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驾驭的马车沿街而来。
拉车的黑色骏马高大雄健,皮毛油亮不见一丝杂色。宝塔状车盖漆成明黄琉璃瓦,孩子们的魂魄应当就藏在仓库之中。
道士目光落过去。
四个汉子守在门前,冲他怒目而视。
领头的花臂行事颇为老道,见李长安身姿矫健,孤身而来也意态从容。他对旁边汉子附耳嘱咐几声。
那汉子点头,对李长安啐了一口,转身进入仓库,并关上了仓门。
花臂这才挤出笑脸,拱手客气:
“我等兄弟在此做点小买卖,却不知哪里得罪过好汉?”
李长安的回答是一纸黄符。
“敕。”
在钱唐讨生活的术士众多,各种恐怖传言也层出不穷,眼瞧着道士兜头便使上符箓,三人冷不丁骇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一直到黄纸软绵绵落地,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李长安倒也不尴尬,束鬼符没反应,说明他们全是活人,得另费一番手脚。
而对面,花臂汉子一点点收起了脸上笑容。
“哥哥。”旁边高个汉子捂着鼻血,“玄驹拉不动肉身,这厮恐怕是鬼。”
“鬼又如何?做了这行,还见得少么?”
钱唐虽比中原富庶安宁,但也潜藏着不晓得多少来历不明之辈,更兼人鬼杂居,明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更湍急的暗流。在此厮混的渣滓们,哪个会是易于之辈。
人人都信奉一句:只会斗狠,兴许活不长;不会斗狠,一定站不住脚!
花臂汉子收起书册,拔出腰后短刀。
“砍死他。”
…………
花臂下手尤其狠辣,斗志尤其顽强。
即便放在外头,也足以拼杀出一些名头。
所以李长安不得不多打断了他一条腿,才将其放翻,而后把三人通通丢到墙角。
和身撞开仓门。
甫一进门,便与七八条汉子撞了个照面,他们人人手持刀斧,神情凶恶,惊愕稍许便指着道士:
“法师有令,留下这人,死活无论!”
李长安啧了一声。
干拍花子的,无论是拐人,还是拐魂儿,果然尽是穷凶极恶之辈。
挥袖掷符。
闪身出仓。
关死仓门。
动作一气呵成,而后躲在门侧。
并指作诀。
“急急如律令。”
下一秒。
朱雀羽章之符引动大火“轰轰”爆开,气浪冲起瓦片,掀飞门板,火舌沿着门洞汹汹涌出,舐舔青天。
待李长安再探身往门里看。
火势猛烈,黑烟滚滚。
仓库也不知存放的什么东西,符箓的效果比预想中强得多,整间仓库几乎都被点燃,汉子们也都成了火人,兴许是爆炸轰晕了头,眼下没头苍蝇似的四下乱撞惨嚎。
其中一个正巧闯到门边。
李长安便顺势把他拽出来,丢进墙根下头用于防火的水缸里。
那人吃了几口脏水,没来得及庆幸,便遭道士揪住头发,拖到门边。
“小孩的魂魄在哪儿?”
汉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可目光却下意识偏向仓库某个角落。
李长安顺势望去,大火爆开的气浪掀翻杂物,露出墙角一道暗门。
道士:“多谢。”
汉子脸色大变:“狗……”
话未说完。
便被丢回屋中,烈火又来灼身,烧得他满嘴骂声都变作惨嚎声。
李长安没多在意,这些汉子身上未见法力傍身,并非襙纵邪术的元凶,行事也流里流气,多半是元凶笼络来充作爪牙的地痞流氓。
似这等渣滓,无论是他们的污言秽语还是惨叫呼嚎都无需入耳。
所以道士当即手掌下压。
“风来。”
大风应声而至,压垮瓦是窟窿城为给鬼王贺寿,向他订了大批灵肉,又催促得紧,所以……”
他两手一摊,呵呵冷笑。
李长安:“所以华翁才不许杀他。”
“怎能怪罪华老?”黄尾摇头解释,“事涉诸坊,华老哪能一言而决。再者说,那厮也占着些道理。”
“邪术害人还有道理?!”
黄尾仍是摇头:“那些小娃都是出门叫卖杂货,得了鬼钱,才被摄到此处。他们得钱的数目,数倍于平常的卖价。难道钱唐人都是冤大头?那些多出的钱是买魂钱!唉,只怪他们犯了一个‘贪’字啊。”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道长不晓得,那拍花子虽是人鬼唾弃杀千刀的王八犊子,却也有个正经名堂,唤作‘捉魂鬼’,与道长见过的‘喧腾鬼’、‘掠剩鬼’以及产鬼、债鬼、红煞、白煞、火煞、瘟煞等等,俱是记在《十方威德法王总摄凶煞百鬼真经》之上,乃钱唐的活人与死人们不敬鬼神,不循良俗,所会遭遇的种种恶鬼之一。既然名列‘鬼王经’上,他们所讲的道理自然可以狗屁一些。”
李长安听明白了,归根到底都能扯到那窟窿城上。
懒得再掰扯,直接问如何处置“鬼猴子”一帮人。
“都是活人,鬼头们准备明日将他们押送官府。”
“送官?!”
答案荒诞到近乎滑稽,饶是以黄尾的脸皮,说出来都有些尴尬。
好在华翁及时出现为他解了围。
华翁送来了小女孩的魂魄,又递来两个模样怪异的筒子,一个长皮筒,一个粗竹筒。
正是操纵被称作“玄驹”的马车的法器。
“此事你出力最多,这里没找到什么财物,唯有这东西有些用处,合该是你的。”
“玄驹”大抵是什么南洋巫术炼制的,缠着一股子邪气,还算精巧,拿来摄人魂魄十分隐蔽。可是,李长安拿来有啥用?
“不要?”
“要,长者赐其可辞!”
黄尾连忙点头哈腰接过,冲李长安挤眉弄眼。
李长安本无所谓,顺势也就收下了,回头研究研究,实在不成,毁了就是。
华翁见此也稍稍松了神色,却又拧紧了眉头。
“道士。”
“华翁请讲。”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等的规矩。”
李长安诧异:“贫道从未有此意。”
华翁显然不信,他抬手指点着院子忙活的死人们。
“我们这些鬼,什么褐衣帮、救苦会、连生团、朝义门,说起来花样百出,实则不过是一帮子孤魂野鬼抱团求存而已。如果自己都不肯讲规矩,谁又会同我们将规矩呢?”
说罢,不等回应,摇头离去。
华翁这番话不可不谓意味深长。
只可惜两个听众……黄尾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李长安同样不为所动。
道士没有撒谎,他确实没有看不起华翁的“规矩”。
对他而言,世上的人与事,不管是为善也好,为恶也罢。他或会施于援手,或会还以刀剑,但都尽量不去高高在上作出评价。
因为世界不是温柔的童话,它是冰冷而无情的。
天生万物,皆沿着各自的道路前行,也循着各自的规矩,在世上争得一席之地。
天行有常,如是而已。
…………
陶娘子家中。
李长安将阿枳的魂魄吹入躯壳。
“好了。”
他起身仔细叮嘱。
“小女娃魂魄才附体,先前又中了妖人魇术,好似做了一场大梦,过几个时辰才会清醒。”
“待她醒后,把这张安魂的符箓化入水中予她服下,便可保无碍。”
正要送去黄符之时。
“娘?”
阿枳竟突而清醒。
陶娘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把将女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
她又呼唤一声。
“娘。”
带着颤抖。
“娘在!”
“我痛。”
阿枳拧着眉心。
双手死死抓进心口。
“娘亲,我痛得要命!”