塔地宫,独自一人扶着床帏坐倒在地,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不情之请 镇魔塔上第七层的檐上垂挂着锈红色的八角铜铃,内堂穹只有天族才拥有金色的念力,为何我也能做到?” 她仍清晰地记得,当日天龙斩钉截铁地说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书上的东西仅供参考。你若将它们当成真理了,迟早会被逼疯。”离泓起身将瓷瓶放在架子上,又在外设了个阵,防止其会被谁不小心碰翻。 他再向回走,左掌泛着金光,右手手背却生出魔族的鳞片来,笑着对丁若羽道:“那你再套用书上的理论算算,我又是个什么种类的?” 丁若羽碰了碰那些细小坚硬的黑色鳞片,抬起脸信口胡诌道:“天魔?” 离泓身上的异象消失,嘴边的笑容也渐渐冷却。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另一边的书架道:“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你的书还是看得太少,这个月正好留在此处恢复法力,顺便将那个架子上的全都看完。” 丁若羽不明白,只是随口说了个词而已,至于又发脾气?她看向墙边摆满了书的书架,崩溃地瘫倒在地。 这么多书,少说也有几百本……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诱饵 从书架的最底层看起,是最低级的术法资料,很多内容丁若羽都已烂熟于胸,草草翻过,一本一本向上看去。 除去许多重复冗长的文字外,书架上的这些实际上也并不算太多,努把力一个月确实能看完。 每天清晨,她挑好一打书带回里屋翻看,不去打扰外间炼药的离泓。直到十来天后看到第四层,书架上换成了一本本纸质特殊又简易装定的手札,她翻开封皮,第一页都写着口述浮舟、编撰仰空这两行字。 见离泓闲着,她捧着手札凑了过去,指着其中一行问道:“浮舟是谁?为何这个名字会似曾相识?” 离泓被她问得一愣,喝了口茶压了压惊道:“浮舟和仰空,这两人五百年前已经灰飞烟灭了。” 丁若羽坐在他旁边翻了翻书页道:“他们写的东西倒是很有意思,有许多独创的术法我也曾考虑过,却不像他直接试验了出来。” “你还小,等你到了他们的岁数,说不定比他们会的还要多。”离泓看她将注意力转回到术法上,神情语调也恢复了平静。 丁若羽诧异道:“你就这么看好我?” “若没有才能,当初我也不会带你来炎国。”离泓连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她都省去了。 丁若羽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却明白,他能实打实地说出这句话,也是源自于对她的完全信赖。 虽然那日在客栈里楼雪曾告诉过她,他对她的感情是特殊的,但没人会比她自己更清楚,那种感情与爱无关。硬要细究,更像是亲情,一种时刻能想到对方的责任感。 她一时间有点看不下书,捧着腮,微微侧过脸来偷偷瞟向他。 即便是随意地坐在地上,亦那么恬淡矜贵,从他身上看,确实未曾对她出现过男女之间怦然心动的情感。 看清这一切,丁若羽自嘲地笑了笑。 整整一炷香时间,她一页书也没有翻。 离泓淡淡瞥向她,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道:“没烧,为何脸这么红?” 丁若羽跳了起来,捧着那一大摞书慌慌张张走进了里屋。 “还是年纪轻了些,一点都不稳重。”离泓看着她不小心掉了一地的书,忍不住抱怨起来。 门口,南宫忆扣了扣铜环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道:“主子,截下了一份暗中传往煜国的密信。第一份没截到,这是第二份。” 离泓接过信看了后又按原样封好,递给南宫忆道:“还给他们的人,送去煜国。” “主子,这……难道是要将计就计?”南宫忆猜测道。 “即使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慌。”离泓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南宫忆捏着信,出了门才反应过来。无论怎么将信送走,对方都能轻易地查出这封信曾落入他人之手,这样信上的内容便失去了价值。对方若要重新制定计划,又将花去一部分时间。 隔着珠帘,丁若羽能清晰地听见外面响动。她一抬头,离泓来到了帘外,轻声说了句“对不住”。 她不明就里地走过去,穿过珠帘拉住他衣袖,阻止了他离开的举动。 “事发突然,原本的计划不得不改变,你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但是要挺住,坚持到我来找你的时候。”离泓拗不过她,只得云里雾里地解释了一通。 “我功力还未恢复好。”丁若羽转到他身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没有表情,离泓眼中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是俯身,拥住她清瘦的身躯,在她耳边道:“等你完全恢复,这套就下不成了。” 若非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丁若羽差点就要向他动手了。这个人成天就知道耍阴谋诡计,从不把其他人当人看。听他话里的意思,自己已经成了诱饵,不知又要让哪个倒霉蛋上钩? “上回你私自给郁飞琼开神识,破了我在他身上设的禁制,这次你来办事,也算扯平了。”离泓松开手,嘴边弯起一丝浅笑,“不用担心,这次我不会去伤任何人,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罢了。” 看了一天的书后,次日天未亮,她被离泓叫醒,换上死士服,绕过小树林回到了地下训练营。 一切按部就班,因念力未恢复,她拒绝了寸心的邀请,自己一人在僻静处拉伸筋骨。离泓吩咐她什么多余的事也不要做,她也只得将其当成一个需要默默等待的奇怪任务。 独自练了不到一个时辰,陈岚等人围了过来,见她不敢做大幅度的动作,便猜到受了伤,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一个月用不了巫术,内功也有所损耗,调理一阵子便好。”丁若羽照实回答。她刚出任务回来,受伤之事在所难免,旁人也很容易就信了。 看着她愈发清减的面容,郁飞琼想要上前,却在目光交接的一刹那,见到她局促地退了一步后匆忙转移视线。他暗自捏紧了拳头,乌黑的瞳仁里划过一缕决然。 这次出了趟远门,丁若羽的身形也长开了些,比原本矮不了多少的陈岚高了一寸,激得她赶忙原地乱蹦乱跳开始摸高,扬言道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很快长上来。 瞧得众人哈哈大笑,又散了开来各自操练。 梆子声响,一天结束,并无异常。丁若羽提了水袋正要往回走,手腕却被握住,脱离了回往土屋的大部队。 来到静谧的红柳林中,郁飞琼终于放开她,黑暗中凝视了她片刻后道:“我要回煜国了。” 丁若羽呆立在原地,轻声道:“恭喜……” “我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有些急躁,打断她道,“你除了道喜,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炎国的月光依旧明亮皎洁,却照不亮他逆光的面影。丁若羽缓缓垂下头,经他这么一问,还真是无言以对。 思绪莫名飘到回来的那夜,同样的月光与树林,他身边的却站着另一个可以说是与她有仇的女子。 “没什么好说的,”她突然间有点赌气道,“祝你一路顺风。” 再抬起头,她嘴上已挂起了弧度刚刚好的微笑,礼貌而疏远道:“倘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惹得郁飞琼心底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他挡住她离开的身形,将她抵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手指快要扎进了树皮里,压抑着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过大:“我想带你一起走。” 他半张被月色照亮的脸微微扭曲,说完话后牙齿紧咬,像在强行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还不能走。”丁若羽也放缓语调,尽量不再惹怒他。 “不能走?”郁飞琼露出奇异的笑容来,半明半暗的脸容看上去竟有些狰狞。 “难道真如旁人所言,你是那人的侍妾?”他停顿许久,终于一字一顿道。 丁若羽面上的柔和迁就消失殆尽,变得冷若冰霜。 她推开他的手,离开这狭小的空间,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后方冷笑道:“旁人的闲言碎语,你也肯信。” “你知不知你现在的神态,同他一模一样?”郁飞琼立在原地,神情间多出一抹悲哀。 丁若羽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忽然叹了一声:“那么你同宛莲,又如何解释?” 她本不想提这件事,却也不愿被他一直揪着不放。 郁飞琼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件事,怔了怔后大笑起来,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我和她?她只不过是你的替代品!我从没想过要带她回煜国。” “我还是看错你了。”丁若羽苦笑道,“好聚好散,我还能继续认你这个朋友。” “不需要。”郁飞琼自她身畔走过,控制着不再转身看她,冷冰冰道,“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待他走远,丁若羽方松开了掩在袖下的手,掌心正紧握着冰凉的匕首。 昨日南宫忆传来的密信便来自煜国,随后离泓提出让她当诱饵的事,今夜郁飞琼就找上来,说要回去了……她边走边想,看来这些事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第二天一切照旧,她没有刻意表现出对郁飞琼的疏远,也未主动找他。回想起昨夜的态度,她有些后悔,怪自己没控制好情绪,竟忘了问他一直以来都是如何筹备的。 能在天罗地网中联系上别国的暗线,并布局逃离,这本身便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大多数人即使筹谋了一辈子,到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背后一道寒光刺来,丁若羽无奈地合上眼。 这么些时日以来,她都习惯了这种眼神,不用去看也知道来自宛莲。 她探着身子看了眼大堂后方香案处打盹的弱水以及前方与幽兰打得不可开交的郁飞琼,拔了匕首向后走去,直直挡在了宛莲身前。 “我还从未跟你正面交过手,想不想试试?”她像对待其他人一般,语调平静,没有厌恶也没有憎恨,只是做了个普通的邀请。 宛莲惊愕地看着她,讷讷不语,倒退了好几步。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身份 风沙肆虐的边境小城中,多出一支几十人的驼队。他们早已丢弃身上煜国兵将的盔甲,装扮成普通商队,寻到沙地里的住民借了一队骆驼,向着炎国内部的城镇不紧不慢赶去。 赤云殿内,离泓接到消息,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中跪着的煜国守兵道:“你轻易地背叛了自家太子,还告诉我这些,是想得要到什么?” 那守兵叩头道:“小的在军中立下过不少功,却始终得不到重视,还被其他人抢了名声,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想另觅明主,以尽绵薄之力。” “既然如此,你还是回去吧,我手底下不缺人。”离泓不感兴趣道,招来了南宫忆,命他将仓库中新一批装入瓷瓶的解药取出,晚些时候分发给黑曜殿和红莲殿的死士们。 “巫皇陛下!”那守兵仍未放弃,趴伏在地上道,“小的还有一事未来得及禀报!” “说。”离泓打发走南宫忆,不冷不热道。 那守兵跪在地上,窸窸窣窣向前快速挪了几步,靠近后才道:“我们太子,近期已得到了解药的方子,是故传讯给我等,让我们偷偷来炎国接他。” 进了天罗殿后,死士们各方面的功法也都提升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变得极难控制。对此,巫教一贯的方法是逼着他们服下有毒却能提升一部分功力的丹药,一个月后发作,而解药则每月都会定时发下,服用解药后,会再次拿到新的毒丸。 毒丸的方子经常更换,但大体总是那几味药随机混合的。在离泓上位后,不知是忘了调制新药还是有别的目的,那份每月到手的毒丸从外表上看一直都没变过。 趁此机会,有人竟已制成了解药。 离泓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对他道:“这件事无关紧要。你回去,老老实实护送你们太子回祥云城,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说完转身回了内堂,代替他出来的是苏织,已摆出了赶人的架势。 那守兵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出了赤云殿十数里,狠狠顿足啐了一声“疯子”。 炎国新上任的巫皇,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迎面行来一辆马车,车厢巨大,配了八匹马,一路招摇地向他来时的方向而去。 路上行人不自觉让开一条宽敞大道。 “这西炎国别的地方荒凉得像个看不到边的坟场,烈火城却热闹得似装了三个祥云城的人……”吕贤达头一回来到烈火城城中闹市,不由感慨万千。 楼雪也叹道:“我师兄常年不回姜国,乐不思蜀,也是有道理的。” 她一回眸,瞧见宗明泽坐在那微微笑着,便绷住了脸道:“怎么,宗小公子有话说?” “楼姐姐的师兄不回姜国,怕是另有原因。”他的笑容这时候就透出了几分狡黠来。 楼雪默然不语,不多时,马车停靠,她第一个跳下车去。 紧跟着,段红烛也出来了,笑嘻嘻挽着她随侍卫入殿,见南宫忆在廊下候着,花枝招展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收敛点,别一看到男人就这么激动!”楼雪忙拽住她,面露嫌弃之色,“要知道,你的年纪都能当他娘了……” “当娘?”段红烛狠狠推开她,指着她鼻子怒道,“你不识数的么?姑奶奶今年才二十八,那小子怎么说也十七八了,难不成本姑娘十岁就能生娃?” “两位姐姐都别相互置气了,巫皇还等着呢。”听她们越说越扯,宗明泽赶紧挡在中间,提醒着大局为重。 四人都是飞快地整了整衣冠后才踏入殿门,转去内堂,只看到离泓在主位上候着,身后的黑衣少女一言不发地上前给他们倒茶。 “怎么是你?”老吕不满道,“你们巫皇呢?” “苏织,药拿上来。”离泓懒得理他,叫苏织端来即将要发给死士们的解药和毒丸的样本。 “我救吕夫人,确实还有一事想要拜托诸位。”离泓将装了药的小盒子推到吕贤达面前道,“这种程度的毒,换你来分解,大致需要多久?” 吕贤达捏着毒丸仔细嗅了嗅,不屑一顾地哼道:“最多不超过十日,此药的成分、解药的制作,都能给你写出来!” 离泓点了点头,让苏织收拾了盒子后道:“我想拜托各位,今日扮成巫教的人随南宫忆去训练营,将这两批药分发下去。” 地下训练场的黑曜殿地宫中,弱水取来了伤药和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丁若羽手臂处一条深深的创口上。 “为何会伤成这样?”她不顾对方皱紧的眉头,粗鲁地包扎着,半天才将血止住。 “技不如人……”丁若羽原本没多痛,被她反复折磨后却痛得直抽气,连话都说不稳了。 她身后宛莲正拿着一把带血的剑,浑身颤抖、不知所措,看起来又可怜又无助。 等弱水包扎好后,停下来的少年们也渐渐散开。丁若羽扶着墙缓缓站起身,轻轻动了一下伤到的手,好在未触及筋骨,对身畔满面关切的陈岚笑道:“失去了巫术后的我,还真是一无是处。” “笑,就知道笑!”陈岚比她还气,想要拧她,又怕让伤势扩大,只得回眸狠瞪了一眼宛莲。 郁飞琼就站在不远处,故作不关心,实则惦记着她的每个动作、每一句话。 看到她受伤,他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的慌乱。可是,昨晚他说了那么绝的话,短短一夜就要将其忘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来到她身边,他做不到。 训练结束前,南宫忆领着一排红斗篷,一个个盯着他们先服解药再用毒丸。 所有人都已习惯了这道程序,一语不发地迅速将药吞下,待巫教弟子检查完后他们便可提前结束回土屋休息。 丁若羽望着自己身前的红斗篷,看到帽子下楼雪那半张熟悉的脸,就猜到又是离泓做的什么安排。 掌心多出一张小纸条,丁若羽悄悄将其收好,无人时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这次给她服下的不是毒丸,而是另一种激发潜能的药,可在特定情况下提前汇聚起已被吸走尚未复原的念力甚至提升战力,只是维持的时间也十分短暂,只有一个时辰。 离泓还是不放心她在失去了大多功力的情况下一个人执行任务,想方设法地炼出了这粒看起来与毒丸一模一样的丹药。 她销毁字条,回到土屋,听着幽兰不停抱怨着巫教严苛的管理制度,也不再多想,早早歇下了。 几匹飞马带着红斗篷们也返回了赤云殿。 “主子,都服下了。”南宫忆当先汇报完,提前离开内殿。 看着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后,楼雪亦道:“小徒儿也服用了特制的药。” 段红烛面上却不大好看,多半想起了被黄崖帮帮主以禁制控制的日子。 “有什么发现?”离泓一一回应后,走向了沉默异常不知在想什么的吕贤达。 吕贤达在自己本就稀疏的胡子上拔了两根,拧着眉道:“我想起来了!我说那丫头怎生如此面善……” “哪个丫头?”在场人中段红烛与他关系最好,忍不住第一个问出来。 “黑门里的,十五六岁,正是苍耳当年在南越收下的女徒。”吕贤达一本正经回答起来,众人反而有点不习惯,“苍耳当年可疼这个女娃娃了,说她学东西特别快是个天才,什么都教她,可惜十岁上下的年纪就走丢了,到处都找不着。” 他翻着怪眼又瞪向离泓:“没想到好几年了竟在这里遇见。” “是不是叫宛莲?”离泓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 “对,就是这名字!”吕贤达直点头,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盏茶水。 “果真如此……”离泓也请各人入座,不一会儿婢女们一一端上丰盛的菜肴和酒水。 他只象征性地敬了众人一杯,就借故离席,满怀心事地走了。 宛莲是苍耳的爱徒,这样一来,连一些好几个月前发生的事,都能串连起来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铲除西江刀客后带着丁若羽从南越回来时发生的事。 有人凭借着高超的易容术假扮沐火,欲以一种依赖性和控制力极强的药来操控她。 当时他就做出过多种假设,怎么也算不出是谁想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害她。此刻看来,答案已昭然若揭。 黄崖帮出身的苍耳,不光擅长易容术,也极会制毒。他对待自己的徒弟宛莲犹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冒着被人发现后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深入虎穴去给她憎恶的人下毒。 他差一点便成了,若非丁若羽过于谨慎没有中招,只怕此刻连报仇都找不到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至于郁飞琼为了离开筹备这么久,一直都隐忍着没有行动,却短时间内能制出解药而重新开始安排,其中也定然少不了这名少女的功劳。 “郁飞琼这倒霉孩子走了也好,以免到时候坏我婚事……”他提着盏宫灯,沿着寂静无人的长廊一路走去。 阴冷干燥的夜风拂过,他蓦然抬眸,瞧见了对面屋脊上坐着的无眠,似已静静等他多时。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中计 夜风微凉,吹动衣角发梢。离泓放下灯,随着风势掠上了屋脊,停在无眠身侧一丈处。 月光下,无眠与他对视半晌,嗓音冰冷地道:“我能拥有现在的地位,全都是因为你,我万分感激……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因为给了这些恩惠,而去伤害我妹妹。” “消息传得真快,”离泓在她身旁坐下,望着天边那轮明月,一双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你说的若是婚事,又怎么叫伤害她?” “她不能喜欢上你!”无眠语调上扬,忽觉失态,又强自冷静道,“你根本就不爱她,她若同你在一起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快乐!” “你既不是我,也不是她,你只会凭自己的主观去判断,你怎知我不爱她?”离泓并没有在意她话语中的敌意,仍旧望着那冰冷的月道,“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得像你和姜成桦那样,要死要活地展现给别人去看。” 他话说得难听,却也算在理。一阵冷风吹过,无眠缩了缩身子,凄然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可以说被你从小带到大,一直以来都没见你对谁动过真心。这次,希望你没有骗我。” “我只是想保护她。”离泓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向她伸出手来,“你怀有身孕,屋上风大,还是该好好回宫养着。” 无眠拍开他的手,自己向下跳去,冷冰冰道:“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她看到了心里会不好受的。” 待她走远,离泓将手缩回了袖中,坐回屋脊上,默默看向死士训练营所在的方向。 月上中天,丁若羽却并不在小土屋中。第三组的田贝刚完成任务,顺便劫了一批山贼的镖银,可谓大赚一笔横财,忍不住广邀众人去酒楼里庆功,熟的不熟的只要能叫上名来他都请了,还顺带了看管他们的教员。 “我在这教了十五年死士,就没见过比田贝这小子还要糊涂胆大的。”丁若羽听到曾经第二组的教员方彬正醉醺醺举了酒杯拉着第一组的教员对饮。 “他运气怎么就这么好?随随便便劫了人十万两……”第一组的教员含含糊糊说完这句后,就醉得人事不省了。 “你,不行!哈哈哈哈……”方彬大笑着,又喝了两口,也趴倒在他身上。 丁若羽看所有人都高兴得乱作一团,抱着一盏茶退到了无人处。 自打离泓接手巫教后,对所有人的管制都一下子松懈下来。今日这种情况,竟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弄过去了。换作流焰在位时,他们可是会被抓起来通通杀头的。 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巫教和死士营出乱子? 身前光线一暗,丁若羽抬起脸来,是郁飞琼提着一小壶酒和两只酒杯来到了她身边。 “我今夜便要走,能否……陪我喝一杯?”他有些微醺了,身上泛着酒意,就如同两年前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的那夜。 丁若羽望着他黯然的神态,从他手中接过酒壶酒盏,斟了两杯。 “你酒量不好,少喝点。”她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举杯一饮而尽。 郁飞琼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他没有接酒杯,却握住了她的手,苦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走,为什么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那为什么非我不可?”丁若羽也反问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当初就不该给我希望!”郁飞琼张开手指,与她十指紧握,忽然欺身而近,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咬住她小巧的耳垂。 糟了…… 丁若羽心里一慌,发现自己浑身使不上劲来,才知道酒里加了料。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这么轻易地栽在自己人手中。 “我给你希望,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做回那个善良正直的你,而不是独断专横,妄图拥有一切。”她连发出略大一点的声音都做不到,软绵绵靠在墙上,眼中充满了对他的失望。 郁飞琼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面颊,双眼也似蒙了一层氤氲水雾。 “我会让你做我唯一的妃子,会将所有最好的都送给你。”他说完,抱起她,进了酒楼外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内。 丁若羽张了张嘴,这回彻底说不出话了。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前进着,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又上来一名女子。丁若羽僵在郁飞琼怀内,冷冷看着那少女局促不安的神情,渐渐合上双眼。 她意识还在,却并不想在此刻见到对方,索性闭上眼来。 “宛莲,可以了。”她听到郁飞琼对那少女开口。 宛莲应了一声,拉起她的手,在她指尖扎了个血洞。 丁若羽睁眼一扫,一只蛊虫顺着细小的口子爬进了她体内。除去一开始针扎的刺痛,竟毫无感觉。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路后,郁飞琼扶她坐起,喂给她一小部分解药。 “不管你有多恨,我都要带你走。”他轻轻顺着她的发丝,不顾车厢内另一名女子就要藏不住嫉恨的目光。 他抓起她的手,轻吻着她的手背,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后,满意地笑道:“怕什么?我可以答应你,成婚前不会动你。” 丁若羽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只觉得在这车内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随着马车行进自然地摇晃着,看上去镇静得不像话。 见到她这副不为所动又不受掌控的模样,郁飞琼咬了咬牙,拉过宛莲,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亲吻起来。 “不堪入目。”丁若羽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声音又轻又薄,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她闭着眼,似一尊端坐的玉像,高洁而淡漠,反衬着他们的粗俗不雅。 宛莲深知自己一直都是她的替代品,此刻见她如此态度,心底的刺扎得更深,不禁偷偷催动蛊虫,想看她受到万蚁噬心之痛后,是否仍能够做出这番高傲的姿态。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后这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沿着每一条血管传遍全身。丁若羽深吸了一口气,额上冒汗,手心却冰凉,浑身忍不住发抖。 她连痛极了时都这么倔,恨得宛莲手上力道过重,尖尖的指甲在郁飞琼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巧儿,你怎么了?”他却毫无感觉般,丢下她就挪到对方身边,重新将其拥在怀里,细细擦去额上的汗珠。 痛意散去,丁若羽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虽勉力支撑,但还是靠在他身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昏就是三五天,等到再次醒来时,已抵达煜国边境。 她无力地爬起身,发现他们坐的马车换了,车内装饰华丽,座上铺着名贵的虎皮。宛莲不知去了何处,偌大的车厢内只有她和郁飞琼二人。她低头一看,二人身上都换上了华丽繁复的衣饰,看来他已同自己的部下汇合。 郁飞琼取了些清水喂她饮下,便有部下敲了敲车门道:“殿下,伪太子正在前方客栈内歇脚。” “停车。”郁飞琼道,待车停稳后抱起丁若羽向外走去,跟随护送的兵将们走入那家不大不小的客栈。 “巧儿,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被他吓到。”他轻轻笑道,笑意弯弯的眼中却藏着丝冷酷残忍。 丁若羽在有限的空间内瞧了瞧四周,不免惊讶,这已是她第三次住进牛掌柜的客栈。 见来了这么大一批军官,牛掌柜也吓得大气不敢出,望着丁若羽的眼中虽带着好奇,却强忍着一句都不敢问,招待完就躲进后厨里,死活不出来了。 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郁飞琼抱着她踢开了一扇拴紧的门,门差点整个掉了下来。 客房内端坐的一道身影霍然立起,直望向闯进来的与他面容相差无几的少年。 丁若羽看了他一眼,知道是那名被离泓更改了容貌的人。 “巧儿别怕,他只不过是个赝品。”郁飞琼拖了把椅子,将她轻柔地放下,随后抽了剑,没几个回合便将那少年控制住,绑了四肢拉到墙角处。 他的手下们在屋外长廊上站了一排,安安静静看着无一人过来帮忙,只是挡着不让任何人进出。 郁飞琼蹲下身,捏了捏那“伪太子”的脸,冷笑道:“像,太像,像到我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是谁了。” “今日落败,我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少年也是个爽快人,此刻被擒并不求饶,只求一死。 “这张脸,是谁帮你改的?”郁飞琼却并不想轻易放过他,剑尖围着他五官直打转,一个“不小心”,割下了他一只耳朵。 那少年闷哼一声,满身傲骨,仿佛早已料到会受到各种折磨。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郁飞琼的剑在他反折到背后的手臂上再次割下一长条的肉来。 联系上潜伏于边城的线人,安排好回煜国的事后,他也得到讯息,祥云城中假扮成他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突然连夜逃走,从宫内失踪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再次查到,那伪太子正单枪匹马地在向炎国方向赶来。 探子们一路跟随传讯,终于被他在此截到。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囚禁 剑尖再次划过,在那伪太子面上留下横七竖八的伤痕,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丁若羽瘫在椅子上,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郁飞琼会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凶残毒辣的一面。 就在她以为他还要继续下去时,他停手了,将剑扔在地上,向门外唤了宛莲一声,让她来处决地上那满脸血痕的少年。 他自己则来到丁若羽面前,将她抱起,离开了这间客房,去了楼上刚打理好的房间。 桌椅帘幕焕然一新,都现换上了上好的材料,每处细节都透着奢华。丁若羽坐在软榻上,服下一小份药粉,忍不住呛咳起来。 郁飞琼赶忙倒了些水,试过温度后慢慢喂她饮下,看她不咳了才坐在她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道:“我从小就不会照顾人,但是为了你,我会去学,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不用。”丁若羽试了试,浑身还是无法动弹,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尽量保持住所剩无几的体力。 “你不要这样冷冰冰的,我想看到你笑……”郁飞琼抬起她的脸,眼里充满了怜惜和心痛。 “我很累,”丁若羽望着他,叹了一声,“你们既已下了蛊虫,为何不解开麻药?这样被你们控制,谁能笑得出来。” “抵达祥云城之前,我是不会给你解药的。”他嘴角笑容忽然变得冷了起来,“你的本事我可见识过,三言两语说退了唐春景那个老江湖……我不会上你的当。” 丁若羽移开视线,望向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窗框,语调凄凉:“原来你之前的承诺,全都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不会顾及到我的感受。像现在这样,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不要胡说!”郁飞琼拥紧了她,将唇紧贴在她眉心,许久才离开,乌黑的瞳仁中蓄满了深情,“往后,只要我能活一天,都会让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反正我也逃不了,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还怎么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丁若羽看着他那中了魔咒般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后悔。 原来并不是所有一念之间的善意,都会得来对自己有益的回报。有时候,往往会换来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接受了会委屈自己,拒绝又太过伤人。 她合上眼,脑海中似乎有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在揶揄她:“你不要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叫他们会错意……” 那声音犹如远古的前世记忆,灵光一现,之后再难寻回。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看着她痛苦的模样,郁飞琼心里也难受至极。 他终于心软了,给她服下真正的解药,让她好好在客房内休息。 等他离开,丁若羽爬起身来,静坐运功,抓紧一切时间恢复功力。 待到次日,她已能行走,却依然假装腿脚不利索,被抱上了马车,向祥云城方向行去。 离开前,她瞥见客栈门口摆了张草席,爬满了虫蚁,发出一股又甜腻又腐臭的怪味,边缘还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上车后,依旧只有她和郁飞琼二人,她自从麻药解了之后,对他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却不再那么抗拒,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有了充分相处的时间,丁若羽便问起了他这些年为回煜国而做出的计划,以此来转移他留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 “早在被流焰放回后,我就开始布置了。”郁飞琼没想过她一个女孩子会对这些感兴趣,见她主动问起,细细讲述起来。 那一年,他从巫皇行宫中来到死士营不久,就得到了第一组教员的青眼相待,受到了最严苛也最高效的训练,在一众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天罗地网中,越是能力强的,接到外出他国执行任务的频率也越高。他想方设法联系上了煜国东宫的旧人,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后,让他们一边混到假太子的身边监视,一边派人到煜国和炎国的边界处暗中组织人马,等待合适的机会接他回国。 没过几年,他们就被派去参与炎国和煜国的边境之战。借此机会,他与守边的大将演了出假死的戏。兵败割地死罪难逃,何不先藏匿几年,日后反而能得到勤王救驾的美名?那边将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带着一部分心腹拿着军饷提前离开战场,连夜退至渡云山所在的地界。 战事停息后,他们派人假作商贩,一直以来都与炎国有着生意上的往来,也打探到许多消息秘闻。 再后来,巫教和皇庭新旧更迭,正是多事之秋,对死士们的管制也有所松懈。时机渐渐成熟,只差摆脱掉巫教每月一次的毒丸控制。 机缘巧合下,他动了恻隐之心救下宛莲,却得到了她的全力相助。宛莲在被掳进天罗地网之前就熟记药典与毒经,精通下药制毒,却并未尝试过破解毒丸的成分。一是因为每月发下的毒丸都不同,她担心自己来不及,还有个原因是,她暂时不想一个人离开炎国。 而这一回,几个月来巫教接连发下的毒丸和解药都一模一样,他们便借此机会利用外出的时间去药店搜集药材,一个月前便配制出了解毒的方子。 之所以拖了这么多天才走,是因为他们还在等一个人返回,那就是去往姜国搜集消息的田贝。 田贝此人,性格豪爽耿直、有一副侠肝义胆,平日里出手更是阔绰大方。只要他有的,凡是他的朋友,都会毫不在意地分享出来。 于是,在他回炎国的必经之路上,郁飞琼安排了部下扮作劫镖的山贼,被他撞个正着。看着“山贼”们嚣张的嘴脸,田贝忍不住上前教训,那些部下们一哄而散,留下了数不清的银子。 田贝雇人搬了银子回来,因太过招摇,不得不上交了一大部分到巫教,剩下的全拿出来请了他所有的朋友去烈火城最大的酒楼庆贺。 借此混乱局面,他们三人方能成功走出西炎国,甩掉追兵,一路行到这里。 “这些年,你受苦了。”听他说完,丁若羽轻声安慰了一句。 若换做是她,或许会找到更好的法子,却绝没有他这样几年如一日的忍耐力。能等到所有事件都完美重合,构成一个最好的机会,这一点她不得不佩服。 “能有你在身边,这些苦算不得什么。”郁飞琼拉住她的手,发现她再也没有了初时的慌乱。 他一阵心安,想她也许已经能慢慢接受他了,却看到她漠然的神态,不觉又是一惊。 难道她只是想让他放下戒备,好找到逃跑的机会? 郁飞琼的手不由上移,挪到她手腕脉搏处,试探她体内的气息流转。 那抹气息极其微弱,似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断,正是被麻药抑制后尚未复原的状态,他终于放下心来。 丁若羽略显费力地抽开手,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留给他道:“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这几日他们都未怎么下过马车,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没有半分自由可言。郁飞琼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有些过分,赶忙向她道歉,全然忘了自己煜国太子的身份地位。 到了祥云城后,马车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停留在一处巷子口,郁飞琼带着她来到一家宅院,里面把守着一队手持军械的官兵。 “父皇是个老顽固,我先回宫,想办法说服他让你进宫,再来此宅接你。”他扶着丁若羽坐下,随后命令那些官兵看好她,不光要防止她逃跑,还要防止宫里派人来找她的麻烦。 等他走远后,丁若羽终于解除掉在自己经脉内设下的禁制,恢复了这些天暗中积累的功力。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伪装 他的眼光,如冰冷的剑,又如阴寒的蛇信子,盯得她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体内的蛊虫开始游走着,在这份不自在上又多添了难言的痛楚。 “我早就料到,你不会这么听话。”他起身,一步一步走来,突然扬起了唇角。 丁若羽不由蹙起了眉。他此刻的笑容透着几分阴狠,向她扑面而来,单是那股压抑绝望的气息都仿佛要将她身上的骨头都碾碎成屑。 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催动不出一丝丝功力,看来自己彻底被废了,才会在面对他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考验么,离泓?”她僵直地坐在软榻上,在心底暗暗问道。 郁飞琼始终是挡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障碍,确实只有解决了这些事,她才能安心地与他重逢。 “你恨不恨我?”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郁飞琼站在她面前,俯下身道,“你一定恨透了……” 丁若羽望着被他捏得发白的手腕,再次看向他时,已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既然这么恨我,那再多恨一点也无妨!”他疯了般大笑起来,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脑袋旁,渐渐向她靠近。 “你父皇怎么说?”丁若羽蓦然开口,打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郁飞琼将她拉起,理了理她衣上的褶皱,整个人也从先前疯癫的状态中复原,重新有了理智。 “他不愿意,说你身份不明,正派了人去调查你的背景。”他低声道,双眼晦暗不明,握着她手腕的手一直未松开。 “那怎么办?我不想过不明不白上不了台面的日子。”丁若羽眼见话题被转开,忙接着这条线说下去。 郁飞琼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模样,托住了她的下颌,让她无法转移视线:“你说这种话,是想通了,还是在耍什么花招?” “俎上鱼肉,我还能作何选择?”丁若羽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其实当煜国的太子妃也没什么不好,金钱地位权利都能满足,像我这种出身长相的能得此结局,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郁飞琼怔怔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念,说出这番话来,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笑容很不真实。 “又在说谎。”他忍不住沉下脸来,“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丁若羽拍了拍他手背,依旧挂着那笑道,“在死士营我就一直想靠着某些人往高处爬,可惜最后只被当成了棋子。没想到你竟真的能再返东宫,我也不得不为自己的以后而重做考虑了……”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利用我?”郁飞琼将信将疑道。 “不然呢,当初我为什么偏要接近你?”丁若羽道,“难不成只看中了你的脸?” 郁飞琼松开握在她腕上的手,放在了她颈端。 “我自来到西炎国起,就是离泓亲自培养的部下。你以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你的底细么?”丁若羽垂下脸来,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小半张微笑的脸。 那笑里透着些许讽刺之意。 郁飞琼终于放开她,烦躁地在屋内绕了好几圈。仔细思考之后,他也觉得古怪,明明是如此其貌不扬的少女,为何自打遇见她后,自己的情感就如同中邪了般一发不可收拾? 她在他面前所做出的一系列举动,难道都只为了投其所好? 门外响起了侍卫的声音,告诉他资料已到手。 郁飞琼推开门,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李巧儿离开姜国去炎国之前的身世经历。 “姜国青石城柳暋镇……祖辈农民,母亲早亡,为家中独女,父亲三年前去世,家中再无亲属?”他照着信上的字迹念了一遍,回头去看丁若羽。 丁若羽也呆呆地看着他,随后缓缓问道:“我爹……我爹走了?” 她从软榻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身旁,半伏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 “出去。”郁飞琼赶走了侍卫,弯下腰将她扶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她。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丁若羽道,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她看上去难过得像是哭都哭不出了。 郁飞琼的心也揪紧了,不再去管先前刚对她产生的怀疑,百依百顺地退了出去。 丁若羽坐回榻上,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松了口气。 她没想到,离泓还真给她安了个能查到的假身份。 无人打扰时,她便开始思索离开这里的法子。想到离开炎国前服下的药,她必须得在一个时辰之内冲出重围。 望着足上的铁链,她心里的想法有了大致的轮廓。 晚间,郁飞琼陪她一起用膳后,早早回到了宫里。她便趁着屋中无人,打碎了瓷杯,在足踝处划出一道血痕。 婢女们闻声而来,四处寻找纱布药粉替她包扎止血,因为伤处特殊,不得不暂时解开锁链。 由于她是郁飞琼养在外面的女人,还颇为在意,这些婢女虽也有监视的责任,却丝毫不敢怠慢,生怕哪里惹她不满,日后没好果子吃。 细细地包好了伤口,那两名婢女正准备再次给她铐上脚镣,冷不防被她一拳一个砸在了太阳穴上,立即晕倒在地。 丁若羽没有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而是静静候在屋内,假装足上还拴着铁链。 房门半掩,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进去的婢女仍无动静,外围的看守的侍卫将情况汇报给了另一间屋中的宛莲。 这回被郁飞琼一并带回来,就是怕丁若羽耍心眼,专门来控制她的。宛莲将一只挂满了银铃的镯子套到纤细的腕上,嘴角带着惨淡的笑,转身合上了门。 当她进入丁若羽所在的屋内查看时,却发现她与两名婢女都一动不动地晕倒在地。 没有去管两名婢女,她径直走到丁若羽身前,见她毫无所觉,深吸一口气后,朝她脸上用力扇了一耳光。 宛莲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痛快。 若是装晕,这一下就能将她打醒。真晕的话,也能为自己这么长时间憋屈的生活狠狠出一口气。 丁若羽蜡黄消瘦的面颊上立时肿起五个红红的指印,头都被扇得转了过去,却仍旧没有醒来的反应。 宛莲蹲下身来,碰了碰她脸上的印子,轻声笑道:“今晚太子不在,你又不争气地晕过去了,可别怪我下手太狠……” 她说着,拍了拍手,候在门外的一名侍卫走了进来。 门被紧紧栓上,那侍卫掀开头盔,露出蓄了虬髯、满是凶相的脸来。 “胡子,今日你可有福了。”宛莲坐在一旁,笑靥如花,指了指丁若羽道,“她是太子最近感兴趣的女人,今日赏给你,让你也尝尝这上等人的味儿。” “太子?哈哈哈哈太子也会看得上这种不入流的货色?”胡子将丁若羽提到榻上,扳过她的脸,粗略一看,发出了嘶哑难听的怪笑。 “赏给你你就收着,事成后我送你出去,再给剩下的银子。你连夜溜出祥云城,谁也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宛莲冷笑着道,似乎对这种事情颇为得心应手。 大胡子不再唧唧歪歪,刚翻身而上,就浑身一冷,按在榻上的手和一条半跪的腿竟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像长在榻上一般。 他身子一歪,如同没爬稳,将丁若羽极其自然地摔下榻去,滚到宛莲身畔。 “胡子你做什么?你想杀了她?她现在还死不得,我要让她身败名裂地自尽!”宛莲起身叫道。 “闭嘴,臭娘们!快把我身上这些东西解开!”大胡子莫名其妙中招,又听到她尖锐的喊叫,不由更是大怒。 “什么东西?”宛莲惊讶地走上前,却听到身后起了响声,未来得及回头,自己的双脚也被冰封在了地板上。 “别人都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到了你这儿,完全起不到效果呢?”丁若羽道,先拉过她的手,扯掉了那只银镯后才扔开足上的镣铐。 “你除了毁人清白,就不会别的招了?”丁若羽走到软榻边,解开大胡子的冰封,推着他站到宛莲面前。 “你、你是什么妖怪?”胡子终于明白,方才那些术法,完全是出于这满脸病态的少女之手,和宛莲无半点关系。 “不想死的话,按我说的去做。”丁若羽也破开宛莲脚下的冰,在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时发动了先前酒楼客房内下在她体内的禁制。 宛莲浑身的关节格格作响,面上痛苦难抑。一阵阵刺痛传来,丁若羽也咬紧了牙关。她却面带微笑,强忍着将法阵完成。 响声停止,宛莲也似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功力尽失瘫倒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丁若羽趁着胡子惊异之际一拳将他打晕,随后将他们二人搬到了软榻上,给宛莲系上了铁链,又将二人衣衫弄乱捆在了一起。 “祝你们做个好梦。”她淡淡笑道,拾起宛莲的外衣,直接套在自己衣裙外,改了个同她差不多的发式,蒙着脸转身合上屋门。 沿途有侍卫冲她行礼,她一言不发匆匆走过,直行到马厩处,牵了匹马,刚要出门,却被拦住。 “等等,你不是宛莲姑娘!”一名侍卫在她身后大喊道。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醉烟楼 后方听到喊声聚集来十几名侍卫,丁若羽没有回头,跨上马便向外闯去。 侍卫们也纷纷上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药效一点一点散去,功力也在飞快流逝。丁若羽策马疾驰,故意将他们引到祥云城中一处灯火通明的夜市。 未到午夜,外头人虽较白日里略少,却也不乏出来饮酒取乐的。这几条大街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头徘徊着几名提着酒壶的醉汉,她不得不大喝“让开”,以免马蹄伤人。 醉汉们被扬起的蹄尘沾了一脸灰,还未来得及破口大骂,后方又追来数骑侍卫,这次索性连招呼都不打了。 丁若羽在四通八达的花街柳巷中乱窜,来到转弯处悄悄弃马而去,自己则借着酒旗茶摊的遮掩躲在了一家看起来颇为豪华人又最多的酒楼边。门口挤挤攘攘进来的男客中不知是谁撞了她一把,将她直推进楼中,带到了大堂内。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阶梯,她到处找不到掌柜的,又听见外边街上侍卫们大声询问各位店家的声音,什么也不管地跑上楼去,趁人不备推开一扇没有灯光的窗子钻了进去。 不多时,侍卫们来到了她藏身的酒楼。 “锦娘!有官爷来了!”她听到隔壁屋的女子开了门后来到走廊上大声吆喝。 “哎唷,来了来了!”随后,一个极为甜腻的中年妇女声音响起,伴着匆忙的脚步向楼下赶去。 丁若羽在桌上摸了摸,点亮烛灯,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一件花花绿绿的裙子换上,刚拆开头发,门口便闯进来一名醉汉。 “小椿姑娘,爷来了!”那人口齿不清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丁若羽一闪身,让他摔了个大跟头。 “嘿,别跑呀!”来客围着桌子追赶起来,张开的双手乱挥乱舞,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堂内,传来那锦娘的陪笑声:“官爷,您非得查房,怕是不妥吧?咱们醉烟楼今晚难道就不做生意了?” “那女人身份尊贵,如有闪失,你掉十次脑袋都不够的!”侍卫们粗鲁地回道,“快让开,我们只看一眼,她不在自然会走!” “我们这儿可是青楼,良家女子又怎会……”锦娘未说完,痛呼了一声,被他们推倒在地,根本拦不住,紧接着侍卫们踏上了楼梯。 “给我搜!每间都要搜仔细了,那女人狡诈至极,不得放过任何角落!”带头的侍卫大喝一声,其余人散开,一间一间查看起来,楼内顿时鸡飞狗跳、骂声连天,有好几间房内的客人显然是朝中大官,这些侍卫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得匆匆扫一眼就离开了。 听到这些响动,丁若羽也不再闪躲,拽着那醉汉倒在床上,拉了锦被将自己的脑袋藏了进去。 “小椿姑娘,等不及了?”那醉汉仍在油嘴滑舌地笑着,迫不及待脱掉了上衣,正准备掀开被子,那半掩的门突然开了。 屋内杯盏狼藉,地上落下好几件颜色俗艳的女子衣裙,床上的景象更是一看就在寻欢作乐,门口的侍卫尴尬地咳了一声,替他们将门合好。 “禀报总管,没有。” “我们这边也没找着。” 侍卫们在门外一一汇报着,那带头的道:“走,去下一家!” 丁若羽听他们的响动渐渐远去,一把将趴在锦被外的醉汉撞到地上,跨过他痛得直扭的身体来到门口,微微开启一道小缝。 门却被人突然踹开,一名浓妆艳抹的大姑娘扭着腰进来了,推搡着她道:“你是哪来的野丫头?竟敢穿我的裙子!给我脱了!” “小椿姑娘?”丁若羽疑道。 “你认识我?”小椿吹了吹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冷睨着她道。 丁若羽尚未回答,倒在地上的醉汉一个鲤鱼打挺,飞快地扑了过来:“大爷我自然认识小椿姑娘了!” 一支价格不菲的金簪落在小椿手中,丁若羽道:“这个够不够买件衣裳?” “够,够!”小椿赶忙陪笑道,顺便拉着她一起闪开醉汉的偷袭。 “把他赶走,让我在这里好好住一晚,这样的簪子多得是。”丁若羽诱惑她道。 小椿姑娘连连点头,拉着醉汉就往外拖,谄媚地笑道:“姑娘尽管放心住,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 丁若羽点了点头,等他们出去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再次换了身衣裳。 她掩好门,戴着面纱,跟在小椿身后,见她很快打发走醉汉,又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招来一名小丫鬟。 “你去隔壁楼问问方才来的那些官爷,若是抓到了那女人,可有赏金?”小椿轻声吩咐道。 不一会儿,小丫鬟带着几名侍卫返回,带头的冲着小椿道:“你说你身上有信物,还不快拿出来?” 小椿将包在帕子里的金簪递给他看了一眼,又生怕被抢似的赶紧揣回袖袋内。 “怎么样?”带头侍卫问身边的其他人。 “确实是太子送给李姑娘的那一支。”另一名侍卫点头道。 “杵在这做什么?赶紧带路!”侍卫总管不耐烦道。 小椿赶忙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楼梯后,丁若羽冷冷地看着,准备往外走,却被一人拉住,拖进了一间装饰朴素的屋内。 借着屋中微弱的烛光,她看到拉她的人是名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身材微微发福,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媚态,年轻时想必是位名动四方的大美人。 “小姑娘要是想卖身,这长相还不够格,卖艺……不妨去河对岸宁台街的彩华楼问问。”半老徐娘的声音也十分娇媚,让她一听就知道是先前那位被称作锦娘的女子。 “谢了,我很快便会离开,不劳老板娘费心。”丁若羽道。 锦娘嗤的笑了声,翘着兰花指捻了捻鬓边故意垂下的一缕青丝道:“我醉烟楼岂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丁若羽猜她身上没多少功夫,自己的功力虽也所剩无几,对付她却不成问题,也笑了起来:“老板娘只怕未必能拦得住我。” “是拦不住,但别忘了,你可是那群官爷正在抓捕的逃犯!”锦娘眯了眼睛,柔媚的笑容里多出一丝危险。 “那么老板娘为何要帮我?”楼上又是一阵夹杂着女人叫喊声的慌乱,侍卫们还在继续搜查,丁若羽也压低了声音问。 锦娘神秘地笑了笑。外头骚乱渐近,她转而向床榻走去,回头对丁若羽道:“跟上来!” 她在床栏繁复花纹的一处凹陷用力按下,床板翻起,露出幽黑的密道入口。她拉着丁若羽沿入口的石阶一级级走下,不多时来到一间偌大的密室。 “小姑娘先在此凑合一宿,明儿一早再来看你。”锦娘说着便往回走,出去打发那些去而复返的侍卫。 机关启动床板合上,丁若羽这时才发现,这地下暗室是以顶上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来照明的,地面也铺满了炎国出产的昂贵地毯,踩上去软软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到处看了圈,中间有张小圆桌,桌下放着只蒲团,靠后的地方摆了张雕花木床,挂着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轻盈帐幔。斜后方另有一个木橱、一座书架,她打开橱子,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套素白的衣衫,一看就是男子样式。书架上则放了一坛老酒、两摞纸,另一层摆着笔墨,一本书也没有。 她见其中一摞纸上有字,便拿到夜明珠正对着的小圆桌旁翻看,突然呆呆地坐在了地上。 这鬼画符般的字体,除了离泓没人能复制出一样的来。 他这一大份手稿怕是只写给自己看的,比平日里的字迹更为夸张潦草,几乎认不出写了些什么。 丁若羽绞尽脑汁地辨认了几行后,彻底放弃了。 从她看懂的部分来判断,纸上写的全都是一些有关术法和阵法的实验及推论,倒是与前段时间看的那几本小册子的内容有点关系。 原来这间密室,他也曾住过?丁若羽将手稿理齐依原样摆回,稿件中忽然掉出一张彩色的小像来。 虽只是张画,却画出了那女子绝世的风彩。身披精美羽衣,身姿婀娜翩然起舞,一头青丝毫无修饰地随风扬起,没有一丁点瑕疵的五官,纯洁美好的笑容,以及那双澄澈得让人心疼的绿色眼眸…… 小像上标了霓裳二字,道出这绝色佳人的芳名,旁边的留白处有一点水印,似是谁不小心遗落的泪痕。 丁若羽静静地看着这幅小像,许久才将它放回,浑身如僵硬的木头般挪向雕花木床,直挺挺倒在上面。 大约只有她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他吧…… 虽然很不情愿,还是不由地自怨自艾起来。 一晚上很快就结束了,她翻来覆去,快到早上才将将睡去,又被机关开启的声音吵醒。 锦娘端着食盒下来了,远远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甚至盖过了饭菜香。 “怎么了小姑娘?瞧你这眼圈黑的,是不是认床?”锦娘摆好早膳,又在墙边按了按,墙板翻转,露出后方的盥洗室,打发她进去洗脸。 丁若羽用冷水洗了脸,还是没什么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桌边,抓起个馒头边啃边道:“老板娘,这儿以前是不是住过什么别的人?”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邪术 “这暗室里头的布置,都是楼子先前的主人留下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回来过。”锦娘瞟了一眼书架道,“你看那纸都黄了,差不多过去七八年了吧。” 暗室之中一尘不染,显然常常有人打扫,让丁若羽忽略了纸张的陈旧。 “老板娘……认识他?”望着她在圆桌旁席地而坐托腮回忆的模样,丁若羽缓缓问道。 锦娘眯起眼想了想道:“八年前他也不过才十一二岁,说什么家道中落,不得不将这楼子低价租给了我。只是这暗室,他不许其他人乱动,打扫干净便好,说什么偶尔会有人来住上一宿。” “这么多年,来的人我是从没见过,那上边的纸,倒被用去不少。”锦娘指了指书架,说出的情形宛如闹鬼一般,她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偶尔还会扔下一两件脏衣服,只得给他洗好了放进橱子里。” 丁若羽张大了嘴,半天才咽下馒头道:“老板娘经常来打扫,也从未撞见过那人?” “我的事儿多得很,哪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这里?再说了要是被其他人发现这间密室,我以后还怎么救你这样的迷途羔羊?”锦娘捏了捏她塞得鼓鼓的脸颊笑道。 丁若羽避无可避,认命地坐在原处道:“那这家楼子原本的主人又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本就不是什么秘密。”锦娘道,“那孩子是京中巨贾沐家的继承人,咱这醉烟楼是他在祥云城最后的产业,租出去后他就带着一家老小迁到了渡云山的地界,鲜少能打听到他的事了,收租也只一年上门一次,派来的都是些年老家仆。” “渡云山沐家?”丁若羽重复道,想起上回来煜国在山麓处见到的那片废墟,面上神情也变得沉重。 “我还问过那位小少爷的情况,他家仆人说,他去炎国做生意了,三年五载的都见不到人。”锦娘也拿了块馒头,一点一点掰下来放进嘴里。 多半是进了巫教,丁若羽暗想,对锦娘道:“昨夜匆忙,还未来得及谢过老板娘解围之恩。” 锦娘眉眼含笑道:“小姑娘客气什么!你们天族全都这样一板一眼的么?” “天族?”丁若羽一愣。 “你瞧我,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得不好了。”锦娘以手背贴着自己额头道,“昨日忘了告诉你,在我们这儿,遇到天族或魔族,都是要尽最大能力去帮他们的。” “为何?”丁若羽见不好解释,只得装傻继续问下去,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开溜。 锦娘神秘兮兮地抿嘴一笑,十指翻动,手背上生出紫黑色的鳞片,十根指甲也变黑变长,形成爪状。 她只解除了一半形态,弯起妖媚的眼睛道:“我本身便是这世上所剩无几的纯种魔族,幼时不会变身成人,被当做怪物百般折磨,却遇上一个天族,她救了我。” “所以,老板娘是想报恩?”丁若羽道。 “一开始是抱着这种心态的,但是久了,便觉得与人为善也没什么不好。”锦娘恢复人形,翘着兰花指理了理袖子道,“我们这儿虽不是做正经买卖的,姑娘们却去留随意,管事人中连个真正能打的都没有。” 丁若羽也笑了起来,却更不愿再留在醉烟楼里,以免给锦娘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立刻道出心之所想,锦娘却皱了皱眉道:“你怕是不知,东宫已派出大批人马,整座城都封了,就等着你落网。” 药效散尽,此刻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贸然出城只会被擒。丁若羽只得在这地下密室内再多住几日。 为了防止别人发现暗室的存在,接下来的几日锦娘都只送两次饭。上午辰时送来早膳和午膳,酉时再来一次,通常都不会逗留太久。 丁若羽闲着无事便开始冥想,识海中念力却寥寥无几,根本无法汇聚,可见这次药力强行提升后,短时间内是复原不了了。 一闲下来,日子便过得格外漫长。她百无聊赖地重新取了书架上的手稿,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蒙,又取了空白的纸照着那些潦草字迹临摹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懂了。 一页又一页地抄下去,很快就抄了一大半。刚开始只是普通的法阵变换,她也不甚在意,打算抄完后细看。可是渐渐地,那些实验和推论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她望着纸上的内容忽然变了脸色。 “魔族转天族,需天族之血献祭,食其心、毁其身,以百鬼阵、锁神阵净化重塑躯壳,封印五百年,可拥有两族法力。” “天族转魔族,必先溶化魔族肉体存于玉棺,堕灵转生,心内封入魔族圣石,剥离凡体以溶化肉液附于骨骼之上,施转魂咒再造身躯。” “这是什么邪术?”丁若羽念了一遍后,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奇心驱使她继续抄下去,直到她看到其中一页上写道:“因转魂咒符文缺失,寿命缩减至三十年内,血液凝冻肉身无法供暖,亦不得重归天族。” “天族转魔族……”她喃喃道,不知不觉间那张纸已被揪成一团。 她翻动着其他纸张,手脚冰凉,一颗心也如捆了巨石般直往下沉。 “疯子,就是个疯子!” 丁若羽低吼一声,仰倒在地毯上,纸张纷纷扬扬飘了一地。 镇魔塔内,躺着吕夫人的圆台四周,围着吕贤达、楼雪等一行人。 圆台上的透明结界如气泡破碎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泓提着装有溶化后魔核的瓷瓶走来,让众人退开两三步,抽出把手指长的小刀,以火系术法烧了烧刀刃,划开吕夫人的头皮。 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始了,楼雪急忙拽着吕贤达背过身去,怕他看清这血腥一幕后脾气上来坏了大事。 老吕却赶开她,责备她闹腾,瞪着双牛眼伸长了脖子继续去看。 倒入溶液后,离泓设下法阵,控制着溶液到达指定部位,飞快地被吸收溶解。等这一切结束后,他又重新将吕夫人的头部缝合,掌心金芒闪烁,不一会儿那些刀疤也已然痊愈。 “不出意外,明日便可醒来。”苏织端来水盆,他净了手后对吕贤达道。 从始至终楼雪都没敢回头看一眼,听到他这么说,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露出喜悦的笑容。 “太好了!楼姑娘,你果然说话算话!”段红烛也高兴得叫了起来。 她本是不信会有人能救回吕夫人的。 宗明泽却始终静默地笑着看着他们,这时候上前了两步,冲离泓拱手行礼道:“谢过巫皇大恩。” “什么?”两道惊呼,吕贤达和段红烛面面相觑,差点跳了起来。 离泓扫了他们一眼,对宗明泽道:“不必。” 段红烛急匆匆凑到楼雪耳边小声道:“巫皇?我没听错吧!你师兄居然是巫教的头子?” “我有说过他不是么?”楼雪狡诈地笑道。 “那……我和老吕一开始还给他甩脸色看了,他会不会怪罪我们?”她越是笑,段红烛心里就越慌。 楼雪抱着手臂笑嘻嘻道:“他若是想怪罪,就不会去救吕夫人了。” 段红烛讷讷地点头,却还是始终放心不下,不停用眼角余光去看离泓,生怕他突然翻脸不认人。 “小红你这么瞅人,眼睛酸不酸?”结果却被吕贤达损了一句。 “李韫,这儿有我们守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楼雪上前了两步道,“小徒儿那边,你是不是该去看看了?”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丞相府 来人将丁若羽抵在墙上,腾出一只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离泓的真容来。 “我得换身衣裳。”他轻声道,放了丁若羽,取了橱子里的一套衣衫,径直进了盥洗室。 半个多时辰后,墙上暗门才再次开启。丁若羽在小圆桌边站起身,见他将自己清理了一遍,头发也随意地束着,像在自己家里般慢慢地走了过来。 想到先前在郁飞琼那儿遭的一番罪,她忍不住跑向他,却被地上的蒲团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好在地毯够厚,摔倒了也没多痛,离泓提着她后领,将她拎回到桌边,自己也席地而坐,瞥了眼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道:“你也别太心急,明儿一早自会带你出城。” 寒冬腊月,他衣衫单薄,刚洗完热水澡身上还是冷得像冰,体温直穿过衣料传达给丁若羽,冻得她瑟瑟发抖。 离泓察觉到什么,将她推开,没想到她反而直扑上来,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缩在他怀里死活不肯松手。 他只得听之任之,理齐了桌上的手稿,又看了看她抄的那一部分,眼神忽然暗了下来。 “撒手。”他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丁若羽猜到他在看自己抄的手稿,倔脾气也上来了,将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我不。” “你能看懂我写了什么?”离泓放缓语调,并没有以强硬的态度质问她。 于是,吃软不吃硬的丁若羽放手了,跪坐在他身边点了点头。 她垂下脸,望着自己规规矩矩放在膝头的双手道:“不光如此,还想明白了一些事。” “天族转魔族?”离泓笑道,“瞎操什么心,又不会让你当寡妇。” 丁若羽抬眼看他,夜明珠的映照下,双眼亮晶晶的。 可是他笑着笑着就变得冷漠起来,看着手上的纸张,心却不知飘向了哪里。 “你不会像对绮朱公主那样对我吧?”丁若羽忽然吞吞吐吐道。 离泓放下手稿,转向她,严肃道:“你会不会像对郁飞琼那样对我?” 丁若羽笑弯了眼睛,同他说起这一路上的经历。 听说她划破了自己的腿,离泓忙替她检查了一下,施加治疗术,瞬间将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复原成未受伤前的状态。 “这个术真方便,我也想学。”丁若羽道。 “你不是已经会了。”探测了她体内稀薄的念力后,离泓慢悠悠道。 “不行,只能治瘀伤。”丁若羽并不满足于当前能力。 “学高等治愈术岂是一蹴而就的。”离泓将手稿放回书架,笑她道,“野心不小,有我年少时的风范。” 丁若羽道:“的确有人说我越来越像你……” 她一怔,想起说这话的人是郁飞琼。 “夫妻相?”离泓奇道。 丁若羽脸上一红,夫妻相三个字指的应该是长相吧? 翌日辰时,锦娘来到暗室,发现丁若羽不辞而别,盥洗室内又多了一套被雨水和泥巴弄得不成样子的脏衣。 “又出现了?还把小姑娘给拐走了?”锦娘摔下食盒大叫道。 出城后虽也有沿路搜查的官兵,人数却少了许多,大部分只是做做样子,随便看一眼就放行了。 望着马车外陌生的路线,并不是回炎国的方向,恰巧又经过一队人马,丁若羽缩回车帘内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姜国九霄城。”离泓回道。 他从炎国赶来时便发现一路上都有便衣的官兵在各个关卡守着,想必煜国太子也怕她已然出城,因此在最可能经过的路线上安排下大批人马,其余地方的人手就不够了。 另一方面,婚事在即,他也想带着丁若羽去李家住上一段时间,以便提前适应那边的生活。 来到城楼边,离泓递上度牒,守边的兵将很轻松地放了行。丁若羽跟在他身后,头一次这么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通关,不由心生感慨。 前方不远处是渡口,上了船后,顺着江水向东漂流,一日千里,来到了城墙高耸的皇都九霄城。 刚进城没多久,便有李府的家丁找了来,告诉离泓东平侯派了族中子弟来府上做客,想要看看二姑娘近况如何。 “晚些时候回府。”离泓让家丁回去复命,拉着丁若羽进了一家客栈。 丁若羽见他神色不对,刚进客栈又匆匆忙忙出去了,只得在客房内等候。不多时,他提着一只小包裹进了门,打开后是各式各样的化妆用品。 随后,他取出一张人皮面具,修修剪剪,敷在她脸上,又拾起眉笔,在她脸上抹了许久。 “怎样了?”丁若羽见他画废了三四张人皮面具,心里也替他着急起来。 “太难了。”离泓道,这句话竟也能从他嘴里吐出。 丁若羽走到铜镜旁仔细瞧了瞧,镜中人的脸已然十分接近那日天龙画像中的面貌。 离泓叹了一声道:“暂且如此吧……到时候你只与他见上一面便回避起来,料他也看不出。” 快到饭点时,两人才行至李丞相府。离泓虽单独住在别院,回府后也不得不前来给丞相请安。 世家大族的规矩一样也不落下,丁若羽跟着他照做,仿佛回到了她那不受待见的童年生活。 “小五,丁小侯爷在院内等候多时了。”堂外走来一名贵妇,三十岁光景,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丁若羽一番,才对离泓开口道。 “是,母亲。”离泓对她行了一礼,回眸示意丁若羽跟上。 “这位便是丁二姑娘吧?”贵妇人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见过太太。”丁若羽也行礼道。 贵妇人笑意温柔却透不进眼底,微微扬着下巴道:“从小便无人能管得住我家小五,希望这次他的眼光不太差。” 丁若羽低头无言,离泓转身,牵着她大步离开,根本不去理会那妇人的话。 “你和你母亲……”丁若羽感受到这母子二人之间一点也不对付,小声问出口来。 “养母而已。”离泓冷笑道,“府内的太太们没一个安稳的,住进别院后也少在她们面前走动,这些女人连呼吸喝水都能给你挑出一堆毛病来。” “所以你才去了西炎国?”丁若羽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两回事。” 来到三房别院,前厅中坐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锦衣玉冠,文质彬彬。 他见主人回来了,赶忙起身,拱手道:“东平侯府丁文倓,想必阁下便是李五爷了。” “我是。”离泓道,又推了推丁若羽,“她是你妹妹。”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红尘 小厮楚乌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见丁若羽无恙,才放心退下。 “你叫狗蛋?”丁若羽揉了揉大狗毛茸茸的脑袋,又被它扑倒在地,一人一狗满院子打滚。 离泓被他们吵得无心看书,走到廊下,倚着柱子静静看他们嬉闹。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即使经历了许多以她的年龄无法承受的事,仍抛不掉这一身的天真烂漫。 院内地上铺满的草早已枯黄,又是晴天,躺在上面暖洋洋的。打闹了许久,丁若羽抱着狗蛋在草地上睡着了,冬日的阳光洒在她漆黑柔软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一听说楚乌把狗蛋接回了别院,各房的太太姑娘们都不敢再靠近,生怕被这恶狗给咬了。下人们也是大老远的绕道经过,就算不被咬,被这大嗓门的畜生吓一跳也怪不好受的。 “三房那小子是真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二房孙太太邀了一众家眷,在自家院里大肆编排开来。 “人家是干大事的,他嫡母都懒得管,咱们做婶娘的,哪还能说他半句?”其余太太们也附和道。 “你们说,小五在西炎国是做什么买卖的?”有人忍不住又猜测起来,毕竟离了他,丞相府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宽裕。 “谁知道呢?”太太们异口同声道。 别院中,离泓翻了翻庄子和商行的账本,将其中几册单独摆出来,扔给楚乌道:“都有问题,年底了,这些人也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糊弄我们。” “小的这就去处理。”楚乌接过账本退下,走动的声响惊醒了枕着狗蛋肚皮的丁若羽。 她一骨碌爬起来,离泓也正好收工,过来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娘子帮他整理铺了一桌的账本。 庭院空旷,包括下人在内一共只住了五六人。待妙言娘子收拾好账本后,离泓便削了两根树枝做剑,接了楼雪的活儿。 聆仙谷的剑法,主要就在于飘逸灵动、神形兼备。丁若羽学了好几年匕首,突然换长剑来用,一般来说并不能立即适应。好在死士营中大多数少年选择的都是剑术,她光是看也看会了,有时候同他们对练更是直接换了木剑就来,使得一部分人还以为她也是习剑的。 此时她功力未复原,只得跟着先把形学会了。 同一套剑法,相比于楼雪使剑时的飘飘若仙、不食烟火,从离泓手中挥出则多了几分波诡云谲的变数。 “这里可以换招。”他指点着丁若羽注意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让她的招式也愈发变幻无穷。 这些不拘一格的招式,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直练到天色渐暗,妙言娘子从庖房端来了饭菜,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桌上摆了三鲜豆皮、藜蒿腊肉、豆瓣鲫鱼、排骨汤,都是城中最新鲜的食材。妙言和楚乌也上了桌,坐在下首,与两位主子一同用膳。 丞相府规矩众多,这别院内却丢掉了全部的规矩,所有人都怎么舒适怎么来。 用完膳后,楚乌出了一趟门,回来时带信道:“五爷,商羊那边的赌场,说是出了点事。” 离泓在教丁若羽认识一些浅显易懂的符文,闻言放下了笔,问他具体情况。 “护国将军的副将喝醉了去闹事,砍了一个人的脚,现在那伤者正要死要活地想去告他,还要整垮我们的赌场。”楚乌回道。 “被砍的人是什么身份?”离泓又问。 楚乌低着头道:“普通百姓,前两天刚把女儿卖了。” “护国将军……”离泓冷笑一声,吩咐他道,“快过年了,我也不希望事情闹大。将副将送回去,再找大夫替那赌徒医治,给十几两银子赎回他女儿。” 楚乌领了银子退下了,丁若羽道:“是那副将犯的事,就这么囫囵回去了,还要你来掏银子安抚人?” “市井小民,计较得越多麻烦就越大。”离泓重新提笔,画出一个新的符咒。 丁若羽托着腮,心中暗道,反正他的银子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差这十几两,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事。 戌时正,离泓收了纸笔,打发她回房休息。妙言跟着她来到厢房,一举一动都要伺候,使得自由惯了的她根本无法适应。 “妙言娘子不必如此事无巨细,我自己来就好。”备好了洗浴用的热水,妙言仍立在旁边,撸了袖子似要帮她擦背,丁若羽赶忙捂住了自己衣领开口道。 受到主人的明确拒绝,妙言只得作罢,在门外候着,等她出来。 “我呀,从小就被送来伺候五爷,原本是要做通房丫鬟的,没想到五爷脾气古怪,从来都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收拾干净地上的水渍后,妙言对坐在床上的丁若羽说起了自己的事来。 “后来,上了二十岁,配给了接管堵坊的商羊,五爷同我们这些家人也是聚少离多。”她说着,低头一笑,掩住了眼底的落寞,“丁二姑娘,往后你可要好好待五爷,他很少对一个人如此亲近的,你千万别辜负了他。” 丁若羽靠坐在床头,抱着膝,一言不发。 天越来越冷,随之而来的,年味也越来越浓了。 府中到处都挂起了红灯笼,窗上也贴满了红彤彤的剪纸。 自打去了西炎国,丁若羽再也没好好过上一次年。 这天,妙言给她带来了一件白狐领的红袄子,丁若羽试了试,刚好合身,一转身便看到离泓立在院内,静静望着她。 “五爷说婚宴邀请的人不多,都是些关系好的,也不想大张旗鼓地办。”妙言还在帮她整理衣领扣子,没有注意到院中的人,继续道,“婚期也选得巧,正赶在姜国邺国签下互不侵犯的友好协议之后,丞相和侯爷能这么干脆地答应,少不了两国之间的利益牵扯……” 丁若羽点头应着,忽然向院子跑去。 天边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离泓一身素白,仰首向天,欲接那纷纷扬扬的雪。半空中的雪花却被她跑动的气流带得偏离了原本运行的轨迹。 离泓将手按在了她脑袋上道:“又长高了。” 丁若羽比了比,发现自己仍然没到他肩膀。 “为什么你这么高?怎么长的?”她泄气道。 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上那么一点儿,走在哪里都显得鹤立鸡群,衬得她像个根本长不大的娃娃。 “我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外头起了风,离泓拉她回到屋内。 屋中堆了火盆,很快就变得暖和起来。在这别院之中,一切都那么温馨平凡,烟火红尘还有熟悉的他,如同一个无法言说的美梦。 倘若没有经历过那些生死考验,丁若羽宁愿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永不醒来。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密会 三四天后,迎来了除夕。 离泓先去了丞相处,戌时才回来,陪着丁若羽在院内看放满了天的烟花。 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星火肆意铺散,将整个天幕都映红了。 丁若羽抱着离泓的手臂,在一朵金色的大花炸裂开时,兴奋得蹦了起来。 几个月前,炎国祭火节那会儿,他们看的烟花盛会已接近尾声,壮观的好看的都早已放完了。 今日不同,他们可以在庭院里、回廊内看上一整个时辰,从头看到尾。 天上的花火停歇了片刻,离泓忽然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向她,掌心变出一朵火焰组成的红莲。 “祭火节那日我们都昏过去了,你还没有赏过火。”离泓微微笑道,竟与她心灵相通到如此地步。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将火莲花放入院内一株银杏树下结了冰的大水缸内。 缸中冰层迸开裂纹,水上漂浮着的火莲花幻作几尾发光的红鱼,在缸内游动,瞬间消失,腾起一阵金色的水雾。 雾气蔓延,升腾盘旋,在半空中现出一只金凤凰,绕着院子飞舞了三圈,伴着又一波烟花的盛开直冲天际,消融进绚烂的夜空中。 丁若羽看得目瞪口呆,连一个形容词都不会说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些基础的术法组成,只是从来不知道,这些术法,竟会成为祭火节上最重要的表演项目。 原来,术法不光可以作战,还能给人们带来这么美好的世界。 看着她的表情,离泓就猜到了她大致在想些什么。于是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很久以前,我从不屑于弄这些鬼把戏唬人,可是后来遇上个混蛋,亲眼见他用术法收服了一大群敌人……只是成日里给他们表演而非对他们进行攻击,最后一起嘻嘻哈哈地被其他势力一锅端了。” 丁若羽单听前半段还以为是件感人肺腑、发人深省的好人好事,没想到离泓话锋一转,将他们的悲惨末路吐露了出来。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她不由地继续追问。 “总之还没死透。”离泓话语里暗含着回避之意,似乎不愿意再去谈论那个人。 丁若羽也闭口不提,等最后一朵烟花落幕,天边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雨。 堂内,妙言娘子数着更漏,告知二人子时已到,该回房歇下了。 离泓打发走妙言,独自守在丁若羽身旁,默默看着她入睡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别院。 睡在棚子里的狗蛋嗅到他身上惯用的熏香味儿,呜呜地低鸣了两声,离泓轻声对它道:“别出声。” 狗蛋又乖乖缩了回去。 虽是晴夜,四周的天幕却蒙了层烟雾,瞧不见星星,连月牙也变得朦朦胧胧,形单影只地挂在天上。 他沿着空无一人的长街走下去,一顿饭的时间后,眼前建筑已换成了雕栏玉砌的宫殿。 宫墙高耸,向前绵延,似乎望不到头。墙楼下,一排排整齐威武身披铠甲的侍卫正伫立在出口处,大过年的也丝毫不敢懈怠。 离泓绕过他们,来到一处偏门,门口守着名副将。 他取出块火红的令牌,副将看了一眼,赶忙开门请他进入。 一名小内官带着他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一座外表看上去破败不堪的冷宫前。 宫内亮着幽暗的烛火。 离泓推门而入,几根涂了磷火的箭向他疾射而来,差点叫他来不及反应。 险险闪开后,他才终于踏入院门内。堂前立着一位白发青年,正缓缓放下手中弓箭。 “炎国新任巫皇……”白发青年冷哼了一声,将弓扔在地上,当先领他进入大堂,背对着他道,“初次见面,我便是被天下人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个密罗。” 这种听不出谦虚还是自大的语气,除了他也没谁了。 离泓暗暗叹息,现在自己这副模样,连岁寒都没法认出,更别说他。 大堂中忽而响起一阵缥缈的轻笑,似是极远,又仿如近在耳畔,让人捉摸不透。 离泓身形晃了晃,双足也黏在地上无法前行。 他握紧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来看向那个人。 那是名容貌清丽雅致的女子,神光内蕴,朱唇含笑,眉眼间写满了数不尽的温柔缱绻。 她乍一看只有十几岁,细品之下却二十来岁左右,但整个人的沉淀出的高华气质,又全然不止这么点年龄。 “陈清漪,你……”离泓还是没有控制住,露出了极度厌恶与愤怒的表情。 很少有人能让他这么失态。 他用力合上眼睛,再次睁开,仍止不住身躯的微微颤抖。 “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么?” 陈清漪幽幽开口,轻轻的一句话,却连密罗的神情都变了。 “那是你的野种,与我无关。”离泓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扶着身后的案台,双眼也再不去看她。 陈清漪笑了笑,声如银铃,眸中也漾开水波,仿佛听了他的回答后一点也不生气。 “你就这么想否认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她柔声叹息,眼波流转,任谁看了都心旌动摇。 “否认?”离泓一掌打在案台上,将其劈成了一堆木屑,大怒地冲向她道,“你还要污蔑我到什么时候?” “魔头,休想胡作非为!”密罗抢上前拦住他,离泓并不是他的对手,被牢牢控制住。 “你这浑人,真假不分!今夜你们是想联手,将我弄死在这儿?”离泓推不开他,半跪在地上,恨不得把他们一齐杀了。 “怎么可能这么便宜就弄死你。”密罗等他冷静下来,才松开手,却始终不允许他再靠近陈清漪。 之后,又瞥了陈清漪一眼,板着脸道:“老情人叙旧的废话也等日后再说,先商量正事。” 陈清漪抿嘴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油纸包,其内装着些浅红的粉末。 她将红粉扬于半空,掌心金芒拂过,那些红粉便在空中快速凝成几行天族的文字,闪着晶亮的光。 “是被关押在天宫的流焰传来的消息。”密罗道,“天运阁会在初夏的时候,派圣使来下界清理掉我们所有人。新仇旧恨,等解决圣使后再来细算。” 离泓垂着脸坐在地上,不置一词。 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陈清漪笑道:“还算什么账,我们几人未必能活过这一遭。” “你我皆为天界故人,想来未必会有性命之忧,他这魔头就不一定了。”密罗朝离泓身上踢了一脚,他却不闪不避,结结实实地挨着,衣上也多出只大大的鞋印。 “再被抓起来,试遍天界的所有毒草和酷刑?”陈清漪拍手笑道,表情神态如十五六岁的清纯少女一般。 离泓看着自己的掌心,突然握紧。要忍,一定要忍,不能在这两人面前暴露出一丁点天族的术法。 “有没有传讯给岁寒?”许久,他才重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脏了的印记,故作平静问。 “很不巧,他一直都是天运阁的拥护者。”密罗叹惋道,“日后一战,在所难免。我还从未与他交过手,不知世人这些名次是如何排的……” “所以你们根本没有通知他?”离泓面上的平静又有些挂不住了。 “我的好夫君,你还有空去操心别人?”陈清漪不知使了什么法诀,看起来还在座位上,实际已来到他身边,踮脚搂住他的脖子。 “你早晚会死在我手中!”离泓这么说着,眼中也出现了杀气。 陈清漪没有察觉般,手掌顺着他的锁骨向下,停在他心口,突然惊呼道:“你的心,你的心怎么……” 离泓终于能找到空隙推开她。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上元夜 过了三天年,天上又飘下雪来。比起北煜,姜国并不算太冷,气候也相对更加温和宜人。 楚乌和木客在庭院走廊中搭起百余支蜡烛,一到夜间便燃起,使得整个别院通明如昼。 天亮之后,商羊与妙言夫妇二人会收拾好燃剩的残烛,重换上新的,继续按照先前的位置摆放。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虽听离泓说是为了驱鬼,丁若羽心里却不大信,反倒认为他在设什么奇怪的阵法。 这蜡烛阵,一直摆到上元节。 待商羊撤下烛灯后,离泓便出了书房,带着丁若羽去街上看花灯。 街市上游客熙熙攘攘,连不怎么喜欢出门的女眷们也都纷纷结伴而行,到处是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街角也有了猜灯谜的摊点。二人好奇地走过去,那老者指着灯上的谜面,要他们将答案写在纸上,答对了就送他们一盏灯笼。 “这灯是猪头!”丁若羽叫道,指了指作为赠品的那排灯笼。 “猪……”离泓接了笔,想都没想填了个猪字。 “恭喜这位爷!这盏灯归你们了!”老者抚须而笑,递给他一只小猪灯笼。 丁若羽望着纸上的那个“猪”字,愣了一愣。 铁划银钩、入木三分,这哪还是他那原本一手狗爬似的字体? “走了,还愣着做什么?”离泓拉着她的衣袖,将她从挤来的汹涌人潮中拽了出来。 丁若羽怔怔望着他,同他一起慢悠悠地走上前方染着苔藓的青石桥。 他神情散漫,倚在桥头,买了些饵,给河中的鱼儿投食。忽然侧过脸瞧她,冲她勾起嘴角。 “你……”丁若羽只说出一个字,强忍着没有去问他究竟是谁。 面前之人与她熟识的离泓从外表上看完全一样,找不到分毫差别。可是,她总能很快发现不对之处。她熟悉的他,身上的气息更偏向于正统,而眼前之人,则会给她一种离经叛道的感觉,连下一瞬他会如何都无法预测。 “要不要划船?”离泓突然靠近道。 丁若羽吓得退了一步,踩在石阶上,就要向后仰去。离泓赶忙拉住她的手,半揽着她跃起,翻过桥栏,直落在桥洞下停泊的一叶小船中。 桥上往来的游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叫喊连连。 小船向两边摇摆,激出一大片水花,又很快稳定下来。离泓给艄公递了一两银子,让他自行上岸,随后扶丁若羽进入舱内,任小船从上游漂流而下。 丁若羽按着飞跳的心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却见他笑得十分开心,指着前方道:“你看那边的河灯,要不要数数一共有多少?” “幼稚!” 这两个字一出口,丁若羽又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种词怎会被用在他身上,还让她说得如此顺口,好像很久以前就经常这么说他? “那你要不要看戏法?”离泓又道,使出浑身解数地来哄她。 丁若羽被他这副殷勤到有些狗腿的模样逗乐了。 于是离泓起身,立在船头,掌心飘出几只荧绿闪烁的流萤,四散飞舞着来到了那一盏盏祈愿的河灯旁。 像受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分散的河灯汇聚在一起,于河面上抟成一朵莲。 其余的河灯缓缓升起至半空,将平面的莲花变成了立体的,花叶旋转着,看得河岸边的行人目瞪口呆,以为是什么神仙显灵,皆朝着那朵硕大的莲灯合十祭拜。 丁若羽亦钻出舱外向他走去,想要将这奇异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船上只有他们二人,此刻都在船头,立时难以再保持平衡,朝着一边歪了下去。 “小心!”离泓搀着她,足下借力一踩,弃船而去,踏着河面带她回到了岸上。 一阵惊呼,先前河灯垒起的那盏莲花失去了术法控制,瞬间坍塌在水中,灯里的蜡烛被溅起的水花扑灭了十之八九。 顺着岸往前走,出现了走江湖卖解的。挤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两人来到最前方,看到几名艺人分别在表演喷火、走钢索、胸口碎大石。 “都是些小把戏,没什么好看的。”丁若羽兴致缺缺,忽见离泓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那台上的艺人嘴里喷出的火突然变成了一股黑烟,烟气冲上天去,哗啦啦爆裂成了烟花。 喷火艺人呆立在原地,望着天,仿佛石化了。 另一名走钢丝的,脚下钢索突然之间变成了透明材质,在旁人眼中看来他像是浮在了半空中。 胸口碎大石的艺人一铁锤锤下去,那宽大的巨石中央化为了粉末,而他本人则嵌入石中,将巨石开出半个人形的缺口。 “现在这把戏如何?”离泓笑着问。 丁若羽心惊肉跳地看向那些吓傻后刚反应过来的艺人,一个被呛得直咳嗽,一个索性从半空跳将下来,另一个半天才把身子从巨石里拔出来,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道他是专门来给别人添乱的? 在他身边不到半个时辰,就经历了数度大起大落,但看上去他还毫无自觉,拉着她又四处溜达起来。 “哎呀,你的猪!”离泓叫了起来,丁若羽眨了眨眼睛,想起来猜灯谜得的小猪花灯被放在已经翻了的船舱内,此刻多半成了沉入水底的河灯。 “不要了……”丁若羽忙道,阻止他往回走,生怕再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 两人走着走着,偏离了人群,来到一处只剩下月光的河堤。 月如银盘,洒下清辉,映得堤岸上的枯草也似发出了新芽。离泓神秘地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只埙吹奏起来。 乐律优美却透着难以形容的凄冷诡异,不消片刻,四周起了风。阴风阵阵,随乐声流动,渐渐地现出发着绿光的萤火虫。 一只、两只……刚开始还能数得清,待到风声渐缓时,他们面前已到处都是闪烁不定的萤光。 “这是怎么变出来的?”丁若羽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术法。 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落在她指尖,绿光明灭,又轻轻地飘去了别处。 “变?”离泓笑着否认道,“它们都是我养的。” 丁若羽不信道:“冬末春初,哪来的萤火虫?” “不骗你,只是这些小东西的本体实在恶心,不能让你就这么看到。”离泓挥开一只落在他睫毛上的流萤,对她稍作解释。 “不管怎么样,它们现在倒是很好看。”丁若羽也不再去纠结,只想欣赏眼前的美景。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天界药仙 扩散膨胀开的鬼物张大了咧至耳根的嘴,露出满口尖牙,转过头向白发青年狠狠咬去。 “回来!”离泓伸手,凌空写出个符文,暗夜里黑紫的魔气缠绕在他指尖,朦朦胧胧宛如起了一阵幽雾。 霎时,鬼灵的轮廓崩塌萎缩,重新凝结成小小的流蜃。 对面的白发青年眼神一亮,惊叹道:“比起大年夜,你的本事又有长进了,莫不是那晚……你在隐藏实力?” “大年夜?”离泓疑道,忽然反应过来,收回了流蜃,“那晚毕竟有她在。” “那么今晚,我们是不是能正式交手了?”白发青年眼中燃起战意,跃跃欲试道。 离泓望了眼丁若羽,拒绝道:“不能。” 白发青年收起眼中的战火,来到堤岸旁闲闲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道:“战后一别,已五百年了……你可有替浮舟收尸?” “魂飞魄散化为齑粉,要如何收尸?”离泓叹息道,见丁若羽正疑惑地仰着脸看他,便揉了揉她脑袋,挤出一丝凄凉笑意。 “那么清高傲气的人,想不到最后……”白发青年也长叹了一声,抓起一块石子,泄愤般狠狠丢入河心。 “我知道你们关系特别好,在巫教的众神殿里供奉了他的灵位。”离泓望着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道,“与圣使开战之前,可以顺路看看他。” “好……”白发青年的背影看上去很是落寞。 “马罗,你是怎么找过来的?”离泓向他走去,立在河岸边,夜风微微拂起他的衣角。 “这边全是死灵的气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白发青年回道,突然暴怒起身,揪住了他衣领,咬牙切齿道,“老子叫密罗!” “都差不多。”离泓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满不在乎地理了理领口。 河岸对面,一道白光划过,似流星坠落。 两人同时住手,视线转向那边,星落处震开一大片草屑尘土,连一直未曾停歇的风声都被这起变故骤然遏止住了。 丁若羽瞪着双眼跑向离泓,被他伸手拦在身后,摇头示意她别出声。 烟尘悬浮在半空,对岸的世界如静止一般,暂停了几息后才恢复正常,该起的起、该落的落,只是那几息,他们三人都同时注意到了。 离泓缓缓俯身,拾起草地上的一根枯枝,在上面附了一层阴森魔气,向对岸投掷过去。 “跑!”他拦腰抱起丁若羽,对密罗大喊一声,往回路赶去。 “跑什么跑,你都不看清楚对面是谁,就胡乱动手?”密罗扯住他宽大的袖角不让他走。 河对岸响起沙沙的声音,随后一阵夜莺般动听的笑声由远及近。 “一见面就动手,好大的脾气。” 离泓放下丁若羽后转身回看,一名女子身披轻纱,踏着水波款款而来,一颦一笑都似神仙降世,闪耀得让人挪不开眼。 “是你。”密罗上前扶了她一把,将她拉上岸来。 神仙般的女子瞧了瞧丁若羽,忽然按了按自己的腹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丁若羽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半会没弄明白她对自己做出这个举动的意义。这位陌生的女子看上去既美丽又温柔,可她心里却由衷地升起一股厌恶之情,仿佛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般,忍不住藏在离泓的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陈清漪,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上次不是说了要回东邺?”粗枝大叶的密罗自然察觉不到这些小动作小情绪,对着这从天而降的大美人就是一通急促的询问。 “半路遇上了天运阁的斥候,只得先行解决,躲在姜国他日绕道再回。”陈清漪美丽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惫。 “这么快?”密罗惊道。 离泓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圈,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牵着丁若羽准备打道回府。 “小魔王,别急着走啊!”陈清漪看穿了他的意图,柔声唤道,“接下来的战术,还需了解你们魔族尚有多少战力。” “魔族还剩下不到一百人。”离泓停下脚步,却没有给她正脸。 陈清漪沉默了,神色不善。 “虾兵蟹将算什么,主要得知道他们真正能打的有多少。”密罗给在场的人鼓劲。 离泓偏过脸对他道:“倘若岁寒也站我们这边,天运阁的人便不足为惧。” “说得轻巧。”密罗和陈清漪异口同声冷哂道。 随后,陈清漪的目光移向了丁若羽,柔和的眼波瞬间变得犀利,缓缓道:“这位姑娘一直站在这里,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丁若羽被她瞧得双腿发软冷汗直冒,就在快要站不住时,离泓扶住了她的肩头,对陈清漪冷冷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神仙似的美人仿佛听了什么无稽之谈般,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地大笑起来。 “小丫头,”她向丁若羽走近了两步,娇羞地瞟了眼离泓道,“你可知,八九年前我曾与你这位未婚夫,发生过一些男女之间的事?” 丁若羽傻愣愣地看着她,又望向离泓,却见他也满脸的好奇与不解,略微一盘算,八九年前正巧是他来东邺救了自己的那段时间。 “发生什么了?”第一个问出口的居然是离泓本人。 “那种事情,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陈清漪娇笑着反问道。 离泓求助地转向密罗,结果后者也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他只得合上眼,借用魔族法咒在脑海中搜寻着浮舟八九年前的记忆。 那时他刚去东邺,便被一名天族女子邀至自己的宫殿。他记得这女子是深宫中的妃子,不知怎么就偷偷寻到了他。 原以为她会有什么关于天运阁的要事商议,却被此人设下各种防不胜防的陷阱迷晕在宫内,次日竟醒在了她的卧榻上。 可是离泓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浮舟也不是呆子,发现中了计后毫不犹豫地找机会逃了出去,却听说她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天界,原本就不大好的名声更是毁了个彻底。 从此以后,一见到此女,他便绕道而行。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离泓,他对她并没有浮舟的那种恨意,反而更多是难以理解。正常情况下,作为一名女子,怎会宁愿自毁清誉也要拉另一个人下水? 他完全找不到她这么做的理由。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离泓想着想着,也问了出来。 见他终于肯直视这件事并正面地问出口,陈清漪冷笑了一声。 她向密罗道:“你可以告诉他,我在天界时的名字。” “涟漪,当年的药仙涟漪。”密罗沉声道。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坠落 兵士跨上祭台,即将要触及那具死掉了般的躯壳,其身上却闪起一道道电光。 “好强的法力!”密罗失色惊呼,“快!快下禁制!” 折腾良久,那妖物身上的雷电才彻底消失隐匿,也变回了寻常少年的模样。 在冰牢中封禁快一百年,试遍了天界所有的刑罚和毒草后,妖物终于苏醒过来。之后,每日一碗汤药五道天族禁制,这个任务交给了涟漪。年复一年,已过去两百多载。 其间他们竟从未有过对话交流,活似两名哑巴。 涟漪每次送完药,都要去朝露宫陪同驾鸾使练习法术,同时也跟随他学一些比较浅显的阵法。 之后,便是去讲经堂听长明灯念佛。没有争斗,无欲无求,天界的日子都平淡而安稳。 日落月升,涟漪手上多出道伤口,片刻间溢出的血液止住了,伤口也已结痂,这是她来到天界以后第一次受伤。 她在操纵冰刃,一时没注意,割伤了自己的手。 “怎么魂不守舍的?”驾鸾使关切地问她。 当年,涟漪的沉稳与她美丽的容貌一样闻名整个天界。 “快三百年了。”她道,话语简短,却偏偏能让他听懂。 “你是指那妖物的封印……”驾鸾使若有所思。 次日他便上书天帝,受命重新封印离泓的法力。 涟漪放下药碗,盯着少年喝完。 “太苦了……”自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少年胆子愈来愈大,竟向她抱怨起来。 涟漪避开他伸上来扯她袖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包由下界买得的桂花糖,面无表情搁在玉案上。 离泓立时喜笑颜开,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凡界幼童。 “驾鸾使大人会亲自给你封印。”她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转身出了囚室。 子夜,驾鸾使终于回到了朝露宫,他双手掌心有被雷电灼焦的痕迹。涟漪一边用仙术替他治疗,一边静静听他叙说封印过程。 “那个妖物越来越难封印,他的气息太像天族,寻常禁制反倒成了他恢复法力抵抗毒气侵蚀的助力。”驾鸾使眉间皱成一道刻痕,掌心的伤很快消失了,他反握住涟漪的手指,叮嘱她一定要当心对方有所异动。 “以血控制?”涟漪提议道。 那少年试遍了千千万万的毒物,寻常法子制不住他,天族的血却不同,生来就能克制住比自己虚弱的魔族。 驾鸾使仔细思考了一番,缓缓点头。 涟漪回到自己的居所,在桂花糖里掺了一滴自己的血液。 冰牢中,刚经历过封印的少年虚弱无比,甚至连药都不能自己喝了。涟漪端起碗喂他,之后将那块糖塞进他口中。 魔族与天族对峙已久,三百多年前的圣战之后才安稳下来,气数将尽不敢进犯天族领域,甚至都不再进入凡界任意造次。 他虽然受到了天帝一定程度上的重视,却始终只是个魔族战俘…… “冰灵石!”糖还没完全咽下,这少年就似恢复了法力般惊呼着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叫喊。 冰灵石是魔界圣物,圣战后为天族所得,天帝赐给协同大公主一同斩杀了魔族大将的岁寒,岁寒又赠与驾鸾使,辗转到她手上,说是置于丹田可提升法力、巩固仙体。 她突然记起,自己的血是混着冰灵石灵力的。 涟漪匆匆起身,以法力强行给他下了三道禁制。 “没用的。”离泓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他原本看上去纯净得像一汪清泉,但在这三个字出口后,他的气息完全变了。 凡界少年的样貌很快也变了。 黑瞳变得血红,生出锋利的獠牙,指甲成了黑色、还在伸长变尖,皮肤也覆盖了坚硬的鳞甲…… 涟漪数百年来温和平静的面上现出了惊骇。她手中多出枚短剑,一看就是神兵利器。 “涟漪姐姐,我要从你身体里拿走一样东西。”他起身一步步迫近,涟漪急退了好几步,随后她突然一跃而起,竭力将剑尖刺向他心口。 她从不明白,天族留着这妖物意义何在?三百年来只是囚禁、喂药、上刑,却又不会真正处死他。可眼下的境况,已容不得她多加思考。 离泓鬼魅似的晃了一下,躲过那惊险一刺,爪子攥住了她的手腕,“咔嚓”一声就将其折断。 鲜红的血液沿着手指一滴滴滚落,她面色苍白,竟愈发清绝。 随后,离泓的另一只爪子探入她腹内,再收回时掌心多出一粒绿玉般的珠子。 “涟漪姐姐,要不要跟我回魔界?”尽管做了这等事,他面上却依旧挂着那不谙世事的单纯笑容。 “不……”涟漪很快就抽搐着倒在地上,身体里不断涌出血来,像随时都会枯竭。 离泓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伸出爪子去堵她腹上的洞,却被血水浸透了双手。 他又去触碰她的脸,她眼睛里痛苦的光慢慢黯淡了,紧接着,她的身体也消失了,化为漫天莹白的光点,只剩下一件被鲜血濡湿的衣袍。 离泓慌忙踢开玉阶上的那衣袍,攥着冰灵石,冲出了囚室。 次日,整个朝露宫的摆设都被驾鸾使砸得稀巴烂。 他颤抖地指着前来汇报的小仙,逼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魔族妖物……玷污了涟漪姐姐,害得涟漪姐姐当场自尽了!”谣言愈传愈夸张,到他耳中时已成了这副模样。 “那只妖物呢?”驾鸾使面上表情狰狞可怕。 小仙瑟瑟发抖:“逃、逃了……” 驾鸾使便私自指派岁寒带兵前往魔界,大打出手,之后又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没有翻出离泓半个影子来。他一怒之下,亲自去往魔族峡谷,纵天火烧了魔宫,又引天雷劈了祭坛。 待回到天界,等待他的是被天帝削弱一半法力的惩罚…… “原来是你。”离泓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起来。 原来她就是他在懵懂无知的过去里最对不起的那个人…… “战事之后,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取走我这条命。”他望向陈清漪,笑容平静,眼中却透着认真。 听到他这种对自己性命毫不在意的语气,丁若羽忙抓紧了他的手,强撑着陈清漪身上压迫而来的念力,直视向她面无表情道:“他方才那句话不做数。” 十四五岁的细瘦少女,这么冷的天里额上冒出了冷汗,浑身微微发抖,看上去都要站不稳了,却倔强地跑出来没有丝毫退缩。 离泓想将她拉回,被她闪过,只得叹息道:“是我欠她的……” “我来还!”丁若羽打断他,强硬的态度仿佛五百年前那个高傲的女子再次现身一般。 陈清漪面上从容优雅的笑消失了,冷冷望着丁若羽,静默片刻后道:“丫头,他欠我的,可是一条命。” “我也欠他一条命,正好还给你。”丁若羽和她较上劲了。 陈清漪嗤笑起来,笑声如银铃,夹杂着某种法力,震得对方头晕脑胀。 “你的命能有他值钱?区区凡人,真以为自己能做得来这魔王的妻子……你可知道,凡人同魔族相处久了,是会被魔气侵蚀、油尽灯枯而亡的?” “那又如何?”丁若羽面无表情道,坚持己见,没有一点点动摇。 陈清漪的笑声渐渐停了,指向他们二人强忍着怒意道:“好,好,愿你们白头偕老,可千万别叫我失望了……” 说到这种地步,对话已进行不下去了。离泓握住丁若羽的手将她强行带离河岸,向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行了一里地左右,丁若羽的倔劲消了,身子一软就向地上歪去。离泓背起她,缓缓走着。夜渐深,参加灯会的游人也少了许多,鲜有驻足打量他们的目光。 一放松下来,丁若羽就后悔了。她不知为何,方才竟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只要一看到陈清漪那双眼睛,就控制不住自己,冲动地说出一些不经大脑考虑的话。 “看来,她已经对我失去兴趣了。”离泓走着走着,笑了起来。 听到这自嘲的笑声,丁若羽不明所以。 “当年她被我重伤,失去大部分法力,只得金蝉脱壳来到凡界休养生息。时隔太久,又附身在其他女子的躯体上,叫我难以认出……”离泓道,“她来寻我麻烦,也实属正常。” “可是,她为何不同你正大光明地打一场?”丁若羽感觉其中的是非曲直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因为从陈清漪的目光里,她不光看到了恨,还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类似于爱而不得的情感。至于对方望向她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嫉恨,更让心思敏锐的她确认了这一想法。 “她的最终目的,并非立刻要了我的命。”离泓的话一步步证实着她的猜想,“她是想将我留在身边肆意摆布,慢慢地折磨。” 丁若羽往他背上爬了爬,贴在他耳边道:“所以你宁可选择死?” “是啊,反正还能复活。”离泓的步子突然加快了,声音轻轻地汇入夜风中。 风声呜咽,丁若羽没听太清,以为自己想岔了。 “话说,与魔族在一起真的会受不了么?”她在放松的情况下,重视起先前口头上无所谓的一些事来。 她在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和她说的那些低等魔族不一样。”离泓宽慰她道,“日常生活收敛气息已成了习惯,与凡人一般无二。” 想起他天族的那一面,丁若羽叹了一声。现在眼前这位,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族。 然而她对他的情感,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反倒像流露出的这么多仅是冰山一角,其余都阻隔在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后。 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却依旧能保持着一颗平静的心,仿佛在不知道的时候曾参与过更加难以想象的事,她也渐渐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真正的来历。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他乡来客 到了丞相府后,各自回房,这一晚的后半段遇上了密罗和陈清漪,原本抱着出游心态的丁若羽一直保持警惕,精神也高度集中,回来的途中才放松下来,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空旷庭院中,离泓望着天上的月,身遭出现了绿光闪烁的流蜃。 这些小虫合抱成一团,又浓缩成一点,顺着不规则的轨迹向他飞去,没入衣领中,融进了他后项下发着微弱红光的纹章中。 他再低下头时,与先前的目光不大一样了,神态动作也似变了个人。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丁若羽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洗漱,推门看见妙言娘子正将腊肉挂出去晒。 “怎么没叫我?”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揉了揉狗蛋毛茸茸的脑袋。 “五爷临走前看姑娘睡得正香,叫我们别来打扰。”妙言娘子笑眯眯道。 “临走?”丁若羽一怔,“他去哪了?” “说是要去炎国定一批货,看好了就回来,不会耽误婚期。”妙言娘子怕她担心成亲的事,忙在后面加上一句。 丁若羽点了点头,这段日子过得尤为平静安逸,她都差点忘了他还在巫皇任上。 她嘴角淡淡的笑意变得不自然起来。不知妙言楚乌他们清不清楚自家大爷这令人心惊胆寒的身份,看他们寻常百姓连功夫都稀松平常的模样,怕是根本不知情。 “丁二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受风着凉了?”见她笑容僵硬,妙言娘子忙拉她进屋去。 其他大房二房的太太娘子们听说李五出远门,都不约而同地到别院外转悠了一圈。 好在有狗蛋把守庭院,一嗅到不属于别院的气味就冲出去大叫,身上也没拴个狗链,吓得那些贵妇千金相距甚远便不敢再走,都后悔来这一趟。 “这些人都不长记性的,过年前刚闹过一次,被狗蛋骂走了,居然还敢来!”妙言娘子一边教丁若羽看账本一边望了眼闹哄哄的院门,笑家里的那些女人没事找事。 “这里有错的。”丁若羽年纪轻轻,学什么都快,指着账本上的漏洞,将妙言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哎呀,姑娘好生聪慧!”妙言娘子算了算,不由赞叹连连,仅是看一眼就查出差错来,这天资快赶上自家五爷了。 以后庄子店铺上的事,她也一定能帮忙分担。 上元节后,九霄城里大大小小的店也都陆续开张了。到了下午,她们戴了面纱,一边去熟悉三房的产业,一边也想挑一些合用的胭脂水粉。 “二姑娘,走累了吧?咱们去那家茶楼歇歇脚。”看了不少家店铺,差不多未时末了,妙言娘子弯下腰揉了揉脚踝提议道。 丁若羽从小就坚持着艰苦的锻炼,走上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感觉,经她这么一提才发觉不能以自己的标准看待别人。 “好,那家人太多了,后面还有一家。”她搀扶着妙言娘子道。 茶楼分两层,第一层的大堂内有说书人,她们上了第二层,包下一件雅阁,透过小窗也能看到一楼的情形。 听了会书,都是些话本子里老生常谈的故事,二人歇够了,叫来跑堂的结账,却被告知账已被人提前结了。 “是谁结的?”丁若羽诧异道。 跑堂的指向二人对面的雅阁。 正巧这时,对面门也开了,前前后后走出来男男女女五人,都作江湖人打扮,插刀佩剑的,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客人都赶忙垂下头匆匆走开大气也不敢出。 “这,丁二姑娘,他们……”妙言娘子虽长她不少岁,却只是个本分的商人妇,姜国之人全民习武,但在九霄城天子脚下,又是正月里头,几乎无人敢这般大摇大摆毫不遮掩佩戴兵刃的。 惊慌之际,那群人已来到了眼前。 “你是我的小徒儿?”一名看起来最为正常的年轻女子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伸手捏了捏丁若羽那张面纱下还贴了人皮面具的脸。 “是,师父您轻点。”丁若羽感觉脸上的面具都要被她给搓掉了。 “师兄这手艺,还真不错!”楼雪松手了,在自己后腰上蹭去指尖粘上的粉末。 妙言这才看清楚,她身上还背着把半人高的七弦琴,妆容打扮也一半似江湖人一半似艺伎。 “妙言娘子,她是我师父,后面这几位也都是朋友,无碍的。”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丁若羽忙摆手解释。 “当真无碍?”妙言娘子将信将疑悄声道,回去途中不时瞟向他们几人,挽着丁若羽如履薄冰地行在大街上。 她知道自家主子从小就去了某个听起来很神秘的门派学功夫,还听说身边这位未来的女主人亦是从那个门派出来的,却第一次见到这门派里的其他人。 那看上去像艺伎的女人,是丁二姑娘的师父;后面那对身穿破烂袄子古里古怪目中无人的夫妻,是从南越来的;大冷天里还扇着折扇穿着春衣的,是四大宗派青龙阁的人;最后那衣着暴露、戴了满身银饰,腰间还挂着一排飞刀的艳丽女子,一看就杀人如麻…… 妙言娘子哪见过这架势,城里的其他行人也都纷纷停步行注目礼,惹得她直庆幸自己戴了面纱,不用担心会被熟人一眼认出日后到处乱讲。 “去去去,看什么看?真是没见过我老婆这么漂亮的女人,大惊小怪!”感觉到路人好奇与慌乱的眼神,吕贤达当街嚷嚷起来。 “嗬,老吕啊老吕,真会给你老婆脸上贴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瞧本姑娘的?”段红烛冷嘲热讽。 吕贤达翻着眼白道:“瞧你?瞧你这雪地里露胳膊露肚子的熊样?” “老娘我乐意,你也露一个试试?”段红烛身上银铃碰撞发出一路的声响,“你这老胳膊老腿,露出来别人只会当你是乞丐!” “你俩有完没完!”楼雪高声打断道,“他们明明看的是名满天下的本琴师。” “臭不要脸的!”老吕和段红烛同仇敌忾骂道。 这群人在一起总会吵个没完,丁若羽挽着妙言刻意走快了些,将他们落在身后,自己都觉得太过招摇。 后方,宗明泽也赶了上来,向她们解释此次的来意。 “吕夫人醒来后,年关将近,来不及回去了,我们便留在巫教过的年。”他不管后面吵得不可开交的三女一男,将扇子插回腰带上道,“之后楼姐姐便逼着我们几个一同来了姜国,说丁姑娘与李五爷大喜在即,一定要讨杯喜酒喝……” 这一行人直接从炎国赶过来,就是为了参加她的喜宴?丁若羽扭头询问妙言娘子,别院还有多少空余的厢房。 “一间……”果然三房那狭小的别院住不下他们这群闹哄哄的人。 “在府外就近的大客栈订几间房。”丁若羽也没打算让他们住进李府,江湖中人,总是得不到世家大族的待见,万一遇上了李府那些难缠的婶娘们,不欢而散是小,只怕打起来闹出什么官司来。 “宗少主,府内实在不便,还请你们暂且在外先将就几日,待五爷回来后再做安排。”她对相较而言最通情达理的宗明泽说道。 “这样正好。”宗明泽理解地笑笑,他们这些江湖人也自由自在惯了,去遵循大族繁琐的礼仪规矩,等于找罪受。 安顿好他们,丁若羽还特地拜会了一下吕夫人,见她除了记不得以前的事情外,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常,向吕贤达道了声恭喜。 妙言娘子订了四间房,楼雪却并没有立即住进去,而是同丁若羽一起去了别院,进了空余下来的那间厢房。 她毫不客气,像是在自己家一般,将琴放在案上就来到了院里。 嗅到陌生的气味,狗蛋又从棚子里跑了出来,围着楼雪叫得撕心裂肺。 “别叫别叫,她是好人!”丁若羽丢下手头的物件就飞跑而来,拦住正准备咬上去的狗蛋。 “我的天,哪来这么大一条狗!”楼雪确实也被它吓傻了。 丁若羽憨笑道:“师父,其实它不咬人的,只是叫声吓人。” 楼雪指了指她被狗蛋猛地含在口中的手道:“不咬人?” 丁若羽忙将手从狗嘴里撤了回来。 在别院住了几日,狗蛋习惯了楼雪身上的气味,才终于安静下来,平日里没事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对师徒二人理都不理。 别院中传来优美动听的乐律,使得忙碌的妙言几人时不时驻足聆听,觉得来了这么位艺伎般的江湖人也没什么不好,这样高超的琴技,一般的贵族千金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其余时间,丁若羽除了看账本,便是继续习剑。楼雪见她有所提升,却又和自己的路数不大一致,奇道:“怎么同李韫的剑意越来越像了?” “他有教过几天。”丁若羽放下剑道。 “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楼雪不满道,“既要我收徒,还想自己也教,他这是要把你变成四不像!” 丁若羽呆呆地道:“本门剑法只能跟一个人学么?” “也不是,”楼雪道,“每个人的剑意不同,就相当于每个人身上不同的气质。小徒儿,你是想变他那样,还是想变我这样?” “我都想。”丁若羽脱口而出。 “好,有野心,我喜欢这样的徒弟!”楼雪强迫自己保持微笑,没多久就忍不住了,眉梢高高挑了起来怒道,“你还真是贪啊!” 这徒弟没法教了。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布置 下一本书预告: 《穿书之大反派女主的沙雕对手》 大家好,我是洛雪城,我特么魂穿进了我自己写的小说『不逝韶华』,并成功变成了超神女主反杀的组织头目……在这吃人不吐骨头、全都是奥斯卡影帝的世界里,沙雕本雕该如何生存? 男主是女主的,天运阁的长老们说我变蠢了不听我话了,其他围着我转的天族魔族小哥哥也纷纷去拱别人家的白菜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我寄己。 (没看前一本也不要紧,主线情节本文会交代的。。) 哈哈开个玩笑,不一定会写。。 眩晕症犯了,脑阔疼,请天假缓一缓,尽量半夜补齐吧。。先这样orz 《不逝韶华》第八十六章 布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洞房花烛夜 树墩上倚靠的白衣女子冷冷瞪了过去,将道士上上下下瞧了一遍道:“放下。” 道士递还令牌,俯下身,趁她没有防备,突然拔掉了她腿上的箭。 白衣女子咬牙怒视,却没有发出叫喊声。箭伤处缠绕着紫黑色的魔气,经久不散,显然那根箭是魔族利器。 “魔气?麻烦了……”道士挠了挠头,向她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去见我儿子吧,他刚好是魔族,就是……人不怎么样。” “你儿子?魔族?”白衣女子拉住他的手,被他扶着向山下走去。 这道士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修炼之人,不老之身并不少见,她惊讶的亦非这一点。方才他搭脉时,被她瞧出其为天族之人,是故未多加防备。她奇的是,作为一个天族,怎会有魔族的儿子? “我叫仰空,村里都喊我道长或者先生,姑娘如何称呼?”道士没有用术法,仅仅靠双腿一步步走着,似是在惩罚她先前对小虎下手之事。 白衣女子有一瞬间的犹豫,忽而轻轻道:“你叫我小羽就好。” 道士心知必是化名,也不揭穿,沿着崎岖山路来到半山腰的一处木头搭建的房屋,冲里头大喊一声:“儿子,快帮你老爹扶一把!” 白衣女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冷冷盯着那扇被慢悠悠推开的门。 她突然眼前一花,像太阳直射进眼底,像映衬着七彩的霞光……那一瞬间明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 门口已走出个衣衫上打满了补丁的少年,身形修长,那衣服似乎小了,足踝和手腕都露在外面。 他缓缓而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伸手将白衣女子扶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还在她眼前晃了晃,对仰空道:“爹,你怎么带了个傻子回来?” 白衣女子回过神来,气愤不已,一口咬在他肩上。 “好了儿子,快送她进去医治,她身上的魔气我可解不掉。”仰空忙将他们二人推进屋里。 那少年将白衣女子直接放在了两块拼在一起的方桌上,看了看她身上的伤,从灶台旁抱来一堆瓶瓶罐罐,乍一看还以为是调料。 少年撕开她的裤管,忽然凑过来道:“要不要弄晕你?” “为何?”白衣女子道。 “怕你害羞……”少年掩面道。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随后少年没有一丝迟疑地对她下了个禁制。 顿时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丁若羽也从梦境中真正清醒过来。 她抱着被子缩在床头,外头天还黑着,呜呜地刮起了风。 “离泓……”她无声道,跳下床去,行至窗前,看向天边逐渐西沉的月。 梦境中的箭伤如记忆般附着在她身上,醒来后仍隐隐作痛。可是相比起心口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即便看不清容貌,她也知道,那看上去穷困潦倒的少年就是离泓。 一切的一切,或许根本不是一场梦,而是她早已遗忘的前世? 他们的过去,又经历了些什么? 她披着外衣坐在窗前,直到妙言娘子过来叫她,帮着换上喜服,又放进来一名化妆的姑娘。 丁若羽抬眼一瞧,竟是苏织,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心里却是一惊。 她脸上戴了面具的事,怕是逃不过此女法眼。 苏织挑了眉笔腮红和口脂,在她面上轻描淡写地抹过,立时将她打扮得艳若桃李。 丁若羽这时才反应过来,苏织是离泓的手下,来之前肯定得到了对方的授意,怎会揭穿她。看来晚上那个梦做得她脑子都乱了,连这种事都要想上一想。 天大亮了,外头响起锣鼓鞭炮声。沿街站满了观礼的群众,不一会儿新郎便过来催妆。 一阵嬉笑声,丁若羽被楼雪她们几个硬生生架了出来,差一点没拿稳手上用来遮面的扇子。 踩上红地毯后,挤出门口围着的一大圈人,她的手被放在另一只冷冰冰的手中。 丁若羽颤了一颤,握住她的手微微收紧,牵着她平稳而坚定地向前走去。 行至新宅,新人依次跨过火盆、马鞍、米袋,步入宾客云集的院内,身后请来的金童玉女撒着五谷杂粮,告知众人吉时已到。 因新娘早已被接来九霄城,婚宴上一些事宜都化繁为简。拜客后,离泓遣了下人招待参加喜宴的客人们,自己来到婚房前,冲门口的妙言娘子使了个眼色。 妙言娘子偷笑着推开门放他进去,自己则守在了廊下。 床沿边,丁若羽举着团扇,像是从进来起就没放下过。 “却扇诗我作不出来,不过今日的酒可是难得的佳酿。”离泓斟了两瓢酒,向她走来,将其一递给她。 丁若羽丢了扇子,双手接过酒。 离泓用酒瓢碰了碰她的,如敬兄弟一般,豪迈地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丁若羽呆了一呆,也将手中的酒喝完。 酒确实是好酒,可是劲头不怎么足,这么一大瓢饮下去就像饮清水一般。正想着,离泓走到了衣橱旁,一伸手扯下了腰带。 这是要…… 丁若羽捂住了嘴,面上一下子腾起两朵红云。 好在有面具遮掩,他应该察觉不到,可是心跳得太快了,怦怦直响,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 屏风旁,离泓扔下身上大红的喜服,从橱子里翻出两套外衣,将一件披在了身上,另一件向她扔来,淡淡道:“换上。” 丁若羽接过那套衣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看她半天没动静,离泓只得走了回来,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换?” “不、不洞房么?”此话一出口,丁若羽脑中便是一阵轰鸣。 她究竟问了什么可怕的问题…… 离泓瞪了她片刻,随后转过身去,强自镇定道:“换好了便回炎国,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暂时没工夫风花雪月。” 他居然还一本正经答了。 丁若羽拆了头上繁琐的饰物,匆匆换上那套看起来有如平民女子的衣裙,同时也卸下了人皮面具。 等她整理完后,跟着离泓从后窗翻了出去,避开闹得热火朝天的前厅,直接来到院子的小门口。 苏织骑着马在门外等他们,听到脚步声,另一匹红马也向他二人行来。 骑上马,冷风一吹,原本没多少的酒意更是消得干干净净。 宅内众人还在开怀畅饮,却不知新人已经悄然离开。 夜空中的月亮朦朦胧胧,时不时被浓云遮蔽,也方便了他们出城。 整个九霄城都知道李府有喜事,他们并不好光明正大地找守城将领开门放行。此时来到一处暗卡,趁着哨兵不注意就偷偷出了城,来到通往煜国和南越的江岸。 这次他们没有坐船,逆流而上不如骑马快。于是又花了短短数日,凭借着座下的西域良马,他们进入了南越境内。 这些天,丁若羽再也没梦到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接连数日的颠簸,也让她从成婚的梦中醒过来。 果然如他先前所言一般,仅仅走个形式。 可是,那些温柔的眼神、无微不至的照顾,真的只是做给所有人看? 他的眼睛清澈明净,坦坦荡荡,连一丝一毫对她做戏的愧疚感都没有。 丁若羽忽然想明白了,也许,他对她所表现出的举动,是通过某种方式借助了另一个他来完成的…… “假如,同你成婚的不是他,而是我呢?”另一个他道。 这些天渐渐变得平缓的心情,又再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烈火城热闹繁华得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丁若羽披上红斗篷,半遮住脸,同离泓分别,径自往训练营的方向而去。 几个月的杳无音信,吓得陈岚等人以为她在任务中壮烈了。简单解释了一通,说自己躲避仇家才这么晚归,几个人立刻就信了。 “你知不知道,飞琼他是北煜太子?”陈岚拉着她叫道。 听她这么大声音毫无顾忌,其余人也没有特别的反应,这事估计已人尽皆知了。 “我们都以为他会带你一起走,没想到最后却把宛莲那个满肚子坏水的给带走了。”陈岚噘着嘴直抱怨,说着说着突然邪笑起来,“不过,听后来去煜国办事的幽兰姐说,那宛莲同旁人也不清不楚的,被抓在床,最后发配到军中了,想想就解气!” 发配军中还能作甚?丁若羽听她这么一说,也是头皮发麻。想不到那晚自己走后,她的下场竟如此凄凉。 “还好你没和飞琼一起走,外头传闻你不知道,都说他一夕之间性格大变,凶残冷酷,以后铁定是暴君。”陈岚紧张兮兮地在她耳边继续道。 丁若羽叹了一声,他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如果当初能够对他多上点心,致使他做出改变,会否有不同的结果? 她摇了摇头。 执念扎了根,就会越陷越深,如何还能再回头? 午后,陈岚又接到了任务,只得同刚相见不久的丁若羽作别。 “雪国使者又来了,还钦点要陈姑娘前去服侍,请吧。”送信的秋萍故意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笑得陈岚恨不得缝了她的嘴。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心向往之 陈岚磨磨蹭蹭半天,才从训练营来到驿馆外。 门口,早已候着两名等得不耐烦的侍卫。见她挪着小碎步走来,都沉下脸道:“看看超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快进去!” 陈岚苦着一张小脸进了驿馆,门却在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合上。 她吓了一大跳,回头什么也没看清,再转过来,面前已立着名看起来颇为高傲的异族少女。她穿着丝绸的衣裙,头戴金钗,肤色白皙,一双斜挑的丹凤眼,瞳仁竟是碧绿的颜色。 “见了薛素公主还不行礼!”侍卫在一旁提醒。 陈岚扁了扁嘴,躬身下跪,口中道参见公主。 那薛素冷哼一声,趾高气扬地向自己住处行去,对身后跟着的宫婢轻声道:“暗中盯紧这小蹄子,一举一动都要向本宫汇报!” 宫婢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陈岚便被招进屋内伺候公主用膳。 她原以为这次来的人还是岁寒,没想到却是雪国小皇帝的姐姐薛素。 当初得知薛瞳的身份,还是在他登基之后。她记得整个黑曜殿都疯了般议论纷纷,伺机排查了一下其他人,生怕再出个别国的头头脑脑来。 结果防不胜防,他们熟悉的飞琼,也是个专门为他国培养的这么长一段话,也实在是急坏了。 “你打不过我。”岁寒似根本没将他的长篇大论听进耳中。 沐火气得双手发抖,若非顾忌着此处是巫皇每日处理公务的场所,早已与他大打出手。 “你又能给她什么?你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会对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好一辈子?”他冷笑着反问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她走?”岁寒笑了。 沐火阴沉地注视着他。 “我就是想独占她,”岁寒道,“并不是为她变得一无所有方足以称之为爱。我什么都有,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将最好的统统摆到她面前,让她坐拥一切。” “不,她不是这么肤浅的人!”沐火犹自挣扎道。 岁寒惋惜地摇了摇头:“你我不是一路人。不管她怎么想,我会尽我所能让她满意,而你,只会继续让她跟着你受苦。” 话音刚落,屏风后,响起“轰隆”的爆炸声。 两人忙走过去看,离泓正在用水系术法扑灭桌上的火。瓶子的碎片炸得遍地都是,他擦了擦桌上焦乌的痕迹,对二人轻描淡写道:“实验失败而已,不碍事,你们继续。” 两人面面相觑,退回大堂,一时间都没想起来方才说到了何处。 “总之,我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时,就喜欢上她了。”沐火一咬牙道。 岁寒轻叹:“那你可就差远了,早在她前世,就与我定下了婚约。” 沐火丝毫不信。 内殿狼藉一片,离泓也没心情研究下去了,从屏风后走出来道:“他说的前世婚约,是真的。” 连跟随多年被他当成兄长般敬重的人都这么说了,沐火立时觉得失去了希望。 果然,接下来的辩论没几回合,他就输得一塌糊涂,让老奸巨猾的对手占尽了上风。 “不过,岁寒你也别以为她这么轻易就到手了。”离泓顿了顿道,“我这儿,还有位比沐火难缠上百倍的在等着和你一较高下呢。” 他又拍了拍沐火的肩膀道:“别太难过,我想你也一定希望她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跟着岁寒,别的不敢保证,至少不会再让她陷入危险境地。” 沐火本就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只是面冷不善于表达真实情绪。经他这么一点拨,顿时解开了心底的郁闷,除了可惜外,也开始默默祝福起岁寒来。 听了离泓的话,岁寒想了一番,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你说的难缠之人,莫不是那位?”他碧幽幽的眸子紧紧凝视着离泓道,“你竟将他也救下了。” 离泓遣走了沐火,方对他道:“这次对抗圣使,可少不了他。” 蛰伏于凡界的天族和魔族高手,身上都有一个可相互呼叫传递简易讯息的灵器。 这种灵器出自于万年前的造物师仰空的得意之作,这么多年只流传下一枚,结果落到了离泓手里,被他照着原理改造了一番,虽没有原物的强大功能,却也可临时将众人齐聚一堂。 这次,离泓带着丁若羽前脚刚回烈火城,岁寒后脚就到了,便是通过此灵器收到的消息。 一进皇城,岁寒就丢下硬要跟来的薛素公主一行人,来赤云殿询问离泓究竟出了什么事。 “天运阁出来的神官大人,你还想不想继续为他们卖命?”刚见面,离泓劈头盖脸地问了他一句。 说实话,这么多年的打打杀杀,他早已厌倦。他从来都不喜欢上战场,即便法力高强,也不忍看到杀戮。可是,在天运阁当差的那几百年,他被一步步逼着成了杀戮无数的利剑,之后为天帝看中,同浮舟、密罗一起,成了天族对抗魔族的三大杀神。 可是一旦生活平静下来,他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有时候甚至会后悔曾走上了那样的一条路。 这并不比天族魔族和平多少的凡界,也是战火连连,却改变了不只他一人。 面前的离泓,或者说离泓皮子底下的浮舟,也全然变了。曾经的他有多好战,都可以用名字来吓退魔族大军。现在,竟开始奢望起了现世安稳。 没有争斗,没有流血,没有牺牲…… 这样的世界,他向往着,却不敢想象。 然而,要得到这一切,只能靠继续牺牲同伴及自己的性命。 浮舟给他画了张蓝图,告诉他这一切皆是有可能存在的。 岁寒叹息道:“昔日天运阁的栽培之恩已然还清,我不欠他们什么了。”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当事人的意愿 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三界中的一颗颗棋子,天运阁最神秘的执掌者命长老们行使保卫天界的特权,指哪打哪,他们稀里糊涂,从未有过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是,在不经意察觉出一丝不妥后,他们当中,有人开始了抗争。 “我们与魔族打了几千年,并非要将其赶尽杀绝,那又是为了什么?”那天,浮舟不顾天宫众人的阻拦,擅闯了天运阁元老居住的众神殿,问出了这个问题。 长老们没有回答,当夜,有十余道天罚之雷落在了他的院子内。 浮舟以自身研究出的怪异法术避开了大部分落雷,即便这样,也丢了半条命。 从此以后,他不再莽撞冒失地随意询问,而是一个人躲在暗中调查。 期间陆续地又与魔族军队大战了好几场,每一次去下界征战,他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某次,他足足在凡界躲了一百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时,才终于重返天梯入口。 再之后,天族发起了一场几乎将魔族全灭的惨烈战争,被三界称之为“圣战”。 浮舟亦参与了讨伐,只是回来后的三百年里,他像患了某种查不出来的怪病,战力锐减,身体也每况愈下。 三百年后,离泓从冰牢里逃脱,除了私自调兵的驾鸾使外,天帝也专门派了他与密罗前往抓捕。 这一回,天帝未顾及天运阁活捉的指令,让他们二人见到逃犯后就地格杀。 浮舟领命而去,魂魄四散,再也未回来…… 五百年过去了,他竟以离泓的样貌出现在世人面前,连天运阁长老都未算出此变数。 他们只知道,违逆天道之人已然出世,若不及时制止,一旦打乱了其制定的规则,这三界也将重启成一个他们再也掌控不了的世界。 他们以为,被贬下界、法力高强的这些人中,最有可能出现那个叛逆者。 只有一一铲除,三界众生才会回归正确的轨道。 “带你去见禄石。”离泓斜挎上一只装了好几瓶五颜六色药粉的木头盒子,像个郎中背了只药箱,骑上马领着岁寒前往镇魔塔。 第一次进入塔内地下甬道的人都会觉得阴森恐怖,岁寒经历了无数沧桑虽不会害怕,也皱了皱眉道:“这塔还有这地道,都是当年魔族留下来的?” “没错,”离泓提着灯笼道,“之前的名字叫诛神塔,被流焰给改了。” 岁寒嗤笑道:“严格来算,他自己也是魔族,怎么弄得像在讨好天族一般。” 离泓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以为天运阁真会如口头所承诺的,日后将他改造成天族之躯。” “魔族转天族、天族变魔族,这世上目前还无一例成功的。可惜流焰被此事蒙昏了头,怎么劝都不行,以为那些老东西永远都高人一等。”离泓轻叹,在墙壁上敲了敲,开启一扇暗门,其内的甬道通往地下另一处。 提到转化的禁法,岁寒诧异地快步赶上,与他平齐道:“阿舟,你这身体……” “我?”离泓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自然也失败了,你以为你还有几次见到我的机会?” 岁寒伸出手想扶住他的肩膀给他点安慰,却发觉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原来模样,比自己还要高上那么一丢丢,抬至半空的手又放了回去。 “别怪我没提醒你,禄石已非往昔,变得暴躁无比,你又与他有怨,见面后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离泓停在一座漆黑的大殿前,对他叮嘱了一通。 大门似带着陈年锈蚀的痕迹,开启时哐啷啷响声巨大。一声怪响夹杂其间,顿时整座漆黑无边的地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原本黑暗中诡异若虫蛇爬动的沙沙声也一下子变小了。看到玉棺中的骨骼溶液,以及椅子上浑身白色绷带爬满了小黑虫的男人后,岁寒喉咙上下滚动,半天才问离泓道:“你连这么恶心的实验都要做?” 绷带人脸部的绷带中闪出两点血红的光,直视向岁寒,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身上将其绑在座椅上的链子哗啦啦作响。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疯狂地嘶声喊着,惊得岁寒差点想向后退了。 可他不退反进,对绷带人心平气和道:“好久不见。” 嘶喊声停了下来,那双血红的眼默默望着他,等他自行解释来意。 “霓裳最后一缕魂魄所转生的那名少女,我要带她一起走。”岁寒便开门见山道。 沙哑的大笑声又起,禄石身体虽不能动,却以凌厉的目光迫视着他道:“带她走?当年要不是你带她回天界,她至于落得此番境地!” “当年我并不知……”岁寒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有些事,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他不知天运阁的权利大到了可以对天帝的女儿下手。”离泓看不过眼,替他说了一句。 禄石冷冷横了他一眼,又对岁寒道:“这不是借口,你应该还记得,浮舟当年差点被雷劈死的事。” “我是记得,可那场雷劫,并非天运阁明目张胆所为,霓裳她……却被长老和执事们亲自带走了。”岁寒回忆起她所受的苦,面上也现出难以隐藏的痛楚之色。 好在他不久也被流放雪国,这种惩罚,多少减轻了他那时想要一了百了的念头。 “你不要再自责,”离泓正在将木箱内的粉末依次倒入玉棺中,忽然停下来安慰了他一句,“那天最蠢的人……是我。” 他打从亡灵幻境中出来,便昏了头,忘了自己已变成离泓的样子,还毫无顾忌地冲上天梯去寻天帝,白白浪费法力,既没救下霓裳,也差点让禄石命丧黄泉。 听他们两人都在揽责任,禄石眼中的猩红嗜血也黯淡下来。将霓裳公主害成这样,他自己才是罪名最大的那个吧。 倘若一切都结束在他们离开峡谷前,此后他继续留下,而她返回天宫,是否就不会再遭这些罪了? “霓裳在和我游历凡界的时候说过,她所向往的,正是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不用去想什么天族魔族、两界仇恨,也不用处处遵守那些复杂的法则、时时刻刻在意他人的目光……”禄石难得地放轻放缓了语调,如数家珍般对二人细细道来,“她骨子里是自由的,她只要为她自己而活就好。” “你说得对。”岁寒也放下了来之前想好的一套专门对付他的说辞,点了点头道,“跟谁走,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愿,我们谁也阻挠不了她的意志。” 玉棺内,溶液咕噜咕噜冒起了气泡,不一会儿又平息了下来。半天再听不到二人的对话声,离泓也消停下来,坐在棺材边沿看着他们道:“商量完了?” 岁寒应道:“选择权,交还给令妹。” “真好呢,这也是我想看到的。”离泓吹了吹手上沾到的粉末,那副神态目中无人到了极点,“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你们一个接一个的都爱上了霓裳皇妹?之前巫教那玩火的你也见了,还有流焰,他也对小霓裳情有独钟……” “你想说什么?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岁寒打断道。 “我浮舟亦是天帝所出,在天界活了那么久,从小到大就没遇上过一个表白的。”棺材上坐着的人表示自己委屈大了。 岁寒忍不住嘲笑道:“你变成离泓之后,身边不也环绕了众多扑火的飞蛾?” “笑,继续笑,日后霓裳皇妹不选你时有你哭的。”对方威胁起来。 “那个……浮舟,”另一处,禄石也开口了,“你用着离泓的外貌,一直以来我看着也别扭至极。” “你有没有考虑过,真正的离泓万一跑出来了,你该如何自处?”他又问道。 “等到那时,我已经不复存在了。”玉棺上的男子终于起身,在地上踩了踩,淡淡笑道,“他若归来,这三界都会被改变。” 烈火城驿馆内,一对木箸狠狠向陈岚砸去。 她一闪身避过,却把薛素公主气得哇哇直叫。 “公主,粒粒皆辛苦,您这么浪费,万一那天雪国的劳苦民众发动起义,您该怎么办?”陈岚也找到了乐子,专挑这种满含道理可偏偏薛素最讨厌的话讲给她听,看她气得直跳脚却又不能处罚自己的模样,别提多有趣。 听多了大道理,薛素身边随行的宫女侍卫们也带上了这种忧国忧民的语气,更是把她白皙的脸活生生整成了猪肝色,无时无刻不在爆发边缘。 终于,她忍受不了这些长篇大论的唠叨,开始加大饭量,平时的言行也放规矩了许多,不再那么我行我素。 陈岚见她在自己的收拾下有如此转变,心中甚为得意。 这天,她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溜达,一名小宫女将她拉到下人休息的房中,满脸欣喜地告诉她,薛素公主终于学会了分享,将她自己最喜爱的糕点分给了她们几名贴身女婢。 “天啊,公主这回的进步比前几天加起来还大!”陈岚雀跃道。 “小陈姐,这还不是你的办法靠谱。”那位叫阿奴的宫婢也拍起了她的马屁。 “哪里哪里!”陈岚还在谦虚,阿奴便递上一块精致小巧让人一看就咽口水的糕点。 “小陈姐你先尝尝,这功劳你最大,理应第一个!”阿奴示意她张开嘴。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圈套 陈岚笑眯眯地接过,与宫女们谈笑了一会儿,忽然涌上一股困意,便回房去休息了。 一阵凉风吹过,她忽然觉得浑身又冷又酸,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人绑在了一个简易的用两根木桩捆成的架子上。 天光昏沉,看环境,应该是在驿馆内偏僻废旧的小柴房里。窗户纸破了一个大洞,春寒料峭的,冷风直灌,将她昏迷后沉重不堪的头脑一下子吹清醒了。 “去禀报公主,她醒了!”阿奴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呜呜呜……”陈岚挣扎着开口,只发出几声呜咽,原来嘴里被塞入了布条。 不一会儿,薛素便带着另两名宫女来了,手里执着牛皮制成的软鞭,趾高气扬道:“没大没小的,竟敢教训本公主,你是活腻了!” “是啊是啊,今日你可栽在了公主的妙计里。任你功力再强,也插翅难逃!”阿奴不忘在旁边附和,对她指手画脚。 “嗷呜呜嗷嗷!”陈岚被堵了嘴,只能一通乱叫。 “给我狠狠抽她!”薛素将鞭子扔给阿奴,自己走到其他宫女收拾好的座椅旁,优雅地坐下来欣赏。 阿奴狞笑着挥鞭而来,陈岚硬挨着这一抽,双腿突然一扑腾,将她踹出了一丈远。 阿奴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来回翻滚,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痛。 这些人本就蛇鼠一窝,假装听进去了陈岚的话,背着薛素同她交好,实则想方设法地让她失去防备,最后中招。 她们可都是薛素的人,怎会轻易地将她拉进自己的小圈子里?薛素也不愧是受过皇族教育的公主,骄横是骄横,却也颇为能忍。 想在短期内改变一个人有多难?陈岚总算尝试过了。 “被绑了还这么厉害?”几个宫女见阿奴满地打滚也不敢上前扶她一下,缩在一起窃窃私语。 薛素起身,柳眉倒竖,指着阿奴道:“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把铁将军叫来?” “铁将军?”阿奴在地上一哆嗦爬了起来,连连点头,退向破柴房门口道,“是,是……” 铁将军只是个称呼,实际上并不是将军,而是薛素的贴身女护卫。 她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远远看去比男子还要孔武有力,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力气更是大得惊人,能单手抓起阿奴将她扔出三丈之外。 因此不光阿奴怕她,其余的宫女们也很怕,就连薛素都不敢对她做出过分的举动。 这次也如以往一般,铁将军没有同宫女们住在一块,只有当公主找她时才会现身。 没多久,铁将军到了,从狭小的门外挤了进来,像是朝着陈岚迎面压来一座大山。 “铁将军,这贱婢太能折腾了,快帮本宫打断她的腿!”薛素下令道。 铁将军哼了一声表示没问题,走到陈岚面前,惊得她又开始乱踢乱动,却被一手一个抓住了脚跟。 足踝被向上托了一下,铁将军扎起马步,将陈岚双腿牢牢夹在了腋下。 她抬起小臂,抓在陈岚还没自己胳膊粗的腿,向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了起来。 与此同时,破柴门外想起一声大喝:“放开她!” 听到这声阻止,铁将军一惊,双手不受控制地一错,只听咔嚓两声,陈岚的腿折了。 随后,她庞大的身躯亦被砸向脏兮兮胡乱堆放着零散木柴的角落。 “大、大祭司?”见到门外闯入的男子时,薛素的神态立刻变得端庄又娇柔,对方却直接忽略了她,径自走向木架上的少女,看着她软软悬着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双腿,眼里又是心痛又是自责。 他飞快解开绳子,抱起她,走向来之前就定好的自己的房间。 陈岚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他的颈项不肯撒手,在被他放到铺着柔软被褥的床榻上后,突然靠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看着衣襟上沾满了她的眼泪鼻涕,岁寒没有推开她。他本来特别爱干净,这一次,却由着她倾泻掉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岁寒大致一看,她的腿骨被铁将军拧错位了,需要先接骨,之后用天族的术法推拿一遍,再好好静养几日方可复原。 他起身准备去取些可麻痹痛觉的药来喂她,不让她再疼得这么厉害,袖子却被拉住了。 “你去哪儿?别走……”陈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泪眼朦胧,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岁寒的心一下子柔软得像水一样,他重新坐回去,半揽着她轻轻道:“好,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还是不了。”陈岚忽然扁着嘴闷闷不乐道,吓得岁寒以为她不想再见到自己了。 “我腿疼,能不能求你找个大夫来帮我看看?”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在耳边哼。 岁寒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大步走到柜子旁取出药来喂她,柔声道:“不用请大夫,我自己便能帮你医治。” 陈岚咽下药,红着脸点头。 她的断骨处已经肿胀起来,紧贴在裤管上,痛得碰都不能碰。岁寒只得先撕开她的裤腿,不让这些紧身的衣料再束缚住她,随后握着她的足跟,轻轻一提一挪,将她一条弯折的腿恢复了原状。 “还痛么?”岁寒微微捏了捏她膝头问。 陈岚止住抽噎,摇了摇头。 于是他如法炮制,弄好了她另一条腿。 他的手掌温暖宽厚,掌心忽然间泛起一片如梦似幻的金芒,像把天上的阳光采集了回来,捧在手里,又放于她受伤发肿的部位。 起初,接触到这阳光般的金芒是有些难受,可渐渐的,暖流汇入了僵硬肿胀的伤骨中,一点一滴渗透,竟将她的伤势快速化解开来。 陈岚靠在枕头上,神情恍惚。 曾经,与巧儿对练的时候,她也受过不少伤,但每次伤口的淤青一经她掌心的按摩,便会很快消失无踪,使她看起来如没有受伤时一般。 巧儿的掌心也是如此温暖,似乎某次,她好像也看到了那幻觉般的几缕微光。 “大祭司,这些金色的是什么?”不知不觉间,她已问出口来。 “治愈术,用你们的话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巫术。”岁寒并没有打算隐瞒她什么,原原本本将此法告知。 “好厉害的术法,不知道……”陈岚有些心动,却又怕这是对方的秘诀,不敢问太多。 施完法,岁寒将她小小的身子掩进被褥中,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却十分欣慰。 寸心可是她唯一一个够得上分量的弟子,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就成长了许多,真是没有辜负她一直以来的期望。 在双方都几乎没有保留的情况下,寸心不负众望地击败了对手,并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好,下一组,段良弓、李巧儿。”弱水看似随意地抬手一指。 “什么!真的假的?”大堂内惊起了一片喧闹声,少年们议论纷纷。 丁若羽望着弱水,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直接认输。弱水也不知有没有读懂,移开视线垂着双眼喝了口水。 看着对方已经走了出来,她也只好一咬牙来到堂前。 交手前互行一礼,随后两人对峙起来,四周的空气都好像瞬间凝固了。 丁若羽率先出手。 有些时候,第一个出手往往会占得先机,抢到更多的赢面,但也会提前暴露出破绽来。 段良弓稳稳立在那里,微微笑了笑,似乎就在等她这一招。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实力 “本门剑法的精髓就在于虚也实之、实也虚之,虚实相生,才能变幻无穷,让对方猝不及防。” 不知为何,看到段良弓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后,丁若羽脑海中闪过楼雪教导她剑法时说过的话。 此时,她化剑为掌,借由一开始的攻势做掩护,虚晃而过,闪开了对手原本瞅准时机踢出的一腿。 “我的老天爷,她竟躲过了老段的‘夺命一踢’!”观战的少年们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栽在这一招上,有的甚至一对战便遭遇了这招踢腿,刚照面就被踹得爬不起身来。 少年们背后都将此招当做段良弓的经典杀招,背地里称其为夺命一踢。 对战圈外,幽兰看着刚交手就剑拔弩张的二人,身上冒出了冷汗。 她暗自盘算着,如果换成自己,能否像丁若羽那样完美避开? 答案是不能。 她或许并不会被体重要害,但被腿风扫到受点轻伤却是在所难免。 “巧儿这次能躲过,运气真好……”她小声嘀咕,片刻之间,对战圈内的两人已过了三四招。 这时幽兰才发觉自己想差了。 方才,丁若羽靠的不是运气,而是自身的实力。 单凭身手,在目前排行第一的段良弓面前过了好几招,这实力,应该能排进前五了。 她眼中一紧,突然想起巧儿平日里最擅长的,是术法。 纯靠拳脚相斗,丁若羽身体素质不如对方,时间一长便会后继无力。可是,对抗到现在,她连一点点使用术法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段良弓也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又一次近身时,对她低低道:“再不用巫术,你就输了。” 丁若羽笑了笑,却不为所动。 在施展出那些真假难辨的招式中,她偶然找到了某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能在制造出虚招的同时从另一个方向自然地发出真正的攻击。 与段良弓交手时,她一直想要重新找到这种感觉,却接连失败。 于是,她故意放大了出招的破绽,一次次将其放大,等着对方的全力一击。 也许只有到了危急关头,她才能再次学会。 终于,对方的拳头带着强劲的呼啸声,迎面击向她。要是中招,她的鼻梁绝对会断。 先前那种快如闪电的感觉果然又出现了,如本能一般,牵着她后仰,双腿顺势而起,反而将段良弓逼退了两步,打出去的拳头也因这突然的变数而收了回来。 两人拉开距离,各自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向对方奔去。 这一回还没接触到,香案后的弱水已经走来,叫他们停手。 “段良弓胜。”她宣布道,转而望了眼丁若羽,对后方负责记录的黑衣教员道,“将巧儿调到第二。” 地宫内的少年们目瞪口呆,个个嘴里都能塞进去拳头。 八场比完,弱水带着登记好的簿子,离开了黑曜殿。少年们开始各自锻炼,丁若羽也拾起木剑寻了空处,一个人继续寻找先前的感觉。 手上有了武器后,又同只有拳脚时不同。跟着楼雪学的剑招从剑身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即便是最普通的闪转腾挪,也多出几分大师般的从容和不食烟火。 段良弓立在另一角遥遥看了一会儿她舞的剑,低头碰了碰中指上戴着的一枚绿松石戒指。 宝石莹润透亮,其内看上去像裹了一只无色透明的小甲虫。仔细观察变会发现,那只甲虫微微伸出壳外的触角正在动来动去。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未做完的梦 像丁若羽这样的,他们都猜测是第二种情况。 在他们这样的训练场,想要长期隐藏实力谈何容易?遇到比自己差的的确可以伪装下去,但遇到强手就难了。 或许能隐藏一时,却终会在连续不断的练习中暴露出来。 丁若羽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少的去出风头,再加上这段时间得高人专门指导,功力一下子就冲到了众人前面。 训练结束后,铁门外接她的轿子来了。她回死士营已好几日,终于等到这和我有关时也不会这么丢人。”少年挑着筐走到了前面。 丁若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白衣早已破烂不堪,还沾染着一片片血渍,难怪方才那些妇女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调侃。 “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她加快步伐,来到对方身边。 少年用眼角瞥了她一下,一言不发,嘴边却止不住地弯了起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丁若羽这才发现,他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耳朵却在发红。 “我说你啊……”她往日里生冷的语气也莫名其妙地放缓了。 少年低着头走路,仿佛一下子哑巴了,一路上再也没和她多说一句。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分离 “菜好像烧糊了……”沉默良久,丁若羽开口道。 少年松开她,回到木屋里。 灶台上都是一些寻常的野菜,有的是他早上从山里现挖的,有的是晒在外面的菜干。一些能作为食材的药类他有时候也会拿点过来,不一会儿菜香扑鼻,用最简单的材料做出了天界也享用不到的美食。 “你这双手真是绝了,”丁若羽只有在旁边端盘子洗碗的份,“不光会做法器,还这么会烧菜。” 少年将锅上的油擦洗掉,一边问她:“你看出来那是法器了?” “没看出,诈你的。”丁若羽端着菜来到桌边,微微笑道,“说说看有什么用?” 少年无奈地望着她,摇头道:“做好了再告诉你。” “该不会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天族的吧。”丁若羽缓缓道。 “瞧这疑心病……”少年给她夹菜想堵住她的嘴,“真不知道你以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望着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的菜,丁若羽叹息道:“你想撑死我。” 眼看着法力一天天恢复,也到了她要走的时候了。原想着悄悄离开,却在下山途中被少年追了上来。 对方递给她一块小小的牌子,看上去像个毫不起眼的铁器,却又附着着暗暗波动的灵力。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在做这些小东西,没想到终于做好后还给了她一块。 “只要按动上面的机关,便能知道互相的位置。”少年也取出块同样的铁牌来。 “假如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呢?”丁若羽笑道。 少年一眼便将她看穿:“你这样的人,做事总会给自己留一线的。” 丁若羽收起铁牌遥望天际,落叶枯黄,随着一阵风起,在半空纷飞如蝶。 “再会。”她转身离开,心里想着,他们终究不是同一族的,往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十多年后,她又来到了凡界。那块一直佩戴在腰间的铁牌忽然有了呼应,她轻轻握住,脑海中得到了一个地址。 彼时密罗正带着军队打算回去,见她望着一个方向,不由疑道:“发现了伏兵?” “没有,你先带他们回去,我还有点事。”丁若羽神色如常地对他道。 “快去快回。”密罗领着大军回返天界,并未对她产生丝毫不信任。 握着铁牌,顺着识海中指引的方向,她施了个法诀,步履如风,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小镇。 她一身染血的铠甲,腰悬利剑,穿过镇子上纵横交错的小道,街上的百姓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扮,都躲进了屋里,半掩着门轻声议论。 眼前,是镇子上一处草棚改成的私塾,她在外头的空地上等了片刻,草棚内琅琅的读书声才停下来,走出个手持教鞭的教书先生。 “仰空?”丁若羽叫道,“你儿子呢,不是他找我?” “小羽姑娘随我来便是。”仰空笑着当先引路。 “我打算让他也过来教书补贴家用,可惜总劝不好,说什么没兴趣哄小孩子……”仰空像个唠叨的老人,细数起自家孩子的不是来。 想到那少年痴迷于制造法器的模样,丁若羽确实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会耐心地教小孩识字。 “人就在前边那座白墙的房里,小羽姑娘自己去吧,我得回去看着那些孩子了。”仰空指了指前方,转身便往回走。 丁若羽怔了怔,再回过身来,白房子门口已多出个衣着朴素却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少年。 “你的法器怎么落到你爹手里了?”她走上前道。 “他抢的。”少年侧过身放她进门,给她倒了碗水。 她一身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少年不由问道:“有没有受伤?” “毫发无损,却杀了不少人。”丁若羽在他面前无所顾忌道,“都是魔族,以后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妙。” “为何要杀魔族?”少年问道,语气中没有愤慨和恨意,有的只是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全是上级的命令。”丁若羽刚端起碗又放下了,望着对方,自己眼中也开始出现了疑问。 是魔族从前对他们天族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她记忆里的史册上并没有这样的记载。 早从一切开始时起,这些征伐就像注定的命运一般,再未停歇过。 “天族和魔族也能友好相处的,对不对?”少年问道。 丁若羽凝望着他,陷入沉思中。 “不是所有的魔族都能像你这样……”她开始寻找能说服对方的理由,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根本从未真正接触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名魔族之人。 “种类或许不同,心却都是一样的。”少年道,“无论哪一族,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人,不能就这样一棍子打死。” 丁若羽望着自己在碗中水面上的倒影,一时间无从辩驳。 这次行动匆忙,未留多久,她便要回去了。少年从柜子里翻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托盘道:“我们十年便会搬迁一次,否则会被街坊四邻当成妖怪。这次刚好离你出现的地方较近,下回再来凡界就不一定了。” 他将托盘放至她掌心,告诉她:“这物件其他人还用不了,需要同一人灌注不同的两系念力进去,随着意念可瞬间从千里外转移到我设下的阵法中。” 丁若羽呆呆地看着他,连一句夸他优秀的话都说不出了。 “这种程度的就接受不了了?”少年笑道。 这种法器,天运阁的那位大人使用高级晶石都不一定能设计出来。面前看上去根本没能力弄到那些晶石的少年,却用普通的凡界材料制造出了这等圣器? “下回,我给你带点好东西来。”不能推辞,也不好白拿人家的。丁若羽收好托盘,决定将自己多年来打下的几块魔将修炼的晶核送给他。 提升功力也好,制造法器也罢,这些饱含着浓缩法力的晶核,无疑能使他事半功倍。 “好,我等你。”少年靠在柜子上,窗外的天光映衬下,那抹浅笑如冰消雪融般,单纯又美好。 可是,第三次见面时,她像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酷刑,遍体鳞伤地从传送法阵中出现后,便昏迷在他面前。 她又一次被他救了,昏迷数日,才从那噩梦般的惩罚中苏醒过来。 “真不赖,”她醒后,第一句话竟是拾起床头的小托盘,笑着对他道,“你做的东西竟能从天宫直接传送到凡界,我还以为……在劫难逃了呢。” 少年紧握着她的手,什么也没有问,忽然俯下身轻轻拥住她。 他曾经对她说过,哪怕只是试试,也要为自己活一次。从那以后,她不再是从前那颗只乖乖听命于上级的棋子,却没想过,第一回反抗,就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若非及时催动法器传送离开,此刻她恐怕已是一具尸体。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躯体再造 梦境中的记忆如潮水般倒灌而来,丁若羽醒来时天刚亮,她支起窗,任早晨的凉风吹散眼底的恍惚。 一切的未知,暂停在一个并不算结局的位置。她看着远处已经起来扫地的婢女,眼中像经历了百年的沧桑变迁,倒映出几分疲倦。 推门而出,现实中的离泓正立在一棵树下,身上是华贵的黑袍,袖口领口则绣了红色的边,宛如火焰在燃烧。 他听到响动看了过来,神态高傲又清冷,像山巅的雪、天上的月,那样遥不可及。 前世记忆里,似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他。 丁若羽踟蹰着近前,他的目光忽然就变了,一下子柔软起来,不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记起什么了?”离泓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向长廊走去。 “只有一小部分,像是我们前世的相遇。”丁若羽猜测道。 离泓带她用了早膳,没有放她去训练营,而是去了镇魔塔,让她试试自身的念力。 “随着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你的力量也会逐渐变强。”离泓取了架子上的几本书,丢在她面前,“可是已经不能再等你慢慢回忆了,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你找回前世的法力。” 说是找回法力,却留着丁若羽在地宫里,熟记下上次便要求过的书架上的所有书。 里屋内,丁若羽默诵着书上的法阵法诀,外头南宫忆来报,说大祭司岁寒要将薛素公主提前送回雪国。 离泓随他一道前去,直到晚间才将那胡搅蛮缠不肯离开的公主打发走。 看了一天书,丁若羽却不觉得累,仿佛书上那些内容本就是她记忆里的一部分。很快的,她便看完了好几本,直到离泓进来才放下书揉了揉眼睛。 身周出现了一道紫黑的封印阵,将她双手缠绕住。丁若羽掌心念力涌动,从内而外,只一会儿就将其破解开来。 就着先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她奇道:“这是魔族的束缚术?” “没错。”离泓问了她背书的进度道,“看来这些简单的东西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迎接 眼见着泠善那边一时半会好不了,门口三人径自去了塔上休息。待到天明,推门一看,泠善趴在玉石棺旁睡着了,地上东一滩西一片,全是成了肉冻一般的溶液,此刻颜色还在不断变深,渐渐化为血红。 椅子上,坐着另一名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一双锐利的眼睛亦看不出是敌是友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叫人送件衣裳。”他低吼道,身上用以蔽体的仍只是先前那一团团包裹全身的白色布条。 离泓向沐火看去,后者心领神会,除去身上的红斗篷,披在对方身上,将其挡得严严实实。 泠善被说话声惊醒,咂了咂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玉棺旁爬起身来。 《不逝韶华》第九十五章 迎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搬迁 看着这场面,离泓上前扶起弱水,也让其余人起身,对她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弱水悄悄握紧他手腕,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离泓示意她出来,两人在门外站定,他看着地宫内继续训练的少年们道:“下个月,与沐火一起,组织所有人搬离此处。” “搬去哪里?”弱水没有问他理由,只想知道具体的地点。 “这个月还有一旬的时间,让他们推了行宫那边的场地,空出来改造成新的营地。”离泓算了算道,“还要找燕祀拨点银子,搬迁后当那些孩子的衣食补给。” “是。”弱水回道,忽然露出苦笑来,“自从大人上任,死士营都不像原本的天罗地网了。这么惯着他们,不怕以后会出乱子么?” “我原来还想,训练营人太多了,那些不愿意留下来的就遣他们各自回国。”离泓叹道。 弱水一时间忘了分寸,惊道:“你疯了!就不怕他们回去后泄露炎国的机密?” 这时候,训练结束的梆子声响起,少年们依次走了出来,也许是有上级在旁边,个个都维持着秩序安安静静的。 陈岚跟着他们走在后面,出门后忽然感觉脑袋上搭了一只手。 她偷眼去瞧,就见那好看得让人忍不住屏息凝视的男子正按着自己的头问弱水道:“她是黑曜殿排名最末的?” “啊?哦,是是是。”弱水愣了愣道,这话题转移得让人措手不及。 离泓收回手,对陈岚笑了笑,打发她回去,其余什么也没说。 那一笑差点晃丢了陈岚的魂,惊得她匆匆跑开,来到无人处才扶着树干歇息,按住了怦怦直跳的心口。 这是她与离泓头一回近距离接触,看来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还真会受不了。不知道巧儿是怎么在他身边留到现在的? 想到丁若羽,她蹙起了眉。为什么方才离泓的笑,和她平日里对自己的笑几乎一样? 这不可能!想法刚冒出来,她就自我否定了。但除去外在的长相、性别、年龄等等一切,那抹微笑带给自己的感觉,确实极为熟悉。 就好像,他们都是自己真正的亲人。 这几日,镇魔塔下一直有隐隐的轰鸣声传来,白天里注意不到,可一到了夜深人静,这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 已是用膳时间,白衣女使们送来饭菜,丁若羽也收拾好看完的书。到了晚间,她去翻找挑选新的书,却在架子后摸到一个卷轴。 打开一看,是幅古旧的画。年代久远,纸张泛黄,却用特殊的方式保存得极好,作画人的功力也颇为深厚,连一颦一笑都描绘得仿佛真人就在眼前。 画上有三个人。 瑰丽的院子开满了俗世中看不到的奇花异草,背后的建筑也是难以想象的空中之城。画中有她和离泓,正在院子一角争论着什么,另一边是名低头作画的少女,呈现出并不多见的画中画。 那少女画的便是此刻院内的场景,姹紫嫣红的花园,留白处已匆匆勾勒出少年的轮廓,正准备下笔绘制他身畔的白衣女子。 丁若羽分辨着作画少女低垂的眉眼,发现她与那日在醉烟楼密室的手稿中看到的小像是同一个人。 她抬起头,准备将画轴卷好放回去,却发现前方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丁若羽一惊,转过身来,就见后方紧挨着她的离泓退了一小步。 靠在书架上,她冷笑了一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那慌乱中的冷笑,让离泓有些失神,似乎回到了他曾蔑视一切、迎难而上的少年时代。 “这画我不能看么?”丁若羽晃了晃手上的画轴问。 “能看,若是喜欢还可以拿走。”离泓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手指划过她耳际,从她身后抽了一本书。 丁若羽抱着画轴,犹豫着,终于在他又抽了三四本书后道:“画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 “你说霓裳?”离泓挑出怀里的其中一本书,粗略翻了翻道,“她是我妹妹。” 丁若羽呆呆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原来是妹妹…… 所以她那日,在密室里都较的什么劲? 她急忙又打开画轴,望了望霓裳,再瞅瞅画中的离泓,又看看现实中的他。 虽然长得不像,但这种程度的美人,说是一家的也完全没有问题。 这家人的父母得是多好看,才能生出这对祸国殃民的儿女? “别发呆了,阵法习得怎样?”离泓开始检查功课了,那些层出不穷的小测验整得她再也没空分心去想别的事。 看书背符文虽累,却也让她提升的速度大幅增加,通过今晚的检测,离泓告诉她,已经达到弱水的程度了。 “我想当新的风护法。”丁若羽故意提议道。 “在等五年,护法要达到二十岁才能担任。”离泓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两日后,岁寒带着密罗和陈清漪来到了烈火城。有红斗篷在前领队,驱散了街上来往的人群,使得民众们以为是本国的一小支军队班师回朝了。 行至一半,红斗篷接到新的消息,又带他们像近郊的巫皇行宫而去。 望着变成了一片工地的行宫,岁寒不解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南宫忆策马至近前,告诉他,离泓希望他们能操控这群假扮成军队的药人,在这个月内利用短短十天的时间修出新的训练营。 “吃人不吐骨头。”岁寒这么自诩风雅的人,遇上离泓,也几次三番地开始骂人了。 “他呀,做这种无耻之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惊小怪。”陈清漪说着风凉话,随后策马而去,以术法控制着药人们搬运工地上的沙石。 密罗则揪了几名负责搭建的工头,给药人下达了听这几个人话的命令,当起了甩手掌柜。 工头唯唯诺诺地领着这几百人去了,一个不小心看到他们军服掩盖下绿油油的皮肤,各个都明白,晚上的噩梦在所难免了。 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苦干,新的训练营终于在月底建成。搬迁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少年们在死士营中本就是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下来了,衣服皆有巫教提供,保存的东西也是少之又少,都只剩下些棉被草席什么的。 新训练营更加宽敞亮堂,有一些场地为免风沙仍健在地下,但大多数都在地面上,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接触阳光。 住宿亦终于分隔开男女,以正中央的训练场隔开,东面为男西面为女,互不干扰。另设有食堂及浴池,避免了早些时候大多数人一个月才洗一次澡的情况。 隔了一道珠帘,听着南宫忆汇报情况,丁若羽都想立刻去训练营里住上一住。 “死士们都搬走了,原来的场地空下来要做什么?”她问了起来。 “养军队。”离泓对她神秘地笑了笑。 入夜,她陷入梦境之中。面前是玉石铺就的阶梯,她穿着繁复的白裙子沿着那台阶跑进一片冰城雪楼,却发现原来里间是一个个独立的刑房和囚室。 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终于被一队闻讯赶来的天兵拦住,强行赶了出去。 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又被另一人拦住。 “姐姐!”那个人道,用力摇晃着自己的双肩,想让她变清醒些,尽快恢复原样。 白衣女子缓缓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女。 霓裳。 丁若羽一惊而醒,爬起身来,发现离泓还在旁边,握着她缩在被子里的一只手。 她迅速抽回手来,有些不自然地扭头道:“霓裳是我的妹妹,不是你的。” “你是我什么人?”离泓没料到她又提这事,也没怎么想,便反过来问她。 “我……”这问题丁若羽更没法回答了。 “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妹妹也是你妹妹,有什么区别?”离泓说得跟顺口溜差不多,一下子让她哑口无言。 话虽这么说,可小姨子和妹妹能算一回事么? 丁若羽想着想着,面上一红,急忙钻回被窝里,背对着他,将脑袋都蒙了进去。 这脸皮薄得,真不经逗。 离泓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来,神色渐渐变得古怪。 听到少女的睡着后的轻微呼吸声,他才起身离开,寻泠善开启空间法阵,来到魔族峡谷。 一条细细的小河向前延伸,逐渐变宽,散出缕缕腥味。 魔域的天空,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挂着一轮发出红色光芒的血月。 不知前行了多久,已能看到远处古老而腐败的一片废墟。进入废墟深处,他停在了幽冥殿外。 禁闭的殿门内,传出如潮水扑打堤坝的声响。他试着输入一丝法力进去,却被两倍的力道弹开,可见这倒封印法阵的霸道难解。 似感应到什么,累累白骨之上,不知沉睡了多久的少年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他伸手,胡乱地从身畔摸出一根骨刺,划开了另一条手臂。 猩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汇入已淹没掉一半尸骸的血河中。河水越涨越高,直至将他的身躯淹没。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力量,推动着河水,一次又一次撞向已被封死的殿门。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告别 相隔的殿门外,有个久违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没,今晚留下来陪她。 推了所有巫教的事务,明明有住处还留在这小客栈之中,还第一回答应抱着她入睡。 关键是,狭小的客房单人床板,稍微转个身就掉下去了。 可怕的事也接踵而至,丁若羽缩在他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冻得直发抖,忽然抬头,对他幽幽道了一句:“你好香啊……” 离泓一直有熏香的习惯,若蒙着眼睛从他身边经过,不少人都会以为是女子。 她是故意的吧。 看到他僵住的样子,丁若羽憋不住笑了,慌忙将脸蛋埋在他胸口,可抖动的双肩却暴露得彻底。 那副傻乎乎的外貌神态,和那一肚子的小九九……真是深得他真传。 若非离泓的样貌本来就看起来很精神,他也想这么装傻掩饰,让别人一开始就没有防备。 笑完了,丁若羽伸手环住他的腰身,轻轻耳语道:“我不希望你有事。” 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感觉到,这次的事态超出她的想象。 她能力有限,根本帮不上忙,只能默默祈求他平安无恙。 “我答应你,会回来的。”离泓顺了顺她的发丝,很自然地拉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 “都快夏天了,怎么会冷。”丁若羽又缠了上来,抓着他不放,似乎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回。 于是一晚上两个人谁也没睡着,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天亮。 大堂内用早膳的楼雪和段红烛见他们毫无精神地走出来,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这……一夜没睡?真厉害!”段红烛意有所指道,又去问楼雪,“你住隔壁,有没有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响动?” 楼雪品味着他们的黑眼圈“啧”了声,正欲发表高见,离泓道:“巫教还有诸多事宜,先行一步了。” “吃完再走啊!”段红烛挥着帕子冲他背影吆喝道,却听“砰”的一声,丁若羽一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瞧把孩子给累的。”楼雪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扶丁若羽回房去补觉。 再次躺下来,丁若羽反而没瞌睡了。 一个多月,书架上的那些书她全都记在脑中,连大多数小型阵法的用法都曾一个人在地宫里试过,可以说只要念力足够,这些上的东西她均能使出来。 但她此刻缺的就是念力。 识海只有那么大,容不下过多的念力。她此时陷入的瓶颈,据书上所说的解决方案来看,一是通过年龄阅历增长平稳提升念力,二是遭逢无法承受的变故或奇险,于瞬息间提升。 这些并不是她此时可以考虑的。 假如她有那么一丝可能提升至更高境界,离泓还会不会将她置身事外、什么也不对她说? 午时,楼雪来敲门,见她坐在桌边发呆,不由搂住她道:“别想了,下来吃饭。” “师父,我想变强,变得再强那么点……”她疲惫道,眼里却满是坚持。 怎么都不够。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壁画之谜 有时候,巧合发生得就像事先刻意安排好了一样。 约摸辰时,离开客栈不久后,马车被人堵在一条偏僻的街巷。离泓推开车门一看,前方拦着名白衣的青年。 青年高大俊美,眼眸色泽如翠绿的叶片,浑身隐隐藏着就快要控制不住喷薄而出的强大法力。 他不认识这个人,却感应到此人身上的敌意,对他礼节性地笑了笑道:“劳烦尊驾让个路。” “浮舟。”那人叫了声他的真名。 离泓苦笑,下了车,打发走车夫,不卑不亢地望着对方道:“流焰告诉你的?那你是……天运阁的长老?” “你的身份,只有天运阁知晓。”来人严肃古板,像是一架生来就没有感情的人形精密仪器,冷生生对离泓道,“我叫日弥,对付你们,还用不着圣主亲自出手。” “这次掌权的又是月亮,看来你们天运阁真的阴盛阳衰。”离泓居然笑了起来。 “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束手就擒,会让你死得痛快点。”日弥并没有被他激怒,说话时仍旧平静如一潭死水。 “最后再给我一点时间,炎国的凡人,需要事先疏散。”见他虽然冷漠强硬却非不通情理,离泓叹了一声。天界铁律,不得伤及无辜凡人,他想对方一定会遵从。 “我不在乎迟上三五天。”果然,日弥同意了。 “不放心的话,这几日你可以同我在一处,也多见识见识这尔等从来看不起的红尘世间。”离泓对他提出邀请。 日弥眼中终于有了丝细微的表情。他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过了几个呼吸后才道:“免了。” 还是端着天族的架子,不愿沦落凡尘。 离泓也不再多劝,从他让开的一侧擦过,大步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正巧前来追剿最后百来名魔族的天兵仍需三四日方到,留他点时间,到时候一并铲除。 暖融融的春风吹动衣角发丝,日弥看了看他坐马车来时的路,顺着向前走去。 他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客栈旁,顿了顿,踏入大堂内。 “要一间客房。” 客栈掌柜见他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模样,也没有太过热情地招呼,安排了一间空出的房后就匆匆下楼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此时楼雪与段红烛正在大堂里喝茶闲话,见来了个外貌出众齐整的青年免不了多看上几眼。 日弥察觉了她们的目光,回望过去,她们却已收回了视线,私底下议论起来。 他不喜欢凡人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胡乱猜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需要经过他们品头论足一番才能实现其真正的价值。 高高在上、漠无情感的绿眸中现出几分嫌恶,日弥合上了门,将这些凡尘俗务阻挡在门外。 日弥的到来,让镇魔塔内的众人再次陷入沉默中。 “还好,不是月神亲自下凡。”岁寒安慰着死气沉沉的众人。 “是啊,我本以为来的会是他们的老大。”离泓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还够不上那个资格。” 岁寒拍了拍他肩头道:“有些事,天运阁的人都知道了,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是不是你告诉了流焰我的真实身份?”离泓挥开他的手,瞬间翻脸。 “当日我揣摩着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么?”岁寒一脸的无辜。 “什么真实身份?”陈清漪也掺和进来,端着茶盏道,“难道他不是离泓?” “他是浮舟。”岁寒望着她与密罗,长叹了一声。 没等他二人开始惊讶,离泓也想通了,笑了起来:“消息传出去也好,只要我死了,他们便以为永绝后患,轻易不会再来凡界找其余人的麻烦了。” “其余人?”岁寒疑惑道,“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离泓指了指自己道:“当然有,譬如和我长得一样的那位。” “敢情当年本宫戏弄错了人?”陈清漪后知后觉地大叫起来。 而只擅长上阵杀敌的密罗,这个时候脑子已无法继续运转了。 想到前些日刚来炎国,离泓还带他去祠堂祭拜了浮舟的灵位…… 自己给自己上灵位,还那么虔诚地供奉起来,这他娘的都哪门子乌七八糟的破事? 密罗一拳头砸在桌上泄愤,力道不大,却差点将桌面砸塌。 陈清漪按住了他,防止他继续破坏下去,对离泓道:“浮舟殿下当年可是与天运阁有过什么过节?” “我不知道。”离泓摊开了手,望着众人,突然像死了一样趴倒在桌上。 “天运阁想彻底抹杀一个人,怕是与天数运转有关。”其余三人帮他推测起来。 “难道,他是通过祭星台测算出的必杀之人?”密罗面色沉沉地向岁寒提问。 岁寒没有回答,伸长手臂晃了晃桌上一动不动的离泓,示意医术最为高明的陈清漪过来查看。 把了会脉,陈清漪呼出口气道:“没什么大碍,他太长时间没有休息,身体自动休眠了。” “疯子!”岁寒忍不住又低声骂道。 “也许殿下早已知道他们会找上自己,才这么拼了命地抓紧一切时间去做准备。”陈清漪的目光终于没了以前的刻意针对,将离泓压在脸下的发丝顺出来,声音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同情惋惜。 “若早些告诉我,为了阿舟,拼掉这条命又如何?”密罗与浮舟并肩作战多年,都视对方为最信任的伙伴,那份深情厚谊其余人根本体会不到。 “他不肯说,就是不想看到我们白白送命。”岁寒抿了口茶,走出大堂的侧门去透透气,扶着七楼的栏杆仰望碧蓝如洗的晴空,心绪也飘向了遥远的回忆。 当年,他、浮舟、密罗,还有霓裳,没有去下界征伐时的日子,是何等逍遥自在。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半点不敢逾越造次,他们却偶然寻得一处无人知晓的缥缈仙山,闲下来时便相邀同往,带上美酒佳肴,每次四人都会如凡人般喝到醉得再也爬不起来。 他还记得,霓裳擅长作画和舞蹈,于是,他便在一旁吟诗作赋,密罗吹笛伴奏,而浮舟什么才艺都不会,当了几次观众发了几次呆后,竟然以各种花里胡哨的法术来变把戏哄他们开心,惹得众人皆笑他投机取巧。 可惜随着一场又一场征战开始,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忽然起了阵风,刮来几缕薄云,蔽住天上的骄阳,使阳光柔和下来,不再那么刺眼。 下方场地中失去了指令的药人们如一根根木桩直杵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他回到堂内,一抬头,发现壁灯映照下墙上的壁画,似乎是圣战时的一部分场面。 密罗被他的视线所吸引,也抬头看去。 那场战争,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准。 只知道,最后结束的时候,蓝天和远山都仿佛被一层血雾笼罩,他们所有人身上皆染满了鲜血。那些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连他们这些发动战争的天族之人,亦心有余悸。 围绕穹顶一周的壁画上,他看见许多已流放至雪国的部下,甚至找到了岁寒和他自己,却寻了好几遍也没瞧见浮舟。 但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浮舟孤零零扎在一块石头上的佩剑。 “不对,圣战的时候,浮舟明明一直在我身旁,这壁画的作者或许当时并不在场。”密罗暗自嘀咕,“可若他不在场,又怎能将此一役描绘得如此生动细致?” 再仔细看了一遍后,他脸色苍白。 他终于瞧出了问题在哪里。 他与岁寒,竟在与天兵拔刀相向,而本该敌对的魔族,则在他们的率领下冲向一名高大冷漠的天神。 前方是坍塌的幽冥殿,露出一块漆黑的空洞,其内藏匿着巨大的漩涡混沌,不知通往何方。在几乎模糊一片的远处峡谷上,带着一大群身着军装的药人进行攻击的女子侧影,则属于陈清漪…… 密罗霍的站起身来,叫住了岁寒。 “你仔细看!这壁画上,说的是即将发生的战斗。” 一句话,惊得陈清漪也赶紧走了过来。 “怎么会这样?”陈清漪难以置信道,看了一圈,心里突然蔓延开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 壁画上,看不到这一战的结局,却将他们的部署全都预测了出来。 三人回到桌旁,寄希望于离泓醒来后的解答。 两个时辰后,醒来的离泓给他们的答案是,镇魔塔建成以后没多久,这幅壁画就已经存在了。 “这塔是始君差人修建的。”他又补充道。 众人沉思良久,方有声音道:“除了始君,还有谁能轻易预知未来的一切?” “那我们辛辛苦苦做出的这些部署,还有什么用?”陈清漪的嗓音微微颤抖,情绪也开始崩溃。 “天运阁的人又没有来过镇魔塔。”离泓白了她一眼,“到时候塔都毁了,谁还知道这些。” 密罗也赞同道:“一切照旧,咱们这叫顺应天意。” 离泓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几个若真是安安分分顺应天意之人,还会混成现在这样? 除了当前部署,陈清漪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虽然仍怀着一丝忐忑,实际上却已被其他人劝服。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弑神 这日如往常一般,春风和煦,街上车马络绎不绝。 丁若羽推开客栈的窗,一低头,瞧见客栈里走出个白衣的高大青年。 倏忽之间,那青年也仰首向她看去,那双碧绿的眸子中没有丝毫情绪,却让丁若羽觉得,有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心口。 她面色发青,匆匆合上窗,靠在墙边,缓缓滑坐在地。 日弥看了看天,晴空万里,似乎是个好兆头。 他穿过繁华的街市,准备向巫教总坛行去,却突然感应到一丝非比寻常的妖邪气息自远方而来,正在扩散蔓延。 是魔气。 日弥合上眼,将意识沉下,仿佛全身的汗毛都在帮他寻找那气息传来的方向。 当他赶至气息发散的源头处时,一座七层高塔在他眼前轰然坍塌,滚滚尘烟扑面而来,隐约间,地上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黑洞洞的豁口直通往另一个世界。 日弥摘下脖子上的玉坠,握于掌心,搓成粉末,当空一扬。 一片混乱的场地上,现身出五百余名浑身铠甲、气势凌人的天族精兵。 “随我下去。”日弥带头跳进了裂隙之中,坠入那一片未知的混沌迷雾。 法阵受到外力冲击开始晃动,幻境出口外守候着几十名魔军,禄石遣人通报,对方来了五百多人。 后方,岁寒和密罗各带领一队从雪国暗中调来的两百人的军队以做接应。 单看数量,双方抽调的人手相差不过百。只是,天族远不止这些兵将,而他们能带来的,却仅有这么多。 不到半个时辰,日弥便当先走出幽冥幻境,将魔族一众兵将的惊愕与恐惧尽收眼底。 “你、你竟然……”禄石望着他那双冷漠的绿眸和平静的脸容,一股无力感忽然席卷了全身。 “天族之人,讲究的是无物无我,不被俗世情感牵绊,又怎会有心魔和恐惧。”部下们还在迷雾中寻找出口,日弥也不急着出手,反而闲闲地向他解释道。 “不可能!”禄石紧握着缰绳,“所有人都有心魔。” 日弥不同他争辩,心平气和道:“可心魔有大有小。越是情感丰富之人,越难通过此阵。能完全控制住自己情感的,心魔却可忽略不计。” 禄石还是头一回听到此等论据,大笑起来,座下马蹄也不安地在地上踩了几步。 “天运阁之人的冷血无情,由此可见一斑。”他笑完后道。 “我不明白,方才我走出来的时候并未做丝毫准备,你们若集体发动攻击,很可能伤到我。”日弥身上漫开金色的辉光,不再隐蔽自己强大的法力,他望着数丈之外的禄石,不解道,“为何你们没有?” 禄石骑着战马在阵前游走了一圈道:“你太小看我们魔族,也太小看浮舟了!” “浮舟?”日弥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笑来,“他同魔族的关系这么好?” 幻阵之中,一批又一批的天兵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真正折损在阵里的少之又少。 禄石大手一挥,魔军弯弓搭箭,一片片附了魔火的箭矢如雨般疾飞向对面尚未完全调整过来的天兵。 “不要乱,结阵。”日弥对慌乱躲避的部下下令,复又冷冷看向禄石,缓缓道,“狡猾之人必行狡猾之事,这里既然是浮舟部署的,又怎会正大光明与我等对战?” 来之前,日弥便翻阅了天族的卷宗史册,知道浮舟参与过的那些战斗,大多都靠着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来赢的。 当年他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对付的是魔族,而今,却站到了魔族那边。 与数量不足的魔军正面交战没几回合,对方就在禄石的带领下玩起了游击。 后方,迎接他们的是流放于雪国的同类。 他们且战且走,引着日弥及其部下来到凌乱腐败的幽冥殿外。两旁峡谷上,收到指令的药人俯冲而下,护在了所有人的前方。 日弥一抬头,看到了离泓。 他坐在倾颓的幽冥殿高高竖起的一处檐角,疲惫消瘦,形只影单,撑着从前上阵杀敌时常用的那把古剑,遥遥地对他笑。 除去破殿外的无形屏障,花了他三天三夜,此刻也只能将将维持住坐着的姿态。 日弥看出他几近力竭,虽勉强支撑,手臂却在微微发抖,许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是以方才未能在阵前看到他。 “变阵!”日弥喝道,天兵们分散合围,分两半对上两侧山崖疯癫一般横冲直撞而来的药人。 血肉横飞,绿血四溅,遮云蔽日,本就阴霾的魔域峡谷彻底成了杀戮地狱。 他于平地浮上半空,以金色念力凝结成莲花般的落脚点,从虚无里拉出把刀,一步一步向离泓走去。 合上的纸窗,忽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毫无征兆地破开一个口子。 丁若羽突然一阵慌乱,从桌旁站起身,被桌脚绊倒在地上。 她膝头磕破了皮,却状若未觉,连滚带爬起身,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栏杆向下冲去。 “小徒儿!”楼雪在大堂内听书,见她丢了魂般横冲直撞,忙赶过去拽住她。 丁若羽嘴唇颤抖,望着她,半天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突然失语了。 “别慌,先来喝口茶,再慢慢告诉师父。”楼雪柔声哄着,扶她回房坐下,喂她喝了点水。 “师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她满脸恐惧,像触碰到了死亡之门。 刺目的阳光投射而来,穿过雕花木窗,在桌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楼雪叹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只盒子,里头装了枚雪白的蜡丸,塞到她手心:“小徒儿,这是师父独门的静心丸,服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丁若羽浑浑噩噩地捏碎蜡丸,将其内红色的丹药就着茶服了下去。 可是,心里的慌乱并没有减少分毫,反而觉得脸上一阵肿胀刺痛。 她惊慌失措地去看楼雪,对方眼里填满了心疼,却叫她不要去碰脸,自己将掌心搓热了,混杂着薄薄一层淡金色念力,在她面上一处一处按压起来,一直按到颈部。 一个多时辰后,楼雪才停手,丁若羽脸上的不适感也终于消失了。 望着自家慌乱无措的徒弟,楼雪慨叹道:“果然与画上的一模一样……” 丁若羽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道:“方才那是幻颜丹的解药?” “小徒儿,你已恢复自己本来的模样了。”楼雪神色复杂地笑着告诉她。 不光样子变了,声音也变了……丁若羽捂着自己的喉咙,之前服幻颜丹的时候可没有注意到嗓音的变化。 “明日,”楼雪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忙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道,“明日过后,师父带你去见他。” 此刻若遂了她的心愿,带她去见离泓,等于自投罗网。 至少要等到天族的人回去以后。 这一晚,楼雪对她严防死守,夜里都没有离开,直接搂着她睡了一宿。 次日天明,楼雪还在迷糊中,丁若羽便早早起来了,洗漱过后,去马厩找楼雪骑过来的马。 身后,楼雪却也下来了,打着呵欠递来幕离道:“把脸遮住,以防万一。” 马蹄疾驰,过往行人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峡谷之中,一阵巨响,山石塌陷。 日弥停住前行的步伐,转身看去,左手握刀,右手在半空画了个符文,几道金芒轰开坠落的巨石,将其碎成沙粒向远方扬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控制山石的瞬间,身后的离泓抬手,朝他后心射出一根看上去如凡铁打造的黑乎乎的弩箭。 箭尖破风而至,瞬间打开其身周的防护结界,半截没进了他的身躯。 日弥反手向后,拔出那根箭,平静的眼中突然多出愤怒的情绪来。 这竟然真的只是根极为普通的弩箭,完全伤不了他的凡界俗物。 离泓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松开剑,仰躺在房顶上,恣肆无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轻视自己的人,连他的妹妹,天运阁真正的主人,除了上下级交代事情的时候,平日里亦对他恭恭敬敬。 他生来就属于云端,众生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不得有丝毫违逆。 于是,他依旧保持着先前平稳的步伐,向那已经爬不起来的对手走去,一把将其佩剑扔下,没入下方的一块巨石中。 再一抬手,刀光涌出澎湃的金辉,刻意避开要害,齐膝截断了对方的双腿。 法力奔涌,将颓败的幽冥殿轰开一个口子,离泓坠了下去,他亦跟着进入那片阴气森森的黑暗里。 黑暗里,一缕妖异的红自下而上袭来,卷着黑紫的魔气,是此间凝聚了五百年的魔火。 日弥挥出一道由法力组成的金盾,隔开那道火,火光却被弹到地面尚未干涸的血液中,如坠进了油里,一瞬间四散蔓延,将殿内变成一片火海。 火光掩映中,有个双眼空洞、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少年,身上缠着两道烧焦了的铁链,浴火而来,伸手穿透他的金盾,掐住了他的咽喉。 “你才是……始……”日弥如何也想不到,会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想要逃离,却如何催动法力都无法动弹。 他的话,才蹦出四个字,就断了。 可并没有结束。 能进入天运阁的人,都各自与生俱来地拥有一种宛如天地法则般的异能。有的是控制天气,有的是移山填海,而他,是否定对方的存在。 因异能过于恐怖,他一出生便被归为天运阁主人的有力竞争者。 但后来,他的妹妹出生了,拥有比他更加高级的能力。 否定一旦开始,除非他死,不会消失,如恶毒的咒语,如跗骨之蛆。 掐住他的少年歪了歪头,容颜迅速老朽腐败,最后化为一副骷髅骨架,撑着身破烂黑袍,眼窝中闪烁着两抹红焰,像幽冥的鬼火,证明他仍活着。 下一刻,他身上的腐败停止了。 一松手,日弥挂着缕不甘的笑倒在地上,魂魄化为浅浅的光斑回归天界。 骷髅人扔下身上的铁链,封闭的殿门也被寻来的天族士兵撞开一个大窟窿。 他于混乱中走了出去,裹紧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阳光直射入眼眶,才终于恢复神智,却记不清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死而复生 当丁若羽急匆匆赶至,一切都已经结束。 她跳下那匹已累得口吐白沫的马,毫不犹豫冲进镇魔塔废墟旁的裂隙中。 眼前的人间地狱,已不足以用惨烈来形容。碎落满地的骨头和器官,药人与天兵互相撕咬拼斗后的残骸,一滩又一滩汇聚成河的红色或绿色血液,腥臭无比的腐尸上成群飞过的苍蝇…… 地狱尽头,挂着摇摇欲坠的幽冥殿牌匾下,是一片罪孽的火海,惨不忍视。 火焰深处,又会有什么? “沐火!沐火!”焦黑的岩石旁,陈岚在尖声叫喊,状若疯癫。跌跌撞撞间,硬是挣开了岁寒双臂的束缚,失魂落魄地欲冲入那团狰狞诡秘的地狱烈火中…… 丁若羽心知不妙,飞身而上,一个手刀将她劈晕,甩袖送回岁寒怀内,自己却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 她没有看到那个人。 丁若羽神色冰冷决绝,活着的人自顾不暇,亦无一人上前去拦这戴着幕离身份不明的女子。还未走几步,一跟柱子在后方塌了下来,火星四射,逐渐连成一道火墙,彻底将她隔绝开来。 “说好了要回来的,你到底在哪?”她扔掉幕离,疯了般一处处翻找,衣角被浓烟熏得焦黑,连头发也烫蜷了起来。 她从不知自己对他的执念会如此强烈。 “兄长……” 眼眸干涩,如坠地狱,却毫不停歇掠入前方那一大片火焰中。 一块坍塌的横梁后,她隐约瞧见了一角素白。丁若羽凝聚念力,操控着火焰分开成一道将将能使之通过的裂隙,飞快跨了进去。掀开前方烧焦的屏风,她终于看到墙角断壁处浑身血迹的白衣男子。 他的衣衫被鲜血与炭灰染得斑驳不堪,双眼紧闭,像陷入了沉睡,温和又美好的脸庞静谧安宁,仿佛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 目光下移,她瞬间僵住。 离泓已经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男子了…… 烟气氤氲中,血色遮掩处,他双腿齐膝而断! 丁若羽悲痛欲绝,掩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望着铺天盖地的火势,毅然咬住唇角,踏入火堆之中。 他们之间,尚隔着条半尺来高的火线。 被浓烟熏昏的白衣男子仿佛感应到什么,倏地睁开双眸,错愕地看到了扯断衣角从火线上踏过的丁若羽。 “回去!”他被烟呛得不停咳嗽着,双臂拥住她,扑打着她身上的火星,“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他像在自责那时没将她送到更远的地方,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叹息着说:“为什么要找来?” “骗子!”丁若羽仰起头,捧住他惨白冰冷的脸颊,神情严肃道,“我才只十五岁,离约定还差三年。” “不是说过了会回来,你等我……”白衣男子无奈摇头,素来善于伪装的眸子望着怀中少女,终于褪去冷傲的外壳,流转过阵阵从未有过的痛楚。 丁若羽却打断他,清冷的容颜,带着冰消雪融般的浅笑:“有些事,是时候让我知道了。” 干裂的唇微微颤抖,许久,他低叹道:“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浮舟,是天族的公主。” 丁若羽双眸圆瞪,虽已有所准备,还是惊讶过度,脑中一片空白。她幻想过无数种情况,却从不敢猜测,他骨子里会是个女子。 不久前的梦境里,她得知那另一个自己,亦自称为天族公主,莫非…… 果然,他幽幽叹着,抱住她,苦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与你……是拥有不同躯壳的同一个人。” “所以,我永远不可能给你男女之间的情感,却依然深爱着你。”白衣男子看着仍在燃烧的烈火,对她解释道,“当年我的一半魂魄被天运阁破坏,四散于三界各处,而另一半,在幽冥殿利用了离泓的肢体才得以重生。逃出魔域的百年间,我集齐了各地散落的魂魄碎片想让自己恢复原状,却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难道是我?”丁若羽道。 “没错,”浮舟轻轻笑了起来,“你被老司命藏了起来,后又藉由徐初雪十月怀胎转生。我将你带在身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吞噬掉你的魂魄,变回真正的自己。” “可是,我竟下不了手……”他忽然伸手入怀,心口有殷红的血迹洇出,取了一粒冰冷刺骨的珠子喂给她,声音愈发虚弱道,“吞下。” 丁若羽吞下时突然浑身僵硬。 抱住自己的冰冷的身躯逐渐开始变得滚烫,但这种发烫所伴随的变化,却是他那已不完整的躯壳正在渐渐沙化。她不在乎方才服用了什么,只知此刻到了最后的诀别。 “不光下不了手,还做了个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决定,我想让你吞掉我。”直到最终,浮舟仍对她耍了心眼,“方才你服下的,是我的晶核。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代替我,活下去……” 他拥紧怀中的另一个自己。在遇上她之前,他从不辨何为善恶,做任何事都不择手段,甚至会草菅人命。可是她改变了他,让他渐渐明白,比达到目的更重要的,是拥有人心。 所以,生来集合了本体所有野心与恶念的他,甘愿将主导权交还给内心温暖、体贴细致的她。 眼前被烟熏得火辣辣一阵涩痛,朦胧中,面前男子化作一地白沙。 丁若羽怔怔捧起地上的白沙,突然惨笑起来,笑声苍凉凄厉如夜枭。 直到此刻,心痛得都要碎裂化为齑粉,却还是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从未如此刻般厌憎这个无血无泪的自己。 她的半个世界,终成一地残沙,唯剩那件遍染鲜血的白衣,证明曾有一位风姿绝代的人物来过这尘世。 外间的烈火犹在继续张牙舞爪咆哮,不知还要再烧几天几夜才肯停歇? 丁若羽不知道,甚至不知自己已在这人间地狱呆了多久。 她全然放空,亦完全忘却浑身刺骨的疼痛与疲累。 紧拥着血染的白衣,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般。冰冷的眼眸染上一抹新绿,不再有凡人的情感。 三日后,西炎国一片废墟的镇魔塔旁,那张开如恶魔巨口的裂隙里,蹒跚爬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自火势退去,此间已有整整三天没出现过人的踪迹。先前救火的人,终因火势太大确信不会再有活人而强忍悲痛先行离开了。 此刻,废墟中走出的少女衣衫凌乱,浑身是被烟火熏灼过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怀中紧紧抱着件被鲜血染透了的残破不堪的白衣,停在一家小酒馆外。 “滚开!臭叫花子!”店小二忙赶她走。 丁若羽摸出把染了焦灰的金豆子扔给他,叮叮当当滚了一地,随后就近坐在靠门的一张大桌旁。 “一间客房好酒好肉,再去买身行头,外加一把剑。” 小二乐颠颠地忙活起来。 客栈内尚有几名江湖人,议论着最近巫教发生的大事。 丁若羽倒了杯酒默默听着,事不关己一般,直至他们谈到天罗地网的死士。 “燕祀趁巫皇消失,挟持了还在孕期的圣女,派手下去天罗殿下蒙汗药,想将那些巫皇的心腹杀手一网打尽,除去巫教势力!听说男的全被杀了,女的被关在训练营,要一个个挑断手脚筋充军妓……” 丁若羽霍然起身,见小二带着东西回来,一言不发夺过他递来的物件,直奔死士营而去。 半途中,她遇到同样回返救人的寸心。 “怎么,去救人?”她风淡云轻道,仿佛从未经历过那绝望的三日。 “你是谁?”寸心望着眼前明明长得很陌生的少女,产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巫皇派来的人。”丁若羽只笑了笑,面对他诧异的神色,没有解释更多。 倒是热心肠的寸心,告诉她镇魔塔坍塌后朝局大变。先有水火两位护法赶去塔下救人至今未回,再是燕祀派朝堂军队接管天罗地网,从秋萍处得知要将已晋级天罗殿的少年们赶尽杀绝。 他与秋萍等人占得先机,原打算连夜溜出一走了之,却发现不少人掉了队,其余人已至渡口,仅有他放心不下返回营救。 推开大铁门,崭新的训练营内一片空旷荒凉。 他们一间一间屋子地搜,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得去地下继续找。 未来得及逃掉的少年们被关在黑曜殿,少女们则被关在红莲殿。 两座殿门外,聚着百余名身披铠甲的武士。 寸心本想拉丁若羽从长计议,却被她甩开,大步冲上前,一手火球一手冰刃,将那群武士全都吸引了过来。 “水火双系……巧儿?”寸心怔了怔,想起众目睽睽之下,镇魔塔里拖出来的那具浑身是伤、检验后确定为李巧儿的女尸,摇头否认。 “别愣着,去放人!”丁若羽喝道,夺了一人的长刀往四处砍落。 寸心见这偶遇的少女已杀红了眼,不再磨蹭,冲进那扇涂成漆黑的殿门。 黑曜殿中,屠杀仍在继续。死士被捆绑成串,一个个引颈就戮。刽子手们见突然闯来个少年人,停下手上的事就去抓他。 寸心此时的身手岂容小觑,立即与他们杀作一团。 十几人当场毙命,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解毒的药粉。寸心上前喂剩余的死士服下,见田贝也在里头,不由皱紧了眉。 “你怎的没走?”他忙问。 田贝眨巴着一双傻不愣登的大眼睛,反问他:“不是听说你们也没走成么?我还打算回来救你们,哪想到着了这群龟孙子的道……” “先服解药,出去再说!”寸心暗道此事蹊跷,但救人要紧,带着几个已然恢复身手的兄弟直闯入红莲殿内,又叫其余人去给外头孤军奋战的丁若羽做帮手。 外间喊杀阵阵,却丝毫影响不到红莲殿内那些军官武士发泄兽欲。少女们无助的哭喊连成一片,地上满是各种凌乱污秽的液体。 “放了她们!”见此场景,寸心肝都在颤,吼声愤怒,亦带着颤抖。 有几名衣冠不整的高级军官斜乜了他一眼,吩咐手下将他砍了,仍在继续那些龌龊事。 “跟这种畜生废什么话?直接杀。” 寸心身后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女音,他木然回望,是丁若羽。 少女浑身染血,头发都黏成了一绺一绺的,为冷清雅致的容颜添上一抹本应格格不入的嗜血妖艳,生出巨大的反差感。她右手倒提长刀,左手手指擦过眼角溅到的血液,嘴边弯起疯狂的笑来。 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红莲殿内鸦雀无声。 丁若羽突然提足,刀刃挥下,刀光暴长,刃尖离那军官还有一丈便砍下了他头颅。 “疯、疯了,太可怕了……”寸心结结巴巴道,同其余人亦开始动手。 地宫内外,血流飘杵,尸积如山。 丁若羽特地留了一人性命,逼问他无眠的下落。 “圣、圣女和国师没有被挟持,陛下的人马到时,他们就已经跑了。”那人哆哆嗦嗦说完,身首异处。 有姜成桦在,无眠姐想必不会有事。丁若羽终于松了口气。 “我和田贝都要回自己的国家了,你呢?”大铁门边,寸心忽然问起这也算是同历生死的少女欲往何处。 “巫教完了,圣女失踪,我得奉命去寻她。”丁若羽面无表情地编了个理由敷衍道。 见她心不在焉,寸心只得作罢,众人在训练营外一一辞别,各自步上返乡的旅程。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怪人 城北的客栈内,楼雪和段红烛仍在等她归来。 丁若羽再次看到她们,忽觉恍如隔世。 没有立即答应一同前去煜国,她还有一些事想要调查清楚,与楼雪约定好两个月后在祥云城见。 烈火城的大街小巷,张贴着逃亡死士的画像。丁若羽驻足看了看,向巫教总坛策马而去,只见大门口拦着一队队官兵,朱红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样的情况,不知浮舟有没有考虑过? 燕祀会乘人之危这么快翻脸,只怕他也始料未及。 丁若羽在外晃了一圈,官兵注意到她想要上前喝问,忙调转马头回返。 路上,她看到有个别眼熟的巫教弟子,早已扮成了平民,各背着一到两只大大的包裹,行色匆匆低着头走在大街上,她也将马寄存在路过的一家客栈里,暗暗跟在了后面。 这一跟,就到了郊外。 眼前是一排排临时搭建的营帐,原来大部分没有走掉的巫教教众,都聚集于此。先前那几人是去集市上采购米粮用品,不知还要在这里留多久。 巫教有一多半的成员都是炎国贵族,这次在燕祀的打压下已纷纷退教,留下来的这些或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或是实在无处可去的。 这时,临时帐篷内的巫教教众都走了出来,簇拥着一个人,几名负责采购的将粮食分发给众人,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开始讲话。 丁若羽自藏身的枯木后闪到另一边的杂草堆旁,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说话的那人正是看起来病恹恹的姜成桦。 他们并不打算离开炎国,暗中找了一块隐秘处商量对策,准备卷土重来。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不一会儿,道上尘烟四起,几十名衣着发式稀奇古怪的骑士跟在一名气宇轩昂、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身后,停在临时帐篷前宽敞的空地上。 领头之人身上隐隐冒着魔气,丁若羽心知此人法力深厚,怕被他发现,悄悄地向后退去。 但没退出几丈,她突然感觉到一阵不自在,仿佛被什么诡异的东西紧紧盯住了。她握住拳头,缓缓回过身来,朝着直觉中的方向看去。 她先前停靠的枯木旁,立着一道又细又长的黑影。 那人全身被黑布包裹,外头罩着个宽大的黑斗篷,连脸都被蒙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寸露在外面的肌肤。 差不多是眼睛的位置,亮着两点赤红,正直视着她,一动也不动。 大白天见鬼,丁若羽死死捂住嘴巴,强行控制着自己不叫出声来。 下一瞬,那鬼影动了。 也不知是怎么动的,当丁若羽回过神来,他已至近前,铁钳似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又一瞬间,带着她出现在十余丈外。 接触之后,丁若羽反而没那么恐惧了。这黑影并不是鬼,只是个瘦到了皮包骨头的人,对她也并无恶意。 怪人放开她,一言不发,漫长的沉默对视中丁若羽又开始浑身发毛。 见对方打算一直这么同她大眼瞪小眼下去,丁若羽抱了个拳道:“告辞!” 她拔腿便跑,冲出十里地,从城西一路飞奔到城北之前定过后一直未退的客房。 靠在熟悉的小窗旁,看着街上来往人群,她才终于舒了口气。 可是等到傍晚她下楼去用饭时,那裹着一身黑的怪人又出现了,他坐在一处靠窗的桌旁,其余经过的客人们皆离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什么是非。 见他没看过来,丁若羽接过食盒匆匆回房,把门窗都锁得严严实实。 次日一大早,她将门开启一道小缝,怪人不见了。 事情还要继续查清楚,丁若羽揣上匕首取了马,趁着无人向西郊而去。 寻了处较近的隐秘点,等了一段时间,几名教徒出了营帐,聚在一起私底下悄声商议着什么。 随着空地上人越来越多,姜成桦也同昨日赶来的那名气宇轩昂的男子从帐子内走出,让众人安静。 他高声说着什么,无非是一直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朝廷派到城里巡逻的官兵发现。 燕祀对巫教最为忌惮的便是那些能够使用巫术的巫师。之前镇魔塔损毁巫皇失踪,弱水和沐火几乎带去了所有会巫术的人前往搜寻营救,亦离奇消失于塔下那道巨大的裂缝里。 这是铲除巫教、避免重蹈燕龙行覆辙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燕祀岂会轻易放过?那些普通的武者和巫医,在突袭而来的大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还有大部分贵族子弟,见势头不对立即倒戈。 只有此刻聚集在西郊的这群人,仍抱着重整旗鼓的心思。 “我们的援手来了。”姜成桦道,终于向众人介绍起身旁这位昨日便出现在此的神秘人物。 “都说一个只会低阶巫术的巫师,即可以一当百,但实际上,巫术均是从天族与魔族中流传到世人手中的。”见对方毫不在意,姜成桦便将真相都告知众人,“那么,假如一个真正的魔族出现了,又能抵挡多少兵将?” 听闻此言,集会的众人不由议论起来。 “这位,正是魔族的禄石太子。”姜成桦道。 这回不光那些巫教教众,连丁若羽都大吃一惊。 “我们不用再躲躲藏藏、坐以待毙了!”姜成桦振臂一呼,众人高声响应,接下来便开始制定反击的计划。 不知不觉间到了中午,丁若羽觉得再听下去也没什么重要内容了,准备打道回府,却看到营帐内鬼鬼祟祟溜出一人,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才使出轻功欲往城中赶去。 难不成是个给朝廷通风报信的细作? 她正要上前抓住那人仔细询问,身后响起一道呼啸声,再朝那人看去,一根细细的树枝扎进了他的咽喉,无声无息地让他永远说不出话来。 丁若羽大惊失色回过头,那一身黑的怪人站在三丈外,一条手臂仍维持着投掷的姿势。 她胆子再大也被吓了一跳,瞪着那怪人迟缓地放下手来,走到死尸旁将其背起,慢吞吞向另一处而去。 这次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丁若羽怔了怔,不知哪里来的一股不要命的好奇心,咬着牙跟在怪人的后面。 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直来到坍塌后至今无人前往清理的镇魔塔外。 之前大战时地表留下的那道巨大裂缝竟已经自动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浅的裂痕,或许过不了几天这裂痕也会消失无踪。 怪人掀开废墟之中一块看似随意摆放的挡板,露出下方可供进入的甬道,拖着尸体向内走去。 丁若羽紧随其后,却在进入入口前发现外头罩着一层结界。这结界,正是那天保护吕夫人的透明屏障。她又想起了浮舟,轻轻一叹,用他教的另一种方法只穿透结界而不将其破坏,跟着怪人绕过蜿蜒曲折的地道进入最底层的密室。 镇魔塔虽被破坏得再也无法修缮,地底下却同以往一般,没有丝毫毁损,甚至还像被人细细打扫过,连一丝灰尘也没有。 两旁的壁灯昏昏沉沉,只恰好能瞧清前方的路。进入那从未来过的密室后,黑衣人伸手一扬,指尖几缕魔火冲向穹顶四周,点燃一圈灯火。 火光映照下,丁若羽才看清,密室中央挖了个池子,里头装满了红色的液体。也许是感觉到生人气息,池子内开始冒出气泡来,咕噜咕噜,渐渐翻腾出一只只血红的软体怪物。 一身黑的怪人将尸体投入池中,奇怪的是竟没有水花溅出。只一刹那,死尸连皮带肉地溶解进了红色液体中,最后也化成同样的冒着气泡的软体怪物。 丁若羽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怪人缓缓转过身来,两点诡异的红瞳紧紧盯向了她。 难道他要将自己也如法炮制? 丁若羽暗道不能坐以待毙,一伸手,几块冰刃向怪人周身要害处打去。 可是眼前一花,那人突然消失了,一只铁钳般枯瘦坚硬的手,握住她单薄的肩头。 就在丁若羽以为对方准备将自己扔进池子里时,那只手松开了。 慌慌忙忙退开几步,对方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而是操纵术法控制着池子内的软体怪物一只只爆裂开来,化成鲜红粘稠的液体。 丁若羽见他无暇顾及自己,忙脚底抹油飞快地逃出了地下通道。 回到客栈后,没过几日,就听大堂内的食客们说起朝廷准备重组巫教,接回圣女。 燕祀的出尔反尔成了街头巷尾的一桩笑谈,有人说,这年轻的皇帝本有颠覆巫教的野心,可惜没料到对方还藏着杀手锏,一支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脸的队伍。那支队伍里的人,各个法力无边,吓得皇帝立刻恢复了巫教的一切权利制度。 不多时,街上出现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从二楼的窗里能看到无眠坐在大红的翟车中,车驾华美,装饰着螭龙和彩凤。 她身着华服,仪态端庄高贵,街上众人皆拜服于地,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逾矩。 丁若羽看着车驾消失在街角,跪地行礼的百姓们也起身各自忙活开来,嘴角现出笑意。 但旋即,她一惊,警惕地抬头望去,斜对面三层高的茶楼檐角,高高竖着一道细长黑影,大白天活见鬼般,隐隐的两点火焰似的眼睛直盯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二章 俘虏 只一晃神,檐角的黑影又消失了。 丁若羽用力揉了揉眼睛,对面依旧什么也没有,就好像方才出现了幻觉。 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她合上窗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阵,连夜出城。 再这么下去,她怕自己迟早会被那个怪东西给逼疯。 三更出了烈火城,座下是普通的马匹,行进不快,又花了四五天的时间来到大漠边缘。 行李不多,早在前一个小镇她就把马卖了,此刻徒步行走在荒漠顺着风势,外加用上了风系术法,步履如飞。 途中多次环顾四周,都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再未见到那黑衣怪人。大漠胡天,残阳如血,两日后,迅速抵达煜国境内。 长长的山脉向前延伸,这已不是她第一次经过这里了,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心情。越过山道,牛掌柜的客栈仍旧酒旗招展,迎来送往在这座边城的大客栈里已成了最普通的一件事。 接过账本,牛掌柜瞧她满身风沙又依稀有些面善,不由问道:“姑娘可是打西域而来?” 丁若羽见他神神秘秘的,低声道:“西域来的怎么了?” 牛掌柜靠近了悄悄告诉她:“前几日官兵来查,抓走了几个自炎国赶来投宿的年轻人,说是天罗地网的死士,要被关起来细细盘问。” 丁若羽笑了笑:“掌柜的看我像哪里人?” 仔细一瞧,牛掌柜才得以看出,眼前的少女瞳仁中隐隐透出几分绿意,惊得往后一缩道:“雪、雪国?” 未作解释,在账簿上留下自己的姓氏,丁若羽接过钥匙进了客房。 刚把一身的风沙打理干净,就听到楼下官兵找来的声音。 各个房间查看了一番,并无所获,这些人坐在大堂内要了酒菜,边饮酒边道:“都这么久了,你说还会不会有逃往煜国的死士?” “上头未发话,继续守着总没错。”另一人道:“那些人狡猾至极不走大道,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就钻出来了。太子说了,他们奔波数日后必会来这城里唯一的客栈休整,咱们就守着这大门,更何况还有段统领在,叫他们插翅难逃。” 丁若羽半掩着门,将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日客栈里人并不多,也不知是不是有官兵在的缘故。 一盏茶的时间后,堂里的官兵起身去迎接门口走来的一位青年,口里恭敬地叫着对方段统领。 脚步声杂乱无章,外间来的显然不止那统领一人。丁若羽透过门缝一看,居然是段良弓。有他这员猛将在,其余死士营的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身后,官兵们推搡着一名双手被绑到背后的女子。段良弓坐到酒桌前,他们也将那女子推了过去,强迫她跪下,刚去掉塞嘴的破布,那女子就破口大骂起来,唾沫星子溅了段良弓一脸。 走廊上安安静静,住客们都乖乖躲在房内,不敢出来多管闲事。丁若羽也起身去关门,下方堂内的女子十八九岁其貌不扬,但生得牙尖嘴利,一看就极不好惹,不是幽兰还能是谁? 她那么精明泼辣的人,没想到也被抓了。 关好门又去关窗,这些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锁上门窗前必要到处查看一番,生怕再撞上什么怪物。 她本来就比较谨慎,此刻更变得草木皆兵。 可是却不知,此刻她最怕看到的那个东西,正躺在客栈顶层的天台上,晒着冷冷的月光一动不动,像堆稍微一触碰便会散架的枯骨。 门合上后,丁若羽对大堂里发生的事仍继续关注着。听响动,官兵们没有要幽兰性命的打算,只是将她锁进了一间客房,不让其逃走。 看她只能通过骂人来反抗的模样,定是被人下了麻药。这又勾起了丁若羽不好的回忆,她决定再在客栈内留几天,想方设法要将幽兰救走。 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第二天一早,段良弓就押着幽兰准备离开前往祥云城,原来上头下达命令让他们不用再这么守株待兔了。 丁若羽也匆匆退了房,购了匹马远远吊在官兵的后面。 过了几个镇子,来到一座大城,又出现更多的官兵,一同押着几名死士,推他们去了山郊一座废弃的城隍庙外。 幽兰亦在其列,被他们同其余俘虏一起按跪在地上,摆成一长条。 随后,有人进庙通报,里头走出个锦衣少年,容貌俊秀,明眸皓齿,让人看上一眼就心生欢喜。 可见到此人后,幽兰立即骂骂咧咧起来,若非此刻无力反抗,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 幽兰还没骂几句,便被旁边的官兵一脚踹趴下了。锦衣少年走上前,一只手重新将她提起身,凑近后不知说了句什么,幽兰面上的神色立时变得愤怒而恐惧。 为了折辱这些不肯归顺自己的死士,不顾曾经同僚的情谊,甚至还从祥云城不远千里赶来亲自动手……郁飞琼竟成了这样的人? 就连藏在一棵冬青后的丁若羽也露出冷笑来,心里头嘲了句“好威风”。 命官兵重新将俘虏排整齐后,他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一边与段良弓等几名统领退开几十丈,一边让官兵们计数他们几人谁射中的俘虏最多。 箭在弦上,危在旦夕,丁若羽正欲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救人,肩头却被人按住了。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随处摸了块尖锐的石头,在她面前的空地上写道:“我来。” 丁若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吓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此刻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他跑了出去,赤手空拳地冲进箭雨中,也不知使了什么身法,挡下所有的箭,又趁机拽断俘虏们身上的绳子,顺手抓了几个倒霉的官兵作盾,掩护着他们向另一边的丛林里奔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出了弓箭的射程,官兵跟在后面紧追不舍,黑衣人一回身,手上先前接住的数根箭向他们飞去,官兵们慌忙躲闪,一个撞一个,接连绊倒好几批人。 眼见黑衣人得手,丁若羽也不去多想被他吓到好几次的事,扶住因受了一踢而跑在最后的幽兰,带他们跟着黑衣人踏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转来转去走进一处山体上天然形成的宽敞洞窟。 得知自己性命无虞后,幽兰等人忙行礼拜谢,欲得知他二人的名讳,盼着日后报恩。 丁若羽没打算先说,望向黑衣人,想等他开口。 谁知黑衣人指了指自己面罩下嘴的位置,摆了摆手,表示说不了话。 她只得无奈一叹,对众人道:“我姓丁,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 黑衣人瞧了瞧众人发白的脸色,转身向山里走去。不一会儿用斗篷下摆兜了一堆山上的药草回来,用手势示意他们各抓一把放在嘴里嚼一嚼。 众人服下药汁后,再一运功,很快就将功力恢复得七七八八,各自在山洞内活动开来。 那黑衣人立在洞外的一块石头上,细细长长的像根杆子。丁若羽仿佛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攥着手心来到他身后问:“你为何总跟着我?” 黑衣怪人跳下石头转过身,两点血红的瞳仁直盯着她,又成功地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到底是谁?”丁若羽忍无可忍,想避开他的视线,结果自己的目光反而像被黏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黑衣人收回视线,捡了根枯枝,蹲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离泓!” 丁若羽大叫道。 叫过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响动太大,惹得山洞内的死士们也惊恐万状地看了过来。 她赶忙捂住嘴,伸脚抹掉地上的字迹,拖着黑衣人去了更远处。 走在寂静无人的山林内,丁若羽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她靠在一棵杉树树干上,望向紧跟在身后的黑衣人道:“你还是别再跟着我了。” 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眼眶里的红焰忽然黯淡下来。 “我怕我一看到你的样子,就会想起他……”他才刚刚帮了自己救出幽兰等人,丁若羽有些过意不去,说话的时候别过了脸不好意思看他。 黑衣人静止了片刻,缓缓伸手,先是摘下斗篷,再一圈一圈除去头上颈上缠绕多层的黑布。 丁若羽望着他一寸寸露出的真容,想要后退,却发现已经紧贴在了树上再无法移动。 他已不复活人模样,成了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丁若羽滑坐在地,不知是惊惧还是悲伤,心口剧痛,双肩颤抖,感觉气都吸不上来了。 没有眼泪,她却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我和他,不一样。”离泓在地上写道。 又像是怕再吓到她,他飞快地重新裹好黑布,戴上了斗篷的帽子。 丁若羽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等缓过劲来,天已经开始变黑了。离泓在另一边的巨石后,刻意避开了她,手里拿着把小刀,正在雕刻一块小青石。 她拍去身上的落叶,走到他旁边,想认输又拉不开脸面似的道:“天黑了,你饿不饿?” 离泓目光诡异地瞅了瞅她,收起手上的工具,同她一起向山洞走去。 路上遇到归巢的鸟,被他用石头砸下两只,拔光毛,到洞边积着泉水的凹陷处洗干净,直接用掌心魔火烤熟了,全都扔给她。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三章 散架 山洞内,恢复行动力的众人也散去各处猎了些山鸡野兔来生火充饥。 丁若羽看了看手上两只烤熟的鸟,走到还在一个人趴在木墩边刻石头的离泓身旁,递了一只给他。 对方没有接,瞧了她一眼,拿刀在地上写道:“没有内脏。” 就着月光看清楚地上的字后,丁若羽莫名呛咳起来,转身去了洞口边,将那只还在冒热气的鸟给了幽兰。 “丁姑娘,我总觉着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姐妹。”幽兰半点没在不客气的,接过就啃,可能是真饿了,不一会儿就嚼光了两条腿。 “吃你的吧。”丁若羽道,坐在一边斯斯文文地扯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 “这语气又不像了。”幽兰瞅着她道,“话说,白天的时候丁姑娘与那位侠士为何要救我们?” “大概是看那群官兵不顺眼?”丁若羽怕生事端,不想让这话特别多的女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幽兰故作出一副思考神态,点了点头:“倒也能说得通。” 见她看破不说破、极为配合的模样,丁若羽端不住了,放下吃剩的肉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 “别提了!”幽兰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自己的,又开始垂涎丁若羽手上的半只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手道,“那个天杀的郁飞琼,说要用我们给他的巧儿陪葬!” “怎么回事?”丁若羽脸上神色变了一变,原来荒郊破庙前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单纯为了杀人取乐? 还有陪葬,她什么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死人”了? “啊,忘了解释,郁飞琼就是破庙里头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小子,巧儿是他的心上人,我们之前都在天罗地网做死士。”幽兰用袖子抹了抹嘴,对她细细道来。 早在镇魔塔坍塌时,巫教的两位护法就带着人手赶了过去。他们来到那片残垣断壁中开始搜救,废墟里早已没有活人的气息,接连拖出几头浑身发绿正在腐烂的怪物尸体后,他们在一大块坍塌的石墙下发现了一具女尸。 那是名少女,被砖石砸得面目全非浑身是血,死之前还像经历过剧烈的挣扎,肢体皆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辨认了一下身上的物件和衣饰,巫教人员判断是黑曜殿的死士。黑曜殿中失了行踪的唯李巧儿一人,于是他们唤来了与其最为熟识的陈岚。 翻开女尸背面,后项上有块绿豆大的黑痣,陈岚满脸沉痛地告诉他们,确认为自己的好朋友。 听到这里,丁若羽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己脖子后还有痣。她不禁打断了幽兰,背转过身问道:“你帮忙看看我有没有痣?” 幽兰只道她听事情听入戏了,也不甚在意,拉下她的衣领本想草草回答继续往后说,却怔了半天。 “丁姑娘,您这脖子后倒是没长什么黑痣,只不过……”她吞了口唾沫,咕咚一声,听得丁若羽背后一凉。 “只不过什么?”她催道。 “刺青,还挺别致的……”幽兰松开她的衣领,还仔仔细细替她整理好,语气都变得敬而远之起来。 她自小走南闯北,知道身上有刺青的大多不好惹。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在背后纹东西,她还是头一回见。 丁若羽神情古怪了好一阵子,待平静下来才转回身,跳开这个问题让幽兰接着往后说。 “后来,巫教的人就猜测其余人都进入地上突然出现的大裂缝里了,全部顺着绳子爬了下去,陈岚也跟在里面,结果一个都没有再回来。”幽兰说到这也面带悲哀。 再之后,炎国皇帝借机派人来暗算,一小部分人得到消息见势头不对,有的去了渡口,有的单独离开偷偷躲在角落处,准备避过风头再走,她便属于后者。 死士们能成功逃脱,也在于这最后一个月,巫教高层给他们所有人都发下了解药。失去了控制力,才得以来去自如。 本想着圣女都重新接回来了,走出炎国后该不会发生什么乱子了,却刚来到煜国便被一大群人堵在道上。 “我们谁也没想过,段良弓竟是煜国太子的走狗。”幽兰说着说着揪住了衣角,“他平日里与所有人都远远保持着距离,可以说黑曜殿之中无一人了解他。” “他和煜国太子,应该很早以前就搭上线了。”丁若羽猜道,拍了拍幽兰的手背,扶她向洞窟内走去。 “丁姑娘接下来准备去哪?”幽兰被她安顿在洞内一堆长着柔软杂草刚好可供休息的空处,抓住了她的手问。 “祥云城,去见我师父。”丁若羽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无妨,即使知道自己去了祥云城,也不一定能猜到要住在乐坊里。 与众人告别,让他们在这里先避上几日再下山,丁若羽一个人向山麓行去。 荒郊的破庙里,那些官兵已经走了,丁若羽摸了摸堂里的柴火堆,尚有余温,显然刚走没多久。 银辉遍地,黄土野草上仍残留着交手后少许的斑驳血迹。 她重新燃起那堆柴,夜色渐渐深沉,此刻即使进了城,也很难寻到可供借宿的地方。烘了会儿火,她才意识到,方才走得太匆忙,忘了叫上离泓。 算了……她本来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丁若羽抱着双膝坐在火堆旁,将脸埋在臂弯里。 “天亮前要是找来了,就让他跟着;要是没有……就再也别出现。”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不多时,歪在火堆旁睡着了。 前一日奔波辛劳,次日日上三竿,她才醒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白花花的骷髅头毫无预兆出现在面前咫尺处,吓得她拼了命地飞踢一脚,将那东西直踹出庙门。 砰的一声,那东西被庙外的粗树干撞掉一整条右臂,零碎的腕骨指骨从袖子里撒下来,乱七八糟滚落一地。 丁若羽大惊失色,冲了过去,一一拾起那些小零件,笨手笨脚地想将其重新装回草地上那两节还勉强连在一起的臂骨上。 一只骷髅手伸了过来,从她手里夺过上臂,按回肩上,连接处现出几缕滋滋作响的魔气,又接着拼好小臂和手骨。 “我……那个,我……”丁若羽想好好道个歉,支吾半天,连句正常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对着个连完整人形都没有的白骨架子,她心慌个什么劲? 发现自己不对,丁若羽立刻站起身,破罐子破摔赌气道:“谁让你一大早就出来吓人的!” 稀里哗啦,下一瞬,那骷髅彻底散架了,碎成两百多块,只有那颗头颅里还亮着两点幽光,看不出里头是否藏有什么怨恨。 丁若羽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悔不当初,呼天抢地道:“老祖宗,求求你变回原样吧,你这样……我想装也装不起来啊!” 空洞眼眶内,鬼火似的幽光缓缓熄灭,只剩下两团阴影,仿佛那缕寄居的魂魄已然消逝。 “离泓!”丁若羽慌乱无措,抱起骷髅头,用力摇晃大声呼喊,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这次是彻底慌了,掀起地上散落的破袍子和黑斗篷,将这一大堆骨头都装起来,带回破庙中。 火堆边,她原先躺着的空地旁,用炭条写着一行字:把我拆掉,打包带走。 八个字后划出一条黑印,他还想再写点什么,已被醒来的她一脚踢飞。 能写出这句话来,说明他拆卸后也并无大碍。丁若羽将黑布包裹又里三层外三层地整理了一遍,直到同寻常包裹看不出什么区别,才背在身后向城里行去。 取了马和行李盘缠,丁若羽扛着那包沉重的骨头,一路哭丧着脸,终于趁着守城士兵交班的间隙悄悄混入了国都祥云城。 天色大亮,城里这一带的花街柳巷褪去了夜间的繁华,俱陷入安静的酣眠中还未醒来。 丁若羽在迷宫般的暗巷里转了半天才寻到出口,穿过一座精致的小桥,被阳光镀上一片金鳞的彩华楼就矗立在不远处。 这座修建得美轮美奂的楼子白天有白天的气派,夜晚有夜晚的辉煌。催马前行,马蹄轻快,连背上包裹里的白骨都似乎没有先前那般重了。 “嘿嘿,姑娘在这门口晃悠来晃悠去,是想进来卖身还是卖艺?”大门口,一个小厮模样的见丁若羽望着门上装饰踟蹰不前,歪起一边嘴角坏笑着过来打趣道。 “二者皆非,我找你们家头牌楼雪。”丁若羽板起脸严肃道。 骤然冰冷的态度,冻得小厮也不好再嬉皮笑脸自讨没趣,站在台阶上搓了搓手道:“楼姑娘傍晚才回来,说今儿中午醉烟楼的锦娘请她去吃酒听戏。” “住店。”丁若羽取出几粒金豆子,在小厮面前晃了晃。 这条街上一望无际的都是取乐的花楼,丁若羽背了一身大包小裹,走出这些蜿蜒曲折的巷子寻家正经客栈投宿也实在麻烦,索性先花点钱,就在这楼里等人,大不了到时候再寻不差钱的楼雪要回来。 “好嘞!”小厮道,领着丁若羽向楼里走去。 搞半天这姑娘是来住店的,小厮一边去找老板娘,一边偷偷回头瞟丁若羽,见她冷若冰霜望过来,立刻又缩了回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仵作 住进客房后,直到酉时,才有丫鬟过来敲门,告诉丁若羽她等的楼雪回来了。 丁若羽背起黑布包锁了门就跟着丫鬟去见自家师父。 “这是什么?还挺沉……”楼雪接了包裹放在地上,正准备打开,丁若羽吓得慌忙关闭了所有门窗。 一声尖呼,她的师父也不可避免地指着那堆人骨哇哇大叫起来。 叫了半天,丫鬟过来敲门询问了,她才停下来,慌忙说了声无碍,随后转向丁若羽悄声道:“小徒儿,你又杀人了?” “还把人化成了白骨,这手段未免也太……”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没有没有,”丁若羽掩上黑布,解释道,“这个人师父也认识,他还活着,就是身上的肉……” 她越说越觉得解释不清,蹲在地上不敢看自家师父:“我想把他拼起来,又怕拼错了。” “他是谁你先说清楚。”楼雪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给她含糊其辞的机会。 “是、是你师兄……”丁若羽声音极其微弱。 闻言,楼雪脸上的惊恐反倒褪下了,她将包裹放在桌上,捧着那颗头骨感叹道:“小徒儿你看,不愧是李韫,连骨相都这么完美……” 为何她变脸这么快?丁若羽淡定不起来了。 “他做出什么来我都不会惊讶的。”楼雪安抚她道。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丁若羽只盼着立刻将这骷髅还原了,远远打发走,此后再无交集。 楼雪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头装了几本本子,她翻开最上面那本,里头记载了许多人的姓名职业和联系地址。 找了半天,她指着其中一列道:“这不就有了!” 丁若羽凑过去一看,是个姓刘的仵作。 “城东头的刘叔,经他手的尸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多是死相怪异的。他对人体肌肉骨骼分布颇有研究,上回去他家送东西,还在后屋里瞧见了两副保存完好的骨架模型,让他来拼个人,完全不成问题。”楼雪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丁若羽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这将信将疑的表情是想闹哪样?”楼雪翻了个白眼,这徒弟,神情动作怎么越来越像这桌上的妖魔鬼怪了? 次日,叫了打杂的小厮顺子,以叙旧的名义差他去接刘仵作过来。 到了下午,那老刘才姗姗来迟,一进屋就伸着鼻子嗅了嗅道:“楼娘子,你这屋里有死人味儿。” 这话任谁听了心里头都会膈应好一阵,可楼雪却乐呵呵地迎上去道:“是啊刘叔,有件东西您可得帮忙瞅瞅!” 刘仵作挑起一边眉,伸手虚点向她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找我准没好事。” “小徒儿,快搬出来。”楼雪冲屏风后招呼了一声。 丁若羽捧着那堆用黑布包着的白骨,放在了两人面前。 刘仵作“唔”了一声,拈起一块细细的指骨,送到鼻端闻了闻道:“这东西从哪弄来的?” “捡的!”丁若羽脱口而出。 刘仵作笑了起来,放下那根骨头拍了拍手道:“实话告诉你们,这东西,不是人。” 丁若羽呆呆地望着他道:“我们不敢挖人祖坟,这是在野外偶然捡到的样本模型,上面似乎附着了某种奇怪的力量……” 头头是道、撒谎不眨眼,关键这表情还老实得不得了,楼雪在一边简直佩服得想竖大拇指称赞一番了。 “刘叔,我们可是大大的良民哪!”楼雪也不得不配合她开始煽情表演,捧起一小把骨头道,“这不,在路上看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怕吓到别人,就想请您来帮个忙,把他拼成人形,完完整整保存在楼里,好供他人观瞻……” 听她越说越扯,丁若羽忍不住叹息,自己之前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都白编了。 好在刘仵作也懒得计较这些,摆弄了一下黑布包打断楼雪道:“拼出来就成?” 楼雪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刘仵作提着黑布,将大小零件都哗啦啦抖落在地。丁若羽看他一节一节飞快拼接起来,对人体构造完全了然于胸,熟练得好像拼装过无数具尸体。 没过多久,刘仵作装好最后一块趾骨,提着还未放回应有位置的头骨道:“假如将头装上去,这东西可能会发生奇怪的现象。” “装!”丁若羽和楼雪异口同声。 刘仵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那脑袋按在颈骨之上,发出喀嚓一声怪响。 什么怪事也未发生,骷髅架子仍旧维持着死亡现状。 不光是老刘,旁边的师徒二人也偷偷松了口气。不愧是离泓,无论支配他这副身躯的是浮舟还是他自己,关键时刻都从不掉链子。 “楼娘子,这事也办了,你看,要不要……”他伸出几个手指捏了捏,“最近我浑家搜光了家里的银子说是给她娘看病,这手头实在有点紧。” “我说你个老刘,顺子请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给过十两银子了,怎么还要?”楼雪脸上一黑,连对方的称呼都变了。 “再十两,”刘仵作将并拢的手指都要伸到她鼻子底下了,“要不,五两也行!” 楼雪没办法,只得让丁若羽去取银子,待对方银子一到手,就毫不客气地将其轰出彩华楼。 她再回房,就见丁若羽蹲在地上,正在红着脸给那骨头架子身上套黑布。 楼雪“噗嗤”地发出笑声:“你还当他是你男人呢?” 她这师父陌生人前一本正经、凛然不可侵犯,熟人之间言谈举止却狂放不羁毫无正形。 黑布袍子上到处都是大小窟窿,摆弄了半天也没给他穿好,被楼雪急得一把撕了那破袍子,冲丁若羽道:“好好看门,师父亲自去给他买件新衣。” 丁若羽点了点头,扯着地上的破布条,挡在那骷髅腿骨上方。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响起咯咯的声音。丁若羽一惊,环顾四周后却发现声音自下方传来。 她向下看去,骷髅爬了起来,眼窝里黑洞洞的一片,不像是苏醒过来的模样。他朝着丁若羽直扑过去,快如闪电,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在对视的一刹那,丁若羽发现他突然间长出了长长的獠牙,之后一口咬在她颈部的动脉上。 獠牙上似乎带有某种毒素,麻痹了她的感官,也让她软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鲜血喷涌,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却连一声呼救也发不出来。 随着失血的晕眩感,她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片白茫茫中许多人的剪影,却又记不清他们都属于谁。混乱中,她也放下了,这条命本就是捡的,不管他是谁,能死在他手里,就当做偿还吧。 尖锐的獠牙忽然松开了,一团黑紫魔气缠绕在她的伤口上,快速地进行止血与修复。丁若羽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对火焰似的红瞳,晕倒在他怀里。 楼雪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么幅骷髅拥着少女,并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眠的恐怖画面。 下一刻,骷髅发现有人进来,立刻倒地装标本。 “别装死,全都看到了!”楼雪抱怨道,以前也没见她师兄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过。 打发腰上被丁若羽系了一块破布的骷髅自行换好新买来的衣衫,楼雪坐在桌边托着腮道:“与天界圣使一战,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离泓在她屋里翻了一圈,找来一沓纸和笔墨,飞快地开了张方子。 “药方?”楼雪念了一遍方子上的药材奇道,“这上面很多都是药性相克的,剂量又猛,你到底想做什么?” 离泓抽了另一张纸,写道:“药浴。” “你想变回人形?”楼雪瞪大了眼睛问。 对方以指骨扣了扣桌面,发出清脆的回应。 “生死人肉白骨,”楼雪将那张药方折好塞进怀里,讪讪道,“若换作任何人,我都会觉得他是在痴心妄想!这根本就不可能……” 离泓扔了笔,诡异的红瞳直勾勾盯着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双眼睛瞧得楼雪浑身都不自在,恨不得拿块布给他全部遮起来。 一个时辰后,到了晚膳时间,丁若羽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那骷髅大爷似的翘着腿坐在床边椅子上,手里玩着把明晃晃的小刀,衬着昏暗的烛光、没有表情的头骨,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被吓多次本应见怪不怪的丁若羽还是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躲在楼雪身后,离他几丈远。 再伸手一摸脖子,什么伤口也没有,难道白天的时候被他吓得做噩梦了?可是那獠牙咬下去的感觉又如此真实,让她都快要触碰到死亡了。 丁若羽后怕地从楼雪身后探出头来瞥了那骷髅一眼,对方根本理都不理她,这才安心坐回桌边用饭。 翌日,楼雪早早地出门去药铺买药,丁若羽只得留在屋里盯着那骷髅。好在他也没再有什么异常举动,刻了一早上的石头,待楼雪回来后就用布料和斗笠遮挡住露在外面的骨头,跟在她后面离开了彩华楼。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搜查 魔域一别后,天族流放下界的众人纷纷回了各自的领地,天梯之上的那些掌权者似乎在忙于总结这次的失败教训,见浮舟已死得不能再死,也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岚跟着岁寒向雪国赶去,先后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从小就认识如至亲般的人,悲痛压抑之下在颠簸的车厢内睡着了,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跨越边境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荒地,他们进入雪国。一开始发白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再往北去,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寻常车马已无法载人行进,只得徒步前行。 换上了特制的厚底靴子,陈岚接过一块黑中透红的小石头,将其用布包好收在怀里,不一会儿浑身都暖和起来,再也感受不到外界扑面而来的冷气。 岁寒告诉她这种石头叫火魅,是雪国居民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生存至今尚未迁移的法宝。 他们此刻正在经过一片冰封的巨湖。湖面上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踩上去松松软软的。每个人腰间都连着一节绳索,最后还拴在马身上。这看似平整的雪原下,掩盖着一些深深的裂隙,稍不留神便会深陷其中,这时候绳索就会起到作用,能使同行者一起帮忙将掉下去的人拉出那些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们行走得并不快,从白天到黑夜,差不多走了三个多时辰,才穿越那片湖泊,进入冰封的白桦林。 听同行的侍卫们说,有人居住的城镇就在桦树林后。 戌时左右,他们终于进城,分散在几处民宿歇脚。 一路上受到岁寒的悉心照料,陈岚也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感。说来也奇怪,原本悲伤难受的心情,再见到他之后得到了控制,甚至渐渐地开始好转。 坐在火盆旁捧着热茶,陈岚的双颊也被炭火烘得染上了一片红霞。偷瞧着身旁正在翻书的男子,她小声哼哼着道了声谢。 翻书声停了下来,岁寒放下书,嘴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陈岚低垂着头不好意思道。 “听不见,再说一遍。” “我……”陈岚急了,放下茶盏,跑到他面前直跺脚,连声嚷嚷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够不够?” “真乖。”岁寒一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哄小猫一样替她顺着毛。 陈岚揪着他的衣襟,这下她倒是再也不敢乱动了。 见对方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反而捡起了桌上的书,她才问道:“薛素公主回雪国也是徒步穿越了那座湖泊?” 岁寒发出一串低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没有,她自幼娇生惯养,只能走另一条又快又安全的捷径。” “那为什么我们非得从湖面上走?”陈岚完全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我是在帮你分散注意力,”岁寒笑道,“人在危险和紧张的时候,会消减掉心头的沉重压抑,重新振作起来。” 陈岚怔住了,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平稳心跳,许久才喃喃道:“那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方才的湖面下出现了那么多裂隙,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岁寒打住她的话,斩钉截铁道,低下头,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角。 一大清早,彩华楼的小厮顺子就被捶门声吵醒。还未到开张的时辰,他不禁喝骂着整了整衣冠,推开门不耐烦道:“谁啊?吵死了!”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呆了。 门口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官兵,领头的是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贵公子,手一挥就叫人进去搜。 “怎么回事?”老板娘采卉也被吵醒了,一边往发髻上簪着朵大红花一边跑下楼来,直来到大堂才发觉自己只穿了睡衣。 那华服贵公子带着抹鄙夷的笑从正门走了进来,旁边的侍卫忙冲着她道:“见了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哎哟!太子殿下!”采卉慌慌张张跪地磕头道,“不知殿下驾临,实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眼见着那些官兵要冲上楼去,她忙叫人拦住,跪行到那太子身边询问缘由。 “不进屋搜也行,叫你们楼里所有的姑娘都出来,让殿下一一过目。”贴身侍卫开口道。 先前在城郊破庙外,他们准备射杀天罗地网的死士,却被两个人给劫走了。其中一人浑身挡得严严实实自是看不清样貌,而另一个,是名少女。 虽离得远也未能瞧清容貌,却让郁飞琼产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她的背影,那般似曾相识,就好像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却仍放不下,至少在亲眼见到她的尸体前,他是不会放弃的。 经过几番查探,有路人瞧见,那姑娘依稀去了彩华楼。 很快,所有人都被丫鬟小厮们叫醒了,迷迷糊糊下了楼,在大堂里排成几排,一个一个自郁飞琼面前走过。 “全都叫出来了?”郁飞琼问。 “是,是,除了外出未归的楼娘子,都齐了。”采卉磕头如捣蒜。 名伶丫鬟又走了个循环,仍无一人与他想象中的那名少女相符。郁飞琼苦笑,转身要走,却瞧见一楼某间半开的窗外,掩着空旷的后院,廊下侧身靠着一道白衣的身影,正坐在栏杆上细细地擦拭手中的剑。 那把剑反射着初升太阳的金辉,光芒刺进他的眼底,这才使他发现了对方的存在。 “院子里的……是谁?”他紧盯着那道素影,沉沉问道。 “后院都是楼娘子的产业,采卉也无权干涉!”见他欲带人直闯,采卉忙抱住了他的腿试图阻止。 “放肆!”郁飞琼一脚踢开她,身形如箭,掠入那间屋里,直接破窗而出。 听到响声,丁若羽放下剑,起身回望,惊在了原地。 可是,她的惊讶只出现了一瞬,随后又坐回栏杆上,继续擦剑,强迫自己表现得尽量自然一点。 那少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她三步的距离,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问别人之前,是否先该自我介绍?”丁若羽笑了笑,看都不看他,只来回擦拭着已经无需再擦的剑。 “也罢,”少年冷哼道,“既不是她,我又何必同你多费口舌。” 丁若羽巴不得他赶紧离开,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他在临走前,不知是否刻意,谑笑了一声:“这剑再擦就断了。” 待他走远,丁若羽才停下手头的动作。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从哪钻出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轻手轻脚来到她身边。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玉棺 又过了数日,段红烛回来了。 一到夏天,她身上穿得更加清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却对此效果颇为洋洋自得。 但这会儿,路人侧目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后那七八人合力才能抬得动的一副青玉棺材。 棺材毫不避讳地停放在彩华楼大门口,段红烛冲上前擂门,又把小厮顺子惊得目瞪口呆了半晌。 过往行人皆对这楼子指指点点,顺子的呵欠打了一半硬生生停在那儿,此刻耳朵里进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才忙叫唤道:“红姐,你们这……唉!快进来,可别毁了楼子往后的生意!” 段红烛着人直接将棺材抬进了后院,扭过身来叉着腰,对路口张望围观的人群高声吼道:“看什么看?散了!全都给我散了!” 后院的一间柴房下有个酒窖,段红烛嘱人小心搬下去,别将棺材内的东西弄洒了。雇来的汉子见这棺材都是由玉石打造,深知赔不起,不用她多言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将东西安置好后,段红烛等他们来到院里,付了剩余的银两。 院子内楼雪正在教丁若羽身法,看她忙活完了,便过去给她递来布巾擦汗。 “可算完事了!”段红烛嚷嚷着要水喝,咕咚咕咚灌下一盏凉茶方接着问起来,“那棺材里都装了什么?神秘兮兮的,还不许我们打开……” 丁若羽闻声而来,此刻立在她们二人身边,亦眨着双好奇的大眼睛。 “哦哟,这丫头越长越俊俏了!”段红烛见到好看的小姑娘总会忍不住伸手去捏她们的脸蛋。 丁若羽之前就被她揉得脸上都快过敏了,这次一见她狼爪伸过来,便躲到楼雪后头,将自家师父往前一推,出卖得彻彻底底。 这副鸡贼的模样瞧得段红烛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收手作罢。 晚间,为庆祝段红烛顺利回来,楼雪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陈年花雕,给桌上各人斟满。 看离泓将酒盏推到丁若羽面前时,她才想起来,目前这位师兄是无法进食的。 段红烛带着异样的眼神瞅着身旁骨瘦如柴的男子,掩饰地咳了两声问楼雪师徒:“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楼雪推开她道:“管那么多作甚?吃菜!这菜是师兄亲自下厨做的,大多数人都比不上他的手艺……可惜他自己没法尝到。” 前几句还算能安慰一下当事人的心情,没想到紧跟着补了一刀,不愧是师父……丁若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离泓瞪了她一眼,拖着凳子去了院里,眼不见为净。 原本夹得好好的一块大猪蹄,被他这么一瞪,手上没拿稳,向汤里滑去,眼见着就要汁水横飞。 段红烛一伸手,将那猪蹄徒手接住,随后塞进了自己嘴里,啃得嘴角流油、毫无形象。 楼雪也停不下来,塞了满满一嘴,含含糊糊道:“奇怪,师兄的厨艺怎么又精进了许多?明明自己尝不到味道的……” 觥筹交错,一个时辰后,桌上菜和酒空空如也,三个酒量不算太大的人亦都醉了。 桌上听段红烛说到这次为取玉棺去往炎国,得知短短几十天里,他们的君王燕祀的身体就突然不行了,膝下仅有两个六七岁的幼子,现如今炎国的朝政要务全都掌控在巫教手里。 此番景况,想必是姜成桦的手笔。丁若羽暗叹此人城府至深,不亚于先前的浮舟,只盼他能好好对待无眠姐不让她受委屈,其余的爱怎样旁人也管不着。 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说起来,浮舟就相当于她的前世,为何换到今生,心机手腕上会同他相差那么多? 丁若羽摇摇晃晃扶着桌子起身来到院里,被夏夜的凉风一吹,不由眯起了眼睛。 月光下、草丛里,响着细细的虫鸣。离泓靠在廊柱旁望着清冷月华,乍一看,身形细长得如同被拉开的影子。 她趔趄着奔了过去,挽住他一条手臂,没头没脑地仰着脸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离泓扶住她摇了摇,怀中少女已然醉倒。 “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多许多年前,轮回祭坛前,那白衣女子看似平静地对他的背影道。 那一刻,百年间积攒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他回身,不顾周围天兵惊异的目光,不顾自己身上刻意伪装成天族的气息暴露,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紧拥在怀里。 浮舟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用力推开他,再拉着他,两人一起从天界坠入凡间。 凡世的这一片山脉正下着大雨,他们寻了个狭窄的山洞躲雨,互相依偎着,彼此心跳相闻。 可这两个人素来皆理智隐忍惯了,被瓢泼大雨一淋,反而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就此别过吧,”浮舟苦笑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也别来找我了。” “那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他不甘地问。 浮舟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在他嘴角。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露心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三界之中,有谁不是身不由己? 他转身,淋着大雨,再无留恋地消失于水雾朦胧的山道转弯处…… 而此刻,丁若羽忽然醒了,被他浑身的骨头勒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拉开他的衣领就对着里面吐了起来。 离泓被紧紧缠着甩不开又不能动手伤她,差点被呕吐物埋掉,那一刹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徒儿,那不是泔水桶,那是你男人……”楼雪喝得晕乎乎的出来吹风,正巧瞧见这一幕,忙上来拉开两人。 然而,被那突然冒起的气味一熏,她也忍不住开始了,扶着离泓再次吐了他满身。 真作孽,他宁愿重回幽冥殿被厉鬼咬个五百年,也不想受这番折磨。 眼看着段红烛也跟来了,知道在劫难逃,离泓眼中的火光一闪而灭,终于栽倒在地,失去了所有意识。 “死了?” 段红烛迈着极其不雅的八字步,扶着廊柱弯腰去看,“哇”的一声吐他一脸。 “你们……赔我!”丁若羽揪着她二人扭打起来,大着舌头道,“赔!你们不能把他弄脏了就一、一走了之……” 次日一早,望着满院狼藉和草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另两位姑奶奶,丁若羽依稀记起些事来。 她捏着鼻子,从二女身下扒出昏死过去的离泓,强忍着恶心拖着他来到院子另一边的小池塘,将其连人带衣服地泡进水中闭着眼搓洗了好一会儿,才拉上来。 理了理终于被水冲干净的骷髅身上的松散布料,丁若羽不由庆幸他没变回之前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 若换成那个样子,再被这么一弄,她会觉得天崩地裂的。 夏天里火辣辣的日头一烤,衣料很快就干了。 离泓缓过点劲来,黑洞洞的眼窝里现出丝微弱红焰,伸手拽住丁若羽垂在地上的裙角,半天没再动弹。 “我错了,”丁若羽蹲在他身边忏悔道,“我不该吐你身上,更不该引得师父和段大姐过来,接连将你当成泔水桶……” 就这强行憋笑的语气,和毫无愧意的措辞,算哪门子道歉。 碰上这事,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样? “不过你身上的脏东西我已经帮忙洗掉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不说话便是同意了……”丁若羽念经似的飞快说着什么。 她平日里话有这么多么?离泓爬起身来,捏住她的脸让她闭嘴。 丁若羽从他看不出表情的骷髅脸上觉察出强烈的嫌弃,莫名回想起浮舟偶尔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难道她所认识的浮舟,一直在刻意模仿着真正的离泓,所以表现出的种种才会同她本人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差距? 离泓松开手,起身走向停放玉棺的地窖。她一路跟随,见其以一己之力推开了棺盖,露出玉棺里血糊糊翻涌冒泡的软体怪物。 回想起他上次亲手将一具尸体变成了类似的血怪,丁若羽胃里反出一口酸水。要不是昨晚全都吐光了,她现在只怕还会继续吐下去。 容不得思考,离泓长腿一抬,躺进了那棺材。 原本蛄蛹着的怪物一个个破裂成黏液,将其包被住,瞬间侵蚀掉他身上的衣物,棺材里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看不清面貌的躯体,一半浸泡在暗红的液体内。 丁若羽心里头五味杂陈。他是自己爬进去的,照理说不会出什么事,可是一看到那些粘稠的血色液体,她又止不住的会想多。 在外候了盏茶时分,猜他不会那么快爬出来,丁若羽自己走出地窖,楼雪和段红烛也都醒了,正叫着小丫鬟准备沐浴的热水,洗去沾了一身的秽物。 丁若羽被她们两人叫过去帮忙搓背,待到整理干净了,楼雪方问起晚间被整得最惨的那位来。 “他去地窖的玉棺里泡澡了。”丁若羽回道。 楼雪大热天打了个寒噤,搓着双臂咕哝道:“无毒不丈夫,对自己都这么狠……” “师父,那玉棺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丁若羽凑近了发问。 “死人泥……”楼雪将她揪进院里,四下张望无人才小声道,“那些东西都是用死人的肉身提炼出的。你知道蛊王是通过互相残杀而得到的最强蛊虫,这些东西也一样。以邪术炮制后,它们会变得只懂吞噬同类。等到最强的那一只出现后,其他的也都成了血泥。” 而这时候,如果有活人能在不被同化的情况下压制住最强的血怪使其爆裂,则可融合那些血泥,重塑躯体。 听她这么一通解释,丁若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婚约 地窖入口被关了起来,掩着厚厚一层稻草,下人来这里搬柴火,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一个月的时间,丁若羽都没有见离泓从地窖出来,好像死在了里头。 她几次三番想去偷偷瞧上一两眼,却都被楼雪以种种借口支开了,直到现在也未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天,师徒二人一抚琴一练剑,彩华楼的丫鬟找了过来,说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点名想见楼雪。 两人来到楼内的一间客房,推门一看,香案旁坐着的青年竟是宗明泽,身后侍立着青龙阁的几名弟子。 “什么风把您这不速之客给吹来了?”楼雪仿佛与他有仇般,开口的语气极尽讽刺。 宗小公子大度地笑了笑,看上去毫不介意。差师弟为她沏了茶方道:“楼姐姐,家父说……那件事不能再拖了。” 楼雪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身后,站着的丁若羽也感觉到周遭的气息开始凝固压缩。 “三年复三年,家父不愿再等了,说你若还是躲着那事,就会亲自过来问。”宗明泽垂着眼睑,望着盏中的茶叶一片又一片地向下沉去。 “我大你三岁半,合适么?”楼雪重重放下茶盏,茶水四溢,溅出好几滴。 “我大嫂……比我去世的兄长大八岁……”宗明泽轻轻回了她一句。 丁若羽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好几圈,终于看明白了。 这两人难不成是有娃娃亲的? 所以每次一碰上,才会一个只顾着尴尬,另一个又总看对方不顺眼? “不一样,”楼雪仍在诡辩,“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成亲弟弟一般,突然那几个老家伙就说要……” “换谁谁能接受得了!”她越说越来气。 宗明泽叹气道:“楼姐姐若实在不同意,可以当面告知家父和楼老英雄,又何必只对我一人抱怨?” “你成心气我是不?”楼雪一拍桌子,“我要有那胆子,早就找上门吵去了,还轮得到你提醒!” 说到底,她就是怕见到那些唠唠叨叨的长辈们。 “这次我们过来,就是求个准信的。楼姐姐,愿不愿意,全凭你一句话。”作为当事人之一,能让步到这种程度,也是很尊重对方的心意了。 楼雪哼哼唧唧半天,还是没给出最后的答复。 “打搅了。”宗小公子便带人住进了后院厢房,她一天没想好,这群人便无法回去交差,只得留在一块互相耗着。 别人的家事不好插嘴,丁若羽心里替她师父着急,却一句话也不好多问,生怕惹得她不开心。 每日在院里练剑,同宗小公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亦只能礼节性地笑笑,看多了就会被楼雪胡乱数落,说她不专心。 这群人搬进来四五日后,离泓出来了。 丁若羽总算找到了避开自家师父的由头,省得一天到晚做挡箭牌还被戳着脑袋念个不休。 她现在可是有“夫君”的人,总不能把空闲时间全都留给别人吧? 于是除练剑外,她大把的时候都围在离泓身边,哪怕对方连看都懒得看她。 那瘦削男子的身上依稀长了点肉,仍用布料和绷带缠住了所有暴露在衣衫外的肌肤,除了两只眼睛什么内容也看不到。 想想上元夜见到的那个跳脱不羁的他,和现在不能说话冰冷内向的他,完全就是两个人。 “要不你教我符文?”老半天了,一直都是她在自说自话。 离泓从身后取出一本册子,抓起她的手教她如何结印。 教得又快又粗糙,这男人完全没什么教人的耐心,半点及不上以前的浮舟。 好在丁若羽在学这些东西上颇有天赋,即便对方教得不专业,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丁若羽翻着册子,他字写得虽然小,却极其端正规整,面前的便是一个封印法阵,需借助风火双系的念力来达成禁锢对方的目的。 “封!” 她十指飞快而灵巧地结了印,一道金芒划过,将离泓困在原地,暂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丁若羽不知哪来的坏心思,邪笑着跑过去,伸手就去解他蒙着脸的布条。 谁想到,还没碰上他脸,手就被毫不留情地拍掉了。 随后身侧金芒一闪,那封印阵竟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冥火似的红瞳讥诮地瞥了她一眼,随后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徒留她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晚间才给她解开。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惹事 漫漫长夜在浅浅虫鸣声中流逝,未过几日,街坊便传来煜国太子亲自带兵与东邺交战的消息。这是郁飞琼当上太子以来头一遭,百姓们无不议论纷纷。 北煜东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东邺本是土地最大人口也最多的国家,轻易不与人开战,这也导致了国中重文轻武的景况,惹得他国觊觎。 丁若羽扶着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怒笑道:“你赔?你好大的本事,知不知道惹怒了京中的官员,往后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正好离开这乐坊,同我回青龙阁。”对方顺其自然地接话道。 楼雪一时间无从辩驳。 见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丁若羽向楼外张望,却见一人行迹鬼祟地从门外缩回,朝着别的方向快步行去。她心生疑虑,未同任何人打招呼,无声无息跟着那个人,一路来到城东的一大片农舍外。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以身相许 “段良弓?” 段红烛怔了一怔,她好像还真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丫头,你容我寄封信回去问问我二大爷,他认识的本家人多,红姐我只是个没什么分量的旁支小辈。”段红烛见她不是来寻自己开心的,神态也认真起来。 丁若羽连声道谢,事一说完,这衣冠不整的女子就又一头扎进醉烟楼的赌局里了。 待到晚间,段红烛大醉而归,被锦娘派了两名人高马大的打手架了回来,躺到床上后一动不动,怎么也摇不醒。 丁若羽独自在院里练了一下午的法阵,感觉再练下去念力不足以支撑了,才回大堂和顺子他们一起坐在角落里用饭。 天渐渐黑了,楼里也越来越热闹。中午那场闹剧并没有影响到晚上这些人的雅兴,新换的桌椅摆设反而让这些人更加喧哗,各自寻了中意的舞伎饮酒作乐。 人手不够,丁若羽只得帮忙上去传菜,她为免麻烦,工作时一直穿着小厮的服装,也梳了男髻。加之这一年身高蹭蹭地往上冒,乍一看身形同寻常少年没太大区别,一遍,毕竟她怎么说也该站在自家师父这边。能不能做到,就看宗小公子自己了。 得到诀窍的宗明泽深以为然,给她留下最后两口酒后,独自回房沐浴休息。 天一亮,丁若羽就催着段红烛写了寄回老家的信装进邮筒里。不放心顺子,自己朝着城郊赶去,寻到姜问心等人,请他们差熟悉的人去一趟南疆段氏家宅。 一名出身南越的杀手接过信件便快马加鞭离开了,越海田在一畔摸着鼻子道:“丁姑娘,你的那位红姐当真能打听到老段的底细?” 丁若羽揪了一把桌上盘子里的硕大黑葡萄,用帕子兜着道:“段大姐确实说了对他的名字似曾相识,能不能打听到,只有等来信了。” “那个,”越海田虚按在她的手上道,“丁妹妹,这葡萄可是好不容易偷来的贡品,很稀有的,好歹给我们兄弟留点儿……” 丁若羽这才罢手,将帕子四个角拎起来打了个结。 “丁姑娘,别听他的,喜欢就全带走。”姜问心忙将盘子移到她面前,“要贡品,待日后事成多得是,省这么点根本没意思。” “够了,够了。”他越大方,丁若羽越不好意思起来。 “说起来,有机会还得亲自去谢谢那位段大姐。”姜问心对旁边盯着葡萄看的少年缓缓道。 丁若羽见时候不早了,起身道:“我该回去了,谢过姜公子派人送信。” 见他二人临走也寒暄了半天,越海田翻着白眼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贵族,哪来那么多礼节和客套话!” 说得好像他自己并不是南越的藩王而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一般。 此时丁若羽已走远,姜问心轻轻捶在他肩膀上道:“你看出那位丁姑娘家世不凡了?” “这倒没有,但是吧,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她……很熟,就是想不起来,啧。”越海田咂着嘴思忖道。 “她的神态气质,像极了巧儿。”姜问心提醒道。 越海田愣了愣,突然间猛地大点其头。 回返途中,路过一条长长的林道,空旷的道路上飞驰而来一匹骏马,马上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直向丁若羽冲来。 丁若羽正小心翼翼走着,生怕帕子里的葡萄滚了,见此情形先一只手护好帕子,随后飞身而起,一脚踩在马头上,空余的手顺势向下一捞,将那孩子迅速抱离马背。 马匹横冲直闯,最后撞上一棵粗壮的大树才终于停了下来。 丁若羽放下那被吓得小脸煞白的孩子,一个不注意,滚了一粒葡萄。正想弯腰去捡,被孩子给一脚踩扁了。 她收回手直起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般打算继续往前赶,袖角上却多出了两只死死拽着的小手。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位姐姐,从今往后,襄儿就打算跟着你了!”没想到,这小孩一开口就是不知从哪个三流话本子上看的酸文腐句,死活扒拉着丁若羽的袖子不肯撒手。 “以身相许?你长全了么?”丁若羽奇道。 小孩一呆,像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她趁机撩开袖子,使了个身法轻盈地消失在对方面前。 “大清早跑哪去了!”一回到院子里,就被楼雪抓了个现行,开始数落起来。 丁若羽忙抓了粒葡萄塞在她嘴里。 “唔……好甜!哪弄的?”楼雪终于开了笑脸。 “听说是贡品。”丁若羽神神秘秘道。 段红烛眼尖耳朵也尖,一听到有好东西,跑得比谁都快。 三人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就分光了,等宗明泽来的时候只剩下两根空荡荡的枝桠。 楼雪看不过眼,将自己手里的匀了些给他。 丁若羽躲在廊柱后瞧着,朝宗明泽挤了挤眼睛。 她想的这招果然起了点作用,装装可怜撒撒娇真的会让她师父心软! 宗明泽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短短几日里,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颇为显著的改善。 再过得数日,又一个周期结束了,离泓从地窖里走了出来。 看着挡板口算好了时间来这里蹲点的丁若羽,他忽然回想到什么。 他们总是这样,不是他跟着她,就是她跟着他,两个人怎么都赶不走对方,最后竟成为了改不掉的习惯。 习惯身边有这么个固执的人。 丁若羽拉住他伸出来的手,将他拉回柴房的地面。刚经历了玉棺中同其余血怪的厮杀吞噬,他的体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只能暂时在柴房内先休息一个时辰。 “第一次是一个月,这次十五天,下一次会不会更短?”丁若羽不顾脏乱差,陪他在柴房里席地而坐。 “会。” 熟悉的低沉嗓音。 他居然可以说话了! 丁若羽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笑成了傻瓜模样。 离泓瞪了她一眼,抽出根细木柴,在满地的木屑灰尘上写道:“说不了太多字。” 丁若羽顾不得那么多,喜出望外地爬起身飞奔到破柴房门口,又折返回来,轻轻地问:“那你其他地方有没有恢复?” “没有。”这回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浇灭了她浑身的兴奋劲。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据点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丁若羽歪在离泓的腿上打盹,突然坐起身,扭了扭脖子道:“太硌了,难受!” 瘦得像爪子般的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肩上,示意她扶一把。 “怎么,站不起来?”丁若羽心里还是有点慌的。 “腿麻了。”离泓道。 丁若羽苦着张脸将他拖出柴房。 院子里坐在一起闲聊的众人纷纷朝他们看去,段红烛远远地高声道:“丁丫头也真是的,又把你男人弄得不能下地……” 宗明泽是头一回在院子内见到这样的离泓,问段红烛道:“红姐,你说丁师妹背的那人是李、李韫?” 他最后两个字忍不住抖了一抖。 “你丁师妹古板至极,除了那姓李的,谁还能轻易近得了她身?”段红烛晃了晃腕上银镯子,满脸的理所应当。 丁若羽冲他们打了声招呼,背着离泓回了房。 两人身上都蹭了不少灰,脏得像在泥潭里滚过。差楼雪的丫鬟备了热水和浴桶,离泓解开裹了两三层的外衣,露出的中衣上渗出了一片又一片暗红的血迹。 他这时才发觉丁若羽还坐在柜子上,慌忙将她拉下来推出门外。 “你身上的血……”丁若羽扒着门缝道。 “无碍。”离泓紧紧合上了门。 从柜子里取出两大包晒干的药材倒进浴桶里,过了一会儿水不太烫他才和衣泡了进去,连头也埋入水中。 水面上漂浮起一块块褐色的腐皮,逐渐凝结成厚厚一层,完全看不清水里其余的东西。 等他再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外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顷刻便至。 彩华楼内的丫鬟们急急忙忙收着晒在外头的衣物床单,原本闹哄哄的声音很快便被雷声雨声覆盖。 一道水桶粗的闪电直奔楼顶而来,离泓见势不妙伸手一引,那道电光生生在半空一折,偏向了他处。 倒灌的雨水瞬间淋湿了他刚换的衣衫,正准备回房重新找一件,却见丁若羽直直立在他身后,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嘴张得能塞进鸡蛋来。 “巧合。”离泓对她说了两个字后,飞快藏进屋里不出来了。 丁若羽举起手欲敲门,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方才他的举动,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认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领域。 她的掌心凝聚出一圈小小的金色漩涡,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挥向天穹,金芒化成一道细小的光斑,很快流转消失,什么也没有留下。 窗纸上透出橙黄的暖光,她在门口徘徊许久,还是离开了。 曾听闻以前的巫皇流焰便是风系变异成雷电系的法力,难道离泓同他一样?但即使是流焰,也做不到控制天雷的程度吧? 空中雷电交织,不知何时停歇。 没有法力的人看不见,有法力的人却也都未注意,此刻电光闪耀处落下一道长梯,降下一名骑着白羊的孩童。 月绪停落在偏远城郊,歪着脑袋瞧了眼彩华楼的方向后,又调转过坐骑,向东边煜国与邺国开战的边境军营赶去。 大雨滂沱,却沾不湿她分毫衣发,似乎她的周身与生俱来拥有一道完美的守护结界。 雷阵雨到次日午后才停,之前丁若羽只得在廊下练身法,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天晴后离泓终于跑出门晒太阳了,她也躲开楼雪的监视偷偷溜了过去。 离泓怀疑她一天到晚都在暗中盯着自己的动向。 重塑的躯体需要经过日光照射才能更好地一层一层进行巩固。于是不管天气多热,只要不在玉棺里,他都会跑出来晒一段时间的太阳。 丁若羽靠在他旁边,佯作不经意地问:“你的念力是什么系的?” 对方没有开口,伸手打出一缕魔火,烧得半空之中黑烟直冒。 “火系?”丁若羽狐疑道,“听说所有的魔族都会火系,你应该也不止这一系。” 离泓闻言坐直身躯,双掌平举,酝酿了半天,打出来的还是红焰黑烟的魔火。 这场面,尴尬得丁若羽忍不住捂上了眼睛。 不远处,楼雪望着那缕泛着丝丝诡异魔气的火焰,眉头紧锁。 师兄的气息,完全变了,宛如那副躯壳之下换了个人…… 她暗想。 到了晚间,起了一阵阴风,小厮顺子找来,说楼外有客人想找一位姓李的大爷。 众人目光皆对准了离泓。 丁若羽跟在他后面,发现与来客在炎国时有过一面之缘。 门口那锦衣玉冠器宇轩昂的男子,正是那日姜成桦请到的帮手,魔族禄石太子。 可是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子,此刻见到离泓,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见过老祖宗。” 离泓赶忙拉他进了后院自己的房间,丁若羽亦钻入门内,毫不避讳。 来人忘了圈室内简陋的陈设,最后选择坐在了地铺上,丁若羽亦爬上了柜子。 取了支炭笔,离泓在地上写道:“血蛹五十只,三日内备好。” 禄石“嘶”了一声,指着那行字道:“老祖宗,您这要求未免也太苛刻了吧!” 离泓放下笔,诡异的红瞳直勾勾盯着他。 “那什么……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禄石额角冷汗直冒,立即改口道。 缓了片刻,他又说起炎国一战后魔族其余人的现况,说了一大半,他忍不住望向丁若羽问道:“这姑娘是?” “我内人。”离泓提笔就写。 “这……”禄石惊得不知该如何感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觉得柜子上坐着的姑娘依稀在哪里见过。 不待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再次瞧过来,禄石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了下去。 自从那天,日弥带着五百余名天兵闯过幽冥幻境,魔域入口的法阵便被完全摧毁,再也无法阻隔旁人侵入。 无奈之下,这些魔族只得跟禄石苦修了一个月的隐匿魔气之法,化作与凡人差不多的模样气息,隐居于凡界。 少量一些生性不安分的魔族,则随侍在禄石身侧,走南闯北收兵买马,打算待到日后重振魔族。 “若得老祖宗出山助阵,魔族振兴指日可待!”禄石慷慨激昂道。 “不感兴趣。”离泓这回是用嘴拒绝的。 禄石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他身旁的枯瘦男子只得又写了一句“韬光养晦”。 “原来老祖宗早有计划。”禄石又恢复了精神。 更漏声声,已到戌时。 禄石站了起来。 “时辰到了,老祖宗先前传讯指派的几名赶尸人已到达指定地点,就等着您去拿尸体!”这位魔族太子主动上前,殷勤地开了门。 庭院里空空的,没有任何人走动。 机关启动,毫不显眼的一处,草皮翻起,露出下方黑漆漆的洞口。 丁若羽跟着离泓就走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只得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禄石断后,幽暗中亮起两对红星,是他们魔族得以夜视的眼睛。 地道向下走了没多久,开始变得平缓。这段路很长,终于脚下又渐渐变成了上坡。 紧接着一阵机关响动声,离泓牵着她走出通道。 丁若羽长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这地道出口,竟设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这一大块土坑,尸体横七竖八,蝇虫四处横飞,腐臭不堪,远远的还能听到几声犬吠。 有一行人,站在坑地另一边,见他们靠近不确定地对了句接头暗号。 “个个都瞎了?”禄石横跨一步,站到最前面,冲那群人吼道。 对面领头的汉子拍了拍脑袋,赶忙领着所有人朝这边奔来。 丁若羽数了数有十几人,除了领头四名汉子,其余人都如木头桩子一般,死气沉沉,步伐僵硬,浑身上下找不到活人的模样。 走近了,她才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跟在四人身后靠近的,全都是面色灰败的死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刁难 赶尸人驱赶着这十具尸体走下地道,离泓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禄石边走边轻声道:“魔族据点就设立在乱葬岗不远处,方便老祖宗随时取用尸体。” 这地下通道的墙壁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即便很小声说话,声音也能传出远远一段距离。 离泓应了个“好”,地道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禄石本是开朗话多之人,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他可承受不了多长时间,尤其还夹杂了这么多死人。走了一里地左右,他咳了两声没话找话道:“不知老祖宗除了五十只那啥,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 “无。”对方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 “嗯,这……咳咳咳,哈哈,好的好的。”禄石自说自话圆起了场,半天也只是些语气词。 到了上坡路的地方,离泓才终于再次开口,对前面的赶尸人道:“让让。” 丁若羽一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此刻也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众人前方。 坡度并不是特别陡峭,离泓贴着边走,走了没多久便开始隔一段敲一下通道的墙壁,寻找着机关的位置。 敲到一块听起来空旷的墙板,他停了下来,在周围摸了一圈,取出怀里的小刀,从某个缝隙处扎了进去。 墙板向后翻起,露出掩在墙体里的一系列机关。 几支缠绕着结实绳索的铁钩掉了出来,离泓抓过一具尸体,示范着怎样用这些钩子拴好,那四名赶尸人也有样学样地将其余尸体挂在钩子上。 十具尸体都挂好后,离泓按动另一个机关,随着轮机转动,连接在绳子另一头的铁链哗哗作响,带着下方物体向上升去。 这个器械分为两部分,底下的东西上升到一定程度就渐渐停了下来,还需有人出了洞口从上方开启第二部分的机关。 两个赶尸人留在底下守着,其余人一同来到楼子后午夜寂静无人的院里。 离泓俯身,在空洞旁拨动了掩盖在地底的一根铁条,哗哗的铁链碰撞声又响了起来。 他身旁,禄石也帮忙搬运起尸体。 丁若羽正要过来,被他伸手一挡阻止了。 半空中几点微弱萤火,一闪而灭。 全部搬完后,禄石同赶尸人亦从后门离开了。 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丁若羽并没有觉得腿酸乏力,反而一时间有点睡不着。 见离泓没有赶她走的意思,便留在了房里,静静看着他翻出先前那块石头继续雕刻。 石头中间,被剜出一块圆形缺口,直到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他才又拿了块同样形状大小的晶石填了进去。 丁若羽记起梦里看到的那些事,疑问道:“你在做法器?” 离泓从柜子里又翻出一些废铜烂铁,将一些打磨成特定形状的金属条附在晶石上将其固定住,随后以掌心魔火对它进行提炼。 来来回回忙活了一个时辰,他才停下来,拉着丁若羽一只手,让她对这块石头注入念力。 金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房间,盖过摇曳的烛火,穿透窗纸洒向漆黑的屋外。 离泓将手覆在她手上,一圈黑紫魔气瞬间将这片金辉牢牢压制住,固定成刚好能笼罩住他们二人的范围。 来彩华楼这么多天,他还是头一回带自己一起摆弄这些东西。丁若羽心里头装满了疑问,却一直不知该怎么开口。 “成了。”离泓撤开手,魔气消失,她也跟着收起念力,这块小小的法器又恢复成先前毫不起眼的模样。 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离泓从角落抽了根炭条,在地上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物。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做这块防御法器,就是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丁若羽惹了什么事无法善后,还可借此来抵挡。 经过天、魔两族念力的淬炼,这块封入了大量符文的晶石已经能达到时效内完全防御的程度。使用方式也很简单,只需注入一丝念力,被其认做主人者,四周便会升起防护结界。 结界呈球形包围使用者全身,哪怕从空中或地底发动攻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丁若羽握住掌心的晶石,暗叹制造出此物的人是个奇才。 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对方竟一直在替她着想。 收好法器,她忍不住垂着头上前,轻轻抓起他的手。 “不怕了?”离泓拉她坐在地铺上,忽然低声问道。 丁若羽一慌,盯着他蒙住的脸,和唯一露出来的一对漆黑的眸。 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变回黑色了? 她张了张嘴,松开一只手,不由地想要去触碰。 离泓避开她的袭击,望了眼门外天色,叹道:“已是丑时。” 少女慌忙跳起来,又克制着自己很快变得平静,稳稳地向门口走去,最后回过头对他道:“快点好起来!” 在离泓一晃神的时候,她逃跑似的合上门消失了。 没过两天,段红烛送去南越的信有了回音,与此同时,煜国军队亦守住了差点变得岌岌可危的边城,班师回朝。 收到回信后,段红烛拆开信封念给丁若羽听,段良弓果然是他们段家的一个小辈,但却与段红烛属于不同的分支,他们养的是白蛊虫,而段良弓那一支则养着另一种绿蛊虫。 这两类蛊虫都可起到控制中蛊对象的作用,只是白蛊虫解除后尚可慢慢恢复过来,绿蛊虫即便解除了仍会逐渐侵蚀掉他人精神意志,致使其自取灭亡。 近些年,他们段家已禁止培养绿蛊虫,正是因其太过凶险恶毒,有违天道伦常。旁系那一支,亦日渐式微。 “段良弓确实总戴着一枚绿松石的指环。”丁若羽回忆道。 “日后碰见他们家的人,躲着点,防止被阴了。”段红烛提醒道。 晚间,彩华楼里头有位姑娘要被送去一位员外府上做妾,楼中的各位姑娘丫鬟都赶出来替她送行,一时间人手又不够了,只得再次由丁若羽去一盘盘上菜。 那前些日闹得不欢而散的万老爷又来了,完全忘了上回的事,大摇大摆坐在圆桌前对台上为数不多婀娜起舞的舞伎指指点点。 丁若羽放下碟子转身想去下一桌,却被他叫住,指着桌上吃剩的骨头残渣道:“擦干净!” “好嘞。” 丁若羽应着,正要去拿抹布,就听那万老爷接着道:“给爷用手擦。” 来者为客,花钱的便是大爷,类似的刁钻情景丁若羽也见多不怪,世上少什么也不会少了这些奇葩。 这万老爷今次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的举动,仅仅用手擦桌,她还是能忍的。于是用手里剩的一只空盘子接着,另一只手在万老爷面前那一块满是油污的桌面上卖力地擦了起来。 “让你用盘子接了?”没想到万老爷还是不满意,倒八字眉一挑,更显凶神恶煞,“给我用衣摆接!” 合着这位爷是来楼里挑软柿子捏捏解上回闷气的,而自己就刚好成了那枚软柿子…… “是是是。”丁若羽神态语气也没有了先前的礼貌殷勤,开始敷衍起来。 兜着下摆,一点一点将残渣推进去,这刚洗过晾干的工作服立时沾满了油,脏得像个叫花子。 万老爷旁边那两位同来的狐朋狗友,则时不时嘲笑着议论起她来,带着轻薄鄙夷的目光,一人道:“这小厮面生,看着没来多久,年纪也不大。” 另一人嘻嘻笑道:“还生得眉清目秀的,赶明儿叫老宋来,那家伙好男风,指不定喜欢这一口。” 万老爷这才注意到丁若羽的长相,又粗又短的手突然抓上她拖着衣摆的手腕,顿时装好的食物残渣被抖掉了一地。 那只粗手将她纤细的手提到桌上来,万老爷狞笑一声,对另两人道:“什么小厮,这是个雌儿!” “女的?”两人看过来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 上回碍着楼雪的排面和江湖地位,他们选择了忍耐。这次只是个假扮小厮的打杂丫头,长得又不差,万老爷再次动起了邪念。 偏偏丁若羽此刻还摆出了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呆呆地望着他们几个,就像吓傻了、没辙了一般。 欺凌弱小,一直是他们这些人的乐趣来源。 万老爷抓起一壶未饮的酒,放在她面前道:“喝完这壶酒就放你走!” 丁若羽仍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拎起了酒壶。 旁边两位客人正要鼓劲叫好,就见她提着酒壶直朝万老爷脸上砸去,咣当、哗啦两阵响动,酒壶碎了、酒液四溅,万老爷的鼻梁骨也断了。 丁若羽顺势在他前襟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指,晃动着之前被握住的腕关节,咔咔咔几声骨骼碰撞后,她也活动开手脚,拽起万老爷后领将他那庞大的身躯从堂内直扔到三丈远的大门外。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传言 来到彩华楼没两日,姜问心便被派去桥对面的长街购买一些绸缎。及至近前,方发现桥被封了,听两旁路过的行人说,太子不多时会从此处路过。 他只好坐在岸边的茶摊处等候,一边听其余客人大谈特谈与东邺的这一战,说得好似他们都亲自上了阵。 传言此役煜国之所以斗赢了那刁钻狡猾的叶昌正,在注定败局的情况下扭转乾坤,是因为他们的太子掌握了一种奇异的巫术。 食客们聚在一起发出嗡嗡的声响,其中有一人声音比其他人尖,说的话也更容易让人听到。 他问道:“这么说,太子曾混迹过天罗地网?” 立刻有人上前捂住了他的嘴,慌里慌张道:“这话可不能瞎说,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了,是要杀头的!” 那人支吾了几声挣开束缚,坐回原位上。 姜问心打量着他线条阴柔又美艳的脸容,暗道这人生得好像女子。 可是他很快挪开了视线,在那人瞧过来之前,他已被角落处小矮凳子上乖乖坐着捧了一杯热茶的小姑娘所吸引。 安安静静一语不发,看样貌不超过十岁,穿着夏日里单薄且昂贵的冰绡衣裙,五官精致无比,仪态也端庄典雅得似宫里不小心溜出来的小公主。 只是这些,并不足以让他一直盯到现在。姜问心此刻在意的,是她胡人般微黄盘起的鬈发,和那双绿宝石似的眼睛。 “雪国人?”他不知不觉间眉心微皱,回过神时才发现先前那名妄议太子的阴柔男子也盯他到现在。 好在这时候,返回的军士已到达桥头,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活朝着那边整整齐齐跪了下去。 姜问心随大流,只是在那车舆经过时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宝马香车,车中人似感应到什么,撩开帘子,敏锐地朝这边看来。 他赶忙低头,只盼着未被那人发现。 郁飞琼远远地眯起眼睛,看向茶摊角落处静静坐着神色淡漠的小姑娘,此处唯一没有向他跪下的人。 他嘴边勾起一丝冷笑,收回目光,亦在茶摊旁缩着的另一个熟悉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他和寸心同室四五年,互相早已熟悉到即使对方被毁容了也能认出的地步。 “韩侍卫,”他唤了跟在车边的随人一声,点向姜问心跪倒的位置,仿佛心血来潮般问道,“你看那人身上穿着,可是彩华楼的跑堂?” “回禀太子,正是。”随行侍卫瞧过一眼后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浩浩荡荡排成四列的队伍从桥上行过,直到无影无踪人们才陆陆续续爬起身来。 姜问心赶着去领楼里姑娘们提前挑好的绸缎,未曾在意身后跟着的那名阴柔男子。 东西装好后,他抱着绸布往回走,突然一转身,将那人逮了个正着。 那人立刻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大步上前揽住了他的肩膀,自来熟地道:“小兄弟不要慌,其实我也是要去彩华楼的,见你穿了这么身楼里的衣服,一时好奇,就跟着了……” 姜问心摆不脱他搭上来的手臂,勉强笑道:“无碍的,在下只是出来买东西。” 阴柔男子噘着嘴翻了翻他怀里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布匹,嗲着嗓子道:“真是采卉阿姨一贯的品味,带得姑娘们也净挑俗气的穿,讨厌死了!” “是、是啊……”姜问心颇为认同,话到嘴边却又变得格外微弱。 正常情况下,他一直都说不出什么批评别人的话,也很少发牢骚抱怨,同绝大多数人都能融洽相处。 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走到楼子大门,他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身份。 “我叫……” 阴柔男子尚未回答,楼雪便匆匆下了楼,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挚友,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笑骂道:“好你个死翩翩,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居然还套着男装!” 姜问心不解地从头到脚望了翩翩一圈,难不成这位应该穿女装? “寸心你去备些茶水点心来后院。”楼雪习惯性地支使起人来,兴高采烈地领着翩翩去见其他人。 大老远就听到自家师父兴奋的声音,丁若羽收好剑迎了出去,看到翩翩后亦是一愣。 “这位是?”翩翩没见过她原本的样貌,此刻对面不相识。 “我徒儿小丁你都不认识了?”楼雪大惊小怪道,忽然间也想了起来,赶忙对他解释了一通幻颜丹的事,也吩咐丁若羽接着去练剑。 翩翩绕了一绺故意没梳上去的鬓发在手上把玩,娇里娇气道:“你是说,你徒儿和你师兄成婚了,眼下都搬来了彩华楼,宗明泽那小子也住进来了,还有南疆女煞星段红烛?” “没错,一个都不少。”楼雪用力点了点头,加重肯定的语气。 “不对……你徒儿和你师兄,这辈分要怎么算?”翩翩的思维卡在了奇怪的地方。 楼雪也蹙起眉来,说实话,她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 “别管那么多,总之一个是师兄,一个是徒儿,继续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怎么顺口怎么来。 翩翩便四处张望起来,奇道:“李韫人呢?说起来也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端着托盘走来的姜问心恰巧听到这一句,微微一怔,不禁问道:“李韫?可是九霄城的李五爷?” “是啊,”楼雪眼睛突然一亮,托着腮对他道,“小孩,你是怎么知道李五的?他好像就只在九霄都里有那么点区区的名气。” “我……我也是九霄城里出生的,对五爷的经商手段十分钦佩。”姜问心自觉失言,低垂了头想方设法地圆话,两颊上微微泛红。 楼雪见他不好意思的模样莞尔一笑,正要打发他走,身后响起段红烛慵懒的声音:“小弟弟你怕是不知,那李韫的夫人也在此间,你们又刚好认识,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 听她说笑话般对闲杂人等抖出了这些事,楼雪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 姜问心的好奇彻底被勾起,忙问是谁。 “你觉得,我们家小丁漂不漂亮?”段红烛还故意岔开话题,气死人不偿命。 阳光下,那白衣少女挥剑起舞,如白蝶翩跹,动作灵巧身姿曼妙,直叫人挪不开眼。 姜问心诚实地点了点头。 “想不想娶她当老婆?”段红烛坏得连翩翩都看不下去了。 “红姐,这……这不好回答吧?”姜问心立即转开了脸,不敢再看那边。 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段红烛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扇了扇风,叹息道:“可惜了,你别看她那样,小小年纪就成了李夫人!” 姜问心猛地一抬头,惊愕道:“她和李韫?” 段红烛惋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故作委屈道:“姐姐这不也是在帮你,提早告诉你这些,就是怕到时候万一喜欢上我们家丫头,场面难以控制。” “不敢,寸心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姜问心急忙挥手否认道。 解决了这边,段红烛又转到楼雪身后给她捏肩捶背,在她耳边吹着热风道:“防患于未然,姐姐也是在为你徒儿着想。” “走开!大夏天的,也不嫌热!”楼雪一把推开她。 走廊下,姜问心默默地看着那少女练得一头汗水,跑过来擦脸,双颊红扑扑的,竟越看越俊俏,充满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张扬与活力。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亦掐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问过其他人有无吩咐后,自觉离开了后院。 见到楼雪后的翩翩如同回到了家,又开始女装起来,时不时在楼里走上一遭,艳压所有名伎。 “翩翩姑娘来了?”老板娘采卉不明就里,一直当他是姑娘家,见他来此笑得合不拢嘴。 翩翩艳名在外,每回来楼里找楼雪都会暂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才子雅士、高门贵客,都想一睹这位绝色佳人的风采。 对这些人而言,远远望上她一眼,再赋诗一首,乃是最为风雅之事。 翩翩本人也经常收到那些才子们写的情诗,一边嘲讽着酸腐晦涩,一边就将其扔进炭火盆里烧了,没有丝毫留恋。 不过这些人好就好在有文化和教养,即便知道翩翩对他们无意也不会强求,更不可能对他动粗,比另一批行走江湖又狂热如薛睦的追求者要好得多。 说到薛睦,这家伙还真同翩翩处成了好哥们。他原说不介意翩翩男子的身份,最终仍是看开了,觉得尊重彼此的意愿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客流量大增,难免会出乱子。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对质 完这些,他又笑了笑,问对面的少年,该不该给她惩罚。 郁飞琼说的事,和宛莲所言完全是不同的两个版本,姜问心一时间难辨真假,眉头紧紧锁起。 他既想信任郁飞琼,又觉得宛莲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且经历了旁人根本无法承受的苦痛折磨,说的不应该是假话。 话说开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缓和下来。桌上菜已凉透,叫人重新换了一桌,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 “你今日是专程来寻我的?”大台上,舞伎们翩翩起舞,乐手奏起一段颇有异域风情的乐律,姜问心却没什么看歌舞的心情。 郁飞琼却看得津津有味,微微弧起薄唇道:“不光是为了你,我也想看看那位名满天下的翩翩姑娘。” “翩……”姜问心原想说翩翩其实是男的,又觉得没必要告诉他,猛然一停顿,却被呛得止不住咳了起来。 楼上栏杆处,慵懒地倚靠着两个人,皆身着女装,飞扬跋扈的同款石榴红裙子,只是一个穿得颇为暴露,而另一个则相对而言保守得多。 自他们二人现身,就引起诸多客人的凝望与赞叹。连背影都如此妩媚动人,不知正面会是何等惊艳? 郁飞琼也抬眸看了一眼,笑道:“我猜翩翩姑娘在他二人之间。” 姜问心回头瞧了一眼,猜都不用猜,那衣着暴露的是段红烛,另一个正是翩翩这个女装癖。 他斯斯文文地举杯,微笑里隐藏着一丝嘲讽:“还以为,你从不对巧儿以外的姑娘感兴趣。” 郁飞琼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却伸出一根指头飞快擦过眼角,像是眼里进了小虫子偷偷流出什么来。 “我问你,她真的……真的不在了?”他的声音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哽咽,似被辣酒呛痛了喉咙。 姜问心放下酒杯不去看他,叹息道:“没了,死于镇魔塔坍塌……那天,是陈岚去验的身份,听说后项上的黑痣生得一模一样……” 黑痣…… 郁飞琼左心一阵揪痛,他用力按住,双肩瑟缩着才稍有缓和。 还记得她为图方便,总喜欢把所有发丝都简单地盘在头顶。他曾无数次在她身后见到那粒不大不小的痣,可谓印象深刻。 “我快要成亲了。”他再次灌下一杯酒,企图麻痹掉心底的痛意。 这事,姜问心也早就听说了,或者说,太子大婚,在祥云城里,早已传遍了街头巷尾。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匿名信 此刻,那一桌客人仍在平静地喝自己的酒,状若寻常,互相谈笑着什么,并无分毫不规矩的举动。 郁飞琼也注意到他们,扭头看去,这些人只是如同欣赏歌舞一般远远望着翩翩。 “这桌人怎生如此冷静?”他不禁问道。 姜问心考虑了一会儿方道:“他们是楼里的老常客,或许已经见多不怪了。” 他看了那群人一眼,耳朵里飘来他们没有压低嗓门的议论声。 有人道:“去年十月四大门派在这彩华楼外举办会武赛事的时候,你们是没见着,翩翩姑娘同楼姑娘的师兄站在一处,当真是不相上下,叫人恨不得当场撮合了他二人。” “可惜那位公子已娶了正室,以翩翩姑娘的才情样貌、心高气傲,必不甘屈居人下。”又一人道。 先前那人便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段时间小弟刚巧在姜国,”对方回道,“李五娶亲,十里红妆,九霄城谁人不知?” 姜问心正竖着耳朵,听到此处,瞪圆了眼睛。 他不得不开始去思考丁若羽的身份家世。能被那个李韫如此隆重地接入府中,必不会是普通平民百姓。 各国虽战乱连年,婚嫁之事却仍遵循着门当户对的老传统。即使女方身份差些,也不会相差太多。看这李五的架势,难不成还高攀了女方? 所以即便自己的夫人孤身远赴他国拜师习剑,他也默许了这等荒谬举动不来干涉询问? 翩翩和段红烛在外头没站一会儿就回房了,大堂内也渐渐从沸腾状态恢复到了寻常的喧哗热闹。 房内的采卉切了个大西瓜,被楼雪用不知从哪弄来的冰块镇了镇,此刻正凉着。 等这两位进来后,楼雪倒数三个数,还未说到一,自己就带头抢起来,果然其余人也从不遵守游戏规则,瞬间各夺了两三块,桌子上立即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刀。 和这群身手了得的人在一起,什么都得靠抢的,稍不留神很多东西就没了。 丁若羽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顺着栏杆之间的空隙望向大堂内看上去已重归于好的两名少年,身后传来拖动条櫈的声音。 楼雪也坐了过来,师徒二人完全堵住了房门。 “小徒儿是在担心寸心失口说出些什么来,从而被太子发现身份,陷入两难境地?”她话音不大,语调亦颇为柔和。 “师父怎知此事?”这些情况,丁若羽都会放在心里自己一个人考虑,通常不会告诉其他人,连最亲近的人也不会说。 楼雪优雅地抿了一小口瓜瓤,又似泼妇般将籽吐了一地,直啃完一整片才道:“昨日李韫告诉我的。” “他出来了!”丁若羽叫道,原以为他仍在玉棺之中。 “专门挑了个你不在的时机钻了出来,又搬走一大堆楼里不要的边角料,一个人躲起来不许旁人打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楼雪亦觉得他的行为匪夷所思。 十之八九在造法器,丁若羽暗道。 “他已完全能说话了?”她关心起别的细节来。 楼雪笑道:“能是能说,但交代完事后,他就哑了。” 这状态,估计仍不可说太多。 见她忧心忡忡的,楼雪柔声安慰道:“也别太担心,他恢复的速度,已经快得像是一个奇迹了。” 那天夜里他们见到禄石,离泓吩咐他三日内带一些东西过来。能加快进度,这些东西应该起了很大的作用。 丁若羽捡起楼雪递来的瓜皮,给过路的小丫鬟收拾了,端来只盛了清水的银盆,两人净了手。 其实她仍藏着一个疑问。 她在死士营的某些事,按理说应该只有浮舟清楚,离泓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还存留着浮舟的记忆? 大堂内,郁飞琼终于走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随后一跃而下,追着姜问心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自从知道眼前这位已为人妻,姜问心便再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一副目光闪烁的模样,看上去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将郁飞琼要表达的意思简略复述了一遍,丁若羽轻轻道:“照这么说,他还真是痴情,只不过那姑娘对他无意。” “何出此言?”姜问心还未反应过来。 “若对他有意,怎会宁愿死在炎国,也不随他入宫?”丁若羽自嘲地笑了笑。 姜问心搓了搓手,望着她的裙角道:“他和宛莲,到底谁的话更有可信度?”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丁若羽立刻沉了脸,装都懒得再装,冷冰冰道:“劝你们最好少管那女人,她能从火坑中死里逃生,这坚韧和耐力非常人能及,你们还是先顾好自身安危。” “丁姑娘似乎很不喜欢她?”傻子都能听出来她的厌恶之情,何况是姜问心。 丁若羽冷笑道:“她也就装装可怜,骗骗你们这些好心人罢了。” “装?”姜问心不解道,“我们发现她时,她已然奄奄一息、浑身是伤,我们亲眼所见,她身上都是刀痕和血迹,怎么可能是在装?” “你说的大部分都对,”丁若羽微笑里头的那丝讥讽淡去了,目光却仍旧锐利,缓缓道,“可是你们有没有发现,她身上的伤都只出现在皮肉处,要害部位毫发无损。并且,根据伤口的形状和位置走向,不难判断出是自己弄的。” 姜问心闻言双眉锁起,一只手按在桌角,望向固定的一点,似在回忆见到宛莲那日,她身上伤口的分布位置。 好像还真如对方所言。 看他露出这般神态,丁若羽面上笑意渐浓。 那日不过匆匆在屋里见到了宛莲,惊讶都来不及,哪有闲情去在意她身上的伤? 方才那些听起来头头是道的说辞,不过是她结合了对方的处事风格现编的。 数月之前黑曜殿里,陈岚告诉她的详情,可是宛莲被放逐到了守边将士们的营地,离祥云城不知道有多远。 若她当时真的惨遭毒手,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都城外的乱葬岗?边关将士定然直接就地掩埋,或抛尸山林。谁有空千里迢迢送她回祥云城?即使有空,军纪也不许。 丁若羽料她早已使计脱逃,但毕竟孤身一人,又是女子,根本难以行动。于是她一直想方设法地隐踪匿迹、打听消息,直到探知了天罗殿的死士们将要来此,才故意施展苦肉计。心软如寸心,定会将她带上,听信她的一面之词,直到替她办事…… “丁姑娘你先前说得对,她的事的确该从长计议。”姜问心也有自己的想法,性格虽好,却并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她也真的有伤在身,一切等到痊愈后再说。” 丁若羽无奈地点了点头,又似突然想起来什么,急促道:“这事千万别告诉越海田,我怕他……” 虽是第三组的情报人员出身,可这田贝直爽豪放惯了,兴致一到咋呼起来连幽兰都甘拜下风。当年第三组教员所看中的,仅是他高超的追踪术。 “我明白。”姜问心一想到这铁哥们就忍不住笑了。 这时,去外头放泔水桶的顺子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直朝着丁若羽走来。 “小丁妹妹,这是写给你的。”他递上信封道。 丁若羽拆开一看,字体秀气婉约,像是女子所书,写了个地址,说是有位故人想要立刻见她一面,却并未署名。 “送信人……算了。”丁若羽原想问问送信人长什么样,再一看连名字都没写,定是只有亲自去了才能揭晓对方的身份,眼下什么也问不出来。 “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干活了。”顺子得到对方的回答后,匆匆去了后厨忙活。 见她犹豫不决,姜问心道:“天色都这么晚了,要不要我随你一同前去?” “不必,我自己去。”丁若羽笑了笑,将信叠好塞回信封,又放入怀中。 纸张笔墨用的都是上品,对方应该是个体面人,按理说不会多为难自己的。 她按着信上的地址走去,却来到一处冷清无人的死胡同。 她刚停住脚步,就听到身后有一声类似叶片凋落擦过地面的轻响。 丁若羽赶忙转过身来,眼中满是警惕。 却发现对方只是个十岁左右、生得玲珑精致的小姑娘。 月华如水,倾泻在地,映亮了她小巧的脸庞,也衬得那对宝石般的绿眸熠熠闪光。 “故人?”丁若羽奇道。 她从不记得,自己会认识这样一个孩子。凭这副圣洁出尘的模样,但凡见过一面,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女童和她一样,穿着如雪白衣,缓缓向她走来,神态漠然,有种早已超脱了年龄的沉稳。 “我叫月绪。”女童仰起小脸凝望着她的眼睛,来到离她两步的位置后,娇小身躯突然凭空浮起,直到能同她平视。 丁若羽思索了一边这个名字,仍是无果,摇头道:“妹妹怕是认错人了。” 月绪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突然一抬手,掌心幻化出一根权杖,毫无预兆地直刺进丁若羽左心。 比她身高还要长的权杖,一头握在她手中,另一头,扎穿了白衣少女单薄的身躯,杖头硕大的紫色晶石还沾染着殷红温热的血液。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魔气 血液在晶石上蒸发殆尽,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月绪抽回长杖,一甩手,让它于虚空中消失无形。 被刺了个对穿的丁若羽根本感觉不到痛,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那个可怕的血洞和被撞碎的肋骨飞快复原,连衣衫上的血迹都像被清洗过一般淡化不见,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肉体凡胎,前缘尽断,空有一副相似皮相……看来真的已不再是她了。”月绪星辰般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忧伤,转身向外走去,将月光丢弃在身后。 丁若羽按住心口,什么伤也没有,衣料上的洞亦消失不见,整个人同来之前一模一样。 她步履沉重,过了许久才回到彩华楼。 大堂内候着的姜问心见她意志消沉,忙上前询问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 丁若羽半天才如梦初醒般望着他摇了摇头,径自走入后院。 走廊中,月光照不到的一角,立着道长长的身影。 她突然飞奔而前,却又停在了丈许之外,默默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离泓只得走过去,拉近距离,又牵起她的袖角,带着她在偌大的院内缓缓散步。 他身上的气息太过于温和,以至于她一个没忍住,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了出来。 月色冰冷,镀了一地的银。离泓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忽然拆下左手上缠绕的绷带,将只裹了薄薄一层皮肤的掌心按在她前额。 一股灼烫的气息自眉心灌入,顺流而下,直涌进心脏。 心底那些低沉失落与不自在渐渐被抵御破解,最终烟消云散。 可是她也像突然被抽光了力气,整个人向地上歪了下去。 额上的手立即撤开,托起她正要倒下的身躯,将她抱回屋内。 屋中设施简陋,却被打理得极为整齐。她被放在地铺上,才终于顺了口气。 “你身上残留着对方探测后的念气,不至于当场死亡,却会渐渐变得体弱多病,寿数大减。”离泓轻声说了一长串话,又陷入沉默中,半晌才接着道,“不必担心,已然解除了。” “月绪她到底是什么人?”丁若羽问道,望着他垂下的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看样子恢复得很快。 房门敞开,将月光投射进来。离泓仰头望向漆黑天穹上银盘似的那轮明月,刚握住丁若羽的手准备回答,就想起那夜幽冥殿外,浮舟叮嘱他的话。 避开所有天界之人,如凡人般,同她一起平凡地活下去。 “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平静地道,“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丁若羽静静看着他瘦骨嶙峋的侧影,心绪纷杂,直至后半夜才入眠。 那只皮包骨头的手牵着她,也一直未曾松开。 天光乍现,时辰尚早,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 就连醒来后,身上都似压了什么般,沉甸甸的使不出多少劲来。 她挣扎着准备起身,才发觉身上还压了半个人,难怪这么累。 后半夜,离泓没撑过去,直接倒在她身上睡着了…… 这人的睡相够可怕的,倒得横七竖八不说,还差点锁得她爬不出来了。 可是爬出来后,手还被死死抓着,她只得一根一根掰开他铁钳似的手指。 掰到最后一根,她又觉得哪里不对,一转头,猛然撞见一双鬼怪般发光的红瞳,吓得都快要大叫出声。 红光淡去,化为无底的黑,她这才平静下来,轻轻拍着心口,小声斥道:“再这么下去,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 离泓站起身来,眼中毫无悔过之意,走到柜子旁,找出个册子扔给她道:“这是在锻炼你的承受力。” 丁若羽信他就怪了,接住册子借着天光翻了翻,讶异道:“怎么是魔族的术法?” “你也可以试试。”离泓靠在柜子上,幽黑的眸子神秘莫测。 “我……我应该和天族有些关联,有人告诉过我,天族和魔族的术法并不能共通……”她犹豫道。 不待她说完,离泓手一抬,掌心飘出一道金芒,自她身侧回旋而过,划裂了窗棂,又重返于手中。 丁若羽呆滞地看着他,哆嗦着爬起身却没站稳,倒在他身旁,紧紧抱住他的大腿道:“教我!我什么苦都能吃!” 没想到,他和浮舟一样,既能操控魔族念力,亦能使用天族术法。根据浮舟遗留在醉烟楼的手稿来看,难道离泓也经历过族类转换的程序? 幽冥殿中,浮舟将晶核喂给她,让她继续活下去,是不是说明,自己也已经具备了某些平日里无法察觉的素质? 丁若羽在廊下的空地处尝试着最简单的一个术,以为自己是浮舟的后世所以亦能轻易上手,却半天都没能发出一丝魔气。 院子内,离泓晒着太阳,见这边许久没动静,走过去一看,将手指按在她眉心道:“反了。” 丁若羽一愣,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薄薄的册子,嘀咕道:“都是按照这上面来的……” “念气运转的方向,需与你平时相反。”离泓输入一丝细微的魔气,在她体内流转过一圈方才收回。 有了示范,丁若羽照葫芦画瓢,却发现道理虽懂,运行起来还是磕磕绊绊,等于将她固有的习惯彻底打乱,整个人也变得颠三倒四的。 昨晚楼雪等人睡得也迟,辰时方起身,见她被离泓盯上了,不由掩口偷笑:“师兄今日是想放我一天假?” “半天,我还有事。”离泓讨价还价道。 楼雪无奈地点了点头,拉着段红烛、翩翩等人,去楼里找别的姑娘们一同去市肆上用早茶。 丁若羽眼巴巴地望着她们出去玩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绞尽脑汁地练功,忍不住偷偷瞪了离泓一眼。 对方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以念力在一块晶石内烙下各式各样的符文,又将其覆盖上一层黑紫魔气,使其上的璀璨光泽缓缓沉淀,变成看起来与寻常石头大同小异的模样。 看了一小会儿,丁若羽赶忙收回视线,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再试一次气息逆转。 这一回,又紧张过头了,连前几次对的地方都出了些各种各样的小问题。 “别练了。”离泓的声音轻轻响起。他没有抬头、没有瞧她,说完这三个字又雕刻了一会儿手上的物件,忽然收入怀中,起身回房去了。 他一句重话也没说,丁若羽却感受到深深的嫌弃。 也不知怎么了,她竟起了好胜心。越是被他瞧不起,就越要学会这一招,可不能连自己都看轻自己。 又试了二十来遍,她的指尖,缠绕上一丝浅淡的紫烟,看着极微弱,但终于找对了法门。 丁若羽再次尝试,克服着先前习惯的阻碍,一遍又一遍,那丝紫烟渐渐加深,有了魔气的雏形。 院里响起女子叽叽喳喳的争执声,她状若未觉,仍在不停练习。一双手蓦地拍了拍她,才让她停了下来。 “小徒儿吃了没?都未时了,你该不会是一直没歇息?”楼雪手里还抓着一块油纸包着的大饼子。 丁若羽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间接回复了这些问题。 “练功太过投入,废寝忘食了可不好!”楼雪将饼子塞到她手里,就见她开始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高门大户的姑娘家要举止优雅……” 除了教剑术身法,礼仪教养等关乎一个人气质方面的事,也被楼雪包了,誓要将她改造成真正的贵族千金。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捉拿 这想法也只是过了一遍,连自己都不会较真。 等待测算结果的时候,月绪派人,去冰牢中“请”一人来祭星台。 不多时,下属架来一名四肢无力、披头散发的高大男子,将他放坐起,脊背倚靠在高台角落处的一根柱子上。 月绪悬浮在半空中,飘了过去,又降落于此人面前。下属掀开男人的一头乱发,露出一张极为奇怪的脸来。 一半与人脸无异,另一半却全然由银白色的金属构成,沿中轴线紧密黏合在一起,不留丝毫缝隙。 半张银面上,那只眼睛,还不时闪烁出道道电光,冒着火星,噼啪作响。 “流焰,”月绪望着他,神色漠然道,“去凡界,抓一人回来。” “抓谁?”流焰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向她瞧去,亦是同样的毫无情感。 “岁寒。”月绪缓缓道,手中的紫晶长杖再次现形,命下属接过,递到流焰手中。 “此杖被改造过,魔族亦可使用。有此利器,他将再不会是你的对手。”月绪详细地交代了任务后道,“事毕归来,便给你举行转换仪式。” 她画出个法阵,在其内写下契约,再由对方确认。此举光明正大又公平公正,流焰看了一遍,将手伸进法阵内。光华流转的符文从指尖抽走他体内的一缕魔气,契约瞬间达成,无法再行更改。 一切完成后,身上的禁制也被散去,流焰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岁寒?好,好极了……”他狂笑道,站起身,握着那根权杖在空中挥舞了一圈。有此圣器在手,他大可一雪前耻。 月绪蹙了蹙眉,似是不喜听到这样狂妄的笑声,差人将他带了下去。 “圣主,结果出来了。”未过一会儿,十二名占卜师排了两行,齐齐在她身后单膝跪地道。 “经测算,那人确实已消失了,可是天族的危机,并没有真正解除……”占卜师们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汇报着方才的所有发现。 若非人为,又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月绪听罢,让他们也退下了,一个人坐在祭星台的台阶上,仰望昏黑的天穹。星辰明灭,天河隐约,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控。 “哥哥,你是否早已有所觉察?” 她抚上颈间那块玉石,从不轻易表露情感的眼眸中添出些许忧伤来。 照夜城中,天刚破晓,就出了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 他们的大祭司,竟凭空消失在从里面锁死的屋内,连同这几个月一直形影不离伺候着他的那名小婢女也不见了。 薛瞳下令,搜遍全城,却踪迹全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姜国九霄城皇宫内,一座废弃的冷宫里,岁寒翻出团纱布包扎起手臂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来帮你!”他身后,响起少女清甜的嗓音。 那少女一把夺下他手中纱布,耐心又仔细地包扎着,突然吸了吸鼻子道:“方才那人为何要伤你?” “他大概是来寻仇的。”岁寒顺势拥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脊背道,“阿岚,咱们得在他寻来之前找到帮手,否则仅凭我一人,实在对付不了。” 少女包扎好了,停靠在他怀里,闷闷不乐道:“这世上也有你对付不了的人?” “当然有,还不少。”岁寒晃了晃伤到的那条手臂,血已暂时止住,蒸腾起浅蓝色的一层荧光。 “那个人,是谁?”少女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语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低头望着她秀雅绝伦的面庞,岁寒叹息道:“流焰,他还活着,又变得更为强大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 他原打算将陈岚留在照夜城里,不让她跟着自己奔波受累淌这趟浑水,却发现与对方交战时,对方望她的眼神不一般。 那是一种已然威胁到他的强烈占有欲,大有不得手便不罢休的势头。情急之下,他生生挨了对方一击,以法力催动浮舟送他的那枚形似托盘的法器,带着她从千里之外转移到姜国皇宫阵法所在之处,从流焰面前,也在世人面前彻底消失了个干净。 “无论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陈岚算是赖上他了,全然抛去了初遇时的不满和慌乱。 岁寒从怀里摸出个铁牌,探知离二人位置最近的是密罗,想方设法混出了宫,带着陈岚向他府上走去。 “大将军不见客!”刚至门口,就被几名全副武装的官兵拦住了。 “不见客?”岁寒疑道,“他是有事在身,还是也出事了?”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闲杂人等还不快走?”官兵呼喝道,举起手中的枪横在大门前,态度极其不耐烦。 他只得拉着陈岚暂且退下,让她在外候着,自己另觅入口。 轻轻松松避开所有耳目翻入院墙,顺着仆从们来往的方向判断出密罗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 他来到一处书房,推门而入,其内空无一人。 但是下一瞬,他的目光便被西边墙上的一副巨大的画所吸引。 画上有三人,密罗,他自己,还有浮舟,他们三个背着弓箭,走在一片绿荫密布的森林里,像是在打猎。 画中人与真人等高,连细节都勾勒到了,仿佛活物一般。 他怔怔地凝望着,知道是霓裳的作品。 禁不住伸手触碰到画上的自己,突然出现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牢牢擒住无法移动,眼前又起了一阵厚厚的白雾,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身体被拉扯扭转着吸进了另一个地方。 “咚”的一声,他落在地上,眼前昏暗无光。摸索着起身,适应了片刻,他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这是个盒子般的封闭空间,只有前后左右四堵光秃秃的墙,与头上的顶、脚踩的地,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但虽无摆设,却盘膝坐着另一个人。他满头银丝、战袍未卸,似是魔域峡谷一战回姜国后,就一直闭关到现在。 “原来你在这里。”岁寒向他走去,离他越近,空间里那股血腥味就越重。 “你受伤了!”他惊道,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的手腕把了把脉。 密罗半天才睁开眼睛,横了他一眼道:“你来做什么?” “我本想寻你帮忙,但现在……”他摇了摇头,坐在他旁边问,“你怎会伤成这样?那日一战直到离开,你不都还好好的?” “那时是没事,可后来,我和那陈清漪结伴同行,被朝露宫的驾鸾使给堵了。”密罗左手试着握了握拳,看自己有没有恢复,冷笑道,“那老东西……若我尚有当初在天界时的一半法力,也轮不到他来耀武扬威地撒野!” 被流放下界的天族之人,等于自动削减了大部分法力。纵使还可后期修炼,却很难再达到巅峰状态。 密罗是,他亦如此。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木阶 外观破败的老旧仓库,其内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以坚固的材料和结构划分成上下四楼几十块区域供所有人居住,中央空出来的则用来日常集会商议要事。 实际上,这栋建筑,是魔族决定在此为据点后才开始正式搭造的。外表倾颓的模样,很难让人想象出这是个刚建成没多久的大楼。这一片向来人迹罕至,无人会注意何时多出了个巨大的建筑,更不会有人不顾安危刻意靠近。 离泓收回看向天际的目光,见一名参与修筑的魔族碰巧走了出来,便指向黑门开启处道:“地面再加点划痕,不然还是假。” “啊?是是是……”那人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敢情太子请这位祖宗过来,就是看他们楼修得像不像的?到这儿以后,一个时辰里,没完没了地到处挑刺。 见他开始添加划痕,离泓转身进了仓库。 正中央空地上,立着个半人高类似于铜鼎的器物,几名魔族正在耐心擦拭其外表,使之愈发锃光瓦亮。 “一切都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做的,还请过目!”禄石热情地迎了上来,指着那黄澄澄的器物道。 离泓走上前,向鼎内摆放得颇为巧妙的几根铜柱看了一眼,伸手比了比,对他道:“第四根柱子,角度偏了一分。” 看对方满面懵懂,他走向堆积杂物的一角,取了块表面平整的铁皮,用小刀划出块三角,在其中一个角上打了个小洞做标记。 “以此为模板,重新安装。”他将铁皮递给禄石。 “听到没有,重新装!”禄石将三角铁皮扔给其余人,大声指挥道。 众人继续开始忙碌,他咬着指甲盯了半晌,凑近离泓道:“老祖宗,不知此物有何用处?” “加入晶石后,三里地内,非魔族路过此物都会发出响声。响声越长表示经过的人越多,击打声越密集则表示其行进速度越快……”离泓声音有气无力地解说着,禄石慌忙叫人拿东西记下。 “但是为防他人发现只会响三下,响度大小与晶石之内的能量多少有关,记得一个月换一次晶石。”离泓说完一长串话后,彻底哑了,好在此器械的用途和使用方式都已然解释清楚。 待记录完毕,禄石眼里满是崇敬地望着他道:“不知老祖宗可否替此神器取名?” 离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懒得去思考这些无聊之事。 北去煜国的路上,即便被对方明确拒绝,岁寒也还想再继续坚持一下。 普通马匹比不得他留在照夜城的天马坐骑,却比徒步而行要快得多。 陈岚坐在他身后披风下,遮掩住一路风尘。路况颠簸,飞沙走石,未至煜国境内,身后便多出一批不知何人派来的杀手刺客。 处理这些杂碎,耽误了他们许多宝贵时间,也耗费掉不少精力,连着几日甚至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只打了个盹就又匆匆上路了。 比起在死士营里出任务的日子,这样在江湖中逃亡,更让人心力交瘁。敌在暗己在明,要时刻担心对方何时会动手,与以前刺杀的时候截然相反。 但是,在这种高压的处境下,陈岚发现,短短几天内自己的精神力骤然大增,大有脱胎换骨的趋势。 已入煜国境内,为避开杀手耳目,两人不光乔装打扮了,还临时更改了行进线路,未从最近的一座城直往煜国国都赶去,而是绕行至渡云山山脉,来到了山脚下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沐府前。 岁寒攀上那片看起来歪歪斜斜的断墙,跳入其后,在残垣断壁间翻找着,忽然招呼了陈岚一声,让她也跟过来。 被扒开的砖瓦间露出一道螺旋向下的阶梯,不知地下有多深。他当先而入点燃火折子,陈岚牵着他的手紧随其后,小心翼翼来到这片未知的阴黑地底。 木台阶因年久失修,不少受潮上霉软化了,也有一些被虫蚁侵蚀得到处都是窟窿。不注意的话,一脚踩下去,有时候会连着断几层,只能靠着轻功来减缓堕势维持平衡。 地下漆黑楼梯漫长,除了踩在木阶上的怪响外,没有半点活物的声音,直叫人觉得如坠梦魇,完全是去了时间概念。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踩上平地。岁寒用火折子照了照四周,拉着她继续前行。 攀上铁锁来到另一边的高台铜门前,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想办法解开门上大锁将其推开。 眼前,是一片被流蜃铺满的璀璨夺目、震撼人心的世界。绿色光点层层叠叠,数不清究竟有几千几万只,若贸然进去,不死也疯。 他重新合上铜门,掏出铁牌,封印了个符文进去,同时咬破手指,挤了滴血抹在上面。 很快,他便收到对方的答复,小铁牌亮了,传输来一丝魔气。他从背后包裹里取出只材质特殊的盒子,将那缕魔气存于其中,又将铜门开启一缝,吸引来二三十只流蜃。 他闭紧大门,随后封住盒子,也将门锁再次锁好,拉陈岚回返。 回去的路上,他给不停问来问去的陈岚说了说流蜃的来历和作用,在知道此物能迷惑心智使人永坠噩梦后,陈岚想起铜门内那无边无际流萤闪烁的壮观景象,头皮直发麻。 她终于明白,开门的那一瞬,岁寒为何会露出些微惊慌之态来。 她心有余悸地瞅了瞅岁寒手上的盒子,声音颤抖道:“这么可怕,还专门去捉它们做什么?” “受魔气控制后,这些流蜃会变得顺服无比,按照持有者的意志行事。”岁寒慢悠悠解释道,牵着她越过四五级断裂的台阶。 “这样就不用担心被那些刺客纠缠了!”陈岚兴奋起来,一脚踏空,整个人向下跌去。 岁寒赶忙拽住她又向上疾奔了好几阶,来到相对完整的一排木阶梯处。 “破楼梯,谁造的?又长又难走!”陈岚不禁连声抱怨道。 能弄出这种稀奇古怪违背常人思维的东西,不是浮舟就只能是离泓了…… 想到这,岁寒也有几分愣神。 这两个人,若非幽冥殿中那件事,本应毫无瓜葛,为何总能被捆绑到一块? 难不成,他们两人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所以离泓被囚禁于冰牢的那段时间里,浮舟突然罹患怪病,是因为一直躲在寝宫里不停地以自身法力和精血来试验种种古老的禁术? 岁寒沉默地向上而行,回忆起那日,天帝问他们几个,有无可能抓获那隐藏身份居于凡世、妄图将自己也变成凡人违逆天道的魔族。他们商议良久未果,最后一直沉默的浮舟起身道:“给我一个月,必引他入天界。” 散会后他和密罗一同问过霓裳,浮舟究竟想了个什么法子。霓裳促狭地笑着,对他说了三个字:美人计。 “就她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美人?”密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平心而论,浮舟样貌周正,气质冷若冰霜,也算得上难得的佳人,但谁让他们还认识霓裳这样让三界女子都失色的顶级美人呢? 这么一比,浮舟就只剩下了一个形象:女杀神。 也因此,天界之上所有适龄男子几乎都当她为并肩作战的兄弟,从不把她看作女子。 可是没想到,这所谓的“美人计”,竟让她使成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上 靠近出口处的三四人已被完全控制,而视线不及之处,仍有其余的杀手隐在暗处静观其变。 岁寒当先越出洞口,让陈岚暂时留在里面,等他解决完所有人后再出来。 看到他的身影,杀手们也一个个顺势而动,四散开来,将他合围在内,轻易不得脱离。 两点绿光闪烁的流萤飞飞停停,再次让这些人也进入可怕的幻觉梦魇之中。 陈岚钻了出来,踢开横在洞口满地打滚的一名杀手,一个个拉下他们用以遮挡容貌掩饰身份的面罩,对岁寒摇了摇头。 经确认,她也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纵马飞奔,直来到最近的一座小城镇,紧密的追杀算是先告一段落。 有远客来住店,本是件赚钱的事,牛掌柜却老半天才无精打采地挪到柜台边,问对方要几间房。 “一间。”岁寒看了陈岚一眼,见对方并无异议,接过钥匙向楼上走去。 牛掌柜两眼无神,目光呆滞,都忘了拿账簿给对方记录,浑浑噩噩回到后方自己休息的房间。 就在前一刻,来了名容貌古怪可怕的客人,那客人的样子差点吓破了老牛的胆子,以至于直到现在都没能恢复正常。 他从未见过,有人的脸半边是肉而半边是金属的,不人不鬼不妖不神,他甚至都不敢确定,那究竟是否能被称之为人。 天渐渐阴沉下来,几声轰隆的雷响,骤雨伴着狂风而来。 风声狂啸,倾斜的雨点猛烈撞击着窗纸,似要将其彻底摧毁。外头一时间黑得如同傍晚,电闪雷鸣,在门上映出往来匆忙而又惊慌失措的人影。 “快走,这里不能留!”岁寒突然提起刚放下还未来得及拆开的包裹,牵住陈岚就往客栈外而去。 “出什么事了?”陈岚在他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骑上马,也不顾大雨湿衣,两人没命地策马疾驰,将客栈远远抛在身后。 “方才那雷电来得怪,怕是有人一早就在客栈里等我们,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奔出十里地岁寒仍不敢稍微减缓马匹飞驰的速度,攥紧缰绳道,“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我们会走这条道……” 临时起意的事,又有几人能猜中?可偏偏有时候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巧。 目送那半人半金属的怪物退了房,抓着柄权杖走出客栈大门后许久,牛掌柜才终于缓过神来。 他这时才看清楚,那怪物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男一女,男的是独眼,女的三四十岁,背着把琴。 月影阑珊,城郊山野干燥的小山洞内,陈岚机警地睁开了眼。凭着死士的直觉,她被一道微小的拔剑声惊醒。 “别出来!”温润的嗓音传至耳畔,身旁的人已然冲出,于数丈外短兵相接。 叱咤声呼喝声四起,陈岚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她能力太差,好不容易藏在这里,若再引起注意,必将成为他的累赘,她不能让战斗中的他分心。 二十余人的围攻,那道颀长身影往来穿梭,浴血浑身,山道上断肢遍地,血光中他不知疲倦,刀剑相交无视生命,看得人心惊胆战。 忽然,一道低柔魅惑的女音在前方不远处响起,那女子笑着问道:“大祭司,怎么不见你的女伴?方才客栈中不是还成双成对的,怎么转眼间就抛下你一人?” 血雨中,岁寒神色冷峻地瞟了她一眼,不出一言。陈岚屏住呼吸,知道那女子是想钓出自己并以此为威胁,暗暗叮嘱自己连呼吸声都不能太过明显,以免被此人发现。 战场上沉寂了一瞬后,岁寒手中的剑疾速划过一道银弧,像破空的闪电,毫不怜香惜玉地劈向那女子。 一声惊呼,那女子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与此同时,银弧被紫黑色的昏沉魔气抵挡侵蚀尽,与其相消无形。 “大人,您可算来了,方才血燕差点就命丧黄泉了!”捡回一条命的女子拍着胸口,摆出一副娇滴滴的姿态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人道。 对手已死伤大半无力再战,岁寒擦了擦溅至眼角的血沫,望向近在咫尺的流焰。 “你是来报仇的,还是另有目的?”对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岁寒只得自己发问。 对方半张人脸在冷笑,金属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看起来诡秘而又怪诞,让人从心理上就输了个彻底。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流焰笑道,话音未落人已跃起,一柄权杖自后向前抡出个半圆,直指向他。 光影幢幢,紫电金芒交错,一缕魔气逸了出来,却绕过岁寒,划向山洞内想方设法躲避蜷缩着的少女。 “你敢!”岁寒厉声大喝,放弃所有防御,长剑疾挥,剑气暴长,遥遥地打散了那道魔气,自己却挨了一记紫电的攻击。 陈岚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跑了出来,扶住他略微有些站不稳的身躯。 “许久未见,你还是这么的……无耻。”岁寒呸吐出一口血污,擦了擦嘴角,冷笑着望向对方道。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至于过程如何,又有谁会在乎?”流焰再次擎起了权杖。 但是这一回,谁都没有料到,他与岁寒之间,突然有什么发出“波”的一声轻响,顷刻间浓雾弥漫,还带着极其刺鼻的气味。 血燕被呛得涕泗横流,还没来得及揉眼睛,就发现对面那本应在劫难逃的两人,忽然间渺无踪迹。 山道中多出来两人,分别拉着同样被雾气呛到的岁寒和陈岚,朝山林深处狂奔。 眼前的树木越来越密集,从地上落叶的堆积程度来看,也越来越人迹罕至。 又向前走了一段,那两人才停下来,打亮火折子靠在树上直喘息。 是一男一女,皆着黑衣,男子邋里邋遢像个乡野村夫,女子却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喘够了,岁寒和陈岚也从那呛人的气味中缓过来,望着他们抱拳行礼道:“多谢二位恩公搭救!不知可否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人怪眼一瞪,望了他俩一圈,伸出根尾指掏了掏耳朵,态度极其不耐烦道:“要不是欠那李韫的,老夫才懒得跑这么多路,就为了放一粒‘辣目弹’!” “辣目弹?”岁寒奇道,“方才那粒弹丸叫辣目弹,可是恩公的独门密器?” “自创自造自赏自玩。”中年男子摇头晃脑,转身拉住黑衣女子道,“老婆,这人也救了,东西也试了,总可以回家了吧?” “不行!”黑衣女子推开他道,“五爷说了,要一直护送他们到祥云城外。” “就他小子事最多……”中年男子哼唧了半天,同自己的夫人在前方带路,领二人向一条鲜为人知的下山捷径走去。 刚下过一场大雨,暂时减轻了三伏天的燥热。 檐角聚集的雨水还在接连往下低落,在石阶上一次又一次印下再也无法抹平的凹痕。 丁若羽提了剑在院内挥舞,一招一式由开始时的生疏僵硬逐渐变得行云流水。在楼雪的严厉纠正指导下,原先死士营里带来的那些半吊子剑法也被改得面目全非,拥有了一种介乎于自己师父和浮舟之间的剑意剑势,那将成为她自己独一无二的气韵。 对面二楼的一扇窗微微开启,其内端坐的华服少年捧了盏茶,远远看她练剑,直到滚烫的茶水变得同室温差不多也未饮下一滴,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只能算有一面之缘的少女。 他本是来找姜问心的,谁知在这里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那少女归剑入鞘,又捧了本书出来,在廊下念念有词地来回走动。 身畔伺候的楼里丫鬟见他总盯着后院看,忍不住告诉他道:“那位丁姐姐,是楼娘子的徒弟。” “丁?她叫丁什么?”郁飞琼终于收回视线,冷冷扫了小丫鬟一眼。 “奴婢不知,奴婢刚来没多久,只听旁人都叫她小丁姑娘……”小丫鬟被他瞧得浑身一抖,仿佛性命都拿捏在对方手里般。 郁飞琼继续转过头去,这回那少女一手拿书,另一手直向前方,那动作……就像在施展某种术法。 “巫师?”郁飞琼一怔,盯得更紧了,想要看清楚她即将要使出的,会是哪一系巫术。 结果却让他再次愣住。 哪一系都不是,她放出了一缕冉冉升腾的紫烟,边缘还带着诡异的黑气,看上去颇为邪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清誉 子夜更声起,楼中灯火通明,后院却进入了梦乡。 一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丁若羽悄悄走了出来,在院里不显眼的一处默默等候。 一炷香的时间后,草皮翻起,陆续钻出三四名汉子。禄石最先出来,按动入口外的机关旋钮,地底轰隆隆一阵晃动,升起个铁笼子,其余三人搬着铁笼内巨大的箱子爬到地面上。 封好入口,丁若羽带他们走向柴房地窖,汉子们拆开箱子,露出其中被太阳曝晒后无法动弹的血蛹。 这些不知道用何材质制成的巨蛹,干燥而脆,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碰碎了,失去其效用。禄石等人粗手粗脚惯了,不敢亲自上阵,只得央丁若羽来代劳。 前方盖子被掀到地上的玉棺内,血怪撕咬沸腾,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水起了无数泡沫,迸裂开后噼啪四溅。 暗红液体间,一具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因血怪拼杀而在其内浮浮沉沉,不多时血怪破裂,又使之包被上一层层薄薄的皮肉。 那些血肉不停地黏合又脱落,看上去永远没有进展。丁若羽手上起了一层防护的风盾,极其小心地从箱子里捧起一只南瓜大小的巨蛹,轻轻放入玉棺中,尽量不溅起那些沸腾的猩红液体。 单薄脆弱的一层淡红色薄蛹在沸腾的液体上很快铺开,里头包裹一团粉白色类似蜷缩着的胎儿的怪东西,霎时活了过来,身上瞬间遍布血丝,逐渐膨胀开。 它们爬上棺内那具浮浮沉沉的白骨,在其上凝结成一层黏着力极强的胶质,将剥离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在骨头上。 一只只投进巨蛹,直到那层凝胶将血肉完全裹满白骨,禄石才站在她身后道:“行了。” 丁若羽望着也同时空了的箱子,小声道:“他何时能完全复原?” 身后,那穿着和砖瓦匠没什么两样的健硕男子叹了口气。 玉棺后一阵窸窣声,丁若羽一惊,疾步赶去,就见墙上几块看着似松动了的砖掉了下来,露出个半人高的大洞,一名瘦长男子矮身从内爬出来,手里端着个黑漆的盒子。 “你不是……”丁若羽指着他,又看看玉棺里的躯体,完全弄不明白状况。 离泓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玉棺前,将盒子中的粉末倾倒在凝固了一层肌肉模型的躯干上,以魔气控制着平息猩红液体的沸动。随后,他找了把铲子,一足踩在玉棺边缘,“刷”地撕了半截裤管。 铲出那躯体小腿上的一小块泛着黑烟的肌肉,他直接糊在自己枯瘦干瘪只有一层表皮的腿上,刹那间痛得扔了铲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丁若羽呆呆地挪到禄石身边,低声问道:“他没事吧?” “躯体重塑就那么回事,忍忍便过去了。”禄石停顿着想了想答道。 他当时也痛得接连几天都死去活来,不过好在有泠善帮忙,不需要自己动手,否则说不定比这位祖宗表现的还要狼狈不堪。 片刻间,离泓已爬了起来,攀着玉棺边缘半撑着身体冲禄石吼道:“叫泠善来!” 禄石望着他怔了怔才猛地一点头,吩咐丁若羽照顾好他,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光线暗淡的地窖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丁若羽绕了过去,见离泓手肘撑地屈膝靠在玉棺旁,无论仪态或者架势都与浮舟完全是两回事儿,可她还是像见到了最熟识的故人,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小腿上刚填补的那块肉已经融入原本干瘪发皱的皮下,将其饱满地撑了起来。 丁若羽忍不住好奇道:“是不是全部都填满,就能完全复原了?” “不是。”离泓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伸手,一圈一圈摘下脸上蒙得严丝合缝的绷带。 年少且消瘦,显得五官愈发立体,除去还没来得及完全长长的头发,同以前她认识的那个人差距并不太大。 丁若羽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定定地望着他,似在尽快熟悉这副皮囊下的另一个人。 相距不过两三寸,连昏暗的灯光都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离泓凝望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住身躯要向她身上倒去了,就见她右眉一挑道:“不对!” “不什么对?”离泓千钧一发之际抓到了玉棺边缘,遏止住继续前倾。 “为什么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丁若羽满脸单纯,看起来要多天真有多天真。 离泓靠回原处,望着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的天我与她是同一个人的两种存在方式。这么算,我们也是朋友了?” “胡说什么?都成婚了,是夫妻吧……”离泓斜了她一眼。 丁若羽总觉得哪里有被冒犯到,却又说不清楚,只得狠瞪回去。 “说起来,你都活了这么久,不会只成过一次亲的。”她想到什么,继续追问道,觉得自己亏了。 离泓扶着玉棺摇摇晃晃起身,听到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鄙夷道:“活得久就一定得成婚多次?谁规定的?” “难不成你直到现在还是童男子?”丁若羽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对方足下一个踉跄,慌忙按在她脑袋上才稳住身形,面无表情严肃道:“魔族与凡人不一样,别拿世俗那套乱放在我们身上。” 听外间楼梯响动声,该是禄石回返了。丁若羽扒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知道自己也成功地冒犯到了他。 门口帘子被掀开,禄石领来一名青衣少年,看上去颇为文秀,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这位是真正的老祖宗,不是浮舟那损色!”禄石赶过来介绍着,立在玉棺旁的离泓冲他点了点头。 “见过老祖宗。”泠善比了个奇奇怪怪的手势,行魔族之礼道。 随即目光一转,眨了眨眼睛:“怎么还有个姑娘?” “是老祖宗的夫人……”禄石介绍丁若羽的时候只觉得头皮发麻。 “原来是夫人,那就无妨了。接下来需要给老祖宗填充所有的肌肉,被无关紧要的女子在一旁看到,有损老祖宗清誉的!”泠善煞有介事道。 丁若羽看到禄石也在旁边连连点头颇为认同,简直哭笑不得。 这帮魔族,枉称为魔,一个两个“洁身自好”得令人发指,好像谁稀罕看他们似的,比女人还在乎所谓的清白…… “我这就出去,反正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她想着也不好再呆下去,冲到门口掀开帘子消失个无影无踪。 地窖中三人互相看了看,泠善率先开口打破僵局道:“老祖宗长得可真像那位仿造的!” “反了反了,应该是那位像老祖宗才对!”禄石赶紧纠正,生怕引起离泓的不满。 结果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些,解除玉棺上的透明结界就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泠善点亮地窖内所有的灯,掀开离泓的衣袖一看,对靠过来的禄石道:“老祖宗这次情况太过特殊,是被法则消解成这副模样的,相比你那次还要难恢复得多。” 见他说说又停了,禄石忙连声催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泠善正色道,“七天七夜,我得先出去补充下能量,之后给足我七天七夜的时间,谁都不能靠近打扰。否则,一旦出了岔子……” “没有一旦,你只负责修复,其余的都交给我!”禄石立即打断他,言语铿锵有力。 泠善点了点头,开始同他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祥云城有什么好吃的?” “我给你准备二十根甘蔗,够不够?”禄石道。 将结界再次封好,离泓亦走了出来。 三人陆续爬上楼,守在柴房内的丁若羽忽略掉前两人直接跳到他面前。 “这么快?”她惊道。 离泓摇了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告诉她明晚才正式开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支援 子夜更声起,楼中灯火通明,后院却进入了梦乡。 一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丁若羽悄悄走了出来,在院里不显眼的一处默默等候。 一炷香的时间后,草皮翻起,陆续钻出三四名汉子。禄石最先出来,按动入口外的机关旋钮,地底轰隆隆一阵晃动,升起个铁笼子,其余三人搬着铁笼内巨大的箱子爬到地面上。 封好入口,丁若羽带他们走向柴房地窖,汉子们拆开箱子,露出其中被太阳曝晒后无法动弹的血蛹。 这些不知道用何材质制成的巨蛹,干燥而脆,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碰碎了,失去其效用。禄石等人粗手粗脚惯了,不敢亲自上阵,只得央丁若羽来代劳。 前方盖子被掀到地上的玉棺内,血怪撕咬沸腾,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水起了无数泡沫,迸裂开后噼啪四溅。 暗红液体间,一具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因血怪拼杀而在其间浮浮沉沉,不多时血怪破裂,又使之包被上一层层薄薄的皮肉。 那些血肉不停地黏合又脱落,看上去永远没有进展。丁若羽手上起了一层防护的风盾,极其小心地从箱子里捧起一只南瓜大小的巨蛹,轻轻放入玉棺中,尽量不溅起那些沸腾的猩红液体。 单薄脆弱的一层淡红色薄蛹在沸腾的液体上很快铺开,里头包裹一团粉白色类似蜷缩着的胎儿的怪东西,瞬间活了过来,身上瞬间遍布血丝,逐渐膨胀开。 它们爬上棺内那具浮浮沉沉的白骨,在其上凝结成一层黏着力极强的胶质,将剥离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在骨头上。 一只只投进巨蛹,直到那层凝胶将血肉完全裹满白骨,禄石才站在她身后道:“行了。” 丁若羽望着也同时空了的箱子,小声道:“他何时能完全复原?” 身后,那穿着和砖瓦匠没什么两样的健硕男子叹了口气。 玉棺后一阵窸窣声,丁若羽一惊,疾步赶去,就见墙上几块看着似松动了的砖掉了下来,露出个半人高的洞,一名瘦长男子矮身从内爬出来,手里端着个黑漆的盒子。 “你不是……”丁若羽指着他,又看看玉棺里的躯体,完全弄不明白状况。 离泓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玉棺前,将盒子中的粉末倾倒在凝固了一层肌肉模型的躯干上,以魔气控制着平息猩红液体的沸动。随后,他找了把铲子,一足踩在玉棺边缘,“刷”地撕了半截裤管。 铲出那躯体小腿上的一小块泛着黑烟的肌肉,他直接糊在自己枯瘦干瘪只有一层皮的腿上,瞬间痛得扔了铲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丁若羽呆呆地挪到禄石身边,低声问道:“他没事吧?” “躯体重塑就那么回事,忍忍便过去了。”禄石停顿着想了想答道。 他当时也痛得几乎昏死过去,不过好在有泠善在,不需要自己动手,否则说不定会比这位祖宗表现的还要狼狈。 片刻间,离泓已爬了起来,攀着玉棺边缘半撑着冲禄石吼道:“叫泠善来!” 禄石望着他怔了怔才猛地一点头,吩咐丁若羽照顾好他,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光线暗淡的地窖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丁若羽绕了过去,见离泓手肘撑地屈膝靠在玉棺旁,无论仪态或者架势都与浮舟完全是两回事儿,可她还是像见到了最熟识的故人,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小腿上刚填补的那块肉已经融入原本干瘪发皱的皮下,将其饱满地撑了起来。 丁若羽忍不住好奇道:“是不是全部都填满,就能完全复原了?” “不是。”离泓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伸手,一圈一圈摘下脸上蒙得严丝合缝的绷带。 年少且消瘦,显得五官愈发立体,除去还没来得及完全长长的头发,同以前她认识的那个人差距并不太大。 丁若羽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定定地望着他,似在尽快熟悉这副皮囊下的另一个人。 相距不过两三寸,连昏暗的灯光都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离泓凝望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住身躯要向她身上倒去了,就见她右眉一挑道:“不对!” “不什么对?”离泓千钧一发之际抓到了玉棺边缘,遏止住继续前倾。 “为什么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丁若羽满脸单纯,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离泓靠回原处,望着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的天我与她是同一个人的两种存在方式。这么算,我们也是朋友了?” “胡说什么?都成婚了,是夫妻吧……”离泓斜了她一眼。 丁若羽总觉得哪里有被冒犯到,却又说不清楚,只得狠瞪回去。 “说起来,你都活了这么久,不会只成过一次亲的。”她想到什么,继续追问道,觉得自己亏了。 离泓扶着玉棺摇摇晃晃起身,听到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鄙夷道:“活得久就一定得成婚多次?谁规定的?” “难不成你直到现在还是童男子?”丁若羽问完就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对方足下一个踉跄,慌忙按在她脑袋上才稳住身形,面无表情严肃道:“魔族与凡人不一样,别拿世俗那套乱放在我们身上。” 听外间楼梯响动声,该是禄石回返了。丁若羽扒开他的手也站起身来,知道自己也成功地冒犯到了他。 门口帘子被掀开,禄石领来一名青衣少年,看上去颇为文秀,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这位是真正的老祖宗,不是浮舟那损色!”禄石赶过来介绍着,立在玉棺旁的离泓冲他点了点头。 “见过老祖宗。”泠善比了个奇奇怪怪的手势,行魔族之礼道。 随即目光一转,眨了眨眼睛:“怎么还有个姑娘?” “是老祖宗的夫人……”禄石介绍丁若羽的时候只觉得头皮发麻。 “原来是夫人,那就无妨了。接下来需要给老祖宗填充所有的肌肉,被无关紧要的女子在一旁看到,有损老祖宗清誉的!”泠善煞有介事道。 丁若羽看到禄石也在旁边连连点头颇为认同,简直哭笑不得。 这帮魔族,枉称为魔,一个两个“洁身自好”得令人发指,好像谁稀罕看他们似的,比女人还在乎所谓的清白…… “我这就出去,反正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她想着也不好再呆下去,冲到门口掀开帘子消失个无影无踪。 地窖中三人互相看了看,泠善率先开口打破僵局道:“老祖宗长得可真像那位仿造的!” “反了反了,应该是那位像老祖宗才对!”禄石赶紧纠正,生怕引起离泓的不满。 结果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些,解除玉棺上的透明结界就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分割线====== 泠善点亮地窖内所有的灯,掀开离泓的衣袖一看,对靠过来的禄石道:“老祖宗这次情况太过特殊,是被法则消解成这副模样的,相比你那次还要难恢复得多。” 见他说说又停了,禄石忙连声催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泠善正色道,“七天七夜,我得先出去补充下能量,之后给我七天七夜的时间,谁都不能靠近打扰。否则,一旦出了岔子……” “没有一旦,你只负责修复,其余的都交给我!”禄石立即打断他,言语铿锵有力。 泠善点了点头,开始同他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祥云城有什么好吃的?” “我给你准备二十根甘蔗,够不够?”禄石道。 将结界再次封好,离泓亦走了出来。 三人陆续爬上楼,守在柴房内的丁若羽忽略掉前两人直接跳到他面前。 “这么快?”她惊道。 离泓摇了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告诉她明晚才正式开始。 丁若羽一路跟随,看他一脚重一脚轻地走着,犹豫半天要不要搀扶,终于打算上前,便已然来到门口。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了……”丁若羽见他在翻找衣物,指了指门外道。 离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忽然起身,靠在柜子上望着他问:“上回遇到月绪,为何不用我给你的那块晶石做防御?” 本打算撤的丁若羽一呆,伸手入怀,摸出块嵌了晶石的物件,迟缓道:“我忘了……” “下回,要记得用。”见她一直带在身上,离泓似乎笑了笑,转身继续翻东西。 虽说他的存在即使被发现也并不会威胁到他的性命,但幸好,她那次没有使用。 若是月绪看出了她怀揣法器,必将后患无穷。 但换做其他人…… 他不希望她明明有保命的机会,却白白浪费掉。 丁若羽合上门往外走,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中。 他确实是笑了吧? 习惯了他变成枯骨后冷淡寡言的模样,这一笑还真的难以适应。 快到寅时了,丁若羽这才感觉到疲倦。若是有浮舟炼制的那种提神丹药就好了,不然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她望着自己屋内摆了一架子的记录着阵法和符文的册子,暗道有空还得再学学炼丹。离泓那里好像有不少他觉得没用的宝贝,万一哪天就被她炼出了什么好东西呢? 次日午后,禄石和泠善回来了,嘱咐她接下来七日内万万不得去地窖打扰离泓的躯体修复。丁若羽应下没多久,又领着禄石去见楼雪等人,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叮咛到位了。 “小徒儿,那男的是谁?颐指气使的。”待他去地窖把风后,楼雪持着把牡丹团扇半掩面,阴测测地道。 “是帮忙修复李韫身体的。”丁若羽想了想,找出个比较妥当的说法。 楼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对后面跟着的宗明泽道:“听到没有,都别去地窖!” “好。”宗明泽笑着答应道,他现下已完全成了楼雪的跟班。 黄昏时分,又有客至,来寻禄石。 “跟我说一样。”丁若羽出去见客。临走前,禄石请她帮忙处理其余事务,她亦答应了。 “是岁寒祭司和陈姑娘,他们在据点外两里地外遇上一队天兵,是否派人支援?”赶来的魔族汉子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截了当表明了遇到的状况。 丁若羽皱了皱眉,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过,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孩子,不让她多管别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据点。”丁若羽没有立即回应,对楼雪说了声有事,便同魔族汉子向城郊疾步赶去。 天色晦暗,边缘已升起了朦胧的星星。等他们赶到时,星光也变得更加明亮清晰。 不过盏茶时分,荒地上就到处都染上了血迹。 岁寒护着一名同丁若羽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少女,拄着扎进地里两三寸的长剑,很快便不支了。 而另一边,缓缓走来两男一女,女子手里还抱着把琴,正在弹拨着一曲糜艳勾人的调子,迫得对方更是心神不定冷汗直冒。 远远的,丁若羽对魔族汉子道:“你先叫人准备,我过去看看他们什么情况。” 她蹑手蹑脚地借着荒地上不多的掩体靠近,听到琴音,突然愣了愣。 这种下三路的琴音迷魂之法,必是出自于当年在他们黑曜殿弹了《温柔乡》的血燕之手。 凑近一看,果然是她。 再看向她旁边挨着的另一名中年男子,虽只在典礼上见过寥寥几面,但丁若羽辨认了出来,是本应余生都被囚禁于巫教最底层地牢的厚土护法。 这人刮了胡子,害她差点没一眼看出。 第三人,披头散发的,炎炎盛夏,戴了一顶垂着黑纱布的蓑帽,像是不想被别人看清样貌。 “真没想到,你会一直追到这里。”经过片刻调息,岁寒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无可奈何地笑道。 “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要了你的命。”戴蓑帽的男子冷冷回应道。 丁若羽本在想怎么介入到他们之间轻易带走岁寒,却注意到这一刹那,突然转过脸来的紧跟在岁寒身后的少女。 即使夜色昏沉,她也能看清楚那张脸,同画中霓裳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她是谁? 丁若羽过了一遍这个问题,再回到眼前战局,厚土已经开始动手。 她立刻有地动山摇的感觉,好像所有可赖以藏身的掩体都将被碾压成平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无差别扑向四面八方,镇得她都要睁不开眼睛了。 那边,作为其直接对手的二人,那少女已经昏倒在地,无法挣扎。 岁寒松开手中剑,俯身抱起她,瞬间掠至数丈外将她放下,又回到原地,抽出地里的剑,平举着指向厚土。 风向蓦地变了。 风里夹杂着地上的沙土,形成一个个漩涡。漩涡不断组合相融,愈转愈大,很快便成了一道连接着天与地的巨大风暴。 被抱至后方的少女身遭,一道透明又泛着淡淡金光的风盾显现出来,将其隔离开来,不受这剧烈的风暴影响。 丁若羽望着那道薄薄的风盾,心道其距离主战场还是太过靠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便会破碎。 果不其然,未战几回合,那风盾便哗啦一声被冲击的余震震得支离破碎。下一刹那,“嘭”的一声,岁寒对战中抽出手来,再次接了个风盾守护在外,自己却遭到了对方的猛烈攻势。 施法换新的风盾,还是会影响到战斗,让他分心。 丁若羽算了算距离和战场上几人的视角,抓准时机挪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准备借风暴下一次转过西北角的时候一步抢出,带着那少女逃开,以免耽误岁寒与他们交手。 风暴来袭,一片烟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丁若羽也设了个风盾,顺着风势步履如飞,一转眼就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少女身侧。 她伸手想破解对方的风盾,却被狠狠弹回,手指都红了,发出一声脆响。眼看着风暴就要转走,自己即将暴露,她只得一咬牙,左掌是金色的天族念力,右掌则发出魔气,同时且等量地作用在岁寒设下的风盾一点,相斥的属性碰撞在一处瞬间爆破,终于将风盾扯开个巨大的口子,发出猛烈的轰响。 顾不得引起旁人注意,丁若羽拦腰扛起那少女,钻进自己设的风盾,拔腿便跑。 这回连遮掩的举动都来不及做了,岁寒与他人交斗正酣,也无力去管她这边。他随即一想便明白了,定是离泓等人安排的帮手。 眼看着废弃大楼越来越近,还差一点点距离就到了,身前,突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阻拦,差点没控制住飞跑的步伐一头撞上去。 丁若羽急停,地面上多出两道深深的足印。 她抬头望向对方,是那个戴着蓑帽的男子,却不知,此刻对方帽帷遮掩下的半张脸上,出现了惊愕至极的神色。 一杆长杖,于虚无中现身,从头至尾一点一点凝固成实体,被男子握在掌中。 望着那根权杖,丁若羽左心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她不就是被月绪用了同样的一根权杖扎了个巨大的透明窟窿么? 她对这杆神兵实在是记忆尤新。 深吸一口气,似是知道对方极不好对付,她先向废楼内的魔族人发了个进攻的讯号,又飞快掏出前一晚离泓刚叮嘱她要记得在危机时刻使用的晶石,向其内输入进一丝念力。 “嗡——” 似撞响巨钟,起了震耳的沉鸣。 一道古铜色半透明的罩子以她与背上的少女为球心,形成个直径约一丈的防护结界。 前方男子长杖上凝聚的紫电顷刻便至,狠砸在结界上,差一点就取了她性命。 可眼下,那声势汹涌澎湃的紫电仅在球体表面跳跃了几下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烧焦的声音便消失无踪,向巨拳砸在棉花上一般,掀不起半点波澜。 对方却并没有因这一时的挫折放弃进攻,袭来的电光反而势头更猛。 “浮舟,你果然还活着!”那人怒吼道,最后,像是终于明白了法术无效,竟直接抡起长杖敲打起结界的边缘。 丁若羽放下背后少女,知道对方打不到自己了,脸上也愈发淡定,望着他就问道:“你谁啊?” 这冷漠又傲慢的态度,除了那个女人还会是谁? 男子掀下帽子,露出一张让人看了之后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怪异脸孔,冷笑道:“你说我是谁?” 丁若羽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认出来,只得伸手比划着遮住他那半边的金属脸,这回隐约认出来一些,犹犹豫豫道:“巫皇陛下?” 对方狂笑起来,笑够了,轻抚着长杖顶端的紫晶球道:“巫皇,真是久违的称呼……” 丁若羽望着他那副可怕的模样,心里头直发毛,盼着来点什么人能将其拦下或者转移掉他的注意力。 殊不知,她这副等待的神态,映在流焰眼里,就成了漫不经心、看不起他的模样。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干扰 赶来支援的魔族人帮着制服了血燕和厚土,几人押着他们退回据点,其余的同岁寒一起向这边走来。 结界内,昏迷着的陈岚感受不到外界的压迫,苏醒过来,虚弱地半睁开眼来,望向身前替她挡住一切的少女背影。 坚定而从容,仿佛只要她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到自己。 那么的似曾相识…… 陈岚揉了揉眼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喊她一声“巧儿”。 丁若羽适时地回头瞧了她一眼,又转过去继续同流焰隔着一层防护罩对峙起来。 完全陌生的一张脸……陈岚在心底里叹息,坐起身来,见她掌心里生出一道金芒,紧紧握着,似在寻觅最佳的发动时机。 魔族之人散开,将她们与流焰一起合围在中间。 “废物!”流焰骂着他那些全军覆没的下属,手中权杖一挥,光华闪耀,一道紫电从天而降,裹满杖身,忽然自杖头的紫色晶石上喷涌而出,电芒伴着一阵阵魔气铺开蔓延,将所有人都迫得倒退了好几步。 连地上的黄土野草,都被电芒烤成了焦黑的颜色,只有防护结界遮掩的这一丈方圆相安无事。 见其余人俱被这一招震慑到了,不敢靠前,丁若羽也是一惊。就这么干耗着比拼双方的意志绝对不是办法,她得想法子,尽量控制住对方。 “流焰,”丁若羽压下所有的畏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也控制得极其平稳道,“是月绪派你来的?” 她曾亲眼见到流焰被抓回天界,上回遇到的月绪亦是天族之人,看上去地位极高,且对方还拿着同样的法杖,便猜测起他此次行动的幕后指使者。 果然,流焰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和惊讶,随即目光阴沉地盯着她道:“谁派我来,也阻止不了我要杀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丁若羽见他停下了催动权杖攻击的举动,觉得有点效果,便接着问道。 流焰那只正常的眼中亦闪出一丝不解,面上却仍保持着冷静,等待她的下文。 “你来之前,我已见过了月绪。”丁若羽道,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停了下来。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停了,流焰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呢?” “你不觉得奇怪么?”丁若羽不疾不徐道,“她并没有杀我。” “你想表达什么?”流焰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照理说,天界上回差日弥下来,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诛杀浮舟,不可能仅因为一次失手,而放弃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难道面前之人不是浮舟,真正的她确实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 浮舟假扮离泓的那几十年,大多都与他相处在一块,他对她太了解了,面前之人的神态语气,无不证明着她就是本人。 又或者,天运阁内另有计划?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在山谷中被请回天界的了?”丁若羽反问道,“他们无非是想看一出互相残杀的好戏,等我们都半死不活了,再来一举歼灭。” “浮舟,你不要信口开河!”流焰语气虽厉,心里头却也如她所愿开始动摇。 “你不信?”丁若羽笑了起来,“那月绪为何要放过我,还治好了你的伤再让你下来?” 只有势均力敌的对战,看着才有意思……若真如此,天运阁那些人的兴味,也未免太过恶俗。 可流焰转念一想,月绪让他下来对付的是岁寒,为何会半路杀出来个浮舟?他冷瞪着对方道:“我此番下界,与你并无干系。只要你不阻挠我带走岁寒,我可以考虑不对你动手。” “巧了,”丁若羽开始赌一把,“他们给我的任务,却是从你手里保住这些人。” 行事如此自相矛盾,让流焰怀疑起了天运阁真正的目的。 此行匆促,一心想要雪耻,使得他暂时没有对一直关押着自己的天运阁想太多,也忽略了自己仍是个犯人的事实。 “月绪他们应该给你许下了什么条件。”丁若羽观察着他半张人脸上变换不停的神色道。 另一边,受了伤被人缓缓搀扶着靠近的岁寒正好听到了这一句。 “的确,”流焰道,“任务成功,他们便实行转换之法,将我从魔族真正转变为天族。” 丁若羽联想到浮舟的手稿,暗自纳罕,就听不远处,岁寒讥诮道:“转换之法?这世上无一例成功,全都处于猜想阶段……真是愚钝,偏上赶着去当天运阁的试验品!” 流焰望着他,攥紧了手中长杖。 “比起同我等交手闹得两败俱伤,弄清楚月绪的真正目的,不是更重要的一件事么?”丁若羽煽风点火道,竟解除了结界屏障,扶起陈岚向岁寒走去。 有魔族人帮着接过陈岚,岁寒朝她看去,眼中又惊又喜,半天才激动地唤道:“阿舟!” 丁若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转而继续面向流焰:“你的手下已经没有用了,我们这么多人在,你也讨不到好处,不如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方才的问题。” 流焰沉默着,那只闪烁着电光的眼睛也沉寂下来,身上的杀气渐渐平息,亦收起手中的长杖。 他开始真正思考起月绪的用意,想得入神,放下了所有防备,亦忽略了丁若羽一只手背在身后,做了个群攻的手势。 一刹那,快到来不及反应,荒野之中被魔火淹没。 岁寒亦瞧见了她的举动,多年以来并肩作战,早就明白她所有的讯号含义,掌心长剑举起,像扔一杆枪似的直接往流焰身上掷去。 长剑的形态突然间变了,变成一柄翠绿的短杖,尖锐的一头直扎进流焰的胸膛,在他身上爆开一层泛着电芒的耀眼绿光,魔火中格外显眼。 一声低沉愤怒的吼声,流焰仰天长啸,胸腔裂开一个血洞,张开的掌心,紫晶长杖逐渐幻化出来。 丁若羽知道这神兵一旦被召唤出来,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赶忙发出那道一直藏在手中的金色念气,砍向对方握向长杖的手腕。 流焰扭动手腕准备避开,另一方向,一道同等力量大小的黑紫魔气亦袭了过来。 两气相撞,发出巨大的爆炸,相比起先前破解风盾的爆炸,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丁若羽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精神力瞬发出这两下,立时瘫倒在地,虚弱地让其余魔族使尽浑身解数,务必要真正杀死对方。 又一轮攻击席卷而来,十余支裹着魔气的箭矢疾奔向一招失利再无法施展实力的流焰,将他扎成了刺猬。 可是他依旧还活着,伸手去拔身上的箭。 这时候,不知从何方飞来了数枚绯红的小球。 “快退开!”丁若羽是见识过这玩意的,当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喊道,被众人架着一同闪开到数丈外。 “嘭嘭嘭嘭……” 数声爆响,爆炸点中心位置,沙石漫天,和着碎成了渣的血泥,化为一大片血雾。 一块银色的金属半脸面具哐啷啷掉在地上,待血雾散尽,腥气也淡下去后,众人带着丁若羽向这边靠近。 地上,除了面具,还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赤红晶核。 “那东西是我的……”丁若羽指着它,说完便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果然是阿舟,什么好东西都不肯放过。”岁寒好笑道,拾起红晶和面具,同众魔族之人来到据点仓库中。 剩余的两名俘虏就比较好处置了,先是废了他们用以产生念气的魂门,再挑断手脚筋,成为废人。 岁寒留了个心眼,怕浮舟醒后还有事要询问,否则早就直接杀了。 卧榻边,陈岚打来盆热水,拧干了湿毛巾,擦拭着那白衣少女的脸。 她心里,忽然觉得那般似曾相识,就好像面前之人,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看着她们俩,岁寒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融合 听到这问句,那像极了霓裳的少女星目低垂道:“我叫陈岚。” 有时候,惊讶过头,反而会表现出漠然的状态。 丁若羽紧盯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只盒子落在了手中,丁若羽打开一看,其内装了流焰的晶核,边缘有棉絮般的肉块缓缓蠕动着,似还活着一般。 她合上盖子,露出疲惫的神色。岁寒见她状态不佳,忍住了分别以后一堆想问的话,拉着陈岚退出了隔间。 待他们离开,丁若羽才恢复了应有的精神力。岁寒是什么人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能一眼认出她是浮舟,说明他们二人交情匪浅,一个不注意说错了什么可就穿帮了,到时候说不定她的日子也会不好过。 还有陈岚,她尚未从对方自报名姓后的惊讶里走出来。 许久之前,无眠便提醒过她,陈岚身上有幻颜丹的气味,极可能同她一样,改变了身份样貌,来到炎国为实现某些目的。她怎么也想不到,陈岚竟同霓裳一模一样。 难道她真的是霓裳的转世? 天很快黑了,用了些稀粥后丁若羽终于有了些体力。下半夜,趁着夜深人静,她沿着地道溜回了彩华楼后院,天亮后才见到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的楼雪。 “一走三四天,到处都找不到,真不像话!”楼雪拎着她,大太阳底下数落个不休。 其余人路过,想要帮着说好话求个情,被她一瞪,又都打消了念头,以免引火烧身。 “师父,如何才能阻止魔族躯体再生?”她只得以其他的问题岔开这些责备。 楼雪知道她的鬼心思,却也还是认真答了,告诉她取出魔心后提炼成晶核,或以法阵封存阻止其重组肉身,或消耗掉晶核内的能量以提升自我法力。 这两种法子,丁若羽没一样会的,楼雪等人也都只知道个大概。回到屋中翻找书籍,亦未能寻到解决的方法。她望着盒子里已生出一圈肉边的晶核,只盼它长得慢些,过个两三日后再去询问离泓,他定会有处理的办法。 次日,晶核上长出了肉芽。丁若羽忍不住试了试,以风刃将其切除粉碎,结果下一瞬间,那些刚切掉的肉芽再次生了出来,还一下子多长出好几块。 又试着以水系术法进行冰封,却被变硬变尖的肉芽挤压破碎,钻了出来,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顿时不敢再乱来了。 时刻盯着盒子以防晶核发生异变,一个上午都没好好练功。过了中午,姜问心来找她,不好意思地问她是否会一些术法。 “你在教太子修炼术法?”丁若羽惊呼。再三追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姜问心挠了挠头道:“那么多年的交情,实在不好拒绝……” 丁若羽轻轻一叹。这种事也只有姜问心了,天罗地网的死士谁会有他这般好心? 她觉得自己心肠也不错,居然被他说服了,一同向二楼的客房走去。 或许是接连直面了流焰与岁寒,她心内的胆怯逃避淡去不少,眼神也不再闪躲,进了房公事公办道:“太子爷哪里出了问题?” 这对掌权者毫不敬畏的态度使得郁飞琼一怔,让身边伺候着就要拔刀上前的侍卫们退出去,才望着自己的掌心道:“发出念气时出现阻隔,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不断削弱精神力……” 丁若羽来到他面前,才发现怀里一直抱着那盒子。将其放在桌边,伸手探向他眉心。 他体内被人下了好几道禁制,原本应该更多,但已冲破了数条,剩余的这些都是最坚不可摧的。 是浮舟? 丁若羽缩回手,思索道:“这些东西没那么好解,我得回去查查资料。” 她一低头,瞧见郁飞琼眸中有红光一闪而过,赶忙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丁姑娘!”郁飞琼拿起桌上的盒子唤道。 对方毫不理会,走得比别人跑的还要快。 他无奈地看向姜问心,对方也摊了摊手。 “太子今晚仍是留宿于此?”姜问心收拾了一下桌椅,随口问道。 “总要等她给我个答案。”郁飞琼转了转盒子,里头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他也不再多管,将其置于窗台旁的架子上,等那姑娘想起来了自己回来拿。 这些天一直留在彩华楼同姜问心修习术法,他知道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后院住着一群功力极高的江湖人,贸然入内的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他虽不惧这些,却也不想自讨无趣。 待姜问心走后,再看向院子,那爱穿白衣的姑娘被其余几名女子拉扯着硬拖出了后院,看方向是要去市肆里转转。 他合上窗,突然听到一声撞击的怪响。 响声颇近,就在耳畔。他的目光不由盯住了架子上的朱漆盒子。 这时,又是“砰”的一声。 盒子突然如活了一般,在木架上剧烈晃动起来,让人不敢过于靠近。 郁飞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手握向了腰间的剑柄,这时盒子又静止不动了。 他屏息以待,半天没有反应,才轻手轻脚地靠近,掀开盒盖。 一道刺目的红光耀花了他的眼,突然一阵剧痛,有什么深深咬在了他手腕脉搏处。 待光芒散尽,他方能看清,腕上被一团心脏形状的软物缠绕,其间生出细密的利齿,咬在他腕上疯狂地吸食着他的血液。 他想要挣扎开,却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任由那怪物又长出长长的触角,粉碎他的衣袖,钻入皮肉之下继续吞噬。 外头响起重重的敲门声,他已神志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 丁若羽想起自己忘了带走盒子,好不容易让楼雪等人放弃带她一起上街的想法,冲回客房,却怎么也敲不开门。 人不在里面?丁若羽管不了那么多,拔出匕首直接去撬门,就看到郁飞琼一整条手臂上都爬满了长着触角的肉色怪物。 她怕引起骚动,进去后一脚踢上门,举着匕首狠刺向那团怪物。 怪物身上裂开一道血痕,有很快像液体般黏合在一块。丁若羽一抬头,瞥见架子上打开了的盒子,反应过来这是流焰的晶核再生出的肉体。 她知道不能按寻常法子对付它,于匕首上附着了金色的念力,另一只手画出一个符文,封入匕首中,再扎入怪物身上刚生出的一只独眼内。 独眼爆裂,带着电光,发出滋滋怪响,紫黑的液体顺着破口处滴到地上,发出浓烈呛人的腥臭。 丁若羽扯下衣摆丢在那浓稠液体上,在将其吸收完的同时,沾上粘液的部分也迅速腐蚀成渣,她沿着那块破洞将怪物划开成几片,半晌方将其从郁飞琼手上剥离。 那团肉掉落在地,失去了晶核,边缘快速发焦萎缩,触角如壁虎的断尾一样跳动着,最后蔫成一小团腐肉,完全失去了生机。 她再看向郁飞琼血流不止的手腕,脉搏处嵌了一块不断缩小的红晶,边缘扎着一排细小毒牙,正在拼命往他肉里钻去。 丁若羽用匕尖挑了半天才拔出两颗毒牙,只得放弃,拼命回想着浮舟在镇魔塔里逼她硬背下的那些符文法咒,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收好匕首,向郁飞琼眉心灌注一道金色念力,顺着游至其手腕,同时在破口边缘写下一连串天族符文,想以天族念气将此魔物排斥出来。 维持这种状态,对精神力消耗巨大,她额上很快便冒出冷汗来。半个时辰后,红晶边缘的毒牙分分脱落撒在地上,它本身竟也有炼化的趋势,周围溶解出鲜红又泛着金粉的液体,流入郁飞琼的血管里补充他流失过多的血液。 晶核不断溶化变小,最终他腕上只剩下一道丑陋的疤痕,连血痂都已完全凝固。 丁若羽靠着桌角瘫倒在地,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说来也怪,换做前几个月,她恨不得亲手揍眼前之人一顿,让他把对自己的羞辱通通还回来。眼下,真看到他危在旦夕了,却又拼尽全力地去帮忙,哪怕耗费掉所有的精神力。 看着地上的腐肉和血水,她暗自惋惜。那块晶核,她是准备给离泓做恢复用的,没想到竟便宜了郁飞琼。 就这么留在客房内也不妥,虽救了对方,却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休息片刻有了点体力后,她摇摇晃晃站起身,一路扶着墙和栏杆回到了后院。 等到郁飞琼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老韩等几名侍卫最为耿直古板,凡是他修习术法前吩咐了不得靠近,这些人就都会退至楼外什么也不问,要想再见到他们还得差个丫鬟小厮特地通报一声。 这种手下有优点也有缺点,比如此刻,他身上和屋内地上都脏得不像样子,就只能遮遮掩掩地让路过的一名丫鬟去大门口把他们给请回来。 四处看了看,那怪物仅在他腕上留下块类似咬痕的疤,地面上萎缩的死肉发黑发臭,旁边有一小块未被腐蚀完的白布,像是上好的衣料。 “这衣料……是她?”郁飞琼望向架子上仍放在原位未曾挪动过的朱漆盒子。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实情 衣料边缘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直至此刻仍冒着白烟。 郁飞琼一惊,难道那姑娘已经被害,只剩下这么点衣料? 他来到窗畔,后院安安静静的,远处零星亮着灯火,走廊上空无一人。 看这副光景,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拿起木架上的朱漆盒子,其内早已经空无一物。他取下腰间随身的玉佩放入其中,让侍卫次日天明后给她送去做谢礼。 “殿下,这是御赐之物……”韩侍卫迟疑道。 郁飞琼冷冷扫了他一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立刻闭嘴退出门去。 坐在榻上,再次试了试运行念力,却发现体内的那些桎梏已变得松动起来,稍一运功就能将其冲破,他不由得又惊又喜。 “老韩!”他高声唤道。 待侍卫进来,郁飞琼望着自己的掌心,微微笑道:“明日不用你去了,我亲自给她。” “是。”韩侍卫平静地应着,实则却并不平静。瞧太子的神态,就像遇见了什么最高兴的事,眉飞色舞根本掩饰不住心底的喜悦。 他默默退下,随即派人去暗中查探后院那位少女的身份来历。 手下来到大堂四处询问无果,最后才看到了姜问心。对方以为是郁飞琼想知道,直接告诉他后院的丁姑娘已是有夫之妇,让他另做打算。 “居然已嫁作他人妇……”韩侍卫难以置信,突然一握拳,对手下道,“不行,得立即告知太子,以免他越陷越深办糊涂事!” 深更半夜门被敲响,郁飞琼满脸不悦地瞪着韩侍卫,问他又有何事。 “殿下,那位丁姑娘……不,丁夫人,她已经成婚了。”韩侍卫被堵在门口道。 “她成不成婚与我何干?”郁飞琼反问道。 “殿下难道不是对她……”韩侍卫越说越觉得奇怪。 郁飞琼望着他,冷笑了一声道:“她帮了我理应答谢,仅此而已。其余事不劳费心!” 说完,用力合上了门,差点夹到了对方的鼻子。 这老韩,是他父皇的忠实部下,专门让他带在身边,以防止他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也算是一种监视了。 “有夫之妇……”他拿起桌上的盒子,低喃了一句。 天色阴沉沉的,看上去不久又会有雨。 丁若羽正在廊下练着法诀,以期最快程度复原这些天大量损耗的念力,就有专门伺候楼雪的丫鬟走来,告诉她有客人想单独见她。 她抬头一看,后门处立着的,可不就是昨日丢了半条命的那位? 知道躲不过,她缓缓行去,洁白的裙角被微风向后扬起,清雅俏丽的脸容,纤巧的身姿,宛如遗落凡间的仙子。 郁飞琼忽觉记忆中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一幕,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来。 他此刻,只觉得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及她来得好看。 “太子有事找我?”她停在三步外,语调不卑不亢,似是将他也当成了平起平坐的人。 郁飞琼一时间忘了开口,抬手将掌心的盒子递给她。 “不要了,送你了。”丁若羽没有接,双手仍缩在袖子里,不想再与他有什么接触。 “昨日之事……”对方终于开口了,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方道,“只要我有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他依旧是从前那个重情重义的他,可丁若羽已经长大了。 她摇头道:“你我认识才多久,便做出此番承诺,可见你说的话也不可尽信。” “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对我而言,你救了我一命。”郁飞琼反驳道,望向她的眼神也愈发恳切。 丁若羽叹道:“你既然知道,那么好好活着便是我唯一希望的,我帮你也就只有这一个目的,其余的并不会去多想。” 她话已说到这份上了,郁飞琼也不好再劝。就在这时,小丫鬟又绕了过来,说院内另有客至,亦是寻她的,正被楼雪等人邀至了廊下。 丁若羽冲郁飞琼行了个礼,转身回返,不料对方亦毫无自觉地跟在了后面。 她打算忽略掉此人,同小丫鬟转过回廊,瞧见了一对耀目的璧人。 是岁寒和陈岚,竟找到这儿来了。 丁若羽刚准备假装有事躲起来,就听岁寒高喊了一声“阿舟”。 她只得认命地挪了过去,再看楼雪段红烛翩翩等人,望着他和陈岚的容貌眼睛都发直了,就差滴出口水来。 “你们未免太恶心了吧?”她也顾不上师徒长幼尊卑有序,开口阻止道,“难道忘了自己长得也不差?偏要用这种猥琐的眼神瞅别人……” 楼雪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摆出正儿八经的姿态道:“不知二位找我们家小徒儿所为何事?” “小徒儿?她?”岁寒讶异道。在他印象里,就算浮舟被封了九成法力,也绝非眼前这只有半副天族之躯的女子所能比拟的。 “这些事……以……以后再说。”丁若羽结巴起来,心里头盘算着接下来该怎样蒙混过关。 “小徒儿,有客人来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楼雪唯独没去过雪国,当年评定的四大顶级高手中,也单单不认识岁寒。 丁若羽心里哀叹,指着岁寒道:“这位是雪国的大祭司,这位是……” 说到陈岚,她不由一顿,想起郁飞琼还站在后面。 岁寒以为她忘了陈岚的名字,正准备代她开口,就有清甜的少女嗓音回道:“我叫叶冰岚。” 看着少女那黑幽幽叫人猜不出半点心事的眸子,丁若羽僵硬地笑了笑,对楼雪道:“是,好像是这个名字……” 随后她又介绍起自家师父等。 原以为这样就暂时结束了,可以步入正题,却不想岁寒指了指她身后问:“那位公子是?” “他啊,他……”丁若羽几乎要崩溃了。 好在韩侍卫找了来,跪在郁飞琼面前,说皇帝有要事寻他。 郁飞琼和岁寒双双见了礼,匆匆离开,丁若羽总算松掉一口气。 “阿舟你脸色不对,是不是上次……还未恢复?”岁寒关切道。 丁若羽向楼雪等人投去求助的目光,那群人却颇为识趣,拉着陈岚一道向楼外走去,说什么也要去尝尝祥云城的茶点。一时间,廊下只剩下她,独自面对这可怕的天族高手。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借口,就着无人,小心翼翼地交代了真实的事态经过。 “我不能算真正的浮舟,最多是她的转世……”她低垂下头,望着自己足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知道。”岁寒笑了笑,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第一次看到不可一世的她表现出这种谦卑的姿态来。 丁若羽惊异地抬起头看他。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离 直到晚间楼雪等人才领着陈岚回到楼中,见院里只余丁若羽一人,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大祭司说有急事要处理,一个人走了,不知何时会回来。”丁若羽眼珠一转,决定还是不要同他们说得太过详细。 她看到,陈岚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失落。 “小徒儿,你是怎么认识雪国祭司的?”楼雪又好奇地追问着。 丁若羽抹了把汗道:“师父,我同那位大祭司不熟的……” 楼雪狐疑地看着她眼神里疯狂的暗示,像是顾忌着身畔的陈岚一般,终于没再接着问下去。 用过晚膳后众人来到院内纳凉,丁若羽单独将陈岚拉至一边,唠家常似的道:“叶姑娘可是东邺太京人士?” 陈岚脸上一瞬间变幻出好几种神色,顿了顿才道:“浮舟姐姐怎么会知道?” “我姓丁,”丁若羽靠在栏杆上赏月,没去看她,嘴边带着丝笑道,“东平侯的女儿。在你自报姓名的时候,我记得父亲提到过陈姨娘有个嫡姐进宫做了妃子,诞下的公主正是叫叶冰岚。” 说完这些,她方侧过脸来,缓缓道:“我们也算得上表姐妹。” “表姐妹?”陈岚苦笑着摇了摇头,许久后道,“七八年前宫里就已经将我除名,当做一个死人了。” 她又抬头望着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丁若羽,眼里流露出从前在死士营里从未表露过的阴霾和忧伤,揶揄道:“丁表姐记性可真好,孩提时一些与自己无关的话都仍记得。” “是啊,很多事听一遍就记得了。”丁若羽重新看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月,问起她与岁寒分别后是否有自己的打算。 “我想回东邺,只是……叶明德不见得还会认我这个女儿。”陈岚道,对生父直呼其名。 “我也想回东邺,”丁若羽翻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腿道,“我大概有近十年没见过父亲了,不知他老人家过得滋不滋润?” 她眼里,一样没有多少亲情的羁绊和眷念。 陈岚忽然笑了起来,她发觉,自己可能找到了同类。 偌大的后院空着个别无人入住的厢房,楼雪吩咐丫鬟清扫出一间离柴房地窖最远的留给陈岚暂住。 一切都安顿好后,楼雪对留在自己房内的丁若羽道:“你看那小姑娘的眼神不对,是不是从前认识?” “她是我在死士营内的一个朋友,不过现在,在她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丁若羽摆弄着盘子里的点心道。 “看样子是个麻烦。”楼雪点了点头,看着她将糕点层层堆叠起了一座三角塔。 丁若羽深知陈岚和姜问心大不一样,她表面上天真活泼,实则聪明伶俐,心眼也不少,长期留在这后院,迟早会发现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 譬如她自己的三系术法,譬如还在地窖内进行躯体修复的离泓…… “我有办法,既能保证她的安危,又不会过多窥探到我们这边的事。”丁若羽漫不经心放下最后一块糕点,一个没摆稳,塔倒了。 次日一早,她便以青楼不是正经姑娘呆的地方为由,托姜问心领着陈岚去到越海田等人的居住地点,将她安置在一处又大又宽敞的厢房内。 为此,她不惜暴露了自己“巫教高级成员”的身份,让越海田吩咐其余人好好照顾陈岚,不得怠慢。 临走前,陈岚立在门口相送,丁若羽故作姿态拍了拍脑门,声调夸张地问越海田道:“上回来时见到的那位宛莲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听到这名字,陈岚又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 “伤势已无碍了,只是体虚,仍得每日喝药维持。”越海田一五一十道。 丁若羽将陈岚的惊愕尽收眼底,眼看目的达到,也不再多停留,颔首道:“既如此,那就不打扰她了,告辞。” 有陈岚这鬼灵精在,量她宛莲翻不出什么大的浪花。 回去的路上,她甚至觉得太阳都没那么烈了。 林荫道旁,一匹骏马向她飞驰而来。 丁若羽朝旁边闪避,结果那马匹也变了向,誓要追上她的身影。 无奈之下,她只得一跃而起,攀着旁边的树干窜了上去,立在一根细细的枝桠上。 疾驰的骏马突然间刹住了,调转马头,马背上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挥着马鞭冲她叫道:“恩姐,你跑什么?” “恩姐?”丁若羽踩着树枝摇摇晃晃,疑惑不解道。 “救人一命的叫恩公,可我寻思着你既不老又不是公的,所以就叫了恩姐。”那小孩牵着马不安分地在地上来回走动道。 还有这种说法? 丁若羽被他逗笑了,自树上掠下,认出是上回在这同一地点被她从马上解围的孩子。 今日再见,他骑马的本领大有长进。 “小孩,你找我有事?”她敛了笑,望着对方淡淡道。 “自然是为了以身相许!”男童一脸严肃道。 “孩子,你是谁家的?”丁若羽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就着此刻心情好,打算认真教育一番。 男童眨了眨眼道:“我叫叶襄,今年十一了,来祥云城是跟舅舅们学骑射的。恩姐叫我襄儿就好!” “你家人没教过你,不要对陌生人太过信任?”看着这孩子一脸的纯真无邪,丁若羽都不好意思说什么重话了。 “教过,可是恩姐不一样,襄儿对恩姐一见钟情!”叶襄小手扒拉着她的衣袖,连眼神都极为认真。 丁若羽强忍着不笑出来,将袖子从他手里解放,退了两步道:“小孩,你还没到一见钟情的年纪,等过两年再说这些东西吧。还有,我已经嫁过人了,断不可再来接受你的以身相许。” 见那孩子呆立当场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她又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回去吧,外头坏人可是很多的,小心被抓了送去天罗地网。” 说罢,她想到自己从前的经历,失声笑起来,挥了挥手转身向来路走去。 身后,传来男童脆嫩的高呼声:“以后他若负了恩姐,就来找襄儿,襄儿照顾你!” 丁若羽叹了一声,加快步伐,迅速消失在小道尽头。 月落日升,终于,七天之期到了。 一大早,丁若羽就在破柴房外来来回回走动着,等待房门开启的那一刹。 知道这一整天她都会心不在焉的,楼雪索性放了假,任她一个人在外等候。 直到过了午时,仍没有半点动静。 那不正常的宁静,蔓延开一种让人心慌的氛围,丁若羽不知多少次将手搭在了门框上,又克制着不去推动。 她竟觉得这一次的等待,比自己出了什么事还要紧张。 窸窸窣窣,暖风吹起地上细草,吹落几片黄叶,有的落在了她发上,也有的打在肩头。 离先前定下的七天七夜,又过去了三个时辰。她终于抽出匕首,撬开柴房那扇破旧的小木门。 门栓掉落前被她飞快伸手托了一把,未发出丝毫响动。 她悄无声息地向内走去,外间空无一人,看来禄石和泠善都在地窖之中。 掩上门,掌心发出一团小小的火球,映照出向下通往地窖的阶梯,她步履无声地向下行去。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帘子,被灯光映照成白昼的地窖里,有三个立着的身影,小声地交流着什么。 见此情形,丁若羽就猜到一切顺利,也顾不得那么多,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一声惊呼,泠善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跑进来,吓得浑身一哆嗦。 禄石亦猛地转过身来,瞧见是她,松了一大口气。 丁若羽却忽略掉他们二人惊异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手里正拿着一大块布挡在身前的离泓。 好死不死,正巧撞上他在换衣服。 另两人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互相拉扯着逃命似的冲出了地窖。 离泓倒退了两大步,嗓音颤抖道:“转、转过去……” 门口那已经看傻了的姑娘没按他的意思来,只是伸手捂住了双眼,还漏出大大的指缝,以便随时偷窥。 迫不得已,离泓咬住了下唇,身上迸发出黑色烟雾,瞬间打熄了地窖内所有的灯。 一阵飞快的衣料摩擦声后,灯又再次亮起,他靠着一堵墙,微微松了口气。 “好了没有?”丁若羽明明漏着那么大的指缝,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可恶至极。 离泓不想理会她,拾起搭在一边的外衫,一只手将半长不长的发从中间分开拨至耳后,向楼梯口走去。 白衣少女急忙紧跟在了他身后。 初秋的日头并不比盛夏时节柔和多少,打落在二人身上,泛起细碎的金。 丁若羽突然加快了脚步,与他并肩,悄悄勾住他的尾指。 他的手不再如从前般冰凉刺骨,而是如正常人那样,拥有了温度。 离泓停了下来,垂眸看她,她数百年前那双冰封似的眸子,在这一刻,有欣喜,也有暗藏的情愫,让他差点忘了她已不是前世的那个女子。 那件脏了的外衣突然被扔在了地上,他俯身,拥住她纤细却永远挺拔的身躯,如同数百年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分别。 但这一次,他们不会分开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寻踪 在客房内整理桌椅擦洗扫地的姜问心无意间推开窗,正瞧见这一幕。 后院之中,那发型怪异的男子,莫非是丁姑娘的夫君? 感觉到他人探视的目光,离泓松开手,转头回看。 窗口站着的少年看清他的面目后慌忙闪躲避开,撞碎了一旁摆放的近一人高的大瓷瓶。 “寸心?”离泓轻轻念着。 丁若羽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晃了晃,疑道:“你认识他?还是……你拥有浮舟的记忆?” 离泓看着她这一夏被晒得不那么白皙的皮肤,拉她去了廊下背阴处。 “当年幽冥殿中重逢,她砍了我一只手。利用那只手,施邪咒变成了我的模样后才走出魔域,想瞒天过海。”离泓倚着一根柱子,再提起这些时,眼里竟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离开前,我已经有意识了,一部分附着在那只手上,最后与她的精神力融合。虽不能主导那具躯体,但她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会如亲身经历一般。” 听着这些往事,丁若羽脸上一红,低下头道:“我到现在都不敢信,自己会是她的转世。” 天马行空、胆大果决、无所畏惧、对谁都狠……那样的浮舟,同她的差距大概有从地底魔域到天界云端那么远。 “那是因为你没有遭受过她遇到的那些磨难和考验。”离泓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他遇到她时,她就已经是那个震慑三界的杀戮之神了。他多希望早点遇见她,在她决心抛弃自我投身战场一心赴死之前。 再瞧向丁若羽……还好,眼前的她年少且纯净,像初绽的花、清晨的云,并非那浑身被血浸透了的恶鬼。 “我也想经历点什么,不想像现在这么软弱无能。”丁若羽小声嘀咕道,绞着手指趴在了石头栏杆上,脑后留下一把未全部梳到髻上的乌黑发丝,长及腰际,在白衣上缓缓滑下,柔软如缎。 “现在,很好。”离泓伸手,恶劣地扯住了那把头发,用力一拽,痛得她龇牙咧嘴。 丁若羽暴跳如雷,狠狠向他脚上踩去,却被他身形极快地避开了。 她揉着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发髻,暗自感叹还是之前的浮舟好,比他好一万倍! 她突然又呆住了。浮舟……不就是自己么? 哪有人这样自夸的? 离泓见她不蹦哒了,转到她身后,拆下发簪和珠花,重新帮她绾发。 很快就又变得整整齐齐了,丁若羽一摸,不同于先前的少女发式,而是妇人头。 和浮舟以前给自己梳的样式别无二致。 她若有所思道:“难道这就是‘占有欲’?” 后方离泓一僵,拍了拍她脑袋。 “你怎么那么喜欢打人?”丁若羽又被惹毛了。 “你也可以打我,只要能打得到。”离泓靠在柱子旁,那瞧不起对方的眼神着实伤人。 丁若羽觉得再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强忍火气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傲然道:“幼稚!” “那个寸心要怎么同他解释?”离泓不故意气她了,站直身躯正色道。 白衣少女转了转眼珠道:“你是李韫,而他认识的是上任巫皇……就说是巧合。” “你去说。”离泓推了推她肩膀。 丁若羽呆呆地道:“为何是我?” “因为我不愿意与不熟之人交流。”离泓面无表情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一无是处,还是浮舟好! 丁若羽愤愤地想着,转身疾冲向对面的楼子。 走廊上,姜问心正在被老板娘采卉指着鼻子数落,不知已训斥了多久。 里间客房,丫鬟清扫出的碎瓷片堆在地上,解释了这件事。 她大步上前,取出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银子抛给采卉,拉着姜问心袖角就向通往后院的小道走去。 “你看到了吧。”她突然松了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姜问心想了想,猜到她所言为何,“嗯”了一声。 “他是李韫。”丁若羽背对着他道,“可他偏偏和巫皇长得太过相似,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不得告诉越海田等其他死士营的人。” 姜问心向他们先前所在的走廊看去,离泓仍靠着根柱子吊儿郎当地立着,看面相不过十八九岁,一头还没到肩膀的黑发自中间分开别在耳后,亦远远地望着他们二人。 年纪对不上,气质更是差了个南辕北辙……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位高高在上的巫皇形象,确实有很多地方不同,终于应下她来。 “李五爷有这么年轻?”他往回走时还在悄声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郁飞琼也再没来过。听姜问心道,他在筹备大婚的事宜,接连两个月内不得出宫乱走动。 他说这话时,离泓就坐在大堂靠边的一张桌子旁,与他们的位置颇近,能清楚地听见互相的对话声。 他像监视敌人一样盯着姜问心,抓了把核桃徒手剥着,砸得桌子咣咣直响。待油纸包上的果仁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再捧起来放到丁若羽面前,一粒一粒地往她嘴里塞,就不让她好好说话。 “你能不能消停点?”丁若羽那么好的脾气,当着姜问心的面发飙了,差点掀了桌子。 “丁姑娘……不,李夫人息怒!”姜问心慌忙按住桌子不让她掀,看到一旁的离泓,又赶紧改了称呼。 倘若面前此人还会是他们巫皇的话,那这个世界一定都疯了。 姜问心彻底抛去最后的怀疑。 “好累。”离泓叫道,死狗一般趴在他们这一桌上,赶都赶不走。 “对不起,他这人实在是……”丁若羽恢复了平静,狠狠瞪向他,又对姜问心道起歉来。 姜问心连连摆手,告诉她陈岚有些想见她,希望她有时间能去看看。 答应后回到院子里,丁若羽长长呼出一口气。 “装得怎么样?”离泓在她身后缓缓走着,将手揣进了袖子里。 “本色出演,有什么好骄傲的。”丁若羽转过身,倒着走起来,调皮地眨了眨一边眼睛。 她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灵巧地一闪身避过转弯处突出来一点点的盆栽,望着他道:“这样一来,他就真正信了。” “还好,你没让我直接同他对话。”离泓瞥了眼对面楼子,浅笑中透出他本性的孤冷不合群。 “为什么?”丁若羽突然停了下来,仰起脸看着与她仅一步之隔的少年,“为什么不喜欢与别人沟通?” “打娘胎里生下来就不喜欢,哪有为什么。”离泓漫不经心道,脸上的微笑也变淡到消失,“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这世上最热闹的魔域,独自在凡界谋生。” 丁若羽蹙了蹙眉,隐约觉得梦境中的他并没有避世到这种程度,许是很久以前经历过什么,不然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方才他所言亦都是托词。 她记得,岁寒陈清漪等人,皆唤过他“小魔王”。 “你在魔族是什么出身?”她正想着,就不小心问了出来。 “普通平民。”离泓百无聊赖道,回答得不假思索,叫人不得不去相信。 “那禄石太子还叫你老祖宗?”丁若羽比大多数人都更多疑那么点。 离泓牵着她继续向前走,踢着路上的石子道:“我是他太爷爷辈的,不叫老祖宗叫什么?” 实际上,禄石的年纪也不比他小多少,都是活了千八百岁的妖魔鬼怪。 前方过道处楼雪等人围坐一团吵吵闹闹地争论着什么,离泓见了直接松开她的手转身回自己房间,不想与这些人多言一句。 丁若羽搓了搓一时间僵掉的面颊,摆出副温柔笑脸,找她师父去了。 他们在谈论段红烛去寻她娘亲的事。 “什么,红姐的娘亲是魔族?”丁若羽一靠近就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大惊小怪,你师父我,可是有个天族的娘。”楼雪紧接着的话继续使她维持住惊愕的状态。 看来这两位的父亲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老吕刚刚来信,说他和青杏妹子都暂住于魔族在煜国的据点,说可能会找到我娘活动过的一些蛛丝马迹。”段红烛握着一纸信笺道,长睫低垂,妩媚的眼里流泻出丝丝追忆。 “这是好事,你怎的露出这么副表情?”楼雪拍了拍她鼓励道,“高兴点,这样都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潇洒恣意的美魔女了。” 段红烛勉强憋出一抹惨笑。 她娘亲,当年是被族亲们一齐赶出段家堡的。赶人之前,还将她如牲畜般缚了手脚装在麻袋里,受了几百下棍刑,打断了十余根木棍…… 而她的父亲,更是不顾夫妻之情,若非一位心善的族亲阻拦,就准备在麻袋上淋满火油,一把火将其烧个干净。 再后来,她父亲也许是受到魔气侵蚀,也许是对自己的恶毒想法惶惶不安,没过两年就殁了,她也被过继到那位好心的族亲膝下,正是上回丁若羽送信去段家询问的二大爷。 听闻这番经历,廊下顿时一片安静。 良久,楼雪勾住了段红烛脖子,将额抵在她脸颊上,柔柔道:“都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们一起陪你去完成。” 这次反倒是一贯粘人的段红烛推开了她,噘着嘴道:“靠这么近,恶心死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刺青 没过多久,送了信还不放心,老吕夫妇又亲自寻了过来。一行人为免招摇,自地道中而行,后院立时变得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望着那块因走得匆忙没铺好的草皮,离泓只得自己动手。 当他整理好后,忽然向天角瞧了一眼。 地下挖的那条道是直的,最短距离连接着彩华楼后院和乱葬岗。从大路上过不知要转过多少条街、走多少弯路。 可是,从地上走的离泓偏偏比他们谁都要快得多,第一个来到正大门紧闭的据点外。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理会拆了门上小孔查看来者何人的族人,只是静静等待谁的降临。 白日高悬,流星飞降,落在荒野的,是位乘鹤而来的老者。 他望着离泓微微皱眉,后者却笑了起来。 “叔父近来可好?”离泓问道,缓步走上前去。 “死妖物,谁是你叔父!”乘鹤翁跃下白鹤,借助法力微微浮起到比他高的地方,一锤狠砸在对方头容貌同嫁人时没有丝毫变化。”她想了半天,将这些说给长者听。 “魔族之人入凡界生活,多半会用化名,丹桂二字根本查不出什么来。魔族寿数漫长,短短几年也确实不会在面容上出现显著的变化。段姑娘,能不能说些更特别的?”长者引导她再去仔细想上一想。 段红烛坐在土墩上,身边围了一圈人,都在等她接着说下去。越是这种情况,她就越觉得有母亲的那段记忆实在太模糊了,更加记不清什么。 “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或伤口?”楼雪问道。 段红烛终于有了注意,一圈打在摊开的另一只掌心,眼神肯定道:“她手臂有黑色刺青,是圆的,像个徽章!” 这是个明显的线索,长者吩咐人取了笔墨,问她能否画出个大概模样。 段红烛提笔,先画了个圆圈,到里面就停了下来,半天下不了笔。 “太复杂了,又像字又像象形的画,完全记不起来……”许久,她还是放下了笔。 丁若羽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项。 发髻下一小把长发散着,遮住她纤细的脖子,更叫人无法看到衣领下方脊椎上的东西。 她猜测自己的刺青同浮舟身上那个一模一样,皆为高深莫测的咒文,假作不经意地提示道:“会不会是什么符文?” “有可能!”回答她的不是段红烛,而是那位魔族长者。 他拄着拐棍,说出这三个字,就合上了眼睛,似在回想些什么。 “老朽曾见过类似的徽章,此记号因人而异,出现在四肢和躯干的不同部位。”他苍老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道,边说边回忆着从前的经历。 传闻拥有此刺青的三界之人,都是魔界始君标记过的人,寻常看不出与旁人的不同之处,但此印记是刻在灵魂上的,即使以邪法操控着替换了躯壳,新的身体上亦会在原处出现同样的印记。 丁若羽默默听他说着,终于明白浮舟身上的印记为何会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但此记号的作用不止于此,具体为何,目前尚不得而知。”老者无可奈何道,“迄今为止几千年来,老朽也仅见过两人身上有此标记。” 段红烛望着纸上的圆圈,描了描边缘半干的墨,突然又抬起脸道:“我娘最喜欢红色,给我名里加了红字,自己也喜欢着红裙。” 楼雪叹了口气,哄小孩般揉了揉她脑袋道:“红儿不急,慢慢想,咱们有的是时间。” 难得的,段红烛未意识到她这没大没小的态度。 “按理说,被始君选中,都不会是平庸之辈,日后也一定能起到某种特殊的作用……”老者仍在同其余人讨论刺青标记之事。 商讨了半天,段红烛决定同老吕夫妇一起留在魔族据点中,随时记录下有关她娘亲的事。 其余的半天族和凡人们早已快承受不住这一窝的浓烈魔气,强憋着终于找到了出去透气的机会,霎时间跑得连影子都不剩。 丁若羽径直来到离泓房外。屋门半掩,她推门而入,见亮着盏灯,离泓趴在地上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才缓缓坐起身。 他房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写东西还得趴着来。好在铺了木板的地上被他打理得不染纤尘,进门脱鞋是必要的程序,她也只得照做,才来到他身边席地而坐。 “你下回可以来我房里写,桌椅齐备,不用遭这番罪。”她望着自己乖巧地放在膝头的双拳道。 “好。”答应得如此干脆,倒叫她怀疑起他方才艰难的模样是否为故作姿态,专门策划好这出,就等着她看不惯后主动开口去提。 “你有什么事?”他还真抱了一部分这种目的,效果达到后,态度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丁若羽背转过身,拨开散发,轻轻松开衣领,将衣衫向下拉去。 一只手按住她,离泓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虽说已经是夫妻了,但我岁数还小,这种事并没到时候……” 他小?快一千六百岁的人还叫小? 即便是按照魔族的年纪来算,也快要加冠了! 她才十五岁都从没说过这种话,他哪来的立场这般理直气壮? 丁若羽差点被他呛得忘了正事,理了理凌乱的思绪后方道:“别乱七八糟地胡说,我就想问问这个刺青代表了些什么!” 这回,离泓主动拉下了她一小截衣领,瞪着那圆形徽章似的纹路,半晌后慢悠悠赞叹道:“真精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食欲 “这个东西,听说可能是魔族始君留下的印记。”丁若羽将据点内长者和段红烛等人的话复述了一遍,整理好衣领,转过身道,“不知为何,我也有……” 精致的纹样,五百多年前,还是离泓亲手以咒术的形式刻在她身上的。 可若说出这些,又要告诉她一大通事,譬如他和始君的关系,譬如当年下这个封印咒的原因…… 他不喜欢无休止地解释。 “它又不会影响到你的日常生活,问那么多作甚。”离泓极不负责地敷衍道。 他越是这样,丁若羽就越觉得他知道其中缘由。 “我想帮红姐找到她娘亲才问的。”她也开始编起了借口。 “找不到了。”离泓将散到额前的一缕细碎刘海抹到耳后,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地上画着丁若羽背后圆形标记里的符文,事不关己道,“刻在魔族身上的标记是为了作法。巫教卷宗有记载,二十年前派出的探子在南越调查某些事,正巧发现一妇女于荒僻处献祭自身,不出意外便是她娘亲。” “为何要献祭?”丁若羽越发不明白。 “以某种方式献祭性命,可换走另一人的命。”离泓画着符文的手停了下来,“只不过……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并不多。” 一般都是有深仇大恨,不惜一切要取对方性命的举动。 丁若羽望着他点在地上的手指,又道:“你怎知那妇女就是红姐的娘?” “拥有这种献祭标记的人,三界之中寥寥无几。并且,只有前一个死去后第二个才会出现,就像轮回转世一般。”离泓瞥了她一眼,很快转移视线,轻轻道,“你身上的同她不一样。” “明日一早我便去告诉红姐,让她别找了。”丁若羽颔首道。 见他目光飘忽,方才看过来的眼神鬼鬼祟祟的,她不由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不看不打紧,一看才发现之前只顾着整理衣领,衣襟却开了一条缝没理好,连单薄的里衣都露出了一角。 丁若羽脸上立刻红透了。虽说他看不到什么实质内容,但衣冠不整总是难堪的。 旁边那少年继续假装没看见,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等她三下五除二地整理完毕后,云淡风轻地道:“好饿。” “饿?”丁若羽惊道,“你能感觉到饿了?” “是啊,内脏也开始长出来了。”离泓说着缩回了手,揣进袖子里。 望着外头静悄悄黑洞洞的天,丁若羽叹道:“这么晚了,我去楼子后厨替你看看有没有能填肚子的。” 她起身欲走,被离泓扯住了袖子。 “不用。”他又放开,仰倒在地上道,“五脏六腑没长全,一旦填了异物进去,会从肚子里开始烂掉的。” 换言之,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只能继续饿着。 丁若羽跪坐在他旁边,犹豫半天,将手心放在他肚子上。 离泓像只被人揪了尾巴的猫,突然跳起来,一瞬间缩到了柜子后的墙角里。 反应大得让丁若羽的心脏差点没跳过来。 “至于么?”丁若羽的手还悬在半空,惊愕地瞪着他,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只是想关心他一下,却弄得仿佛要害他似的。她越想越来气,握紧拳头起身走去,将对方彻底堵在了角落里。 “站远点,”离泓又缩了缩身躯道,“我饿了可是会连人一起吃的,不要靠得太近。” “进食了你也会烂掉,我不在乎同归于尽。”丁若羽倔劲上来了,单手撑在他旁边的墙上,另一只手却放在他嘴边,冷笑道,“你吃一个试试?” 离泓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但随即,他眼里燃起了火光,将一对眸子染成了血红的颜色,蓦然低头,叨住了她的手腕。 “真……真吃?”丁若羽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怂了。 一阵诡异的寂静,血色缓缓散去。离泓终于松口,靠着墙道:“你看,差点就同归于尽。食欲一上来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丁若羽在他前襟上擦着沾到的口水,嫌弃道:“真脏!” 前世梦境中这位的食量也极其惊人,宛如饿鬼投胎。待他体内脏器长齐全后,不知会否吃到倾家荡产? “好了你不要再靠这么近。”她手上仍残留着浅浅的牙印,离泓待她让开,方回到地铺旁,凌空画了道符,整个人裹进了一只巨茧内,完全将两人分隔开。 都做到这种程度了,丁若羽只得独自回房,思考着天亮后怎么通知段红烛事情的经过又不会让她太过伤心。 没想到,段红烛生性豁达,了解实情后就很快看开了,在荒地上向着南边的方向搭了堆石头,奉上三炷香,虔诚地拜了拜。 等回到彩华楼后,翩翩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与薛睦有约,同楼雪等一行人依依惜别,女装出门,转过一个街角后就换成了男装。没了裙子和发饰,他看上去和普通男子也没什么区别。 想起先前答应去看陈岚的事,丁若羽在后院一扇屋门外望着已将自己藏于茧内数天的离泓,沉默片刻,终于转身出了后院的侧门。 连续好几天,他像被定住了,盘膝坐在半透明的茧内,不发出丝毫声音,对外界的一切也都无动于衷。 她先前还当他在说笑,以为食人的事只是想将她吓退,不去打扰他。看现在这架势,她方意识到,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为了恢复躯体,先经历了重塑外表的苦痛折磨,接下来,又是随着内脏不断生长而与停不下来的饥饿感抗争…… 不知道这一切结束后,还会不会有更残酷的磨难在等着他?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恶人先告状 “自然是累的,都因恩姐走得太快。”叶襄鼓着腮帮道。 他虽已十一岁了,却仍没张开,比同龄人矮了不止一星半点,小小的惹人疼。 丁若羽叹息道:“你这孩子,不会是一天到晚专在这条道上堵我的吧?” 叶襄大幅度地摆着双手双臂,又生怕她再次趁机施展轻功跑调,飞快地抱住她的手道:“这条道是襄儿平日里学骑马的地方,舅舅专门派了侍卫守在外围的。” “侍卫?” 丁若羽一回想,难怪每次从这里走路上都看不到其余人,还以为地处偏僻无人经过,没想到是被封住禁止外人通行的。 她第一次从这边走,是跟着姜问心的手下通过一条隐蔽的山间隧道进来的,此后一直沿着那条路走,根本没遇到过守在外围的侍卫。 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小叶襄,发现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确实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同。 “你舅舅是什么人?”她心里大概有点数了。 “舅舅是郁思远!”叶襄回答得字正腔圆。 郁思远……不正是郁飞琼的爹,煜国当今圣上么? 丁若羽眼皮跳了跳。 “你叫叶襄,那你爹是……”她并不清楚郁思远的姐妹们都嫁给了些什么人。 “我爹是叶明德。”叶襄抱着她的手臂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 丁若羽揉了揉眼睛。 “皇子?”她抽开了手。 叶襄又黏了过来,不依不饶地缠着她道:“襄儿排行十三,是最小的!” 说着,又歪起脑袋疑惑道:“恩姐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丁若羽说完,就觉得没必要跟个孩子计较这些。 “舅舅说,要襄儿在这里住到二十岁再回太京。”叶襄在她手上蹭了蹭道,“七哥和表哥对阵败了,就让襄儿住进祥云城,连回去见母妃一眼都不允许。” 闹了半天,这孩子原来是叶昌正战败后被送过来当质子的。 不知该说他年幼不懂事还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竟对自己的尴尬处境一无所知。 她忽然间有些心软,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叹道:“倘若哪天你不想留在祥云城了,就悄悄来彩华楼寻我,我送你回去。” 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便是亲外甥,牵扯到国家利益时,那郁思远也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 她虽不敢保证他日后无虞,但总可以寻到一线生机。 就看他自己如何把握了。 叶襄乖巧地点了点头,手上却仍扒着不放。 “我还有事,别再跟着了。”丁若羽推开他,正准备离开,又被扯了扯袖角。 叶襄委屈巴巴地瞅着她道:“恩姐还没说自己叫什么,他日襄儿该如何去找?” 这小模样看得人根本发不出脾气来,丁若羽只得留下大名,怕再被纠缠耽误,足下带了风系术法,跑得比飞的还快。 植了一排杨树的农舍外围,两名少年正在将几袋米扛进储存粮食的仓库。丁若羽冲他们打了声招呼,便有一人停下手头的活进去通报,片刻间越海田出来迎她。 “丁妹妹你可算来了,叶姑娘都念叨好几天了,一直想见你。”他只要见到长得好看的姑娘就会堆出一脸谄媚的笑来。 丁若羽始终保持着离他三步远的距离,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跟着他向陈岚的住处行去。 门扉半掩,越海田敲了敲,就听见里头响起脚步声。 陈岚探出半个脑袋,见是丁若羽来了,伸手拉住她往里拖,理都不理在旁边候着的越海田。 “砰”的一声,她紧紧合上了门。 “丁表姐,”她拉着丁若羽直接坐在了床沿,面带愁容道,“那日……大祭司临行前,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没说,但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相信他。”丁若羽拍了拍她拉住自己的手,轻声安慰道。 对方满脸肯定,陈岚心头提起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 二人皆已改头换面有了新的身份,却仍莫名保持着原本的亲近,就好像互相之间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纽带,一个眼神便能让彼此看透。 “这些日子,在此可还住得惯?”丁若羽询问她的日常起居。 “都还行,只是有个别妖精作祟。”陈岚意有所指。 丁若羽了然地笑了笑,牵着她起身道:“一起去看看那重伤至今未愈的姐姐如何?” 陈岚一下子跳了起来,眼中透出狡黠的光芒。 她就知道,上回这位小表姐临走前是在故意提醒她注意的,没想到这回竟毫不掩饰,直接邀她一同去面对。 自打来此,宛莲便对她产生出一股莫名的敌意,她自己尚未打算出手,就已经被明里暗里针对着摆了好几道。 “她确实病得够久,”听她说完那些大大小小的恶心事,丁若羽慢条斯理道,“起码过去有三个月,即便是伤筋动骨,也该好全了。” 这故作不经意实则在揭穿什么的语气,像极了从前的巧儿。陈岚本在掩嘴偷笑,想到惨死塔中的故友,那笑里渐渐多出些失落。 不一会儿,她们便来到了宛莲屋外。 因身上有多处伤口,越海田特意替她雇了两名照料的丫鬟,生怕她再出点什么岔子,每日里也是用不间断的补品供着。 眼下,小丫鬟正端着盏燕窝向里走去。 “越海田自己都穷成那样了,还待她如此,是不是看上她了?”陈岚在门口悄声道。 “不一定,”丁若羽笑道,“他换了谁都会如此。” 陈岚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打发走丫鬟,二人方向内行去。 那宛莲娇怯怯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脸色苍白,似乎吃再多补品都难以恢复元气。 丁若羽闩好门,就见陈岚在一盆花边嗅了嗅,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宛莲姑娘的身子到现在都好不了,原来那些药都用来浇花了。” “叶姑娘,你……你来做什么?”苍白的少女虚弱无力靠坐在床头,望向她的眼里带着惊恐。 丁若羽和陈岚交换了一下目光,走上前关切道:“怎么了?瞧宛莲姑娘的面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宛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浑身瑟瑟发抖,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般瞅着陈岚,哆嗦着半天没回答出一个字。 “别怕,”丁若羽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安抚道,“有谁欺负你了,尽管告诉我,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我会帮你。” 宛莲嗫嚅着,将她拉近,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还捋起袖子给她看。 没什么血色的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像被人一直虐待着。 “这些……都是叶姑娘做的?”丁若羽讶异道。忽觉自己说话语气过于夸张,忍不住笑场了。 听到这一声笑,宛莲死死瞪住了她,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眼前这两人沆瀣一气,原是约好了故意来做戏看她笑话的。 丁若羽隔着衣料在自己臂上掐了一下,“咝”地吸了口气道:“下手真够狠的,我是做不到这种程度。” 陈岚笑得天花乱坠,上前挽住她:“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恶人先告状,见谁都装可怜!” “丁姑娘,你不要信她,我……”宛莲眼里含着泪水,仍试图狡辩,做最后的挣扎。 “不信我信你?”陈岚大笑道,“她是我表姐,难不成还信你一个外人?” “告诉她那么多做什么……”丁若羽抱怨道,坐在床边,伸手捏住了宛莲小巧精致的下巴,浅笑道,“乖乖留在这儿苟延残喘不好么?偏要去招惹其他人,难不成……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拥有引诱他人的资本?” 宛莲单薄脆弱的身子忽然一颤,泫然欲泣道:“丁姑娘何出此言?宛莲已一无所有,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这楚楚可怜的神态动作,实在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逼她什么了?”丁若羽呆呆地转向陈岚,一脸茫然。 陈岚前仰后合地笑道:“明明是她在逼表姐动手。” “那你说,要不要动手?”丁若羽松开钳制住对方的手指,站起身来。 “啪!” 一声脆响,宛莲竟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就在屋内其余二人还在思考这是什么操作时,外头的脚步声近了。 门栓被撬开,越海田带着两名手下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显然在她们进来后没多久就去通风报信了。 “宛莲姑娘!”越海田惊呼了一声,看到她高高肿起的面颊和颤颤巍巍滚落的泪珠,又转向了另两位当事人,大声问她们怎么回事。 “越师兄,”宛莲柔弱地下了床,衣衫单薄,扶着床栏道,“宛莲不过说了与叶姑娘平日里有隙,却不知哪里惹恼了丁姑娘,二话不说就冲上来……” 丁若羽仿佛没听到她颠倒黑白的哭诉声,正四下张望着,最终拾起香案上摆着的一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玉如意。 越海田闻言满脸惊异,强压着怒气走上前来,想要质问她,却被她使了个身法绕开,径自来到宛莲面前。 “叶表妹,你可看仔细了。”她把玩着如意,嗓音平稳又温和,就像他不存在般直接对陈岚开了口。 可瞬息间,她已抡起如意,狠狠砸在宛莲额角,砸得她头上血花迸溅,血水滚滚而下,却偏偏将力道控制得极好,让她没能痛晕过去。 “我丁若羽出手,从不会只让人脸肿。”她将玉如意随手一扔,掉在柔软的被褥上竟然摔得稀碎,“我动手必见血,血越多便越是舒坦。更喜欢让某些人安静,永远不发出声来。” 宛莲头晕目眩,痛得泪流满面,无力跌坐在地,越海田却忘了去扶她。他望着丁若羽转身出了厅堂,身后紧跟着得意洋洋的陈岚,耳边飘来她说来轻巧实则嚣张的话:“碎了的如意,会照原价十倍赔偿。” 越海田怔了半晌,突然追出去,全然不顾受伤的宛莲。 宛莲哭哭啼啼,不光破皮的地方痛,心里也开始泛起了恐惧。她怎会料到,丁若羽是这等喊打喊杀还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恶魔?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貌相 望着直追出来的越海田,陈岚愣住了。原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留在屋内陪着宛莲,没想到紧跟着就出来了。 “丁妹妹,”他跑得有些急,微微喘着气道,“方才……方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你都追出来了,还想假装没看明白?”丁若羽立在树旁,笑着问道。 “嗯,这……”越海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面露尴尬道,“我也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只得站出来维护几句。” 陈岚瞪圆了眼睛,半晌方指着他怒道:“好啊你,明知道她在装可怜博同情污蔑旁人,还假作不知听之任之……我今日非得揍你几拳不可!” “别,姑奶奶,我错了!我给您道歉成不?”越海田见她来势汹汹,慌忙闪避,两人绕着丁若羽飞快地转起了圈子。 “都停下!”丁若羽被他们绕得头晕目眩,扬声大喝道。 两个人都顿住了。 越海田躲在她身后偷瞧着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陈岚,嘴边挂着促狭的笑。 陈岚直跺脚,突然抱着手臂侧过身去,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来。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宛莲?她这下可是真受了伤。”丁若羽带着他们回归正题。 听她问起,陈岚吐着舌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后方越海田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她请个郎中包扎一下,备上伤药盘缠,请她自行离开。” 丁若羽叹道:“你们可真是心善。” 她不光在指现场的越海田,还包括已然将自己当成了小厮的姜问心。 两相对比,陈岚脸上一红,对丁若羽道:“反正宛莲一身功夫也早就被废了,失去同伴的庇佑只能自生自灭,暂且留她一命也无妨。” “也罢……不过我得看着她离开。”丁若羽道。 郎中很快即至,止血包扎,开了治疗外伤的药,吩咐宛莲不要有幅度过大的动作。 一应事项交代完毕,越海田送郎中离开,屋内又只剩下三位女子。 其中两人,就好像伤者根本不存在般,肆无忌惮地交谈起来。 “丁表姐,为何这回越海田站在我们这边了?”陈岚终于问出先前的疑惑。 “这个嘛……”丁若羽瞅了一眼宛莲,笑眯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我们两个比她长得好看得多,是个男人都会站我们这边。”她傲然道。 这话,对于惯使美人计撒娇装柔弱的人来说,简直不要太诛心。 陈岚一下子笑喷了,她看不到自己的脸,便来来回回对比着丁若羽和宛莲,大点其头道:“确实,小表姐哪哪都比她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强!” “临走前,再送你个大礼。”丁若羽神秘地笑了笑,来到宛莲身前。陈岚默契地配合着她按紧对方,由她施放出一道黑紫魔气,渗入对方脸部肌肤之中。 片刻间,宛莲半边苍白的脸颊上现出紫色的经脉状纹样,密集且瘆人,令人看一眼就会恶心得吃不下饭。 “大功告成。”丁若羽拍了拍手唤丫鬟进来收拾行李物品,将其强行送走后,牵着陈岚回到了她的住处。 “她的脸真的就这么毁了?”一路上,陈岚不停发问道。 丁若羽道:“一年后那东西方可消退,前提是她不去病急乱投医。” “那就危险了。”陈岚幸灾乐祸道,“她这么喜欢做戏诱导他人,没有一定的姿色是行不通的……我猜她一定会到处想办法治脸!” “自己找罪受,与你我并无瓜葛。”丁若羽不想再管太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章 背后之人 “我也是巫教的。”丁若羽道。 段良弓舞了个剑花,剑尖指向幽兰道:“你是要插手定了?” 他中指上戴了枚戒指,看起来似是绿松石的,日光落下熠熠发光。 “不插手也行,你不与他们为难,化干戈为玉帛,我绝无异议。”丁若羽丢给幽兰一团纱布,让她自行包扎。 “那就对不住了。”段良弓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剑锋一转,向她攻来。 一眨眼的功夫,丁若羽身上便挂了彩。 可是她不怒反笑,没有握剑的那只手上魔气缭绕,散作紫烟于半空中消逝。 一点绿光闪过,段良弓伸手接住,掌心是只小小的蛊虫。 幽兰在二人后方怔怔地望着,此刻方看明白,原来段良弓使了招声东击西,以剑为幌子,实则是想下蛊。 一心二用,段良弓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下蛊上,急攻而来的剑势看似凌厉,实则并不会对对方造成多大伤害。 要么中剑受点不算太严重的皮外伤,要么中那要人命的绿蛊虫,丁若羽当然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见对方没中招,反而施放出魔气抵御,段良弓收回蛊虫,心里惊讶面上却表现得颇为平静,冷冷问:“姑娘是魔族?” “寻常凡界女子。”丁若羽按住肩上的一道伤,掌心隐着金芒,以天族修复术迅速将伤口止了血。 段良弓面上的冷淡转变为冷笑,剑招再至,不给她太多休息的时间。 此刻幽兰才如梦初醒,也提了鞭子在旁援助。 见她越帮越乱,丁若羽忙叫她别来插手,一方面也怕段良弓趁其不备,反倒将蛊虫喂给了幽兰。 “那我做什么?”幽兰平日里挺机灵一姑娘,这时却呆呆傻傻的茫然不知所措。 “对付那些侍卫去,莫妨碍我!”丁若羽大叫道,气劲外泄,又挨了一剑。 “我记起来了……”步步紧逼的段良弓忽然拉开二人距离,开口笑道,“姑娘便是当日关帝庙外劫走这群死士的人。” “记性真好。”丁若羽身如轻鸿,这一刻才完全放开。这还是她首次将楼雪教的剑法用于实战,开始时并不能完全适应,一直担心泄露自己原本的招式被段良弓这样的高手瞧出端倪,是故被压制得死死的。 这么多回合下来,她终于适应新的出招方式,终于找到战斗的感觉。 但是,她身上已经多处受伤,不知还能再坚持多久,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再看向旁人的混乱战局,伤者各半,这一战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为何一定要与死士营的人作对?听说你们太子都已然放下了这些,为何你不能放过他们?”在第二次刺伤对方后,丁若羽问道。 “太子?”段良弓嗤笑道,“郁飞琼放过那是郁飞琼的事,杀了你们是我的事,怎能混为一谈?” “所以你实际上并不算是他的人?”丁若羽奇道。 探听消息的目的一览无余,段良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剑势更密,迫得她一时间只能格挡无法还手。 “你愿这么想,那就当是好了。”他圆滑地道。 “还是你个人与巫教有过什么过节?”丁若羽丝毫不惧,看似节节败退,实则章法未乱,又接着发问。 段良弓哼了一声,未做回复,眼里却划过一缕恨意,暴露出他的秘密。 “我猜你心里有恨,又遇上了能帮你的人。渐渐有了自己的人后,才先从这些最底下的人开始动手。”丁若羽招架着,突然抽出空来也在他肩上划拉出一道血痕。 段良弓一惊,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功力相近的两人对决,最怕失手出错,有时候一招就能奠定最终的胜负。 丁若羽弃了剑,另一只手中匕首一翻,贴上了他颈间大脉。 “你背后之人,是何方神圣?”她上前一步。 两人打斗中早已偏离混乱的战场,她再一上前,段良弓免不得倒退,却抵在了一棵粗壮的老树上。 眼前的姑娘个子虽不矮,但也不过才十五六岁模样,五官亦生得颇为柔和秀丽,此刻却似笼了层寒霜,透出三分杀机来。 “姑娘如此自信?”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原本已回到戒指内的蛊虫再次爬了出来,暗暗被他虚握在掌心。 丁若羽扫了眼他看不见的胳膊,笑道:“正是不知道才会问你。” 她握着手臂的掌心逸开一丝魔气,顺着段良弓背后蜿蜒而下,锁住了他看不见的手腕。 段良弓面色终于变了。 “从实道来,说不定……我会帮你些什么。”丁若羽轻轻垂眸,笑容里平添了些许忧伤。 “你……” 她这副模样,让段良弓不得不多想,是否背后另有隐情。 “也罢。”他收回目光,脸上也转回了往日里的平静,缓缓道,“那人替我开了神识,教我术法……却从未透露过真实名姓。” “那他长什么样子?”丁若羽追问道。 段良弓沉默片刻,答道:“一团魔气。” 自他来到西炎国后,那团魔气就悄悄跟上了他,不光锻炼提升他的能力,也不停地给他布置下各种任务。 如有不从,便会以魔气控制折磨,可见他这些年过得也极其憋屈。 “便因如此,你才从不与他人太过接近?”丁若羽放下手中匕首,退开一小步。 段良弓回过手,看着腕上并未解除的魔气,漠然笑道:“我本就不屑同那批俗物多费口舌。” 有那团魔气指引,他很快在功法上超越了所有人,稳居黑曜殿死士中的第一名。随着实力增强,他要办的事也越来越危险。 “我不妨告诉你,追随郁飞琼亦是受那人指引。”段良弓尝试着碰向腕上的细微魔气,接触到的一瞬间像被火燎到般迅速地缩回了手,摇了摇头道,“不过,那人说时日近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物色下一人,不用再过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了。” 从始至终,那人出现时都如一大团黑雾,从未显露过庐山真面目。 不光看不清样貌,连声音,都仿佛不似这个世上的,缥缈而空旷,有时候又近在耳畔,虚虚实实让人无法辨认,变化多端亦无从记忆。 “这次他让我在这一年内,除光炎国逃出来同郁飞琼作对的这些死士。” 这也是那人交代的最后一件事。若没办好,他便要遭受体内魔气的侵蚀,饱尝万蚁噬心般的痛苦。 见丁若羽眉头蹙起,段良弓嗤笑道:“他神通广大,竟提早作出预言,说最终能结束四国混战统一中原的人,就是郁飞琼。说他要当真正的皇帝,千秋万代!” 丁若羽不光蹙眉,还好笑地摇了摇头。 “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她根本不信,却又关切道,“告诉我这么多,那怪物神通广大定然是知晓的,会不会惩罚你?” “他神通广大一切在握,不会去管这些细枝末节。就算全说出来,你也对他够不成丝毫威胁。”段良弓浑不在意。 “离今年结束还有小半年,除掉死士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或许用不了几日,便会有所转机。”丁若羽用起了缓兵之计,“至少,这个月暂且休战。” 她甚至都没用问句来征求他的意见,段良弓脸上出现了无奈,自己尚受制于对方设下的禁制,只得应了。 双方撤兵,各自扶着受伤的同伴先行离开,只余他们二人仍立在树下。 “这东西可以解了吧?”段良弓厌恶地晃了晃手道。 丁若羽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了,傻了般望着他,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解除的咒术我、我还没学……” 段良弓看她的眼神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他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此人还缺心眼的! 她是傻子么?不,傻子怎么能问出他那么多事来。不是傻子,那就一定是疯子…… “在我学会之前,可得委屈段大统领一阵子了。”丁若羽这回一反先前的冷傲态度,一揖到地,谦卑恭顺,拔腿就跑。 段良弓望着她仓皇逃窜的身影,心里头五味杂陈。 无人的郊野,一团黑紫幽雾由浅至深,探出一角,缠上他手腕,两缕魔气相消于无形,瞬间除掉了他手上的禁制。 “前辈!”段良弓慌忙转身,冲这团浓雾单膝跪地行礼。 黑雾隐约幻化出个人形,却叫人根本瞧不真切,没有回他,只是轻轻念了声“阿舟”。 段良弓额上冷汗涔涔,不敢再发一言。 月色静好,星光明灭。回程途中丁若羽先是同幽兰等人与越海田汇聚,交代了一下战斗中的事,才孤身一人打马向彩华楼赶去。 已是后半夜了,街上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入了梦,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身后,出现了另一个奔跑的马蹄声。 丁若羽竖起耳朵,发现那匹马的行动速度与自己全然相同,就像是回声,又与回声不一样,仿佛是将她自己行进的声音向后挪了一刹那。 她停下马,后面的声音也停了。 回头一看,长街空旷,并无旁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自噬 停了片刻,马匹再行,那另一个响声也再次出现。 寂寂长夜,忽然间多出种怪异的气氛。 丁若羽策马疾行,那响动紧随其后,直至来到她最熟悉的街巷外,才突然消失不见。 她没有立即回去,在无人街口徘徊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现。 牵着马一步步进入后院,漆黑一片,没有一间屋子是亮着灯的。 已经后半夜了,万籁俱寂,丝丝凉风吹来,吹得人身上微微泛起寒意。她回到自己屋内,点了盏烛灯,一夜未熄。 这一晚,她心里惦记着什么,几乎没怎么睡。起床时,天还灰蒙蒙的。 院子内,仅有小厮顺子在孤零零地清扫落叶,她在廊下转了一圈,面色惨白。 这儿的布置,完全是她熟悉的彩华楼后院,却根本没有人气,冷僻得仿佛许久无人居住。 意识到这一点,她再回头望向扫地的顺子,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冲到院内,地上的草也变荒芜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面前所有皆似过了数年后般,物是人非,熟悉又陌生。 丁若羽伸手捂住了眼睛,半晌才放下,眼前这个世界亦如她内心所设想的一样,愈发颓败起来。 “难道是幻境?”这似曾相识的转变,让她记起了幽冥混沌。 她没想到,会毫无征兆地再次陷入幻阵之中。 周围的野草、柱上斑驳脱落的朱漆,静悄悄向前延伸的长廊……她顺着走下去,却找不到出这个院子的后门。 一切恍若梦中,但又完全是真实存在着的另一个世界。 假如这真的是幻境,再这么下去,永远也不会找到出口。 丁若羽在身遭设下风盾,放空脑中的杂念,沿着一边直直走下去。四周的景象变了,前方是彩华楼,院子也恢复了正常的大小。 楼中空无一人,亦未点灯,幽冷昏暗。 通往大堂的甬道此刻已被封死,她走至旁侧,另有一道楼梯曲折而上,是后院直接进入楼内走廊的一处隐秘入口。这条楼梯每段都在墙边挂着楼层的牌子,其余楼层向来都锁着不用,径通往五楼,最下方还有一节折向地底,通往藏了陈年老酒的地窖。 此刻楼内灰蒙蒙一片,连门口的字都不大能看得清。丁若羽指尖腾起一只小火球,虽不算太亮,但总算能照清楚面前的一切。 她踏上楼梯,普通的高度、寻常的木板,不知为何走起来脚下像绑了千钧巨石,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似乎一个不注意,随时都有可能跌倒滚落。 一手举着火球,另一只手忍不住扶向了楼梯边缘的木栏杆。这下走起来稳多了,丁若羽艰难前行,来到转弯处,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牌,是三楼。 “走了这么长,怎么才到三楼?”她握着栏杆,停住了脚步。 按时间和路程来算,她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五楼。 望着向上转折的楼梯,她没有停留太久,继续往上爬。 又到了转弯口,举起小火球,抬头一看,牌子上赫然标着个“贰”字。 “怎么可能?明明一直在向上,怎么越走楼层越低?”丁若羽靠在栏杆上,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再望向两边的楼梯,又是一怔。 原本往上的楼梯是在左手一侧,不过一闭眼一睁眼,方向变了,出现在了右手边。 “幻境会随着内心的想法而不断变化,怎么做才能由我自己掌控这一切?”她没有再轻举妄动,退到冰冷的墙壁旁,强自从慌张中冷静下来,思考解决的法子。 越是想得到的结果,最终都会被幻境所扭曲。丁若羽隐约发现了什么,一阵晕眩袭来,面前天旋地转,她不得不靠着墙蹲坐在地缓解这莫名的压迫感。 牙齿紧咬,丁若羽勉强控制着发出道冰刃,掀开袖子在臂上划出血痕来,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浑身的感官,使得她再次清醒过来。 “这楼梯之上,没有通往大堂走廊的出口。”她不停低语着暗示自己,暗示到自己都信了,才继续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前方依稀出现了微弱的白光。 出口? 丁若羽暗喜,几步冲了上去,却再转过弯后才发现还在楼道里,那光芒来自于墙壁上开启的一扇窗,旁侧牌子标着个“叁”。 功亏一篑,她方才没能自我麻痹到最后。 但一切已有了转机。 她清晰地记着,先前三楼的墙上,是没有窗的。 “再来一次。”丁若羽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告诉自己这儿是三楼,就算再往上走一层,也不会出现通往走廊的五楼。 这次,她没有因眼前出现的侧门而欣喜激动,空落落地来到走廊,继续着下一步的暗示。 “大堂的那个门只是个摆设,根本出不去。” 她从走廊下来,推开了紧紧合着的彩华楼大门,一阵冷风倒灌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又回到了后半夜无人的大街。 浑身又僵又冷,她睁开眼动了动,自己竟趴在马背上睡着了。漫漫长夜,星辉渐没,四周空无一人。 “时间不对……明明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怎么还停在这里?”丁若羽赶着马在夜色里徘徊了一圈,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 难道,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长短并不一样? 彩华楼遥遥在望,她有些后怕地踟蹰到天明,才终于挥鞭而去。 先前紧随其后的蹄音亦早已消失。 后院内,小厮顺子提着扫帚清扫秋日里随处乱飞的黄叶。 丁若羽心有余悸地瞅了他一眼,再望向另一侧,忽然定了心。 她瞧见,姜问心早早地就守在了离泓屋外,呵欠连天,手舞足蹈地胡乱练着把式。 “你在作甚?”她赶忙跑了过去,先前幻阵中死寂的气息差点快把她给逼疯,只想找个真正的活人,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姜问心停了下来,揉着惺忪睡眼道:“丁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他……”丁若羽指了指紧闭的房门,放轻了声道,“他一直没出来过?” “没有,我都守了一天一夜了。”姜问心回道,忍不住又张大了嘴,像是要吃人。 见对方正盯着,他自觉失礼,脸上一红,立即抬袖遮掩。 “辛苦你了,我以为你晚上会回去休息的……”丁若羽没料到对方这么死心眼,说一刻不离还真就一刻不离,没日没夜地帮她看着,一时间也很是过意不去。 时辰尚早,道过谢后,姜问心回了彩华楼供小厮休息的地方,顺子也回到了楼里头忙活,后院只剩丁若羽一人在走廊上站着。 她默立良久,伸手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没什么摆设的小屋中,突兀地立着只半透明的巨茧。 只是眼下,天光投来,原本半透明的茧子不知被什么糊成了血红一片,变得污浊不堪,再瞧不清其内景象。 丁若羽怔怔地望着巨茧,突然间,里头又飙出一片血红,大面积地喷溅在茧上,再迅速蒸发凝固,像一层红漆紧紧附着于内部。 “离泓……”她不由地唤了一声,嗓音抖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又一阵血水喷溅,沾在巨茧上的瞬间微微稀释了部分鲜红的黏着物,紧接着亦添上新的。 这一瞬间,丁若羽模模糊糊瞧见了些什么。 巨茧之中,根本没有离泓的影子。 除了底部衣衫上堆着的一团似肉非肉的残渣外,茧内再无他物。 她捂住了下半张脸,死死瞪着这只巨茧,直到再次有血水飞出。 那堆残渣里,凭空挣脱出一只手来,随后是手腕,手肘……下一瞬,血水干涸,再次变得什么也看不清。 此过程延续了半个时辰,之后血水不再喷溅,茧中亦重新出现个朦胧的身影。 丁若羽坐倒在地,只觉得一阵窒息。院内传来丫鬟们走动的声响,她匆忙爬到门边,将其合上。 靠在门框边时,巨茧开始晃动,震得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随后像一层糖衣般发皱溶化消失,茧内盘膝而坐的离泓顺了顺衣领袖口,身上干干净净,找不到半点血污。 他撑着地面晃悠悠站起身,瞟了瘫在门边正爬过来的丁若羽一眼,叹道:“真没出息,路都不会走了。” 丁若羽像头突然被激怒的小豹子,一扑而上,闪电般将他按倒在地。 她拽着他的头发,将他从头到尾都瞧了一遍,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为何会在结界内全然消失又凭空出现?”见他脸都被捏红了一大块,丁若羽方意识到自己下手太狠,忙挪到一旁乖巧地跪坐着。 离泓倒在地上后也懒得再动了,望着房梁道:“实在是太饿,就把自己给吃了,然后重新长了出来。” 丁若羽双手支地,干呕起来。 “净胡说,哪有自己吃自己的事,吃不到一半人就死了!”吐半天没吐出什么来,她擦着嘴角,缓了口气道。 “胡说?我很少像浮舟那样编瞎话骗人。”离泓摆出副你爱信不信的姿态,背转过身不去看她。 丁若羽后怕地挪过去,鼓起勇气拍了拍他道:“那你现在还饿不饿?”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坐骑 “我累了,想睡会儿。”离泓往里面缩了缩,蜷着身子,弓得像只猫。 丁若羽忙按着他肩膀晃了晃道:“别急着睡,有事问你。” 离泓勉勉强强爬起身,靠着柜子无精打采地望着她。 “回来的时候,我进入了幻境,连时间都错乱了……”她将夜间经历诉说了一遍。 离泓半眯着的眼睛渐渐瞪圆了,掌心突然冒出一片黑气,直拍在地上,感应着什么。 “不可能,他五百年前就已经……”他收回手,向丁若羽招了招道,“你过来。” 白衣少女呆了呆,移到他近前。 还没坐好,手臂就被拉住,轻轻一带,落在了他怀里。 丁若羽脸上一窘,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先是整个人被他固定住,随即后项上多出只手掌,而对方的脸也越靠越近。 “这……是不是有点突然?”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不要动。”离泓面无表情地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到没有一丝丝异样的情感。 双手不自觉揪住了他的衣襟,下一瞬,两人眉心相抵,一股灼烫的气流穿破包裹她神识的屏障,探测着她夜间遭遇的真相。 目眩神驰、一片混沌,伴随着气流中阵阵排斥的刺痛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淡去消失,丁若羽也终于缓过劲来。 对方并没有放开,半个身躯借着她的力支撑着,一动不动,不多时,耳边传来微微的呼吸声。 丁若羽一愣,伸手摇了摇他,没有动静,突然离泓脑袋一歪靠在了她的肩头,上半身的重量也全压在了她身上。 “睡得这么快,都没回答我问题!”丁若羽准备粗暴地将他推到地上去,却嗅到他身上那缕淡淡的腥气。 微甜而带着些铁锈味,是血…… 她忙将他扶靠在柜子旁,他半张的口中缓缓涌出血来,沿着嘴角下巴,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袖上。 眼看着血越流越多,她匆匆取出帕子擦拭,却很快被浸透了。离泓突然推开她,重重咳了几声,吐出块半根手指长的铁片,像是被折断的一小截刀刃。 丁若羽用帕子拾起它,递了过去。 “被摆了一道……”离泓身上迸出黑烟,抹了把脸,从柜子里找出把小刀。 见他捏着刀推开了门,丁若羽紧随其后。 “你要做什么?”她跟着,出了楼子、花街,过了小桥,向郊外而去。 离泓走得很快,将魔气散开,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极为阴森可怖,使得周边路过的行人都不敢抬头看他,纷纷把目光投给了后方一路跑着的少女。 直到这时,丁若羽才发现,他去的正是之前自己追寻段红烛的方向。 在一片落叶纷飞的林子外,两人停了下来。泥地上,隐隐有半只未清理干净的蹄印。 黄叶片片随风飘落,在某处打了个旋儿,折向另一个角度。离泓将丁若羽拉到身后,向那片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区别的空间探手一抓。 半空中出现了波纹,像水面被搅动,响起燃烧的噼啪声,火星四溅,滋滋往外冒着黑烟。 一阵焦味传来,半空被撕开一个裂口。裂缝很快扩张变大,呈蛛网状碎开,燃烧着落在地上打出一只只焦黑的火坑。 结界消失,被隐藏的空间内喷出缕缕紫烟,向他们飞速袭来。 轰的一声巨响,地面升起道火墙,将紫烟和魔气齐齐化解吞噬,暴露出后方林子里倒下的一人一马。 丁若羽已经绕过离泓独自向前奔去。 “设防御。”离泓在她身后道,警惕着随时可能继续攻来的魔气。 风盾升起,将两人罩在后方,丁若羽走到地上躺了不知道多久的段红烛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呼吸正常,仅是如同陷进了醒不来的梦里,旁侧的马匹被魔火灼伤,已经断了气。 “背着她先走,不要提前叫醒她。”离泓手里转着锋利的小刀,在未烧焦的马腿上划了个血口子,站起身低声道。 丁若羽扶起段红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转头便走。 泥地里,钻出一丝丝浅淡紫气,悄无声息缠上了她的足踝。 没走几步,行动愈发艰难,就好像被什么紧紧扯着。丁若羽低头一瞧,挥出一道金芒,将魔气斩断。身后发出阵阵窸窣怪响,她回头看去,一小片林子已经为魔火摧毁,到处焦黑,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生气。 离泓扶着根黑糊糊的枯树,握刀的手鲜血淋漓,却寻不到他的对手。 阴风忽起,一团幽雾无规律地四散飘动,在他背上又留下三道长长的爪印。 伤痕处冒起魔火,离泓回转身,已变成魔爪的手挡在身前,另一手的刀自下而上,将阴雾刮开一个豁口。 他团起身子从那处口子钻出,黑烟包裹的火焰向四周扩散,烧得雾气飘零起落,发出鬼哭般瘆人的呜咽声。 丁若羽放下背上架着的红衣女子赶向他,不顾魔火灼人,扯住他的衣袖询问伤势如何。 “那畜生是始君的坐骑,会吞吐毒气引发幻觉。往后退,别太靠近。”离泓从下衣摆处撕了一长条布,缠绕在掌上,握着小刀晃了晃手腕,浑身突然间爆发的魔气迫得丁若羽向后退了好几步。 随后,他又冲了进去。 卷着黑紫魔气的火铺散蔓延,炽烈灼烫,烧得空中黑压压的。焦枯的林内,暗雾凝结成朦胧的熊头人身怪物,挥着蒲扇般巨大的双手向下重重按去,伴随而来的冲击力将周围的所有断枝碎石都吹飞到丈余远。 尘烟中,离泓从那烟雾缭绕的人熊身上穿过,拼着被抓伤的风险在其四周布下一道道法阵。 他的速度快得几乎分辨不出身形与残影,黑色的魔气与人熊混为一体,又在刹那间剥离开来,割裂瓦解掉人熊的一部分。 分隔开的阴雾被封入阵法中爆炸消失,人熊一点一点残缺变小,最后只剩下一团灰黑浑浊的圆球悬浮在半人高的地方。 离泓停住了身形,一动不动,紧盯着那颗球状物,身上的焰火也渐渐变成了奇异的银白色,闪动出圣洁无比的光芒。 毫无征兆地,圆球向他飞射而来,快到差一点点就来不及反应。他双手叠在一起,阻挡着圆球射向心脏,爪心乌黑的魔甲渐渐不敌攻势破裂开来,掌骨也被撞得凸出来变了形。 但也只有这种程度了。 圆球嵌在他掌心,停止了疾速的转动。在银白色火焰的炙烤下,变得温顺驯服。 一炷香的时间后,球体外压缩的灰黑色雾气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粒被炼化的血红珠子。 小林子内阴冷森寒的氛围也无影无踪,只剩下被烧焦的枝干黄土。丁若羽从压抑的窒息感中解放出来,顺了顺气,望着正费力地把珠子从掌心抠出来的离泓。 他手上的鳞片消失了,原本就受了伤的手更加血肉模糊,猩红一片让人看着就肉痛。 圆珠嵌得太深,几乎埋进了肉里。离泓无奈地拔了根锋利的枝桠,从完好的手背捅下去,才使其脱落坠地。 捡起珠子,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满是血迹的手搭上丁若羽的肩膀,对她道:“结束了。” 白衣被血染红,丁若羽提起他的手,叹道:“真是场恶战。” “还好,小伤。”离泓居然笑了起来,将手中的珠子举起,捏在指尖对着太阳转了转朗声道,“畜生而已,杀便杀了。” 他像是在对隐藏于同一空间的旁人说话,话音刚落林中便又起了一阵阴风,却再无异动。 丁若羽不愿在此地久留,转身背起段红烛向来路返回。 “我来。”离泓上前拉住段红烛一条手臂打算将她扶过来。 “不用,你有伤。”丁若羽拒绝道。 “小伤。”对方道。 “你闭嘴!”丁若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名其妙吼了他一句,又觉得太过分,红着脸低着头快步往前赶路。 离泓面无表情吊在她身后,闭嘴走着走着,又弯腰扯了截衣摆,将手上的伤重新裹好。 天色近午,这稀奇古怪的三人行,惹得路人不住指点议论。 诡异的魔气再次出现,压得所有人退避三舍,也使他们接下来终于顺利抵达了彩华楼。 段红烛仍昏睡着,蛾眉微敛,不知梦中遇到了什么,沉沦间寻不到出口。 “好端端的一个大美人,怎么就醒不来了呢?”不光是丁若羽,刚听到响动赶过来的楼雪也在厢房里焦头烂额地打着转儿。 “怎么办怎么办……”她转得所有人心里都烦起来。 离泓第一个走了出去,来到廊下,靠着栏杆望着天发呆。 丁若羽也跑了出去,犹豫着靠近,小心翼翼拽了拽他衣袖道:“之前是我脾气不好,一时冲动对你乱吼,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在说什么?”离泓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又望向天空道,“熊罴出现了,就说明……始君很可能还活着,只是不知他躲藏在了哪里,这五百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原来一直在想别的事,对她先前所作所为根本未放在心上。 “那红姐还能不能清醒过来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用那么瞻前顾后地来求他帮忙。 “能是能,但我还有伤,明天再说。”离泓算计好了似的,将两只包得像粽子一样的手伸到她眼前,那一瞬间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恶劣至极。 丁若羽被噎得无话可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众多养父 看段红烛的模样,应是同她自己一样陷入了梦魇之中。 只是,她沉睡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不能够独力挣脱那无边无际的可怕幻境。 次日一早,丁若羽来到离泓房外,门半敞着,人早已不在里面。她赶到段红烛住处,门口站了好几人,刚想进去就被楼雪死活拦在了外头。 “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丁若羽说话声音也放轻了。 “要开颅,特别血腥,总之别进去看。”楼雪死死拽着她胳膊,神色不善道。 她一个天南海北四处闯荡江湖的女侠,居然还怕血腥…… 丁若羽乖乖候在外面,望着紧闭的房门,听不到门后的动静。 “是不是同救吕夫人那次一样?”她记起什么来,总觉得有些东西隐隐地被联系在了一起。 “差不多吧,只不过要的材料不同。”楼雪想了想道。 上回用了炼化的魔心和她的念气……丁若羽局促地干咳两声。现在的他不光外表是男子,芯子里也是男子,若再用某种方式来取一次她的念气,她不保证会不会临时发疯弄出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 一个时辰后,离泓推门而出。封闭了所有窗子并拉上厚布帘子的昏暗屋内有绿光隐现。他合紧了门,对一众候着的人道:“看她晚间会否清醒,切记不要进屋。” 楼雪连声应承,转头去找其余不在场的人将他的嘱咐一遍遍转述。 丁若羽上前两步,扯住他袖角将他的手提了起来。 前一天还伤得稀巴烂的双手,一晚过去竟已然恢复如初,连一点点伤痕都找不着,她心里惊叹不已。 离泓望了她半晌,欲言又止。 “红姐的情况并不好?”丁若羽察言观色道。 “还好,只是缺样东西。”离泓任她牵着自己的袖子,一同回到陈设简陋的宿处。 “缺什么?”丁若羽找了个看起来顺眼的地方席地而坐。 离泓在门口立了片刻,缓缓走来,又绕到她身后,趁她回头前一掌劈下,将她给打晕了。 他跪坐在她身后,将她上半身拥住,左手上移,贴在她心口。 火烫的掌心触及到少女起伏的心跳,使她微凉的肌肤也渐渐开始发热。一盏茶的时间后,他才放开手,掌心已凝结出一粒金光熠熠的丹丸。 丁若羽趴在收拾好的地铺上昏睡着,脸颊红扑扑的,似乎在梦里都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不能入戏太深,要记得这只是个游戏。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只有你我二人。” 一个声音,仿佛穿越时空而来,远在天边,近在耳畔,回荡拉扯着他的心神。 “只有你和我才是……”那人还说了些什么,可离泓已然无法再听清。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向地铺上少女的发丝,自言自语道:“游戏还有真结为夫妻的?岂不是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了……” 天黑了,段红烛仍是未醒,服下金色丹丸后已从幻境中脱离,距完全恢复也只是一晚上的功夫。 地铺上丁若羽有气无力地爬了起来,看到离泓坐在一旁发呆,揉着酸痛的后脖颈嚷嚷道:“你打我作甚?” 离泓慢半拍似的扭头看去,突然俯身抱住她,轻轻地在她耳边道:“下次不会了。” “什么意思?”丁若羽被他兜头搂住,差点无法呼吸,立即挣扎起来。 “我忘了我们已然成婚,很多事理论上也行得通,无需避讳……” “你还是别说了,不想听这个。”终于挣脱开了,丁若羽想起昏迷后潜意识里身上异样的触感,防贼似的瞅着他,却发现他眼睛里、神态中没半点柔情蜜意。 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就像之前面对浮舟时一样。 不同的是,浮舟秘密虽多,情感表露却很清晰,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眼前之人,他身上的谜,只怕比浮舟还多也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他甚至都不屑去伪装什么,对她的好也是那样的生搬硬放胡乱堆叠,根本不在乎最后会不会坍塌倒地。 这样的他,真的能与她毫无隔阂并肩同行么? 丁若羽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轮廓。这副最熟悉不过的样貌,此刻却让她产生了些许疑虑。 手被拿了下来,轻轻握住。离泓叹道:“天不遂人愿。本想与你在凡界安稳度日,没成想竟被故人找上了门。很多事,已经改变了……” “魔族的始君?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丁若羽收起那些埋藏于心底的情绪,强迫自己随着他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 离泓玩着她的手指,缓缓道:“他是我的第一个养父。” “养……”丁若羽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 “幼体期间,前前后后,我被各方人士领养过十几次。”离泓笑了笑,看不出那笑里是否有辛酸和讽刺。 这还是来到彩华楼住在一处后,他第一回对她细说起自己的过去。 自他诞生以来,就成了各方人士争夺的筹码,而大多数人又因控制不了他的能力而放弃,继续高价拍卖。百年间辗转数度,最后被当成不祥之物丢入山林,才遇到仰空。 仰空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变成一个人也教他将来该怎样活下去……那几年,他像被突然点化,有了自主的意识,亦学会明辨是非,不再是一件价格高昂被上位者竞相哄抢的罕见工具。 “他们为什么要将你抢走?”被物化成这样,俨然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丁若羽听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望着他已然看不出悲伤的双眸,握紧了他的手。 “你可知天运阁?”离泓垂下眼睑,嘴边残留着一丝淡笑。 得到对方迟疑的应声后,他方接着道:“便是由月绪和十余名长老一同掌管的天界组织,司刑罚,善预测。” 被选入天运阁的要求非常高,不光要术法超绝,还需身兼一种与生俱来的异能。 而在魔界,虽无同类组织,却有着同样生来便身怀异能的人。 “我的异能,是吞噬。”离泓松开一只手,将挡在眼前的发丝拨开,又接着道,“一开始只是吞一些低阶修士寥寥无几的念力,到最后,便可直接吞噬异能者的法力。” 且会将被吞噬之人的异能在体内保留住十分之一左右的程度…… 简直是个人神共愤的怪物。丁若羽再望向他,明白那些人为何想将他占为己有收归己用了。 “他们是杀不了我,否则早死了千百回。” 如他这等危险的存在,活在世上确实会给得不到的人带来深深的压力。况且,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清醒的神智,整个人混混沌沌,仅是一把没有自主权利又破坏性极强的刀。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个人,似乎仍还活着。 躲开了天族的窥伺,却逃不掉魔族的掌控。 离泓将目光转向摇摇欲坠的烛焰,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 “什么连累。”丁若羽彻底打消掉心底的疑虑,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早就被捆绑在一块了?” 门上响起清脆的敲击声,楼雪的丫鬟在外唤道:“二位,该用晚膳了。” “走吧。”丁若羽跳起来,伸手向离泓,欲拉他一把。 “不去,眼巴巴看着你们觥筹交错,我难受。”离泓背转过身,倒头就睡。 他体内的零件,尚未修复完全。 丁若羽轻轻叹了声,出去后替他合上门。 院子里挤满了姑娘。 除了彩华楼的歌姬舞伎,还有些她根本不认识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妩媚女子。 领头一人正扬声与采卉攀着交情,丁若羽借着院内彩灯和淡薄的月色伸长了脖子瞅去,居然是醉烟楼的鸨母锦娘。 她一身艳俗的紫红绸裙,缎面油光水滑,鬓边簪了枝硕大的红月季,甩着绿帕子,扭动着微微发福的妖娆身躯。 扑面而来的各色香粉混杂在一起,呛得丁若羽连打两个喷嚏。一众人中,独她师父一袭雪青色衣裙抱琴而立,显得那般超凡脱俗、清雅绝伦。 “师父,出什么事了?醉烟楼的人怎会来我们楼子?”她为了扒开挤得严严实实的姑娘们,甚至使了身法,才堪堪挤到楼雪近前。 “她们是来看望你红姐的,顺带请了名厨做了一桌酒,说什么之前赢了她不少银子有点过意不去。”楼雪说这话时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很显然段红烛拿去赌输的那些钱都是问她借的。 丁若羽尴尬地笑了笑,转眼间采卉已开始招呼他们去大堂内用膳。 这一晚彩华楼难得停业,闭了大门,将姑娘们都聚起来。厅堂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杯盏交错,乐师们忍不住上台献艺,将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过年都不见这么热闹过,没成想反倒因阿红的一场病……”楼雪转着酒杯感慨,见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自家徒弟却吃得慢条斯理,欣慰道,“真不错,这才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真想留在这楼里,同师父一起过一辈子。”丁若羽放下木箸,若有所思道。 “胡说!无论姜国还是东邺,你迟早要选一个去住的。”楼雪捏了捏她的脸颊,“再说,师父我也快要……” 她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娇羞之意。 这副娇滴滴的女儿情态,看得丁若羽呆了又呆,良久才恍然大悟道:“恭喜呀!”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屠鬼 喜事定在明年春夏之交,他们有十分充足的时间可以去筹备。 鸡鸣时分,段红烛醒了过来。满屋闪烁不定的绿光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揉了揉躺得有些麻木的四肢,推开门,见到了许多熟悉的脸孔。 大家七嘴八舌一哄而上,将她围在当中,就差抛举起来了。 “别啊,姐姐可是病患!”段红烛叫着阻止道。 “阿红你试着回想一下我们相遇时的事,看看会否像吕夫人那样有哪段记忆缺失。”楼雪扶着她还不大利索的身子急切道。 “没缺没缺,连上把输的牌面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段红烛连忙回答,受不了她这亲热劲,将她往旁边推了推。 大堂内,还有十几名直接醉倒在席上半梦半醒的姑娘,都是醉烟楼的人。 哄闹声渐近,姑娘们陆续醒转,瞧是段红烛,都如被泼了凉水般彻底清醒过来,互相搀扶着迎上去。 锦娘头上的花都簪歪了,抢在众女最前头,一把挽住段红烛胳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眉开眼笑的。 她刚想说两句好听话道贺,蓦地瞧见楼雪旁边的丁若羽,脸上笑容立时僵住。昨晚只顾着同采卉斗诗斗酒,压根没注意到这最后出来的少女,到此刻才发现。 搀着段红烛的手松开了,锦娘直直向丁若羽走去,近到咫尺方停下,惊疑不定道:“浮舟殿下?” 丁若羽亦吃了一惊道:“老板娘认识浮舟?” 她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对方自己只是碰巧长得像而已。 人群安静下来,皆望着她二人。 锦娘强压下心底的困惑,也笑着对众人道:“人老了就眼花,一时瞧差了。” 待一齐进入大堂后,她微颦的眉尖便一直未能放平。 看过了热闹,绕开穿花蝴蝶般来来回回收拾大厅的丫鬟们,丁若羽一个人回了后院。 空荡荡的长廊里,禄石和泠善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交谈着,丝毫不知道什么叫擅闯民宅,也不懂得避讳他人耳目。 见丁若羽走来,两人互相推让着,终于禄石上前了一步,搓着手道:“丁夫人,你带我们去见老祖宗可好?” 丁若羽随手一指:“他的屋在那边。” “不、不是,我们知道,”禄石有点拉不下脸道,“烦请夫人一同前去。” “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丁若羽疑道,走在了最前。 “唉,这……不好说。”泠善走在最末,声音小得犹如蚊子哼。 离泓的屋门一如既往地忘了上闩,轻轻一推便开,他死狗般趴在地上,睡姿乱七八糟难看至极,手里抓着本书,身下漏出另一本书角,头上还盖了一本。柜子上的灯一夜未剪烛花,也不知何时灭的。 丁若羽羞愧得脸上通红,感觉格外丢人,恨不能现场在地上挖个缝钻进去。 “你们谁,去把他弄醒。”她甚至都不想靠近。 泠善望向禄石,后者施放出魔族太子的霸气眼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推了推睡在地上的人。 离泓慢吞吞爬起来,书掉在腿上,他目光随着下移,望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三双脚,冷冰冰道:“你们都不知道进我屋前要脱鞋?” 光洁无尘的地板上多出数只脏兮兮的脚印,看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门口,有少女弱弱地道:“那个……我没有进门。” 离泓没有理她,指着地上的痕迹,抬起脸分别扫了禄石和泠善一眼,语调平和道:“擦干净。” 两人齐齐打了个寒噤,忙将鞋子扔出去,跪下来用自己的干净袖子卖力地擦拭起地板来。 丁若羽看得心里直发虚,她隐约觉得离泓在魔族中就不该是个普通角色,却不敢想他竟可以让堂堂太子都顺从到这等程度。 看着地上的印子差不多没了,他方理齐散落的书籍,问来者所为何事。 “昨夜据点外来了个怪形怪状的东西,一个时辰内就打败了废楼里的所有人,说给我们三天时间,若再找不到能与之一战的,我们就得全部听从他的调遣。”禄石把遇上的事大概描述了一遍。 “包括太子,都根本不是他对手。”泠善在一旁插话,被对方狠瞪了眼。 离泓将书堆在身旁,拿了一本漫不经心地翻着道:“那人是不是秃的话,一一转述给离泓,问道:“他说过,那人待他年底办完事后便会解除对他所设下的限制,重新选择下一个目标还他自由,难道并非如此?” “十有八九会教其献祭性命,使得下一个被标记的人出现。”离泓回道。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异动 祭星台上,正在观测记录星辰运转轨迹的十二名占卜师突然间齐齐晕倒在地。 一缕黑烟,由极细极轻渐渐扩展开来,形成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这道身影闪电般伸手,爪子瞬间穿破所有人的头颅,从他们眉心后分别掏出一粒荧光闪烁的绿珠子。 十二粒珠子在魔气炼化下,压缩重合为同样大小的一粒。人影将其紧紧攥住,再次化为一丝黑气消于无形。 下一刻,祭星台上出现了三名手执法杖的长老,上前一一查探占卜师的受伤情况。 “人没死,却都被毁掉一个魂门夺走全部念气和占卜的异能,彻底废了。”长老们对半晌后方才出现的一名白袍少女道。 “夺走异能?”少女掌心捧着只紫色晶球,广袖一挥,成百的蝶自她袖间蹁跹飘来,停落在占卜师们的身躯上,不多时地上只剩下无法化解的衣袍,那些天族躯壳皆成了舞动的淡蓝色光点,与白蝶一同融进了虚空。 “去朝露宫,让驾鸾使查找三千年前的资料,看看除了先前的魔族妖物外,还有谁能夺走旁人的能力。”她回身面向长老们,神态冷漠地下令道。 “是,圣主。”三名长老在她身前行了跪礼,立即相携而去。 待到只剩下一个人,月绪擦了擦手里托着的晶球,绿玉般的眸子里才有了些挥之不去的哀痛。 这段时日,她利用法阵和圣器强行提升了自身法力,整个人看上去也比先前的女童模样大了好几岁,已俨然是少女模样。 她垂眸低声念诵着悼词,天界一角落星如雨,短暂而绚丽。 “快看,有流星!” 凡界东邺临海的渔村,许多收网而归的渔人村妇,皆指着天际发出阵阵惊呼。 “蓬!”丁若羽点燃一盏烛灯,放在地上好不容易扒拉开的一小块空处,望着堆叠如山的书籍,一个头有两个头大。 “这么多书,要找到猴年马月?”她哀嚎道。 “落星阵?”离泓放下手中的书和草稿,起身出门,望向已然一片昏沉暗蓝的东天。 他回房,从墙后一处狭长的木格里摸出根黑不溜秋的短杖,又飞身上了屋涂这些东西养颜的。”丁若羽也不知是未缓过来还是破罐子破摔了,避开楼雪伸来的手,抓起木箸飞快地蹲在墙角扒着白米饭,连根菜都不夹。 楼雪有点被她吓到,正准备上前,宗明泽拉住了她道:“小孩子家的,到了特定年龄都这样。让她往东偏要往西,没什么大不了,别担心。” 想了想自己当年,楼雪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也不再多管。 离泓跑出去后,一整夜都未归。用过晚膳,丁若羽便在他房里住下了,次日在院里练了一天的剑,仍不见他人影,她心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摊在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的书被整理好放在墙角,她信手拾起一本,无聊地翻了翻,忽觉得上头画的一些图解似曾相识。再一看扉页,口述浮舟,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墙上格子内的书,有一部分竟是镇魔塔里搬过来的。 这么多东西他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难道是传说中的五鬼搬运术? 合上书,丁若羽靠着墙,捡起腿边一只脏兮兮沾满灰尘且生了厚厚铜绿的小香炉。 她掀开炉盖,里头一股腥味直钻出来,爬动着数只闪出蓝光的八条腿节肢动物。 “鬼火蜘蛛?”她一阵反胃,当即合起盖子,将炉子放回原位。 其余香炉药鼎,亦养着各类毒物,只有偶尔几个炼出了丹药。这寥寥几粒丹药中,有一颗如琥珀般,其内裹着的蚰蜒清晰可见,数不清的腿密密麻麻向丹药边缘延伸,她猜就是给别人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偷吃。 离泓喜欢用刀,木格子靠里的那一排摆了许多刀架,放满了长短大小不一的各类刀具。有的仅手指长短,有的可随意折叠,有的比人手臂还长,更有的几十斤重,直接扔在了最底层的地上。 可是,空有这许多兵刃,她却从未见他练过任何刀法。 第三层,有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细长匣子,还上了锁。 丁若羽见那把锁雕工精美,伸手碰了碰,没想到一阵金光闪过,锁竟自己开了。 匣子内铺着柔软的大红绒布,仍旧装了把刀。刀身狭窄,鞘上刻着古朴的花纹和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她取出刀来,刀身沉重,柄上触感粗糙,仔细一看,刻了个“舟”的古体字。 “浮舟?定情信物?”丁若羽想到自己那把刻了“离”字的匕首,脸上的笑又变得复杂起来。 “那把匕首总归是我自己选的,不一定是浮舟的刻意安排……”她开始自我麻痹。 “是她安排的。”身后蓦然响起个微微低沉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没抓稳刀。 离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也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这时一靠近,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魔火热浪袭来,将她双颊都熏得红透了。 “她曾在藏兵阁百余件兵刃中一眼相中这把匕首,于是也想试试你,看你会不会同她做出一样的选择。”他接过那把刀,没有打开,直接放回了匣子内。 “你昨晚去哪了?”丁若羽本想后退拉开点距离,却发现身后就是墙壁,不知怎么回事反倒抓住了他的衣襟。 “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帮小辈们解决了一些事。”离泓扫了眼炉鼎上被抹掉的灰尘,顺带着问了她有没有乱吃。 “那么恶心,怎么可能乱吃。”丁若羽翻了个白眼,忍住了刚到嘴边的一句“你以为我和你一样”。 “现在给你用这些,还为时过早。精神力不够强悍,会因承受不住而疯掉。”离泓拿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个犹自沾染着血迹的白珠子就往她嘴里塞,一边道,“这才是适合你现阶段的。” “我不要!”鬼知道那珠子上的是什么血,丁若羽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完后就死死闭紧嘴巴,双手也拼命拦着他。 “能唤醒有关浮舟的一部分记忆,再次打开神识,增加好几倍念力。”离泓诱惑道。 丁若羽靠墙站着,双手挡在嘴前,瞪着他道:“你就不能弄干净点再给我?” “这种东西有灵性,现杀现吃最有效果,趁它还热乎……”离泓开始细细解说起来。 “你留着自己享用!”没等他说完,丁若羽抓住空档,一把将他推开,逃出了这方狭窄空间。 再回头一看,离泓果然二话不说将珠子扔进了自己嘴里。 可是,他手一抬,魔气飞出,将门窗全都关严了。 再一弹指,灯亦尽数灭了。 小屋中骤然一片漆黑,丁若羽就好像突然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 慌乱间,有什么靠了过来,将她掀倒在地。 背后软绵绵一片,还好倒在了地铺上。 丁若羽一颗乱跳的心放了下来,又突然跳得更猛了。 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方意识到,自己双手已被擒住,对方的压制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却刚好能让她动弹不得。 眼前咫尺处,亮起两朵诡谲的红焰。 (此处有吻戏,既不大会写,又怕被屏蔽,所以略) 那粒冰凉的珠子一下子滑进她的咽喉,被她体内流转的念气包裹吸收,瞬间消失不见。 离泓拉她起来,重新燃着了灯,擦了擦她的嘴角道:“这下不脏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诗会 “凉的。”丁若羽坐起身,没叫也没闹,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两个字。 她这与常人不大一样的反应也只有离泓能跟得上,一边帮她整理皱了的衣领一边回道:“说它热乎的只是个形容,你要相信我,确实是现杀的。” 丁若羽偷偷瞟了他一眼,又赶忙垂下脸来。 下颔被捏住了,离泓缓缓靠近去看她红润的双唇,看得她脸上又烧了起来。 “对不住,我也没什么经验,好像用力过猛,肿了……”他在她唇上按了按道,“有机会再多试试,一回生二回熟……” “求你了,闭嘴好不好?” 他脑子有病吧,净说混账话,脸上还一本正经,根本看不出是不是有意的。都已经想方设法地转移话题为免尴尬了,他倒好,变本加厉地给岔了回去。 丁若羽觉得同他在一处,把这十几年没发过的脾气全发出来了。 “不好,你说我一会儿要不要去跟楼里的姑娘学学怎么待客?上回芳儿姑娘还想拉我进她屋里……”他盯着她努力憋气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径自说道。 “你、你还小,别去学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丁若羽强压住怒意,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离泓点了点头。 房里静了下来,无人说话,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丁若羽掀起眼帘,见对方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烛灯发呆,她清了清嗓子道:“那你后来有没有进芳儿姑娘的屋?” “我为什么要进她的屋?”离泓奇道,起身将地上的书分门别类放归架子上,启动机关还原了室内的构造。 丁若羽扁了扁嘴,望向烛火映衬下他的背影。单薄衣衫勾勒出宽肩窄腰,腿还那么长,身高八尺仍挺拔如松,她从前怎么未在意过他这副好得让旁人嫉妒的身材? 脸上又发起烫来,她悄悄按住心口,不让怦怦直响的心跳声传出来。 与曾经冷淡凉薄的浮舟不同,他身上多出来一种异样的气息,释放出某种特殊讯号,一靠近就能感觉到,却又无法言说,总是让她的心情起伏不定。 “我、我先回房了……”她此刻只想逃离,让自己赶快平静下来,恢复平素的模样。 没有回应,丁若羽只好自觉地向门外挪去。 “冰敷,可消肿。”离泓忽然幽幽开口,惊得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 回到自己房内后,徘徊半晌,她还是用念力凝出了一块冰。 次日出门,丁若羽总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练剑的时候都束手束脚、扭扭怩怩的。好在负责监督的楼雪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否则不知要遭到怎样严厉的训斥。 午后路过鱼池假山,就听见她师父用甜得不正常的声音问宗小公子,说自己比他大了三四岁,日后若是人老珠黄了会不会另觅新欢。 丁若羽匆忙躲远,立在廊下,却陷入了沉思。 她望向离泓半掩的房门,踟蹰着,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身为凡人,又有谁能韶华永驻? 几十年后,她已然白发苍苍,而魔族的他,仍是少年模样。 她靠在栏杆上,眼底多出一丝失落。 什么婚事,全都是一纸空谈。他们从出生起,就不该放在一块的。 不知浮舟当时,为何要如此安排? 青灰的天,大中午都看不到云彩,祥云城常年阴沉潮湿,实在名不副实。 丁若羽望着天,想起独自一人返回天界的岁寒,或许她该去问问同等境遇的陈岚,看她会如何考虑未来。 林荫道上一片幽静,未再遇见练习骑射的小叶襄。她沿着树荫匆匆赶路,忽听到后方有衣袂拂过的声响。 丁若羽一掠而起,便有一支箭钉在先前她快要经过的一棵树上。回头望去,四五名侍卫打扮的健壮男子挽着弓出现在小道另一边,弓上搭着的箭直指向她。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丁若羽从树梢上滑下来,一脸的茫然无辜,高声问那几名靠近的侍卫。 “闲杂人等私入禁地,其罪当诛。”一人冷冰冰道。 丁若羽忙赔笑道:“小的不知此路不通,实在对不住,这就回去……” “现在想走?迟了!继续放箭!”领头的侍卫打断她,指挥其余人不让他们停下来。 箭矢如雨,劈头盖脸打来。这次是去找陈岚,身上什么兵刃都未带,丁若羽暗叹不走运,借着道旁的树上蹿下跳地躲避,姿态狼狈不堪。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侍卫们抓了个现行。躲开这些人的箭于她而言算不上是难事,可她也不想使用术法以造成更大的麻烦。 “都住手!干什么,逗猴呢?”一道冷厉的嗓音自不远处传来,止住了疾飞的箭雨。 一名戴着官帽年方弱冠的男子走了出来,背着手仰头向她瞧去,唇边似笑非笑。 丁若羽单足踩在根高高的枯枝上,一晃一晃的,这时正弯下腰搓了搓裙角滚了一圈的烂泥,看得旁人总觉得她随时都会不小心掉下来。 “段大统领,真巧啊。”她笑嘻嘻地打着招呼,愣是半天没掉,就像长在了树枝上。 “下来吧,他们不会再放箭了。”段良弓朝前走了两步,身后之人皆放下了弓。 丁若羽笑着点头,从梢头跳下,还未站稳,段良弓就夺了身侧手下的箭筒,三根羽箭向她上中下三路袭来,迅猛无比,惊得她立即匍匐在地方避开了所有。 “出尔反尔,真不愧是段大统领。” 林中湿气更重,又无阳光照射,地上黄泥松软得像棉花。她这一趴再起身,从头到脚都脏得不能见人了。 “我说他们不会放箭,这个‘他们’,并不包括我自己。”段良弓玩起了文字游戏,满脸春风得意,目光也围着她多转了几圈,很满意她此刻叫花子似的模样。 眼下这种状态,她也不好再找陈岚去了,只想能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见她急不可耐地开始顿足,段良弓笑道:“再同我打一场,赢了便放你走。” “段大统领,这么脏我可没心思与你比试。”她掸了掸身上的泥块,看起来都要哭了。 段良弓望着她,忽而冷笑道:“随我来。” 见他当先带路,丁若羽提着结在一起的裙角,心内起疑,脸上却仍维持着受到不公待遇委屈的样子。两人走了里许路,来到处平地,一座装饰华丽的大帐立在当中。 帐外放置了数张案台,几名衣着贵气的少年男女分坐在案旁,面前放着笔墨纸砚,身后则侍立着服饰统一的宫女内官。 大帐外正中央的少年低头提笔写着什么,贵族少年们围了过去,一时间哄闹起来。 “快走!”段良弓回头扫了丁若羽一眼,趁那些人不注意,从旁侧转入大帐后方的一个临时小帐篷。 刚进入帐内,段良弓就钻了出去,又很快带回个宫女,要她照着丁若羽的尺寸再拿套女子衣衫过来。 “这位小姐身量太长,只有内官的合用……”小宫女只望了丁若羽一眼就匆匆垂下头去。 “拿进来。”段良弓应了,再次走出帐外,毫不顾及丁若羽的意见。 换上内侍衣衫,顺带着将头发全数挽进帽内,对着小铜镜照了照,还真像个样貌秀气的少年。 丁若羽扶了扶稍嫌宽大的腰带,学着内官模样诚惶诚恐地从帐内出来,跟着段良弓准备沿原路返回。 大帐外贵公子们仍在欢呼雀跃、举盏对饮,高声赞着“好诗好词”。 “他们在办诗会?”丁若羽在后方悄声问道。 “文人才子那套,丁姑娘也感兴趣?”段良弓道。 “不感兴趣。”丁若羽忙回他。 又行了几步,遥遥地传来马嘶声。看清来者后,两人皆靠向一旁,俯首等他经过。 马上之人黑衣玉冠,神态冷傲五官俊秀,案台前念诗的贵族少年们纷纷放下手中纸笔,上前行跪礼。 丁若羽往段良弓身后挪了挪,企图用他的背影挡住自己。没想到来人跳下马后竟伸手向她一指,让她过去牵马。 段良弓回过头瞧向她,微微含笑,眼里隐着丝戏谑。 心不甘情不愿地移了过去,丁若羽接过缰绳,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是,就是我……”猜到假装没用,她索性抬起脸来,强作镇定道,“太子殿下,不知要将马牵往何处?” 郁飞琼盯了她片刻方松开手,低低道:“跟在我身后,什么都别做,也什么都别说。” 压下满腹疑惑,丁若羽垂下脸来随他入了大帐,短短一路只见他不停地让那些贵公子们免礼,直到入帐后,仍有宫女们不断跪地行礼。 大帐内一张矮榻上,坐着名身穿红色骑马装的少女,特地模仿炎国姑娘编了满头又细又长的小麻花辫,系上各色彩带,看起来极是热情奔放。 “凝烟?你不是已经回府了,怎么会躲在这里,还换了身打扮?”郁飞琼疑道,一双剑眉微微蹙起。 红衣女子笑着走近,盈盈一福,神态间端庄婉约,话语也轻轻柔柔:“听石榴说,太子爱见炎国女子装扮,妾便回府换了这身,来给太子瞧瞧。” “太子妃不必多礼。”郁飞琼忙扶起她,轻轻叹了声,眼里满是疏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凶 两人相敬如宾,看似举案齐眉实则处处透着客气与生疏。 丁若羽不敢总盯着那看起来年方二八的太子妃,低着头立在郁飞琼身后。 “这内侍看着眼生,是新入宫的?”王凝烟却纤手一点,落在了她身上。 “是新来的。”郁飞琼回答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在帐内走了两步方找了个位置落座,丁若羽忙转身给他沏茶。 眼角余光扫到太子妃的眼睛仍在自己身上打转,她也提着水壶重新续了一杯热的。 “四弟五弟在帐外斗诗,凝烟你素来喜欢吟诗作赋,为何不出去瞧瞧?”郁飞琼端起茶盏,又很快放下。茶水滚烫,杯口不断地冒着白气,根本无法立刻饮用。 他搓了搓微微发红的指尖,望向帐外,克制着心底的不快。 王凝烟伸手描画着自己面前的盏口,笑意轻柔:“烟儿是专程来给太子看看这身新意的。” “你有心了,”郁飞琼眼睛都没有往她那边飘,依旧望着帐外,漫不经心道,“不是所有女子都适合作西域的打扮。这套颜色太艳,路人见了难免会议论,有辱皇家威严。” 太子妃神色一变,低下脸去,双颊绯红。 未及她开口,郁飞琼又高声唤来宫女,对她们道:“既然不想参加诗会,那就送太子妃回宫。” 宫女嬷嬷领命而去,王凝烟出了大帐后,回眸再次瞥了丁若羽一眼。 待她走远,丁若羽才恢复平日里的姿态,挺直了腰杆立在郁飞琼座位后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走?” 郁飞琼起身,目光掠过她,叹道:“你怎的又长个了?” “什么?”丁若羽一呆,随后冷了脸道,“太子殿下还有别的事么?” 郁飞琼退开两步,掌心向上,放在身前,一团黑雾蒸腾而出。 “我查了,这叫魔气,只有魔族之人才会拥有。”他一摆手,黑雾消失,一丝痕迹也再找不到。 “意思是,你变成了魔族?”丁若羽打量了他一圈,面无表情道,“那天你吸收了流焰的晶核,身体出现异样不足为奇,未必连种族也转了。” “魔族在煜国,有据点吧。”郁飞琼停顿片刻,沉沉开口道。 丁若羽望着他眼睛,淡淡道:“我只是普通凡人,这个问题,你该找个正儿八经的魔族来问。” “丁姑娘,我是哪里招你不待见了?”郁飞琼直视回去,瞪着她,双眸一瞬不瞬,“若以前有所冒犯,我可以道歉。” 这稍嫌卑微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身为太子的高傲,差点让对方误以为面前换了个人。 “千万别,”丁若羽双手扶着椅背,摇头道,“你没有招惹我,我也只是单纯地不想接触到你。” “来人。”郁飞琼不再看她,唤来个侍卫,让其陪同丁若羽回彩华楼。 刚到后院没多久,又有另一名侍卫过来,给了她一只长匣子。 丁若羽当着侍卫面打开匣子,里头卷着一幅画。 “太子殿下说,姑娘务必亲手打开。”侍卫在彩华楼大门口候着道。 画轴装裱得十分简陋,像是旁人随手而作。打开后是张黑白人像,线条亦草草勾勒,能看出作画之人当时没花多少时间。 画中少女十二三岁,眉目清雅,黑衣劲装,高盘着发,掌中紧握一把匕首。笔锋看起来虽稚嫩,却带了种灵性,将画中人的特质描绘得淋漓尽致。 “这是谁?”丁若羽故作好奇地抬头问道,差一点就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不知。”侍卫神态古板严肃,双眼却冒着精光,显然一直在细细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丁若羽不以为意地将画卷好,收回匣中,对侍卫道:“太子为何要将这幅画给我?” “太子殿下只要求送到,其余什么都未交代。”侍卫观察完毕,又象征性地寒暄了两句,终于回宫复命。 丁若羽在大堂角落处坐了会儿,见姜问心经过,将画摊开道:“你可知画中是何人?” 看了半天,姜问心才缓缓道:“大概是死士营里的一个朋友。” 他又挠了挠头,不解道:“巧儿的长相原本还算耐看,可后来渐渐变得一点也不好看了。” 丁若羽忍不住咳了一声,揉了揉鼻子以作掩饰,饮了口水后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这幅画是谁作的?” “知道。”姜问心笑道,“我们两三年前有次去煜国执行任务,同行的姑娘除了这李巧儿还有个叫陈岚的,特别擅长作画。” “这是陈岚画的?”丁若羽问道。 姜问心颔首道:“返回训练营后,郁飞琼……嗯,煜国太子,他就找了陈岚,让她照着李巧儿画一张自己保存。” “这幅画,丁夫人是怎么得到的?”他奇道。 “郁飞琼给的。”丁若羽无奈道。 姜问心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想不通对方所作所为的缘由,也不再多想,继续去帮顺子干活。 画中少女,是丁若羽未服幻颜丹前的模样。 她回到自己房中,一手举着铜镜,一边对比画上,二者之间,竟也有不小的差异。 完全就像两个人。 即使是长身体的年纪,短短两三年,这容貌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不对,遇到浮舟之前,我的样貌似乎才是与现在最为接近的……”丁若羽放下铜镜喃喃自语。 六岁那年初遇浮舟,一路同行,吃住都在一处,根本看不出哪里被动了手脚。 托腮苦思,许久,她才依稀记起,次日上路时,她在浑身冒着冷气的浮舟身上,嗅到过一种说不出名目亦从未闻过的熏香味儿…… 她想着,就去找楼雪,问其幻颜丹是否能分两次服用。 看了丁若羽递来的画,楼雪诧异道:“一般来说幻颜丹服过一次后,再服第二次就什么用都没有了……你说你的容貌竟改变了两次?” “没错,即便是瘦脱了相,基本的模子也会在那里。可是我六岁以后,长得就和之前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也没有到瘦骨嶙峋的程度。”丁若羽坐在她旁边,数着花瓶里快要枯萎的海棠。 楼雪眼睁睁见她把花和叶子都要揪光了,忙抓走瓷瓶道:“但你又是被李韫带去炎国的,我敢说他一定会有层出不穷的怪点子。” “师父是让我直接去问他?”丁若羽打了个寒噤,难得地摇手拒绝。 楼雪原想揉揉她脑袋,见她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五官也愈发变得成熟明艳,改为了拍她肩膀。 “其实也不难猜,他一定是想办法把一颗幻颜丹的量分成了两份,一半在送你去炎国的路上给你用了,另一半则过了好几年才喂你服下。”楼雪推测道。 也只能如此解释,可丁若羽想不出浮舟多此一举的动机。 若想彻底改变她,大可在她去天罗地网之前就服下完整的幻颜丹,何必分两步走? 太子宫中,侍卫将彩华楼内丁若羽的一举一动都上报给郁飞琼,连最细微的眼神都不放过,最后告诉他对方一直是正常人的举动。 待侍卫退下,郁飞琼合上门窗,打开内室雕花床栏上嵌着的一道机关。 黑烟缭绕膨胀,又迅速聚集,汇成一道人影,渐渐清晰,是个虎背熊腰大脑袋、头上还编了三根细鼠尾似的小辫的魔族大汉。 “屠鬼,你不是说,姓丁的小姑娘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郁飞琼冷笑道,“她若当真是巧儿,看到那副画时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只想告诉你,她是你一直在找的离泓。”屠鬼自顾自坐在了空出来的主位上,眼中满是杀戮过度的戾气,声音也似铜铁摩擦般嘶哑难听。 他握着扶手,又故作惊讶道:“哦,忘了……她本名应该叫浮舟,离泓也不过是被她骗取的一副假皮囊。” “你说……”郁飞琼感觉呼吸一窒,大吸了一口气才微微哑着嗓子道,“你说,丁姑娘就是将我掳去巫皇行宫的那个恶魔?” 屠鬼耸了耸肩,蒲扇般的大手抓了把甜得发齁的糕点塞进嘴里,不等完全咽下,就再次化作黑烟,钻进机关之内。 “屠鬼,你要是敢骗我……”他还未说完,黑烟便彻底没了影子。 郁飞琼瘫坐在床沿,双眸空洞无神,瞳仁不知不觉间发出红光来,最终凝成血一般的颜色。 一两个时辰前,那打扮成内侍的少女立在椅子后,手指扶着椅背的动作……不正与尚身为大国师的离泓侍立在流焰金椅旁的模样如出一辙? 还有,她那不卑不亢的目光,面对他时稍嫌冷漠的神态,甚至走路的姿势……越想下去,一切就越朝着屠鬼所说的结论靠近,也越让他难以平静。 经历过种种变故,他早已明白,很多不合常理的事都极有可能随时发生在身边。就像他活到现在第一次听说的浮舟,就像他甚至不知对方到底是男是女……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也渐渐能坦然接受了。 “最好别骗我,不然……”他低声自语,双手揉皱了宫女们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单被褥。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八章 预言 “三千年前的资料,很多记载并不齐全,具体情况还需向经历过那些事的前辈们打听。”翻找数日,负责搜查信息的驾鸾使将此次结果上报给天运阁。 空中楼阁的大厅主位,被一团白雾包裹,看不清座上之人的庐山真面目。厅内装潢摆设犹如冰雕玉凿,处处透着拒人千里冰寒森冷的气息。 “你可以退下了。”一道听不出男女的声音似这楼阁内的氛围一般,奇异且冰冷,像根本不含有任何情感。 驾鸾使行礼退出,厅中仅剩下其一人。 “三千年都查不到,那么五千年前的事就更不可能还存在于资料塔。” 一声悠扬的鸟鸣,三名长老现身于阁内。 “祭星台只剩下十二名占卜师,你们当中一人去全天界发榜,寻合适的族人来补齐空位,”那听不出男女的冰冷嗓音吩咐道,“再出一人,想办法请司命君来此见我。最后一人入凡界,找到圣战后滞留五百年未归的天龙。” 三位长老各自领命而去。 云消雾散,午后天色难得放晴,后院里的姑娘们一时兴起,相约去了市肆,只留丁若羽一人被逼着留下来乖乖练习术法。 较偏僻的厢房内走出个穿着如普通平民的少年,缓缓荡到长廊边,趴在栏杆上望着天边发呆。 见这祖宗出来了,丁若羽赶忙退避三舍,跑到阳光沐浴着的走廊另一端。 “别走太远,会有人找你。”那少年撑起身遥遥地吆喝了一句,继续半死不活地瘫在栏杆旁。 本来明朗精神的身形样貌,硬被他糟蹋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看得丁若羽暗自在心底恨铁不成钢,一时间走了神,又想念起曾经的浮舟。 果然,未过多久,天边降下一道白光,眼睛一花,面前突兀地现出个红衣小娃娃。 “长、长明灯灯神?”丁若羽惊呼,说话都磕巴起来。 年画娃娃般的红衣女童听到她惊呼立时喜笑颜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蹦起来直拍手。 突然,她又苦恼起来,噘了嘴道:“你要有麻烦了。” 丁若羽满面不解。 “屠鬼!”长明灯语调神秘,表情夸张,做出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 “姑姑,您可别吓她。”后方离泓走了过来,一开口就在攀亲戚。 “谁是你姑姑?”长明灯的反应像极了那日偷偷来到魔族据点外的乘鹤翁。 离泓无奈地笑了笑道:“屠鬼被天罚劈了,目前维持不了多久人形,小羽要担心的应该不是他。” “骑白鹤的老不修似乎警告过你,要收敛点少出风头。”长明灯双手叉腰不满道,“祭星台上的占卜师,都已经死了一半了!全都被剥夺了念力破坏了魂门,连占卜之力也一并夺走,这种时候你还……” “天运阁怀疑我是凶手?”离泓问道。 长明灯瞪了他一眼道:“月绪还不知道你活着,正在查找三千年前是否有与你能力相似的人。” “既不是我杀的,也不是屠鬼,他还没强到瞬间杀死十二名占卜师的程度。”离泓望着长明灯两个抓髻上系的长短不一的红绳皱了皱眉,移开目光继续道,“侵入天界之人绝非泛泛之辈,可能是始君复生,亦可能是当年同他一起销声匿迹的魔族高手。” 长明灯咬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一跳三尺高,拍了拍丁若羽道:“你要当心的人是煜国太子。” 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丁若羽再次被吓到,睁圆了眼睛道:“郁飞琼?我已经与他划清界限了,怎么他还不肯放下?” 连外表都大变了样,应该不会再被他认出才对…… “前两天,煜国太子给你展示的魔气,就是由隐藏的屠鬼帮忙发出的哦。”长明灯提示道。 竟连她去了哪做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是她没看到的? 丁若羽惊异道:“难道是因为屠鬼认识浮舟,也知道浮舟在炎国的一系列作为,所以告知了郁飞琼我是他内心深处最为憎恶的那个人?” “不愧是小阿舟,一点就透。”长明灯满意地点了点头。 丁若羽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奇道:“郁飞琼念力尚不会使用,论武技也不过同我不相上下,纵使发难,我也没犯什么事,他是不会带兵来挑衅的,为何偏偏要去担心他?” “天宫机密,他是天运阁二十四名占卜师一致推算出的人皇,即最终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之人。”长明灯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神神秘秘道。 这个预言,丁若羽前不久亦在段良弓口中听到过。 “我看他也不像能大一统之人。”未等她发问,离泓便漫不经心道,“不知老司命算的是否也一样?” “不一样!”长明灯严肃不了片刻,又忍不住笑闹起来,两根食指指尖点在一起,笑嘻嘻道,“司命老儿说,人皇在东邺。” 听闻此言,丁若羽疑道:“叶昌正?他更不配……” 长明灯点着自己的小酒窝笑道:“老家伙没算出具体是谁,但说了未来新皇为人正直,是不可多得的明君,亦可保凡界千年太平。” 不知为何,丁若羽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天真无邪又让她哭笑不得的小孩模样。 叶襄? 待这小子成长起来独当一面,能应付险恶的朝堂和世道,起码也要五至十年…… “小阿舟,小怪物,”长明灯拉了拉她衣角,将她从想象中唤醒,依依不舍道,“消息带到了,我还有别的事呢,走了哦!” “前辈慢走……”丁若羽客客气气地打算送别,瞥见一同跟过来的离泓,“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后面那句小怪物,说的是他。 长明灯回眸,冲她悄悄眨了眨一边眼睛,如同来时一样,身影一闪就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长明灯前辈真了不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丁若羽望着天际多出的白色长梯,轻声感叹道。 “不躲我了?”离泓在她身后嘲笑道。 丁若羽笑眯眯地转过身,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咬我作什么?魔族的肉又不好吃……”离泓抱怨道,任她拉着,眼里有淡淡的嫌弃之色。 “这是报你上回咬我的仇。”丁若羽放开他,拍了拍手,转身回去取剑。 手上只有一圈淡淡的牙印,连油皮都没破,片刻间便会恢复原状。离泓缓缓向她走去,低低道:“应该咬得再重一点。” 一把剑丢到了他面前,衣着素净的少女手中提着另一把,笑着问他:“你会不会使剑?” “不会……”伸出两只手去接,方惊险地抓住了剑柄,离泓薄怒道,“利刃出鞘就这么扔过来,不怕出人命?” “不会我可以教你!”丁若羽直接无视掉他后面那一大句指责。 “你高兴就好……”离泓握着剑,竟生生摆出了炒菜的架势。 丁若羽却停了下来,脸上笑容也渐渐淡去,像是累了般在廊下抱膝而坐,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上辈子,浮舟是怎么和郁飞琼结的怨?”半晌,她才抬起脸来,问斜倚着柱子的离泓。 “因为我。”离泓不想告诉她太多,只简短地说了三个字。 听到这三个字后,丁若羽面色变了。 她一下子站起,上前拉住对方的衣领,使他微微弯下身能与她平视。 那双桃花眼幽邃多情,眼窝偏深,向内微微凹陷,眼珠却黑白分明,清澈干净得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 可当他眼睑低垂时,那一瞬间,又会释放出一种魅惑的讯号,引人想入非非。 一些如梦似幻的记忆碎片,出现在脑海深处。 丁若羽颓然松手,她看到,当年他被天族捕获后,有长老提出要让他试遍三界所有刑罚的很辣招数。 纯种魔族本就难以彻底杀死,除非将其心脏处赖以维持机体运作的晶核完全炼化。而离泓之所以被视为怪物,更因其体内根本找不到晶核。 司刑罚的长老们不信邪地将他绑起来,掏出他的魔心用尽各种方式损毁,结果几日后他又生出了另一颗完整的心。而他的躯体,甚至连天火都无法彻底烧毁…… 一段时间后,在天界种种毒物的药力侵蚀下,他已然变得神志不清,亦做不出任何反抗。之后,被送去了凡界,交给了当时执政的帝王随意处置。 当浮舟得知消息赶往凡界时,他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这样的刑罚,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她藏匿身份气息,隔着一层冰冷的铁栅栏,看到当时的凡界掌权者用一把将边缘打磨得如刀锋般轻薄的金汤匙,将他那双干净得令旁人自惭形秽的眼珠剜了出来,盛放在一只小巧的银盘里。 之后,那把金汤匙,又一块一块挖下他身上的肉,放在相应的容器里。容器上刻有各个部位的名称,头戴皇冠的男子试着挖了十来下,厌倦了,让身边的侍从继续他的任务,而他则坐在一旁笑着欣赏这血淋淋的一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九章 僧人 当一个可以任意折腾且不会致其死亡的俘虏摆在面前,就更暴露了人性中的凶残暴虐。 见此一幕,浮舟真想立时冲上去,杀光这群施暴者。 可是,理智束缚住了她的脚步。 这些凡界之人都是得了天运阁的授意方有如此行径,若她这个时候冲出去了,就代表着公然违抗天运阁指令,什么下场,她还是有数的。 她并非惜命,而是知道,假如连自己都不在了,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帮助他? 种种待查的真相,他们搭上一切也要完成的计划,又有谁来实行? 夜深人静,折磨了囚犯一整天的看守们也倦了,陆续离开,仅余的两名狱卒亦喝得酩酊大醉,借着上涌的酒意压下满室血腥味所带来的不适感。 囚室的墙壁和地面上,到处是喷溅的暗红血液,有狱卒打来清水冲刷了好几遍,仍无法洗去这些痕迹。 浮舟穿过铁栅栏,见那浑身都被刮掉了一层皮肉的少年正在自我修复,创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回原样,连被剜去的部分也迅速再生。 她微微松了口气,望着他重新长出的双眼,漆黑幽暗,又渐转清明,仿佛再多的酷刑磨难都无法将他改变。 可是她也明白,恢复如此之快,代表着他会一次又一次经历死亡,永无尽头。 “我带你离开!”浮舟向他伸出一只手,阴冷的囚室里绿眸如玉,有慈悲怜悯的微光。 离泓笑了笑,拍开她的手。 “忍下去。”只有见到她,他的神智才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并记起之前的约定。 按捺下所有悲伤与愤怒,浮舟割破手指,用禁法将一滴血封入离泓的眉心,似做了个最艰难的决定。 “这是天族皇室之血才能做到的封印术,能让你暂时忘了此前发生的一切人和事。”她望着他渐渐变得昏昏沉沉,靠在铁栅栏上,任血污沾染了洁白的衣袍。 “如果我们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样瞒过三界所有人?”她的目光转向囚室内那方狭窄的天窗,轻轻道,“骗人的事全都由我来,你知道的,我最擅长这些了……而你,只要活着便好。” 丁若羽睁开紧闭的双眼,幽长的走廊、秋叶纷飞的院落里,都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地道开口处覆盖着的草皮上忽然光华闪烁,若非晴空白日,这光能耀花人的眼睛。 白光中离泓走了出来,如同梦境中数百年前她还是浮舟的时候初次与他相见一般,光影交织、变幻莫测,那一瞬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迎了上去,说不出此刻心底的感情是喜悦还是怅然若失。 “重新做了一个,短距离传送并无大碍,长距离材料不够,还得接着试……”离泓手里握着个类似托盘的器物,对她草草解释了一番,就自言自语地向柴房地窖走去,仿佛根本未曾察觉她心态上的变化。 “我不想躲你,是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出来,才……才……”丁若羽冲他背影叫道,声音却由高转低越来越小,才了半天没才出下文来。 柴扉处,离泓回头瞥了她一眼,“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丁若羽莫名其妙站在院子里,完全弄不明白他此举的含义。 “真是喜怒无常,我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了?”她不由犯起了嘀咕。 “谁喜怒无常?”身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女音,“不好好练功,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丁若羽被按了下脑袋,差点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刚稳住身形,后院的女子们就在她师父的带领下将她围了起来,教育她不要叛逆偷懒。 “所有的剑招都已经很熟练了……”在众人面前完完整整练了一遍后,她忍不住抱怨起来,想学习新的内容。 “不行,你还没熟练到将这些招数和意识融于自身、成为一种本能!”楼雪拒绝道。 倘若有人突然发动袭击,那么现在的丁若羽,仍会使用之前在死士营里的路数来阻挡并反击。那些她从小被迫学会并适应的东西,并非一时半会就能彻底更改。 而楼雪清楚,浮舟给她的时间,是三年。 三年间改头换面,切断与天罗地网的任何联系。 浮舟曾单独同楼雪谈过,希望丁若羽能如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一样,平安幸福地过下去,不招惹那些阴谋纷争,至少这一世能够如此。 可是,当她最重要的那部分元神被重新转生并吞噬了她自己后,一切也已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丁若羽不是浮舟,亦非五百年前的天界公主,那生来法力就强过绝大多数族人的杀戮之神。 从蝼蚁般弱小成长到现在,她的生存环境,早已截然不同。 黄沙漫天的西炎国大漠深处,一名披着褴褛白袍的中年人正踽踽独行。 望不到边的荒漠,暴晒的烈日,皆使其举步维艰。又前进了十来步,终于,他再也难以支撑,倒在了沙丘上。 残破襟口处随下坠之势打开,抛出一大片血雨,瞬间染红了其身旁的沙砾,又被忽起的狂风吹刮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一抹红影闪动,天地交界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到从他这个方位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 红影瞬息而近,中年人已然昏厥。 两个时辰后,中年人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的民居客房内。他费力地坐起身,一低头,胸膛上的伤亦全然治愈。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门外闯进来个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红衣女娃娃,蹦蹦跳跳靠近了,粉雕玉琢,乍一看还以为是年画上不小心走出来的小仙童。 “灯……”中年人惊异道,却因先前干渴过度,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你可以等休息够了再慢慢告诉我哦!”小女孩笑嘻嘻地蹦起来,坐在了客房内唯一的圆桌上。 中年人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青蓝的天幕下,整个民居及院子都被笼罩在一层强力结界中,连外界的飞鸟都选择绕道而行。他释放出一丝微弱灵力,未触及结界边缘,便被狠狠弹回,甚至差点伤到他自己。 “小辈们真是各个叛逆呢,都这么爱质疑元老的实力。”红衣小女孩又摆出一副长者的模样揶揄讽刺道。 “灯神大人!”一等恢复好,中年人就跪倒在她面前,请求道,“望灯神大人出手相助!” 红衣小女孩手中翻着条红绳,哦了一声,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许久才道:“拔你龙鳞的人是谁?” 童音清脆,突兀而起,反倒吓得中年人一惊。 “回灯神大人,是个从未见过的僧人。”中年人低下了头。 “僧人啊……”小女孩从桌上爬下来,碰了碰中年人胳膊让他起身,自己又坐到了床沿,双腿前后直晃荡。 她指了指对方,笑嘻嘻的模样忽然变了,不高兴道:“他都快拔光了你的鳞片,足够重生上百具失去晶核的魔族躯体了!” 一语点醒,中年人大惊失色道:“那僧人对我下此毒手,竟是与魔族有关?” “不知道哦,我只负责带你回天界。”红衣小女孩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魔族多为火系念力,天族则多是用以治愈伤口的水系。千万年前,三界中拥有法力的,并不止他们这两族,还有依靠土系起源的鬼族及风系最强的妖灵族。 既生于天界亦可化身灵兽的天龙,兼有水、风两系术法。水系可疗伤,风系为盾甲,这两者共同融合造就而出的龙鳞,能使保存完好的魔族躯壳重新长出被消耗完能量的晶核,达到复活的效果。 但能重生的也只有魔族,其余三个种族死后都会在极短时间内化为虚无,就像从未出现过般,几乎无法保存他们的遗骸。 拔了近百片龙鳞,难道近期魔族尚有一大批绝顶高手蛰伏在隐秘处蠢蠢欲动的传言,是真的? 那些魔族未必皆失去了晶核,一旦得到龙鳞的助益,甚至能突破自身法力极限,达到更高的境界…… 当长明灯带着天龙,让他将自己遇险的事详细上报天运阁后,月绪留下了长明灯。 屏风后,司命缓步走了出来。 “魔族已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由太子禄石带领,另一部分藏在了暗处,谁也不知道他们已发展到了何等程度。”月绪捧着晶石球坐在主位上,消去身遭的法术屏障,神情淡漠中有些许掩藏不住的疲倦。 她需要立即派人下去查探,不想再折损天运阁的成员,又怕天宫兵将们的实力不足以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危险,不觉犯了难。 似长明灯、老司命这般的前辈高人,做这类事完全不符合他们的身份,除非他们本人自愿提出,否则实在不好开口。 司命掐了指,一眼瞧出月绪此刻的想法,暗中对长明灯使了个眼色,抓准时机捻了捻胡须道:“此事关乎天族安危,倒是可派一人去下界探视搜寻一番。” “司命君认为,应当派谁?”月绪果然问了出来。司命一言,正解了她心底的疑虑。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章 挑衅 “岁寒。”司命察言观色,慎重道出。 玉座上的少女眸中冰冷,左手五指划过右手掌心的晶石球。 “司命君早已算过,此次非他不可?”她亦缓缓问道。 司命颔首道:“事关天界存亡,我想他会明确自己的立场。” “好。”月绪虽是女子,杀伐果决却不亚于男子。只要她真正做出了决定,都会立即执行,几乎不会被他人意志左右,这也是历代天运阁掌权之人必须拥有的性格特点。 金色的光芒撕裂空间,两名白袍天兵押着一人从裂隙中出现在三人面前。 “去凡界前,我会先除掉你被贬雪国后身上的禁制烙印,让你恢复当年的战力。但作为交换,你必须与法则之力契约,永不背叛天族。”月绪指尖敲打在晶石球上,一道复杂而深奥的法阵出现在两人之间。 法阵中符文流转,五光十色,符文间隙处像嵌了无数粒瑰丽缤纷、能量充盈的晶石,拥有极其强大的天地之力。 天兵松开束缚,岁寒怔立在法阵前,犹豫了片刻,方咬紧牙关将右掌探入其内。 完成契约的同时,他眉心涌现出一个淡金色符文,瞬间破裂,一股磅礴的金色念气从他周身喷涌而出,又悉数倒灌,重归己身。 吸收完所有念气,岁寒抬眼望向依旧淡漠的月绪,行礼告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天幕昏黑,正是彩华楼一日当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只是此刻,楼内的丫鬟小厮、姑娘和还没来得及走的宾客都诚惶诚恐地在地上跪了一大圈。 采卉原在锦娘处吃酒,楼子暂时交给了账房先生,被跑腿的慌里慌张拉了过来,才知大事不妙。 一张并不算陌生的面孔,正拖了把椅子耀武扬威坐在大堂中央,一张脸又白又油,坐下来的庞大身躯在腹部挤出了三圈肥肉。 “万、万老爷?”采卉大惑不解。 自从接连招惹了楼雪师徒反被修理后,这位可是好一阵子没敢来惹事。今日不光来了,还如此飞扬跋扈,逼得旁人大气都不敢出,是找了靠山? “我就说别惹这些达官贵人、员外老爷,你看看,出大事了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那师徒两个!”采卉悄声对顺子发牢骚,但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要站到了楼雪和丁若羽的面前,最怂的一定是她自己。 顺子点头不住附和,突然脸色大变,拼命给采卉使眼色。 “什么?你眼睛怎么了?”采卉一下子没看懂他的暗示,直到身后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采卉一个哆嗦,这声音她可听过好多次了,如何都不敢忘,立时回过身就不停地磕头,口中念道:“参见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采卉有罪!” 往日里郁飞琼都会阻止她继续做这些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的夸张动作,这次却由着她磕红了脑门,冷冷道:“你是有罪。” “什么?”采卉发愣了,抬起头望向他,满脸不知所措。 “你楼里有个姑娘,听说不光伤了万老爷及其手下,还对他百般羞辱,是否有此事?”郁飞琼抱着手臂,斜睨着她道。 采卉就知道是为了这事,慌乱中又怕语无伦次,忙向顺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顺子不愧是跑堂的,接触过不少三教九流,磕了几个响头张口便道:“太子明鉴,是万老爷先不顾分寸调笑那位姑娘,还要强行将她灌醉的!” “那位姑娘人呢?让她出来。”郁飞琼嘴角挂着抹冷笑。 “小、小丁姑娘今晚不在后院……”顺子支支吾吾道。 午后未时末,丁若羽方想起有事要同陈岚商量,还没上路,陈岚已被顺子领到了后院小门外。两人没说一会儿话,就同楼雪告了假,去她那边住上两三日。 “小丁姑娘去了朋友处,这几天都不会回来。”顺子头挨着地,浑身冷汗直冒。 “把她叫回来,今晚本宫偏要见她。”郁飞琼坐在从人端来的椅子上,冷酷的嗓音不容反驳。 “兀那贼人,寻俺娘子所为何事?” 蓦地一声尖锐戏腔,吓得大堂内所有人都是一震,纷纷扭头向门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门口立着两名男子,当先走来一人,手中捏着个掌心大小的托盘,一身天青色长衫,见所有人目光皆聚在自己身上,蹙了蹙眉指向斜后方道:“方才那句不是我说的,是他。” 他身后,一身湖绿衣袍的年轻人摇着折扇,尴尬地咳了一声,在他身后悄声道:“真不领情,我可是替你说的!” 然而众人并没有如他所愿移开视线,仍是如呆了般直盯着他的脸。 只有郁飞琼,起身时掀翻了木椅却毫无所觉,跌跌撞撞越过众人抢到他面前,伸出颤抖的双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事么?”离泓收起法器,淡淡瞥了他一眼。 完全陌生的语气,连眼神都似乎改变了,只有这副皮囊,仍是曾经日夜折磨他的梦魇。 “你……是谁?”郁飞琼终于颤抖着问出口。 “客人。”离泓像是根本不认识他,目光越过他,扬声问跪在地上的采卉,“她还未回来?” 采卉抖了抖,这位大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该不该说。 为防节外生枝,一旁的顺子赶紧替她回答道:“她、她去叶姑娘那边,说要住两日……” 离泓叹了一声,正抬腿欲走,忽然又倒退一步,在郁飞琼肩背处拍了好几下。 隐藏在人群中的侍卫刚准备拔刀上前,就被郁飞琼摆手阻止。他侧过脸,冷冷打量着离泓,皮笑肉不笑道:“阁下这是在做什么?” “蹭了灰。”对方指着他方才被拍到的地方,双眸明澈晶亮,还含着些较真。 “灰?”郁飞琼呆住了,眼前此人,同他记忆中的那位,差得未免太远了点。 在他发愣的这一会儿,对方已无视掉在场所有人,径自向通往后院的过道走去。 “你站住!”郁飞琼忍不住冲他背影吼道。 离泓没听见般继续往前走,转弯进了后院,同出来看热闹的段红烛稍微交流了一两句,又去向庭院更深处。 郁飞琼下令让所有人留在原地不动,自己跟了过去,却被通道口不知何时设下的透明结界阻拦在外。 他双手贴在结界上,无计可施,只得转回了大堂。 要找的人不在,还撞上最厌憎的面孔,郁飞琼脸色铁青,朝地上跪着的众人扫了一圈,冷冰冰地出了楼子。 见郁飞琼走了,万老爷还待再狐假虎威一番,却直接被侍卫拖了出来,当街细数了一通他往日干的龌龊勾当,方放其自行回家。 街巷人来人往,见这蛮横惯了的万老爷被训得灰头土脸,各个都在心里头偷笑。 彩华楼内其余客人也一瞬间走了个干净,仅剩下唉声叹气的姑娘们,背地里生暗气。 姜问心从后厨忙活完出来,就见到这么副惨淡光景,不免想起自己,咕哝道:“都说君子远庖厨,结果我这日子过得……” “怎么连你也如此失落?”身畔响起一道如泉水般清澈的男音。 姜问心红着脸挠了挠头,腼腆笑道:“宗小公子,是你啊。” 宗明泽也微微笑了,望向通道处的结界,感慨道:“李家五爷真了不起,一露面便能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我这样的,都成了陪衬……” “李五……李韫?”姜问心疑道,又安慰起了宗明泽,“宗小公子您也有许多旁人不及之处,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你这小子,嘴这么甜,日后若入朝为官,定是溜须拍马的谄臣。”宗明泽笑着打趣道。 “不不不,寸心所言句句属实!”姜问心挥着双手辩解起来。 不过,那长得极像上任巫皇之人,外表上看确实比过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 假如性格不那么稀奇古怪的话…… 这晚彩华楼早早打了烊,各个客房内也相继熄了灯,难得漆黑一片,在这灯火通明的花街中显得格外诡异。 城郊白杨林后的低矮农舍内,堂屋中坐满了从死士营逃出来的少年们。 “已是十月,段良弓差不多快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越海田神情严肃,同平日里憨傻嬉笑的他判若两人。 他望着沉默的众人,站起来一拳砸在桌上,让所有人都消除了夜间的睡意。 “他手下侍卫那么多,要不到几个回合我们就死光了,连丁姑娘对付起他来都颇为吃力,到底有没有解决这件事的法子?”有少年发出了疑问。 越海田坐了回去,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向那人道:“所以我才在这里召集大家共同商议对策。” 有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近,陈岚拉着丁若羽加入,声音又甜又脆,浅笑着道:“大家皆来自五湖四海,为何不各自归乡,让他们试一下大海捞针?” “不可。”没想到,立刻有人驳回了她的想法,说话的还是近在咫尺的丁若羽。 “这儿现如今也不是什么隐蔽处,万一段良弓早埋伏在暗,就等着兵力分散然后各个击破呢?”她提醒道。 陈岚泄气道:“那你倒是想个好点儿的法子来,年底很快就到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跟梢 “大家都想想,有法子的先提出来,再商量商量谁的最好。”越海田拍了拍桌子,让议论纷纷的少年们再次安静下来。 商议到三更半夜,所有的方法都被否定了,众人无精打采地各自回房,丁若羽留了下来,望着同样坐在堂内发怔的越海田,她缓缓道:“我想办法再去见一次段良弓,或许还是得从他身上入手。” “倘若他不同意呢?”打了几次交道,越海田清楚对方是个死脑筋的。 “我再想想。”丁若羽也有些疲倦。 来到安排好的客房外,灯亮着,陈岚在桌旁坐着等她,哈欠连天,就快睁不开眼了。 “表姐,你白天问我,假如来自天界的岁寒永远不老,我还会不会一直留在他身边……”陈岚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咬牙灌下,清醒了不少,站起身道,“他不会变老岂不更好?至少以后每天都能欣赏到他的绝世美貌!” 丁若羽呆呆站在门口,知道自己问错了人。 她无奈笑道:“好了,去睡吧,夜深了。” 陈岚如蒙大赦,呼啦一下钻出去,跑回自己房间。 翌日,众人在院内院外的空地上锻炼拳脚,一边仍在议论前夜讨论的方案。 “倘若有大高手前来助阵就好了。”陈岚小声戳了戳丁若羽道。 真的要让离泓过来帮忙? 丁若羽心里犹豫不决,她并不想现在就将他暴露出来。 她坐在林子边一块树墩上,看着少年们在一起训练,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死士营里的日子。 一骑飞马穿过小道,带起尘土,停在林子外。 来人下马,拴好缰绳匆匆向农舍赶去,经过丁若羽身畔时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才继续前行。 “丁妹妹,她叫秋萍,负责搜集情报的第三组里最厉害的那位,逢人便观察,都成职业习惯了。”一旁靠着树蹲着的越海田赶忙向丁若羽解释起来,让她不用太在意对方的无礼举动。 丁若羽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她不是来找你的?” 越海田道:“她会先同第三组的其他同伴交换探查到的所有讯息,整理后再汇报给大家。” 原来第三组是这样运作的……丁若羽暗道,一抬头,瞧见陈岚也去了院子外的空地上练剑,不由蹙起了眉。 她也已改头换面,却仍用着以往的招式,就不怕被昔日同伴看出来?还是,已经对其他人坦白了有关她自己的一些事? “丁妹妹不同大家一起练练么?”越海田挑了把戟,握在手里试了试,向丁若羽发出对练的邀请。 “不了,我天天被师父盯着,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才不想继续练。”丁若羽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仍留在原地默默看着其他人舞刀弄枪。 这些人多是第二组和第三组残余下来的死士,实力一般,鲜有高手。而黑曜殿的高手,留在这里的也只有陈岚、寸心、幽兰和另一个叫三楣的少年。 除了幽兰,这三个均排在后十名里。不说遇上段良弓,就是遇见其手下有对敌经验的中年侍卫,都根本不够看的。 “得想点计策,总不能什么都依赖他……”丁若羽抱膝坐在树墩上,一想到离泓就用力摇了摇头。 离开故乡至今,遇上的那些无解的难题都有人帮忙处理,先是浮舟再是离泓,从未让她真正陷入到危险之中。她清楚自己的实力短时间内根本提升不到足够的地步,但她不想再依靠别人了。 事关几十名同伴的安危,她亦知不能掉以轻心。 假使是浮舟,撞上这些实力悬殊的人,会如何应对? 她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丁若羽起身,向院内而去。 作为会议室商讨事宜的大堂内,木门大敞,秋萍正与第三组的其他少年们交流着打探到的消息。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丁若羽在门口道:“请问,诸位是否有打探到段良弓的行踪?” “没打探到。”回答的是秋萍,一字一顿,开口时紧盯着她的眼睛,自己面上却没有一丝情绪,叫人看不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秋萍说完这四个字,斜眼瞧了瞧身旁的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接着道:“段良弓可能已开始暗中部署了,恐怕不准备好不会露面,但这也仅是猜测。” 丁若羽道了声谢,转身向外走去。 大堂中,秋萍嘴边弯起一丝淡笑。在她接触过的人里,不管她说的消息是否帮上忙都会道谢的,除了从前的李巧儿就只有这陌生的姑娘了。 “跟大家闺秀似的,假惺惺就知道客套。”她悄声自语,心里却并不讨厌。 去劝说段良弓的路断了,只有另觅他法。丁若羽闷闷不乐地坐回到木墩旁,又想起长明灯说过郁飞琼要找她麻烦,脸拉得更长了。 那个叫屠鬼的魔族化为一团黑气暗中见了她一面,知道她与浮舟长得一模一样,而指导段良弓术法的神秘高手亦是以看不清面目的黑雾形态出现,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假如段良弓是屠鬼教出来的,又身为郁飞琼的侍卫,他们这些死士的对头将变得愈发可怕。 到了午间,众人聚在一起用膳,越海田没扒两口就放下木箸,起身道:“方才叶姑娘想到了法子,能确保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活着。” 他扬手,示意坐在身畔的陈岚开口。 “我的办法是挖个暗道,让功力不过关的人偷偷离开,其余人再对付段良弓他们,这样至少不会全军覆没。”陈岚道,说完后望向了丁若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并无异议,连越海田也向她瞧了过去。 “先挖着吧。”丁若羽轻轻道,慢条斯理地挑了团饭塞到嘴里。 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得越海田刚到嘴边的话变成了问她用不用得惯这里的饭。 “我不挑食。”丁若羽瞟了他一眼。 望着她冷淡的模样,陈岚陷入了沉思。 自从认识丁若羽后,陈岚一直将她当做了巧儿的替代。她自己已变成了外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之前的牵绊被斩断了大半,但她知道,她需要一个像巧儿那样的朋友。 这个人选,就落在了同巧儿看起来性格极其相似的丁若羽身上。只是,此刻她才发觉,比起待她毫无保留的巧儿,丁若羽更加冷漠,也更加难以猜透。 过了未时,丁若羽一个人在农舍外一里地的范围内走动,搜寻无果。陈岚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向通往那一堆花街柳巷的秘密小径而去。 枯枝伶仃,黄叶尽落,气温也骤然降下许多。这一年虽是暖冬,但看样子过不了几日,还是会下雨雪冰雹。 小径上蹄印浅浅,被风刮掉了一部分痕迹,仍看得出来不久前有人经过。 丁若羽顺着马蹄印子一路走去,仔细地藏匿着身形,以防像上次那样出什么岔子。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路安安静静,连半个侍卫的人影都没瞧见。 疾奔的蹄印延伸到那日摆了大帐的空地处,突然消失,连同光秃秃的地面一样,让人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丁若羽藏在丛林里没敢出去,跟在她身后的陈岚却失去了目标,一下子窜到了空地上。 “人呢,怎么突然跟丢了?”陈岚转了一圈四处张望,哪儿都看不到丁若羽。 她顿了顿足,跟了一路有些疲倦,便站在原地休息。从丁若羽所在的角度来看,此刻陈岚格外显眼,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活箭靶。 怕什么来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提醒,方才所想就已经落实到位。几声箭翎破空,上次对付她的那一套,又被用在了陈岚身上。 不过这些东西,对于陈岚来说也只是小问题,立刻使出平日里惯用的身法技巧,迅速闪掉所有袭击。 有人拍着手走了出来,夸她好俊的身手。随后吹了声口哨,一只大网瞬间翻起,将陈岚罩在了里面。 “喂!放开我,你们到底想怎样?”陈岚大叫着挣扎,抽出短剑去砍绳索,却发现其材质特殊,根本砍不断。 领头的侍卫哈哈大笑,劝她别做无谓的挣扎,一边摸着胡茬打量起她的样貌身形,啧啧赞叹,同身后跟过来的人商量着该如何处置,仿佛她已是囊中之物,再也逃不了了。 就在这时,遥遥地又传来马蹄声。丁若羽压低身形向道上看去,一个小孩抓着缰绳,风驰电掣般策马而来,嘴里惊恐地哇哇大叫,差点没哭出来。 “哎哟襄王殿下,您可千万别摔了!”领头侍卫忙赶上去控制好马匹,将小小的叶襄抱了下来。 “太子哥哥他们人呢?”叶襄一转眼就忘了方才的恐惧,望着空荡荡的地面,满脸的不解。 “其他几位殿下都早已到达,此刻怕是回到宫里了。”领头侍卫道,脸上的模样似是根本不把面前的矮小孩童放在眼里。 “不是说好了绕护城河一圈最后再回到这里的么?他们为什么不等我?”叶襄沮丧地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瞎划拉。 领头侍卫不屑地冷笑一声,语气中透着轻慢:“襄王殿下还请自行回宫,我等尚有要事处理。” 他说着便再次向被困的陈岚走去,仰着脸连路都不看,一不小心撞到了蹲在一旁的叶襄,将他撞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二位祭司 见那侍卫伤了叶襄,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又狞笑着走向陈岚,丁若羽终于抓起几块坚硬的石子,往他身上狠狠打去。 挨了这几下,侍卫也倒在地上只打滚,其余人纷纷环顾四周,想找出下手之人。 丁若羽为防再落入陷阱中,躲在丛林里一动不动,待侍卫们转移注意力后,又摸了块石子打向另一处停着数只麻雀的树杈,惊得鸟儿扑腾着翅膀呼啦啦散开。 “在那边!”几名侍卫当即追出去,身影迅速没入林中。 看这些人冲出来的举动,似乎并没有设别的陷阱。空地上除了刚爬起来的头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侍卫。 丁若羽钻了出来,拍去身上的草和泥,飞掠过去一拳敲晕那名还未来得及呼喊的侍卫,又来到头领身边,抽出腰中的剑抵在他颈侧。 “放人。”丁若羽声音不大,却压了压紧贴在对方脖子上的剑锋,顿时割破了薄薄的一层皮。 头领望着她,尽量将头向另一边侧去,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你把其他人喊来了也没有用,反而会让他们白白丢掉性命。”丁若羽看出他想叫人,提前打断了他。 头领别无他法,被迫来到陈岚身边,从怀里取出一只瓶子,将其内透明无色的液体浇在了大网扣紧的绳结上。片刻之后,绳结软化松动,那头领三下五除二便把陈岚给放了出来。 看陈岚无恙,丁若羽随手打晕了侍卫头领,刚扶起叶襄,就见她提剑上前,一人一下,将昏迷不醒的两名侍卫送上了西天。 “为何要杀这些人?”丁若羽松开牵着叶襄的手,冷声质问。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表姐不知道么?”陈岚理所当然道,再次上前,在死者心脏处又刺了几下。 丁若羽忙捂住叶襄的眼睛,不让他瞧见这血腥的一幕,自己也别过脸道:“我设计让其余侍卫离开,也是为了少出些人命、少惹乱子。今日之事本可就这么过去的,你偏偏……” “这下好了,还要在此处多浪费点时间。”她将叶襄护在怀里,让陈岚将尸体拖进林中就地掩埋。 陈岚不解道:“表姐所言何意?” “等另几名侍卫回来。”丁若羽望向她道,“人已死了,他们也都见过你,不如全部都解决掉,以免后患。” 陈岚目瞪口呆,她还是把丁若羽想得太善良了。 “这两人是你杀的,其他人也由你来动手。”丁若羽说着便牵起叶襄,抱他上马,问他还能不能自己回去。 “我胳膊疼……”叶襄委屈地解开护腕卷起衣袖,细瘦手臂上多处淤青和破皮,看起来可怜至极。 伤成这样,连缰绳都握不住了。 “算了,还是先处理伤口,再送你走。”丁若羽又将他扶了下来,两人回到林子里,先前追出去的侍卫们也已陆续回来。 场地上空无一人,侍卫皆犯起了嘀咕。 陈岚现身,没有那些狡猾的陷阱,这些人在她手下斗不了几回合。看着她招招狠辣、出手迅疾,每一剑都直攻旁人要害,丁若羽忍不住想,如果换了自己,又会使用哪些招式? 不多时,侍卫全军覆没,连尸体也很快消失在了山林间枯黄腐败的层层落叶下。 寒风吹起,血腥味四处弥散,丁若羽带着叶襄策马向死士们居住的农舍赶去,陈岚则一个人使了轻功在后面追赶。 进了院子,丁若羽匆匆寻越海田要了伤药,给叶襄敷上。这回叶襄倒是特别乖,虽然蓄着两汪眼泪,却一声疼也没喊,也未再同她说些不合年龄的话。 还未包扎完毕,陈岚回来了,气喘吁吁给自己倒了杯水,指向叶襄道:“这小不点也看见了一切,要如何处理?” 丁若羽检视了一下包好的伤口,小心翼翼替叶襄放下衣袖,整理着药箱道:“他是你亲弟弟。” “弟弟?”陈岚难以置信道。 “东邺七皇子战败,被送过来美其名曰探亲的十三皇子。”丁若羽将药箱放归原处,对陈岚解释他眼下的处境。 “这么说,是自己人了?”陈岚上前,毫不心疼地乱揉着叶襄的小脸,忽然觉得这凭空多出来的弟弟怎么看怎么顺眼。 丁若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多久叶襄便剧烈挣扎起来,惹得陈岚哭笑不得。 她一边给叶襄倒水喝,一边问丁若羽:“你们早就认识?那他知不知道,你是他表姐?” “几面之缘,还没来得及说。”丁若羽坐了回去,就听叶襄轻呼一声,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 丁若羽同他说了遍自己与陈岚的真实出身,压低了声道:“小孩,你会听我们的话吧。” “我不叫小孩,我叫襄儿!”叶襄总是抓不住她话里的重点。 望着他这副倔样,丁若羽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能借用他此刻的身份来对抗段良弓等人? 飞雪盘旋。 尚未完全入冬,极北雪境的照夜城已提前被暮色笼罩,昏沉沉一片。 冰冷的雪光与远处朦朦胧胧的灯火互相交织映衬,如幻境般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岁寒裹紧了身上漆黑的皮裘,一步步向灯火熹微处行去,在这片无垠的白中分外显眼。 但是,距城墙还有数里地,他便停了下来。 百余名雪国将士策马而近,见了他无一人下马行礼。 岁寒放下拢着衣领的双手,掌心幻化出一柄碧绿的法杖,望着这群似敌非友的士兵,想等他们先交代情况。 但这些人只是一声不吭靠近,在相距六七丈远时齐齐举起手臂,共同设下层层相叠的法阵,将他团团围困。 身遭两三丈方圆,雪地变得焦黑,丛生出阴湿腐败染了霉的毒草。 毒草向外伸展,见风而长,不过瞬息间,已没过了人的足踝。有几根摇曳纠缠着,紧紧绕上了岁寒的腿,使他再也无法走动。 “鬼族噬灵草?”岁寒摘下一只厚厚的皮手套,俯身碰向一株毒草的芽尖,没想到那草如动物般突然伸长了一截,直扎进他的手指,吸走了几滴血液。 飞快地缩回手,岁寒盯着仍在快速往上蹿的毒草,将伤口处已然发黑的血水甩掉。 他知道这类阴邪之物畏光,于是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未戴手套的那只手心里迸发出金色的光芒。金光被压了下去,于地面铺散开来,笼罩住所有草叶。 毒草渐渐停止生长,收缩、枯败,最后化为一地斑驳的霉菌,黑一块灰一块,沾在他的衣裤上亦是污脏不堪。 随后,这些毒物竟继续在他的外衣上生根发芽。 岁寒一惊,浑身的金芒爆开,法力汹涌,方使所有霉菌剥落消失。 见这一招不管用,对面的军士纷纷下马,几个呼吸间已全数来到他面前分工有序地开始列阵待战。 较远处的是擅长使用中远程术法的,而靠内这一层则是善于近身搏斗的。 无声无息间,军士们接到了指令般齐刷刷动起了手,差点打了岁寒一个猝不及防。 若是之前未去天界请罪的他,早被这一波围攻打得元气大伤。可此刻的他不一样了,他差不多已恢复到了当初鼎盛时期的功力。 黑压压一团乱战中,不时有身着统一军服的人从包围圈内被抛出去,落在外围丈余处,滚不了两三圈便气绝身亡。 一个多时辰后,雪地上百来名军士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人能爬起身。经历了一番实打实的恶斗,岁寒纵使法力高强,也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裹着碎雪的风自城门方向吹来,地上重伤的军士中竟没有一个发出声音呼痛的,如哑巴一般趴在地上,浑身扭曲。 岁寒惊异地望着这些人,又眺望前方,城门再次打开,这回,又涌出来千余人。 “这群人难道是故意牺牲自己拖延时间,好让城里的大部队准备好再跟上来?”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眉头紧锁。新来的大军气势逼人,他不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雪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下一刻,答案就出来了。 黑压压赶来的大军中突然山呼如雷,随后集体让开一条路,齐齐道:“恭迎大祭司!” 这句话中,迎的并不是他。 因为那人已经出现在了人群的正前方。 白马,袈裟,禅杖…… 一名僧人模样的男人现身雪原,刹那间天上的雪也停了、云也散了,一弯弦月孤零零挂在遥远的天际,映出他犹如常人一般混在人群里便再也难找到的普通脸容。 “大祭司?”岁寒毫不把那千军万马放在眼里,踢开挡路的尸体向前走了几步,冷笑道,“谁同意的?” 僧人下马,亦缓缓走向他,平凡的脸上笑起来却说不出的奇异,似乎能感染到所有与他对视的人,最终听命于他。 异能力? 感应到不对,岁寒立刻移开目光,望向别处道:“确实有两下子。” “雪国,素来只该有一位大祭司。”僧人开口道,语气也微微带着笑,伸手作拈花状,那声音犹如妖精的低语般直往人心里头钻。 岁寒听到他的声音有一瞬间恍惚,在这一瞬间,对方已将手贴在他心脏处,片刻后方收回,慢悠悠念了句佛号。 他什么都未做,却让岁寒如堕冰窖,心里一下子没了底。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三章 生辰 “所以现在,照夜城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岁寒稳定了心绪,双手握拳,方再次望向面前的僧人。 “没有了。”对方轻轻柔柔地笑着道。 明明是出家人,神态动作间也并无逾矩处,可看在岁寒眼里,此人身上总缠绕着一股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看不透对方,使他暂时不愿交手。岁寒退后一步,望着空阔雪原问道:“陛下可还好?” “好。”僧人仍是那副柔和又悲悯的模样。 岁寒点了点头,犹豫了一瞬后道:“城里容不下我,我便去别处,后会无期。” 僧人终于笑出了声来,伸手去拦他:“哪里都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岁寒瞪视对方,闪避时一声裂帛,臂上竟被划伤,渗出点点血渍。 这伤来得莫名其妙,僧人并没发出攻击的举动,仅是拦了拦他,带出的风却割裂了他厚厚的裘衣,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口子。 僧人依旧笑嘻嘻地望着他,不做回答。但岁寒心中了然,知道对方想取他性命,亦不再问。 他向后急退,拉开双方的距离,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划痕。而那僧人也握紧了禅杖,向地上重重一拄。 风云变色,冰雪席卷,呼啸的狂风刹那间刮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来。 岁寒身形高大,此刻都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忙乱中闪避着暴风雪中被掀起的巨冰,摸到了怀里的一样物件。 “嗡”的一声,在风暴中那么微不可察。他将两系念力注入此物,整个人也自风暴中心凭空消失了。 一阵天旋地转,他晕头转向,重重摔落在一大块软垫上。 缓了一会儿方爬起身,才发现落地处并非软垫,而是一大片微微泛黄的草地。 岁寒揉了揉摔肿的足踝,四处环顾,这个院子大而空旷,不远处有长长的回廊。一扭头,就见长廊栏杆上瘫着个像是整晚没睡、半死不活的十八九岁少年,如同看傻子般面无表情看着他。 “离、离泓?”岁寒被他那阴沉又鄙夷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 少年翻过栏杆,抢到他身前,硬是从他身上搜出来一块掌心大小的紫铜托盘。 “这是……是浮舟给我的。”岁寒莫名觉得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离泓瞟了他一眼,又从自己怀里取出另一枚看上去差不多的法器,转身便向自己屋内走去,边走边道:“明日还你。” 见他就这么走了,岁寒赶忙跟了上去,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对方就抬起一脚将屋门给踹上了,似乎他存在的意义仅在于送法器过来。 “真不知浮舟怎么受得了他这种人的……”岁寒在门口徘徊,忽见彩华楼那边走出来个红衣女子,也不再干等着,提步迎了过去。 “段姑娘。”他高声唤道,段红烛闻声而至,一见是他,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祭司!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三两步跑过去,全然不顾中原女子那套矜持礼数,围着他乱拍乱打道,“这雪国的男子就是与众不同!” 岁寒枉活几千年,居然被她说得尴尬了起来。 既已被传送到祥云城,他不由问起陈岚此刻身在何处。段红烛刚交代完,他便想动身,又不认识路,只得等大堂内的顺子忙完后来过带路。 天色黄昏,顺子得了银子在前匆匆走着,本想告诉他老板娘采卉最讨厌中途旷工的行为,此刻却拿人手短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行了半个多时辰,已隐约能看到前方的杨树林。顺子指了指方位被打发回去,临走前又再三交代了一遍要同门口那些农夫打扮的少年们对的暗号。 “地宫二十人,同住大黑门。红门不安份,尽勾生人魂……什么狗屁不通的暗号。”岁寒在农舍外念了一遍道。 墙头唰地跳下来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双手叉腰大笑了几声,对他道:“暗号是说对了,不过我可不认识你,还请自报身份!” “我找叶冰岚。”见他年纪轻轻口气却不小,岁寒没有说出自己是谁,反倒直接道出了来意。 院门被推开,跟出来另一名少女,望了岁寒一眼,走到少年身畔低语道:“我见过他,他是雪国大祭司。” 少年面上表情立时变得微妙起来,掩着嘴偷偷摸摸道:“他是不是很厉害,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 少女不想搭理他,陪着笑放岁寒入内,带他去了大堂。 不一会儿,陈岚找了过来,怔怔地站在门口,突然间眼眶红了。 “秋萍,我……想和他单独说会话。”她对留在堂内的少女道。 秋萍应了声,出去时半掩上了大堂的门。 院内,丁若羽将叶襄送走刚回来,正巧瞧见了这一幕。 她同秋萍一起默默离开,进入一间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的厢房。推开房门,才能看到这间房与旁边那间已打通了墙壁,地上多出个能容两人同时进入的深坑,三四名少年提着铲子在挖土,另有两人将翻出的土块堆进旁边连通的空房里。 “都给我可劲挖!”越海田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指挥着。 满地都是被翻出来的泥土,几乎找不到可供落脚的地方。丁若羽也站上了一块看起来比较结实的土堆,问越海田打算挖到什么地步。 “我们选的位置就在城东郊,希望能在下个月挖出城去。”越海田向她交代道。 “不必了。”丁若羽微微一笑,指了指地上的坑,对他道,“挖个旁人找不到的密室便已足够,囤好足够的食水和生活用品,你们在里面躲上几天,事情就全都解决了。” “丁妹妹有法子了?”越海田忙凑到她身边眉开眼笑道。 丁若羽望着屋内干活的少年们,来到无人的院内方道:“算不上法子,但我想……岁寒这次应该可以帮我们。” 得知两人有点交情,越海田脸上没心没肺的笑也变得五味杂陈。 他不禁感慨道:“丁妹妹认识的人真不少。” 也许,她曾经跟着巫皇办事,见多识广吧…… “都只是机缘巧合。”丁若羽也不想解释太多。 夜深了,岁寒并没有留在此处过夜,只说了明日再来,便匆匆离去,甚至都不知丁若羽也在此间。 到了子时,丁若羽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窗纸响动,一骨碌爬起来,就见窗外鬼魅似的立着名素衣少年,手中拎着根黑乎乎的短杖,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离泓?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所有的睡意都被赶跑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眼花看错后,她推门走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她像做贼似的悄声问,一边点了灯将那素衣少年往屋里拽。 “太久没碰这些材料,方法错了,传送失败。”对方道,望着她乱成一团的被窝,眉头直皱。 丁若羽拉他在床边坐下,望着他疲惫不堪的模样,轻轻道:“你这样废寝忘食地做法器,身体会吃不消的。” “死不了。”离泓歪靠在床栏上,斜瞟了她一眼,故作不经意道,“什么时候回去?” “过两天。”丁若羽扯来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离泓哼了一声,沉默许久方道:“郁飞琼见着我了。” 闻言,丁若羽浑身一僵,裹紧了披在肩上的外衣。 “他是来找你的,看来长明灯姑姑说得没错,你的麻烦不小。”离泓直起身来,重新用毯子将她包住。 “我想回东邺。”丁若羽叹道,靠在他身上。 离泓抬手,一缕魔气打灭了烛灯,随后屋里闪烁起星星点点豆子大小的绿光,像飞舞的流萤。 绿星明灭,以不规则的轨迹四处游动,看得丁若羽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 “今日是祭火节。”离泓道,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满屋划动的光点忽然间变得五光十色,即使有不慎坠落在身上的,也不会引起可怕的幻觉。 丁若羽曾翻阅过资料,这些流萤似的小虫叫流蜃,皆由死灵所化,沾上一只便会深陷噩梦再难清醒。这种可怕的魔物,在离泓手里却成了仅供观赏的宠物,实在匪夷所思。 “祭火节一般赏的都是烟火,眼下工具有限,只能赏这些了。”离泓抽出短杖,不知在半空画了个什么符,那些流蜃向上聚拢又迅速散开,仰头看去像极了烟花盛开。 “好看,比烟火还好看。”丁若羽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萤火幽微根本看不清她此刻面上的表情。 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离泓轻轻一笑,低声在她耳边道:“今日也是我生辰。” 丁若羽一愣,握紧了他的手。 “我什么都没准备,只能给你口头祝福了……”她不好意思地低垂下脑袋。 “这一刻,你能在我身边就好。”离泓倾身抱了抱她,随后松开手向外走去。 今夜的他太过温和,完全掩盖了往日捉摸不定、极难相处的模样。丁若羽鬼使神差地上前,牵住他衣袖,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过。”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求援 院外传来孤零零一声鸟叫,打破了满室寂静。 “我骗了你,今夜是特地过来见你的。”离泓忽然开口,夜凉如水,冷风顺着门缝钻入,他伸手拢了拢眼前少女鬓边微微散乱的发丝。 丁若羽一时语塞,呆呆地望着他,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都不知抛去了哪里。 旁人做出这么副呆滞模样,离泓只会觉得蠢钝无比,她却不一样,纵使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进去,也还是叫他心生怜意,忍不住露出笑来。 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丁若羽脸上一下子红了,眼睑低垂不去瞧他,局促道:“今日是你生辰,那就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说得好像他过不了多久就要驾鹤西去,离泓顿时笑不出来了。 即使才十几岁,但好歹也是浮舟转世,最不缺鬼心眼。 他靠在门框上不去看她,姿态慵懒而随意,若有所指道:“你看,我都承认说了谎,假如你遇上什么事,也不必有所顾虑,直接告诉我便好。” “是死士营里遗留下来的事,我想自己解决。”丁若羽也不知为何,这次竟会如此倔强,毫无理由地不希望他参与到这件事之中。 离泓似乎早料到她会这般开口,取出一只银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 “若实在处理不了,记得叫我。”他拉了拉对方的衣袖,使之完全掩住镯子,又接着道,“注入念力,我便会有所感应,无论相隔多远都能立即转移到你身边。” 他说着,一手成爪状,生出尖锐的长指甲,划破另一只手的手指。 沾了血的食指在丁若羽前额画下一道血符,散发着嗜血的红光,又片刻间被肌肤吸收殆尽,仅在眉心留下一点小小的圆斑,像嵌了粒殷红的朱砂痣。 短短数日,偌大的地下密室已开凿完毕,丁若羽和陈岚也说服了岁寒前来出手相助。 原打算只离开两三天的,前前后后拖了十几日,丁若羽硬着头皮回到彩华楼,等着挨楼雪的骂。 没想到,楼雪近日迷上了戏本子,带着宗明泽跟楼里其他姑娘们一起排练,成日里咿咿呀呀地甩着水袖,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徒弟。 段红烛则成天泡在了醉烟楼,到处抓人打牌九掷骰子,整个后院空荡荡的再无一人对她进行约束管教。 好在经过死士营内多年的严苛训练,丁若羽还是有一定的自觉性,回来后就挑好了剑,打算每日先练上几个时辰。 没练多久,姜问心抽空找了过来,告诉她这些天郁飞琼经常身着便服只带了一两个侍卫就过来听曲儿,像在专门等她回来。 见还是要见的,有些问题必须由她亲自出面解决。 “下回他一来你就告诉我,我去找他。”丁若羽道。 “他对李五爷也很感兴趣,你们、你们自己小心。”姜问心又提醒道,将那天晚间郁飞琼和离泓碰面的情形细细告知。 一想到离泓那些匪夷所思的怪癖,丁若羽忍不住笑出声来,把农舍那边同越海田等人商量好的计划也说给他听。 “秋萍已经告诉我了,”姜问心应和着,忽然神色间多出些古怪,慎之又慎道,“段良弓当初所言乃是杀光所有天罗殿逃离之人,若真如此,除了我们,郁飞琼应该也会被算在其内……” 在黑曜殿中时,他们所有人都刻意与段良弓保持着一定距离,因此谁都不了解他。但第三组的秋萍,向来最善于收集信息,她发现,段良弓在说话上格外喜欢咬文嚼字,且只要能力允许,定会说到做到。 听到姜问心的猜测,丁若羽面上平静的表情也变了。 “郁飞琼可是煜国太子……段良弓背后之人,究竟有何等身份?”丁若羽低声自语,事态愈发复杂,好像一切都在被一双无形之手所控。 几日后,院内花圃里出现了一条手臂粗细的花斑毒蛇,吓得正在清理枯枝落叶的丫鬟们鸡飞狗跳、惊叫连连。 没过一会儿,蛇自行游走。丁若羽看着这条炎国、南越接壤处方能遇见的毒蛇起了疑,一路紧随其后,来到溪边一处林子。 早晨林风清寒,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她心神一动,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躲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后掩藏踪迹。 身处秘处,她很快就看到两名少年从不远处走来,忽然停住,其中一人闪电般伸手揪住另一人雪白的衣领,焦急又恳切道:“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务必烦请阁下代替巫皇重回巫教主持大局!” 因为方向的缘故,丁若羽看不见那人的脸,却从嗓音中分辨出来他是许久前便杳无音信的南宫忆。 他为何会出现在祥云城?丁若羽顺着其手臂望向另一边的离泓,又是一怔。 白衣如雪的离泓任其抓住衣领,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随口拒绝道:“我才懒得去当什么劳什子巫皇。” “这可是……是他当初交代给我的任务!你不可辜负他的一番苦心……”南宫忆缓缓松开手,语气也由激动渐转冷静,低低道,“你们虽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我也清楚,你并不是他。” “那你还让我代替他?”离泓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襟,压平了所有褶皱才又接着道,“少蒙我,他最后叮嘱我的是远离那些纷争,做个最不起眼的凡夫俗子。” 南宫忆闻言退了几步,俯首落魄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按他的吩咐躲在雪国做眼线,新任祭司禅元法师,现已控制了整个照夜城!” “此人单方面撕毁条约,准备与炎国开战……你知道的,巫教失去了所有巫师,早已今非昔比。”他语调凄凉,眼神也渐转黯淡。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又不是巫教之人,天下局势亦非一己之力所能改变……”离泓绝情得像个冷血动物。 他忽然一回头,不去管南宫忆接下来的劝说,微微惊讶地低呼一声,大步转入林中将丁若羽揪了出来。 “我没听到什么,你们继续……”丁若羽像个偷糖吃被抓了现行的孩子,垂着脑袋开始狡辩。 “一些不重要的事而已。”离泓牵着她准备往回走。 南宫忆慌忙赶上前拦住了二人,丁若羽此时才发现,他的脸竟完好无损,当年的毁容不知是否为浮舟故意设计,只为了日后去他国当细作。 “算我求你了,救救无眠!”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离泓面前。 言辞悲戚,听得丁若羽面色大变,抢了离泓的话高声询问道:“你说清楚,无眠怎么了?” 一个多月前,雪国国君册立万里而来传授佛法的禅元法师为新的大祭司,将之前岁寒的部下尽数拨给了他。那个时候,南宫忆已经按照浮舟指示完全打入雪国内部,作为其中一员加入禅元法师麾下。 但没过几日,他察觉了不对之处。周围的将士们就像突然被强行灌输了某种新的意志,全然忘却与旧主相处的点点滴滴,反而对新祭司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他也只得假装成与大家一样,替新主人办差。 很快,他得知对方欲进攻炎国铲除巫教的计划。计划之中,甚至想方设法控制住了已成为国师的姜成桦。 此刻唯一掌握大局的无眠,偏偏又因照顾未满周岁体弱多病的孩子而没有太多精力去兼顾政局。 一个偶然的机会,南宫忆探听到,自己曾经的主子隐居在祥云城内。他好不容易假死离开,一路马不停蹄,还用上了驭蛇之术,终于寻到离泓。 暗中观察了几日方硬着头皮出来求助,没成想,是个比本尊更不近人情的……这个想法,他险些就吐露了出来。 “禅元法师……”离泓合上眼回想了一番,摇头道,“我不认识,他长什么样?” 南宫忆也想了半天,答复道:“他的容貌十分普通,若不是剃度出家了,走在人群里根本分辨不出来。” “总之,你先回巫教,其余的事我来想办法解决。”离泓忽然改口应下了,尽管仍是一脸的敷衍。 南宫忆磕了几个头,起身便开始赶路。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丁若羽提着的心也放下了,跟着离泓走了一小段路后开口问道:“是因为我才答应他的?” “不然呢?”离泓笑了笑,“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白日朦胧,有一大半被浓云蔽住,她却被照得头晕目眩,脑中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你记得?”离泓停下脚步,任她靠在自己身上缓解疼痛,半晌后道,“谁也不知今后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或许置身事外,才能看清一切,作出最正确的判断。” 丁若羽挽着他的手臂,强忍晕眩望向他的眼睛,辩驳道:“可有时候身不由己,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身陷危机!” “我却孑然一身。”离泓敛了笑意,亦紧盯住她的双眼,他眸底只有无边的冷寂,盯得她心底莫名泛起一丝恐惧。 “不……我还有你,假如你仍愿意的话。”他眼神一转,恢复了平日里对所有外物都不怎么上心的模样。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五章 猜测 枯枝在冷风中摇摆,投下斑驳诡魅的影子。 寒鸦啼鸣,更添几分凉意。 丁若羽歇在一块大石上,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头痛才有所缓解,睁开眼就见离泓蹲在一株老树旁,不知在挖着什么。 她这时才发现,他背上还挎了个包。 树根旁丛生的一簇簇荆棘不时划伤他的双手,那些细小的伤口又在一瞬间愈合,如变戏法一般。 身上是一件男子外袍,丁若羽起身,将其叠好搭在臂上,还记得当时听他说了些什么,但没听几句就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向古树靠近,刚俯下身,一条手臂粗细的花斑毒蛇便吐着殷红的信子向她袭来。离泓随手一挥,掌心的刀瞬间割破蛇腹,使其血淋淋地掉落在地,体内的脏腑被摔了个稀烂。 离泓甩了甩刀上血迹,魔火从他握刀的掌心钻出,将刀刃吞没,又渐渐熄灭,刀刃亦变得光洁如新。 随后,这把干干净净的刀再次扎入土中,铲出一把看上去稀松平常的黄泥土。 他握着那捧土,不停拨弄挑拣筛去大半,只留下掌心一点点,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将其化为一粒指甲盖大小、玲珑剔透的晶状物,丢进包内。 丁若羽在他身后站了半天,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又过了盏茶时分,离泓翻了翻被掘得都变了色的一大块土地,终于起身,摇晃着装了半包的土晶,对丁若羽道:“你还想去哪?” “不……不去哪。”丁若羽如梦初醒,回答得结结巴巴。她本就是发现了花斑毒蛇才一路跟来的,并没有别的计划。 离泓将树边浮土踩实,直到看上去与被挖前无异,方向着来路返回,冷冷淡淡道:“我回彩华楼。” “哦,我也回。”丁若羽走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一个走神,踩上了他鞋跟。 离泓停了下来,并未转身看她,只是语调如常地问她:“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这问话来得莫名其妙,丁若羽绕到他身前,抓住他一只手,斩钉截铁地否认起来。 离泓望着她微微一笑,眼里却并没有喜悦之情。 他知道,丁若羽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浮舟,对他既信任又依赖,却唯独缺少了他从未得到过的那种情感。 “走吧,日子还长着呢。”他牵住她,刚挖过地的手居然没沾上一丝尘土。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了乌云,吹得天上一片昏黑。 实际上他并不确定,留给他们的安稳日子还会有多久。 丁若羽折了根枯枝在手上转圈,走了十来步,忽然放慢脚步道:“我能理解,你对南宫忆的那种态度。” “说说看。”离泓在她身侧慢悠悠走着,语调也那么漫不经心。 “和上回……禄石太子他们引你去斗屠鬼一样。”丁若羽拔去枯枝上的分叉,猜测道,“南宫忆的出现,再次打乱了你的计划;又或者,他在找你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暴露了你的一些安排。” “你并不是不肯帮忙,只是有自己的想法,你之所以表现得冷淡,便因他们来得不合时宜,被别人当成了棋子前来试探还不自知。”丁若羽又道,一抬头,没看见离泓,原来他已经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两三步的位置,脸上带着抹复杂的笑。 “我……我瞎猜的!”她慌忙道,扔了树枝双手乱摇,忽而歉疚起来,“还有……我也很自私,本不想让你掺和进从前巫教与炎国的那些事,却一听到姐姐的名字就乱了分寸,再次令你深陷其中……” 离泓走上前,顺了顺她鬓角的发,低低在她耳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丁若羽臊得脸一下子通红,羞怒地踩在他脚上,叫道:“不要乱看师父她们排练的话本子,那上面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你看过了?”离泓奇道。 丁若羽无言以对,追着他来到集市。年方少艾,姿容出众,立时引得往来行人纷纷惊叹回望。 片刻后,离泓反应过来什么,发出魔气,方阻止了那些不停投过来的目光。 “难怪那个时候,大国师每每外出必然要戴人皮面具。”丁若羽一找到机会便想挤兑他两句。 “他们不光看我,也在看你。”离泓顺手扯乱了她的一边发髻。 丁若羽毫无所觉,犹自兴奋道:“真的?我还是头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长得也不差!” 白衣少年笑容古怪,像在隐忍着什么,拉着她一路疾走,终于回到后院之中。 “丁丫头,你这是什么新奇的鸡窝造型?”一进门就撞上了段红烛,笑得她前仰后合。 “离泓你这老不修的!”丁若羽伸手一摸脑袋,肺都要气炸了。敢情自己回程途中一直着,端起滚烫的茶水啜了一口,犹疑道,“我这几天查了,同他情况相似、从身上气息来看根本无法辨别种族的人,八百年前你是一个。而风水二系,你的养父当中……” “你觉得他同我有关?”离泓讥笑着打断道,“我的便宜老子数不胜数,三界权贵都集了个遍,不介意你去一一打听。” “仰空。”岁寒不顾他的刻意逃避转移话题,坚决吐出这两个字,随即室内一片静默。 狭小的屋内温度顿时降到冰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精神力不够强的丁若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痛苦不堪,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地上盘膝而坐的离泓身周仿佛笼罩了一层黑压压的可怕魔气,不知何时就会爆发。他垂眸强行克制自己道:“出去,我不想杀你。” 岁寒眉心微皱,瞥见丁若羽只撑不住的模样,叹了口气,搀着她夺门而出。 “你还好吧?”见丁若羽如干渴已久的鱼儿终于放归水中般大口吸着气放松紧绷的精神,岁寒忍不住伸手轻拍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丁若羽才能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望着再次紧闭的房门,轻声细语道:“仰空是他最敬重的人,望你能原谅他一时的冲动无礼。” “阿舟,你别总是……”岁寒想说什么,一想到此刻对方的身份,又将剩余的话吞回肚子里。 她还是同在天界时那般,凡是被划为自己人的,都毫无保留地为对方着想,不让任何人受到误会。 可他还是开口了,话锋一转道:“你等他平静下来,定要好生劝说。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仅凭个人情感而误了大局!” 说完这些,岁寒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义了,告辞离去,临行前给了丁若羽一粒天界药王殿炼制的丹药,怕她这次被魔气侵袭留下什么后遗症来。 目送他走远,丁若羽刚将丹药倒在手心,就听身后的门被粗暴地踢开,离泓大步冲她而来,劈手夺走丹药不知扔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又抓着她的手臂直往屋里拽。 “区区聚灵丹,我炼的比他好了不知多少倍!” 轰隆隆一声巨响,墙板落下,露出后方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木格架子。 琳琅满目的丹药法器中,离泓翻出一粒形同琥珀,里头还嵌了只怪虫的丹药。 “好恶心,我不要!”丁若羽拔腿就跑。 离泓轻声笑了笑,在她身后道:“无碍,闭上眼就看不到了,我可以喂你。” 他笑起来没有丝毫绮念,明净清朗,白衣无尘。丁若羽抽空回望,想起上回“喂药”的经历,吓得双肩一抖。 “我吃我吃!” 她视死如归,咬牙上前,眼一闭心一横,将那丹药生生吞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劫难 过了好半天,丁若羽才反应过来,明明是对方先乱放魔气,才导致她去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丹药。 怎么反而弄得好像她理亏一般? 丁若羽蹲在地上揪着黄草叶子,想起岁寒的嘱托,决定把这些不满也一道给解决了。 推开半掩的房门,屋内的摆设又出现了变化。地板上升起个小台子,固定着摆放了许多药瓶的支架,一只透明的小盏子中盛有一团明亮的银白色焰火,照得整个台上所有物品都无比清晰。 离泓手中捏着两支狭长的瓶子,摇晃了好半天才将其中一支装有的液体倒入另一支中,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量。 这严谨精细的模样同他往常的懒散随意大相径庭,看得丁若羽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先前挖来的土晶分成了五堆装在网眼极细的篓子里,离泓选了一粒,控制着使其悬空,缓缓降入配好药水的瓶子里,瓶口呼啦一下飘起蓝色的火焰。 他托着瓶子,移到他那根黑不溜秋的短杖旁,杖上凹陷处嵌着颗同样黑乎乎的晶石。还有一寸的距离,那晶石突然冒出魔气,将瓶口的火焰全数包裹吞噬。 狭长的瓶内,土晶碎成几瓣,能量耗尽。 回到台前,离泓又开始配制其他的液体。 这次做出来的,是发着浑浊黄光的烟气。 他来回走动,似乎连什么时候进了人都不清楚。再停下来时,天已然黑透,丁若羽几乎忘了自己去而复返的目的。 “对付他,现有的普通晶石不足以支撑此法器发挥最大作用。”离泓试了试那根法杖,并不十分满意,却也不再继续,按动机关将屋内结构恢复原状。 “对付谁?”丁若羽站了半天,终于找到可以坐下来歇息的地方。 离泓擦拭着地上的灰土和水迹,沉默了一小会儿,故作平静道:“仰空。” 丁若羽错愕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南宫忆提起禅元法师的时候,我就记起了他。但他……毕竟对我恩同再造,我从不敢想,有朝一日会与他针锋相对。”离泓用力擦着早已纤尘不染的地板,突然扔了布巾,瘫坐在地。 丁若羽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望着他很少出现的忧伤又阴霾的神色,亦觉得心口堵得慌。 “可是,仰空不是五百年前就已经死了么?”她忽而想起些什么,扯住对方的袖口不解道。 “他死没死,谁知道呢?”离泓苦笑,挣开手又拥住她,静静的不再多言。 靠在他胸膛,听到他同凡人相比慢了好几倍的心跳声,渐渐涌起一阵睡意。刚合上眼,就有什么仿佛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倒灌而入,头痛欲裂,使得她紧紧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阿离!阿离!” 急促的敲门声,一下紧过一下,撞击在朱漆门板上,也撞在那提着剑的女子心上。 足足有一顿饭的时间,门才终于打开。 红得发黑的血,将离泓全身的衣衫都染透了。他散着发,发丝上也沾满了粘稠的血液,在脸上印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浮舟愣了有两三个呼吸,蓦地推开他,直闯而入。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一间屋中,只见地上、墙壁上满是喷溅晕染的血,墙角处有一摊血泊,还留着最后几块碎肉残渣。 “仰空……”她颤抖着跪在那堆碎肉前,如遭雷殛,如坠深渊,泣不成声。 “不——”一道撕心裂肺的哀鸣,伴着一阵轰响,屋内所有的物件都化为尘土废墟,将最后的遗骸掩埋。 离泓来到门外,正瞧见这一幕。 “天理不容的怪物!仰空……他是你养父,是你最亲近的人啊!” 浮舟几近崩溃,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干。她霍地起身,举剑疾刺,泛着金芒的天兵神器直指向离泓的咽喉,却终究停了下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他控制了我,让我吞食他的肉身……”离泓亦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解释得语无伦次。 浮舟怒极反笑,突然扔掉了剑,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沾满血渍的脸,压低了声道:“连谎都不会说,真是个只懂得满足欲望和本能的畜生。”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看,穹顶上……穹顶上装有我做的法器,能记录先前发生的一切……等我把它取下来……”离泓想闯进去,却被死死拦着,再也无法拿到那件器物。 浮舟失魂落魄地抹去脸上水迹,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再让你靠近他了。” “为什么不相信我?”离泓刚伸手触碰到她的袖角,就被风障狠狠弹开,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一道透明结界封锁住整间屋子,浮舟立在门槛上望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触对方。她像是忽然间不在乎了,垂眸笑道:“仰空死了,却一点都不悲伤,连一滴泪也没流,要我怎么信你?” “眼泪……他们忘了给我造那种东西……”离泓的声音越来越轻,被排斥在结界外,见浮舟紧紧合上房门,整整三日方再次出来。 这三日里,浮舟还是翻出了穹顶上的法器,解除其内符文封印,还原了仰空的死亡经过。 她一遍又一遍看着法器投射出的场景,三日没合眼。 先是仰空身受重伤,被离泓扶了进来,随后,二人的行为举止都开始变得怪异起来。仰空将最后的念力凝为实质,打入离泓眉心的魂门,之后对他和蔼地道:“我这副躯体,还有最后那么点用。吃了吧,完善你的能力……” “一点都不许剩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终究失去了所有的气息。 打进离泓识海的那缕念气开始起作用了,尽管对方无比抗拒,还是强行控制着他焚毁仰空身上的衣衫,一块一块撕扯下他的肉塞入口中…… 直到连骨头都被嚼碎了。 浮舟缩在角落里,紧盯着那投射出来的景象,不知干呕了多少次。 当她再次出来时,整个人亦憔悴得不成样子。 离泓仍候在结界外,一动不动,像在地上生了根。 她知道自己先前太过激动误会了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再次来到他的面前,却连一句道歉都无法开口。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拥住他,无声悲泣,未发一言。耳畔传来他微嫌嘶哑的声音,冷冷淡淡问:“你是怎么知道他出了事的?” 浮舟一惊,抹去眼角朦胧的水汽,退了一步正视着他道:“托天运阁一位信任的占卜师算过,他近日会有大劫。” “一得到消息我就赶来了,可还是迟了一步……”她偏过头,不忍再说下去。 “所以,在你心里,最在乎的人仍是他。”离泓身上的血污早已干涸结块,凌乱的发丝粘在面颊,衬着此刻幽暗无光的黑瞳,像地狱深处嗜血的恶鬼。 浮舟一只手按在心口,听闻此言,难受得仿佛随时都会将心剖出来给他看。 可是,她根本无从解释。同仰空在一处时,她确实表现得比与任何人在一起都要来得自在。两人都精于符文阵法,未见几次便宛如知音,后来更是共同创出了几百种二人独有的奇特法术,分门别类整理成册。 在此期间,多数时候,离泓都在自己一个人制造法器,偶尔佯装路过才会瞧上两眼。 他从没抱怨过,浮舟原以为他是不在意这些的。 “其实,我第一个拜托占卜师算的人是你。”浮舟笑容惨淡,抬起蒙着水雾的一双绿眸,看得人心碎难当。 “占卜师实在算不出,才换了仰空。”她移开目光,心上按着的手也放回身侧。 看她这般伤心,离泓也不在这件事上多做停留,望着门扉洞开、满是泥尘的屋内,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仰空躯体最后那一点残渣给清理干净。 他绕过浮舟,奔进屋内四处翻找。他本是极爱干净整洁之人,此刻浑身都裹了层泥灰,污脏不堪。 翻遍了所有角落,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却再无一丁点残渣的痕迹。那最后的一堆碎肉连同血迹一起消失不见,就好像是他记忆出了问题,忘了自己已经做过的事。 他颓然起身,对跟进来的浮舟笑了笑道:“我一被造出来,就失去了所有亲人,现在连仰空都没有了,你会不会也要离开?” 丁若羽并不知浮舟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回忆到此终止。 这痛苦的三日,不亚于她和浮舟的告别。 回忆漫长,但此刻在她脑海里浮现,仅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首先,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其次,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她猛地坐直了身躯,煞有介事地举手发誓。 离泓被她的突如其来呛到了,剧烈地咳了十几下。 “我说真的,你那是什么反应?”丁若羽不高兴道。 离泓以袖掩面,摆了摆手,待平复下来方道:“是不是又想起你对不住我的那些事了?” “都是浮舟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丁若羽问心无愧。 即便浮舟本人,也不会这般无赖。离泓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倘若当年……她亦如此坦率,他们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是否会有所改变?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劝解 夜雨霏霏,使得本就地处北方的祥云城愈发寒冷潮湿。 到了下半夜,雨变成了雪,银白的光透过窗纸射进屋内,给人造成一种天很早就亮了的错觉。 丁若羽推开窗瞧去,寒风夹着细雪倒灌而入,迷得她一时间睁不开眼来,赶忙重重合紧了窗。 她翻出件厚斗篷将自己罩住,才再次打开门,廊下离泓缩在一个半透明泛着铜黄色微光的结界内,听到动静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觉得冷可以进来。” 再望向院里,冰雪飞旋间一名白衣男子身形飘逸,不知在练着什么奇功。 丁若羽毫不犹豫选择躲进结界里,风霜严寒瞬时被阻隔在外,她卸下斗篷,挨在离泓旁边道:“你们大早上的在做什么?” “他要练功,偏拉着我。”离泓无精打采靠在柱子旁,这时忽然有了精神,将她拉近,轻轻搂在怀里。 “这……大庭广众的,不好吧?”丁若羽不敢乱动,怕他会愈发过分。 “帮我一次,膈应到他就好。”离泓俯下脸在她耳畔悄悄道。 丁若羽忍不住笑出声来,亦耳语道:“怎的连你也这般心黑?” 空院内,本是要以风刃将一片小小的雪晶劈成六瓣的岁寒恰巧瞥见这一幕,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不光飞偏了风刃,还差点滑摔倒。 那两人怎么回事?以为躲进结界里全世界就都看不见他们了?居然在空旷场地里公然……两人头靠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关键部位将将被离泓歪束在头了声去去就回,随后上了侍卫们早已停在路口的马车。 一路无话,丁若羽靠在车壁上思考着见到郁飞琼该说些什么,还没想出来车就停了,她掀开车帘一看,竟是当日囚禁她的那处宅院。 丁若羽神态瞬间变得阴霾,待车停稳后也是一言不发,冷冰冰地随着侍卫向内走去,努力不去想那几日经历的种种。 还未进入,便听得丝竹声声,弹的都是民间小调,别有一番意趣。但丁若羽此刻并没有赏乐的心情,目不斜视地大步踏入门内,仰头望向正堂后方软榻上半倚着的华服少年。 “丁姑娘带到!”侍卫通报后,同舞伎乐师们一起退了个干净。 丁若羽在成衣店已换下男装,裹了一身楼雪非要给她选的花里胡哨的大厚袄子,掩住高挑纤细的身躯,配着夏日大太阳里晒得微黑的脸、刚卸了男髻草草编起的大麻花辫,看起来像个干惯了农活的村姑。 她还将双手笼在袖筒里,即使五官颇为俏丽,也掩盖不住那浑身的滑稽。 郁飞琼吓得从榻上一下子爬了起来,指着她半天方道:“丁姑娘打扮的眼光,着实与众不同。” “民女参见太子殿下。”丁若羽手还揣在袖里,笨拙无比地准备行跪礼,被三级台阶上的郁飞琼疾疾冲下来阻止了。 “你以往见到我从不行礼,今日怎会如此规矩?”他本不想给她什么好脸色的,结果自己破了功,忙松开手退至两步开外。 丁若羽想了想道:“毕竟尊卑有别,要是习惯了没大没小的,日后总会被别人诟病。” 郁飞琼沉默了,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忽然一挥手,一缕黑烟飞快地从袖里钻出,向她手腕上缠去。 “束缚术?”丁若羽挥出道金芒将其割裂化解,又把手揣了回去,问道,“你已经学会魔族术法了,是屠鬼教的?” “你怎知屠鬼?”郁飞琼放下手,紧绷着脸,不使自己过早暴露太多情绪。 丁若羽抬头观察着房顶四周,许久方压低了声道:“我有要事,需单独告诉你,最好别在屋里留下其他人。” “随我来。”郁飞琼将信将疑,将怀中一只锦囊放进了带锁的抽屉,领着她去了后院一座孤零零矗立着的亭子。 四周空旷,若有旁人掩藏,一眼便能看见。 “不光是人,魔族也不能在场。”丁若羽站在亭子内道。 “他不在,说吧。”郁飞琼亦走了过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 丁若羽离他远远的,靠在亭子四周支撑顶端的雕花木柱边,望着下方积了一层白雪的干枯莲池道:“屠鬼一定还对你说,我叫浮舟,与你有仇。” “你怎么知道?”郁飞琼比想象中要来得更平静,只是以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这件事,还牵扯到段良弓。”丁若羽心思一转开始劝说,将真假虚实全部揉在了一块,告诉他段良弓背着他仍有着杀光天罗殿叛逃死士的安排,而幕后指使者极可能是屠鬼本人或他的同谋。 看郁飞琼并不动容,她又沉声道:“对方是指所有逃离的死士,这其中……应该也包括了先前一声招呼都未打,直接回到祥云城的某位皇亲国戚。” “我?”郁飞琼起身来到她面前。 “屠鬼是魔族,与你同在一处,当真能完全放下心来?”丁若羽没有避开,反而面带关切,根本不提此人揭露浮舟身份一事。 “你是说他别有用心?”华服少年绷住了脸,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 当日是他偶然救了被雷劫劈得奄奄一息的屠鬼,此人说自己法力高强,被留下来做了门客,之后郁飞琼方知其为魔族。 屠鬼狂放不羁,从无尊卑的意识。郁飞琼惜才,一直放任自流,从没想过他还有别的目的。 “你身为煜国太子,尊贵无比,他们定然也会找个厉害角色前来应对。”丁若羽道,“至于我……他想除掉我,皆因在此一事上我会站在你们这边。像这样的阻碍,换了谁都会毫不犹豫地解决。”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洞察 栏杆旁,郁飞琼沉着脸,心里过了遍她说的话,想起面前少女也曾帮过自己,半晌未置一词。 等他移开视线,丁若羽知其想通了,方轻声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盒子里的魔族晶核……” 郁飞琼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挥拳砸了一下围栏,压着嗓子道:“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我还欠你一命!” “不需要报恩。”丁若羽瞟了一眼他砸破皮的手,也挪开目光。 “只要你清楚,我既肯救你,还差点为此丢了自己的命,又怎会如屠鬼所言,存有害你之心?”她平平静静地说着事实。 那天客房内发生的事给郁飞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盒子里的东西附上手腕时,自己有多惊恐无助。 以及,醒来后见到地上残留的白色衣料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丁若羽已遭那东西的毒手。 那日昏迷之时,并不知她是如何去解决的。但尽管她轻描淡写没有细细交代,他还是隐约猜到,她几乎为此丢了性命。 这么看来,不信任她而去相信那来历不明的魔族,反倒是他忘恩负义了。 “可是屠鬼功力深不可测,就连父皇的侍卫中都不见得有能与他一战的。”一想明白,他就把重点放在了怎样对付屠鬼上。 丁若羽见说服了他,其他的事便不难办了,继续村妇似的拢着双手道:“我们有岁寒帮忙,可能……还会拉到别的高手,你既然站过来了,那今晚酉时来一下楼子,寸心他们说是要开个会。” 这自说自话目中无人的模样,换作平时定会看得郁飞琼火大,同时想起他最厌憎的那个人。但此刻,他知道,她已经把自己当成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送走丁若羽,回到厅内,郁飞琼刚打开那只收起的锦囊,周边便环绕起一圈阴森可怖的黑雾。 雾气氤氲,渐渐凝实,幻做人形,一个粗壮大汉虎虎生风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 “那女人哄你出去,都说了些什么?”此人嗓音嘶哑难听,像破锣划拨着碎盏,听得人耳根发酸。 郁飞琼知其阅历丰富、世故圆滑,若信口编造谎言,定会被立即识破。于是也不说太多细节,顺着他的想法道:“她让我不要信你,说什么魔族多为邪恶之人,不得太过依赖……” “呵,这倒是他们天族的一贯说辞!”屠鬼冷哼一声打断他,面露鄙夷之色,心里却是听进去了。 坐了片刻,屠鬼的身形渐渐难以维系开始雾化,完全变成黑雾前他一弹指,将一粒指甲盖大小、色泽碧绿的丹丸从郁飞琼眉心处打入。 丹丸瞬息间无声没入,溶解消失,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阻止的行为。郁飞琼脸色一白,大厅中,屠鬼已然了无踪迹。 外头又刮起了雪片,大街上愈发人烟稀少。丁若羽一身厚重的棉衣棉裤,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利索,半天才回到来时的集市。 气候严寒,楼雪和顺子他们早就走了,她搓了搓手,向白蒙蒙一片的空中望去,迟缓的动作突然间变得迅捷起来,以刁钻的角度错开了面前坠落下的几朵与其他飘落速度方向皆不同的雪花。 “呲啦”一声,眼前的空间似是裂开了,一封信笺飘出,那裂口又迅速复原。 丁若羽不敢徒手去接,裹了层风盾,将信用一只手悬空托起,另一只手从怀里抽出手绢,包着打开了信。 “立刻去西山,否则无眠阿姐有难?”她不解道,望着落款的“南宫忆”三个字。 她没有犹豫多久,忽然松开信笺,点了把火将其焚尽,腾起的纸灰隐约含着股说不出名目的异味。她将手绢接触到信纸的那一面向里卷起,并没有按信上所言立即前往,而是先去彩华楼后院寻了把剑、换了身轻便点的衣衫,才策马而去。 将近一个时辰后,她来到西山山麓被积雪覆盖的小径旁,下了马。雪已然停了,地上尚残留着几排纷乱的足印,看大小有男有女,绕山而前,给她做出再清晰不过的指引。 顺着一路走下去,不久就听到了人声。丁若羽抬眼望去,前方雪堆上跪着个头都快垂到胸口的少年,身下的那片白雪被染得鲜红,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南宫?”她不觉惊呼起来,但见那少年浑身一震,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对她拼命摇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若羽冲上去的脚步瞬间刹住,停在原地,向他后方看去。 雪堆炸开,碎冰四溅,白花花雾茫茫模糊了视线。南宫忆被冲来的雪堆撞飞,落在不远处晕了过去。尘埃落定后,前方多出一排奇形怪状的人,皆身形高大,当先二人押着一名乱发遮脸的女子,穿着的衣料虽破败不堪,却看上去价格不菲。 “我来了,说,什么事。”丁若羽立在原地,遥遥望着那群人,冷静得不像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 “浮舟!”对面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被其余人拦住,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上前两步,掀起被押女子的乱发,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来,对她道:“想救这位圣女么?” “有什么条件?”丁若羽懒得绕圈子,直接问他。 “爽快!”那人大笑一声,松了手,指着女子道,“很简单,你代替她,到我们这边来。” 天寒地冻,丁若羽习惯性地把手揣进了袖子里,瞥了眼女子,又看向他道:“总要给我个理由吧?你们让我换她,是当伙伴,还是做人质?” “这就要看姑娘如何选择了。”男子呵呵笑着,示意部下全数退出三丈远,自己则提着女子上前道,“我们的最终目的告诉你也无妨,搞垮天运阁,让魔族不再处处受控。而日后你的能力,会对我等大有用处。” 听他们的口气,应该是禄石太子带领的魔族以外的另一批魔族。丁若羽面上神色未变,淡淡笑道:“能力?我怎么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拿得出手的能力?” “姑娘虽不知自己的能力,我等却深知浮舟殿下的能力。”男人也和善地笑了起来,从广袖内取出个小小物件高高祭起,以魔气催动,于半空中投射出先前丁若羽接到信笺时的所有举动。 “洞察,即使再微小的异常,亦能及时发现,避免遭受损失。”男人反复观看着她闪避雪花时的动作,缓缓道,“这种细小差异,连设计者往往都会忽略掉,却被你一眼看破,实在令我等惊讶不已。” 丁若羽轻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何会认为我看不出这个巫教圣女是假的?” “姑娘自然是看得出的,”男子这回彻底放了地上的女子,任其自行除去身上并未绑牢的绳索,接着道,“但没有这个假圣女在,姑娘想必也不会这么快赶来。” 望着他小心翼翼收起那块法器,丁若羽也有些迟疑,推脱道:“你容我想想。” 相比于先前,她的态度已缓和了许多,尤其是在听到天运阁三个字后。男子看在眼里,不急着等她答复,令一名手下上前用魔族术法简单处理了南宫忆身上的伤,又灌入魔气使之清醒过来。 “这个少年你可以带走,只是,我们的主人并没有多少耐心。”男子稍微放宽了要求。 丁若羽应了,赶过去扶起仍瘫倒在地的南宫忆。 在拉他起身的一瞬间,南宫忆突然一抬手,掌风擦过丁若羽露在外面的手心,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这……”丁若羽一掌推开他,望着血流不止的手,大惊失色。 “三日内,我们等着姑娘的答复。”男子满意地笑了起来,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微微扬着下巴,一切都已胜券在握。 被推开的南宫忆再次晕了过去,丁若羽咬牙上前检查,这回他身上再无异常。 男子见她投来的目光,朗声笑道:“这只是个任何术法都无法使其痊愈的小禁制,只有我自己能解。这三日姑娘若想通了,可随时大驾光临,我等皆留在此处,随叫随到。” “好。”丁若羽不多同他废话,背起南宫忆又将他丢上马背,调转马头往来路而去。 她吩咐顺子留昏迷不醒的南宫忆住进了楼里的一间空客房,自己则回到院里。见地上东一块西一块乱七八糟无从下脚的雪堆,再一问丫鬟们,原来她刚走,岁寒就揪着离泓揍了一顿。 “这两个老妖怪怎么跟小孩似的?”她自言自语嘀咕着,撤了掌心薄薄一层用以防护的风盾。 殷红的血一滴滴顺着指尖洒落在地,但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慢慢收缩结痂。她凝出一枚小小的冰刃,准备再次将那并不太深的伤口割裂开来。 可是冰刃刚发出来,就在她掌心破裂融化了。受伤的手被人拽了过去,一缕黑烟缠上,便要替她止血修复。 “别,我这是要将计就计!”她赶忙抽开手来,瞪了鬼魅般不声不响出现在身后的离泓一眼。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长夜 “就什么计?”离泓仍是固执地按住她的手,瞬间将伤口修复,再以术法造了个一模一样淌着红水的假伤口。 望着这以假乱真的血口子,丁若羽忍住了刚到嘴边的责怪,抬起脸来,双眼水汪汪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不要谢我。”离泓在那伤口外又施了一层障眼法,使其看起来更加逼真。原本丁若羽还挺感动的,听他旁若无人地来了这么一句,感激之情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丁若羽提起手肘撞开他,取出纱布包在假伤口外,将在西山遇到的事告诉他,说完后,又有些迟疑,踩着地上松垮的雪堆道:“我没有直接拒绝,是因为那人展示出的法器,似出自于你手。” 看她比划出那法器的形状,离泓也没有否认,抓住她的手道:“这是他们操控南宫忆攻击你留下的伤?” “不是,我自己划的。”丁若羽望了望四周,踮起脚在他耳边道,“他们给南宫忆输送魔气时我就怕别有用心,提前设下风盾挡开了那道禁制,又借着身形遮掩,以冰刃补了个伤口。” “真狡猾。”离泓刻意搀扶着她向长廊而去,像搀着个走不动路的老太太。 先前又是火烧又是水淹,丁若羽自己的房间还未整理好,根本无法住人,只得被拖去了他那间狭小的厢房。 晴日里的祥云城还算气候宜人,可是一到阴天雨雪就会变得寒凉刺骨。刚进屋,离泓便把门窗都合严了,又布下一道结界阻隔外界的寒气,屋内立时不那么冷了。 柜子上放着一盏形状奇怪的灯,丁若羽见他将一只银白的小火球悬在了半透明的灯罩里,使整个空间看上去明亮又干净。 除了那根黑漆漆的短杖,他做的其余器物无论用途大小,从外观上看都精妙绝伦。就像这盏小灯,她不禁伸出手来想要触碰。 “这个火温度很高,会把你的手烫化掉。”离泓打开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 丁若羽悻悻地缩回手,不一会儿,那灯上火焰燃烧的暖气烘得房内渐渐暖和起来,她也找了个看得顺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地铺旁堆了一摞纸,写着一些复杂的符文阵法,大部分闻所未闻,却让她隐隐觉得,这些都是她原本就会的东西。 三日后她要再去见一见那群魔族,很想在这一两天内将自身实力提升一个档次,但也知道这么短时间根本学不会什么高深的术法。 “你在担心三日后?”离泓在她袖子里翻着什么,忽然停了停,抽出个银镯子来。 丁若羽垂着脸,目光飘忽道:“真应付不了会向你求助的。” “先戴上。”离泓递回镯子,起身看了看屋内狭小的空处,为难道,“你晚间若留宿于此,怕是不大方便。” “不会啊,记得有一次……”丁若羽想起某日早上醒来被他锁得几乎爬不出来的情形,也说不下去了。 “要不去找你师父?”离泓提议道。 “不可!”丁若羽跳了起来,要是让楼雪知道了他们两个只不过走了个形式,根本无夫妻之实,一定会闹出些啼笑皆非的怪事来。 她站着冷静了片刻,以命令的口吻拍了拍离泓的手臂道:“那就这样……我还是住在这里,你睡自己的,我打坐!放心,绝对不会对你下手。” 直爽似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绿林好汉,惊得离泓半晌才听话地应了声是。 在屋内翻出基本适合现阶段修行的术法册子,丁若羽临时抱佛脚地背着,一晃就到了晚上。 距酉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一整日都生意惨淡的街巷里终于等来了嘈杂的人声。 一南一北两路人马,加起来约二十人,齐聚彩华楼外。 门口拄着根笤帚的顺子突然来了精神,忙跑出来招呼他们入内,别在风雪里站太久。 其中打扮得各式各样的那一路少年人跟着顺子直接进去了,另一路虽身着便衣却看起来分外拘谨的人则仍被下令留在了楼外,领头的少年孤身一人步入大敞的朱门。 方进入大堂,就见先来的那票少年们刀枪剑戟丢了一地,蛮横地冲着赶来的老板娘采卉道:“清场包场!” 这简直是强盗行径,吓得采卉六神无主直哆嗦,连银子都忘了收,还是顺子硬着头皮上前询问,那群人的态度才有所好转。 郁飞琼独自立在一处柱子后冷眼旁观,避开了采卉顺子等熟人的视线,待他们协商完回去忙活后才走出来,在少年们满含敌意的目光中寻了处空位落座。 “这不是太子殿下么?”有人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 来的正是丁若羽和姜问心,两个人一前一后而来,赶走了躲在背光处听墙角的姑娘和丫鬟,被少年们围在了中间。 “这位太子殿下是我邀来的。”丁若羽瞥了眼稳稳坐着的郁飞琼,对众人解释道。 听她这么一说,少年们的敌对情绪终于散去。姜问心看了一圈道:“老越怎么没来?” “他去接应幽兰姐,尚未归来。”有少年回道。 在场基本都是逃出来的死士中的骨干,同诸人碰面前丁若羽已向姜问心交代了一些事,让他知道郁飞琼已经与众人同仇敌忾。 而为了展现诚意,郁飞琼也会将段良弓日后的行程悉数告知众人。 经过商讨,除去一些守在农舍周围的死士,其余人将暗中搬至已经人去楼空的魔族据点。 “三日后,通知大伙都过来,同丁姑娘一起去城郊的据点。”姜问心吩咐道,事儿说完,就准备让他们暂时先回农舍集合。 “又是三日……”丁若羽小声咕哝了一句。 “至于太子殿下……”他又转向了郁飞琼。 “太子殿下我来安排。”丁若羽忙道。 少年们拾起自己的兵器,陆陆续续出了楼子,只剩下他们三人围在一张圆桌旁。 郁飞琼全场未发一言,此时端起凉透了的茶盏,皮笑肉不笑道:“你有何打算?” “稍等。”丁若羽起身,向楼上走去,来到一件客房外敲了敲门。 片刻后,一名白衣男子随她一起走了下来。 “大祭司?”郁飞琼对此人记忆犹新。 “敌方实力深不可测,他会贴身护卫,以保无虞。”丁若羽道,根本不顾他抗拒的表情。 “太子爷,你要相信丁姑娘,她是绝对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姜问心也开始劝他。 郁飞琼好不容易相信了丁若羽,却对这陌生的雪国人怎么也信任不起来。 “假如实在接受不了他的贴身保护,那我们就只能给你下禁制,强行将你控制住了。”丁若羽平静无比地说着这种要掉脑袋的话,听得一旁的姜问心脸都白了。 “没什么受不了。”郁飞琼一反常态,难得地没有发作,同岁寒见了礼,又对丁若羽道,“姑且再信你一次。” 送走了这千岁爷,丁若羽也松了口气。众人聚在一起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再回到后院,大部分有人住的屋子已是漆黑一片。 她慢悠悠地来到离泓屋外,房门留了道狭小的缝。推门而入,却见离泓打碎了一只茶盏,正在用一小块碎瓷不停地割开手指又迅速将伤口修复还原。 这吊诡的模样,使她一下子回想起初来彩华楼那日,大堂内见到的一幕。 无生剑薛睦,披头散发地戴着大毡帽坐在角落里,不就是表演着此番行为? 她闩好门,缓缓靠近,拍了拍他道:“你……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 离泓将碎瓷片仍在地板铺着的一块布上,捡起一旁的纸张和炭笔,鬼画符似的写着什么,看得丁若羽一头雾水。 “原来他的出现,比我们想的还要早……”他又放下了笔,没头没尾地道。 可是丁若羽却听懂了,薛睦自雪国来,是薛瞳的二哥,因而她很容易便联想到新出现的雪国祭司,轻轻问道:“禅元法师?” 离泓看了眼纸上那乱七八糟的符文,突然将其揉成团,扔进黑暗的角落里。 “那个时候,他该是只觉醒了一丝元神,附着在薛睦的识海里,致使其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异举动。” 离泓摊开手,望着划伤后半点缺口也没有的指腹道:“但他掌控不了薛睦的身体,大多数时候皆被其压制,因而鲜少表现出不正常的样子。就连薛睦自己都未必记得清,有时候连怎么受的伤都弄不明白。” 当日四大门派首席弟子齐聚一堂,薛睦的所作所为,竟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丁若羽抱膝而坐,想着后来那薛睦的言行举止又变得正常起来,可知当时那缕异样的元神尚嫌微弱。 “那什么禅元法师,会不会亦是被此元神附身的普通人?”她侧过脸望向离泓。 离泓笑了笑,摇头道:“我又没见过他。” 他抬手一指,飞出一缕魔火,将角落处的废纸团烧得渣都不剩。 元神附着,这种事从浮舟逃出幽冥殿后,他自己也一直在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章 始君 但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世间并不多见。 “岁寒人在哪?”离泓忽然问道。 “我让他去保护郁飞琼了。”丁若羽见他从柜子里抽了把刀匆匆出了门,亦紧随其后道,“这么晚你出去做什么?” 借着雪光,离泓瞥了她一眼,足下未停道:“见岁寒一面,还有些事……想亲自问问那些未曾见过的魔族。” “可是这样,你就暴露了!”丁若羽快步上前拦住他道。 “不重要了。”离泓轻轻扶着她的肩,看了看雪停后漆黑一片无星无月的远空。 只是有些对不起浮舟最后的嘱托,事态发展已经容不得他再躲藏于暗处无所作为了。 他此刻的神态,同那日浮舟在小客栈里说自己一定会回来时几乎一样。 丁若羽心里一阵慌乱,伸手拥住他略显清瘦的腰身,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好了好了,他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也不会对我怎样。”离泓在她脊背上拍了拍,让她放宽心回去休息,第二天一早便会再见。 望着他另一只手里始终握着的刀,丁若羽点了点头。 从雪地上遗留的痕迹看,郁飞琼并未回宫,而是去了自己暗中买下的那处大宅子。 离泓远远看着那些将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围起的便服侍卫,没做太多考虑,径直上前以刀尖划出个花里胡哨的法阵笼罩住整个宅院,使所有人都陷入幻境之中。 随后他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院内四角火把通明,官兵们仍在来回巡逻,却似看不见般,根本没发现大摇大摆闯进来个人。 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出来。 一身雪白大氅,正是岁寒。郁飞琼并未完全对他放下戒心,没让他贴身护卫在同一屋里服侍,而是另给他一间偏房住宿。 此时他目不斜视地从离泓面前走过,来到庭院里一株梅树旁静静立着,负手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泓跟了过去,划破手指在他额上写了个符文,才将其从幻境里唤回现实中。 “这是你要的魔族圣物冰灵石,”离泓取出一只小布包递到岁寒手里,看了圈四周,又低声道,“作为交换,这两日寻到并杀了屠鬼。” “杀……”岁寒一惊,瞪着他道,“你说得轻巧,怎么不自己动手?” 清冷雪光映出离泓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他随手折了支红梅道:“我还不想让他背后的禅元法师这么快就探出我的底细。” “我和他交过手,所以你就这么利用我?”岁寒抱怨起来,声音不小,从他身侧走过的一队侍卫毫无所觉。 他伸手推了推其中一人,那人踉跄了一下,仍是未停下脚步。岁寒笑了起来,掸去肩上沾到的雪水道:“怎么这么快就要除掉屠鬼?你同我说过,他未必是那布下魇灵阵的人。” “刚查到的消息,段良弓是第十个祭品。”离泓将梅枝收入怀里,淡淡地对他道,“献祭到了第十人,还需再有一名法力高深的魔族自愿融合方可完成阵法。上回屠鬼被我用天罚毁了大半肉身,一直难以恢复,是融合的最佳材料。” 岁寒沉思着,忽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他们为何要让作为献祭者的段良弓解决掉那些脱逃的死士?” “除了十个生有印记的人,还需要一百名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人进行血祭。”离泓叹道,“这些少年只要年龄符合、身体健全,谁都可以。选择天罗殿的死士,故弄玄虚一番,还真像某人的风格。” “这些……你并没有告诉丁姑娘?”岁寒扶着树干,深吸了一口气才得以平静。 他其实不需要问这个问题,从丁若羽请求他来保护郁飞琼一事上便可看出,她对事实毫不知情。 “告诉她也没用。”离泓道,“三日后还会有别的人挑事,你要尽快动手,以免出什么乱子。” 他刚说完,设下的阵法便有所松动,有侍卫疑惑地挠了挠头就准备向这边看来,忙翻墙而去。 岁寒只得将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数吞回了肚里。 冬夜漫长,积雪的大街上空阔无人。离泓顺着长街向前走去,早已过了回彩华楼的小巷,却没有停下,一直来到魔族据点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退后两步,拨开冰雪在地上挖了个坑,撬出个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盒子。 盒子被符文封印,没有上锁。一道金芒划过,破除封印,其内装了只小小的葫芦。 “你来了。”他身后,响起个深沉醇厚的男音,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离泓没有回答,重新将盒子封好,转身便是一刀。 对方轻轻一笑,不闪不避亦未作格挡,那一刀就偏了,带着风声擦身而过,连头上戴着的宽大帽子都没被削掉。 “还是这般急躁。”那人轻声批评道,右手一抬,“当”的一声,隔空弹落了离泓手上那把看上去颇沉的刀。 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自手肘下方起多处骨折。离泓斜眼瞧向对方,冷笑道:“你果然活着。” 断了的手臂被黑紫魔气包裹住,不一会儿,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伤处已然复原。 “瞬间恢复,真是个完美的作品!”男子击掌赞叹道,走上前来,拾起掉落在地的刀。 寒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露出其内一角袈裟。离泓托着木盒退了两步,不确定道:“你成了雪国的祭司?” “孩子长大了,都不肯叫爹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耗费千年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相当于亲生儿子了。”男子感叹着想将刀递还给他,却见他又警惕地退了两步。 “工具而已,别扯上亲情。”离泓嫌恶地偏过头不去看他,冷冰冰道,“能让我心甘情愿认做父亲的,只有仰空一人,你不够格。” 男子闻言大笑起来,按着自己心口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又咳了几声,半晌才顺了顺气道:“我和仰空,难道还有什么区别不成?” 离泓注视着他,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他默立片刻,转身就走,不去管刀还在对方手里。 “下回再见,你我便是对手。”他走得干脆利落,不念一丝旧情。 身后之人笑了起来,扬声道:“不用等到下回,今晚你大可一试。” 话音未落,离泓侧身闪躲,带来的那把刀一下子从他方才所在的位置飞过,落在了两丈开外。 “你应该明白,仰空的存在,不过是因为我当年一时兴起罢了。” 再一回身,男子不知如何移动的,瞬息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至一步之内,修长的手指亦轻轻搭在了对方的咽喉处。 离泓盯着他古井无波的眼,一动不动,身上突然多出丝细微的电芒。 男子察觉到不对,迅速撤开手掌。 “有谁会想到,活了千万年的魔界始君,竟是来自天族……”离泓讽刺地笑了笑,伸出手,掌心幻化出一根漆黑的短杖。 “神魔鬼灵数万年前本是同源,经历了无数次争斗后才渐渐被划分为四族。天族并非高人一等,魔族亦非十恶不赦,这些道理,千年前我就教过你。”男子气定神闲道,手无寸铁,却从容不迫。 “你说得都对,但为何要再次出现,挑起事端为祸三界?”离泓握紧了法杖,天边隐有电光闪动,他的黑瞳也刹那间变成了嗜血的猩红。 男子嗤笑起来,像听到了笑话般道:“这句话,你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问出口的?” 雷电轰鸣声忽然消失了,寒风拂动地上的碎雪,拍打在二人身上,化成更为细小的粉末。 离泓眼中火光熄灭,蓦然忆起千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夜晚。 苍茫冰原,一身道服的男子拖来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扔在他面前,当场将其炼化成一粒鬼丹。 “他是鬼族最后遗留下来的少年,融合了这粒鬼丹,他们一族就彻底灭绝了。” 看上去不足十岁的离泓从染红了雪地的尸堆中爬过去,抢过他手里的鬼丹,仰起脸望向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的苍穹。 “屠妖族,灭鬼族……阿离你看,拥有法力之人将越来越少,这三界很快便会如你所愿。” “始君,倘若最后只剩下你和我了,你会不会陪我一起走向灭亡?”离泓捧着那颗鬼丹,凄凉地笑了起来。 道士蹲下身,慈爱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叹息道:“别傻了,我死不掉,你也死不掉。这大概就是天数给我们的惩罚……” 千年以前,他是想将所有人都拉下水的。 千年之后,他变得彻彻底底,甚至都无法理解曾经的自己。 假如是仰空,一定也会竭尽所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他很庆幸,此时此刻,眼前之人早已将仰空的存在从自己身上抹除,也亲手斩断了那一段牵绊。 离泓的法杖上再次跃起星辉,牵引着落雷,将雪地里掩藏的几十道鬼影撕扯成无数碎片。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一章 藏匿 地上升点萤火,飞舞着跳跃着,将两人紧紧包围在一个圈内,限制住这场争斗的范围。 天色破晓。 尽管离泓临行前说了不用担心的话,丁若羽却依旧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外间的雪忽下忽停,静得能听清极微小的脚步声。直至清晨,也未等到他回来。 辰时初,柜子她一个后宫妃子,不可能长时间接触到屠鬼,怎会变成这样?” 丁若羽望着昏迷中清秀孱弱的太子妃,想到吞食过流焰毒血最后还吸收了其晶核的郁飞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暂时不告诉岁寒。 “她这种情况,只能先远离魔族,慢慢修养恢复,等离泓回来后再由他想办法。”岁寒以金色念气初步替她治疗了一番,同丁若羽一起向城外据点所在的位置赶去。 残雪飞旋,遍地缟素。荒郊野外无人清扫,这片堆积起来的白,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据点的孤楼裹了层雪氅,静默地矗在那里等待二人靠近。 楼内外空空荡荡,连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留下,亦静得叫人心慌。 丁若羽出了楼,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走动,忽然放缓了脚步。 见她停了下来,岁寒亦转向这边道:“发现什么了?” “这儿的雪不似前面那一段松软,踩上去像是被人压实过。”她退后两步,用剑鞘在地上敲了敲,又将其作为工具,蹲在地上挖起冰来。 岁寒拉她起身,使了个法诀,将那块巨冰挪去了别处,露出底下一大片荒芜的冻土。 “梅花?” “紫的?” 两人挑出地上那根冻硬后掰都掰不断的花枝,面面相觑。 岁寒依稀记得夜里离泓在树上薅了一把。 他也顾不得其上有无法力禁制,俯身拈起,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望了眼仍在地上翻找的丁若羽,他悄悄在梅枝上印下符文,收入怀中,又施放出绿色念气继续探查屠鬼的行踪。 绿光指向他们刚刚走出的废旧大楼。 “阿舟你留在外面,别让屠鬼跑了,我去会会他。”岁寒交代好后转身向废楼而去。 楼内一层正中央,摆着个不知有何用处的大铜鼎,随他不断靠近的步伐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岁寒抽出法杖,小心翼翼从一边绕过去,鼎内以特殊的结构摆放着几十根长短不同粗细各异的铜条,最中心的位置填了一颗色彩暗淡、即将消耗尽所有能量的晶石。 他举起法杖,捅向那颗晶石,将其一击损毁。伴着破裂声,一缕黑烟冉冉升起,逐渐弥漫开,变成稀薄的雾气,向墙体高处的铁窗外飘去。 窗口绿光一闪,一道结界蔓延开来,阻住了黑雾的去路。 烟雾渐浓,弹回地面,聚成人形,携着浑身魔气冲向岁寒,将他也裹进黑雾里。 雾气剧毒,一接触便会呼吸困难。岁寒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挥动法杖,金芒迸开,像阳光穿透乌云的层层阻隔,只留下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不可能!上回师尊同你交过手,说你的实力不过尔尔,怎会在短短几日内提升到此等程度?”人影惊愕道。 岁寒没有回答,见他说话之际暗暗分离出一小缕元神欲从地底逃离,忙挥出金刃将其击退。 “想向法师汇报?”他冷哼道,封住一整座废楼的浅绿结界骤然收缩,紧紧缠住对方,形成个封印架,“砰”的一声爆裂开来,烟尘飘上半空,又被风吹散,什么也不留下。 “当日我被天运阁放出来,乍恢复到百年前的法力,暂时无法适应,才一败涂地。”他拍了拍空出来的铜鼎道,忽然摇了摇头。 屠鬼都已经彻底消失了,他也没必要对谁解释。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二章 鬼族 废楼里光影肆掠,楼外看上去却一切如常。因有结界控制,看不出其内战斗到了何等程度。 雪地上,丁若羽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发现荒野的风停了。 飘起的雪片悬浮在半空,听不到一点动静。她的手不自觉搭在了剑柄上,亦立在原处纹丝不动,默默候着接下来的变数。 白茫茫的地上升腾起大片轻薄烟雾,雾色由白变灰,天光下摇摆扩散看不真切。丁若羽不知此为何物,忙于身遭设了层风盾,拔剑向其中一处挥砍而落。 绿星点点,流萤四散,她惊退数步,望着那些微弱绿光逐渐增大涨开,变成十来只龇牙咧嘴的狰狞鬼物向她猛扑过来。 身上单薄的风障被一只近身的鬼物轻易击破,她提剑回刺,剑身没体却似空无一物。她不由想起密罗的虚影,二者单看外表形态颇为接近。 看来寻常的剑招和法术皆无法攻击到它们,丁若羽一边闪避着鬼物的扑打撕咬,一边在掌心凝聚魔气,想着对方既是以气幻形,是否能用同等构造的魔气来将其破解。 她练出魔气也不过个把月,对此一道并不熟练,勉强打出一道浓黑念气,自己已经气喘吁吁。 魔气带着一丝丝火星,极速摩擦着雪天严寒的空气,撞向前方直扑而来的两头碧幽幽的鬼物,将其燃成一大块腾起的绿焰,伴着尖锐刺耳的鬼嚎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其余鬼物见此一幕,呼啦啦将丁若羽围困在中央,一哄而上,欲将她咬成碎片。 可是,就在要触碰到她的一刹那,这些鬼物像撞上了一道透明无形的墙壁,齐刷刷四散而开。 “嗡”的一声,丁若羽身边多出个古铜色的结界,隔开了外界的攻击。 她稍微松了口气,尝试着运转魔气,待恢复了一部分后方解除结界再次攻向那群虎视眈眈的鬼怪。 如此反复,她发现,这些怪物攻击力强得惊人,智力却极其低下,甚至连一些动物都比不上,如同她在郁飞琼的宅子里见到的那些侍卫,眼神空洞茫然,完全失去了自身的意志。 亦像是山谷草野遇见过一次的药人。 十余名鬼物很快便被清理干净,片刻后,又出现了同等数量的鬼物。 丁若羽停了下来,躲在结界里,不知这样的怪物还有多少。 没多久,废楼内的岁寒握着一粒鬼丹向她走来,空地上的鬼物才再次化作流萤钻入地底。 岁寒踩了踩一处流萤消失的雪地,蹙着眉道:“屠鬼本非魔族,而是与其形态极为相近、传闻现如今已然灭绝的鬼族。” “那他还叫屠鬼?”丁若羽撤开结界,接过他递来的鬼丹看了看道,“故弄玄虚?” “正因千年前鬼族已被魔界始君屠戮殆尽,是以方才未能察觉他的真实身份……魔族有麟甲、鬼族无实体,这些最基本的特质,竟一时间未能记起。”岁寒惋惜道。 若能提早发觉此事,他不会这么快就解决掉屠鬼。涉及到天族、魔族以外的第三个种族,就说明事态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方才那些流蜃所化的怪物,亦是鬼族?”丁若羽将鬼丹还给他道。 “算不上,仅是些受人摆布的傀儡。”岁寒摊开双掌向下一按,一大片金芒形成圆弧,将藏于地底的流蜃全数震出,一时间冰雪飞溅、绿光四散。 打下的金芒如有生命般缠上绿色光点,挣不开甩不脱,突然炸裂,爆豆般噼里啪啦,未待其幻为人形便碎了个干干净净。 丁若羽有样学样,也试着压下金色念气,终因太过薄弱而只激起一小层浮雪,立时变得垂头丧气。 “你的精神力……”岁寒见了亦眉头深锁,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过了许久才犹疑地道,“离泓给你下了禁制。” “怎么会?”丁若羽将念气在体内流转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等他回来,你亲自去问他。”岁寒叹道,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也不好过多干涉。 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丁若羽提着剑在地上戳了两下,除他们二人外再无旁人,便想起晚间领死士们来此暂避之事。 “你仍打算让那些孩子留在这里?”岁寒听了她的计划后,就差说出不妥二字。 对方招来了屠鬼并设下几十只可化为鬼物的流蜃,定然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刻一切都被打破,她猜对方亦是始料不及。按照原计划将死士们迁移至此处,方为最保险的举措。 “死士们的对头,段良弓,教他术法的人便善于化作一团黑雾。”丁若羽扒拉出一大团雪,盘成个球在地上边滚边道,“白杨林那边的死士少说也有五十人,单凭老段一人打到一半便会累趴下。他们想必已然知晓我们的计划,提早设下埋伏,就等着一网打尽。” “你是说,有内鬼?”岁寒望着她费劲的模样,忙上前推了一把。 “既可能是屠鬼,也可能有内鬼。”丁若羽又开始团一个小一点的雪球。 两人合力堆出个高大的雪人来,比了比长宽,都能塞进去一整个人。 这种天气,堆好的雪人一直放在那儿不动是不会融化的。 “大祭司要不要钻进去试试?”丁若羽又搬下雪人的头,开始在里面挖洞。 “好幼稚的招数……”岁寒连连摆手拒绝。 做好了中空的雪人,她又继续在头上挖了两个洞当眼睛,随后接在身子上,以水系术法将其牢牢固定压实、变得难以破坏。 岁寒开始又看不懂她的举动了。 “大祭司,到了夜间,还要麻烦你藏在暗处,揪出那些内鬼。”丁若羽拍了拍大雪人的脑袋对他笑嘻嘻道。 “钻进去?这不好吧……”岁寒望着那雪人,从内心深处开始抗拒起来。 “不用,留在废楼内便好。那里有机关,可拆卸掉墙上的暗门来观察外界的一举一动。”丁若羽便带着他进入楼内示范起各处机关的用法。 “这里的旋钮可射出箭,下面的推子是用来控制方向和力道的。”她将几项简易机关介绍了一遍,又指着大雪人道,“我会想办法让内鬼攻击那个雪人,接下来要杀要剐,就全凭大祭司喜好了。” 看她如此从容不迫地安排着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几百年前。作为并肩同行的战友,只要有她在,他和密罗几乎都不用多动脑子去想问题。 这也导致后来,没有了她,他们一度打什么仗都像是无头苍蝇,再没有当初战无不胜的那股锐气与冲劲。 两人于城外分别,岁寒留在据点以防敌方再次派人前来查看,丁若羽则一身侍卫服候在了宫外,等着郁飞琼出来。 天色阴霾,午时过后,方有一顶小轿自侧门而出,想来他是留在宫里用了膳。 小轿停在墙下,郁飞琼掀开轿帘瞟了她一眼,打发走伺候的内侍,只身一人同她徒步向外行去。 两人一路无话,直来到市肆上,郁飞琼方停下了脚步,忍无可忍地问她欲往何处。 丁若羽没理他,径入一家成衣铺,换了身女子衣衫,出来后将那身侍卫服扔给他道:“与其他死士汇合。” 郁飞琼手一松,那身乱七八糟的配件便落了一地。他自其上踩过,强忍着脾气道:“你能不能别再编这种麻花辫?像个村姑。” “我喜欢。”丁若羽道,她竟又买了身花花绿绿裹得跟熊一样的大厚袄子。 郁飞琼觉得再多看她几眼,自己就要瞎了。 这村姑还毫无自觉,双手揣在袖筒里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怎么难看怎么来,晃晃悠悠地到了白杨林旁的农舍边。 “丁姑娘您来了!”农舍里里外外忙活的少年却对她这副形象见怪不怪,听她交代完事后,组织所有人一起来到空地上。 一大群少年男女叽叽喳喳向着彩华楼方向而去,丁若羽走在最后,郁飞琼在人群中一下瞧见格外刺眼的她,忍着心里的不适,放慢了脚步与她平齐道:“你是故意的?说在彩华楼集合不就好了,偏要带着我绕这么大一圈。” “抱歉,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娇贵,是民女疏忽了。”丁若羽揣着手笨拙无比地对他福身行礼。 郁飞琼咬牙将她拽起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硬拖着她走到了人群最前方。 几十人从后门进入彩华楼后院,丁若羽翻开草皮,领他们进入暗道。待暗门合好后,她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前方,轻声道:“此处与外界隔绝,接下来我说的话,事关所有人性命。”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众少年皆惊呼,越海田咳了一声,压住所有人的话音道:“丁妹妹你说。” “先前雪国的那位高手,一时间来不了了。”她一开口就给众人泼了盆冷水,接下来又道,“不过他留下来一个虚影,能抵抗一段时间。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到他办完事回来。” 夜明珠映照出前方单调平整的地面,映得她面上一阵诡谲。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祭品 “那道虚影一直留在太子身边,今早差人传讯说,我们当中可能有细作。”丁若羽缓缓道,不出意外,身后响起了少年们乱糟糟议论的声音。 她等众人停下来,方继续道:“可是他不认识我们当中的人,自己也被结界困住一时间脱不开身,只能等我们全员到齐后一一指认。” 暗道中陷入沉默,众人都在消化她所透露出的这些消息。 “到底是谁?”这时,越海田开口了。 他一贯豪迈大方极好说话,此时板起脸来,声音里忽然多出几分严厉,压得众人不敢随意多嘴。 “丁姑娘在封闭的地道里提出此事,就是希望你们主动承认。”他以胸腔发声,沉着嗓道,“大伙儿好歹兄弟一场,现在承认我会放你们走的。若是出了地道还不站出来,咱就再别提这兄弟情。” 等了许久,无一人吭声。 “不说,嘴硬?”越海田冷笑起来,“好,这是在逼我们动手了。” 一行人默然前行,时间也仿佛突然变快了,不一会儿地势便缓缓上斜,距出口越来越近了。 暗门开启,不远处的乱葬岗也被冻得散发不出一丝血腥腐臭味。 越海田仍未得到想要的答复。 前方突兀耸起的废旧大楼旁二十步的位置,堆了个看上去极不搭调的大雪人。 丁若羽远远指向那雪人,对众人道:“虚影并无实体,需依附他物方能维持。” 她上前将手搭在雪人头上,摇了摇头告诉众人自己亦无可奈何,只有等到天黑方能解开其内的结界,将虚影放出来。 众人听了她的安排,暂时进入废楼之中。楼里原本经历了一场战斗,各处墙体器具皆有剥落损毁,此刻却将所有装饰器材变得焕然一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到四层均是可供住宿的房间,一应用品齐备,少年死士们各凭喜好放入行李分配住处,待安排好后一起来到底层。 在此期间,丁若羽悄悄来到墙体处一间暗室外敲了敲,得到同样的击打声。 她同众人告别,打算等结界破解的时间到了再来。郁飞琼见她要走,追了上去,拍了拍那硬邦邦的雪人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真有内鬼。”丁若羽认真道,见他一伸手就准备破坏,慌忙挡在大雪人前接了他一招。 这是郁飞琼头一回与她过招,一试方知她的身法竟比之前后院看到的还要迅疾。这等水准,在黑曜殿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回到煜国这近一年的时间内,宫里亦遍请高手教他功法,他相信自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此番遇上丁若羽,似乎正棋逢对手。 “走之前比一场?”他忍不住发出邀请。 “没时间。”丁若羽不愿与他多作纠缠,匆匆避开挡在面前的人影,乘风而起,将楼雪教的轻身功夫使到了极致,如飞行的燕子般灵巧而快速地离开了。 只是,她这只燕子,看上去不光又红又绿,还笨重臃肿,庞大的花袄子显得格外怪诞可笑。 郁飞琼胃里反了一口酸水,赶紧背转身去。 他又移到雪人的正面,望着那两处空洞的眼睛,想不通丁若羽先前所言是何用意。但他总觉得,这丫头生性狡诈,定有不可告人之秘。 在空地上晃了一圈,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郁飞琼又回了废楼。他什么包裹都未准备,随便找了间死士们挑剩的空屋进去,不同任何人说话。 一楼台阶处坐着一二十名少年,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越海田抬头瞧见行至楼上的他,欲语又止。 酉时初,丁若羽还未过来,众人商量着搭起了灶。废楼里有提前备好几日口粮的库房,死士们搬了米和面,草草地做了饭,分发给众人。 越海田端了两碗米和面掺在一起的粥,递了一碗给郁飞琼,坐在他旁边道:“这儿比不得宫里,能吃顿饱饭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你将就一下。” 望着碗里稀稀一层的糙米和面疙瘩,比他们当年在天罗地网的饭食还要好上些许。郁飞琼接过碗,淡淡道:“我可没那么娇贵。” 大厅里人声嘈杂,混乱之际,有些喜好清净的便各自回屋或去了楼外。 时值冬季,夜里天黑得快,此刻外间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们很快用完饭,越海田放下碗,起身自言自语道:“这丁妹妹怎的还没到?”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响起一道白羽破风之声。众人大惊而出,就见有人被一根手指粗细的箭钉在了头部损毁的大雪人身上。 箭扎穿了那人的腰腹,却刚刚好巧妙地避开内脏,没让他当场死亡。 越海田当先抢出,扶正伤者尽量不触碰到那根箭,同其余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坍塌的雪人身上搬回废楼里。 “三楣?”楼里点着灯,众人才终于看清这少年的样貌。 一阵轻微的机关转动声后,暗门开启,岁寒在里头站了好几个时辰,揉了揉发酸的腿和手臂,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解释了一遍当下的情况。 “丁姑娘说那些话,是为了引诱细作毁掉附有虚影的雪人。细作不希望这么快暴露自己,只有趁乱暗中行动。”岁寒道,信手拔了那三楣腰上的箭,以金色念力替他止了血,又补上天族禁制封锁住他四肢的行动。 听了这通解释,少年们恍然大悟,几名第三组的立即提了人下去审问,越海田也围到了岁寒身边。 只有郁飞琼,面无表情听着事情经过,末了忽然冷笑起来,转身走到雪人旁,狠狠踢了几脚。 这般妄自揣度人心、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岂不是与某人的本质完全相同? 不知为何,他又想到屠鬼所说的话。即使已经告诫自己不要再轻易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但心里还是不受控制,一次又一次将那少女与他最厌憎的人进行比较。 越比对,越心寒。 他忍不住又多踢了两脚。 身畔响起个疑惑的声音,微微低哑如同未变音的少年,不确定地道:“你也是细作?” 郁飞琼一下子回过神来,瞪着那浑身花花绿绿的少女,差点连她一起给踢了。 讨厌的人连出场方式都这么的令人愉悦不起来。 郁飞琼憋着股闷气,同她一起返回废楼,这时,第三组的审讯也告一段落。 “三楣交代了,说是上回采购期间被一团黑雾状的神识所控,设了禁制在体内,一旦不按照要求去做就会爆体而亡。”秋萍等人总结了一下对新加入的二人复述了一遍。 丁若羽瞥了眼三楣,她同此人虽皆为黑曜殿成员,却无太多接触,仅是点头之交。探了探他体内的魔气禁制,并非自己所能控制的范畴,再向岁寒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亦叹息摇头。 “还是得等离……我是说李韫,得等他回来。”他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道。 丁若羽眼中一暗,沉着脸安安静静寻了处台阶坐下,抱着膝望着底层正中那口大铜鼎。 “李韫是谁?”郁飞琼以眼角余光扫过她失落的模样,毫无同情之心地追问道。 “是丁妹妹的相好……嗯,夫、夫君。”接话的是越海田,他察言观色,见岁寒满面局促,忙替他回答了。 不知为何,郁飞琼隐隐觉得自己也曾同这李韫打过照面。 “还真成过亲了……”他喃喃自语。 城郊据点处解决了屠鬼和流蜃,却并不代表所有危险都已解除。丁若羽决定同岁寒一起在此观察两晚,第三日再去面见西山那群身份不明的魔族。 夜色深重,众人酣眠。琢磨着前一晚与白日里发生的事,岁寒愈发难以入梦。 魔族始君欲布魇灵阵以期恢复鼎盛时的功力,还需由一名法力强大的魔族自愿献祭。离泓猜测他们会选择屠鬼,可今日所见,屠鬼却是如假包换的鬼族…… 到底还是他们被那始君摆了一道。 但除了屠鬼之外,他又会选择谁来进行献祭? 岁寒迟迟未得出结论。 夜雪骤起,寒风呜咽,吹打窗棂。他起身关窗,无意间碰触到怀里一样坚硬的物事。 “难道……” 他取出那枝染成了紫色的梅花,其上隐有魔气缭绕。 手指飞快结印,封住屋内的空间,使其从外边看起来同其余人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岁寒以法力将那枝梅花悬于半空,试遍了他过去从浮舟那里偷习的魔族符文,皆未能破除封印。 他额上已然渗出冷汗,死马当成活马医地将一道天族符文打了进去。 诡异的紫梅发出微小的断裂声。 从低阶到高阶,每个都不落下,差不多重复了三百次,梅花上的封印终于解除。 一缕紫烟由浅变深,于半空盘旋缭绕,逐渐凝为人形,却看不出五官面貌。 那人影随风晃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作轻烟散去,孱弱而无力,连发出的声音都那般虚无缥缈: “两日后西山献祭,主人已有计划,切忌让丁姑娘前往西山,以防受困。” 寥寥片语,紫色人影便撑持不住,收缩聚拢,凝成一点小小的流萤,“啪”的一声又碎成飞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山 随着那声爆裂,屋内的结界也瞬间消失。 冬夜寂静而漫长,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岁寒也不想再去休息,捏着那根已然变回普通梅花的枝桠,思索起待会儿该怎样阻止丁若羽。 将一切原原本本对她说出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并不擅长瞒骗别人,但也知此番事态严重,以丁若羽此刻微薄的能力参与进来实在太过危险。 一想到她和浮舟本属同源,岁寒就头大起来,这从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即使这姑娘才十五六岁,也不能拿她当小孩子去哄。 直到正午,他才来到底层准备等丁若羽出来,没想到她居然说有事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她又回来了,换掉了那身让人看得极不舒服的花棉袄,衣着如正常的江湖儿女,还在腰间配了把剑。 一进大楼,她便径向铜鼎而去,从怀里掏出本简易装订的小册子,对照着鼎里的铜杠,一根一根调整着位置,最后取出一枚小小的魔族晶核,放入机关内的核心位置。 少年们望着她上蹿下跳了半晌,无一人敢上前打扰。岁寒耐着性子等她摆弄完,又介绍了一下此器物可探测魔族的用途,方寻到机会拉她去了楼外的空地上。 “我猜你也有想过,屠鬼、段良弓等人对付少年死士,同西山那群魔族有所关联。”他先寻了一个切入点,缓缓地道。 丁若羽点了点头,对他道:“去了就会弄明白二者之间的关联。” “不要去,那些人很危险。”岁寒最终还是决定以最直白的方式来劝阻。 细雪中,丁若羽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垂眸不语。 她在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同浮舟相识千年,岁寒自是能看懂她一举一动所表达的含义。他暗暗在心里对离泓道了声歉,取出怀里的梅枝递给她。 “是离泓,他留了讯,让你别去。”与其绞尽脑汁寻找借口,不如告诉她实情。 丁若羽捏着那根被术法塑造得犹如瓷器般不会凋零的花枝,低低道:“他答应我会寻一枝好看的红梅来插瓶,还真做到了……” 她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眼睫低垂,亦猜不透心里真正的想法。岁寒以为她被劝服了,两人一前一后钻进楼里躲避外界的风雪。 底层有人点了火盆,众人三三两两围坐着烤火,丁若羽摊开双手,突然歪着脑袋对岁寒道:“阿岚和寸心都尚留在彩华楼里,若被那些人找上门,不知师父他们能否应付得来?” “大约是能应付的……”岁寒几乎要把前天夜里离泓告诉他的那些事给抖出来了。 丁若羽转过脸,再次保持沉默,精致却透着冷漠的眉眼,亦再次变得那般叫人无法看穿。 墙角一处台阶旁,郁飞琼一条手臂搭在膝上,遥遥望着她,恍惚间她安静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另一个姑娘重叠了,刺得他眼眶发酸。 丁若羽似乎根本未觉察到他的视线,没坐一会儿,刷地站起来,转身回房冷冰冰甩上了门,谁也不理会。 这随性的举动,打破了郁飞琼的愁思。 他心里又冒起一股无名火来。 果然讨厌一个人,哪怕是与自己无关的言行举止,亦会看不顺眼。 这哪哪都让他火大的有夫之妇,他脑子抽筋了才会将她同另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相提并论。 废楼外的雪愈下愈大,如同一张厚重的大白毡子,覆盖了楼内少年们的喧闹声。 接下来一天相安无事,转眼便到了西山群魔约定同丁若羽相见的日子。 天色微亮,楼里鸦雀无声,岁寒第一个起身来到底层,等着众人一一出来用早膳。 到了辰时,几乎所有人都下了楼,却独不见丁若羽出门。他心生疑惑,匆匆来到她门前,连敲数声皆无应答。 岁寒心底的不安渐渐变得清晰,伸手一推,门竟是开着的,屋内空无一人。 “她该不会是悄悄去了西山?”他冲进屋内,四下里环顾一番,瞧见了枕头上放着的一小张纸。 仍旧是浮舟那手狗爬似的破字,让他放心留在据点保护少年们,切莫寻她,防止对方使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能放心?”岁寒搓碎了那张纸,靠着床栏低叹,“疯子就是疯子,从不考虑自身情况!” 他来到底层,犹豫再三,还是依言留下。 山道悠长寂静,白茫茫一片空无人烟,行久了会使人感到阵阵头晕目眩。 丁若羽解开斗篷拍去外边沾满的雪,又从怀里摸出粒小球,随手丢入斜前方两丈处的一小堆雪包里。 “砰!”小球炸裂,一片呛人的红粉充斥在丈许方圆处,呛出两名藏在雪堆后的魔族小兵。 两人辣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先嗷嗷乱蹦再满地打滚,等再站起身时丁若羽已寻到了掩藏在雪径处的暗道入口。 “蠢货,还不退下!”入口处现身之人正是上回同丁若羽谈条件的中年男子。 此时他背着双手,训斥完属下又摆出一副笑脸,好整以暇问:“殿下是否想好了?” 丁若羽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道:“想好了,我加入。” 无论如何,她想先见到离泓,确认他安然无恙。 即便岁寒许多事都未说,她还是猜到了一些情况。 若非身有要事,离泓怎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整整三天? 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中年男人亦是始料不及。他的眼神里显然没多少信任,稍微怔了怔就挂着油滑的笑容施术解除这一大片空间里的结界,于半道中现出一大片宫殿似的宅院。 丁若羽轻轻碰了碰手上裹着的绷带,摆出故作镇定的模样,跟着中年人进入大宅。 男人看着她的小动作,笑得愈发胜券在握。 开阔的大院里摆着数只用来捆住俘虏四肢的架子,沾满了暗红发黑的血迹。另一边的台子上按型号排列了几十枚刀具,从剃刀到断头刀应有尽有。 大堂门口,一个满脸横肉屠夫模样的魔族正磨刀霍霍,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忙他自己的。 中年男子带着丁若羽进入大堂,就有属下扛来一口麻袋,当她的面解开,露出其内沉睡不醒的男子面容。 “他怎会在你们这里?”丁若羽惊呼。 二十来岁,面如金纸……那无论站在何处都挺拔如一杆标枪的段良弓,此刻软绵绵地躺在麻袋里,似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难怪郁飞琼也联系不上他,一直无法告知他们段良弓的行踪。 丁若羽此刻脸上的惊慌再不是故意用来迷惑对方了,她抢上前,按在段良弓腕上,早已没了脉相。 “他死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松开手,起身问那神色闲散的中年男子。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五章 石窟 雪径蔓延,通道幽长,各处都植满了晶莹无瑕的不知名花卉。 丁若羽忍不住驻足细看,但见花叶在风雪中摇曳,露出半掩的草茎亦是发着白光的透明,心里暗自称奇。 “这是冰晶花,以水系术法凝结而成的。”仰空见她停下了,侧过身来微微笑着解释道。 这么一说,确实看起来同冰雕没什么两样。 她再重新审视起这条长廊,发现无论是遮挡雨雪的一次,我心悦你。” “哦。”离泓应道,原本挣扎得起劲,突然一动不动了。 洞内静得能清楚听见顶上温泉咕噜噜的冒泡声。 他竟只说了一个字就完了,而且是个语气词? 丁若羽有些不忿,正准备把怀里的人随手推开,再想到他满身的伤,最终还是作罢。 过了片刻,她左思右想,忍不住先开口道:“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这么冷淡吧?” “我不喜欢你?”离泓这回主动挣脱了,靠着巨石道,“谁告诉你的?” “自己看出来的,”丁若羽觉得有些委屈,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停方接着道,“师父和宗师兄他们两情相悦,可不是这种样子……” 离泓垂目轻笑,想着那两人拟定婚期后旁若无人的放纵模样,笑中透着点不屑道:“那两个影响到别人的还有理了?” 这话说得丁若羽不由怀疑起他是否打了一千多年光棍。 地下洞穴不辨时辰,也不知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了饥饿。再一看四周,全是石块和枯草,连水都找不到。 见她在洞里绕了一圈也不说话,离泓扶着石头站起身,晃晃悠悠向一处角落走去,吩咐她留在原地别动。 暗处有法阵闪动,将他的身形瞬间吞没。 不一会儿,他再次出现,提着一尾鱼和一只酒葫芦,以魔火将二者都烤了烤方递给她。 丁若羽感激地接过,蹲在地上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 原来除去浮舟以外,他们两个之间也已默契到了无需言语。 待到顶上天光逐渐晦暗,离泓再次划出几道法阵,将洞内的结界重新加固。洞顶和石壁上都印刻着金色的符文,光芒由亮转暗,最终消失不见。 感受着这些法力流转,她摊开手心,又收紧成拳,终于问出了这些天来堆积下的第一个问题。 “我的精神力是不是被封印了?”她相信他,也想弄明白自身的真实情况。 浮舟说过,随着前世记忆的出现,她的能力会越来越强。可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她却并没有突破性的进步。 布置好最后一个法阵,离泓歪歪斜斜地走向她,告诉她现在还不是让她复原的最佳时期。 “况且那个封印……”他的手忽然停在了丁若羽的后项上,望着她光照下微微泛着新绿的眸子,没有再说下去。 丁若羽失落地笑了,扶他坐下,很自然地转移话题,问他还要在这空空如也的石窟里待多久。 三天前的夜里,离泓败于禅元法师之手,被他擒来此处,损毁掉大半肉体,准备留待日后进行献祭。 被带走前,他在据点外并不显眼的地方留了讯号,紧抱着一丝侥幸,并未想过会被寻找屠鬼而来的丁若羽和岁寒发现。他深知禅元法师不好对付,更不愿将他们也牵扯其中。 进入石窟后,这里处处都设满了幻术法阵,花了两日的时间方将其全数破解,又用了一整个日夜重新布下陷阱,守株待兔静候对方到来,结果等来了丁若羽。 也不知是不是这丫头运气好得惊人,落水后一路撞上的法阵皆是没什么杀伤力的,因而落地时完好无损。 得知了这些缘由,丁若羽亦将来时的经过细细道出,说到禅元法师突然不见时,她神色变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尔虞我诈 禅元法师突然消失,而她又恰好陷入石窟之中,遇到了被困在此的离泓。 丁若羽脸色发白,一骨碌爬起身倒退数步,整个人贴在了洞壁上。 她从不信什么运气、巧合,只知道事在人为。 方才剧烈的反应显然也让离泓吃了一惊,他瞪着她,随后好笑地叹息道:“怎么了,好像我要害你似的。” 丁若羽望着自己的鞋尖,待心跳渐渐放平后又走回去坐下,语调如常道:“没事,他不见了,我有点乱而已。” 她和离泓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乖乖地跪坐着,看上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你说禅元法师去了哪里?”她疑惑道,呆呆地歪着脑袋,眨了眨那双背光处又变得黑溜溜的大眼睛。 离泓摇了摇头,看着洞? 眼前的离泓虽然知晓他们在彩华楼里的一些日常生活,却不一定拥有浮舟的记忆。 那段记忆,是浮舟离开幽冥殿后,与真正的离泓所共享的。 除此之外,石窟之中隐隐浮动的念力亦与先前幻阵中带给她的感觉颇为相似。 她不知道面前之人还有何等可怕手段,只得用从前的微小经历加以试探。 事态还是向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发展了。 “对了,之前那个可以自由出入石窟的法阵,能不能教我如何使用?”丁若羽忽然挽住了身畔之人的手臂,长睫低垂,微有羞涩道。 “做什么?”离泓语气如常,眼里却划过警觉。 “就……你也知道,人有三急,我那个……”她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就差埋进地里了。 看她捂着肚子忸忸怩怩的模样,离泓实在没有办法多想,牵着她来到法阵处,烙下一枚符文,两人出现在另一处地下石窟。 “就在这解决,好了我来接你,一炷香时间够不够?”洞里漆黑无光,离泓松开手就向回去的法阵处走去,体贴地给她留了个大致时间,还嘱咐她别乱碰,以免触发禅元法师先前设下的法阵被转移至不知名的地点。 丁若羽满口答应,急不可耐地嚷嚷着叫他快走开。 入口处的法阵金芒闪烁,一瞬间映亮整个洞窟,又很快一片漆黑。 有光照的一刹那,丁若羽瞅到某处石壁上隐藏的暗金色符文。掌心冒出一团火光,向那块石壁走去。 她从未破解过这些高阶符文,也没想过这么快便会接触到它们。微弱的小火球点亮这一小块区域,也拉出了深藏于脑海中的记忆,一年前浮舟逼着她背下的那些书终于起到了作用。 风刃凝于掌心,使金色的念力在符文阵上刻出印记。她试着以此法调换了几枚符文的位置,按照曾经背过的内容重新组合,然后将不一样的符文剥离替换,形成一道截然不同的法阵。 见行得通,她又开始继续修改石壁上的其余阵法。对方仅给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必须得在并不宽裕的时间内离开这个封闭场所。 “控制转移地点的法阵……”她望着一处繁杂的符文,飞快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记下的镇魔塔内的书籍,却并未找到有关此处的记录。 或许太过高深,浮舟也没有让她这么早就接触的打算。 但当丁若羽再次合上眼的时候,一小段回忆翻涌而出。她想起离泓造出的那件形似托盘的法器,此刻正带在身上,忙取了出来。 不再去管符文的事,她握紧托盘,输入两系念力,过了数息,这法器像是被禁用了,根本毫无反应。 她一惊,又试了两下,仍旧失败。 看来这石窟里尚有一股类似空间法则般的约束力,不能破解壁上的符文,便走不出这里。 握着托盘法器,不知不觉时间飞速流逝。丁若羽一会儿看看石壁,一会儿又望向法器,忽然想到此物亦是通过法阵来传输转移的。 将以金色念力写出的法阵传入托盘法器中,不多时,法器表面显现出一个个精细又复杂的符文。她知道,显露出的符文仅是构成这个法器的强大阵法的冰山一角,但只要能使她离开这个地方就已经足够。 按照托盘上符文跳动的顺序,丁若羽将其一一融合进石壁上的法阵中。还有一小块未完成,她却等不了了。刚一回头,来时入口处便起了一道耀眼的金光,惊得她赶忙一头撞入石壁法阵开启后现出的混沌漩涡中。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她栽进了温泉中。蒸腾着雾气的泉水倒灌而入,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扑腾了一会儿后,方摸到岸边石上的积雪。天寒地冻的,她浑身湿透爬出来,立刻连打了几个喷嚏。 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子,丁若羽搓了个小火球出来暖手,僵着身子向深山走去,想到岁寒告诫她的话,似乎留在据点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今日的挫折完全是她自找。 没见到真正的离泓不说,还差点掉进了可怕的陷阱,出来后仍心有余悸。 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大雪封山,一步一滑,丁若羽踩了风盾,几乎足不沾地,很快便飞掠至一处小小的山头。 至此再接着月光雪光向下望去,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那还有什么宫殿、温泉? 丁若羽再次取出托盘,一声呼啸,伴着微弱的法器闪光,整个人从山上消失了。 在回过神来,已站在彩华楼后院。 万籁俱寂的午夜,院子里却有人在等她。 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仙风道骨,手里抓着个卷轴,默然望着她,神情严肃。 “天龙先生?”丁若羽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次见到他。 天龙的目光中透出些挣扎之色,待对方走近后,手一抬,将那幅卷轴完全展开。 强烈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庭院,刺花了丁若羽的眼,也使得她一下子昏死过去。 “小阿舟,莫要怨我,也莫要怨司命君……只有这么做,你接下来才可能活……”天龙不敢再看她的脸,俯身将她扛起,往天界逐渐浮现出的白梯奔去。 即使昏迷不醒,那片白也依然停留在眼前,挥之不散。 随后,丁若羽感觉自己被人平举着放上了一个架子,随后伴着脊柱碎裂声,有什么自她后项穿入,又自锁骨中央而出,悬吊在一处冷风呜咽的高台上。 四周原本有连绵不绝的诵经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可是当她被那东西钉上架子后,就突然听不见人声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只有滴答滴答的血液滚落声提醒着她时间仍在不停流淌着。 没有痛苦,没有绝望,连头脑都渐渐无法转动。感官被不断地削弱,直到最后,那滴血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丁若羽终于睁开眼来。 视线暗红一片,眼里像糊了血,过了许久才逐渐清晰,现出纯白空茫的天。 她想起身,发现自己正被牢牢钉住,剧痛袭来,浑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张了张嘴,更是无法发声。即便那根枪尖般扎在她身上的武器虽未穿过她的咽喉,却粉碎了下方的气管。作为一介凡人,如此伤势该早已死去多时。 但她没有死,反而除了痛得缓不过劲以外,体内还多出些即将冲破所有桎梏的念气。 高台之上,那些诵经声也重回耳畔。 感受到周围人数众多,丁若羽再次合上双眼,佯作未醒,暗自积攒着念气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随着感官的恢复,她对周围环境也开始有所了解。此刻她身处的位置是在一座高台正中央的行刑架上,有三根成年人大腿粗的横杠从她颈部开始由高到矮排列,第二根撑在腰部,第三根则在腿弯处,每根横杠上并无捆绑之物,互相之间的高度差可使她刚刚好斜着又不至于滑落。 而颈部的那根横杠则多出一根尖刺,穿过她的脖颈将她死死固定,除非颈部断裂,否则再无挣脱可能。 除此之外,台下诵经之人起码有二十名,声音整齐,似乎从她被架上去起一直没停过。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容器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丁若羽见到了一些不属于她这世的记忆。 她忆起浮舟曾拥有一支五百人的天族亲兵队伍,名叫“飞羽”,不知多少年前,他们在一起经历了无数血战,直至最后,整个队伍里只剩下她一人。 某一战,亲兵里仅剩的三人为了掩护她,接连死在了眼前,而她则借此机会逃到凡界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漠。 杀遍魔族,为飞羽的战友们报仇……此想法悄然在她心底萌了芽。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荒漠尽头,正是魔族的起源地。 当年,不过一千多岁的浮舟就这么浑浑噩噩踏入了魔域,一边竭力隐藏着天族气息,一边也带着好奇,观摩了一整场血腥疯狂的邪魔祭典。 先是见证了一只魔种破蛹而出。 冰冷的血液,腐败的肉糜,祭祀时烧焦的头骨…… 而魔族的冰灵石,是这片怪草丛生的地狱里唯一圣洁的物品。 此刻,它悬于祭坛中央那团半人高的魔蛹上方,万物复苏般的莹绿光点曼然洒落,将浅红圆润的魔蛹外壳映照得微微透明。 蜂拥的魔物扑向祭坛,却又被外围包裹的结界一一弹开。他们只得绕成了密不透风的圈子,鬼哭狼嚎般唱着只有本族方能听懂的祝词,挥动四肢跳起狂乱且热烈的舞蹈。 阴沉的天幕笼罩了一层灰雾,飘来女人与孩子的啼哭声,愁云惨淡,蓦地劈下一道紫电。雷声停下后,魔蛹破裂,显露出里头血淋淋的人形怪物。 嚎叫声戛然而止,群魔也似中了禁制般停在原地摆着各异的造型一动不动。忽然,拥挤的人群中出现了混乱,像石子打落于湖面,一个外表看起来不超过五岁的孩童爬上祭坛,扑在那尚未来得及站起的血人身上,精准地咬断了他的喉管。 人形魔种身上开始流淌出大量带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水,高台被侵蚀出一个深深的大坑。浮舟攀在不远处一株奇形怪状的漆黑枝桠上,离地数丈高,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到血水的毒性对那孩童毫无效果,血人乱挥乱打奋力挣扎,却始终甩不脱对方,反而像头虎口下的羔羊,被撕成块块碎片。 “还这么小就如此凶残,真是天生的捕猎者,不能让他长大了……”浮舟翻上一根粗枝,单膝跪在其上,取下了背上的弓弩对准祭坛上撕咬的两个身影,合起一只眼睛。 就在这时,围观的群魔也开始继续兴奋地振臂欢呼,叫出的那两个字由杂乱逐渐变得齐整。当时的浮舟并未能听懂,而重新拾起这段记忆的丁若羽却清晰地听出,他们在高喊“流焰”。 “魂箭?”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弩上,阻止浮舟继续射杀。 雪白的衣袍,毫无记忆点的普通容貌,陌生人过一小段时间便会忘却的五官。浮舟冷冷扫了他一眼,又盯向包围圈中的幼童,没有回答,反而问他道:“天族?” 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对方自然也只是一笑回应,蹲在她旁边的一根枝桠上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箭若放出去了,无论射没射中,下方那数千魔族都会发现你的位置,一拥而上将你撕成碎片?” “想过,”浮舟放下弓弩,像是被他说服了,拆下泛着银白光泽的箭放回箭筒,转而望向他道,“以我毫无天赋的一命,带走底下那个杀戮天才的命,还是很划算的。” “偏激!”对方笑道,“你还年轻,就想着怎么去死,有没有考虑过在乎你的那些人?” 浮舟抽出匕首对着他道:“这与你没什么关系吧。” 白衣人笑着将目光移向祭坛,忽一扬眉道:“方才说话声太大,你看,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台上捧起残渣里唯一完整的心脏的幼童,此刻也停了下来,静坐在原地,糊满了血渍的脸仰了起来,望向并没有什么枝叶遮掩的二人。 浮舟抓紧一根树枝,迅速起身,顺腿将白袍男子从旁边笔直地踹了下去。 可当她跳开数丈远后,才发现白袍人和那数不清的魔族都并没有追上来。 他们离得远远的,甚至开始缓缓后退,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她,或者是她身后,望得她突然间被一股恐怖的寒意笼罩。 慌乱中,浮舟一脚踩空,从树上摔了下来。 她赶忙稳住身形落在地面,面前蹲着一个比祭坛上的幼童看上去还要小上些许的孩子,左手手心握着只巨大的魔族螳螂的细长身躯,右手一扯,将其头部生生拽了下来。 眼看着后方的魔族又要冲上来,浮舟一时间管不了那么多,俯身将这还在继续捏破螳螂眼睛的幼童拦腰抱起,奔进黑雾朦胧的魔域森林中。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嗷嗷乱叫的追赶声,她方在一处水质浑浊的石潭边停下。怀中小小的孩童似乎是个哑巴,从被她带走起直到现在都未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不正常。 浮舟将他抱上一块巨石,举目四望,林中连一只鸟都没有。她叹了声,转头对幼童道:“等我出了魔域,就放你走。” 幼童不光不会说话,好像也听不到声音,乖乖地坐在石头上,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只是玩弄着手里螳螂的尸体,扯下一小截,就准备往嘴里塞。 “哎,别吃!”浮舟本不喜欢多管旁人的事,此刻不知怎么了,也许是看这孩子太小,生得又可爱至极,忍不住伸手阻拦,扔了他手里脏兮兮的的虫子。 幼童垂眼,看向自己空了的手心。浮舟有些过意不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虫子脏……实在饿了的话,我这就去给你找食物!” 可是在这片荒芜诡异的魔域森林里,除了他们以外再无任何活物的痕迹,要找食物谈何容易? 再瞥向幼童,对方也正抬起脸来,先前呆滞空洞的目光刹那间多出一种本能的侵略性,紧紧地盯着她,仿佛她已成了此间唯一的猎物。 数百年的战斗经验使得浮舟脸上也起了一层寒霜,感受到强烈的威胁,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再不将对方当成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又一息后,幼童收回了视线。 脚步声和喘气声渐渐清晰,先前被浮舟踹下树的白袍人,正抱着祭坛上被血水染透了的那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歪靠在离他们一丈远的一株漆黑枯树上歇息。 他放下怀里的孩子,喘了好一会儿,抬臂指向石头上的幼童大声问浮舟:“他有没有袭击你?” 浮舟望着石头上安安静静的古怪孩童摇了摇头,见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只得再次伸手,将他抱给了白袍人。 那稍大点的孩子便挪过去,摊开紧捂着的双手,递上一颗血淋淋的魔心。 生吞心脏的举动浮舟可看不下去,一言不发地背转过身。白袍人歇够了,站在她身边道:“小姑娘也莫要怕,他们两个只要喂饱了,还是很温顺的。” “他们像极了魔族,不仔细观察根本分辨不出,但也仅仅是像而已。”浮舟强忍着身后轻微而不间断的咀嚼吞咽声,皱眉道,“他们究竟是什么?” 白袍人讶异地侧过脸看她,似是有些不信她能寻出这几乎能忽略不计的差异。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轻声道:“姑娘可知为三界法则严禁甚至不得提起的族类转换术?” “既然不得提起,我又怎会知晓?”浮舟留了个心眼道。 白袍人笑容里掺进点无奈,好像正面对着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亲闺女,摇头直叹息。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系着流苏的长圆形腰牌,递给眼前的少女。 浮舟没有接,只瞥了一眼便惊呼道:“天运阁!你是天运阁的人?” 白袍人应着,在手里掂了掂腰牌道:“那两个孩子,是天运阁内部决定的一次尝试,计划将他们转为天族,而我就是这项工作的执行者。” 浮舟将信将疑,一直未将手从腰际的剑柄上移开,此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你告诉我这些,有何目的?” “姑娘身负异能,希望能加入我们天运阁。”白袍人发出了真诚的邀请。 “异能?”浮舟自嘲道,“我要是有异能,早几百年前就被天运阁选走了,还轮得到你来当说客?” “他们眼瞎。”白袍人道,依旧是平淡柔和的语调,不似骂人,倒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浮舟略显局促地笑了笑,转向地上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低声问:“这项实验进行到哪一步了?” “才刚开始。” 白袍人向她细细讲述起来。原来这个计划,早在万年以前,天运阁尚为前一任太阳神掌控时,就已被提出。 但是,尽管他们暗中尝试了无数次,仍无一例成功。所有的努力,在天地法则面前,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后来,太阳西沉月神上位,这项实验的所有相关记录也被彻底尘封,直至几千年以后,曾经参与研究的有关人员终于在魔域发现了带有“容器”特性的一对刚出生没多久的兄弟。 “容器,还是无限制的容器。”白袍人道,“你想啊,假如运用得当,是不是后期就能任意改造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月绪的能力 听了这些,手上沾了无数人命的浮舟也对两个孩子产生了同情。 原来他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两只容器。 “天族与魔族的属性差异过大或者可以说恰恰相反,因而想要将这两个种族彻底调换,是三界里最不可能办到的事。”白袍人道,“所以,我先尝试着在保留意识的情况下清空他们原有的魔族特性。这并不容易办到,你看弟弟就失败了,成了个只有本能毫无常人理智的动物。” 浮舟望着那更小一点的孩子心生疑虑。从他原本想对自己出手却在发现白袍人赶来时立刻变回乖巧的模样中能看出,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野兽。 她没有将这些告诉给白袍人,在她眼中,这看上去法力低微、不堪一击的天族男子,比两个凶残嗜血的孩子要可怕多了。 “……但弟弟也并非一无是处。实验的失败让我们发现了他另一种与生俱来的异能,尽管从生理构造上来讲他失去了情感,却开发出极强的术法学习能力,往后会变成一把最锋利的刀。”白袍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实验成果。 “天运阁为何要做这样的实验?”浮舟寻了处干净的空地盘膝而坐,搓了搓手背竖起的寒毛,将弟弟又小又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暖手。 白袍人也悠闲地倚靠在一棵枯树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又仰首向天道:“即便是天魔鬼灵,亦会受到法则约束。天运阁上一任主人,便想打破法则,去看一看那天外天的。” “天外天?当真有那种东西存在?”浮舟疑惑道。 “我们自称是掌控世间万物的神明,却根本无法做到随心所欲。眼前一旦有了可供选择的机会,你会放弃么?”白袍人慢悠悠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天运阁的人,没兴趣考虑这些。”浮舟碰了碰扒着她手臂很快睡着了的幼童,不觉放轻了话音。 她想到从前在朝露宫搜寻阵法资料时看到的一些有关天运阁的历法书籍,凡是关于前一任太阳神的信息,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结合着听说过的一些小道消息,她忍不住问道:“上任圣主可是因此项实验而消失无踪的?” “不是失踪,是被天运阁的六十四名长老一齐视为灭世的隐患,合力设阵将他镇压,不光以天火焚毁肉身,连魂魄也被彻底分解了。”白袍人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悲伤,又很快调整过来,只留下一抹轻叹。 浮舟根本无法感同身受,锐利的眸子盯紧了他道:“所以你还在进行这项已被明确禁止的实验?你说的能带我进天运阁,全都是假话空话?” “你这小姑娘,怎的同其他人不大一样?”白袍人哭笑不得,“短期内我确实无法光明正大地帮你加入天运阁,但当实验结束,你的名字就会被刻在祭星台上。” “几千年后?”浮舟讥讽道。 白袍人竖起一根手指,信誓旦旦保证:“最长不超过一千年!” “我等不了。”浮舟懒得再听他说话,抱着幼童起身就向林子深处走去。 “姑娘你先把我儿子放下来,不然他会……”白袍人在她身后高声叫道。 下半话还未说完,一只幼童的手便已然穿过少女的胸膛,握住了她尚在跳动的左心。 血濡湿了雪白的衣裙,沿着裙角没入红黑色龟裂的土壤。浮舟看向胸口的洞,见对方突然停下,哂笑道:“怎么不继续了?只要杀掉我,我就解脱了。” 幼童缩回手,满是血液的手指在她衣领处飞快画出几道符文法阵。那些法阵迅速黯淡消失,他抬起脸无声地做出口型,让浮舟不要说出来。 之后,又将手放在了她的伤口处。 白袍人已大步赶至,先控制住幼童使其沉睡,再扶住因失血而摇摇欲坠的浮舟,取出天族最常用的伤药来喂她。 用药后,浮舟亦昏昏欲睡,再度苏醒时,这段记忆像是被谁抹去了一般,再也回想不起来。 忽然,高台之上,丁若羽不受控制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的诵经声不知何时悄悄淡去,她睁开眼,苍蓝的天空遥远而辽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分不清男女,在不远处命令道:“放她下来。” 积攒下来的微弱念气并不足以使她在此刻恢复行动能力。横杠以同等幅度缓缓降下,立刻有身披白袍的使女将她抬上担架,放在发号施令的主人面前。 三张脸同时凑了过来,瞧得丁若羽好一阵不自在。右侧是笑嘻嘻的长明灯,左侧则是名并不认识的老爷子,正中间那人浑身被一团发着银光的白雾笼罩,完全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中间那人在屏退所有下属后,也撤下了外表的迷障,是个看起来同丁若羽差不多大的少女,声音冷如冰珠迸裂:“我是月绪。” 丁若羽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月绪取出一枚长圆形腰牌丢在她身上,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那团银光再次覆满周身,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冷酷嗓音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你是天运阁一员。” 丁若羽打了个寒噤,浑身一缩,伤口裂开又痛出满头大汗。 长明灯活泼地拍手嬉笑,唤来了侍从,抬她到自己的住处。 经过数日的修复及疗养,丁若羽身上致命的伤口已完全愈合。她一能下床走动就取了枚小镜子,对着屋内等身高的大镜子查看后项根部的伤口。 她原以为会瞧见与浮舟一模一样的刺青,却什么都没有。连那处巨大的伤疤都已被抚平,只剩下光滑如初的皮肤。 屋中的镜子不知是何材质,比起普通铜镜不但光亮得多,还能照出物体最真实的色泽和模样,纤毫毕现,她也方注意到比起被抓上来前,自己白了不少,肤质也不再那么粗糙。 转过身正对着大镜子,镜中人与她梦里冷淡矜贵的浮舟几乎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她的眼神更显柔和,这也模糊掉了她身上那些锐利刺眼的锋芒。 这处小筑,坐落在长明灯的居所内。整座悬浮的空中楼阁被一团彩霞托起,空旷宁静,偶有鸟雀啁啾、虫鸣细细,推开窗能看到各色各样的奇花与数只飞舞的彩蝶,唯独见不到第三个人。 连日来,丁若羽都抓紧了一切机会询问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及月绪不合常理的决定,而每次,长明灯总能找到借口装傻逃避回答。现在她痊愈了,正想着主动搜寻答案,对方却来敲门,收起嬉皮笑脸的天真模样,满脸严肃地要带她去见司命君。 她们进入了一间布满结界的密室,室内陈设极其简易。老司命不知启动了何处的机关,三人身侧的一堵墙瞬间降落,露出其后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架子。 构造及原理,与离泓房里的那些机关几乎完全相同。 司命再次掐指念诀,偌大的空间内隐约现出一处箱子状的物体,随着结界淡去渐渐变得清晰,原是张榻,上面还躺了个人。 瞧清一切后,未待老司命开口,丁若羽便扑了过去。 那是离泓,枕着只小臂长短的葫芦,脸部略向里侧着,双眼紧闭苍白冰冷,像是死去多时。 “他出什么事了?”丁若羽强自镇定,握住他一只手,不敢再回头面对身后二人。 她此刻的心情矛盾复杂,既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又怕听闻噩耗,连身躯也开始微微发抖。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想先告诉你另一些事。”司命自然瞧出了她异样的情绪,特意安抚地放缓声调,打算暂时转移她的注意力。 丁若羽点了点头,怕对方没看见,又应了一声。 “天龙抓你来此,是我与灯神一手安排的。”老司命娓娓道来。 通过数度有意无意的接触,二人在两三个月前验证出现任天运阁主人月绪的真正能力。 利用此发现,他们亦开始调查千年前的几起天族异能者接连失忆之事。 这其中,便有误入魔域的浮舟。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九章 父与子 魔域之中,浮舟所面对的那张脸孔确实不同于仰空,但二者带给她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不光如此,他们的语气神态和某些微小的动作,亦能看出是同一个人,更何况,他还自称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只是,在他提及太阳神被手下联合反对并杀死时,除了一些熟人间应有的悲伤,再无任何异样情绪。这不禁让丁若羽怀疑起他们是否为两个个体。 “其实仰空是杀不死的,当年的长老们已亲身证明了这件事。”司命道,一弹指,密室内光洁的白墙上现出光影和人像场景。一名白衣青年被繁复的法阵困在祭星台上,天火肆虐,熊熊燃烧,直至将其烧成灰烬,化为淡蓝的光斑。随后,这些光斑亦被符文法阵吞噬,一一爆裂,什么也不曾留下。 但周围按照固定方位站立施法的六十四位长老却没有放松下来,神态间反而更加严峻。 “你们杀不了我,没有人能杀得了。”果然,一道低沉的男音在火光中响起,天火熄灭,白衣青年重新现身,挺拔地立在高台中央望向所有人,面露悲凉。 六十四名长老中,有半数因恐惧而开始瑟瑟发抖。 青年合起眼帘深吸一口气,犹豫了几瞬,缓缓伸手,自眉心引出一粒纯白的珠子。 他另一只手的掌心幻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盒,扔给其中一名长老。长老急忙打开,盒内静静躺着那象征天运阁主人的铭牌和徽章。 就在其余长老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靠近去看时,青年施法击碎了那粒银光包裹着的雪白珠子。光芒飘起,散作漫天星辉,消融进无边暮色中。 “你竟毁掉了自己的魂晶?” 长老们的惊呼声慌乱响起,手足无措,比得知杀不掉眼前之人时更加惶恐。 对于天族之人,存于颅脑之内的魂晶,等同于魔心炼化后的晶核,俱是术法产生的源头。而位于眉心及后脑的两个魂门,均可驱使法力调动至全身,二者皆为天族的要害部位。 白衣青年摧毁了魂晶,相当于一个练武之人废掉所有内功。 “往后,尔等不必再这般提心吊胆了。”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目光里透出丝忧伤,“天运阁你们爱交给谁便交给谁,也再没有所谓的‘太阳神’。” 影像消失,得知了此事真实的经过后,天运阁刻板教条的形象在丁若羽脑海里又一次加深。 “后来他就去了魔族?”她不禁问起下文,想知道失去术法的仰空是怎样在异族他乡活下来的。 “在那之后,天运阁没了太阳神,多了个籍籍无名的法器制造师,代理的圣主从剩余长老内共同推选出,是位对他仍心存敬意的女长老,因而此后他的去留也不再受任何人限制。”老司命不知想到了什么,惋惜地摇了摇头。 也正是彻底拥有了自由,他才得以暗中进行那一项项法则明令禁止的违背常理的实验。 他离开天界,一下子消失千载,无人知其去了哪里,而这段时间,在他的授意下,月神将上代太阳神的信息抹除得干干净净。 参与清理事件的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或因伤势未愈、或因年老体衰,相继辞世。是故尚清楚其当年实力之人,早已寥寥无几。 千余年过去了,月神以在凡间新发现的隐居天族造物者身份,再次将其招入天运阁,他也拥有了仰空这个全新的名字。 “这次重返天运阁后,他便光明正大地将那些未做完的实验巧妙地换了个名目,组织出一批下属继续进行。” 老司命眉心微皱,回忆起当年在天宫任职的自己亦阴错阳差踏进了仰空的计划里。 他们四处寻觅,又经过重重推算,直至两千年前,方测算出魔域有一名怪异的妇人,极可能符合实验的要求。 于是,仰空未带任何护卫随从,独自去了魔界,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混在众魔间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五百多年。 他刚到时,妇人已有一子。天族与魔族之后,百年间便可完全生长成人,而她的儿子却迟迟停留在幼年阶段,没有丝毫变成熟的迹象。经过询问,仰空得知妇人自己本身便是这种情况,只有过了五百岁才会长为成人,比同族慢了好几倍。 “生长的周期长,是否说明此女寿数更长?”仰空匆匆回了趟天界,对司命君说出自己的猜想。 他以街坊邻居的身份住在妇人家不远处,默默注视着母子俩的日常生活,直到她生了第二个孩子。 听到这里,丁若羽想要触碰离泓的发丝,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将手悬在半空道:“他们的父亲呢?” 司命一怔,重重吁出口气道:“千年前的魔族并不同于男女平等的天族,女子……只是被用来繁衍后代的工具,无论其身份如何。” 她们甚至一成年便开始为不同的男子生养后代,以壮大魔族本就为数不多的人口。 这与丁若羽印象里的魔族大相径庭。她认识的禄石、泠善之流,可比学堂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还要在乎所谓清名,绝不会随意作践任一个女子。 “哪怕是皇族的公主……”老司命摇了摇头,“她们根本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无法分辨。” 在魔族,所有妇女都盼着能诞下男丁,只因有了儿子,生来较为孱弱的她们会有所依傍,少受点摧残与折磨。 丁若羽想起浮舟提过的自己在凡界的身世……同样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这样的巧合真叫人心酸。 “生他的时候,妇人难产了。”司命仍在诉说那些残酷的过去。 担心一尸两命没了实验样本,仰空顾不上男女有别,闯进那穷困破败的土房子,替妇人接生。但最后,妇人还是因失血过多而死。 此后,她的两个孩子便都留在了仰空身边,由他来照料。 由妇人血脉延续下来的两个孩子,皆拥有特殊的体质,幼子更是生来便带着掠夺他人力量为己用的可怕能力。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引起了皇族的注意,魔帝为了试探,将其从仰空手中夺走,与数名手下关在密室里,不出三日,手下全数死亡。 密室开启后,幼童正伏在一人身上生啖其肉,地上零星散落着被撕烂的衣衫及旁人的断肢残骸。 久经沙场的魔帝直看得心底发毛,只觉得密室中唯一的活物根本不能称之为人,那完全是头毫无情感的野兽。 不光如此,他还吸收了死者的所有法力。 魔帝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不得不拉下面子寻来仰空,请教他该如何处理这把伤人伤己的利刃。 与此同时,妇人的长子流焰的法力也在与日俱增,幼体阶段便已然达到大多数魔族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 “每年祭火节都是魔域血月最圆的时候,魔气最重。”仰空文雅地看着两个孩子撕咬同一具尸体,平静地对魔帝道,“以魔族古法制成的魔蛹,是促使他们提升的最佳补品。” “哥哥尚且有点理智,让他食其余部位。野兽一般的弟弟,每年一颗以冰灵圣石炼化的魔心便足以将他控制。” 看着风卷残云般清理完残骸的兄弟俩,仰空满意地对他们笑了笑,转而望向魔帝道:“为得到魔蛹内念力精纯的魔种,他们一整年都会乖乖听话的。” 之后,魔族的祭火节仪式上,便多出了浮舟所遇见的那一幕。 魔族之人素来崇拜强者,兄弟二人的存在迫使祭典仪式更改,亦成了民众们推崇的对象。 偶然间,魔族的变化引起了某些天族兵将的注意,上报后天运阁派出数名使徒前往查探,却均被剥夺了异能,丢弃在魔域入口外。 当他们重返天界后,竟完全记不清自己在魔族所遭遇的一切。 “如此看来,浮舟也该被夺走了能力,可是……”丁若羽不禁陷入了沉思。 一侧的长明灯紧挨着她坐下,晃着穿了红绣鞋的小脚道:“只有小阿舟不曾失去能力,既因她的能力尚未完全开发出来,亦因小怪物下了咒术,仰空才会对她没辙。” “为何他偏偏对浮舟……”丁若羽望着榻上人惨白的面容,百思不得其解。 长明灯也不解地摊了摊手,随后噘起哄嘟嘟的小嘴道:“那一次之后,小怪物就和流焰分开了,被仰空以十颗纯种魔族晶核的价格卖给了魔帝。” 再后来,具体被转卖了多少次,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这期间,妖灵族、鬼族相继灭绝,而他最后也被当初那些高价抢夺的养父们驱逐进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山林里。 直至五百年后,已然长大的他再次遇见仰空。 这一回的仰空似完全变了个人,不光带他逃离去了凡界,还教会他怎样与人相处。那段时日,一直暗中进行的族类转换实验也被搁置,一有闲暇还会像爱炫耀儿子的普通父亲似的偷偷领着他到天界来见自己的老朋友。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章 净化 “我们猜测,曾经只在乎实验结论却对任何人毫不上心的仰空会变成这样,是在自己身上施了术,抑制住一部分自我,而另一部分自身特质,则被放大数倍,使他变得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司命接着道,解答了丁若羽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至于仰空这么做的目的,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司命只知,接下来的百余年里,他确实将离泓看作了真正的亲人。 “小圣主仅三百余岁,她的能力可还原某些发生过的事情的真相,但……毕竟还太过年幼,此法每使用一次,对她的损耗也相当大。”司命叹道,在密室背着手里缓缓踱步,最后停在榻前,“冰牢里关押着被仰空操控过的能力者,尽管被制服,却失去了异能。这些能力,已尽数为仰空褫夺,再也无法恢复。” 听到此处,丁若羽方惊异道:“仰空的能力也是吞噬?” “非也,他本身便拥有三千法则之力。”老司命面露沉重。 一旁,长明灯告诉她,所有异能者拥有的能力都是完全不同的,除了统合囊括了几乎所有异能的仰空。 “他偏偏没有吞噬之能,仅可剥夺他人的力量。”长明灯指着离泓道,“只会他的第一步!” 即便如此,仰空的存在,仍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被夺去的那些能力,亦会化作比寻常念力更为精纯的法力,使其不断提升,永无止境。 在其消失的几百年间,不知暗中夺走了多少人的异能,他此刻的实力,早已无法估量。 “无人知晓他的最终目的,但绝非单纯为了追求力量,更不会是什么好事。”司命道,“我们与之对抗毫无胜算,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 而阻止仰空的关键,在于本应被离泓藏起来的魔族圣物冰灵石。 “冰灵石?那是什么?”丁若羽想起上元夜在河堤旁,听陈清漪提过此物。 司命道:“是一种能将本性狂躁贪婪的魔族转变成如常人般能控制住自己、拥有理智和情感的晶石,又被称作净化石。” 如此重要的晶石,现如今,仅剩下离泓手上的那一颗。 万年前,因特殊的地貌和环境,魔域中存有大量的净化石。那时他们的统治者炽树不喜斗争,与天界签订休战协议后曾多次往返于两界,共同寻找到净化石的使用方法,并以此法“净化”出第一批魔族。只是,这一次并不完美,有半数以上的人完全丧失法力,变为了弱不禁风的普通人。 后来随着实验改良,炽树研究出一种几乎不会弱化魔族躯体及能力却可以直接改变其心性的用法,便立即将其推广至全族,甚至下旨令所有新生儿都实施此法,以减少日后同族间的暴力和争斗。 但所有的事情都无绝对,仍有极少数拒不参与的魔族与无人看管的孤儿。他们有的不愿意被“净化”,认为这样就会沦为毫无进取心和战斗力的废人,亦不肯放弃自己与生俱来便拥有的强烈的执念和欲望;有的则顺其自然、野蛮生长,最终仅依靠欲念催使行动,变成他人轻易便可利用的工具。 他们与被净化后嗜甜的那一族不同,茹毛饮血喜食生肉,甚至常于夜间侵入凡界,生食过路行人。这些人被称作食人魔族,既是魔族被净化前应有的模样,也是其中真正“入魔”的分支。 一代又一代,净化石消耗不断,产量锐减,炽树使者与同一时期的皇族长老们亦踪迹杳无。直至三千年前,人们发现魔族完全被改变了,变为不需要冰灵石也能自行将绝大多数冲动、嗜杀、易怒等负面情绪克制住的状态,因此冰灵石也逐渐成了一种稀有而美丽的装饰品,流传于皇室贵族之中。 凶残暴戾的食人魔族,渐渐从人们视野中消失,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更像是子虚乌有的可怕传说。 但,他们真的尽数消失了? 魔族的心性亦当真变得平和如凡人? 答案都是否定的。 食人魔族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千年,又在魔域众生都快记不得他们的存在时,蔓延至魔界各个角落,对因为漫长平静的生活而久不修炼的普通魔族开始进行攻击。 最初的个别争斗伤亡并未能引起当权者的重视,等到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烧杀掳掠时,皇族也已悄然被食人魔族渗透。 棘手的是,当中大部分都拥有异能,那些渴望催发了他们的力量,使得对付他们的计划愈发难以实施。这些人躲在暗处,没有同等数量的能力者去限制,其力量日渐增强,欲望也益发膨胀,形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 “食人魔族的欲念多体现在杀戮与繁衍上,大部分暴戾残忍、偏执狂躁,只有极少数特例将这些难以发泄的欲求表现在了其他的方面,比如食欲,又或者……发明和创造。”司命的目光晦暗不明,轻轻扫了眼榻上的少年。 丁若羽抓住了他细微的神态动作,暗自攥紧掌心。 难道,离泓也属于这一未被净化过的种族?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老司命缓缓道:“一千年前,仰空再度进入魔界探看之际,他已是魔域皇族的心腹,在魔帝授意下,专门搜查并猎杀食人魔族,甚至险些将其灭绝。” “什么?”丁若羽惊道。 “自己将自己的同类族人屠戮殆尽,可见他有多厌恶这世上的一切……”司命的叹息证实了她心底的恐慌。 但是随即,他又恻然:“尽管,他是被后天改造而成的食人魔。” 从小以魔心为食,相比于食人的魔族……已不可同等对待。 许多许多年前,在他五百多岁刚长为成人模样的时候,司命曾因天运阁的任务悄悄见到过他一回。 那个时候,他仍无多少清醒神志,被丢弃在一片欲海堆积的食人魔间混混沌沌。 强大而残忍的魔族男性分享着自城镇中掳掠来的魔族少女,杂乱无章的各种声音听得司命一度想要让这个地狱消失,而离泓却蹲坐在墙角,抱着膝昏昏欲睡。 他脏得差点没被司命认出来,发丝上、眉睫上都沾着其他人的肮脏黏液,衣不蔽体,偶尔还会被别的食人魔推来搡去。 除他以外,所有魔族都在这荒唐的筵席中发癫发狂。 突然,有个少女被折腾死了,尸体滚至角落,僵硬发青的脸上仍保持着那疯狂的神色。 离泓一下子醒了过来,闪电般冲上去,扯下少女的小臂撕咬下一大块生肉,嫌弃似的皱着眉嚼了两下,又将其丢到一边,直接取了她的心来食用。 “这魔头,竟如此残忍冷血!”司命在不远处暗自皱眉,想着要不要提早铲除掉此等祸患。 另一边,又腥又烫的魔血彻底激起了离泓的食欲,一颗没多少能量的魔族少女之心显然无法满足,于是他又缩回暗处,似觅食的野兽般细细观察着所有可供狩猎的对象。 他盯上了撞倒的神龛旁,那个揽着两名女子、生得最为结实的雄性魔族。 随后二人的战斗,成了单方面的杀戮。 那魔族壮汉,是个能不断生出可变形触手的异能者。 离泓揪着他的脑袋在坚硬的地面上砸得脑浆迸裂时,他背上仍挥舞挣扎着六条小臂粗细的长长触手。 于是下一瞬,触手的连接点被整个扯掉了,撞碎肋骨和脊柱,带出一颗连着血管犹在收缩的魔心。 血向四面飚去,淋在不远处的四五名魔族头上脸上,淋得他们停下了一切动作,瑟瑟发抖望着面前生食同族心脏的男子。 失去了魔心能量的触手迅速萎缩变紫,蔫成一团,离泓嗅了嗅,轻轻一丢,赏给了那四五名动也不敢动的魔族。 他爬起身,舔舐着手指上残留的魔血,一边缓缓走向下一个目标。 接连食了五颗魔心,他方停止杀戮。整座大殿内的荒诞筵席也已接近尾声。 他半眯着眼坐在神龛旁那具壮汉的尸体上,在其余魔族男子的授意下,几名容貌姣美的少女扭动着诱人的身躯向他爬去,将滚烫柔软的肌肤紧贴在他身上。 离泓拉过一女的手臂嗅了嗅,似是在嫌她法力低微难以入口,立即厌恶地推开。他扶着另一名少女的肩头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这座庙,寻了处看起来很粗壮的枝桠躺了上去。 “那头又聋又哑的怪物,竟对雌性不感兴趣?” 污浊不堪的大殿内,十几名魔族男子看到了异类般议论纷纷。 “嘘!你知道什么,他以前……”有人阻止道,随后以极轻的声音不知解释了些什么。 破庙内陷入一片寂静。 司命正准备从隐身处走出,亲自会会这所谓的“魔王”,却见另一名骑着乌黑角马的过路少年,停在了那棵树下。 他跳下马,拆了披风用力抖了三下,方搭在臂弯处,之后优雅地行魔族之礼。 “魔族太子禄石,不知是否有幸能请您至幽冥殿一叙?”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百年间 回应他的,只有风拂枯叶的沙沙声。 似是早已料到此结果,禄石并不气馁,打发马儿去林中吃草,自己则在树下席地而坐。 他不眠不食,耗了整整三日,方等得对方醒来。 离泓从树杈上跳下,乱七八糟的长发挂在枯枝上,没走两步便被牢牢纠缠。他烦躁地转身去拽,却被禄石按住,抽出刀来轻轻一挑,瞬间替他解了围。 “老祖宗,您就答应我好不好?”禄石硬扯着他的头发不肯放手。 “饿。”对方回了一个字。 “你会说话?” 禄石惊愕地大叫大嚷,顿时两眼泛光,连哄带骗地拖着他朝城镇的方向走去。 这座破庙离城镇并不远,却因是食人魔的巢穴而鲜有过路客。 小镇旅店虽破,亦有热水,于是禄石继续以食物为要挟逼迫他将自己清理干净。 看着眼前换了身白衣后一扫先前邋遢的少年,如蒙尘的明珠宝石重现光彩般夺目逼人,禄石不由啧啧称奇,揽着对方肩膀道:“这才对嘛,要不然永远也不会有姑娘喜欢上你。” 离泓看傻子似的斜了他一眼。 禄石犹在喋喋不休,一边指挥店家铺了满满一桌酒菜。 接下来,他们便像蝗虫一样,一路吃到了魔族皇都烈火城。 “熟食可比生肉好吃多了,只要成为皇族的密探,整个魔域都能任你随意吃喝!还有数不尽的财宝、晶石、美女……老祖宗,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禄石望着面前动作慢条斯理但一直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的少年,犹豫了许久方道。 “想法?”也许是不那么饿了,对方终于有空理了他一下,沉思几息后道,“想当个厨子。” 禄石闻言,平地滑摔了个跟头。 但最后,也不知是否甘心被骗,离泓还是继续成了魔帝的一把利刃,暗中查找其他食人魔族,并将之一一除掉。 短短十年,他同另几位皇族高手组成了一支队伍,将魔域中的异类完全清除掉,接下来便是搜寻那些藏匿于凡界的食人魔。 就在这时候,魔帝暗中下令,命所有法力高强的皇族刺客联手,将其秘密处死,其中亦包括了那些同他朝朝暮暮相处在一起的精英们。 “他已经失去用处了。毕竟是食人魔族,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变得同其他食人魔一样,理智全无。” 说是暗杀,那些刺客高手不过是换下了皇族的装扮,有些相熟的甚至都未用术法改变气息与样貌,如往常一般蛰伏在离泓身边,伺机发动致命一击。 他们得手了。 无论是睡梦中割喉,饭菜里下毒,还是从背后以特殊材料制成的箭射穿心脏,他们都完成得毫无纰漏。 可是每到第二天,他们都会骇然发现,昨日已死得不能再死的人,又如往常般出现在身边,还绝口不提被杀之事。 直到连从不顾及旁人情绪的禄石都察觉到了异常,连夜赶回皇城,才得到了魔帝的答复。 “没错,魔族已经不需要他了。既然你也知道了,那就加入到其余刺客中,我不信这个怪物没有弱点。” 虽说君命难违,禄石却没有要立即执行的打算。他只是假装对一切都不知晓,如从前一样,陪着离泓继续在凡界寻找食人魔。 那天,他们在一家小酒馆休憩,离泓望着闪烁的烛火,似平常一般没什么情绪地问他,那些同伴是不是都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哪里不喜欢了?”禄石被问得一怔,立即否认道,“就算他们不喜欢,也还有本太子喜欢!他们的喜欢值几块晶石?” “这两个月,他们杀了我四十二次。”离泓转过头,望着他笑了笑。 “你……都知道?”禄石忽然有些心虚。虽说他并不想与之为敌,但未曾阻止那些刺客,也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是时候同你道别了。”离泓说完便起身,独自一人出了酒馆,消失在市肆拥挤的人潮中,什么也没带,也再未回来过。 “他后来去了哪里?”听老司命讲述到这便停顿了,丁若羽不由关心起下文来。 司命告诉她,以上的事情一开始是他亲眼所见,后续则是月绪使用自身能力同禄石接触后得到的真实过往。 之后数十年禄石都未见到离泓,只听说他一个人隐居山林,又遇到熟人,去了凡界。 丁若羽脱口道:“仰空?” “不错,他遇到了被改变后的仰空。”司命肯定道,复望向榻上少年,“圣主不知他身在此处,因而接下来的事暂且无从考证。” “当务之急,是要让小怪物快点醒过来!”一直在忙着嚼点心的长明灯拍了拍手上粉屑跳到两人身边。 “他离开彩华楼的那天夜里,想必与仰空发生了一场恶战。中间经过只有他二人清楚,结局便是眼前这般。”司命颔首,许多未解之谜,尚得等离泓醒来才可一一解答。 他眉头深锁,又缓缓道:“他中了一种怪毒,需得去南柏城堕玉岛求来万蛊王方可苏醒。” “我这就去。”丁若羽握紧了榻上之人的手道。 “别急,那地方凶险万分,小怪物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我们要先教你一些防身的本事!”长明灯瞧见她眼里的急切,忙跳起来抓住了她的袖口道。 药王殿外,丁若羽立在宛如冰雪铸成的白玉阶上,被门口时不时吹起的冷风冻得瑟瑟发抖。 老司命磨了好半天嘴皮子,方恳请药王老人家临时抽出空来亲自教她识得一些南疆独有的药草虫蛇。 “堕玉岛虽地处凡界越国南端,却尤为邪乎。老朽的几个徒弟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小丫头肉体凡胎,岂不是有去无回?”药王试了试丁若羽的念力程度,靠坐在藤椅上耷眉垮眼,对她丝毫不抱希望。 丁若羽呆呆地掏出来一块长圆形腰牌,手一抖,掉在了他膝头。 “小圣主也是疯了,竟邀你入天运阁!”老药王虽还在叹息,眉眼间的不耐烦却消失了,递还腰牌,摇头摆手道,“她既信任你,定是因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也罢,老朽教你便是,不过日后若有个三长两短,可莫要怪到老朽身上。” 丁若羽赶紧挂好腰牌,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说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没想到刚一放松又挨训了,药王指了指她刚挂回去的牌子道:“看清楚,你那上边写了什么字?” “六……十四?”丁若羽结结巴巴道。 “反过来,是不是还有个‘地’字?” “是……” “天运阁使徒天字辈和地字辈分别有六十四人,统共一百二十八人,天字排前地字排后,你还好意思笑。” 言下之意,她正是天运阁垫底的那位,几乎能被当做可有可无的存在。 “哦。”丁若羽木讷地点了点头,无半分羞臊之意,看上去根本没听懂他的讽刺与不屑。 老药王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喊出药仙教她去识药。 仙云缥缈,两山相隔一线,奇木怪石点缀其间。半山腰,各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缤纷花卉被一圈圈低矮的木篱笆隔开。沿着曲折而上的石阶向高处走去,云雾深处,现出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植物,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参天古树,深绿浅绿错落交织,方一走入,就像是自身被缩小了数倍,连梢头缠绕的藤蔓都如手腕般粗细。 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她们来到一座巨大的拱门下。 “丁姑娘,请容许我在你身上设一层禁制。”药仙停步回身,指如拈花摆出了施法时的姿势。 “好。”丁若羽信任地冲她点了点头。 一圈淡绿色屏障包裹身周,药仙围着她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方继续在前引路道:“此处毒雾极其浓郁,以凡人之躯靠近,会溶得只剩下白骨。” 听得丁若羽一阵头皮发麻,再一看四周,铺满了地面的草本植物都以奇怪的形状扭曲着,好像遭到了毁灭性的摧残。 药仙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一丛与周围植物看上去并无去别的阔叶草下拨了拨,挑出几粒殷红的小果子。 “这是?”见她随手扔来,丁若羽慌忙跑过去接在怀里。 “红玉萝,解毒的,”药仙继续前进翻找,“倘若你比预计迟一天识完这儿的草药,我给你设下的屏障便会失去效力,到时候只得依靠此果续命。” “这儿有多少种草药?”丁若羽小心收好解毒的果子,一边用足尖划了划眼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深绿色植物,觉得对方有点小题大做。 药仙又摘了数十枚果子,丢给她道:“两万多种,我当年仅用十五天便全数识完,师父却给了你一个月。” “两万?”丁若羽目瞪口呆。 她抬眼看去,这拱门后的园子并没有大到离谱,地上一望到头全是长得差不多的草,不远处几株奇形怪状的老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对方竟说有两万种? “看,你脚下这一块,便有十三种药草。”药仙信手一指,指得丁若羽赶忙从原地跳开,又蹲下身拿剑鞘戳了戳草叶。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循环 《不逝韶华》第一百六十二章 循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回石窟 《不逝韶华》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回石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古塔 《不逝韶华》第一百六十四章 古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荒古籍 半空的字迹闪耀着金辉,忽然一个扭曲,散成了无数光点消失在黑暗古塔中。 月绪被一道无法形容甚至无法感知的念力反噬震得喷出口血来,她没想到仅破译了第一个碑文就会受伤。 “圣主!”老司命担忧道。 “无碍,看下一个。”月绪毫不在乎地抹掉嘴边血渍,手中神杖指向第二块石碑。 “魇尊大婚,尚天族二公主紫堇,后紫堇为庶长公主浮舟所伤,不治而亡葬于神墟,舟亦亡于魇尊之手,夜界之外沦落凡世,贬为凡体,永历轮回不得重归天界。” “这……几万年前的事,怎么扯上了浮舟?”司命惊骇不已,喃喃道,“浮舟确实是庶长公主,可紫堇二公主又是谁?天族皇室根本没有此人!” 月绪眼神闪烁,忽将权杖指向第三块石碑道:“再看一个。” “砰!” 金辉浮动间,她握着权杖的手从肩头起炸碎成一大片血雾,那根权杖亦化为紫色光点消失不见。 月绪捂着受伤的肩头,勉强抬起脸望向半空若隐若现的金字。 “月绫……是我母亲的石碑。” 天运阁上一任掌权者,后忽然失去了所有踪迹,三界遍寻不到。三百年前,日弥、月绪兄妹被一神族使者悄然送至天宫,并留下了月绫的亲笔遗书。 那神使来无影去无踪,偌大天界来往众生竟无一人觑见其样貌。 “碑文上写着月绫三万年前已然于神劫之中魂飞魄散,而你们兄妹则被她封印在一个秘密之地,只有她最信任的侍女知道此地所在何处。”司命道,“三百年前依次将你们送来的神使,十有八九便是这位侍女了。” “可是,时间不对!”长明灯一边施法咒替月绪止血一边急切道。 她清楚地记得,月绫失踪之时,正是离泓在祭星台被密罗囚禁之日。 月绪面色煞白,微微蹙着眉道:“是,只怕我们仍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幻境里……因为神族的历史,绝不可能出错。” 司命君与长明灯相顾默然。 月绪阻止长明灯继续为其治疗,残存的左手中幻化出一把二尺来长的金锏浮在半空。她不停念着法诀淬炼金锏,使其周遭的金辉越来越刺目不可逼视,直至寸寸肌肤都开始崩裂渗出血来。 “圣主不可!你这是要……”见此情形,老司命连忙高声阻止。 这把锏是天运阁内最凶险的神器之一,原是仰空做太阳神时的随身利器。他亦不敢多用,仅留在身边震慑下属,因为驱动此物需要耗费无穷精血法力,甚至会导致使用者当场衰竭而亡。 “我心里有数。”月绪的声音冷冷淡淡,一如她此刻面上的表情。方才接连破译三处碑文,已探知此间封印的强度。 她念出一段冗长又晦涩的法咒,奋力驱使金锏破空而去,击向隐在漆黑幽雾中的一处空间,漆黑天不出口来。 “你们是要一起上么?”那妖灵轻飘飘道,神态懒懒散散,暮气沉沉,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觉。 “你……”老司命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是离泓?” “什么离泓?”那样貌酷似离泓的妖灵茫然道,“我是由天阶神君的一道影子幻化而来,你们不是想看书么?必须得先打败我!” 南越国繁香城的一处小径上,原本正向海港赶去的一行人中,离泓突然停住脚步望向远空,脸色苍白得像是被人重伤了一样。 他身旁,丁若羽也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看半天并未找到什么异常,不禁疑惑道:“你发现什么了?” 离泓犹疑着,半晌才道:“就好像,自己的儿子突然被人给杀了。” “你哪来的儿子?”丁若羽激动地跳了起来。 “那……女儿?”离泓挠了挠头。 这简直是个混不吝。 旁边的吉乘看得满脸哀痛。 丁若羽狠狠在他鞋面上踩了一脚,跑至前方同姜问心一起走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后代死了吗?”离泓推开正准备过来安慰他的吉乘,对方才被踩的那一脚浑然不觉。 “蠢钝如猪,蠢钝如猪啊!”吉乘悲戚哀嚎,心碎如死。 后方,白颜将几人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鄙夷地笑了笑,暗道这帮人中没一个拎得清的。 废楼中的少年们尚未醒来,丁若羽挑了间空屋将自己锁了起来,不知在捣鼓些什么。离泓站在门外,差点被她关门的举动撞到头,愣了半晌,看向满脸尴尬的姜问心,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巫皇……你真是巫皇?”姜问心干咳了一声,打破这片不自在的寂静。 “我哪知道?”离泓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些什么,立即改口道,“哦不,好像是……” “你失忆了?”姜问心满脸惊悚。 “失忆了。”离泓道。 众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时,一直在看戏的白颜笑了起来,自来熟地拍了拍二人道:“既然你想继续当巫皇,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同意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堕玉岛?” “首先,你和你手下不并是冲进彩华楼的那批人,其次,我们需要个替死鬼。”离泓理所当然道,忽而又发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问这话,难不成做过什么得罪了巫教的事?我记得当初有很多人突然就消失了……” 白颜一听,脸顿时拉得老长,也不再笑容满面。 他正欲辩驳,“吱呀”一声,门开了,丁若羽冷冰冰望着门口这群人,指了指离泓:“你进来,其他人走远点!” 见她余怒未消,众人只当这夫妻二人正准备斗气,皆不愿被家长里短的破事牵扯进去,赶忙都去了别处。 离泓进了屋子,脸上满是莫名其妙,就被丁若羽拉至一旁,听她小声问道:“闯进彩华楼的,不是白颜的人,又会是什么人?” “这一切的策划者,是堕玉岛的主人,也是南越的九王爷越怀梧。”离泓松了一口气道。 “把你查到的全都告诉我。”丁若羽点了盏灯,又将所有帘子合上。 离泓拥有浮舟过去二十七年的绝大部分记忆,沉思片刻后,方从十多年前开始说起。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六章 越九 十多年前,越王年老体衰欲立储,诸子争斗,手足相残。到最后,二十几个皇子活下来的甚至不及十人。 活着的人中,嫡出的只有如今越国皇帝越子栖与九王爷越怀梧。然而,太子之位却落在了大皇子手里。 储君之位坐稳后不久,大皇子更加明晃晃地展开了对其余皇嗣的迫害。在此情境下,越子栖剃度出家,而越怀梧隐藏身份流浪江湖。 当时,北煜的大豪侠楼维义方被众武林人士誉为盟主,另一边东邺公主叶凤绝亦被当做和亲工具,即将远赴雪国嫁入皇子薛瞬府中,并带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十年前诸国间的争斗,并没有如此刻般残酷。众掌权者仍沉浸在本国内的权利交替中,尚未开始掠夺他国资源。 “你到炎国有几年了?”离泓忽然问。 “九年。”丁若羽想了想。 “九年……你应当见过楼夕韵。”离泓道。 “楼夕韵?” “就是你师父。” 丁若羽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她只隐隐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禁止所有下人出入庄子西北角的一处菜园,甚至被侍女们怀疑她偷偷在地里藏了许多财宝。 “那段时间,我没有见过她。”听离泓说了过去之事,她也猜到事情的原委。 “可师父是怎么受的伤?”她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余年前,浮舟偶入凡世,传授一套剑法给了一个受尽屈辱、命运悲苦的女子。后来这女子开山立派,在一处世外桃源收了十数名弟子,也就是聆仙剑派的雏形。 后来,这些弟子出山惩奸除恶,自称出自聆仙谷。由于剑术超凡脱俗,使得当时诸多世家子弟推崇,人人皆想加入。女师祖只得定下规矩,门下之人每人最多只得收三名弟子,并需提前考察其人品秉性,考察期不得低于五年。 眼见收徒如此繁琐,这些弟子们也渐渐收起浮躁之心,结果门派中人一代少过一代。 直到楼雪这一代,只剩下两人。 十年前楼夕韵剑术初成,在谷中憋坏了,一出山便闹得北煜人尽皆知,她冲动的性子和不管不顾的一腔正气惹得一众热血青年纷纷效仿,那些养尊处优没有见识过江湖险恶的少侠们将她捧成了公主,而她也非常喜欢这种众星拱月般的感觉。 她有非凡的剑法傍身,又有真实身份为炎国贵族且善使巫术的大师兄暗中护佑,素来无所忌惮。但并不是所有接近她的人,都只为一睹她的女侠风采。 在她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 此人自称越九,一路被仇家追杀,为了苟活只得扮作乞丐仓皇度日。 “你若是愿叫我一声大姐,这辈子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楼夕韵嚣张地道。 “还大姐?你明明比我小好几岁!”这越九却出乎意料地铁骨铮铮。 楼夕韵从未遇到过这般男子,不知何时,已被他深深吸引。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离泓忽然叹道,“你师父最后自然是被那只狡猾的狐狸给骗了,差点万念俱灰。” 丁若羽杏眼圆瞪,突然掏出匕首抵在他脖子上道:“你想不想试试?” 离泓被她吓了一跳,迟钝地伸手,缓缓移开她的手腕,无奈道:“我可不是那种男人,相处久了你便会知道。” “我希望自己更强一些,至少要与你势均力敌……这样,以后若后悔了,也有能力跟你同归于尽。”丁若羽收回匕首道,面上泛起一丝温柔浅笑,看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考虑。 离泓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再辩驳,只是接着先前旧事说了下去。 通过楼夕韵的人脉,越九暗中结交了不少大门大派的侠士。其身手了得,亦在当时的江湖中闯出不小的名头。 但很快,他们的形迹就落入了越国大皇子眼中,派来刺客星夜追杀。直至此刻,楼夕韵方知晓眼前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 就在他们快被刺客追赶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得知和亲的东邺公主不日便会途径北煜。 越九唤来一条南越特有用来追踪的花斑蛇,探寻到东邺公主下榻的客栈,两人偷偷潜了进去。 当晚,也不知他们同叶凤绝聊了些什么,总之次日天亮后,他二人已成了东邺公主的贴身护卫。 既保护公主途中不出意外,亦能得到东邺皇室的庇佑,至少越国那边,暂时不敢再派人来。 相安无事了几日后,他们也到了北煜和雪国的边界线。朝夕相处,几人间多出了微妙的感情。送别东邺公主,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野,楼夕韵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已同大皇子通过书信,发誓再不回南越,并从此江湖飘零、无亲无故。”空荡荡的,不只是周遭环境,连之前的追杀,都宛如一场已然过去的噩梦。 楼夕韵欢欣雀跃,与他同返祥云城。 倘若事情的发展就此结束,无疑是个完满的结局。可城门旁候着他们的,却是几十名手持兵刃的江湖侠士。 “我说这小子一身功夫怎的如此邪门,原是堕玉岛出来的妖孽!”领头的汉子铁三手持两柄开山巨斧,抡圆了便劈头盖脸砸向越九。 “堕玉岛!”楼夕韵大惊失色,却仍不顾一切地挡在了他面前,阻止着旁人的攻击与谩骂。 “楼姑娘,难道你小小年纪,也堕落至斯?”铁三痛心疾首道。 “堕玉岛的妖孽简直无恶不作,烧杀捋掠罄竹难书!” “他们还配被称为人么?当年犯的事人神共愤,通通都该下油煎地狱!” “孽障!还不快快杀了他!” 群情激愤,所有人都亮出了兵刃呐喊。 “不,他绝不是堕玉岛的坏人!”楼夕韵大声分辩道,“他来北煜后做了些什么,大家不都是有目共睹吗?” “有目共睹?都是假相罢了!”又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上前道,“老朽数名徒孙二十年前命丧堕玉岛恶徒之手,这小子所使功法,老朽一见便知!” 听闻此言,楼夕韵满脸焦急地望着越九,希望他能解释点什么。 “南越皇子皆由十几年前叛出堕玉岛的大长老伽蓝婆传授功法,可为了保护婆婆,一直对外宣称她早已逝去……”越九以仅能让他二人听见的音量道。 楼夕韵眼中的希望一下子消失殆尽。 越九却推开她,拔出剑高声道:“还有什么好争论的?这些人无非是想杀了我,从而提高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你不要再插手,对付他们,我一人足够!” 话音刚落,双方正待交手,忽而卷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纷纷捂着眼向四面散去。等风停时,却哪还有楼夕韵和越九的影子? 楼夕韵眼睛被风沙迷住,只觉自己腕上一紧,像被什么人抓住了,一阵呼啸,就到了很远的地方。 越九也同她的情形差不多,再次睁开眼后,已被人狠狠丢在一片荒凉的林子里,仓皇跌倒在地。 眼前,是个冷冰冰的白衣少年,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连个正脸也不肯给他,只对楼夕韵道:“你如此冲动,若出了事,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在他面前,楼夕韵突然变得忸怩起来。 “你跟我走,若有第二次,我不会再管。”来的正是浮舟,此刻神色阴沉得可怕,看起来极度不悦。 “那……那他……”楼夕韵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越九。 “让他滚。”浮舟冷冷道,转身便走。 越九年少气盛,起身就准备拔剑,却见楼夕韵对他摇头,用眼神示意他要忍耐,别惹恼对方,随后也小跑着离开。 一个月后,遥远的冰封雪域传来东邺公主病故的消息,东邺皇室的某些企图也随之破灭。但四处游历的浮舟归来后却告知楼夕韵,那个叶凤绝还没见到薛瞬,就莫名失踪,至今未能寻到。 “炎国的任命书到了,你好自为之,记得别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浮舟叮嘱完,就同来接他的红斗篷们回了炎国。 接下来一段时间,楼夕韵被其父带回宅中练功,打算让她参与即将开始的会武赛事。 “那爱穿红裙的高个姑娘叫做胡翩翩,是朱雀教年轻一辈中不可多得的高手,你要多同她切磋武艺,精进自身。”楼盟主一声令下,其女自然同翩翩这个男扮女装的异类打成一片。而通过翩翩,她也认识了四大宗派的其他传人。 三个月后,本应已销声匿迹的越九,再次在江湖中掀起波澜。 “听说了吗?”街头巷尾、茶馆驿站,来往的江湖人士无不议论纷纷,“有个叫越九的,只身杀上堕玉岛,一人一剑,除掉了恶岛主和他的五大长老,解救了数十名被囚禁多年的妇女,还用火药炸毁了他们用来作恶的迷药库!” 越九一战成名,终于以侠客身份重新出现在楼夕韵面前。 “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天真的少女欣喜地奔向心有好感的少年,不顾周遭诧异的目光,直扑进对方怀里。 当晚,楼夕韵同出山后结交的众好友们给越九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随着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众人越来越兴奋。少年侠士们皆钦慕越九孤身对敌的风采,一晚上光是求着拜把子的就有十几个。 越九一一拒绝,然后醉得不省人事。 “陪我去东邺太京,去见个朋友……”这是他醉倒前,对楼夕韵所说的话。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罪证 东邺是整个中土靠东的一处大国,国土面积比同是大国的北煜更为广阔。整个邺国呈狭长形状,地貌复杂人口众多,也包容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这个国家相对而言更热爱和平,重文轻武,遇到战乱只知一味割地赔款企求暂时的宁静,文化长河却熠熠生辉。 身为同样国土广博资源丰富,又民风更加强悍的北煜人,楼夕韵原是不大喜欢这个国家的,觉得当权者太过软弱无能,明明什么都不缺,倒总被邻国欺辱。 她不知道,越九去东邺这个陌生国度究竟有何目的。而唯一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就只有失踪的东邺公主了。 楼夕韵心中惴惴,直捱到天明。 翌日,疲惫不堪的楼夕韵瞪着去往东邺的马车内平白无故多出的另两张脸孔,气得一巴掌拍掉了越九递来的干粮。 “翩翩、宗明泽……你们两个,什么意思?”她半天才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出门历练。” “保护你呀。” 两人同时开口道。 “胡翩翩你从八岁起就开始到处游荡,有什么好历练的?还有你宗明泽,自己都是个小屁孩,谁保护谁你说?”楼夕韵怒道。 两人被她说得面面相觑,然后笑得满脸无辜、纯良无害。 一路无话,直至进入邺国。每到一地,都有杂役模样的人替他们打点好了一切,四人只需要吃喝玩乐,最后来到了与皇都太京紧邻的一座城。 城东菜市口架设着栏杆,四处围满了人。他们钻到最前方一看,原来正准备处刑。 被抓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巫师,以特殊禁制封禁在十字架上,官府的人与一群红斗篷站在一处对其指指点点。来往平民有人忍不住将篮中的烂菜烂果砸向罪犯,却见那人身上犹如笼着层透明罩子,将秽物远远弹开。 “这个人叫向传风,诨号疾风,曾经是向将军的小公子,半年前被其父驱逐出府后音讯全无,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学了一身巫术,还犯下许多命案!”有了解来龙去脉的,解答了新来之人的疑惑。 “我师兄手下的人?”楼夕韵喃喃道。 翩翩一直在用余光看她,这时忽然挽住她的手臂就往别处拉,边拉边娇声嚷嚷道:“快走啦!砍头有什么好看的!” 其他人无法,只得随他们离开。 四人在杂役的引导下住进了一家客栈。没多久,一些参加过先前会武赛事的江湖人也来到这家客栈,齐齐整整坐在大堂内,像在等什么人。 一盏茶的时间后,客栈外响起车轮声和铃铛声,楼夕韵回身看去,马车四周除了车夫还有六名衣饰极为朴素的少女,车上下来个丹凤眼尖鼻头的中年女子,气势凌厉迫人,却穿了身普普通通的麻布道服,手持拂尘,做坤道打扮。 “是鸣泊山的静禾道长。”大堂内有人暗暗道。 “她此番前来,定是为了那亲传弟子雷梵香失踪一事。” “这阵子一直不太平,听说段家堡的一位小姐也突然下落不明……” “你瞧,会不会是堕玉岛的余孽所为?” “不可能!那越九已然斩尽岛中恶徒!” “会否有漏网之鱼?” 众人议论纷纷。嘈杂声入耳,静禾道长的脸亦越拉越长。 直到,又一位肥肥胖胖的大和尚姗姗来迟。 “神授寺,禅晖大师!”有人高叫了一声,众客皆安静下来。 主持这次集会的正是禅晖和尚,一开口便证实了众人的猜测,是为了诸多名门闺秀失踪一事。 “可恶!”楼夕韵将拳头握得咔咔作响,见越九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玉佩,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顺势望向那块玉佩,是枚碧油油的玉环。初看不起眼,但细看,却是刻成了衔尾蛇的形状。 楼夕韵曾听说过这个形状,却记不清有何特殊意义了。 “越国以蛇为尊,似乎是南宫家的家徽?不,南宫家徽是黑色的衔尾蛇……”思索无果,她只得移开视线,继续听禅晖和尚说话。 “……官府的人尸位素餐,都是饭桶!只有江湖人才讲义气,能帮到大伙儿。”这大和尚说话腔调压根不似修佛之人,反而似个草寇。 此时静禾道长令弟子取出一幅帛书,展开给众人看:“这是东邺巨贾苏陶朱亲。 众人循声望去,那画栋飞檐垂着个长型巨物,再稍上前,已能看清那是个人,只是被削去双臂吊起,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魏堂主!”两名千兵堂的汉子不由冲开众人阻拦,抢上前将其尸身放下来,呼天抢地悲嚎不绝。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八章 露馅 来不及哀悼,众人挟着两名千兵堂的汉子直直破开大门闯了进去。 偌大的厅堂内空无一人,甚至连个死人都没有。 门扉紧闭,黑灯瞎火。众人点起火折子照明,发现四周整齐摆放着矮几,靠边处数根大铜柱用以支撑,柱子脚分别有几盆盛开的月季,散发着浓郁的花香。 “呸!”这些粗野的江湖人一脚踢倒一盆花,骂骂咧咧道,“人呢?人都死哪去了!” 静禾道长立时出声喝止,冷冷道:“这厅里一应物品摆放齐全,擦拭得极为干净,显然不久前刚被人悉心整理过。” “确实,包括这月季,摆放的方位都是很考究的。”一袭红裙的翩翩俯身撷了朵散乱在地上残瓣参差的花枝。 可是,他将花凑近鼻端一嗅之后,却猛地变了脸色,尖呼道:“这香味……不是花香!快屏息!” 众人皆惊,站在外围的武林人士立即掩鼻开窗,却在刚推开门窗一刹那,被埋伏在外的人一击毙命。 “啊!”其间不乏一些缺乏江湖经验的世家青年,当场吓得狂呼乱叫。 “都闭嘴!”禅晖和尚一声暴喝,整个大厅瞬间止住了喧哗,静得能听清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众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彼此的心跳声渐渐清晰如擂鼓。门窗半掩,随风摇晃,发出刺耳的声音宛如一道道催命符。 “噗!”大厅中央木桌上的一盏灯突然灭了,众人全神戒备,一边害怕中毒,另一边也防着外间潜在的危险,可谓进退两难。 灯一灭,整个大厅也立即变得昏暗。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等待,没有什么比等待更让人焦虑不安。 就在这浓重的不安中,响起了铮铮的琴声。 有人忍不住循声望去,一个不过豆蔻年华的清丽少女正席地而坐,腿上横着把琴,脸色发青嘴唇泛白,额上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昏灯下闪着微光。 “聆仙谷第九代祖师孟淑阳独创的绝技魔琴幻影术,只有历代掌门方可修习!这小妮子莫不是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有见闻广博的老者惊道。 听到这琴声,众人精神一振,再听老者这么一说,立时便被鼓动起来。随着禅晖和尚一个进攻的手势,皆抱着死战的决心猛冲向门外。 可是,他们刚有所动作,大厅四周的门窗便被突然撞破,陆续闯进几十名蒙脸的黑衣壮汉,桀桀怪笑着将众人包围其中。 其间一腹大犹如怀胎八月的矮汉越众而出,大笑着喊了三声“倒”,便有功力弱体质差的年轻后生支撑不住,头重脚轻地歪在地上。 有人面带惊慌之色道:“这厮是南越毒螯门的一流好手强邦平,因喜食人肉被赶了出去。他不是被震南大侠一掌给打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他!”禅晖和尚大喝道,“静禾真人,咱们也不必留手了,一起上!杀了他们!” 静禾道长一挥衣袖当先而出,厉斥道:“谁同你这秃驴是‘咱们’!” 她疾冲而上,尽管中了毒,静禾道长仍不愧是大派掌门、绝顶高手,柔软的拂尘在深厚内功的牵引下如利剑一般直刺向诸多包围之人。 “好道姑,听说你先后克死三任丈夫,万念俱灰才上了鸣泊山,想来有十几年没沾染荤腥了吧?待强爷将你拿下,叫兄弟们轮流给你好好享受一番!”那强邦平神态猥琐污言秽语,静禾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当他在放屁。 禅晖和尚原被斥得面上发青,此刻也不由真动了肝火。他们都是出家之人,怎可任人如此当面侮辱?立时挥着禅杖扑了上来:“你这厮好臭一张嘴,佛爷先一杖敲死你再说!” 强邦平被两大高手围攻,逐渐变得身形不稳。这两人虽中了毒,可内功深厚,尚能支撑不少时间。 他身侧,其余恶徒也呼啦啦加入攻势,率先放倒了数名功力不济的江湖人士。 其中一个麻脸瘦子盯上了楼夕韵,趁她收琴换剑的空档一掌拍向她背心。 楼夕韵感觉到风声时已来不及避让,正准备硬接,便听一声闷响,原来越九已冲至她身前,接了那一击。 他并不恋战,接掌后就借着势头扯住楼夕韵的手臂直往后撤,闪身越窗而出,又漫无目的地胡乱冲进一间空厢房内。 这一下兔起鹘落,楼夕韵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待越九合上门,又细细查看了一会儿厢房内外的状况,确保此间安全后,才抓着他的手道:“翩翩他们还在大厅里,怎么办?” 越九道:“他们二人看似年轻,功力却绝非常人能敌,都能自保,你就不用担心别人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楼夕韵道,忽然瞧见他眉头蹙着神情紧绷,似乎仍未放下戒备,又似在强行克制着什么。 她不禁忍住了到嘴边的责备,轻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那一掌让你受了伤?” “我中了毒,”越九道,复又审慎地瞥向她,“难道你未中毒?” 被他这么一提醒,楼夕韵也不觉头晕目眩浑身发软,急忙扶住了身畔的桌沿。 “你说,这、这是什么毒?”她忽然多出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身体里一下子爬满了抓心挠肝的小虫子,让人再难集中精神。 越九盯着她慢悠悠道:“大约是堕玉岛的‘堕神香’。” 楼夕韵瞬间花容失色。 她曾听闻,堕神香还有一别称,叫焚琴煮鹤,自制力越强的人,毒发后越是癫狂。哪怕是世间最贞烈的女子,只要稍加撩拨,都会如坠深渊、永世沉沦。 楼夕韵跌倒在桌边,浑身瑟瑟发抖。无边恐惧蔓延,脑袋已不大清明。 越九轻轻一笑,也不顾地上久积的尘灰,挨坐在她身旁,手指一下一下轻梳着她微微凌乱的发丝。 仿佛触电一般,楼夕韵战栗起来,蓦地再次瞥见对方腰间玉佩,她想起了什么。娇弱的身躯早就变得滚烫,却被死死控制着一动不动。 头顶的手指在不停游移,划过耳垂,抚过颈项,又轻点锁骨。楼夕韵拨开他的手阻止对方下一步举动,却反被握住手腕,直倒进他的怀里。 细密的吻落在脸上,自额角向下,就快落在她唇上时,楼夕韵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脱开,一掌狠狠掴在对方面颊。 灼热的气氛瞬间冰冷,楼夕韵双眼通红,目光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与决绝,像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你!”越九大怒,一把将楼夕韵提起,摔在厢房内的一张软榻上,以两指抵在她颈侧大脉旁。 楼夕韵望着他,惨然一笑,泪眼朦胧,却强迫自己说出完整的话来:“我曾很喜欢你,但我错了,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了……” 越九怔住,他素来只当她与其他涉世未深的少女一般,一旦囿于爱恋,便会不顾所有,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一直以来,他遇到的女人们也都是这样……可,她却为何? 明明身中最残酷的毒,却仍能清醒自持,仍如此高高在上? “你不喜欢我了?”他突然狂笑,“即便如此,我也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另一个身份么,少岛主?”楼夕韵勉强吸了一大口气,虚弱但字字如针,“或者,该叫你岛主了……你的那块玉佩,真当我认不出么?” “你查过我!”这回,换越九脸色大变。 却听她继续道:“你无法勉强,因为你要练成那门邪功,需得特殊体质的女子以真心待你。而何为特殊?只有三种情况……” 或为天族,或为魔族。凡世间此二族女子素难寻到,若侥幸遇到她们与凡人的后代,则需同时拥有半天族与半魔族两人相随左右。 “你以为,我读了那么多经书典籍,只是为了在世家公子间炫耀显摆、争得名声?”她笑道,眼角含泪。整个人虽狼狈不堪,却似在发光。 越九亦似冷静下来,又好像对她全然失了兴趣。他毫不辩解,径自搬了个小木凳坐在窗边,摸出个小瓶子将其内药粉倒进口中咽了下去,冷笑着道:“想必大厅那儿,要开始热闹了。快了,很快那些自诩正义的人就要全部声名扫地……喏,这是解药,吃吧。” 他恶劣地将手一扬,瓶子内剩余药粉就飘然落地,与地上尘埃混为一体。他努了努嘴,示意她伏地舔食。 楼夕韵果然缓慢而艰难地下了榻向他足边爬去,甚至无法起身。纤弱无力、素衣染尘,哪还似从前那神采飞扬、活泼潇洒的大小姐? 只是,在越九的冷笑渐转得意的瞬间,她出手了。 一根金针,疾射向他的胸膛。 越九大惊,匆忙闪避,金针末端仅划破了他的胳臂。 手瞬间变得酥麻,楼夕韵道:“这针上淬的毒六个时辰后会自动化解,只是这六个时辰,你无法再动弹。” 她没有下杀手,而是踉跄着爬起身扑向越九,在他身上细细翻找,终于找到另一只小瓶子。 “你有本事便吃,看它是解药不是?”越九脸上又露出那种略显得意的微笑。 楼夕韵摘下瓶盖,抢过他先前服药的瓶子,在眼前瞧了瞧,便灌下一小部分药粉。 越九胸口起伏得更大,嘴角却仍维持着冷笑。 “死马当活马医,你那么谨慎,总要多给自己备一条活路。”楼夕韵活动着手脚,发现正慢慢恢复。但时间已不容许她留在此处,大厅那边还有许多的人等着这解药来救。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企图 《不逝韶华》第一百六十九章 企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